------------ 正文 ------------ 1.停云榭 金陵八月暑气未消,蝉声正噪。 长街上人来人往,玄武湖畔垂荫深浓,离湖岸数丈之遥是金陵最负胜名的的停云水榭。这幢酒榭建得精巧,斗拱飞檐落于数根深植湖中的巨木之上,坐于湖中却离水而踞,全凭轻舟迎客往来,远望去犹如落于云水之间,尽揽湖光水色,四时风雅无边。 这本是金陵赏景一等一的去处,自落成之日即宾客盈门,歌乐不休,今日水榭依然喧笑如常,干瘦的说书先生堂木一摆,正到兴起。 “本朝开国时便有定国三候之谓,指的正是靖安候、威宁候、昭平候。这三位均是武候,以军功起家,世袭爵禄。其中威宁候长驻金陵,昭平候因祸被削,能领军靖边的唯有靖安候。这位左候爷用兵如神,杀伐狠决,有左天狼之称,曾以三千兵马破蛮族六万大军,令蛮人流血飘橹,兵溃如山,十余年不敢纵兵劫掠,边塞百姓无不感恩。” 靖安候勇悍之名已久,在朝在野甚得人望,说书先生讲得锵铿有力,茶客听得也是心驰神往,突然他胡须一翘,话语忽转:“不过今日所说一事,却是一件新鲜事,靖安候的长子失踪多年,突然归来。” 茶客纷纷交头结耳,有年轻不解事的问道:“长子?靖安候府现下只有一位公子与一位小姐,何以又来一位?” 说书先生得意的抚须:“这桩秘辛说来话长,也难怪各位不知端倪。” 茶客兴致大起,叫嚷着要细说,钱币叮当如雨飞落案上,说书先生吊足了胃口,这才从头说起来。 “左候早年入营未袭爵之时,一次逢边关罗幕人来袭,两军在夜啼山交战,众寡悬殊,左候身受重伤又逢沙暴,失途于荒野,人人只道已无生理。谁料候爷福大命大,率残部潜伏于戈壁荒漠之上,数月后以奇袭大败罗幕人,此事诸位应该都曾有听闻。” 底下的茶客叫好:“不错,我听闻候爷斩了上千人头,杀得罗幕人奔逃千里。” “候爷在那时偶然邂逅了一位红颜美人,在边塞诞下一子。几年后老候爷病逝,圣上诏旨袭了爵位,又赐婚安华公主。候爷重情,将相伴多年的红颜也迎入了府中,可惜美人薄命,不多久在生女时难产而亡。”说书人啧啧叹道,不无惋惜,“她留下的左小姐后来被送入宫中教养,而长子或许是福薄,体弱多病染了咯血痨,公主费尽心思延请名医,不知怎的一天夜里竟被人掳走了。那时左候在边关征战,无暇归来,京兆府寻了数年始终不得,案子虚悬至今。” 茶客中有年长的听过一些传闻,年轻的多是首度知晓,咋舌道,“谁人如此大胆,敢劫掳候爷唯一的血脉,听闻候爷夫妻不睦,难道就是因此而生隙?被过继的那位倒是走了鸿运。” 说书人拈须别具意味的讪笑:“可不正是,公主后来一直无所出,便从宗族里挑了一位过继,总不能让左候就此断了香火。过继的那位公子也十分知礼,勤修武艺弓马精熟,行事又端方,颇得世家赞誉。公主数年前染了怪疾不良于行,他早晚问安,侍奉如亲母,确实也对得起这一番造化。” 茶客中有人哗笑,“那又如何,而今候爷的亲子突然冒出来,继子可是尴尬得紧。” 另一人驳道,“亲子不过是庶出,又失踪多年,谁知品性怎样。安华公主为圣上亲妹,身份何等高贵,若她坚持让继子袭爵,只怕候爷也未必能逆。” 底下乱哄哄的交头结耳,有人支持继子,有人支持候爷亲子,一时各有道理,争得脸红耳赤,说书先生胸有成竹的喝茶,待议论低下去才又开口,“这确也是两难,公主爱重从小养在身边的继子,可候爷必然更看重自家血脉。听说那位长子是被世外高人带去医病了,如今病愈回返,犹如遗珠复得,岂有不喜,只可惜此子不曾习武,长成后弱质彬彬,全无候爷勇武之风。” 茶客中有人闻之摇头:“左候爷一世英雄,如何能将爵位传给文弱之人。” 也有人持相反意见,“染了咯血痨还能痊愈,此子可谓命大,不会武算什么,靖安候府世袭爵位,此前不也曾数代未出将军,直至左候出世才算实至名归。” 还有些茶客关注的更为实际,“不知是哪位神医这般高明能医死痨,只怕与方外谷的圣手相比也不差,若是此子能召来神医给公主解去沉疴,说不准公主一喜,爵位就定了。” 说书先生嗤之以鼻,“就算有偶有奇人,如何能与方外谷这等圣地相较,若不是实在难寻,早被求医的贵人挤破头了。” 众厢茶客随之叹息,传说方外谷医道精绝,圣手云集,能活死人而肉白骨,然而隐于群山之中,兼又开价奇高,且不说寻常人诊不起,就算有达官贵人愿以千金续命,也难觅其途而入。 茶客们嘘叹了一阵,话题零落,说书先生自然不会让场面冷下去,堂木一拍又起了新话头:“若说近日武林,也有桩趣事。” 一句话又吊起了胃口,茶客们纷纷催促,说书人摇头晃脑:“诸位可知,当前江湖上最厉害的贼是谁?” 茶客中立时有人叫嚷起来:“飞寇儿!” 说书人喝了一声赞道:“台下所言不错,飞寇儿来无影去无踪,飞檐走壁神出鬼没,正是近年缉榜上的头一份。河东赵公伯家藏百步外可见寒光的夜明珠一枚,爱若珍宝,时常把玩,一次与友人共赏后不翼而飞,迁疑于挚友几至破脸,直到发现屋角掉落的一枚墨丝盘云结,才恍然明白竟然是飞贼下了手。汴州金刀门掌门钱开泰为贺淮南太守的生辰,重金购得白玉观音一尊,那观音颊上玉色微沁,望之栩栩如生,端的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至宝,却在进献的前两日不翼而飞。藏珍库重锁完好如初,淮南太守闭锁城门连搜十余日,巨额悬红至今无人能领。” 说起宝物,说书人滔滔不绝,意兴难遏,堂内众人听得也是兴致勃勃。 “太原柳中池家赀逾万,富甲天下,豢养高手无数,挡不住飞寇儿空空神技,痛失心头宝爱的南海珊瑚树,气得柳中池三尸暴跳;再有襄阳解候夫人的嵌金火狐裘、通州陈家珍藏的衔碧翡翠鸟,还有这次云阳赵家失窃的绿绮琴,无一不是罕见的至宝。赵老太爷亲自上门请了神捕燕归鸿,这神捕果然不凡――” 底下有人哗笑起来:“神捕追索飞寇儿数年,飞贼依然逍遥法外,就算赵老太爷把他请出来又有何用。” 说书人提高声量将杂音压下:“只怪那贼太狡猾,每次现身形貌不一,各处画影图形厚厚一摞,竟无一张相同。此贼精擅易容,行事又滴水不透,如果不是他太过张狂,在案场均留有一枚结扣,不少失主甚至疑为内贼所窃。寻常捕役连飞贼的边都摸不着,而燕神捕此次在云阳一举将其击伤,离擒获仅有一线之差。” “好容易交上手,怎么还是让这贼跑了。”一名茶客遗憾的摇头。 另一茶客哈的一声笑道:“莫不是神捕大人那日喝了酒,有些手软?” 堂木重重一拍,说书先生正色道:“莫要小瞧了此贼,武林榜中无庸手。鬼眼罗迦黄泉引,一匠双老三绝手,九戟追魂玉狻猊,修罗燕捕素青颜。这四句中所提到的武林中最顶尖的十余人,无不各有所长。” 说书人对这些武林人物了如指掌,说来熟极而流,“鬼眼罗迦远去东瀛,黄泉引数年未现江湖。除开这两个凶名最盛的,余下的天地双老,修罗刀,玉狻猊,九纹戟,追魂琴,素手青颜,哪一个不是名震一方。三绝手中的妙手飞寇儿神出鬼没,除了燕神捕,还有谁能捉到他半分影子。” 茶客中有人起哄:“这贼出名不过是因为能偷,论功夫如何及得上其他英雄。” 说书人嘿笑一声:“我且问一声,这贼来自何处?师承何人?身手如何?是老是少?历年可曾有一次失手?” 茶客面面相觑,竟无一语回答。 说书人的气势顿时盛了几分,扬头道:“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决胜,这贼如此神秘,作案无数,却在神捕手上吃了苦头,可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茶客一听确有道理,三三两两附和起来。 说书人精神大振,仰首将残茶牛饮而尽,开始道起神捕的传奇事迹。 边角一名不起眼的灰衣少年站起来,默不作声的往茶盘里丢了几文钱,挑开垂幔走出了茶堂。 正在闲磕的店伙见幔帘一晃,惊觉该让船夫送客上岸,追出去却不见人,只见湖水淡淡起鳞,近岸蝉声阵阵,一切全无异样。 ------------ 2.飞寇儿 停云水榭第三层,右边一溜雅间,中间的场子开扬轩敞,摆上十余席毫不拥挤,今天却收拣得格外空阔。 三面湖光,丝帘半卷,清风徐来,仅坐了一个锦衣玉服的青年。 青年轻逸的把玩折扇,仿佛在等什么人,象牙雕成的扇骨莹润如脂,名贵非凡。 随着一阵风过,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个少年,样貌平凡,市井中随处可见。 青年毫不意外的瞥了一眼漏壶。“戌时二刻,不错,你还是那么准时。” 少年没有回应,在他对面坐下。 青年轻松自若的打量:“自盗绿绮琴后数月未见,近来可好?” 半落的垂帘滤淡了阳光,映在少年的灰衣上,让他看来如一个沉寂的影子,声音也如影子般虚淡,“要什么,酬金多少?” 青年不答反问,“你对靖安候府知道多少?” 少年怔了一下。 “放心,不是让你去偷,谁敢不要命了开罪靖安候府。”青年夷然一笑,在案上叩了叩折扇:“真有人敢开这样的盘口,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敢接。” 不是目标,那就是雇主?少年微蹙起眉。 青年给了答案:“不错,靖安候府是此次的东主。” 沉默了一下,少年仅有一句简单的回语。“你清楚我不接这种生意。” “我知道你有不接权贵的惯例,这一次事有不同。”青年精擅说服之道,抛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靖安候府极为慷慨,开出的酬金非比寻常,足有二千两黄金之巨。” 这个价码令人震骇,少年的眼眸不由自主的睁大,一双眸子在日影下极黑,沉没的似乎能吞没光线,怔了一瞬后道:“我不去。” 对方回绝的干脆利落,青年不恼不怒:“理由?” 或许不习惯解释,少年想了一想才道:“有重酬,必有奇险。” “你听那个死骗子的话已经够多,实在不用每件事都遵从。”青年毫不掩饰的嘲讽,折扇一收,翡翠扇坠在空中划出一道亮弧:“再加一条,除应许的酬金之外,事成之后靖安候会上书请旨,将你过往所犯的重罪一律勾销,如何?” 不等少年说话,青年先行截口:“任务并不复杂,与几名武林人一道替候府公子取一份东西。” 他将内容说得很模糊,少年也无意深问,摇了摇头:“我不与人合作。” 青年全然不接受拒绝,侃侃劝诱:“你尽可放心,此行之人均是武林中有名头的人物,受靖安候府约请而来,绝不会对你不利。” 任对方百般劝说,少年始终毫无兴趣。 意识到抗拒过于强烈,青年缓了一缓,又道,“不为别的,借此销了前罪,免去天罗地网的缉拿,落得一身轻松难道不好?飞寇儿这名号可不怎么好听。”青年的话语精明而狡黠,每一句似敲入心坎,“我也替你斟酌过,虽然搭上一些时间,但一举可得两千黄金,算下来又无甚风险,值得一试。” 他又说了几句,少年垂下眼睫,忽的打破了沉默:“文思渊,你能拿到几成好处?” 面对责问,文思渊浑若无事,答得全无破绽,“候府给的佣金确实不少,劝你却是因为这一趟有利无害,你刚盗了云阳赵家的绿绮琴,燕归鸿这一阵追得紧,何不去关外避一避,等回来罪名全销,又有大笔金银入袋,岂不两全其美。” 任是文思渊巧舌如簧,天花乱坠,少年并不上钩,看了他半晌才道:“燕归鸿难缠,我还能应付;候府难测,太危险,免罪没有必要,我总是要继续偷的。” 少年说完就闭上了嘴,跳跃的话语文思渊也听懂了,接道,“何来危险,这次有数人同行,拼杀另有高手,说不得比你平日行事更为安全。再说你留在中原也无事可做,绿绮琴获利虽厚却惹得风头太紧,近期要接生意是不易了。” 听出话中的胁意,少年黑沉沉的眼眸多了一丝警意。 文思渊从果盘取过一枚核桃,揉在掌心把玩,神气仿佛带上了三分消沉无奈。“你也知道我做的是偏门财,靠的就是各方关系,万一这次惹得靖安候府不快,唯有罢手一途了。” 水榭寂静得针落可闻,少年的眉头紧紧蹙起来:“为什么是我。” 文思渊似乎也有些纳罕,带着似真似假的疑惑。“谁知道,公子指名要你。” 想了很久,少年放弃了再问:“好。” 他一松口,文思渊顿时释然,“你尽可放心,这桩生意你绝不会吃亏。” 少年又回复了木讷,文思渊全不在意,沏了一杯香茗递过去。“这是我新入手的春茶,特地携过来,与你一同品一品。” 少年对茶不甚有兴趣,掀开茶盖啜了一口,忽然定住了。 文思渊拈杯未饮,似在窥视他细微的反应,“天都峰的苍澜茶生于云海交汇之处,大半都贡入宫中,价比黄金,我可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弄到,觉得如何?” 少年的肩背硬了一瞬,托着香茗的姿势发僵,声音沉沉,“你不会那么容易受人钳制,方才都是谎话,只为攀上靖安候府?” 文思渊一停,片刻后展开折扇徐徐轻摆,不复之前的郁态:“这么快猜出来,近两年确实长进了。” 少年撂开茶盏,低头沉默了一会,摸起文思渊放下的核桃,“这些年我也替你赚了不少。” 文思渊不见半分被拆穿的愧色:“不错,没有你,我绝难有如今的地位。” 核桃在手心无声无息裂了,坚硬的外壳碎得极匀,每一片几乎是同样大小,少年看了半晌,“偷东西的是我,声名双收的是你。” 文思渊对答之间一派洒然,“银钱落袋才是最要紧的,若非我消息精准,你又岂能次次得手。” 或许觉得再说下去徒费唇舌,少年放弃了这一话题,“候府要什么。” 文思渊避而不答,居高临下点了点窗外街景:“时辰还早,先看看风景,瞧这街上有几人值得留意?” 一天之中最热的时辰已过,从水榭望去,岸边一派繁华。大小摊主铺陈着绫罗丝缎,钗环珠玉,年轻的店伙高声炫货,貌美的胡姬当垆卖酒;卖莲子羹的、卖糖果的、卖糕饼的小贩星散揽客,街头街尾人群攒动,熙攘不绝。 扇骨遥遥一指,文思渊当先点出一人:“你看那人如何?” 扇下所指的是一个街头缓步而行的高大男子,年过三旬,浓眉方颔,一身褐衣风尘仆仆,行止间有一种渊停峙岳的气势,所牵的马疲态尽显,显然是远道而来。 男子抬头远望似在辨认方向,文思渊道:“此人足带红泥,应是从南门入城,余下的你能看出几分?” 少年沉默的倚栏,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文思渊岂是轻易作罢之人:“说说看,让我瞧你现今眼力如何。” 对峙了好一会,文思渊也不催,少年终于开口:“此人每一步两尺三寸,下盘沉稳,长于外门功夫,造诣颇深,马侧悬的布包至少有七十斤以上,依份量而视应该是短斧或短戟,披鞍的形制是鲁地一带所用。” 听完话语文思渊也不点评,指向街心另一人,“那一位又如何。” 那是一个双眉如刀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削,面目阴沉。 这一次少年侧过头看得稍久:“很危险,行走时身直步弓,随时都在戒备,目光在扫视街市利于伏击之处,此人警惕性极高,怀中藏有武器,可能是短刀或短剑,这样的习惯必定是刺客。” 文思渊钦赞的一点头:“再看看那两人如何?” 象牙扇骨在阳光下一引,掠起一道炫亮的光,指向一对刚从街角转过的男女。 那一对腰悬长剑的青年男女十分出色,男的身形挺拔,剑眉星目;女的仪容清雅,秀美端庄。两人气质迥异于常,如一对傲然出尘的鹤,在喧嚷的街市中格外触目。 黑沉沉的眼眸乍然收缩,少年下意识身形一退,又突然醒起,看向身侧的文思渊。 檐影下,文思渊也在看他,精明的面孔带着毫不掩饰的窥探。 空气似乎凝冻了,又仿佛是错觉。 半晌之后少年别过头,嘴唇干干的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文思渊收回视线,泛起一缕隐秘的笑,话语间有一丝欣然得意,“沈曼青、殷长歌,号称天都双璧,正阳宫掌教金虚真人之徒,你看如何?” ------------ 3.风华貌 正阳宫是什么,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问一个老妪,她会躬着腰虔诚的告诉你,那是灵山上一座有求必应的道观。 问一个老汉,他会捋着胡须告诉你,那是一座仙府,里面有无数得道的真仙。 问一个壮汉,他会祟敬的回答,那是武学圣地,在那里学到一招半式便可横行江湖。 问一个少女,她会痴痴的发呆,说那里有无数鹤衣广袖,俊美出尘的青年。 三个字,落入耳中,似乎连空气都多了一层空灵渺远。 正阳宫究竟是什么? 它是巍峨浩荡的天都峰上的一座道观。 如果没有百年前一位从古籍中得到秘藏道经,悟出道家早已失传的剑法及轻功身法的道士,正阳宫仅是一座香火冷落,名不见经传的小观。 没人知道那位道士是如何发现了那本秘藏,更无从得知他是怎样潜心暗修,直到年届四十才离开天都峰踏足红尘。 一袭道服,一柄古剑,只影入江湖。 一夕之间,名动天下。 十五年后,他封剑退出武林,回到天都峰修道,挑选灵慧的孩童收为弟子传习剑艺,更以过人的智慧研修道藏经卷,十余年后不但未老,反而日益轻捷矫健。人们传说他已上窥天道,跳出三界,俨然如神仙中人。 无数仰慕者远道而至,小小的正阳宫客似云来,香火日盛,天都峰成了远近闻名的灵山,正阳观也成为了武林中一处圣地。 建安三十六年,武宗好道,亲上天都峰。 或许也唯有皇帝的身份和威仪才能让绝足红尘的仙人破格相见,武宗皇帝在天都峰停了三日,其间品茗叙诗,谈经论道,问天下大势。天子留于山上的最后一日将天都峰赐予正阳宫所有,敕令地方不得轻扰。 从此正阳宫车马不绝,前山有达官贵人进香陈愿,后山有高人隐士坐而辩道,红尘方外各得胜境。若干年后先人化去,天都峰依然兴盛,历经五十余载依然香火不衰。 天下好道者,好武者尽慕其名,不少世家将后人送入观内修身学艺。然而正阳宫一直禀开宗祖师训令,唯有最出色的英材才能被收为真传,以至凡有弟子入世,必然艺业惊人,名动江湖。 文思渊腰带上的玉饰灿然生光,嘴角盈着心照不宣的笑,看来正如他奸滑掮商的身份,“这二人与你同为武林榜中人,不妨点评一二。” 少年的视线掠过,突然一暗:“玉狻猊殷长歌,素手青颜沈曼青;鲁地用短戟的想是九纹戟陆澜山,还有――” “修罗刀商晚。”文思渊恰到好处的接口。“与你一样,受靖安候府约请而来。” 少年的神情悚然而变,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和商晚是我约谈,其他的全是冲着候府的面子。”文思渊语气圆滑,不慌不忙的解释,“商晚刀法诡奇,心性狠辣,当年直取连环寨十二位寨主的项上人头,刺杀之术精绝;陆澜山曾诛杀哪咤臂及鬼煞等魔头,其人行事稳健,中正公道,赞誉颇多,候府借其挚友重托才请动了他;殷长歌与沈曼青是正阳宫青年一代的佼佼者,靖安候亲笔修书才说动了金虚真人。这场金陵之约,武林榜中的高手请动了四人,加上你飞寇儿――公子指定的第五人,可谓空前绝后。” 少年默了一刻,忽然身形一折如电掠出,在数步外一间雅座门上连击两掌,整扇隔扉蓦的轰倒了下去。 看似坚厚的隔扉竟是竹片漆制,薄如纸绢,房间内坐着一个青年,墙倒了半点不惊,徐徐立起。 日影映在一袭淡青衣上,犹如月华满襟,未辨其容已觉得清俊无伦,一双上挑的长眸光华流转,风姿如玉,一时间湖光山色都黯了下去。 少年的脊背僵直,绷了一刻才道:“候府公子?” 青年微微一笑,淡然清贵之气迫人而来,语音清越动听:“好眼力,不才正是靖安候府左卿辞。” 一个侍从自楼梯口现身,利落的躬身通传:“禀公子,陆澜山、商晚、殷长歌,沈曼青四位已至,在楼下等候。” 文思渊适时一拱手:“金陵玄武湖八月廿九,戊时三刻停云水榭,应公子之令所邀齐至,在下幸未辱命。” 失踪多年的候府长子左卿辞。 一个痨病多年的人不该这样好看,一个庶子更不该有这样优雅的仪态,简洁的衣饰衬得他气质殊然,文思渊与之一比,立时显得雕琢过度,落了下乘。 他衣着简雅而低调,随身仅带了几名侍从,并无多余的排场,却有不容错辨的尊贵,犹如天生的王候。 纵然久居天都峰,见惯了门中才俊,沈曼青仍禁不住心底暗赞,更惊讶的是同座者居然还有劣名远扬的飞贼,当文思渊引见到那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带上了错愕与鄙夷。 玉狻猊殷长歌疑惑更重,第一个开口:“承蒙候爷相邀,师门谴我与师姐下山襄助,对事情与因由一无所知,还请公子明言。” 连飞贼都请了,没人知道这位神秘的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修罗刀商晚环视场中,冷眉一剔:“此事需要数人合力?” 殷长歌性子傲岸,听此言顿生不快,神情一肃,“这是什么玩笑,本门中人可不敢与飞贼为伍。” 几人之中九纹戟陆澜山年龄最长,性情稳重暂未开口,不过也皱起了眉。 靖安候府虽然地位尊贵,座中尽是一方之雄,各有气势与性情,岂会轻易听凭指派。 局面一滞压力陡生,左卿辞如似未觉,淡淡的一点头,“殷少侠稍安勿燥,此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既已到此何必着急,不妨听完首尾再行决定。” 他的言语并不骄人,话语从容平静,不动声色的压住了场中的波澜,陆澜山生出了一分欣赏,随之应道:“公子所言有理,陆某愿闻其详。” 殷长歌看了一眼,捺下话语转为静待。 左卿辞在主位坐下,文思渊轻咳一声,缓步上前:“几位应该听说过,数月前的蜀中之乱。” ------------ 4.山河 数月前,雄踞蜀地的剑南王谋逆,兴兵而起,蜀中烽烟大乱。 蜀地形貌如盆,山川险固接控巴夷,物产丰沃。剑南王受封多年,在当地一手遮天。蜀地苗夷众多,时有纷乱,剑南王以平乱为名横加赋税,积敛多年,广蓄兵器粮草,最后引起重臣疑忌,联名弹骇。 圣上召其轻骑入京询问,剑南王不肯领旨,甚而斩杀钦差,以清君侧为名率兵攻伐。起初频频得胜,帝心震怒,征调大将谴兵围击,终于借火攻重创叛军。剑南王兵败如山,溃逃途中急火攻心,疽发于背命丧黄泉,如今仅剩了残部四散逃窜。 这些事沸沸扬扬传了数月,街巷无不听闻,座中自然也不例外,殷长歌再次发问:“王廷大胜,剑南王身死,此事天下皆知,有何相关?” 文思渊正等这一问:“世人只道大患已去,却不知此人遗毒无穷。剑南王有一子名段衍,受封世子,在长安为质。举兵之时剑南王使人密嘱,让他先一步逃离了长安,出逃之时还带走了从宫内盗出的锦绣山河图。此图以秘法制成,薄如绢纱,绘有疆域各处地形及军防,收起不过盈寸见方,抖开来三丈余长。图中山川溪流历历可见,关隘险要无不详尽。幸好大军封阻,段衍无法入蜀,剑南王死后他一路潜行,竟然越过边境逃去了吐火罗国。” 陆澜山听出利害,眉关紧锁:“此图既然如此重要,又于皇宫深藏,怎会被段衍盗出?” 文思渊清楚要说服这些人必须足够详尽,答得十分细致,“段衍初抵京时尚年少,受命为皇子伴游。他善矫饰,表面谦逊卑伏,对上下奉礼极厚,与皇子贵戚亲密有加,频繁出入宫禁。这一次事起突然,防范未及,以至天颜震怒牵连无数,好在他未能逃入北狄一族,否则明年烽烟来袭,北狄必定长驱直入。” 殷长歌气息凝重。“此图已落入吐火罗王之手?” 文思渊的话让众人心头略松,“据传段衍确有将此图进献,试图挑动吐火罗侵略之心,好在国主暂无此意,仅受了珠玉将他奉为上宾。” 话已至此,文思渊也等于道明了将众人募集而来的目的,陆澜山沉思片刻,“此图为祸乱之源,国主稍有理智便不会轻受,然而贼子有如此重宝,岂肯甘休。” 左卿辞接过话语,淡淡一笑风华过人,“正是如此,段衍暂栖于吐火罗,一旦无望定会通过色兰转道诸国,轮番挑动。” 殷长歌出身道门却无道家的淡泊,闻言拍案而起,“好一名国贼,倘若真引来外敌,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殷长歌激于义愤,沈曼青静听半晌,道出疑惑,“公子希望我们赴吐火罗取回锦绣山河图?此事危及社稷,关系非比寻常,朝中为何不谴高手前往?” 左卿辞长眸一闪,不疾不徐的解释。“沈姑娘所虑确有原因,其一是他身边有三名厉害的高手,出入相随,击杀并非易事;其二是段衍久居皇宫,机警狡惕,对宫中之人相当熟悉;其三是吐火罗王好大喜功,受其重帛相贿已允诺予以回护。如果由内廷出手,容易激化为两国纷争,吐火罗在西域份量颇重,若因此事导致他与敌国结盟,更多一重祸端,相较之下,江湖侠客行事更为隐秘。” 陆澜山正直端方,殷长歌出身名门,俱有侠义之心,听完内情已有几分意动,陆澜山喟然一叹。“间关万里,异国奔袭,确非一人所能为。”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然而沈曼青缜密,又问出另一则疑惑,“不知公子今次相邀究竟是靖安候之意,还是宫中之令?” “是与不是,此刻无法回复各位,权当是我靖安候府所托;不过我可以保证,一旦事成宫中必会知晓。”左卿辞高深莫测,并没有直接回答,“有些事不便言说,但却不得不做。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沈女侠以为如何。” 虽然言辞隐晦,左卿辞却有一种矜雅高贵的气质,让人无法不信任。 “说得好!”话语切中殷长歌胸怀,他心神一激,随之而赞:“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我辈英雄正当如此。” 他一番话慷慨激越,沈曼青顿时问不下去了,左卿辞顺势道:“如此说来殷少侠愿往?我代黎民百姓在此谢过。” 殷长歌触动性情便十分爽快:“靖安候曾为保一方安宁血战沙场,殷某钦佩已久,如今有机会效仿英贤尽一份力,岂敢相辞。” 沈曼青仍有疑惑,然而殷长歌已然意气的许诺,她也不便再多言,唯有笑了笑。好在陆澜山也想到了同一点,直接问出:“吐火罗国形势如何,我们一无所知,风俗人情更是全然不通,纵然有心,莽撞而去未必能有助益。” 湖风卷着水气而来,拂动左卿辞的衣袂,他的话语也似和风,足以化去一切顾虑:“陆兄所言极是,常言道谋定而后动,我已令人于数月前收集消息,筹划周密,只要即时起行赶至吐火罗,必能成事。” 即时起行?谁也没想到这样急迫,商晚脱口置疑:“这样仓促?” 左卿辞的语气轻缓而坚定:“必须在春季之前赶至,段衍如今对吐火罗王仍抱有期望,一旦确定对方无攻伐中原之意,必然去往他国,唯一的延阻就是冬季道路冰封。若延至春日雪化,他必已逃入色兰,待锦绣山河图流散于西域诸国,此行再无意义。” 时间的急迫出乎所有人意料,理由又相当充分,谁也无法辨驳。 场中寂静了片刻,一直不曾言语的飞寇儿竟然说话了。“经陇西道至金城,过四郡出阳关,穿白龙堆至楼兰、鄯善至疏勒,西逾葱岭后方至吐火罗。” 左卿辞神色不动,没有接话。 飞寇儿低着头,口齿有些慢拙,似乎不习惯一次说这样多,“葱岭一带冬季漫长,十月后商旅绝迹,冰雪封冻,那是常人根本无法想像的酷寒,许多地方是永不融化的盐地,山口积雪覆盖,渺无人迹,稍有声响便雪溃冰崩,倾落万仞冰霜,飞鸟难逃――” 随着话语,座中人的脸色渐渐都有些不太好看。 “宫中的高手不会送死,唯有江湖客才会赌命。”飞寇儿最后一句话语像一瓢冰水浇下,瞬间封冻了气氛。 三楼静得针落可闻,文思渊面色微变,掠了一眼身侧的左公子,刻意叹息一声:“我知你不愿去,何必矫辞夸张。” 飞寇儿不再说话,除了他所有人都在看左卿辞。 左卿辞很平静,俊逸的脸庞如良玉生辉,不见半分阴霾,“说的不错,若此事简单易行,又何须处心积虑的约请诸位。雪山对常人而言天堑难逾,各位身怀绝技,自能逾险如夷。我已备下经验丰富的向导,全程引领攀山之路,不会有半分差池。” 镇定的气势加上言语,左卿辞自然现出一种令人服膺的气度,“若为私利,我断不会请各位以身犯险。然而事关苍生,朝廷不便谴内廷高手远涉他国,唯有借武林之力。家父曾言事成后各位英雄可荐为宫廷供奉,我却以为此事不计功利,但凭一心,千万百姓在一念之间,诸位的去留也在一念之间。” 一番言辞诚挚而高贵,又是出自仪容非凡的候府公子,格外令人动容。 凝滞的气氛松散下来,陆澜山沉默了一瞬,叹息道,“公子不必再说,关山险阻也好,九死一生也罢,此事陆某应下了。” 殷长歌剑眉一扬,随之道,“算上我和师姐。” 商晚仿佛在想什么,眉间有些意动,半晌后冷声道:“商某愿往一试。” 沈曼青望了一眼殷长歌,婉声道,“既然师父命我们来此,自当遵行。” 接连的应诺让几人顿生亲近之感,唯有一人始终不曾开口,众人的目光逐渐定在灰衣少年身上,激起的情绪渐渐冷却。 数息之后,飞寇儿道出了三个字,“我退出。” 左卿辞不置一辞,眸光掠向文思渊。 无形的目光蕴着深长的压力,文思渊咳了一声:“公子且容我与他私下一谈。” 殷长歌本就看不上飞贼,截声道:“何必多言,欲成大事必经奇险,怯懦畏避之人不去也罢。” 文思渊没有理会,趋近少年身侧:“半个时辰前,你已应诺。” 飞寇儿声音很低,“那时你并未提及吐火罗,也不曾道明与何人同行。” 前一句还算平淡,后一句就有些刺人,座中群雄何等耳力,每一个都听得分明,顿生三分不快。 “若我事先道明,你早已不见踪影。”无视旁人,文思渊极有耐性的劝说:“你能在太白山出入自如,又何惧雪域之险,公子借重的是乔装易行之术,遇敌甚至不须你动手。” 飞寇一径的低着头,衣袖上几块明显的污迹显得潦倒而疲沓,一如他轻暗的话语:“我不想再去那么冷的地方,更没那么多时间砸在关外。” 文思渊直接忽略对方的回答:“算我欠你一次如何。” 飞寇儿摇了摇头,“我欠不起你,也不用你欠我。” 文思渊又道,“你关心的东西已有几分头绪,说不定从吐火罗回转便有佳音。” 飞寇儿抚了一下腰肋,话中有点倦,“你一向唯利是图,有线索必然开价,岂会留到现在。” 饶是能言善道,文思渊也不禁一时无词,殷长歌听得不耐,“道不同不相为谋,文兄何必再劝,宵小随他自去。” 商晚一直也瞧着飞贼不太顺眼,见百般劝说无效,冷声道:“依照江湖规矩,听了不该听的又想抽腿,必须留下点东西。” 飞寇儿本是倚栏而坐,听了这一句便要起身,文思渊神色一紧,抬臂一阻,在飞寇儿耳畔短促的说了几句。 大概是用了传音入密,旁人听不见内容,只见二人离得很近。情急之下,文思渊的姿势显得有些异样,他一手扶着栏靠,身形压的很低,几乎是将少年圈在臂怀之间。 长眸不动声色的观察,左卿辞将一切收入眼底。 飞寇儿微哑的声音透出来,分明有着不快:“你既然清楚缘由,何必还迫我去。” 文思渊似乎又说了一句,水榭之中蓦然一窒。 ------------ 5.千金酬 文思渊蓦然退开了数步,座中人无不察觉气氛有异,同时陷入了警戒。 飞寇儿站了起来,他的姿态已经与前一刻完全不同。微佝的身形挺得很直,像一枚落满灰尘的弃箭搭上了弓弦,激生出一种异常可怕的凝肃。 飞寇儿的眼眸极黑,平时几乎有些木讷,这时多了一缕森寒,静静的盯着文思渊,身形暂时未动,仿佛在思索动手的后果。 一刹那的静止令人肌肤起栗,商晚已经反射般按上了刀柄。 文思渊的脸色异常难看,话语力持镇定,“想杀我?别忘了这里有哪些人。” 半晌,飞寇儿才眨了一下眼。 文思渊抑住心跳,继续说下去,“你也清楚那件事泄露出去是什么后果,何必一时冲动,何况你还需要我这边的消息。” 飞寇儿依然没有说话,眸光微微垂下来。 文思渊觉察到对方的杀意已然减退,接着说下去,“只要你这次应了,不管吐火罗顺遂与否,我必会守口如瓶,绝不再提。” 飞寇儿慢慢的坐下来,按住腰肋似要把情绪压下去。 气氛渐渐松懈下来,文思渊知道这一次的冒险成功了。 飞寇儿抬起眼皮,眸中冷而淡,毫无表情,“你以为能成事?就凭这一盘散沙?” 一句话激得旁听的群雄尽生不快,不等有人开腔,左卿辞出乎意料的接口:“阁下尽可放心,此行我将一路跟随,与诸位共商共议,共同进退。” 一言落地,所有人都被惊住了。 吐火罗与中原相去万里,凶险难以估量,沿途要护着一个不谙武功又金娇玉贵的候府公子,麻烦可想而知。何况他尽管目前与常人无异,到底是缠绵病榻十余载的人,路上染个风寒时疫,或碰上险境受了惊吓,惹出个三长两短,即使成功取回山河图也难抵左候责难。 众人无不觉得不妥,又不宜明言,一刻尴尬的沉默后,商晚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子何必亲涉险地,我等自会将一切处置妥当。” “多谢各位关怀,我已康健如常,在外也游历了一段时期,不惧风雨寒暑。另外兼以医道自娱,或许在行途中还能略有助益。”左卿辞仿佛早已洞悉众人所想,“山河图攸关社稷,诸位侠士都能慨然涉险,我又何惜此身,此前已向家父陈明心意,纵有不测也是天数,绝不会迁罪各位。” 无人回应,显然这一番解释效果欠佳,左卿辞也不在意,淡然一笑:“恕我多言,此行须协力共度艰险,不得不再问一遍各位的心意,如有不便,但请直言。” 这次沈曼青第一个出言,她容颜秀美,决断时有种柔婉的英气,“我与师弟愿往,助上一臂之力。” 陆澜山长啸一声,啸声不大却传得极远,激得湖面微漾,啸声过后他沉声道:“陆某愿往。” 修罗刀商晚接道,“既然候府瞧得起,商某愿往。” 商晚说完场面沉寂下来,所有人都等着飞寇儿,默了半晌飞贼终于哑声道:“黄金先付一半。” 场中无人言及私利,飞寇儿一开口便索要黄金,听得沈曼青秀眉微蹙,殷长歌目露鄙夷,陆澜山与商晚均有几分不屑。 文思渊也不觉耻,居然立时询问左卿辞:“公子以为如何?” 左卿辞不曾直接回答,他一双长眸极好看,眼角轻挑,蕴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洒落,“黄金是区区小事,不过这位的内伤有些不寻常,适才又凝聚真气,只怕――” 仿佛被他一语牵动,飞寇儿突然咳起来,一声又一声呛咳迸出,剧烈而难以止息,少年脊背微弓,一手紧紧按住胸肋,咳得十分辛苦。 见飞贼形容狼狈,场中均有些幸灾乐祸。 左卿辞语气和熙,适度的展现关切:“内腑之伤绝非三两日可愈,必须尽早调冶,可需要我把个脉?” 听着飞寇儿的咳声越来越喑哑,殷长歌快意的冷笑:“看来神捕燕归鸿的摧脉指有几分厉害,滋味似不太好过。” 商晚随着殷长歌一道嘲讽:“也难怪不敢应去,不如找个野洞窝起来养伤罢。” “不敢劳烦公子。”文思渊望着飞寇儿代为回答,话语圆融,滴水不漏:“商兄多虑了,此去行程数月,抵达之际些微内伤早已痊愈,必不致有误。” 咳声渐渐止息,飞寇儿按住肋深吸了一口气,一旁的明讥暗刺似乎全未听见。 左卿辞有一种绝不让人难堪的风度,“文兄言之有理,想来应是无碍,还不知这位究竟该如何称呼。” 这样简单的一句,文思渊居然无辞以对,飞寇儿沉默了一瞬:“落。” 左卿辞微笑不变,复又问道:“落兄的名讳是?” 这一次少年索性没有回答。 不论是形象、话语还是态度,飞寇儿都让人异常不喜,殷长歌难掩厌恶,出言冷讽:“公子何必再问,哪个做贼的敢以真名示人。” 沈曼青对此人也无甚好感,并未制止师弟的刺诘。 左卿辞不在意的一笑,“多谢各位,无论未来是否顺遂,我在此先行谢过。势急如火,不日就要起行,若有家人及手边事务需要安顿,候府定会全力以助。” 陆澜山也不客气:“此去历时甚久,我要修书一封交给家人。” 左卿辞应诺:“正该如此,陆兄但请放心,信件定会呈至府上。” 殷长歌与沈曼青奉师命而来,别无羁绊;商晚独来独往,也少有挂碍,惟有飞寇儿又生事端:“我有事要办,两个月后在金城驿馆会合。” 飞贼又一次打破了平和的气氛,众人难忍恙意,几个人的目光都冷下来。 唯有左卿辞语气平和如常,“落兄有急事不妨道明,定会安排专人奔走,毕竟吐火罗事急,不宜横生蹉跎。” 飞寇儿默看了一眼文思渊。 文思渊叹了一口气,笑容几乎有些发苦,上前一步长揖:“公子见谅,他确有要事另行处理。烦请将黄金兑成银票,放在朱雀大街上的通记钱庄,一个时辰后自有人去取,金城驿馆必不相误,文某愿为担保。” “何必彻辞掩饰,不外是贼性难改,想骗了钱就走。” 殷长歌简直听不下去,冷傲的话语鄙夷极浓。“文兄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奈何偏与小人为伍。” 沈曼青听着有几分不妥,百晓公子的武功不算高强,消息探听之术却是一流,兼又圆滑玲珑,结交无数,没必要轻易得罪。 收到师姐的示意,殷长歌暂时抑了怒气,不想飞寇儿居然开口。“我本就是拿钱行事,你眼红,不妨向候府直言。” 一句话像点燃了一桶火油,殷长歌怒上眉梢。“谁如你一般贪婪卑琐,见利忘义!” 沈曼青同样不快,但为口舌之争动手到底不宜,她冷淡的看了一眼飞寇儿,按住了殷长歌。 “无妨,我相信落兄言出必践,不会让文兄为难。”左卿辞又一次化去了紧绷的气氛,转首对飞寇儿道。“也请落兄信守时限,金城驿馆再会。” 飞寇儿不再理会任何人,径自下楼而去,文思渊也不再留,对左卿辞及场中众人略一揖辞,随之而退。 殷长歌满心怒火发作不得,犹有余恨:“这两人编排作戏,一搭一唱,尽在耍滑腔。大事岂可托于逐利小人,公子恕我多言,此人嗜钱如命,贪生怕死,雇请又有何益。” 左卿辞只是一笑,俊美的面庞深远难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多谢殷兄提醒。” ------------ 6.万里行 左卿辞是一行人中最弱的,毫无疑问是个拖累,但他出身贵胃却不辞艰险万里奔走,性情又谦淡随和,甚得众人好感。这一次他携了六名侍卫,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随侍,名唤白陌,伶俐机警,不仅会武,更兼顾驭车与日常照应,一应服侍细致妥贴。 商晚生性孤冷,与人相处总有一层隔膜;殷长歌与陆澜山一个气盛一个沉稳,性情迥异居然意外的投和,随着旅程越来越交好;沈曼青则是人缘最佳,她是唯一的女子,身为正阳宫掌教首徒,年纪轻轻声名鹊起,加上少见的温柔貌美,一行人无不对她照顾有加。 金城地处西北,已然入了秋,沥沥阴雨不绝,过往行人全着上了厚衣,傍晚时霜风拂面,寒意森凛,与风光明媚的金陵犹如两个世界。 一行人在驿馆休整,车驾早已备好,改为适宜野地行车的重辕,厢体宽大坚实,厚锦饰壁、重裘为垫,陈设柔暖舒适。 靖安候府的安排极尽周到,金城最好的裁缝为众人量体裁衣,几日便已制妥,塞外常见的胡服样式,折领紧袖,修身束腰,成衣轻暖而无半分雍肿,又承胡服一贯的鲜艳明丽,沈曼青试了几件,竟有些爱不释手。 离开金城之日天色阴郁,片片细雪宛如游丝袅空。沈曼青一袭新装,晨光下眉目盈盈,皓齿如玉,风帽上的细绒衬着云鬓娥眉,较平日的端庄多了一份华贵,殷长歌终日见惯都禁不住看愣了。 左卿辞的近侍白陌走出来,他年纪最少,一路与众人混得熟稔,话语无忌,“沈姑娘好容貌,也唯有这样的衣饰才配得上。” 陆澜山在马上看了几眼,半赞叹半是打趣:“那是自然,素手青颜之名岂是虚传,还记得上一届试剑盛会,沈姑娘剑气如虹,容颜如玉,不知倾倒了多少武林豪杰。” 沈曼青早已习惯了赞誉,含笑而受,并无半分小儿女的羞怯。 殷长歌将她的行囊绑上马背,抬眼便见飞寇儿自驿馆走出。 飞寇儿昨夜二更赶至,身上一件灰尘仆仆的夹衣,掮着一个略大的包袱,被从头到脚整饰一新的众人一衬,显得格外粗陋,几乎像随队雇佣的仆役。 即使歇了一宿,他的神气仍带着明显的疲惫,运气似乎也不大好,留给他的灰马虽然高骏伟岸,却有一副暴烈的脾气,套上了辔头仍压不住野性,稍有人接近便连连趵蹄,马鼻愤怒的喷息,随时准备将人掀下去,三个马夫合力才能拉住。 众人冷眼旁观,各自整理行囊,并不言声。 左卿辞在马车旁驻足,缓声道:“这匹马脚力极足,若落兄早几天到,驭熟了必能得心应手。实在觉得性烈难驯不堪驱使,可以让下人换一匹。” 飞寇儿打量着燥动的灰马,半晌,比了一个手势,示意牵马的仆役放开。 马夫狐疑的望了望,一时不敢领命,这马野性难驯,一松手立刻就要纵蹄伤人。直到他再度示意,马夫才松开缰绳,果然灰马唏律律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骇得马夫慌忙走避。 一按一跃,飞寇儿已上了马背,姿态流畅而轻妙,身形仿佛沾在鞍上任凭纵跳纹丝不动。一盏茶后,他掌心一捺,生生将马儿逼得前蹄落地,灰马狂性大发,顺着长街奔雷一样纵了出去。 尽管清晨人少,烈马在市井狂奔也不是玩笑,只见马蹄纵落,险之又险的擦着摊位行人而过,竟然无一磕伤,陆澜山悚然动容,脱口惊道:“好骑术。” 三柱香之后,马又沿着长街回来了。 灰马一改先前的桀骜,马鼻冒着白气,浑身见汗,奔到近前飞寇儿一扣缰,灰马应势而停,驯顺如臂使指。飞寇儿拍了拍热气腾腾的马头,俯身将包袱系上了鞍侧的悬勾。 众人尽有一刻的失语,陆澜山由衷的想赞一声,看对方的样子又着实赞不出来,讷讷的上了马。 左卿辞瞧了一会,弯身进了马车,厚重的锦帘垂落,挡去了凛寒的风。 扑卷而来雪风裹着细小的冰粒,刮在脸上犹如刀割。 即使身怀武功,这样的天气持续赶路也绝不好受,沈曼青是女子,被左卿辞请上了马车,余人冒雪前行,好在备足了裘皮软氅,抖开来裹在身上顿时缓和,寒风再难侵体。 飞寇儿罩着一件路边老农处买的蓑衣,一路不言不语,抵达宿处的时候低咳了一声,斗笠上的冰块滑落下来,湿地上跌得粉碎。令人疲惫的疾行之后,谁都不再有聊天的兴致,草草用完餐各自回房宿下。 待主人汤沐已毕,白陌开了一线窗散去烟气水气,将暖好的被炉放入床褥,忽听得左卿辞开口:“把我那件玄色软氅找出来,给飞寇儿送过去。” 白陌登时诧然:“给那个飞贼?他哪配穿公子的衣服。” 左卿辞半披软氅,倚上边榻,“你觉得那贼如何。” “瞻前顾后,轻义贪利。”水榭那一日白陌也在场,闻言不假思索道,“不过那一手骑术当真了得。” 左卿辞接着问,“既然贪利,为什么黄金都请不动。” “因为他畏死,发现路险难行就怕了。”白陌轻快的在衣箱中翻找,觉得自己的答案很合理。 左卿辞挑了挑眉不置一辞,相较于那几个一腔热血的家伙,这飞贼倒很明白要面对的是什么。 玄色软氅制作精良,入手厚密柔暖,白陌捧在手中禁不住惋惜:“公子,现在送过去?我瞧那家伙一路神色未变,似乎不畏冷。” “飞寇儿号称千面,从不露真容,那张脸自然是假的。”左卿辞漫不经心的翻开一本古籍,“他脸色未变却指尖青紫,呼吸滞重,咳嗽空绵无力,间有杂声,这两个月内伤不但未愈,反而更重了,在路上病倒可是一桩麻烦事。” 白陌一直存着好奇:“那些传闻我也听过,可偷瞧他的脸完全不见破绽,或许他并未矫装,近日用的正是本来面目。” 左卿辞拾起银签剔了剔烛芯,淡淡道,“若能被你瞧出来,飞寇儿就是浪得虚名,要来何用。” 白陌将抖开的软氅叠好,终是问出了最深的疑惑,“那家伙除了精擅易形之外没什么能耐,又受了伤,远不如其他几位,公子何以这般厚待?” 烛影摇动,映得左卿辞的眉眼幽深难测,“他能在燕归鸿的追缉下遁逃数年,足见有过人之长。昔年孟尝君门客三千,出函谷关却全仗鸡鸣狗盗之徒,别小看贼拓一流。” 白陌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道,“可他不愿涉险,全是被百晓公子挟迫而来,难保不存异心。” 漂亮的唇角无声的勾起,左卿辞话语轻淡:“那又如何,为我所驭当然上佳,若是不肯我自有手段。把衣服送过去,言语客气些。” 白陌领命而去,不一会又捧了回来,大概是削了颜面,捺不住满腹怨气:“公子,那家伙简直不知好歹,别管他的死活了。” 以候府公子之尊,折节施惠于卑琐的小贼,竟然被拒之不受。白陌觉得飞贼简直不可理喻,更多了一重鄙夷:“他不听公子安排,又傻到明知出关也不备厚衣,冻死也怨不了旁人。还说什么已有冬衣不劳费心,不过是个贼,还摆什么架子!” 左卿辞稍感意外,思了一刻便放下,再度将视线投向了书卷。 ------------ 7.冰雪域 越向西北行进越是寒冷,地上雪盈数尺,空中飘飞的雪花大如鹅毛,村村闭户沓无行人。逼人的严寒已经不适合骑行,一行人全数改换马车,另雇车夫,顶着漫天风雪沿官道踽踽前行。 冬日里昼短夜长,走不出多远便得歇宿,给了飞寇儿养息的时机,十余日下来已恢复了几分。他与商晚同车,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整日相对竟无半句言语,车内安静如空,不是闭目养神就是打坐行功。 余下几人却是融洽无间,时常挤在一辆车上聊得意兴飞遄。 “正阳宫声名卓著,却少有弟子行走江湖,其中可有什么缘故?”正阳宫在江湖中地位超然,鲜少有内闻流出,颇为神秘,这一日偶然言及,左卿辞也微感好奇。 “家师曾言正阳宫为世外清观,又蒙天恩眷赏,首重潜心养性,修身悟道才是根本。习武是为先代掌门留下的绝学不可断绝,若恃艺而行好勇斗狠,便是本末倒置,乱了修行的根源。”殷长歌说得很平,以他的锐气自负,当然无法认同这般保守自束的门规。 正阳宫真是如此超然?左卿辞不予置评,随言赞道:“掌教真人看淡名利,不愧为方外高人。” 陆澜山是知道根底的,从旁解释,“正阳宫训持极严,惟有少数真传弟子才能习得绝学,又有艺未成不许下山的规诫,所以能行走江湖的极少,尽是人中英杰。公子不是江湖人,未闻昔时之盛,十余年前仅剑魔苏璇一人,武林便无人敢掖其锋。” 陆澜山无心一语,殷长歌与沈曼青尽皆沉默,左卿辞不动声色的接续话题:“我多年闭居,确是孤陋寡闻,剑魔这一名号听起来好生霸气。” 陆澜山谈意正盛,也未注意旁人神色,洋洋洒洒道来:“近百年来正阳宫英材无数,却无一人能及苏璇的声势。据说他师从上一代正阳掌教,天份极高,少年时已剑术过人,天都峰上无人能敌。下山以来罕有败绩,江湖中叫得出名号的高手多半折于剑下,单人匹马诛杀雁荡七害、崂山双魔、玄月僧、南疆鬼母等魔头,武林中闻名色变。” 陆澜山一时说得心驰神往,流露出无限憾意:“那时我技艺未成,若在今时,必要与之一会,一瞻风采。” 陆澜山别无所好,唯沉迷于武技,一路相处左卿辞早已熟知:“好一位不世英雄,为何今时少有听闻?” 陆澜山一滞,忽然一叹,发自内心的惋惜:“此人年纪轻轻身负绝学,前程无可限量,不知怎的竟然疯魔了,亲仇不分行事颠狂。偏生他功力非凡,谁也禁不住,屡屡传出疯癫中拔剑伤人之事。各大派一起找上天都峰,正阳宫不得已谴出长老,连同各大派的人,将苏璇截于洞庭湖畔,一战之后从此绝迹,江湖再无剑魔其人。” 一席话道尽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左卿辞随之轻叹,“如此英杰,正阳宫竟然忍心自弑弟子?” 沈曼青螓首微侧,秀美的脸庞一无表情,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殷长歌罕见的犹豫,挣扎半晌艰难的开口:“并非如此,当时各大派齐上天都峰声讨,正阳宫所受压力极大。洞庭之围,众位长老本是想废去师叔的武功,将他带回山静养,未料他剑术已臻化境,根本制不住――” 马车碾到石子震动了一下,沈曼青忽然截过话语,不同于殷长歌的晦涩,她的言语镇定轻柔,“师叔之事为正阳宫早年憾事,各位尊长少有提及,我们小辈也不清楚详情。我与长歌下山之际家师还曾叮嘱,让我们引以为戒,慎思慎行,守端正寡言之道。” 沈曼青看起来温柔随和,这一次绵里藏针,话中潜意分明,说得殷长歌面露惭色,紧紧闭上了嘴。 陆澜山咳了咳,也有些尴尬。 左卿辞轻描淡写的调转话头,三言两语化开尴尬,与殷长歌摆起了棋局,陆澜山一旁观战,气氛转瞬融洽如初。 “公子,是车轴裂了,已经无法修缮。”白陌额上见汗,呼吸间雾气弥散,睫上挂着细碎的冰屑。 左卿辞披着重裘极目眺望,莽莽雪山高可摩云,崖壁陡峻,千里连绵不绝,紫灰色的云层宛如砚上凝墨,低低的压在天穹,寒冽的风掠过,透骨的冰寒僵滞了所有活物。无数苍郁的云杉被凛冰凝固了枝桠,仿佛披霜载雪的巨人。 险恶的山道,狂暴的天气,这片难以征服的山脉唯有行商的驼队路过,但他们绝不会在冬季踏入这片死亡之域。尽管选了最结实的车,依然抵不过自然的摧折,沿路车马不断陷落,数天前载着辎重的车掉入冰层下的裂隙,让行程更为窘迫,如今最后一辆也坏了。 长眸映着万仞霜雪,一片波澜不惊,左卿辞扔掉手炉:“不必要的东西都扔了,照料好马和向导,现在只能靠双脚了。” 抛下损坏的车驾,马驮着剩余的物资顶风前行,人随在马后。积雪的山峦危陡的绵延,长时间在深及大腿的厚雪中跋涉,带来体力上极大的消耗,此前的轻松不复存在,一行人沉默而艰难的蠕行。 重金雇来的几名向导裹着厚衣仍然冻得脸色青白,指点各人笼上护目黑纱,滤去雪地刺目的白光,又反复叮嘱绝不可在雪域扬声。沉闷的气氛笼罩,殷长歌走在队前,沈曼青随在其后,后方缀着商晚,陆澜山步子阔大,步履稍慢落在队尾;飞寇儿时前时后,有时甚至会消失一阵,不知在做什么。 左卿辞曾言及不会拖累行程,谁也没想到这位金玉之体的公子竟然真能做到。他从金城开始舍去侍卫,独留白陌一人,弃车步行后由白陌扶持而行,速度居然不落于人。 这对主仆对连日的艰苦从不抱怨,安之若素,让人更多了一层钦佩。 日复一日枯燥而艰辛的行进,又有严寒的折磨,个个熬得苍白消瘦,疲累不堪,好容易到了瓦罕山谷,向导无论如何不肯再往前走了。 “瓦罕山谷的尽头是阿克苏雅,那一带水草丰美,往来商旅尽在此休整,从阿克苏雅去吐火罗道路通畅,车马便给,行程会轻松许多。”左卿辞盘坐在羊皮垫上,以树枝在积雪上绘出地图,脸上一片沉静,丝毫不受向导辞去的影响:“瓦罕山谷地形狭长,即使无人引路也不会迷失,我们还剩七日左右的干粮,只要以最快速度穿过山谷,此行就成功了一半。” 帐篷不大不小,然而一群人尽在其中,便显得格外拥挤。帐外是漫天肆虐的狂雪,尽管已经重重加固,牛毛帐篷仍随着暴风雪剧烈的摇晃,仿佛有个顽皮的孩子在上面蹦跳。 酷厉的环境逼得每个人都到了极限,殷长歌不放心的检试固定篷幕的长钉和皮索,商晚脸色阴沉,与天气一样难看;陆澜山在锅边等雪水沸腾,手中捏揉着冰硬如石的面饼。 沈曼青有些憔悴,数日无法修沐,她鬓发散乱,柔唇干裂,早已失却了笑容。 飞寇儿几乎不说话,也不与众人歇在一处,他入夜时消失,清晨才又出现,直到一次陆澜山无意中撞见,才发现他竟然睡在临时掘出的雪洞里。问什么他都不大回答,这种感觉当然不会愉快,久而久之,众人都习惯将他视同空气。 惟有左卿辞是唯一的例外,他对不合群的飞贼始终保持和颜悦色,从不在意对方冷漠的反应。 狂风呼啸中,商晚打破了僵局,阴霾密布的脸庞有压抑的怨气:“七天走得出去?马已经全死了,向导把山谷说得跟雪狱一样,还有成群雪狼出没,冬季根本不可能通行。” 左卿辞清减了一些,眉目也有倦意,依然显得矜贵从容。“既已至此,前进是唯一的选择,若等雪化春消,万事皆休。” 商晚蓦的扬手,一杯初滚的水泼出帐外,腾起一簇白雾,未落地已化为一逢细小的冰屑:“瞧这该死的雪,等人埋进去什么图都没用,真刀真枪的拼杀就罢了,这完全是白送性命,如今我算是懂了,飞寇儿说得没错,内廷的人根本不会到这里来找死。” 激烈的话语中有鲜明的怨怼,左卿辞神色不变,镇定逾恒:“诸位是不世高手,必能成逆天之事,难道商兄没有信心?” 若在中原,商晚当然不会轻易退缩,但一路以来的险恶让他不敢再存半分侥幸:“就算夏季通过山谷也要十五日,方才若是把那几个向导杀了,留下口粮还能撑久一点,现在前路凶险又无食裹腹,怎么走?” 陆澜山眉头一皱:“商兄说什么话,那些山民能带我们到此已是不易,杀人夺粮岂是正道所为。” 商晚被逆境磨得戾气横生,冷笑:“正道?等快饿死的时候人肉都啃得下去,充什么好汉。” 殷长歌越听越是不对,当先驳道:“因一已之需胡乱杀人,与恶徒有何分别。” 商晚本就一肚子火,受两人一责,更多了阴冷的怒气:“这种时候还讲什么大义,说的倒是好听,就不知――” “我只知尽人事听天命。”左卿辞一语截断了他,矜冷的俊颜傲意分明,压得人心头一沉。“眼前不过是小碍,若轻易可达,又何须诸位亲往,不愿前行的但请回头。” 僵冷的耳边唯有狂风在呼啸,过了许久,陆澜山沉声道:“雪狱冰海又如何,陆某就不信闯不过去。” 殷长歌喝了一声彩,冷冷的瞧着商晚:“公子坚毅,陆兄勇魄,我与师姐要是在此退逃,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师长,定当奉陪到底。” 沈曼青拥着裘氅默不作声,将自己又裹紧了一些。 飞寇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众人也不指望他有反应。 商晚脸肌抽了抽,半晌才沙嘎的道:“商某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既然公子执意前行,听天由命吧。” ------------ 8.天威变 瓦罕山谷又名死亡之谷,幽深绵长,两壁尽是高逾百丈的陡坡,被层层积雪覆盖,时常有雪块从坡上簌簌滑落。 人在空茫的雪谷细如微芥,无边的寂静笼罩着天地,这个鬼地方一旦有声音引发冰雪崩落,便是飞鸟也难逃生天。人们抛掉了一切,仅带着随身包裹,在绝对安静中前行了六天,枯燥与疲乏、酷寒与死寂、大片刺目的纯白,无一不是对精神意志的折磨。 从遮目的薄纱中望过去,一切都蒙上了暗影,绰绰宛如死域。殷长歌烦燥起来想扯掉又强自抑住,忽然前方的飞寇儿停住了,取下了眼际的薄纱。 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了异常,卸去障眼纱幕警戒起来。 远处的雪坡上出现了几十个小点,在雪地上几乎不可察觉,它们迅速的移动,很快已经近到能看清楚形貌。尖耳獠牙,目光狰狞,浑身灰白的皮毛,这是一群饥饿的雪狼,在雪上安静无声的奔跑,如幽灵般飘忽迅捷。 狼群三三两两跃近,形成了一个散落的包围,腹部剧烈的起伏,喷着息一点点趋近,红色的眼睛贪婪而凶残,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 如果是普通商旅,无疑会被吓到魂飞天外,然而狼群碰上了见惯凶险的江湖客,最初的惊异过后人们很快组成了阵形,将左卿辞护在中央,白陌紧守主人身边,拔出了长剑。 冰冷的风卷起了细小的雪粒,带着低呜的轻啸掠远。 对峙良久,一只最前方的雪狼终于按捺不住,拉开了袭击的序幕。它猛然跃起,啮向看上去最柔弱的沈曼青,银亮的尖牙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魔。 雪狼速度极快,可是人比它更快,一道冷电般的霜芒闪现,狼影猝然自空中跌落,雪地上多了一具狼尸,切开的咽喉汩汩流出热血。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连跃起的狼群疯狂的扑过来,试图用爪牙撕开猎物的防御,饥饿让它们无惧死亡,狂暴的发起攻击。 沈曼青素手执剑,一道又一道剑光掠起,准确的切断试图越界的雪狼咽喉;相较之下,殷长歌的剑更有力,结果也更血腥,每一只扑向他的雪狼都被斩成了两段,他身前的雪地腥气扑鼻,一片狼籍。 陆澜山的武器是短戟,连包裹武器的粗布都懒得解开,死在他手下的雪狼头骨俱被震碎,瘫如软泥;陆澜山身边的商晚用着一柄黑色的刀,刀身薄而短,一次次劈开了雪狼的颈。 及至看到飞寇儿,白陌顿时无语,这飞贼退在内圈身形不动,全仗别人料理狼群,眼神全飘在雪坡上。白陌轻鄙的撇了一下嘴,见局势尽在掌控,放松下来,转头发现主人也在远眺,不禁顺着望过去。 公子在看什么?无须询问,白陌发现了凝望的目标。 那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雪狼,皮毛雪白,在雪坡上宛如一体,额际有一缕鲜红的绒毛。这只奇特的雪狼远远蹲在后方,相较于正激烈攻击的同类,它显得异常安静,犹如亘古以来就踞坐在那里。 白陌曾听说狼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隔着数十丈与狼对望,这种感觉越发强烈,那只沉默的雪狼仿佛在观察,又像是思考。 “它想干什么?”白陌一出口就觉得自己问得荒谬,再聪明也是只畜生,滴水不漏的杀戮之下,狼群已经死了一小半。 左卿辞不曾回答,他依然在注视那只不同寻常的野兽。 无尽银白的雪谷狭长空远,扑袭的狼群犹如撞上了坚壁的潮水一波波破碎,被热血融化的雪水浸着狼尸,弥漫着浓重的腥气。那只巨大的雪狼突然动了,它站起来,伸长脖子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哮叫。 狼群的攻势突然缓了;第二声哮叫,狂乱的狼群停下了攻击;第三声哮叫响起,静下来的狼群转身奔去,丢下同伴的尸骸,丢掉包围中的猎物,摇着尾巴向发出召唤的头狼奔去。 头狼跳跃奔跑,带领狼群爬上了一处坡顶,黑色的山脊突出雪面,像一只潜伏的巨鲸,它就在鲸背踞坐下来。 白陌不明白这群畜牲想做什么,隔得极远仍能感觉到头狼的视线,却见左卿辞的脸瞬间煞白。 飞寇儿忽然开口,话语僵而快:“向东南走,冲到突起的石壁下。” 一句未落,飞贼手臂一扣一甩,在他身侧的左卿辞犹如一块轻薄的石头陡然而起,身不由已被抛掷出去。 白陌脱口惊呼:“公子!” 几乎同时,头狼向着灰冷的天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号叫。 不同于方才的低哮,号声尖利而旷远,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仿佛有风从雪坡上浮掠而过,带下簌簌的雪粒。 雪地上响着飞寇儿最后一声断喝:“走!” 喝音未落,飞寇儿的身影已经在数丈外,如流光掠向左卿辞落下的方向,白陌张大了嘴,眼睁睁的看见坠地的主人被飞寇儿凌空扣住,一路疾掠向东南。 主人的身影越来越远,白陌反射性的拔足追上去,陆澜山虽然不明其意,听得喝声也跟了上去;仍在原地的殷长歌与沈曼青怔了一怔,双双跟缀而行,商晚紧随其后。 同一时刻,所有的狼仰起脖子,随着头狼一起号叫起来。 悠长的狼号充满了不详,空气凝固而紧绷。 突然之间,纯白的雪坡上出现了一道狭长的裂缝。 这一刹所有人都省悟过来,激出了一身冷汗,生死一线,个个用上了全力。正阳宫本以剑法和轻功见长,沈曼青和殷长歌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后发而起,居然超越了陆澜山,缀在白陌之后;商晚的轻身术虽不比殷沈二人,但与专注于内功的陆澜山相较略胜一畴;奔得最快的还是飞寇儿,拖着一个人依然捷如流星。 奔掠到了极致,仍赶不上雪坡裂缝扩大的速度,更可怕的是随着裂缝出现了奇怪的声响,莫名的令人耳鼓生痛,整片沉眠的雪层开始滑动。 疾奔中殷长歌回头看了一眼,脸庞刷的惨白,眸中无限惊骇。 巨大的雪块滚落,无情的向渺小的人砸去,人们狼狈的躲闪,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大地摇颤,日色陡暗,雪层完全倾落下来。 从高高的天空俯视,倾泻而落的雪犹如奔涌的洪水,凶猛的扑向谷底,自然的天威之下,微不足道的人类犹如蚂蚁,瞬间被崩落的冰雪吞没。铺天盖地的雪崩持续的时间很短,没过多久,天地间再度恢复了平静,谷底彻底改变了形貌,茫茫的冰雪覆盖了所有低凹,犹如一只巨灵之掌,抹去了一切生灵的痕迹。 ------------ 9.劫后生 左卿辞的头很晕,对不谙武功的人而言,从半空坠跌是种可怕的体验,更难受的是冰冷的疾风灌进口鼻,几欲窒息。他从未这样难受,却很清楚没有抱怨的余地,后方震耳欲聋的轰响充分彰显了稍有迟滞的后果。 飞寇儿奔得再快,也敌不过千万冰雪崩落的速度,扑天盖地的寒意从背后压上来,左卿辞背心一沉如着重捶,连带牵得飞寇儿身形一滞,眼看重雪覆顶而来,飞寇儿忽然滑了一步,竟又迅捷了几分,积雪如滔天巨浪追逐而来。 东南处突起的壁隆是一块硕大无比的长形巨石,塌坍在几块较小的岩石上,一半斜翘在空中,在大地和天空间隔出了一块空隙,外围长着几棵松树,覆着薄雪,巨石边缘垂着层层冰挂,成了一块天然的庇荫。 石隙越来越近,排山倒海的寒气自脊后袭来,耳畔坠雪的轰鸣声震得人目眩神晕,左卿辞心跳如鼓。飞寇儿的手指异常冰冷,握得他手腕生痛,无数的雪块从耳际擦过,少年全力一跃,带着他撞裂冰挂滚入了石隙。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跌撞的滚了几圈,左卿辞胸口发闷,意识有些模糊,身下似乎压着一个人,能感觉到对方汗湿的颈项和凌乱的呼吸心跳。无边的冰雪砸在巨石上,外沿断裂的冰棱纷纷坠地,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摇颤,黑暗瞬间覆落。 冰冷的感觉逐渐退去,某种气味引得他从昏迷中醒来。 睁开眼左卿辞并不急于起身,扫视了一圈,发现自己身处于巨石下的空隙中,这道石隙高逾十数丈,外围被冰雪封填,西侧掘开了一个向外的雪道,洞口幽黑,想是已经入夜。 洞中生了一堆火,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暖意,袅袅升起的薄烟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从另一处挖通的雪隙盈散。火焰上悬架的狼肉正在烘烤,飞寇儿正盘坐火边,身畔一卷剥好的狼皮,一侧躺着昏迷的白陌。 空气中弥漫的烤肉香气让人立刻产生了饥饿感,左卿辞撑坐起来,脊背传来疼痛,按了按发现是雪块砸出的外伤,眉略蹙了一下,探视白陌并无大碍,而后才开口询问:“可有见到其他人?” 飞寇儿从沉默中回神,看了他一眼:“只找到一个,他埋得最浅,狼刨开了雪。” 说完飞寇儿检视了一下烤肉的火候,将熟肉从火堆上撤下,动作之间,左卿辞发现对方左腕衣衫破碎,隐隐有血迹:“落兄受伤了?” 垂头看了一眼,飞寇儿放下狼肉,卷起沾血的衣袖,腕上的裂伤不算深,血已经干了,他从随身包裹中摸出药瓶咬掉瓶塞,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手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形匀称而漂亮。 俊颜在火焰的暖光中温润如玉,左卿辞显得很诚挚,“大概是冰挂划的,伤在腕上多有不便,落兄容我略尽绵力。” 不等他从怀中取出雪白的巾帕,飞寇儿已经回绝,“不必。” 似乎也确实不需要帮手,少年直接从袖里撕下一块旧布,覆上药粉后敷扎,动作流畅熟练,最后以牙齿咬住布巾打结收拢,大概年少骨骼尚未长成,他的腕极细,紧紧勒绑之后更形单薄。 飞寇儿一贯随意,衣饰粗劣从不修饰。比起殷沈二人的高华、陆澜山的磊落,气质可谓云泥,就连商晚都比他多几分整洁干练。或许是盗贼生涯使然,他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野兽,本能的远避人群。 不动声色的自对方腕上收回视线,左卿辞接过递来的熟肉,致谢后开始品尝。狼肉很粗,但烤得很好,咸香适度,对连日以干粮裹腹的人是意外的惊喜,左卿辞自己都为胃口惊讶。 将另一份搁在白陌身旁,飞寇儿也开始进食,他在啃削肉后剩下的骨头,撕下每一缕残留的筋肉,比平日咀嚼的更久,像一只骆驼在缓慢的反刍,从细碎的食物中攫取养份。余下的肉被他收在一侧,左卿辞敏感的觉察:“落兄担心食物不足?” 飞寇儿剔得很专心:“狼会避人,很难捉,干粮已经没了,必须留一些肉。” 左卿辞瞧了一眼手中的半截狼腿,飞寇儿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没用,要多吃一点。” 这大概是候府公子听过最直接的话语,左卿辞面上微笑,搁下了狼腿:“多谢关怀,好歹我也是一介男儿,又未受伤,既是食物有限,自当与落兄同甘共苦。” 飞寇儿看了他一眼,扔下骨头,以雪擦去指上的油腻,“不用硬撑,你病了会很麻烦。” 被视为麻烦的左卿辞涵养一流,风度绝佳的跳过了这个话题:“我该感谢落兄,适才雪倾地变,若非落兄相救,我必是性命难保。” 从墙角抱过一堆枯枝扔在火堆旁,飞寇儿半晌才道:“我不想死。” 左卿辞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落兄何出此言?” 卡拉一声将一根枯枝折成两段抛入火中,飞寇儿大概累了,声音混着倦意:“文思渊说不能让你死,不然回去我也会死,其他人能自保,不用我救。” 左卿辞停顿了半晌,眯起的长眸辨不出意味,好一会才道:“原来是文兄一番好意,怜恤我身无武功。” 显然对飞寇儿而言,救了人已是仁至义尽,他在火边铺开狼皮,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兴致:“你有裘氅,狼皮我用了,天明后我去找人,你看火,狼来了叫我。” 他居然真睡了,毫不客气的让左卿辞通宵守夜,也不管对方身份如何,是否情愿。左卿辞也不恼,在火边静坐了一阵,开始观察对面沉睡的人。 乍然一扫,飞寇儿各方面显得平平无奇。他穿着从店伙手中买的旧袄,累赘阔大,又沾了一些洗不掉的旧渍,潦倒邋遢,犹如市井粗役。左卿辞的目光并未被表相所蔽,流连在各处的细节。 以男子而言,飞寇儿身量不算高,身形瘦弱,至多及他耳际。这个人似乎多半时间低着头,即使在睡眠中也是如此。飞贼的头发始终裹在粗布中,唯有一点细碎的茸发散在颈后,脖颈长而细致,看上去有几分脆弱。露在衣袖外的指形纤秀,灵活有力,残留在他腕上的指印足以证明这一点。 火静静燃烧,朦胧的烟气轻拂,左卿辞悄无声息的趋近,探向飞寇儿的腕脉,在触及对方的衣袖的一刹那,沉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左卿辞定住了,他俯得极近,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头发悬在半空,被飞寇儿的呼吸拂动,一丝丝摇颤。 这样的对峙不在预料之内,一时静滞,谁也没有说话。 停了一瞬,左卿辞对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开口,话语和微笑同样轻柔,如一缕无辜又无害的春风:“抱歉,我担心落兄是否还有其他暗伤,冒昧之下反而惊扰了。” 脸庞笼在他投下的阴影里,飞寇儿什么话也没说,手边用力一扯,左卿辞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压住了对方的衣角,他起身让开,还未及进一步解释,对方已经翻身背对而眠,全然懒于理会。 伫立片刻,左卿辞回到了火堆另一侧,望着对面横躺的背影,目光沉下来。 天亮了,石隙外依然冰冷,天空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安静的山谷犹如一个纯白的梦境,那场狂暴的雪崩不见半分痕迹。 留下左卿辞和初醒的白陌,飞寇儿独自出去寻人。 白昼的雪域依然寒意凛人,完全离不开火堆,白陌在火旁暖了一夜,狼吞虎咽的啃完熟肉,体力已然恢复了七成:“那群狼太狡猾,简直成了精,险些把所有人活活埋死,所幸公子平安无事。” 左卿辞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狼并不比人笨,尤其在这种环境,它们比我们更熟悉雪。” 厚暖的裘衣避免了冻伤,却避不过肢体被雪砸到的疼痛,白陌揉着腿上的淤伤,问出此刻最揪心的问题:“公子觉得其他人还活着? 这一问题左卿辞也在思量:“正阳宫的内息心法据说有独到之处,即使被雪埋也未必会丧命;陆澜山内功深厚,应该能撑得更久,商晚有几分难料,一切看造化了。” 想起雪崩,白陌余悸犹存:“当真是天威难测,假如其他人不幸罹难,我们该如何是好。” 左卿辞语气很淡,冷漠如异路:“他们还活着最好,也能省点事,运气不佳死了也无所谓,到了吐火罗我另想办法。” 这样的回答白陌并不意外,毕竟同行了数月之久,他有些惋惜:“那几位早已服膺于公子,偏偏下落不明,这最麻烦的家伙倒安然无恙,不愧是惯贼,逃命的功夫一流。” 左卿辞淡道:“这个人腾掠极精,见机又快,确有几分本事。” 白陌尽管不喜飞贼,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悻悻道:“幸好这小人还知道分寸,护住了公子。” “我的手法对他竟是无用,这确是奇了。”目光掠过飞寇儿留下的狼皮,左卿辞低喃,声调有一线锋锐的冷嘲:“不过也无妨,是人就有弱点,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从不怕欲望和野心,有欲望就有弱点。 沈曼青与殷长歌出身名门正派,有师门与道义之缚;陆澜山重义重诺,成就了侠名也必受其绊;商晚冷血而惜命,但有意攀结权贵就不难掌控;唯有飞寇儿…… ------------ 10.猎妖狼 白陌出去张望了一番,死寂的雪谷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生灵,唯一的动静是飞寇儿燃在洞外的枯枝堆,然而夜间起了大雾,模糊了烟柱的轮廓。无风的雪谷,雾散得极慢,白陌挑旺火堆又加上两把湿叶,依然效果不彰。 守了半晌,雪域静悄悄的全无声息,白陌怏怏的钻回洞内,午后雾气逐渐稀薄,袅袅升起的烟柱开始分明,过了一阵,洞外终于有了动静。 陆澜山与商晚相偕寻过来,除了商晚腿脚一瘸一拐,其余尚算安好,两人又饥又乏,除了随身武器,一应物品尽失。劫后余生,相见格外惊喜,迫不及待的分食了剩下的狼肉,几人围在火边闲叙起来。 积雪压顶的一瞬,陆澜山拼尽毕生功力劈开数掌,浑厚内力将覆雪压成了冰壁,尽管被重雪掩没,却留下了一个勉强支撑的空间,不至于窒压而死。等雪崩完全静止,他放缓呼吸,慢慢的掘开雪层钻出地面,正遇上浓雾笼罩,全然不辨地貌。他不敢扬声呼唤,绕来绕去反而走远了,直至雾散后看到烟柱才又折返。 相较之下商晚要狼狈得多,他落入一处冰雪裂隙,侥幸逃过没顶之灾,但因滑跌致使腿骨脱臼,内腑也受了撞伤,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来。幸好碰上陆澜山,替他行功运气打通经络,略好些才相携找过来。 左卿辞仅余怀里一卷银针,替商晚简单处置了一下,自然的浩劫之下,死里逃生已令人足够庆幸,随行物件的失落根本不值一顾。 话叙到尾声已近黄昏,食物成了首要难题。 陆澜山尝试着打猎,然而雪地荒凉空荡,野狼又在他们手上吃过亏,格外机警,躲得极远,商晚装死躺了小半个时辰都引不来一只。纵有一身绝学,两人折腾良久仍是空手而归,饥肠辘辘之下颇为无奈。 入夜,飞寇儿回来了。 或许洞外足印的提示,见到商陆二人他并未露出惊讶,默不作声的卸下肩上的东西,甫一入眼,白陌不由自主的一声惊呼。 抛在地上的是一只纯白的雪狼,身形硕大,骨肉沉重,合不拢的嘴角露出森然利齿,即使死去,样貌依然十分凶残。 雪狼浑身不见一丝伤痕,惟有颈骨处绵软,想是被飞寇儿空手扭断了脖子。白陌拔弄翻看,验过狼额上的血毫,正是那只狡如妖鬼的头狼。 陆澜山反射性的拔出短刀准备疱肉,商晚往火堆里扔柴,腹内空空的两人配合默契,却被飞寇儿拦下,他接过短刀仔细剥下狼皮,而后才交给两人接手。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解下裘氅递过去,温言提醒。“把衣服换下来,这地方穿湿衣会要命的。” 众人这才发现飞寇儿嘴唇呈现出怵人的青色,外衣初时冻硬了看不出来,火边一烘,整件衣裳都是深色的湿痕。想起洞外寒凛彻骨的冰雪,白陌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这次飞贼没有推辞,脱下外衣用裘氅裹住了身体,在火边烘了半晌才开始发抖,他抖动的如此剧烈,甚至牙齿都在轻响,白陌几乎担心他的骨头散了架。 四个人全看着他,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陆澜山忍不住开口:“你在雪地里伏了多久?” 过了好一阵,飞寇儿才从齿缝中挤出声音:“三个时辰。” 所有人都抽了一口气,陆澜山一脸震愕,商晚停下清理狼肉的手,均是难以置信。 白陌冲口而出:“你疯了,就为杀这只狼?也不怕活活冻死!” 飞寇儿没有回答,在火边缩得更紧,冻成青紫的指尖勒着手臂,头紧紧伏在膝上,精致的裘氅裹在身上不伦不类,看起来十分可笑。 左卿辞低头看着他,俊美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沉默片刻,转头吩咐白陌。“外衣脱下来给他,再拣一些落叶枯枝,让火旺一点。” 商晚烘烤的手艺不佳,但狼肉来之不易,众人勉强咽下去解了饥谨,余下的部分熟肉充作干粮。一群人默契的将火堆让给了飞寇儿,他一直不曾进食,也不说话,只在众人食毕闲谈的时候拔了拔火,丢进去几块干柴。 火燎着枯叶跳动,淡淡的烟气飘散,或许是损耗过度精神不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 万籁俱静,旷野无声。 石壁上一个模糊的影子忽然动起来。 火焰一跃,光一黯又转亮,两根枯枝搭成了立杆,挂上一块垫布,形成了一个垂落的隔幔,火焰噼叭燃烧,隔幔上映出了一个深浓的影子。 随着裘氅滑落,影子开始瘦起来,一件又一件衣物卸去,最后一件衣物抛下,一个□□的轮廓映在幔布上,薄得似乎风一吹就会消逝,空悬的幔底露出一双玉琢般的脚,十趾玲珑秀致,线条极美,唯有足跟到趾尖颜色十分怵人,呈现一种黯淡的紫褐。 影子低下头,小巧的脚趾蜷了蜷,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吸气。 地上的衣物被热力烘烤,升起一缕缕潮湿的雾气。细瘦的双臂环住身体,影子微微佝偻起来,仿佛被风雪压弯的树枝,空寂的石隙蓦然响起了低低的呛咳。 迷迷糊糊的意识里,白陌总觉得有丝不对,等终于省起,惊得一弹而起。懊恼自己竟不知不觉睡去,将守夜一事忘得干干净净。 左卿辞倚着石壁而坐,沉默的凝思着什么,见他醒来并未责备,比了个手势示意禁声。白陌转头四望,火堆仍在旺盛的燃烧,一应人等尽在沉睡,与先前毫无不同,悄悄松了一口气。 飞寇儿也在睡,他裹着裘氅,卧在腥臊的生剥狼皮垫上,在火边似乎仍觉得冷,蜷得像一只过冬的刺猬。显然这席价值千金的裘氅已经废了,毁在一个粗蛮而不惜物的家伙手中,白陌忍不住疼惜了一刻。 静默了一会,左卿辞起身钻出石隙,雾已散尽,苍穹下星光漫野,四下空旷,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白陌跟出来,想起殷长歌与沈曼青仍生死不明:“公子,假如殷沈二位一直没消息?” 一抹比夜幕更暗的黑影自天空游掠而过,仿佛宿鸟飞度,左卿辞仰首而望,话语如霜雪淡薄:“明日午时再不见人,立时起身前行,此地没有食物,再怎么省狼肉也不够,必须尽速出谷。” 白陌虽不在人前抱怨,私底下终究忍不住:“公子不该亲身前来,这里实在是过于凶险了。” 一把蓬松的雪粉捏成了块,转瞬又被左卿辞随手抛落,他轻浅一晒:“无人筹划,再厉害的高手也是一盘散沙,段衍有三魔在侧,岂是轻易可近;若不是我亲至,入雪谷前已有人生出退意,万事皆休。” 事实如此,白陌确也无言,半晌才喃喃道:“难怪那飞贼死活不愿来。” 左卿辞淡笑了一笑。“他倒是个聪明人,可惜落了把柄,不得不受人拿捏。” 白陌瞥了一眼洞隙,压低了声音:“公子,他是不是疯了,就算为了狼肉,伏在雪地里三个时辰也太蠢了。” 雪崩时飞贼见事极快,白陌自问不如,可他其后行事颠倒,为小利损身,全然让人不懂在想什么。 左卿辞良久才开口,幽冷的低语如雪上掠过的风:“你以为雪崩只有一次?那只狼不死,我们走不出山谷,狼群会故技重施,让猎物被雪埋死再刨出来分食,你有几条命?” 冷诮的话语让白陌怔住了。 左卿辞瞥了他一眼,淡漠的俊颜竟有种竦然的威仪。“别人救了你该懂得感激;做不到感激,至少也得学会尊重,否则不必再跟着我,回金陵去吧。” 白陌瞬时跪倒,以头触地冷汗涔涔。“公子恕罪,属下再不敢妄言!” ------------ 11.出绝谷 带好余下的狼肉离开洞隙,一行人继续跋涉前行。 天蓝得不见一丝云彩,绵长的雪坡莹白光洁,毫无半分凶险之感。纵然如此,短短几天少了两个人,谁都难免心绪不佳。 雪地里出没的动物极少,见人即远远的逃开。行了几日,狼肉消耗殆尽,眼看就要断粮,尽管谁也没有道破,忧虑悄悄笼罩了心头。 又行了半日,商晚突然伫足观察雪地,似乎发现了什么,他顺着一些细微的痕迹斜行数十步,转过一块背风的大石,商晚忽然回身,压低的声音蕴着激动:“是殷兄和沈姑娘,还活着!” 倚在石后的是沈曼青,她的情形并不算好,数日间困顿憔损了许多,见到众人,明眸溢出了狂喜。在她身后是昏睡的殷长歌,面色潮红,眼窝深陷,嘴唇燎起焦泡,额上覆着雪水浸湿的素巾。 左卿辞很快诊出了病因,崩落的雪块砸伤内腑引起了高烧,有医者疗治自然不难,金针过处,殷长歌的呼吸立时平缓了许多,沈曼青终于放下了心。 “雪崩时师弟全力护着我,我们被埋得很深,仗着敛息秘术坚持下来,掘开雪层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师弟昏过去,我辨不清环境,也不知其他人是否还活着,担心雪层不稳再次崩塌,就离开了那里。”沈曼青深吸一口气,纵然冷静自制,孤身在雪中负着昏迷的殷长歌而行,前路茫茫,同伴生死不知,心理压力之大非比寻常。此时猝然松弛,语声禁不住颤抖,秀目也有些湿润。 左卿辞收起针囊,和声安慰:“托天之幸,两位安然无恙,也多亏商兄细心不曾错过。” 一队人聚齐,个个欣悦,连商晚都带上了笑意,飞寇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直到众人的谈话至尾声才冒出来,随手一抛,扔下了三只长耳雪兔。 场中一静,所有人看着兔子,又盯住飞寇儿。 陆澜山首先忍不住:“你是如何捉到的?” 天知道这些机警的兔子有多难缠,雪地又无遮挡,远处稍有动静就钻入四通八达的雪洞不知所踪。 飞寇儿的回答一贯的简单,“运气好撞见了几只,用暗器。” 几个人面面相觑,各有疑虑。商晚翻看雪兔腹背确实有伤口,却辨不出是何种暗器,飞寇儿显然也不打算从细节上描述是如何施为,唯有捺下迷惑。 为了越冬,雪兔长得硕大肥厚,滋味远胜狼肉,沈曼青数日不曾进食,尽管吃相依然秀气,吞咽的速度却比平日快了许多,晚间殷长歌醒过来,高烧已然退去,待他吃完半只兔子,所有人都放下了心。 或许厄运已去,接下来的行程极其顺利,当瓦罕山谷外的褐黄沙岩和灰绿的野苔落入视野,宣告已脱离了死寂的绝域,惊心动魄的雪谷之行终于结束, 正如左卿辞的描述,阿克苏雅是一处丰足的绿洲,大大小小的屋宇环绕着一个个湖泊形成了城镇。往来阿克苏雅的汉人商旅不绝,更有不少人厌倦跋涉,索性在此定居,整个小镇有不少人能说汉话。 严冬大雪封山,蓦然一行人穿越死亡山谷而来,正处于半年休憩期的镇民惊讶可想而知,尽皆聚拢过来好奇的询问。及至有人无意间瞥见飞寇儿行囊边露出的雪狼皮,惊讶瞬时变成了轰动。越来越多的人议论纷纷,一个中年汉子更是越众而出,请求看一看狼皮。 硕大的狼皮抖开,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哗赞,艳羡之声不绝于耳。雪白丰厚的毛皮晶莹柔暖,丝丝如玉,狼额上鲜红的一抹分外夺目,从顶至尾完美无暇,纵是外行也能看出珍罕,当镇中耆老确定这是瓦罕山谷中的妖狼之皮,人群的赞誉又变成了空前的兴奋。 传说山谷中的妖狼是天上降下的精怪,凶狠残暴又狡诈成性,不知有多少过往的旅人死于狼口,最勇猛的猎手也难以捕捉,如今竟被几个中原人屠戮剥皮。 轰乱的议论过后,开始有人试图买下它,阿克苏雅的人久经商旅,眼光精到,都清楚这张狼皮的价值,继第一个开价者出价之后,接二连三的叫价不停迸出,越来越高,嘈杂的叫喊震耳欲聋。 面对汹涌的索买之声,飞寇儿仅是摇了摇头,收起狼皮卷回肩上。既使这批汉人已明确表示拒绝出售,珍贵的皮毛仍是太过诱人,轰闹的人群不肯散去。直至左卿辞出面与镇长谈了几句,年迈的镇长才遗憾的摸着长须谴散了周围,带领一行人进了旅舍。 充裕的休养加上左卿辞的妙手施治,殷长歌很快已彻底痊愈。 白陌重新购置了车马行装,干粮食水均已备全,左卿辞却并不急着赶路,数日尽在与镇长闲谈,仿佛全忘了此行的目的。 “吐火罗王继位二十余年,起先还好,后来越来越浮夸无度。最爱旁人赞颂,每逢宴会必然炫耀自己的武力与功绩,近些年只听罗木耶这个奸臣的话。王最宠爱一位叫雪姬的绝色美人,传说她像冰雪女神一样美丽,王简直为她着了魔,给她建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珠玉绫罗堆成了山,成群的侍女昼夜服侍。”谈到传说中的美人和皇宫,镇长精神一振,苍老的脸庞兴趣极高。 “你问这女人是什么来历?谁也说不清,她是罗木耶献给王的,似乎是焉支人,听说她不怎么笑,对谁都是冷冰冰的神气,或许真是冰雪女神的化身。罗木耶之前是个地位低微的小官,现在竟然做了宰相,这匹人形的恶狼暴戾无耻又嗜财如命,吃人不吐骨头,吐火罗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弄得家破人亡。可惜老天不长眼睛,不给恶人降罪,反倒让他一天比一天风光。”老人啐了一口,每一条皱纹都写着鄙夷,感慨的抽了一会水烟。“吐火罗人都说日子不好过,可也没办法,家在那走不了,你们去经商赚不了什么钱,税抽得太重了,换个别的地方吧,贵霜或乌孙好一些。” 左卿辞不置一辞:“多谢长者指点,那边中原人可多?” 生满寿斑的手磕了磕烟灰,镇长回答:“有,过得不怎么样,吐火罗王不像别的国主仰慕□□,他认为中原人狡诈,必须严加管束,反倒是罗木耶只认钱,听说近期一个有身份的中原人送了他大笔金银,得了不少好处。” 左卿辞顺着话语道:“或许这个中原人想做官,希望通过罗木耶在国主面前进言。” 老人笑得咳了咳,叨起烟杆又吸了两口,沙着嗓子嘲笑。“那是做梦,吐火罗王根本不信外族人,只有蠢透了的人才去找罗木耶,那只恶狼贪婪无比,胃口永无尽头。听说那个中原人有几个厉害的手下,吐火罗没人赢得了,否则早被罗木耶投入监狱抄光财产了。”看出斯文有礼的青年并没有听进劝告,老人哼了一声,带着几分顽固的恼怒:“聪明人都会避开喝血的恶狼,我那个蠢小子去年想到吐火罗贩沙枣,被我狠狠骂了一顿赶去乌孙了。” 对老人指桑骂槐的责备,左卿辞只是微笑,他打量镇长的脸庞,目光掠过发暗的额角,泛乌而松驰的嘴唇,稍稍停了一下才道,“少抽些水烟,让儿子回来吧,长者年事已高,异地再好也不及亲人在侧。” 走出镇长的屋子,檐下一阵夹雪的风掠过,左卿辞拥着手炉,沿着窄长的街道信步而行。 随在身后的白陌近日话少了许多,侍奉也更谨慎小心,牵着马低声道:“禀公子,今日殷少侠和沈姑娘在集市上看中了一柄弯刀;陆大侠对焉耆马极有兴趣,与马商契谈了半日;商先生在房中练功,不曾外出;飞寇儿……” 白陌的话语略停,左卿辞多了一丝兴趣:“飞寇儿如何?” 不敢流露半分观感,白陌尽力让语气平常:“他仍在镇上的妓馆内,似乎打算呆到启程才出来。” 左卿辞居然笑起来,“这个飞贼倒真有几分意思。” 赖在窑子胡天胡地算什么,白陌无声的腹诽。 左卿辞继续缓步前行:“还有什么?” “他似乎喜欢混迹大厅,有时会请所有客人狂饮,这段时日花了十来片金叶子。”近几日的印象又刷新了下限,那个飞贼猥琐无耻,整日嫖宿,还叫白陌出面付一应开销,简直脸都丢尽了,他默默将飞贼鄙视了一千遍。 左卿辞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琐碎,“他可有喝醉?” 白陌一怔,细想了一番:“我见到的时候身上有很重的酒气,但眸光未变,言语清醒。” 话未说完,一阵轻浮的嬉笑传来,白陌抬眼一看,顿时无语。 漫散而行的左卿辞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妓馆门外,一个满腮胡子的嫖客拥着□□在路旁狎笑,三五个年轻的胡姬在楼上娇声揽客,两行艳红的灯笼高挂,脂香袭人,胡乐频传,雪夜一派□□盎然。 左卿辞定住脚步,白陌刚要开口,楼上砰的开了一扇窗。 一个人探出来,似乎深深的透了口气,背着窗内的旖旎柔光一动不动,似乎在眺望天上圆月。或许是喧笑的映衬,那个姿态竟然让白陌觉出几分寂寥,接下来他就想翻白眼,因为影子侧过头,正是那个薄行无耻的飞贼。 发现了楼下的一主一仆,飞贼的身形顿了一刹。 左卿辞仰首,红纱灯笼透出艳色的光,给俊雅的容颜蒙上了一层绮丽的色泽,奇异而魅惑。“落兄好兴致,可愿共饮一杯?” 飞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似乎有点发呆。 左卿辞拂了拂襟袖,浅浅一笑,竟然真个走进了妓馆。 ------------ 12.斗酒会 阿克苏雅的妓馆是镇上最热闹的销金窟,整座院子地龙烧得极暖,犹如初夏,来自各地的胡姬身披轻纱,足踝和玉臂套着层层累累的金环,毫不羞涩的露出雪白的肌肤,豪放得令人咋舌。 胡姬丰腴,风流又热烈奔放,调笑顾盼中风情万种,绿棕蓝褐各色明眸缤纷亮丽,配上奇特的胡音,未近身已酥倒了半边。 尽管中原也多胡姬,但受汉风熏化,远不如此地的大胆直接。 左卿辞的姿态随意,既不拘谨也不轻亵,他在一群半露酥胸的舞妓及淫靡歌乐中谈笑风生,仅在美人放肆偎蹭时才由白陌将人斥开。飞寇儿原本在大厅享受,怎奈左卿辞实在过于注目,引得狂莺浪蝶疯魔而动,只好另辟了一间雅室。 飞寇儿一身酒气,枕在一个丰满的胡姬胸口,缓慢的嚼着美人喂来的蜜枣,看他的眼神有点飘,很快又落下来转到别处。 任白陌斥退几个意图纠缠的胡姬,左卿辞在案前坐下,笑吟吟道:“有酒无戏未免无趣,我与落兄试试划拳赌酒如何?” 飞寇儿迟疑了一瞬。 左卿辞的眉长而笔直,挑起的时候极英气:“小戏而已,落兄怕了?” 几名陪伴的胡姬纷纷笑谑起哄,约定输的人要饮下整盏马奶酒,场面变得更加热闹,飞寇儿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在推波助澜哄闹声中,左卿辞伸出了白皙修长的手,游戏自此开始。 头几次均是左卿辞败北,他也不推,举盏在胡姬的喝彩声中饮下,一线清亮的酒液溢出唇边,顺着线条完美的颈项滑下,没入被美人扯松的襟领,在场的女人全都直了眼。 放下盏,他俊颜微醺,唇色染着水迹呈现出艳丽的薄红,声音也有些不同,听得人心头发痒。“落兄胜得好,再来。” 飞寇儿呆了一呆,听到话语才又划下去。 马奶酒甚烈,左卿辞接连饮下去,唇色越来越红,一双长眸波光流动,春意盎然,一众胡姬被迷得神魂颠倒,舍不得这风华绝代的男子醉倒,争相攀附着要代酒。怎奈红粉多情,左卿辞却不受用,甚至将一干人等尽数屏退。 两人对座而饮又是另一种气氛。 左卿辞连扳几场,笑容渐渐轻漫不羁,闲闲的看着飞寇儿饮酒,或许是之前饮多了有些昏然,他襟口轻敞,清贵的闲雅化为了半醉的疏狂。 飞寇儿输多了也没什么表情,也不推赖,一盏又一盏的喝。他平素极少与人对视,饮酒也是半垂着眼眸,待喝多了眼神就有些发直,长久的盯着对面的人。 左卿辞迎着他的视线,时而漫不经心的啜一口酒,薄醺的姿态分外慵懒。他似乎醉了,又似乎半醒,眼看多一杯就会倾倒,十余盏后却依然如故。 一次次划下去,飞寇儿竟然输多赢少。 空坛越堆越高,左卿辞的目光也越来越惊异,及至东方微白,飞寇儿搁下酒杯的手已经开始发抖,眉眼蕴着朦胧的恍惚:“再喝下去就醉了,停手吧。” 左卿辞迷离的长眸忽然亮起来,哪还有半分醉色,轻勾的唇角带着挑衅:“既然应了赌斗,落兄又何必惧醉?” 飞寇儿呆呆的看着他,又看向他面前的酒杯,最终仿佛想到什么,“你是方外谷的人?鬼神医的徒弟?” 左卿辞眸子骤凝,沉默了一瞬忽然笑起来,“你怎知我师从鬼神医,又怎知鬼神医擅酒。” 鬼神医,医鬼神,方外谷的主人,也是江湖最神秘的杏林圣手。据传他一身医术超凡,却毫无医心,曾经袖手看病者活活死在面前,更立誓绝不出谷。汝南王一度病重,托人以万两黄金加上十余件珍宝相请,使者甚至自刎于谷外,他依然无动于衷,更是落实了鬼神医乖僻之名,谁能猜到这翩翩贵公子竟然与其有师徒之谊,传至武林中必是一场热议。 “我怎么会蠢到跟你喝酒。”飞寇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头埋在臂弯里好一会才抬起,舌头都钝了,“算我输了,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大概是真醉了,他不再理会左卿辞,慢慢的扶案而起,打开了门扉。 妓馆内的众多西域美人尽管被白陌板着脸强斥出去,始终眷眷难舍风姿玉貌的中原公子,无时不在留意着雅间。此时见得门开,群情欢悦,热情迸发,越过飞寇儿一拥而入,白陌满眼是雪白丰腴的胸臂,束手束脚的哪拦得住,浓腻的脂粉香气混着西域人特有的体味,冲得他险些窒息。 飞寇儿一晃一跌,已消失在一群艳丽的娇躯后。 启程前一夜飞寇儿才回到客栈,别人已整饰一新,他还是敝旧的装束,沾染着数日纵情玩乐的酒气与胭粉气。 白陌实在看不顺眼,干脆别过了头,发现主人也在远远的打量飞贼,不多久左卿辞便转开视线,改与沈曼青谈笑。 左卿辞近日的心情不算好,白陌很清楚这全是混帐飞贼的错。若不是他,公子怎会在斗酒之时被一群俗艳的胡姬近身。不过纵使白陌心中有千般怨气,也不敢在人前流露半分,唯有不去理会。飞贼或许也明白自己不招人见,驱着骆驼与阿克苏雅雇来的向导混在一处,前行探路,远离了驼队。 从阿克苏雅至吐火罗,一路处于荒原和山岭之间,驼队一行历时良久,翻越最后一座雪峰,眼前终于出现了吐火罗城的轮廓。 高高的山岭上所有人勒住了缰,俯瞰远方的大地,被壮丽的景象攫住了。 晴蓝天空下的吐火罗犹如一块被神所眷顾的领域,不见丝毫冰雪的痕迹。 厚重的赤色沙岩筑成了壮阔的城郭,城内屋宇尽为白色,造型奇特优雅,密布星罗,如神之手撒落了无数精致的贝壳,别处冰雪皑皑,这里竟然碧树簇簇,绿意葱笼,一座雄健而不失优美的宫殿在城东拔地而耸,浑圆的穹顶宛如天成,五彩的宫幡在风中飘扬,鲜艳明亮,仿佛一个异域的梦境。 一路从冰刀雪狱中闯过来,乍见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些不适,陆澜山慨叹道,“冬日如春,得天独厚,蛮夷之境能造就如此壮观的城池,吐火罗不愧是西域一霸。” 商晚抱刀远眺,听不出是抱怨还是羡赞:“我们一路爬冰趟雪,这群吐火罗人却是会挑地方。” 殷长歌与陆澜山有同感,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好容易到了,不枉这千里跋涉。” 前方拂来的暖风带着木叶和碧草的清香,令人心臆舒爽,左卿辞悠悠道:“传说吐火罗地下有热泉,国度终年和暖如春,永无冰雪之患。” 女子天性喜爱美丽的事物,沈曼青看得秀目生辉,观察也更为仔细:“西侧可是入城之处?驼队似乎不多,中原人在这里会不会太显眼?” 一言提醒,几个想到了同一问题。大雪封山,中原来的商旅必已绝迹,一行人难免显得蹊跷,只怕一露面城卫和城官就会悚然警惕,急报王廷。 左卿辞显然早有准备:“沈姑娘所言不错,我们必须扮作胡地行客,白陌已备好矫装的衣饰,至于改形易貌之举,就要倚仗落兄施为了。” 余人恍然顿悟,一时尽望过去。 飞寇儿还在沉默的眺望,嘴角衔着一根草茎,听着点到自己,拍了拍骆驼颈侧,庞大的骆驼温驯的跪倒,任少年偏身落地。 俊颜笑容和熙,话中有着触探,也有不容拒绝的要求,“吐火罗人的样貌,想必落兄在阿克苏雅早已研究通彻,此番入城是否成功,全看落兄妙手。” 这是命令,也一场考验的最初试手。 解下驼背上的包袱,飞寇儿看了看天色,“我要顶边开口的帐幕一座,还需要清水净布、人太多,要快。” 中原人的形态与西域人截然不同,胡地无论男女都身材高大,面狭眉突,鼻陡而长,发色也是完全相异,差别如此大,形貌转变并不容易。 将雇请的向导打发回转,白陌搭起帐篷,备好物件,飞寇儿打开了一直随身,从不在人前摊开的包裹。作为第一个改容者,左卿辞见到了内里的全貌。 大小瓶罐膏粉、假眉假须假发,还有如肤色的块状软胶,粗细不同的笔,各种古怪的事物,林林总总匪夷所思,最难得的是如此纷杂,竟然收得一丝不乱。 左卿辞盘膝坐于在毡毯之上,目光逐一巡过,又看向眼前的飞寇儿。他知道对方在仔细打量自己,那张少年的面孔和金陵初见时一样,只仿佛更削瘦了一点,他忽然很好奇乔装下会是怎样一张脸。 飞寇儿大概不喜欢与人对视,简单的命令:“闭上眼。” 左卿辞依言阖上眼,感觉视线萦绕良久,忽然顶上一松,发束被挑散,发丝瞬时披散下来。 一只手按在额角,而后是眉骨,鼻梁,颧弓,颔骨……轻巧的指尖在肌肤上一触即收,仿佛在研究一件精致的瓷器,甚至挑起一缕头发审视了片刻,最后少年转过身,卷起袖管开始调弄一堆瓶瓶罐罐。“公子要扮做管帐的?” “不错,有劳落兄。”清亮的长眸无声无息的睁开,看着飞寇儿熟练的调配易容用料的手,纤细匀长,腕骨秀薄,起落灵巧如蝶。 铜镜里映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棕黄色的发,眉毛和睫毛与之同色,皮肤呈一种暗白,双鬓连着一些细碎的须毛,高耸的眉骨紧挨眼窝,深勾的鼻尖衬着细薄的唇,显得精明而苛刻。左卿辞试着笑,发现镜中人也笑,只是再怎么笑都是一副刻薄的感觉。明知是假,形貌却十分自然,望之毫无暇眦,顿觉大是有趣,由衷的赞佩:“落兄真是神乎其技。” “这张脸只能用两天,卸去必须由我来,药水是特制的。”飞寇儿拎起一块长布巾,三两下将左卿辞的头发包起来,缠绑成胡地常见的样式,将多出来的发丝掖入巾角,又半跪下来,对已完工的面孔做最后的检视。 近在咫尺的少年极专注,天光又亮,瞳眸中的影子清晰可辨。离得这样近,近到左卿辞甚至发现少年的瞳眸有些奇特,最深处蕴着一抹墨蓝,如幽潭底汪着一脉宝石,异常干净,又异常神秘。 易容能更改相貌,却无法更换双瞳,毫无疑问,飞寇儿生了一双好眼睛。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开口,“落兄从哪学的这些?” 仿佛觉察到什么,飞寇儿退开一步垂下眼。 左卿辞仿若无事的询问,“可曾有人识破?” 拈起一把极小的剪刀,修去左卿辞鬓角略长的几根发丝,飞寇儿终于给了回答,“既然是假,当然有风险。” 左卿辞语声微扬,似乎纯然的好奇:“落兄手法天衣无缝,谁能有如此慧眼?” 飞寇儿又不言语了。 无视对方的沉默,左卿辞继续猜测,“神捕燕归鸿?” 少年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左卿辞轻谑道:“纵是神捕也屡次落空,落兄又有何惧。” 收起剪刀,飞寇儿声音有点低落,“不一样,他可以一再失败,只要一次成功就够了。” 左卿辞莞尔,“明知凶险,落兄何不收手。” 飞寇儿静默了一刹,取下披在左卿辞肩头的蔽布。“我天生就是贼,这是命。” ------------ 13.蜀域三魔 陆澜山化为深棕色皮肤,狮鼻阔口,耳戴金环的虬髯大汉;商晚被乔装成一个双目深陷,肤色黝黑的西域僧侣;殷长歌成了一个翘下巴留卷须的商人;沈曼青被掩去五分清丽,增了三分俗艳,化成一个身材略为雍肿的商人妻子;白陌成了帐房的外甥,厚唇高颧,看起来土头土脑。 每一个面目全非的人走出来都会引发一阵哄笑,一阵惊叹,帐幕最后一次掀开,晚霞已是一抹暗红的余韵,人群围着篝火谈笑,胡杨树下的驼群悠闲的休憩。 陆澜山在研究自己的肤色,又转头取笑商晚。殷长歌摩挲自己的翘下巴,十分不习惯,沈曼青不喜欢矫饰的样貌,但也觉新鲜,许久仍在揽镜自照。 最后出来的飞寇儿完全寻不到之前的影子,他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典型的西域样貌,眼光转动之际,活脱脱是一个狡猾低贱的小厮。 一群中原人转瞬成了各具特色的胡人,目瞪口呆之余,白陌由衷的赞佩,“公子睿智,如此安排,在吐火罗一定无往而不利。” 飞寇儿在火边坐下,没有理会旁人,也不见得意,只接过左卿辞递来的水囊饮了几口,倦倦的啃咬面饼。 白陌尤在兴奋的臆想:“假如乔装成吐火罗王,锦绣山河图岂不是唾手可得!” 左卿辞听得忍俊不禁:“如此说来,落兄已是天下无敌了。” 一行人全笑起来,还是沈曼青打破了白陌的无限憧憬:“怎么可能,乔装毕竟是伪技,上不了正场。” “为什么不能?这脸根本毫无破绽。”白陌抓过镜子看了看,甚至试着揪了一下面皮,“万一国主太显眼,还可以乔装成王公大臣或内侍,说不定真能瞒天过海。” 陆澜山摇头失笑,“哪有这般容易。” 左卿辞唇角轻扬,存心要将飞寇儿拖入议论,“落兄以为?” 飞寇儿眼皮都没抬,“太假。” “怎么会假。”白陌完全不觉得有问题。“除开易容的行家,一般人哪瞧得出来。” 大概是连续处理数张脸颇为费神,飞寇儿的神态显出了疲累,他本就不爱言语,无意答腔,左卿辞却不放过,“落兄不妨说说看,也可避免我们入城时无心中露出破绽。” 一句话提起了众人的兴趣,尽在等着下文。 飞寇儿勉强抬头扫了一圈,离得最近的是商晚,“行脚僧多半谦卑,遇事退让,而你眼神凶厉,姿态警惕,更像刺客。” 商晚顿时愕然,飞寇儿没有停留,转向一旁的殷长歌,“你习惯下颔略抬,显得倨傲张扬,又不言笑;真正的远途商人通常油滑世故,见人即笑脸逢迎。” 这一次轮到殷长歌怔住,飞寇儿又望向沈曼青,“胡地妇人步子大,走路臀摆摇晃,语声高昂,目光昂然直视,看人不知羞涩,你――”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摇了一下头,显是不以为然。 沈曼青秀颊微红,一半是窘,一半是恼。 飞寇儿看了看陆澜山,难得的没有贬抑,“你还好。” 陆澜山顿时松了一口气,见其他几人的脸色不佳,禁不住想笑。 白陌看对方眼神扫过来,不自觉的挺直了一下,只听飞贼道,“你扮的是乡下人,偏又动作伶俐,眼神活络,反而像骗子。” 这些话语虽然无恶意,但将陆澜山之外的人全批了个遍,个个都不太舒服,左卿辞笑了,端着水碗轻咳一声,“依落兄看,我又如何。” 众人心底均憋着劲,等着飞贼评论这位尊贵的候府公子。 “你动作太好看,不像。”飞寇儿掠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这算什么评断,分明是谄媚之语,听得众人无不暗嘘,左卿辞却像极有兴致,“落兄可否细说一二?” 飞寇儿似乎想不出怎么说,滞了好一会,取过一只水碗,将随意盘起的腿换了个坐姿,衣袖卷了卷,腰脊一挺,肩膀平直舒展,颈项稍倾,臂端略收,忽然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气质,竟有几分似左卿辞。 端碗的手势也有了变化,三指略托,无名指与小指一敛,显得指形纤秀薄长,露出的一点腕极白。一个简单的托碗,不知怎的恁般好看。 一瞬间竟然让人忘了他平庸的脸,场中全看怔了,而后飞寇儿放下碗,身形一散,又变回了鄙俗的西域小厮。 驼群依旧安静,篝火依旧在燃烧。陆澜山蓦的大笑起来,忍不住抚掌喝彩,“好!易形之外更能拟神,不愧是妙手飞寇儿,当真是开了眼界!” 不比陆澜山心无芥蒂,众人的目光尽是惊异。原以为飞贼气息猥琐,怎样易容都难免流于卑下,谁知他举止一变,气质风仪迥然不同,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左卿辞望着低头进食的飞贼,若有所思。 吐火罗,一座极具风貌的繁荣之城。 巍峨的山岭挡去了北风,清澈的纳木河穿城而过,河上有十余座拱桥,桥栏雕着狮子与莲花。地热让空气暖意充盈,绿树婆娑,芳花无数。 吐火罗人尚白,喜穿紧身短坎配阔腿绸裤,无论男女都有健美的身材,随处可见女子露臂露脐,头顶水罐或陶盘婀娜多姿的穿越马蹄形拱门,如一道悦目的风景。 这里的女子衣着大异于中原,全不在意袒露的肌肤。左卿辞视而不见,神色如常,沈曼青却是有些尴尬;殷长歌与陆澜山都是守礼君子,刻意将目光偏离吐火罗女子,看向街市建筑。商晚没那么多避讳,但也不像飞寇儿,飞贼肆无忌惮的打量,一双眼转来转去,看人远多于看景,十分衬合粗鄙小厮的身份。 被飞贼毫不留情的评断过后,众人各留了一分心,入城时商晚努力扮出慈颜善目,殷长歌挤出笑意,沈曼青学着西域的妇人,让动作略为粗鲁,毕竟初入异国,谁也不希望生出波澜。 一行人伪装成来自乌孙的商旅,白陌操着一口生涩的吐火罗语,拿着预先备好的入关文书和检官沟通,塞过贿赂,经历了一点小周折,总算顺利的入城。 城内的宿地是一幢隐在老巷中的宅子。这幢宅子位于背街暗巷,门上有锁,这当然难不倒飞贼,飞寇儿随手一拔门已洞开,里面是一座标准的吐火罗院落。 木骨泥墙,雕饰柱梁,顶上嵌着天窗,朴素雅洁而不失明亮,显然是暗谍预先置备。满院空寂无人,卧房衾被齐整,厨房粮罐满溢,后园蔬果丰盈,生活用具无不周全,院内还有一口洁净的水井。 左卿辞推开门扉,逐一巡过各间屋子,检视用具,而后微微一笑,“王廷之力无远弗届,也算为此行略增便宜,这里可供安憩,各位不妨先行休整,稍后再行计议。” 一入城即有如此隐秘而丰足的宿地,对众人而言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对夺图之事更增几分信心。 卸去矫装沐洗过后,众人聚在主厅议事。真到商议的一刻,才发现千辛万苦的抵达吐火罗不过是个开始,两国殊异情势不明,纵然再英雄也难免束手无策,俱有些茫然。 左卿辞并不急于行事,他细致的叮嘱,“为防行迹外露,这里一切饮食起居均须亲为。各位务必谨慎,想出去游逛要易容为当地人的样貌,再由白陌相伴,绝不能显露任何与中原有关的形态。” 商贩的胡语吆喝,骑兵的叱马巡游声不时从宅外传来,提醒人们身处言语不通的异域,气氛隐约滞重起来。 梳洗后的沈曼青容色焕发,如一朵莹然秀致的梨花:“饮食之类的小事我们尽可自行处理,闭门不出也无妨,可是对此地一无所知,后期如何行事?” 左卿辞微笑不语,示意白陌先奉上了两盘瓜果。 吐火罗的各类瓜果极多,又是冬日依地热长成,不仅中原闻所未闻,即使在西域也享有盛名。切开的瓜果盛在琉璃盘中颜色各异,甜香扑鼻,分外诱人垂涎。 等众人开始品尝,气氛稍松之时,左卿辞才道:“我已知悉了部分吐火罗王廷之事,稍后安排白陌出去打探,加上暗谍协助刺探,拟出对策再请各位施为。” 这一回答合情合理,却不曾透露半分细节。 陆澜山并不气馁,当先开口:“光等也不是办法,不如公子将所获消息说来听听,或可商议出几分头绪。” 左卿辞沉吟了一瞬,浅浅一笑:“据目前所知,似乎段衍在吐火罗不甚得意,尽管献了大批金珠贿赂宰相罗木耶,仅被吐火罗王赏了个虚衔,本地贵族也对他多有排挤。” 殷长歌冷晒:“逆贼托庇于佞臣合当如此,我们不妨探出他必经之路伏击,逼出锦绣山河图后一剑杀之。” 商晚阴鸷中流出一缕残冷:“如此甚好,逼供我来,不怕他不吐实。” 场面瞬时一冷,片刻后陆澜山道:“行大事不顾小节,此法倒也可行,不知段衍身边的随护有多少,最好不要惊动吐火罗人。” 左卿辞神色不动,缓声道,“陆兄说的不错,必须避开吐火罗人,另外还有一个难题,段衍身边有蜀域三魔相护,未必能轻易擒获。” 淡淡一语犹如惊雷,听者尽皆变了颜色。 四十年前,蜀地有三个可怕的魔头。 三人是同宗兄弟,本以盗墓为生,据说从一处古墓内学到了奇诡的古蜀秘技,学成后第一桩便是将他们自小生长的村庄屠之一空,事因仅仅是穷厄时曾被村人取笑。离村后三魔杀人如麻,蜀地为之一赤,许多门派甚至一夕灭门,连路过劝阻的少林耆老皆遭了毒手。幸存者将消息传出,引起武林群情激愤,请出武林中极富盛名的五名高手围杀。一战之后,落羽神君和玄冥子身亡,慧音禅师回寺静养了十余年,华山君夫妇因伤退隐,张狂跋扈的三魔也从此销声匿迹,人人只道此獠已除,不料竟在吐火罗猝然听闻。 寂静半晌,陆澜山眉宇深蹙,前所未有的慎重。“这几个老怪物还没死?” 殷长歌也是震骇,霍然起立:“不可能,慧音禅师曾说三魔不可能再为恶中原!” 商晚牙关紧咬,面目暗沉如水。“会不会是弄错了。” 左卿辞从容平静:“消息可以确定,我接到的密报是三魔曾被逼得发下毒誓,所以绝足江湖,转投剑南王麾下,正是有他们接应,段衍才能一路出逃。” 沈曼青俏颜青白,喃喃道,“怎么会是――” 商晚齿间一响,颔际绷出一条棱线,“公子为何不早说。” 尔雅的脸庞适度的流露出轻诧,左卿辞反问,“难道集各位之力,还对付不了这三人?” 陆澜山闷了半晌,待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叹息一声,“公子不是武林中人,魔头逞凶又在多年前,也难怪不知,这三人成名极早,实在有些棘手。” 不能怪商晚抱怨,蜀域三魔恶名昭著,积威太盛,谁能不为之悚然。 ------------ 14.巧策谋 场面一片冷寂,众人无不犯难,连勇悍如殷长歌都一言不发。 左卿辞也不在意,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停在了离得最远的飞寇儿身上。 飞寇儿似乎对这些事不甚关心,除了刚听到三魔时停了一瞬,之后一直在默不作声的啃咬瓜果。 长眸掠过一丝诡芒,左卿辞忽然发问,“落兄以为如何?” 飞寇儿呆了一下,并不觉得这场难题与自己有何关联,偏偏左卿辞接连追问。“敌强我弱,身处异国又众寡悬殊,落兄认为该怎样应对?” 迟滞了片刻,飞寇儿嚼完甜瓜慢慢道,“你有办法。” 左卿辞也不否认,微微一笑,“眼下确有一计。” 一时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左卿辞慢条斯理道,“落兄乔装神形兼具,不如扮作段衍引开三魔如何?” 众人还以为有什么良策,一听竟是这样的方法,禁不住浮出了失望。 飞寇儿看了他半天才道,“不可能,我不熟悉他,高手轻易就能辨出不同。” 左卿辞态度温雅,话锋却是罕有的咄咄逼人:“落兄怕了?” 眉间渐渐皱起来,飞寇儿仿佛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左卿辞三言两语,将计划说得易如反掌,“身处险地唯有以奇兵致胜,想来想去,还是落兄的妙术最为合宜,只要调虎离山,段衍便能手到擒来。” 飞寇儿沉默了一会:“易容不是神术。” 左卿辞岂容他推却,“落兄的手法已臻化境,何须畏怯。” 飞寇儿垂下眼不再说话,气氛格外僵硬。 陆澜山听得摇头,三魔何等难缠,贸然挑动无异于送死,不能不说这一计谋可行度极低,纯属贵介公子不着边的幻想,他开口劝道,“此事还须多方思虑,与三魔正面冲突绝非上策,易形为段衍也太冒险,毕竟三魔与其朝夕共度,难以轻易蒙蔽。” 陆澜山行事稳健,平日言语颇受重视,左卿辞也非专断独行之人,这次却异常固执,竟是听而不闻。“陆兄所言差矣,事在人为,眼下不过区区小碍,若落兄连冒险一试的勇气都没有,何谈其他。” 白陌接到主人的眼色,立刻出言附和:“事事退避来此何益,既然应承下来,就不该临敌畏怯,否则算哪一门的江湖规矩?” 陆澜山哑然,不知该如何对这一主一仆说明。易容虽然神奇,却绝非如左卿辞所希翼的无所不能,一旦被三魔看破,飞寇儿再有能耐也难逃生天,必死之事谁肯相就,岂能仅以胆怯相责。 飞寇儿低着头,拭去指上的甜瓜汁,半晌才又开口,“说你真实的目的,不过份的我做;做不了的我走,黄金还你。” 飞贼公然以退出相挟,白陌怒气激生,脱口而斥,“你这是在威胁公子?” 飞寇儿根本不予理会,只等左卿辞的回话。 不同于白陌的愤意,左卿辞长眉轻挑,有一种灵动的狡黠,话锋倏然转折:“既然落兄觉得饰为段衍过于勉强,那么换一策,扮作歌女,助我面见雪姬,如何?” 刚想进一步劝解的陆澜山愕住了,在场众人无不以为自己听错。 尽管传说飞寇儿化身千面,但从未听说他扮过女人。所有人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飞寇儿――场中那个猥琐的胡人小厮,神色皆变得十分怪异,难以想像他扮成女人是什么样。 寂静一阵,陆澜山呛咳一声,改问缘由,“公子为何要见雪姬。” “段衍最大的靠山是吐火罗王,既然他已入朝,通报王廷只会适得其反,直接暗袭,我方又力犹未逮。我想先见一见吐火罗王最重视的宠姬,或许能另辟蹊径。”左卿辞的解释有理有据,言辞流畅,显然绝非一时起意。 陆澜山是老江湖,立刻琢磨出了关窍,最初那个的荒唐提议只怕纯属铺垫,这一刻所言才是真实,然而越看飞贼,陆澜山越觉得不妥,“公子言之有理,可男扮女恐怕不太妥,不如由沈姑娘――” 不等陆澜山说完,殷长歌已经变了脸,话泛冷意一句截断。“师姐长于道门,行止有仪,娴静端雅,扮歌女怕是不适宜。” 硬生生一噎,陆澜山撞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不再说下去。 沈曼青虽不曾出言,却是笑容已敛,明显不喜这一提议。 左卿辞不动声色,从善如流的把话圆过去:“沈姑娘的确不太适宜,扮作歌女不仅要能歌,还须临机应变,通彻吐火罗语。” 既然对方并未把主意打在沈曼青身上,殷长歌面色稍霁,“不如在街市雇买一个?” 左卿辞笑了一笑,缓声道,“此人要见王廷中人而不变色,还要能见机行事,避过罗木耶的耳目,打动雪姬私下召我们入宫。雪姬的性情我等一无所知,假使突然翻脸,这位歌女若无全身而退的本领,便要有死士的勇魄,殷兄觉得这样的人轻易可得?” 殷长歌登时哑口无言。 陆澜山明白此前的提议是想得简单了,“公子思虑甚详,只是除开公子与白陌,我们都不谙吐火罗语――” “落兄却是不同。”左卿辞轻妙的打断,俊颜愉悦,“他在阿克苏雅已粗通了吐火罗语,又一路随向导研习,加上文思渊曾道落兄有变声之能,只消再学上几首胡曲,必可成事。” 几道目光同时落在了飞贼身上,带着惊疑与不可置信。 飞寇儿刹那抬头望向左卿辞,暗沉的眼眸多了一丝警惕。 左卿辞仿似未觉,欣然赞道,“妓馆是人脉最杂的地方,不仅能学胡语,也极易知悉西域各类消息,落兄处事细谨,未雨绸缪,实在令人钦佩。” 他越是满口相赞,飞寇儿越是戒慎,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难当大任的怯懦,商晚甚至在心底轻嗤了一声。 “我已探听仔细,每逢双月十五雪姬必往城西的摩尼寺焚香,这是唯一能在王宫外接触她的机会,落兄可愿试上一试?”左卿辞笑吟吟道,语气是诚挚的请托,说了半晌全为敲钉转角的一句,“我也知落兄有些为难,不过事已至此,为了社稷安危与天下苍生,还请落兄委屈一次。” 看不透飞寇儿木木的在思索什么,隔了半晌他道,“我不懂操琴。” 众人正等得心急,陆澜山闻言一喜立即接话,“这个简单,雇一位吐火罗琴师即可。” 飞寇儿摇了摇头:“普通人会慌,会怕。” 又是一个难题,听得人直犯愁,难道还要再去寻一位深藏不露的琴师? 左卿辞忽然笑了,光华流转的长眸高深莫测。 飞寇儿下一句就钉在了他身上,“贵胄世家必习琴,公子可为琴师。” 这一要求匪夷所思,白陌怔了,反应过来险些气结,“放肆,你竟想让公子充做卖艺的琴师?!” 摸过一只蜜柚,飞寇儿垂下眼剥开外皮,“既然心系社稷安危、天下苍生,委屈一次又如何。” 白陌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公子何等身份,这种事根本不需亲为。” 飞寇儿回了一句,“不过是暂时从权,事事退避,来此何益。” 这些话很耳熟,由飞寇儿一本正经的说出来,变得格外讽刺。白陌被噎得哑口无言,第一次发现这贼竟是如此难缠。 飞寇儿不再说话,慢吞吞的褪去蜜柚的膜衣,吐火罗的柚子带着甜香,色如莹蜜,在他手中剥开来如晶珠满簇,鲜泽诱人。 陆澜山在一旁头疼,纵然飞寇儿再能言,候府公子也不可能充作乐师,他在苦思措辞劝解,忽然有人动了。 飞贼面前多了一个人,左卿辞不疾不徐的取下一瓣蜜柚,噙入齿间啃咬。漂亮的长眸隐然挑衅,染着柚汁的唇角轻扬。 “既是如此,我愿操琴,为落兄助力。” ------------ 15.琴与歌 吐火罗城最大的寺院摩尼寺人声鼎沸,寺门外宽阔平直的狮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传说摩尼在十五这一日诞生,求祷倍加灵验,成千上万的信徒携家带眷前来上香祈愿。汹涌的人潮吸引了无数商贩,杂耍艺人云集,场面热闹非凡。 街角一座宅院檐下立着一个年轻女子,一身卖唱女的装束。 镶边头巾下是一把漆黑卷曲的长发,额间点着一枚鲜红的吉印。做工粗劣的刺绣上衣饰着流苏,宽松飘逸的缎裤齐踝收紧,□□的腰肢极细,可惜肌肤的颜色偏黄,顿时减了美感。 她哼唱着吐火罗时兴的小调,身前的小碗丢着几十枚铜币,旁边一个琴师拉着乌德琴伴乐。琴师看来二十余岁,年轻甚轻,腰束镶边板带,一袭普通的白袍被他穿得俊朗飘逸,落拓中仍显英挺,他双目勒着一条苍兰色的宽布,一旁还放着一根竹仗,显然是个盲人。 如此年轻英俊却身带残疾,见者无不悯然唏嘘,不时有或老或少的女人驻足,叹息着丢下钱币。歌女尽管容貌普通,反应十分伶俐,总会及时躬身致谢,待小碗盛满便将钱币倒进随身的布袋,举止娴熟老练。 日头渐高,街北一辆奢华的金车缓缓驶近。 四十名衣甲锃亮的侍卫开道,二十四名侍女簇拥左右,十六个肤色黝黑的健奴挑着香烛缀行。金车四围曼丽的薄纱后,隐约能窥见一个美人的轮廓。 喧闹的街市更加轰嚷起来,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明知看不清,还是想多瞧几眼传说中的绝代艳妃。 女歌者扫了一眼,等车驶近时足下一踢,琴师的调子悠然一变,从情歌过渡为一支柔婉的小曲,歌女的声线也变得呢喃动人,虽然声调不高,在喧闹的街市却如一根柔韧的丝,细细萦绕入耳。 行驶的金车忽然停了,健奴和宫女伫足不前,围观的人群不明所以,轰闹声渐渐小了,尽在疑惑的张望。唯有琴师眼盲,不辨四周仍在拉琴,嘈杂一歇,歌声更为清晰,金车薄纱后的美人一动不动。直到一曲终了,丽影侧过头对车外的随侍的宫女吩咐了一句,金车再度向前行驶,一众侍从随之而去,四周恢复了热闹。 当啷一声,一块碎金子落入女歌者面前的小碗,一个方脸宫女留在最后,倨傲的命令:“雪姬夫人要听歌,明天到王廷北门外候着,真是两个幸运的贱民。” 整条街的人轰然开了锅,其他的卖艺人无比羡慕,嫉妒两人轻易获取了黄金和贵人垂青,扑面而来的话语挟着嘲骂与妒恶。这样的场面显然不适合再唱,两人很快收了摊,盲琴师执起身边的竹杖,由歌女牵着杖头向街外挤去。 这两人一个是弱女,一个目盲,在汹涌的人潮中行走,不时还有各种含妒的挤撞,颇为不易。奇怪的是试图挤绊或轻薄歌女的全落了空,她身形轻巧,像泥鳅一样滑溜,可怜盲琴师被高壮的吐火罗人挤得东倒西歪,趔趄难行。 左卿辞浑身冒汗,肩背撞得发疼,竹杖几欲折断,足下被人一绊,身不由已扑跌下去,全仗一只手及时提住肩膀才没跌成嘴啃泥。他没出声,心知这份狼狈有一半缘自同伴的刻意旁观。不等站稳他又受了一撞,身子一仰,右手空挥,忽然触握到了一抹温热的肌肤,柔滑细腻,仿佛是女子的腰。 触感仅有极短的一刹,瞬间就被打开,隔了半晌,歌女终于垂下引导的竹杖,改扣住他的手腕。双目失明的琴师依着歌女的牵带而行,轰闹嘈杂的街市再也无人能袭近,谁也不曾发现,他轻轻弯了一下手指,无声的微笑。 左卿辞支着竹杖踏入院门,白陌立刻迎上来扶持,将他送入房内坐下,正待解下蒙住双眼的布巾,被左卿辞制止。“不必,他似乎在眼上粘了什么东西,解去也是无用。” 见主人被飞贼刻意折腾,白陌哽了满腔怨气,又不敢多言。“公子受苦了。” 左卿辞不甚在意,“他扮歌女,我扮瞎子,倒也公平。” 那个贼算什么身份,也配与公子相较?白陌心底不知将飞贼骂了几遍。 缓缓用热巾拭手,左卿辞的神情十分奇特,似觉有趣又似在回忆。 白陌越看越是纳闷,忍不住问出来,“公子,飞寇儿到底扮成了什么模样?吐火罗女人的衣饰□□极多,他可有被人看破?” 什么模样?以飞寇儿一贯行事的风格,必然是平淡庸常,貌不惊人,让人过目即忘。左卿辞没有多说,微微笑起来,“怎么,你也想当瞎子?” 白陌悻悻然道:“我就知道他不想被人看见那副怪样才硬要公子扮作目盲,还要求任何人不得跟随,真不该听他的。” 左卿辞以指尖轻抚,宽布下的眼部仿佛涂了一层凹凸不平的厚胶,将眼皮完全覆住,不透半点光。近两三日都无法视物,这样的情形不在预想内,偶然体验倒也有趣。 觉察到主人的心情近乎愉悦,白陌才敢多问几句,“公子今日可还顺利?” 左卿辞垂下手,随口道,“很不错,明早去皇宫面见雪姬。” 主人的谋划历来成算极高,白陌早已信服,但还是难免不解,“公子如何得知雪姬会因一支胡曲而垂目?” 左卿辞起身,任白陌替他宽去外袍,换上轻便的布履才道:“传闻雪姬倍受宠爱无所不有,却罕见笑容,又定期去佛寺朝拜,必有心事。那支胡曲是焉支女子安抚婴童所用,她被献给吐火罗王时年仅十五,多年从未回返,乍闻故土之音怎会不驻足。” 几句话让白陌心服口服:“公子果然策算如神。” 左卿辞笑了笑,“这本在预料之内,倒是飞寇儿颇让人有几分惊喜。” “公子怎么知道他学会了吐火罗语。”这一疑惑白陌已经存了许久。 左卿辞莞尔,给了提示,“还记得入城的时候有个军士要逐一查问?” 那是至吐火罗后第一次遇险,白陌自然印象极深。“属下记得,那个队正见我们是异地商旅,想挑毛病,坚持要问讯全队,幸好隔邻商队的惊马闹出乱子,险些冲了城门,才让我们侥幸过关。” 左卿辞淡淡的点了一句,“你就不曾奇怪,马群为何恰好那时惊乱?” 一问之下白陌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是他做的?” 左卿辞薄晒,“你与军士说话期间,他已混入邻队伺机而动,拿捏得如此精准,不懂吐火罗语才是奇事。” 白陌哑口无言,讪讪的将一杯温度合宜的香茗递至主人手中。 左卿辞待要品饮,发现目不能视着实有些不便,转手搁下,眉间漾起一丝兴味,“他暗地学了胡语,又见事留心,悄无声息的化险为夷,却不欲人知,你说这是何故?” “此人存有私心,不肯全力施为。”白陌脱口而出,细想更是可怕,这飞贼太过深藏不露,“公子不宜与他单独赴内宫,这贼如此狡侩,一旦有什么不利,他只怕先逃了。” “文思渊的钳制份量不轻,只要不逼到极处,他不会轻易舍弃任务。”左卿辞私心有些可惜,这样出色的一枚棋子,怎么竟落入了文思渊那个掮商手中。 “百晓公子声名不佳,与他关联的更不可靠。”白陌权衡之下,作了与陆澜山相同的建议,“或者请沈姑娘暂时委屈,扮作歌女相陪?反正有公子同往,她会不会吐火罗语也无关紧要,以她的武功必能护得公子无恙。” 左卿辞笑而不语。 沈曼青是什么人?正阳宫掌教的首徒,芳名远扬,众星捧月的武林仙子,何等爱惜已身。以正阳宫的矜傲,殷长歌的护短,沈曼青的清高,如何肯放下身段,矫充下九流。 ------------ 16.初试手 两人在宫门外候了许久,终于由一个宫役引进去。 途中经历了几重搜检,每一重都有侍卫例行讯问搜身。饶是歌女容貌普通,肤色干黄,身材扁平,还是被侍卫捏了两把。一个侍官见琴师颀长英俊,瞧着颇不顺眼,足下不怀好意的一绊,盲琴师顿时狼狈跌倒,引起侍卫群一阵轰笑。 另一个侍官也生出恶作剧的兴致,粗暴的扯下琴师双眼的绑带,人们笑声蓦然一寂,只见盲琴师眼部满布大块紫红色的疤痕,累累交错,犹如被数柄利刀划过,望之异常可怖,侍卫们看得恶心,连连挥手斥令他们离开。 畏缩在一旁的歌女拾起布带,重新替琴师系上,扶着他绕过侍卫,战战兢兢的向内苑行去,踏过最后一重门,他们终于进入了王廷最隐秘的花园。 高矮错落的碧树矮林形成了篱墙,密植无数奇花异草,自成一个广阔而奇丽的世界。沿着圆石铺就的小径前行,耳畔不时有莺啼鹿鸣,忽而有彩蝶悠然飞过,围栏上蔓生的藤枝系着银铃,随着飞鸟落足而轻响。 一座巨大的石台出现在眼前,层层长阶铺着织锦丝毡,犹如通天玉道,歌女扶着琴师逐级而上。最高处是一方软榻,锦帛为顶悬玉缀金,色泽宛如朝霞,极尽奢靡。六名侍女环绕塌边,毕恭毕敬的侍奉着榻上的金发丽人。 雪姬身份尊贵,贱民不可面见,琴师与歌女被指令停在数阶以下的位置演奏。 盲琴师并不在意,几声弹拔过后他漫声开口,伴着悠扬舒缓的琴曲,清沉的歌声犹如诗人在星光之野低徊的吟唱,玉台上所有人皆陷入了沉醉,连琴师身边的歌女都听怔了。 柔软的金发似流动的黄金,雪姬毫无瑕疵的脸庞犹如自然精心的雕琢,一双梦幻如冰海的蓝眸,高高的琼鼻下是玫瑰色的唇,她有冰雪般的容颜,也如冰雪般冷漠,仿佛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女神。 这位闻名西域的艳姬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东西,没有喜悦也没有好奇。 那是一卷金缎般的织物,从乌德琴盒的夹层取出,层层叠叠,华美绚丽,日影下盈着炫目的光辉。 “我们初到贵国,冒昧以这种方式拜见,还请夫人见谅。”吐火罗语咬字极重,由左卿辞口中道出居然十分优雅,他身着粗衣目不能视,气质却似一位从容不迫的王候:“这是捻金辟尘被,曾为中原前朝皇后所珍爱,金蚕丝密制,被角缀有四粒宝珠,尘灰不染,进献夫人作为面见之礼。” 上方的美人终于开口,以一种傲慢与任性糁杂的腔调,娇甜而冰冷,令人极想征服:“你们是那个中原人的朋友?” 左卿辞恭敬有礼,“曾经是,直到他盗走了我们最重要的东西。” 纤纤玉指拢起一缕散落的金色发丝,美人掠了一眼受命退到阶下的侍女:“你们想要什么?让我说服王把他交给你?” 左卿辞答的极有分寸:“夫人深受宠爱,天下重宝无所不有。我们奉上薄礼仅是希望能让夫人有所印象,别无他意。” 冰蓝色的眼睛泛起薄嘲,丽人毫不客气的讥讽,“你们该去找宰相罗木耶,王的每一个决定都由他左右。” “我们更期盼得到夫人的信任。”左卿辞浅浅一笑,不疾不徐的话语意味深长:“请夫人不要拒绝异邦的友谊,说不定能带来一些特别的帮助。” 雪姬似乎想到什么,停了片刻,姿态有一丝微妙的变化:“你手下有中原的勇士?” 尽管目不能视,无法知悉雪姬的神情,但这一句让左卿辞明白此行已经成功:“夫人可有什么心愿?” 美人不答,转而道:“我想见识一下勇士们的能耐。” 这是机会,也是试练,左卿辞略一侧首:“如夫人所愿。” 一旁的歌女沉默的上前。 绝美般的娇颜现出一丝惊讶,打量了一番,雪姬抬起纤手,指向庭院远方一棵树。那是一株醒目的巨树,足有数人合抱之粗,枝桠参天,浓荫蔽日,超拔于众林之上,唯有高台上才能窥见全貌。“那棵树上有无数飞鸟,我最喜爱其中一只红嘴白翼的小鸟,希望能听到它的歌声。” 歌女望了一眼,从一旁的花池拾起一块拳头大的卵石,甩手一掷,远处的大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震了一下,树影摇颤,落叶潇潇,栖宿在巨树上的鸟群轰然而起,漫天遍布鸟影。 几乎同时,歌女消失了,仿佛一抹淡影在巨树上空掠过,轻盈的转折而回,一来一去不过瞬息。她立在阶下,双手微拢,掌心一只雪白的小鸟拍打着双翼,鲜红的嘴喙正惊惶的鸣叫。 阶下的侍女还在茫然张望天空,为鸟群突然惊起而诧异。 雪姬樱唇微张,半晌才接过小鸟,俯首望了许久,冰蓝的眸子异光闪烁。 眼障顽固的隔阻了视野,切断了一切光感,于是左卿辞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屋内有衣物悉索的声音,有层层手镯卸下的撞击,还有细碎的金属片轻响,来自歌女胸衣上的缀饰。他知道这些物品的细节,白陌置备的时候他曾一一检视,却想像不出使用物品的人是什么样。 换衣声结束后,是各类瓶罐起落的声响,左卿辞极有耐心的等待。 终于有人解开他眼上的蒙布,将一块浸着温热药水的软布敷上脸颊,而后是一只手轻轻按捏涂饰边缘,过了好一会,眉际的皮肤仿佛被什么提拉了一下,开始有光透入。 左卿辞缓缓睁开眼,做了两天瞎子,乍然间竟有些不习惯。 窗缘已拉上帷幕,光线并不强烈,唯有案上一枚掐短的烛芯燃着一豆晕光,映着一个栗发挺鼻,鼻尖两侧散着些许雀班的西域少年。对方正在仔细的审视,一手拎着揭下来的饰疤,另一手替他除去眉眼间残余的胶滞,低柔的烛光消减了疏离,室中一片安静。 飞寇儿已经换回了男装,新面孔显然是仓促而成,边角还带着一点粗糙。 左卿辞首先开口,“落兄今日功劳不小。” 西域少年似乎没有听到,指下自顾忙碌。 左卿辞存心挑起话头:“我那段歌如何?” 飞寇儿停了一瞬,看了他一眼:“很好,用的是焉支语?” “不错,用以道明我们是中原来使,请她谴开宫女私下面谒。”药水拭过眉际,左卿辞眼眸轻垂,长长的睫弯出精致的弧线,“多亏落兄展示身手,打动了雪姬。” 不论是指责或夸奖,飞寇儿都没什么反应,看着他绞洗布巾,左卿辞闲闲的调侃:“据说雪姬有倾城之色,落兄瞧着如何?” 少年并不关心,敷衍道,“非常美,你想让她做什么。” “以她的身份地位,不需要真做什么,几句话足矣。”左卿辞解释了一半,微微一笑。吐火罗王年事已高,妄自尊大,不允许女人干预政事;雪姬无子,看似风光,根基却很薄弱。一个聪明的女人绝不会甘心做任人享乐的玩偶,非常好。 飞寇儿不曾多问,“既然你见过她,我的任务已了?” 对飞贼这种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左卿辞风度极佳:“落兄在瓦罕山谷猎获的雪狼皮可有意出手?我愿重金以求。” 飞寇儿答的很直接。“不卖。” 左卿辞从善如流的改口,“那么可否借我暂用,事成一定完璧归赵?” 飞寇儿点了点头,确定易容的残渍已清理干净,转去铜盆处沐手。 左卿辞瞧了半晌,忽然道:“今日如此顺遂,落兄可有兴致对饮一杯?” 飞寇儿低着头清洗手指,半晌道:“谁都不醉,有什么意思。” 俊秀的眉一剔,左卿辞打趣道,“在落兄看来,同我饮酒竟如此乏味,除了一醉别无他趣?” 飞寇儿似乎不知怎么答,停了一下才道:“你太聪明,和聪明人饮酒,很容易后悔。” 左卿辞莞尔:“不该问的我绝不会多言,如何?” 摇曳的烛影映着他,衣襟松松的半敞,漆黑的长发披散肩臂,拭洗过的俊颜润泽如玉,一双长眸半是谑笑半是轻佻,偏又有种奇异的吸引,随意一坐已是无限风流。 飞寇儿抬起眼看了很久,终于缓慢的回答,“可我怕管不住自己,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 17.庭中会 如果说左卿辞私心遗憾当日双眼受蔽,未能见到飞寇儿是如何折服雪姬,殷长歌却无意中帮他一解好奇,见到了飞贼从不展露的身手。 那日天气晴好,中庭花木扶疏。 两个人影上下翻飞,剑意与戟影纵横,气息激荡斗得正酣。余下的几人皆在廊下奕棋品茗,看两人较技。 铜炉初沸,茶雾升腾,沈曼青在棋坪上落了一子,瞥了眼场中的争斗。“这局只怕师弟要输了。” 左卿辞随手应了一粒白子:“何以见得。” 这段时日不便出门,几人穷极无聊不知切磋了多少次,以诸人现今的声名,能斗得旗鼓相当又不必计较胜负的机会委实不多,白天比完,夜里琢磨更精妙的应招,竟有些乐此不疲,连商晚都忍不住下场应了几局,互为增长之外,关系也较从前更为融洽。 沈曼青一心二用,一边落子一边评析:“师弟擅的是快剑,若被他的剑招弄花眼,乱了心智必败;陆兄前几次吃了亏,这一次心神极稳以慢打快,主客易位,已稳踞不败之地。” 一旁观战的商晚赞同的附声,“殷兄的剑法实在太快,也唯有如此才能应对。” 左卿辞观察了一刻,殷长歌的长剑尽管快逾闪电,始终攻不破陆澜山的短戟,“大智若愚,大拙胜巧,若沈姑娘碰上陆兄这样的对手又当如何。” 沈曼青虽在奕棋,另一半心神也在思量应对之策,听得询问柔颜绽笑:“同样不易,陆兄内力沉厚招式稳健,心毅又坚,极难攻破,要胜只能以奇招而破。” 说话间呛啷一响,人影已分,殷长歌气息略促,纵声笑起来。“陆兄厉害,在下甘拜下风。” 陆澜山衣上无数剑痕,尽管无一伤及皮肉,却也是几度惊险,他洪声而笑:“这场斗得甚是痛快,殷兄好剑法,逼得我一身狼狈。” 双方默契的点到为止,斗完一场并不甚耗力,互有服膺之处,均是愉快。 陆澜山见外衫破碎不雅,自去回房更衣,殷长歌至檐下倒了杯茶,刚饮到一半,飞寇儿自外归来,进了中庭。 连日以来,一应人等皆在宅院内隐匿,唯有飞寇儿时常外出盘桓,也不知在做什么。殷长歌本就看不惯此人,见他迈步往寝居而去,心念一起,扬声道:“落兄且慢!” 飞寇儿一停,一言不发的望过来。 殷长歌扶剑踏前,气息凌人:“在此长日无聊,我与陆兄商兄均有切磋,受益良多,却从未与落兄较技,如不嫌弃,可愿下场一试?” 飞寇儿似乎连回答都懒了,径直往内宅走。 殷长歌存心挑衅,岂容他走避,一声锐响剑已出鞘,竟是不管不顾的直攻过去。飞寇儿身形一展避过,殷长歌不依不饶,招式展开势落如雨,铁了心要逼得对方应手。 左卿辞望着中庭一追一躲的两人,撂下棋子,眸中兴色一闪。 沈曼青秀眉一蹙,并不赞成师弟如此莽撞,然而不出片刻目光已经被战局吸住,商晚也站起身,在廊下全神观战。 殷长歌动了真章,长剑纵横如雪,剑意所至无远弗届,庭中的花草树木尽透出肃杀之气,然而他的对手一直在躲避,身法迅疾如风,形影难测。 殷长歌以快剑闻名,可飞寇儿竟比剑还灵动三分,转瞬已在中庭兜了十几圈,连片衣角都没切着,这份轻功简直骇人听闻,庭中鸦雀无声,沈曼青和商晚洞悉厉害,俱是凝肃起来,瞬也不瞬的盯着两人激斗的身影。 殷长歌大出意外,连番落空之下激起了火气,剑势渐挟风雷之声,趁着飞寇儿真气转换身形稍滞,他一声长啸,剑芒大涨,剑影漫天铺卷,清光如雷霆自九天倾袭而下,威凛赫赫夺人。 这一剑声势非凡,沈曼青霍然起立,张口欲喝又忍住了。 换衣归来的陆澜山正巧望见半空落下的一击,与商晚均是悚然动容。 眼见避无可避,笼在剑网中的影子忽然淡了,宛如朦胧缥淡的堂上烟霭,聚而又散的山间雾华,似幻非幻,似实非实,看不清飞寇儿究竟用了何种身法,竟让剑锋尽数落空。 沈曼青神色大变,满目惊骇,秀美的脸庞神情难以言喻。 冲破剑网,飞寇儿闪电般腾掠而起,落在墙檐胸口急促的起仗,显然避过那一击极是耗力。他目现寒芒,声音低哑而凌厉,也是动了真怒:“殷长歌!你不要逼人太甚!” 殷长歌没有追击,他怔在原地,长剑低垂,仿佛见鬼一般瞪着对面的人,迷惑而震讶,半晌后才迟疑的开口:“你怎么会――你――难道――” “师弟!”一记清喝打断了他的话语,沈曼青语声急促,眉间阴晴不定。 殷长歌仍在怔忡,侧过头道:“师姐,你也看到了,他怎么会――” “师弟!”沈曼青又一次打断,清容暗沉,当着众人直斥:“你太过份,怎么能切磋时用天道九势,还不致歉!” 殷长歌似乎有些急,“师姐!刚才他――” “住口!”沈曼青厉声而喝,第一次呈现出师姐的威仪,前所未见的强势:“立即致歉,跟我回房间!” 殷长歌一滞,不敢再说下去,转过头已不见了飞寇儿的身影。 “各位见笑,方才是长歌行事太过,稍后再行告罪。”沈曼青松了一口气,向众人行了一礼,立即回了内宅,殷长歌迟疑片刻,又望了一眼飞寇儿之前所立的墙檐,默默的跟了上去。 陆澜山还沉浸在方才的激斗中,喃喃道:“好厉害的一剑,商兄你怎么看。” “正阳天道九势,那不过是其中一势。”商晚沉默了半晌,冷嘿了一声:“真传弟子才能习得的绝技,好一个正阳宫,剑魔之后依然高手辈出,无怪能称雄武林。” 陆澜山来得晚,仅见了尾声,心痒之下索性研究起庭中打斗的痕迹,渐渐又多了一重惊讶:“殷兄的快剑急攻如此猝厉,姓落的居然步法丝毫不乱,商兄可看出他源自何派?” “他一直没还手。”商晚干笑一声,迸出一句不知算抱怨还是慨叹:“从金陵同行到此,我连他用什么武器都不知道。” 陆澜山无言以对,好一会才道:“这个飞贼,当真是深不可测。” 多个疑惑不得其解,斗技也失了兴致,几人散开来各自回房。 廊下还留着半壁未完的棋局,指尖抚过黑白云子,左卿辞重忆了一遍方才的情景,陷入了沉思。 ------------ 18.君入瓮 白陌压低了声音禀报:“公子,最近殷少侠有些奇怪。” 左卿辞漫不经心的审视着雪狼皮,经匠师巧手碹制后更显精致:“说说看。” 白陌道,“殷少侠找过飞寇儿好几次,不过都扑了空,又不肯说是什么缘故。” 丰软的毛皮在掌下触感极好,左卿辞不动声色,“那又如何。” “公子不觉得奇怪?”这几日暗流涌动,白陌实在觉得诡异:“殷少侠之前可是完全瞧不上飞寇儿,沈姑娘似乎也有些异常。” 左卿辞对此不置一辞:“净留意些无关的,交待你的事可做好了?” 白陌立刻敛了神情,恭谨的回答:“安排好了,明日段衍于府中宴客,借以攀结朝中大臣,届时必有惊喜。” 左卿辞淡问,“选的是什么人?” 白陌答道,“一个外地来的胡商,蓄意在宴会上炫示宝物而博名。” 左卿辞略一颔首,“务必要做得天衣无缝。” 白陌看了看狼皮,禁不住道,“公子,我们也带了一些重宝,为何非要用这雪狼皮?再珍贵也就是张皮料,吐火罗又有地热,除了病弱之人谁用得上,论价值如何能及得上珠玉宝石?” 轻捋雪狼眉心一线鲜红的绒毫,左卿辞微微一笑:“宝石明珠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传奇珍罕和引人注目才是至紧要的。” 白陌似懂非懂,左卿辞不再解释,“飞寇儿近日在做什么?” “近期常去各类酒肆和药坊。”这个飞贼的行径屡屡与人不同,白陌颇为费解,“酒肆还能说是在探听消息,药坊就有些怪了,难道他内伤仍未痊愈?” 左卿辞略一沉吟,片刻后否认了猜测:“从中原至今也有数月,早该复原了,何况那日他与殷长歌交手全无滞涩,应该不是为此。” 暂时将疑念搁在一边,左卿辞放下雪狼皮,目露冷意。“去吧,给人送过去,让段衍等得够久,戏也该开始了。” 从清晨起,段衍的眼皮就在跳,不知为什么总有些心神不宁。 他身形高健,浓眉朗目,本身有一种公候子弟的骄然,又在长期为质的生活中练就了忍耐谦从,心思深沉,气质多变,这样的人很容易吸引涉世不深的少女。 虽然经历了一番颠沛流离的逃亡,段衍在异国依然过得相当优裕。他所购置的华宅锦绣垂障,璧饰珠玑,满目雕馈铺陈,比当地的吐火罗贵族犹胜三分,随着邀请的宾客陆续而至,三三两两就座,场中渐渐热闹起来。 一切恍如昔日的长安,那时座上是皇亲贵戚,现在换了须发浓密,深目高鼻的胡人,耳边响起的也不再是中原雅韵,取而代之的是塞外胡乐;高髻束发的吐火罗少女在胡旋舞的歌调中飞速旋转,裸腰上的银链带起灿亮的流光,竟让他有了身在故国的错觉。 段衍定了定神,收拢游离的思绪,去国万里又如何,只要三位耆老还在,就没什么值得忧心。 一个又一个名字通报,他依胡礼迎接,与每个来客谈笑寒喧。假如还在中原,这些化外蛮夷他根本不屑理会,现在却必须满脸笑容,殷勤逢迎。虽然给吐火罗的高官显贵皆递了请柬,但他心底清楚,真正显赫的根本不会来,与宴的多半是一些低级官吏,看中的是自己从中原带来的财富。 宰相罗木耶仅仅派了管事与宴,段衍无声的咬牙,平白喂了那个贪婪的蠢货大把金银,只换来这样漫不经心的怠懈。一口怒气郁结心头,他又说服自己咽下去,无论如何不能放弃,一旦说动吐火罗王联同诸国攻袭中原,就能为父亲与家族一血前仇。 段衍击了击掌,又一群披着薄纱的少女随着靡靡胡乐踏上丝毯,纤腰款摆,舞姿柔媚,足踝银铃脆响,正式开启了华宴。 胡人好酒,又好夸夸其谈,未过三巡,已经有十余人起身相祝。 段衍一一笑应,期间一个大腹便便,包头浓须的富商举着阔杯说了一长串话,那人醉得舌头都大了,段衍勉强听懂了一半,大意似乎是在感谢主人的慷慨,让他刚从外地返回就受到如此隆重的邀请,为了表示谢意,特地送上一件珍贵的礼物。 一介富商而已,段衍全未放在眼中,出于礼貌他仍是保持着笑容,直到对方取出一个硕大的锦缎包袱,解开一层层华衣般的软缎,场中所有人都被吸引了。 包袱里是一张完美的皮料,丰厚润泽的皮毛从顶到尾一色的雪白,狼毫纤长分明,根根晶莹如玉,仿佛散着淡淡的光,碹制得也极好,平滑柔软,令人爱不释手。 狼皮最是保暖,越壮硕的狼越难以捕捉,段衍见过无数珍物,但这张雪狼皮实在太过美丽,连他也移不开视线。 胡商见了更是得意,开始夸耀狼皮的来历。 他夸夸其谈的讲解,说瓦罕山谷有一只额间鲜红的妖狼,是上天降下的精怪,它是如何可怕狰狞,如何的凶恶狡猾,咬死无数路人,屡次从精悍的猎手围捕下逃遁,这张珍罕的皮料又是费了何等千辛万苦才到手。 耸动的传奇听得满堂宾客无不咋舌,盯着雪狼皮目不转睛,明知吐火罗并无凛冬,仍是心荡神驰,难以平复艳羡。 满堂喧笑赞慕,段衍得了一个极大的颜面,心情极好的接过狼皮,亲自将富商延入上席。胡乐与歌舞再度继续,这一小插曲引起的轰动渐渐平息。余光见一名小厮将狼皮捧下去,段衍绽出笑容,再度举起了杯。 罗木耶的突然宣召让段衍意外而惊喜,他推演了数次说辞,携带重礼依召登门,终于见到了长期以来,他一直竭力讨好的吐火罗权相。 昏暗的室内有一张奢靡的软榻,权倾朝野的宰相躺在软榻深处,身边倚着两个美人,一个妖媚的扶着烟筒,另一个温驯的替他揉捏肩膀。四名身着薄纱的侍女跪在榻边,双手托着硕大的银盘,盘中盛满葡萄美酒和奶糕酥点,浓郁的香气自纯金莲花炉升腾而起,熏出满室氤氲的气息。 过了半晌,半闭着恍如昏睡的宰相吸足了烟膏,缓缓睁开了眼。“世子近来可好?任职可还习惯?” 不管内心有再多厌恶,段衍表现的绝对恭顺,按吐火罗人的习俗抚胸弯腰致礼后才答道:“多谢大人的关怀,同僚都待我十分亲厚。” “世子且安心的在吐火罗为臣,未必会逊于中原。”罗木耶不甚经心的安抚了一句,脸庞隐在模糊的烟雾中。“至于上次所提的攻伐中原之议,国主暂时无心于此,唯有日后再行劝谏。” 段衍内心一沉,话语越发恭顺有加:“倘若如此,实在有些可惜,在下深知中原富饶,又是昏君当道外强中干。如今有锦绣山河图在手,边关布防尽在眼前,卫戍形同虚设,完全不足为惧,我王纵兵而去,必能掠夺大批金银与美人,一扬吐火罗国威。” 罗木耶听若罔闻,懒懒的享受侍女的揉按:“劳师袭远岂可轻率而为,我知你复仇心切,可惜国主的心意已定,难以更改,不过――”慢悠悠的话语打了个坎,他稍稍起身,一旁的侍女立刻奉上唾壶。 段衍一颗心仿佛吊在蛛丝上,欲问又不便,只能沉住气等。 咳了半晌吐出一口痰,以温茶漱齿之后,老奸巨滑的权臣才徐徐道:“倒也不是完全无法可想。” 段衍心知必有后话,“请大人示下。” “雪姬夫人是国主心尖上的人,只要她展颜一笑,国主心情大好,进谰也会容易几分。怎奈夫人天生羸弱,近期更是体怠难调,夜里屡屡惊醒,听说世子有张珍罕的雪狼皮,附有狼神之力,能令病者康健,定神助眠――”罗木耶言语和蔼,宛如一位慈详又费煞苦心的长辈,耷拉的眼皮下是蛇信般的目光,“再过数日即是夫人的生辰,若我能寻到合乎夫人心意的妙礼,世子所系之事有望可期。” 段衍心底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惊喜的欣悦:“区区皮毛若能得贵人青眼,实在是无上之幸,明日在下即差人送来,一切仰仗大人费心了。” “公子。”白陌从街市回来,推门而入,难掩兴奋之色。 正研究棋谱的左卿辞目光一掠,示意他说下去。 白陌道出暗谍探来的消息,“听说段衍发现东西不见了,大发雷霆砸了不少物件,末了将屋内的侍女下役锁拿,报了失窃,第二日亲身去向罗木耶解释,出来的时候面色极是难看。” 左卿辞毫不意外,随手撂下一子,棋坪上孤势难突的白子被无数黑棋围困,生机已绝。 白陌着实难平幸灾乐祸:“说是失窃未免太巧,罗木耶定然不信,我看那贼子以后再难逢迎媚上,日子绝不会好过。” 无声的勾了一下唇,左卿辞话音极冷:“这算什么,过几日再让飞寇儿送回去,单凭这一取一送,我要让段衍从此无法在吐火罗立足。” 白陌一愕,不明所以:“送回去,那岂不是白偷了?” “取不过难堪几天,送才是杀人无形。”左卿辞浅浅一笑,温雅的俊颜透出寒凉的嘲讽,“他以为仗着蜀域三魔就能保命,我倒要看看,这几个老不死的与吐火罗精兵孰强孰弱。” 纯白的狼皮安静的伏在案上,雪色绒毫莹莹闪光,漆黑的眼洞妖异而不详。 ------------ 19.喋血变 不管段衍如何愤怒,如何挫败,雪姬的生辰依然如期而至,他只能另寻了一份厚礼奉上,礼物在众多的贺仪中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吐火罗王大宴群臣,颁布喻令全城共庆,这一日珍肴如山,美酒如水,焰火如雨直上云霄,映得星月都失了颜色。为一介宠姬如此挥霍,足见雪姬在吐火罗王心中的地位,或许是被这令人艳羡的爱宠之举打动,雪姬突然温顺起来,这给吐火罗王带来了极大的愉悦,连带罗木耶也更为受宠,凡有所奏,无不顺利异常。 罗木耶当然明白近期的顺遂因何而来,特别挑出几件珍宝,亲身送去王廷,向那位任性的宠妃示好,然而一进内苑权相就怔住了。 坐在娑椤树下的丽人美艳绝伦,正慵懒的逗弄一只红嘴白翼的小鸟,不经意的美态更为撩人。引起罗木耶注意的却是一张纯白的狼皮,搭在雪姬的玉臂上,衬得她高贵娇柔,雍容非凡。 “夫人这件狼裘从何而来?”盯着狼皮额上鲜红的长毫,罗木耶阴沉的询问。 即使面对权势熏天的宰相,雪姬仍是轻慢而佻达,带着一丝不经心的薄诧:“这个?似乎是那个中原来的世子送的。” 罗木耶两腮紧了紧,“可有礼单一起呈上来?能否容微臣过目。” 宫女领命捧来礼单,罗木耶一把扯去翻开。 雪姬随手梳弄小鸟的翅羽,妖妖的闲话般道,“前阵听说有件狼皮十分珍奇,才想劳烦大人寻一寻,后来报称失窃就罢了,谁料生辰那日给送过来,或许是不知怎么又找着了。” 大红的礼单盖着段衍的徵记,翻开来一行行列明了各色礼品,最上方便是通体雪白瓦罕山谷头狼整皮一张。 罗木耶的牙齿咯吱响了一声,脑门的青筋突突跳动,啪的一下合上礼单,辞出来疾步而走,直到吐火罗王书房外才停下。深呼吸了一阵,他命侍从通报国主,而后整衣而入。 吐火罗王刚过五旬,身材壮伟,浓密而卷曲的棕发上覆着金冠,正在看近日呈上来的文牍。 罗木耶先是说了几件无关小事,最后才似偶然想起:“王上,关于那个中原来的世子,臣下有事禀报。” 吐火罗王略感诧异:“不是给了他一个官职?中原人甚为狡猾,难道还有他求?” 罗木耶露出惭色:“正如王上所言,中原人生性狡诈,属下一时不察,险些中了他的奸计,还请王上降罪。” 吐火罗王皱起眉,不待询问,罗木耶已然说下去:“段衍初至我王辖下,倒还安份,说是中原奸人横行不容于内,不得已去国避祸。我怜悯他际遇坎坷,主上更是仁慈,赐了官职让他安身,谁知此人竟包藏祸心。” 罗木耶老迈的脸庞显得愧疚不安,似乎难以启齿:“原来他与中原皇帝有私仇,挟军防要图出逃,妄想利用吐火罗勇士的鲜血替他复仇,近日甚至在私下收买大臣,不少人已深受蛊惑。我得知后曾私下劝阻,谁知此人心肠险恶,打算挑唆不成便去往周边诸国,进一步鼓动兴兵侵掠。” 罗木耶不着痕迹的转眸,窥伺国主的神情,同时忧心忡忡的叹息,“一旦有邻国被他巧言挑动远征中原,必然要借道于我邦,届时无论胜败,吐火罗都难以置身事外。假如因此而激怒中原皇帝还击,我邦即是首当其冲,难逃兵祸之灾。” 吐火罗王近年尽管有些昏匮,对影响权位之事却是极敏感,立时勃然大怒:“该死!此人好生无耻!给他立身之处竟然反咬一口,立即遣武士拿下处死!” “主上慎重。”罗木耶神色一紧,顿显惶然之色,出言劝说:“此人身边有武功极高的护卫,不易擒获,还是――” “我吐火罗精锐卫士无数,难道还除不掉这几个人。”吐火罗王恙怒的截断,抓起信符掷下,汹然不容半分违逆,“调三千披甲重弩精兵抄剿,此事着卿办理!” 罗木耶拾起信符,抚胸深躬,藏起眸中的得意,“谨尊主上意旨。” 火把熊熊,兵车遴遴,数千名吐火罗精兵封死了街道,人声马声喧哗杂踏,居住于城内的人不明缘由,骇怕的锁宅闭户不出,人人惶惶难安。 段衍所在的宅邸突然受重兵围困,他措手不及之下紧闭门户,负隅顽抗,任凭重弩劲射仍是坚守不出。冲进去的士兵无一幸免,激烈的交战之后,吐火罗人放弃了攻入,转为使用火箭。 火苗很快舔噬了屋宇,然起簇簇烈火,逃出来的人被绵密的箭雨射成了刺猬,火越来越盛,及至半夜终于烧坍屋宇,扬起漫天灰烟粉尘,方圆数里难以视物。 待到火散烟消,堂皇的屋宇仅剩了焦瓦残桓,十几具灰黑的骸骨相摞,场面惨不忍睹。烧成这样,自然无法再辨出谁是段衍,官长唯有如实上报。罗木耶下了软轿逐一检视,又巡过一片焦黑的废墟,轻捻长须,浮出满意之色。 训练有素的士兵分批撤去,吐火罗城终于安静下来。 第二日,宰相罗木耶依例朝见君王。 一行马车自宰相府驶出,奔驰的马车行过长街直驱宫门。一路驶过甬道,穿越广场,越来越快,将随队的护卫远远抛开,完全无视宫规和礼仪。 罗木耶一向骄横跋扈,尽管明显逾制也无人敢阻拦,谁料马车最后竟冲向吐火罗王理政的内殿而去,侍卫发现不对,大声呼喝斥停,警告的哨音此起彼落。 驾车的是一个褐衣人,竹笠覆顶看不清面目,一味挥鞭驱车直闯,根本没有勒停之意。骁勇的吐火罗侍卫汇聚拦阻,蓦然一声锐响,一个意欲斩马的侍卫胸口穿了个血洞,睁着眼倒了下去,随后接连尖啸不绝,一个又一个宫侍陨命当堂。 突变并没有吓住吐火罗人,更多精锐侍卫勇猛的冲上来沥血死拼,终于将马车阻在了殿外。殿内聚集议事的吐火罗君臣被突然的变故惊住,相顾惊骇失色。 随着侍卫统领厉声号令,几十名宫侍涌入大殿护卫王上左右,更多的精锐在殿外蓄势以待。 车内一声冷笑,一个人笔直的横飞出来,接连撞开了三名拦在殿门的宫侍,最后跌入大殿。落地之处人群轰散,见其一动不动才敢上前翻看,有宫侍惊叫起来。“是宰相大人!” 被甩入大殿,筋骨尽折鲜血敷面,早已气绝身亡的可不正是罗木耶。 车中有人迈步而下,段衍的衣衫焦黑,染着血与灰渍,通身狼狈不堪。他面如严霜,双眉冷戾,盛怒中显出桀骜的杀意。“想杀我!看看你们这些蛮夷之辈有没有这个本事!” 原以为殁于大火的段衍突然凶神恶煞的闯宫,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谁也不知他是怎样逃脱了精兵重围,罗木耶被虐杀却是血淋淋的事实,权相凄惨的尸骸横陈,满殿朝臣皆陷入了悚恐。 斗笠飞出,切断了一名宫侍的喉咙,人们才发现车夫竟然是一个褐衣的苍颜老人,随同车内飘然而出的还有另一名葛衣老者,两人一左一右随在段衍身侧,径向大殿而来。 葛衣老人背上还嵌着两枚□□尾羽,衣袖浸满鲜血,两人皆是鬓发蓬乱,满身尘灰,惟有目光亮如妖鬼。褐衣老人足尖轻点,平移数丈袖袍一拂,三个宫侍仿佛被大力撞击,口吐鲜血的迸飞出去,落地时已气绝身亡。 侍卫统领又一次厉喝,立即有侍卫合力关上了大殿的门,一群紧急赶至的重弩卫兵单膝跪地,应令而发,只听嗡的一阵劲响,箭如飞蝗急雨倾泻而出,压得日影为之一黯。 两名老人身影倏分倏合,大袖起落,漫天飞箭过后落了一地箭矢,不等卫兵换箭,葛衣老者挟着段衍一纵而起,褐衣老者手掌翻飞,当者披靡,将侍卫组成的人墙击出了一条血路,落至殿前掌心劲力一吐,丈余高的朱门轰然而塌。 尘灰漫起,吐火罗王僵硬的缩于王座,一群朝臣簇拥在侧,无不面如土色。 段衍咬牙冷笑,挟着末路的杀意与绝望踏进来,话语令人不寒而栗,“不识抬举的夷人,今日我就将吐火罗王公大臣逐一杀个干净。” ------------ 20.债清偿 大殿的气氛宛如冰窖,两名老者一左一右,各亮出了一柄乌黑无鞘的剑。近侍官嘶声一喊,殿内外的侍卫仿佛被突然惊醒,群起扑上,开始了血腥的博杀。 惨烈拼杀不停有断肢残腿飞出,鲜血飞溅的声音混着□□哀号响彻了大殿,一批披甲重卫的加入让杀戮稍稍变缓,依然挽不回颓势,随着甲卫一个个倒下,王公朝臣的心也逐渐冰凉。 葛衣老者虽然仅有一臂好用,夺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剑搅入了卫兵的胸骨,正待甩开,一道闪电般的剑光掠上他受伤的背。 剑芒侵人,冷峻而犀利,绝非吐火罗卫兵能为。 葛衣老者双目暴睁,刚要避又一袭冷风袭左肋,同一时刻另一道劲力侵向后颅,他极力腾挪躲开了两下暗袭,左肋未能避过,雪亮的利刃深深切入,激出了一声爆吼。葛衣老者不顾伤势迸裂,将身边的敌人震开数尺,狰着脸怒吼。“何方宵小!” 一个披甲卫士抬起头,盔甲下一张英气焕发的脸,剑眉冷锐如利剑出鞘,“蜀域三魔,到此算你们气数已尽。” 意外听得中原语音,段衍脸色剧变,脱口而出:“你们是内廷中人?” 另一名披甲卫士手执短戟,长笑一声,疏朗豪迈的嘲骂:“鬼的内廷,是要你命的祖宗。” 位于葛衣老人的侧方的第三名披甲卫士较为纤细,身姿端凝,长剑斜指,剑尖犹在滴血。 忽然间几人对峙,大殿内的朝臣与侍卫一时难免发懵,他们听不懂汉话,却能看出凶魔的神色有了变化,发现葛衣老者肋间溅血,明显受了新伤,顿时精神大振,近侍官惊喜的高喊:“不管是何方勇士,能护卫王上,诛灭逆贼的都有厚赏!” 吐火罗王也醒悟过来,随之道:“不错,只要杀死这几名逆贼,本王定封高官,赏赐珠玉黄金!” 第一个开口的甲卫正是殷长歌,他冷笑讥嘲,“枉你受封世子,到哪里都被视为逆贼,换了我早就羞得一头碰死。” 葛衣老者本就背后受创,猝然间又中了暗算,血染遍体不改面目冷枭,他运指连点止住血,沙嘎的开口:“竖子也敢狂言,今天就让你们尽数埋骨于此。” 陆澜山性情豪拓,对手越强斗志越旺,听此言扬声嘲弄:“三魔仅剩了两个还如此张狂,重弩的滋味可还好受?” 褐衣老者一言不发,乌剑一横平平削出去,招式极简,却让殷长歌连变了七种身法仍无法摆脱,不得已硬接了一记。 三魔能横行武林,自有其过人之处,剑上的伏劲如大浪激涌,殷长歌手臂一震竟是扛不住,陆澜山与沈曼青同时出招攻其要害,迫使褐衣老者转换剑势。几个回合下来,几人均是暗惊,无怪魔头凶名极盛,不仅内力深厚,武功路数更是诡异毒辣。待葛衣老者执剑加入,几人更是压力倍增,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殷长歌一手快剑竟被黏滞得展不开,陆澜山劲力雄浑,碰上这两个老怪物也仅能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竞斗的剑气与掌力激荡,宫人和卫兵避到了远处,转瞬间三人处于下风,沈曼青忽然剑招一变,如飞雪贯日,袭向远处的段衍。 这一剑迅疾无伦,眼看触及段衍,剑尖忽然被大袖荡开,葛衣老者已拦在了段衍身前。沈曼青剑式疾变再度刺向段衍,招招不离要害,决意要将段衍毙于剑下,葛衣老者尽管功力高绝,毕竟半身受创,沈曼青剑招又变势极快,一时竟拿她不下。 殷长歌与陆澜山也舍了褐衣老者齐攻段衍,用的全是决绝两伤之招,两个魔头反而被动起来,为护段衍连番束手束脚。缠滞良久,褐衣老者凶性大发,捉住段衍往殿角一抛,与葛衣老者双剑联击,威压大盛,生生要将几人重创当堂。 轰然一声过后,陆澜山退了七八步,口角溢血;殷长歌面如金紫;沈曼青臂上受创,虽有软甲遮拦仍是鲜血淋淋。 三人形容狼狈,对手也不轻松。褐衣老者还好,葛衣老者重创在身,连番运力终是难支,神情已然委顿下来,他眼角余光一瞥,更是心头剧震。 段衍被巧劲抛在殿角,四周原本无人,此刻有十余名勇猛的侍卫冲过去,意欲将之擒下为质。眼看段衍危殆,葛衣老者纵跃过去,一剑将离段衍最近的侍卫斩为两段,另一掌捏碎了一个侍卫的喉骨,忽然一抹森然乌光从已死的宫侍背后卷出,悄无声息,迅捷无伦,如死神冰冷的指尖划过魔头的胸膛。 一声钝响如中朽木,借宫侍遮挡偷袭的商晚跌出去,手上的刀荡开,内腑被反震之力击伤,瞬时吐了一口血。 葛衣老人立在原地,鲜血如泉涌溅而出,胸膛几乎被剖成了两半,僵了一刻,花白的头颅垂落,纵横一世的魔头颓然栽倒,殒命当堂。 商晚口角噙血,呼吸急促,神情兴奋而激昂,他已经成功的诛杀了强敌,让这强横的魔头成了修罗刀下的亡魂。 双魔折一,段衍面色惨变。殿中的吐火罗人来不及欢呼,褐衣老人见兄弟身亡,愤怒欲狂,爆发出一声狂烈的咆哮,掌力尽吐声势惊人,一击震死了数名侍卫。 四人不敢轻掖其锋,仗着身法躲避。 商晚狙杀既成,临敌的压力顿时轻了许多,几个人索性将硬战变成了缠斗。随着褐衣老人狂怒的攻击,瓦砾簌簌而落,大殿一片狼籍。江湖客艺高胆大无所畏惧,吐火罗的王公贵族却受不了,不时有人被坠瓦砸中,发出受伤的惨叫,人们唯恐大殿坍塌,护着吐火罗王纷纷逃出,如一群仓惶走避的蚂蚁。 段衍也想逃,然而动弹不得。 他被制住了要穴,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年在自己怀里摸索,扯出一个玉盒,将里面华光如雪的长图抖开验看,而后对自己身后恭敬的禀报:“公子,确是此图。” 段衍极想回头,僵硬的身体无法移动分毫,似乎明白他内心所想,身后的人踱出来,清贵优雅的公子漾起一抹深长的笑。 这张面孔着实过于陌生,段衍流露出愕然和不甘。 翩翩公子从容恬淡,与段衍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段世子不认识我,但应该记得出逃那一日,那个被你推落阶下的人。” 段衍静了一瞬,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珠突出,喉间发出荷荷之声。 “狼皮是我送过去,又着人换了礼单。”左卿辞善体人意的解惑,话语不紧不慢,“若非如此怎奈何得了蜀域三魔,总要不枉这一番千里跋涉。” 段衍面目扭曲,鼻翼翕张,目光变得怨毒而狰厉,不是被制住必定已破口咒骂。 四周纷纷坠瓦,左卿辞轻弹了一下指,薄淡的长眸如霜:“让我一路追这么远,世子可是头一个,自然要给点回报才是。” 段衍知活命已无望,脸色青灰,奇怪的是左卿辞仅对他笑了笑,什么也未做,带着少年飘然出殿。 段衍身子一松,发现穴道已解,狂喜之下正要逃走,忽然膝盖一软,身不由己跪倒。血从鼻子里涌出,他本能的去拭抹,怎么也止不住,眼睛似乎也多了一层红雾,模糊的看不清,耳际仿佛有什么流出来。 仿佛有什么坠落,他拄地极力看去,竟然是一双耳朵,反手去摸,原本是耳廓的地方仅剩了血肉模糊的伤口;惊恐之极时又一声轻响,地上又多了一只鼻子,他想发出惨号,喉咙一片喑哑,有东西从眼眶里滚落,脸上一片温热的潮湿,排山倒海的剧痛袭来,淹没了每一寸肌肤。 ------------ 21.义何存 四名高手联手恶斗良久,吐火罗王宫庄严的正殿震颓了半边,终于将最后一魔斩于剑下,彻底平了乱局。经段衍这么一闹,宰相横死,朝臣受惊,侍卫死伤不计其数,吐火罗王廷元气大伤。 待局面落定,左卿辞道出中原来使的身份,言明因段衍盗走宝图,一行人追索而来,觉察段衍狼子野心,欲窥吐火罗王廷,这才跟缀其后入宫相护。 吐火罗王震愕之余满心称幸,着人唤来礼官,惊魂未定的礼官将一行勇士送至驿馆,凡有所求无不应诺,态度极尽谦恭。 几个人或多或少的受了伤,情绪依然高涨,直至入夜仍谈兴极佳。三十年前,围杀蜀域三魔的武林顶尖高手死重惨重,今日四人却是全身而退,无一折损,仅落了些许轻伤,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谈及那场惊心动魄的激斗,陆澜山赞道,“到底是殷兄的快剑厉害,一剑就斩下了魔头一臂。” 共历一番生死,殷长歌比平日谦逊了许多,也颇为庆幸,“若无陆兄的短戟牵制,何来一线机会,也亏了商兄隐忍良久,一击得手,不然双魔联手结局就难说了。” 商晚一洗平日的阴沉,难抑欢欣得意。 沈曼青臂上伤势不轻,容颜因痛楚而略为苍白,闻言笑道:“全是公子妙计,借吐火罗重兵驱虎吞狼,诛灭其一,令敌人神魂俱疲;又借雪姬之力潜身入宫,以段衍为饵诱杀其中一人,这才稳住了局面。” 众人俱是点头,三魔已去其一尚且如此艰难,俟其全盛时硬碰硬,足以想见会何等惨淡。 快意之余,陆澜山有一丝美中不足的惋惜:“可惜段衍的尸首遍寻不着,该不会又被那贼子逃了。”当时大殿内的情势极为混乱,四人专注于缠斗,及至拼杀结束时又逢大殿倾颓,谁也无暇留神段衍的下落。 殷长歌不甚在意:“既然被白陌点中穴道,必定逃不了,大概是给倾塌的屋瓦砸中,与现场的尸体相混难以辩认罢了。” 陆澜山听着有理,一笑而过也不再思虑。 门传来叩响,白陌通报后推门而入,后面跟着一人,正是飞寇儿。场面瞬间冷寂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变得奇怪,此前的意兴飞扬尽化作了沉默。 左卿辞正为沈曼青施药裹伤,唯有他的神情平和如常,“落兄今日去了何处?怎么不在大殿之中?” 飞寇儿似乎没感觉出隐隐的排斥,或许觉察了也无所谓,“我见三魔仅剩一人,胜局已定,先回去歇了。” 左卿辞停了一刻,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看飞贼全无羞惭之色,将临阵脱逃说得理所当然,商晚冷嗤了一声。 陆澜山也被气笑了,他豁达爽直,言语虽带了些责备,倒不甚介怀:“我和殷兄、商兄、沈姑娘人人带伤,费尽力气才侥幸得胜,你可好,遇险时不管不顾的先溜了。” 殷长歌与沈曼青俱是沉默。 飞寇儿也不辩解,点了点头:“恭喜,回中原必得厚赏。” 商晚哼笑,阴阳怪气的嘲讽,“图什么厚赏,不想背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声罢了。” 抚了一下敷扎完毕的伤臂,沈曼青淡淡的明劝实讽,“商兄内伤不轻,何必与无关之人多言。” 飞寇儿本不爱接话,沉默了一瞬突然还了一句,“既有能人,难道还要做贼的上去拼杀。” 飞寇儿确实与众人疏离,不算和睦,但分得这样清还是太过刺耳,这一句连陆澜山听着都有几分不快。 殷长歌欲言又止,忍不住剑眉深蹙,低声道,“何必这样说,即使如今你――也不该袖手旁观,终究是同――” “终究有同行之谊,该协力共襄应对。好在事情已毕,无谓再提何人怯懦不前。”即使带着鄙厌,沈曼青的话语也挑不出半分毛病,她截过殷长歌的话头,“我等虽是经历了一番辛苦,到底未堕中原武林的声名,也算对候府和师门有个交待。” 飞寇儿无表情的声调忽然有了嘲讽,“正阳宫的颜面是万不能损的,幸好还有天都双璧。” 沈曼青秀颜一沉,色如寒霜,冷声而斥:“你有什么资格说本门?似你这模样倒是什么脸面也不要了!” 沈曼青予人的印象一直是温和婉秀,突然这般尖锐的讥讽,着实出人意料。 “师姐!”出言喝止的竟是殷长歌,他似乎有无数话想说,最终低了声音,“别再说了。” 沈曼青望向殷长歌,话锋依然锐利,“说了又如何,他平日所为可有半分让人看得起,座中有谁肯与之为伍?” 殷长歌沉默了。 飞寇儿环视了一圈也没回话,径直又走了,他本就不在驿馆歇宿,仅过来探个虚实。 尽管谁也不喜飞贼,但这样公然面斥,又是出自沈曼青,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人走后气氛低迷了一刻,殷长歌起身返回了房间,余人也各自散去。 这一夜一日长得让人疲惫,直到屋内仅剩主仆二人,终于有了尘埃落定后的清静。 案上摊着锦绣山河图,银白的软帛上绘的山川河流清晰入目,左卿辞随意瞥了一下,令白陌收了起来。白陌手脚利落的收拾完毕,一轻松话也多了,“图已寻回,段衍也已伏诛,公子不妨好生歇息一阵,一览吐火罗风物。” 左卿辞倚榻闭目养神,指尖轻捏鼻梁,白日的宫变已不在心头,此刻想的是后续,“还有一场官面上的敷衍,近期必会宣召,将进献吐火罗王的礼物备妥,届时送上去一并辞行。” 白陌一怔,觉得有些仓促,“凛冬方过,冰雪初融,路上正泥泞难行,公子何不等一阵再走。” 左卿辞淡道,“吐火罗王刚愎自负,久恐生变,不宜多留。你先准备干粮食水等物资,一旦齐备尽速启行,到阿克苏雅再休整。顺便知会一下其他人,近日不要外出,留于驿馆养伤,以免吐火罗人生出不必要的疑虑,横生枝节。” 局面方定又要起行,待办的事宜实在不少,白陌应了,一边盘算一边忍不住道,“幸好几位皆是小伤,不碍骑乘,假如飞寇儿不曾临阵退却,今日应该更为顺遂。” 左卿辞听完似笑非笑,意味深长,“想来他那时也忙得很。” 白陌一头雾水,“他不是躲回去了,忙什么?” 左卿辞悠悠道,“吐火罗王廷的藏宝秘库,传闻有五重门禁,稍有错漏就会将人锁死其中,真想见识一下他是如何溜进去。” 白陌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公子是说他趁乱去了藏宝库?” “既入宝山,他岂会空手而归,今日王廷大乱守卫松懈,正是天赐良机。”左卿辞长眸半阖,越想越觉得有趣:“他在入宫时记下路途及守卫,此后一定暗中潜入多次,利用段衍大闹皇宫之时行窃,吐火罗人怎么查也算不到我们头上。” 白陌简直难以置信,讷讷道,“公子是如何猜出来?” “送狼皮入宫前,我给了他一张从宫侍手中买来的王廷地图,一柱香后让他凭记忆复绘。”左卿辞低低一笑,流露出钦赞,“他给出来的图多了两条隐秘的小径,显然对王廷早已了如指掌;另据暗谍呈报,他流连的酒肆生意极好,客人多半是宫中的侍卫将官,除了吐火罗闻名西域的藏宝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让他这般费心。” 从头到尾寻思了一遍,等白陌想透又觉着憋气,“公子一点也不介意?他扔下正事去行窃盗,万一正殿有什么闪失?” “算计的如此周全,还能有什么闪失?四名高手拿不下两个疲惫之敌才是奇事,再凶名昭著也是七旬的老家伙,何况还有段衍这个累赘。”左卿辞一手支颐,漫不在意的回道,“飞寇儿本是为酬金而来,份内的事完成的远超期望,何必再苛求其他。” 白陌一时失语,挣扎道,“可这飞贼未免私心太重,行事也全无义气。” 左卿辞莞尔,片刻后才开口,轻淡的话语蕴着一分讥诮:“一路上你们对他诸多轻鄙,时常疏冷嘲讽,如此应待,还想他以国士报之?” 白陌彻底说不出话了。 ------------ 22.夺锦莺 吐火罗人用了数日收拾整饰王廷,平复惊悸,而后设下盛宴。唯有飞寇儿不曾于大殿露面,泯然不为吐火罗人所知,在宴请名单之外,正中左卿辞下怀。 冲突之后,飞寇儿不曾再来驿馆,只身独居于旧宅。他虽不受人待见,却是此行获利最多的人,候府给出的重酬加上异域奇珍,所得令人咋舌。 一行六人与宴,华宴之盛,礼敬之隆不必言说。吐火罗王率群臣相迎,受了左卿辞奉上的礼物,颜面大悦,许以更重的回礼。吐火罗王携着众人逐一叙话,欣赞中原人的勇武,对辞行之举殷切挽留,君臣赞语无数。 身为六人中唯一的女子,沈曼青尤为引人注目。 为了与华宴的场合相衬,她一别于平常的素雅,改穿一袭艳色海棠红胡服,佩玉色耳坠,胭脂淡扫,唇染丹朱,她本就以容颜秀美著称,装扮后更是光彩照人,引来无数倾慕的目光。 平日举宴,最吸引人的无疑是吐火罗王爱宠的雪姬,今时却多了一位中原佳人,丽质天成,又有一身不凡的功力,尽管不谙吐火罗语,她仍被高官贵族簇拥攀谈,结络示好。连吐火罗王都频频投视,甚至忽略了身边同是华服盛装的冰雪美人。 金发丽人独坐席上,毫无被冷落的怨怼,冰蓝色的眸子仔细打量六人,在沈曼青身上停留得尤为久。终于在满堂喧哗无人留意时,她向左卿辞举起杯,玫瑰色的唇带着隐秘的笑。“聪明的琴师,为什么不见你那只会飞的云雀?” 即使容颜已改,雪姬仍从声音和仪态中辨认出了他的身份,左卿辞略一抚胸,无懈可击的致了一礼:“多谢夫人的垂顾,它已经飞回了中原。” “留下一只娇艳的锦莺?”蜜唇的微笑加深了,冰蓝色的眸子益加诡丽。“这可不一定是正确的决定,我王最爱羽毛丰美的小鸟。” 左卿辞心下了然,侧首望了一眼华宴最热闹的中心,“夫人说的是,我的确犯了一个错。” 人群中的吐火罗王正与沈曼青交谈,白陌在一旁代为传译。吐火罗王异样的热情,金冠华服下,某种高昂的兴致催酿出微妙变化。雪姬凝视良久,忽道,“记得你说过,异邦的友谊会带来一些特别的帮助。” 左卿辞长眸一闪,声调依然谦和如初:“夫人可有什么心愿?” 雪姬安静了一刹,以唇就酒。 一句极轻的细语在耳边滑过,几乎隐没于喧闹的杂音中,如烟火消然明灭。左卿辞眉梢瞬时一跳,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我理解夫人的心意,但这未必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如果这是错误――”,绝艳娇颜上的笑容消失了,雪姬冰蓝色的眼眸逐渐凝冻,如百丈深海尽头的冰霜:“那么俊美的琴师,你和你的锦莺,或许都无法再回到中原。” 结束了纷闹的宴会,回到驿馆,送行的吐火罗人一离去,左卿辞立刻开口:“回程的物资准备得如何。” 为解译吐火罗语忙了半夜的白陌正感疲倦,瞧见主人的神色,突的一凛:“目前仅齐了五成。” 阴霾与冷峻在眉宇交织,俊颜格外慑人,左卿辞冷道,“明日一早,城门一开立即启程。” 白陌情知有异,小心的探问:“公子,出了什么事?” “是我大意了。”俊美的脸庞毫无笑容,话语带上了冰霜,“吐火罗王只怕不会让我们轻易离开。” 这一惊非同小可,白陌变了颜色:“为什么?” 左卿辞停了一刻,薄诮道:“经过大殿上那场逆乱,他一定很希望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美人。” 白陌错愕而不可思议,“他看中了沈姑娘?” “今日她确实太过显眼。”左卿辞不可察的蹙了一下眉,“是我疏忽,该让飞寇儿为她稍作矫饰。” 想起席间盛情洋溢的吐火罗君臣,白陌几欲骂出来,恨道,“这吐火罗王未免太过无耻,是我们救了他的命,竟然恩将仇报。” “此地去国万里,一行廖廖数人,就算有什么万一,中原也不可能因此兴兵,吐火罗人尽可肆意而行。”左卿辞不再多言,直接下令:“辎重不齐就罢了,最要紧的是尽快离开,到下一个水源点再补足。” 忽然门一动,商晚闪身而入,脸色铁青的压低声音:“驿馆被围了,附近全是重兵。” 陆澜山随在其后,神情凝重:“商兄发现的,我远远探了一下,是披甲弩卫,行动很小心,一点声音也没有。” 从华宴贵客到孤馆伏围,翻转在顷刻之间,白陌冷汗涔涔而出。 也是不巧,被刺杀惊吓过度的吐火罗王几日内调集了全国的披甲卫入驻王廷,令喻一下,来得异常迅速。 商晚压着情绪冷笑:“看来要把我们当蜀域三魔办了。” 到这一步,局面绝难善了,陆澜山面沉如水:“我已经知会殷兄,他和沈姑娘随后即到。” 须臾,殷长歌与沈曼青相偕而来,殷长歌目中隐怒,先开了口:“吐火罗人是什么意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沈曼青素颜苍白,唇上犹有残妆,略微镇定了一下。“我不明白,既然对我们有杀意,为何还要宴请,宴上又不见一丝端倪。” “或许是想让我们松懈。”陆澜山也有几分费解,喃喃的低咒:“早知这吐火罗王如此阴险,就该让三魔把他宰了。” 左卿辞从窗口看去,屋外是黑沉沉的夜,思了半晌他缓道:“他们接到的命令应该是困住我们,暂时不致攻击,如果所料不差,今夜不会有事,明日一早必有使者传话。” 四人面面相觑,尽是疑惑,殷长歌问出来:“使者会说什么,公子为何确定他们是围而不攻?” 左卿辞不置一辞,“多猜无益,届时便知。” 正如左卿辞所料,一夜平静无波。 除了左卿辞,谁也没有睡着,万千利箭在黑暗中蓄势待发,极致的压力逼得人透不过气。黎明破晓前,商晚掩身遁去瞧了一圈,密密麻麻的重弩精卒覆盖了数条街,令人心如死灰。 巳时,礼官在驿馆大门外宣读了吐火罗王的文书,所有人都明白了精卒弹压的缘由。 殷长歌拍案而起,目现厉芒,怒火激扬如沸。“这昏王竟然宵想师姐!” 虽然吐火罗人的趁夜围困之举阴狠毒辣,文书的措辞还是十分委婉客套,言及用黄金换美人,甚至许诺只要沈曼青留于王廷,必会珍视礼待,绝不逊于雪姬,余人可获重赐,随时即能起行。 沈曼青秀颜毫无血色,绞握的指节紧得发白,僵硬的一言不发。 陆澜山怒色难抑:“未免欺人太甚,当我们是什么人!” 商晚阴沉沉道:“条件很清楚,或者交人,或者一起死,这里是吐火罗人的地盘。” 殷长歌忽的沉寂,冰凝的气息宛如雷霆将至:“商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澜山不赞同的看了一眼商晚,浓眉一皱截声道:“殷兄放心,我们决不会如吐火罗人所愿,纵然陆某不才,也不至出卖女子以求生,何况是沈姑娘,真如此以后还有何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万千重弩的压制下,驿馆的大门再度合上,沉重的闭锁声犹如丧鼓,白陌轻道,“礼官说吐火罗王容我们考虑三日。” 殷长歌气恨得胸臆生痛,极想拔剑饮血,“不用三日,给我一日杀上王廷,足够把那些禽兽全宰了。” 商晚独立一隅,双臂环胸冷声道:“能出驿馆再提杀人不迟,火攻、重弩加披甲卫,蜀域三魔也不过撑了一夜。” 沈曼青美目一片绝决凄烈,极力维持镇定:“不妨先答应下来,等众位脱身,我在王廷伺机劫了吐火罗王出城。” 殷长歌不假思索的驳回:“要我抛下师姐先走,我宁可万箭穿身!” 陆澜山也不赞同:“既是同来,自当同归。” 商晚脸肌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见众人的神情又咽了下去,良久道:“或者我们诈降,一得机会便擒了吐火罗王。” 相较于四人的情绪汹涌,左卿辞异常冷静,淡淡道:“不可能,吐火罗王经过前事之变,必会万般谨慎。” 陆澜山深以为然:“不错,纵是沈姑娘甘愿入宫,对方也会预设钳制之术,诸如药物或机关械具一类,到时候沈姑娘就如飞禽入网,难出生天。” 沈曼青容颜更是惨白,纤秀的双肩微微颤抖。 殷长歌心头大痛,一手扶住柔肩安抚:“就算我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师姐受人欺凌!” 白陌突然想起:“也未必绝望,飞寇儿不在驿馆,或许――” “区区一个飞贼能有什么作为,外边是吐火罗最精锐的甲卫。”商晚低哼一声,冷诮的讥嘲后突然心中一动:“他不是扮过歌女?如果他愿意矫饰为沈姑娘入宫,或许能――” 话未说尽,所有人都听出了潜意。以飞寇儿代沈曼青或许能瞒过一时,但毕竟不是女子,识破仅是早晚之别,同样是有去无回。 “不行!”殷长歌出人意料一言否决,斩钉截铁的驳回,“师姐和――谁也不能入宫!若有人执意相迫,先问过我手中长剑。” 商晚禁不住冷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沈姑娘是你心头至宝就罢了,难道那飞贼也去不得,殷兄倒是侠义,不知能当重弩几射?” 一声轻嗡,刃虹猝响,商晚已不在原处。他退于最远的壁角身形紧绷,满面杀意,指掌抚上了刀鞘。 殷长歌拔剑并没有攻击,剑尖指地,冷目如冰,每一个字都缓慢而清晰:“要向吐火罗人屈膝求生不妨自己去,若有人执意强迫同伴就往死地,我殷长歌――必以剑斩!” 刹那之间,两人剑拔弩张,和睦的表相彻底撕裂,空气一片僵冷。 对峙了半晌,陆澜山咳了一声,起身隔在两人间劝解,“殷兄稍安勿燥,商兄也休要再提,无论如何我们该共同进退,此时内争无益于事,反而让吐火罗人看了笑话。”或许是为缓和气氛,陆澜山停了一瞬,打了个哈哈:“况且这主意本就不能当真,以那家伙的个性,得知驿馆被围,只怕第一时间已趁乱逃了。” 片刻后,商晚长出一口气,放开了紧握的刀柄,殷长歌也收剑入鞘,两人均不再言语。 僵局依然无法破解,房间一片死寂。 左卿辞空前的沉默,既使殷长歌与商晚反目成仇,险些白刃相向,左卿辞也没有劝止。直至此刻他终于开口,话语多了一抹薄寒:“驿馆被围何等大事,街头巷尾必已传遍,落兄一定会来探看,只要时机得当,递个话应该不难。” 旁人未觉出什么,白陌悚然而惊,小心翼翼道:“公子想递什么话?” “让他去寻雪姬,那女人既有所求,必有所助。一切举动由落兄自行决断,假如顺利离城,酬金再加千两。”左卿辞的长眸蕴着奇异的光,淡然而轻狂,“若实在无法可解――所有人都不必再回中原。” 白陌肢体冰凉,冷汗渗透了衣背。 ------------ 23.脱枷牢 消息递出去,谁也无法预料飞寇儿会怎么做。 劝服雪姬进谏君王?冒险挟制高官重臣?还是索性只身逃回中原?无形的压力逐时递增,一行人成了度日如年的困兽,心头均有了焦燥,沈曼青尤为憔悴。 时间一点点滑过,铁桶般的围困分毫未减,驿馆内外安静凝肃,每一个人绷得极紧。唯有左卿辞宛如平常,连带白陌也稳住了心气,或许是不谙凶险,又或是看淡生死,这一主一仆镇定得让老江湖都汗颜。 第三日是一个极好的晴日,阳光明亮,空气澄澈,已经有了春天的暖意。 宜洒扫、除尘、晾晒,也宜杀人。 大厅中殷长歌剑眉冷凛,将剑擦了一遍又一遍;陆澜山闭目静坐;商晚侧耳倾听街面的声音;沈曼青容色苍白,隐带凄绝,纤手紧紧握着长剑,仿佛是最后的依凭。 渐渐日近午时,本该前来询问的礼官迟迟不见踪影,已经度过了文书勒定的时限,依然不见半分动静。 众人皆有些纳罕,又猜不出是何种情形。忽然间蹄声杂踏,街上传来兵甲移步之声。最糟糕的一刻来临,气氛凝窒而静穆,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各寻了最宜于动手的位置。 一柱香后,驿馆大门轰然而开。 满布的□□和甲兵不见了,门外十六个高大黝黑的健奴抬着一方垂金结络的软榻,两名宫女挑起纱帘,榻上金发雪肤的丽人盈盈而笑,冰蓝色的眼眸灿若晴空。 最前方的礼官抚胸躬身唱诺,悠长的声调难掩紧张:“汉使归国――” 殷长歌的剑尖已经贴上了礼官的脖颈,听见前四个字险险变招,硬收回去,激出嗡的一声轻响。 礼官知道里面几位都是凶神,乍然间脖颈一凉,几乎没厥过去,半晌后才神魂归位,发现眼前立着一个杀气凛凛的青年,神色冰冷的瞪视。他一个激灵,舌头突然利索起来,扯着嗓子喊道,“王命雪姬夫人礼宴相送,请诸位贵使整衣相候!” 衣饰鲜亮的宫人整饰大厅,摆布席位。点上华烛,熏上暖香,置妥软垫漆桌,一盘又一盘珍肴美味流水般捧进来,色泽和香气诱人食指,前一刻一触即发的驿馆,转瞬已成了流光溢彩的宴场。 一时间众人皆陷入了茫然,弄不懂吐火罗人究竟是何用意。 雪姬不笑时如霜雪之姿,美得凛人,笑起来若霞璧生辉,艳夺心旌。此时欢颜呈露,连陆澜山都有些不敢直视。 众人虽然依席入座,到底情势不明,均在暗自戒慎。 唯有左卿辞从容不迫的与雪姬谈笑,一如数日前宾主尽欢的宫宴。“未想此番离别竟得夫人亲身相送,实在是惊喜。” 雪姬未语先笑,冰蓝色的丽眸谑意宛然:“听闻各位贵使在驿馆烦虑,我王也是心下难安,几日未得安眠。此去两宽,往昔皆逝,惟愿吐火罗与贵邦永为交好。” 左卿辞半句不提这三日兵甲森严的封禁,也不问何以情势倏转急变,“既然这是君王所愿,当如夫人所言。” “所需的一应行辎,我王均已备好,欢宴之后礼官亲送各位出城。”这位任性的宠姬心情极佳,掠见众人僵硬的模样,居然嗔笑调侃。“此去千里,若是过于矜持,各位恐怕要到中原才能再享盛馔了。” 左卿辞微微一笑,当先把盏而饮:“夫人说的不错,良宴难得,自当尽欢。”之后竟似抛开一切,当真享受起华宴来。 众人最初难免戒备拘谨,后来见左卿辞举止随意,渐渐也放松起来大块朵颐,只是默契的滴酒不沾。独有沈曼青饮食一概不碰,苍白的秀颜戒慎如一,殷长歌知她心有余悸,也不勉强。 饮宴过半,歌乐暂歇,雪姬瞥了一眼日影:“欢时将尽,长宴终别,为答谢当日相救之情,我王为诸位备下了一份薄礼。” 随着礼官击掌,六名宫女捧着银盘蜿蜒而入,在每个人席前跪下,银盘中满盛黄金珠玉,琳琅夺目,大厅瞬时宝光生辉。良宴与恩赏来得太离奇,众人疑惑更深,无一人去接,均看着左卿辞。 左卿辞大方起身,优雅的行了一礼:“王上所赐,却之不恭,多谢王及夫人盛情。” “这是我王之礼,至于妾身――”雪姬冰蓝色的眸子一转,漾起促狭的巧笑:“唯有让宫人代为祝酒一杯,还请贵使勿弃。” 受了命令,雪姬身边一名侍女跪地倒了一杯酒,托起银盘袅袅行来。 或许是不便正视,左卿辞长眸一闪,倏然垂落在侍女的双足。 那是一双套在牛皮绊鞋里的裸足,秀致娇美,足趾似小小的贝壳,足踝的银铃随着步履迸出脆响,声声撩人心弦,可惜足缘有一些紫痕,稍许破坏了美感。 定了一瞬,左卿辞的视线缓缓上移。 柔滑的绸裤宽绰飘逸,边侧开口,露出了光洁的小腿,莹白的腰肢幼细玲珑,脐上镶着一枚碧玉饰,紧身马甲勾出优美的线条,衬着衣上轻晃的垂缨,像一场诱人失足的心跳,可惜吐火罗的宫人在外均以薄纱掩面,无从窥见真容。 侍女始终低着睫,直到停在左卿辞面前才抬了一瞬。 通明的烛光映出一双安静的眼,瞳眸深处隐隐有一泓墨蓝,仿佛最幽深的湖水,唯一的缺憾是大概许久未曾休憩,蒙了一层薄薄的血丝。 左卿辞凝视着她,接过酒缓慢的饮下去,眉间有抹奇异的神采。 饮完他将盏置回银盘,道了两个字。 “多谢。” 天空蓝似一块透亮的宝石,云彩高远,四野安静而详和。 直到离城百余里,陆澜山仍然觉得难以置信,经历的一切皆不可思议:“就这样出来了?” 殷长歌也是一般茫然:“竟然没有陷阱,吐火罗王在搞什么鬼?” 行囊中食水俱全,验过全无问题,白陌望着辎重齐全的驼队发呆,怀疑自己在几日忧心中产生了幻觉。 商晚缓下紧绷的戒备,难抑死里逃生的兴奋:“管他怎样,我们出来了。” “飞寇儿他――”白陌说了半句又咽下去了,想不通那个飞贼用了什么办法扭转乾坤。 不单是他,几人都在疑惑,殷长歌猜想,“或许是他说动了雪姬。” 陆澜山赞同一半,点点头又摇头:“即使如此,让一国之君改换心意也非易事,不知他是如何斡旋。” 白陌满脑子困惑,喃喃道,“他怎么一直没露面,我们已经出城了,他还是不见踪影。” 所有人皆在猜测,殷长歌不语,剑眉多了一线隐忧。 陆澜山拍了拍跨下的骆驼,不甚担心:“那家伙懂吐火罗语,又有一手妙术,换个形貌,偷张文牒出城易如反掌,一时未至,想是有什么耽搁了。” 好容易脱身,商晚一心想离吐火罗越远越好,不耐烦久候:“现在要如何,难道一直在这里,等到吐火罗王派出追兵?” “商兄要走,尽可先行。”殷长歌瞧都没瞧他一眼,语气淡漠,“我等他出来,毕竟是为我们才滞留城内,真有追兵还能接应一二。” 眼见两个人又呛起来,陆澜山也不好说什么,不等不妥,久等又不知要到何时,两厢为难。 左卿辞见天色将暗,沉吟片刻,望了一眼远方的吐火罗城郭:“若是未猜错,落兄在城中还有事要办,我们先去车木措,离吐火罗不远不近,也方便通过暗谍打听,或许落兄会把讯息传到那里。” 车木措是个小城,虽不如吐火罗繁盛,也有几千居民,城中与吐火罗人往来颇多,很快即有讯息回传。 对于飞寇儿究竟在王廷做了什么,人人都满腹好奇,私下也有各种猜议,终是难以确定。所以当白陌拿着密报冲进左卿辞的房间,殷长歌先跟过来,接着是陆澜山、商晚,沈曼青犹豫了片刻,也随之跟了进来。 济济一堂一个不少,左卿辞掠了一眼,拆开了密信。 使者来宣读吐火罗王的谕旨后,吐火罗城出了一桩异事。三名吐火罗高官在自家宅邸醒来,均发现枕边钉了一把短刀,刀身深入床板,几乎直贴颈项,刀旁还留了一枚中原才有的结络,其中一人当场就吓晕过去。第二日吐火罗朝中议论纷纷,无不惶然。 第二日夜里,这个数字变成了七名。 从高官到皇亲贵戚,恐惧扩散了十倍。谣言疯一般蔓延,全城兵卫被支得左巡右守,第三日晚间,满朝王公大臣无人敢于安睡,城中灯火彻夜通明。 吐火罗王被烦虑弄得难以安眠,直到晓星将沉才朦胧合眼,不到半个时辰就被雪姬慌张的推醒,侧头望去,他惊恐的发现颈边多了一把雪刃冰寒的短刀。 谁也不清楚刺客是如何进了戒备空前的深宫,将刀投在吐火罗王枕侧,更不懂究竟有多少中原人潜在王城。 被急召来的群臣噤若寒蝉,人人悚恐,满殿无一开言。 吐火罗王徘徊良久,终于决意将惹不起的瘟神礼送出城。王令颁下,甚至没有一个高官敢于领命,还是雪姬主动请缨代为送行,才有了那一场华宴。 密信叙述详尽,读来惊心动魄,左卿辞看完后众人一一传阅,好一阵无人开口。 陆澜山一目十行的看完,回忆了一刻,突然大笑起来:“我说怎么礼官一直青着脸,动不动就发抖,原来是被吓破了胆。” 商晚看了两遍犹觉不可置信,“全城戒备,他还能以一人之力夜刺七名,在君王枕边留刃,怎么可能。” 殷长歌神色异常复杂,既自豪又有伤感,掺杂着难以言说的惋惜,他身畔的沈曼青异常沉默,紧紧抿着唇。 能想通其中关窍的唯有左卿辞,他思索了一阵,“落兄大概与雪姬有所交易,从她那里获悉了吐火罗皇亲贵族的住邸。前两夜是落兄亲为,最后一夜国主枕边那把刀,应该是雪姬所置。” 一番剖析入情入理,众人尽皆信服,陆澜山激赏又钦赞的笑骂了半晌,感慨万分:“等这小子回来要喝上一杯,平日里蔫头搭脑,一转眼不声不响弄得吐火罗人仰马翻,好能耐,好胆色,这个朋友我交了。” 殷长歌忍不住笑起来,稳了稳情绪:“陆兄好兴致,只怕他未必饮酒。”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陆澜山酒瘾大动:“哪个江湖汉子不饮酒,不过那家伙比大姑娘还话少,说不定真不会,也无妨,强灌下去更有趣。” 见陆澜山一脸豪迈,摩拳擦掌意图恶整的模样,殷长歌一则好笑,一则仍有些牵悬,“既然事已顺遂,为何他仍在城内。” 这原因旁人不明,左卿辞心中有数,“殷兄不必忧挂,落兄定是有事尚未完成,否则吐火罗人哪留得住。”又见陆澜山好酒之态,左卿辞笑吟吟道,“待回中原必定要摆上一桌,请诸位喝一顿庆功酒,只是落兄酒量极好,千杯不醉,陆兄想灌倒可未必能如愿。” 殷长歌听得一怔:“千杯不醉?公子如何得知?我怎么――” 他没说下去收住了口,左卿辞也没有问,转而回到正题,“密信中让我们尽速回转,在阿克苏雅会合,为防节外生枝,我们明日就启程。” ------------ 24.掠美归 来时隆冬,归途已是雪化冰消,泥泞满布。 这一时节道路软淤,驼马时常陷落,同样不适于行走,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提前探路。车木措雇来的向导抱怨连连,奇怪这些中原人竟然甘之如饴。却不知这点麻烦与来时的艰险相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比起经历过的料峭冰风,偶然拂面的春寒简直是种愉快的享受。 说是尽速,实际走得并不快,殷长歌甚至刻意让向导放缓了速度,二十余日后依然不见飞寇儿的身影,众人不禁又生出揣测,多了悬挂。奈何此时音书断绝,想探听也无从着手,唯有静等。 日子随着骆驼的脚步一天天滑过,离开吐火罗月余,难得碰上了一口干净的泉水,索性提前歇宿下来。 各人分头忙碌,有的猎野羊,有的取水,有的拾柴生火。 枯柴聚拢起来,在荒原的风中引火极是不易,白陌想找几块石头遮挡,抬眼扫视四周。雪已经全化了,枯败的野草被夕阳染成了亮黄,高远的天穹笼罩四野,熔金般的落日缓缓坠下,衍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壮美,令人目炫神迷。 美景夺人,白陌却盯住了日色边缘一星模糊的轮廓。 那是一个极淡的影子,几乎隐没在灿亮的金黄中,隐约的轮廓像是人在遥远的骑行,让他忘了升火,也忘了喊叫。 那是确实一匹马,随着落日的余晖逐渐趋近,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寒凉的风贴地而卷,升起一层弥散的尘雾,甚至能看到白色的头巾在空中飞扬,一人一马仿佛乘着漠漠的风而来。 直到影子到了跟前,白陌才脱口叫出来:“飞寇儿!” 勒住马的人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从来没有弄清过这个人的长相。 白陌看对方腾身下马,轻巧的从马上抱下一个人,风掀开蒙头的白布,撩起一头金子般的长发,在荒漠上比落日更明亮。 白陌彻底傻住了,手中的火石砰然落地,冲向帐逢直着嗓子叫喊。 “公子!飞寇儿回来了!还拐了雪姬!” 真的是雪姬。 所有人目瞪口呆,僵硬的看着冰蓝色眼眸的美人巧笑倩兮,偎在飞寇儿一点也不雄壮的肩上,姿态亲昵而信赖,毫不在意对方仅是个其貌不扬的少年。 不错,飞寇儿又换了一张脸,比起过去的平凡,现在的模样勉强称得上清秀,但在雪姬身旁就如戈璧上随处可见的杂草。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雪姬的依偎,一手扯起软毯裹住美人,一手将一块烤黄羊递过去,雪姬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又吐出来,软侬的抱怨了一句。 飞寇儿没说话,或许是因为太疲惫,连说话的意愿都消失了,对美人任性的挑剔也不劝,翻开包袱找出调料,将几块生肉串好,开始架在火上自行烤制。 陆澜山侧过头低声道:“商兄,她好像嫌你烤得味道太差。” 商晚脸颊抽了抽,无表情的回答:“我记得那块是出自殷兄之手。” 这样不着边的对话殷长歌懒得接口,直接横了他们一眼。 左卿辞大概是唯一神情自如的人,众人都佩服他的定力,即使看到雪姬纤细的双手搂在飞寇儿腰上也面不改色。“夫人何时离开吐火罗?” 美人被照顾得很好,完全不似飞寇儿的脏累疲倦,除了衣上略带沙尘,艳丽的面庞娇嫩如昔,仿佛经历了一场新鲜愉快的出游:“大约二十日前,云落带我离开了王城。” 她的一颦一笑是那样迷人,有眼睛的都会醉倒,可左卿辞仿佛成了瞎子,对这位绝世丽人甚至不及阿克苏雅的老镇长亲切:“路上可有凶险?” “碰上了几十拔追兵,大多认不出我们。”雪姬似深觉有趣,咯咯笑了出来:“可是也有几拔硬要搜身,我一生气就骂了他们。”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望了飞寇儿一眼,“后来如何?” 雪姬侧了侧头,雪白的额蹭着飞寇儿的面颊,姿态爱娇而依赖:“后来云落带我逃走了,我真喜欢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一些讨厌的人一直在追,不过没什么好怕的,云落会把他们解决掉。” 这样不避人的亲近,在中原几乎可算冶艳放荡,连旁人看着都尴尬。 飞寇儿一径沉默的烤肉,灰扑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挂在身上不是软玉温香的美人,而是一截毫无生趣的木头。 不知为何,白陌忽然很同情他。 左卿辞彬彬有礼,却明显比平时冷淡:“吐火罗王对夫人爱若珍宝,予取予求,夫人为何一定要离开。” “叫我瑟薇尔。”蓝眸美人撩开披落的金发,优美的坐直身体,宛如戈壁上绚丽盛放的波斯菊。“我讨厌雪姬这个称呼,讨厌那个国度,更讨厌那个男人,谁会想留在那里。” “夫人想回故土?” “我不想在囚牢里过一生。”她侧头望了一眼荒凉的远方,冰蓝的眼眸里有种低徊的惆怅,一瞬间覆盖了妖媚的任性。“还有焉支的家,我想再看一看满城的胡杨。” 美人的忧郁分外惹人怜惜,然而左卿辞简直是石头做的心肠:“多年未归,夫人不怕物是人非?” “无论怎样我都要离开吐火罗。”玫瑰色的蜜唇漾起嘲讽,雪姬轻哼一声,迹近不屑:“我知道你只为利用,现在又嫌麻烦想把我扔回去。没关系,云落答应了帮我,从云落来找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们完全不一样。” 冰蓝色的美眸盛满嘲弄与轻鄙,让白陌极想驳刺,又因不愿跟女人斗口而忍了。从来没有人会将飞贼看成宝贝,却对公子如此贬低。 左卿辞大概也懒于再跟她说下去,转向了飞寇儿,温雅的话语似在平述,又似一丝含蓄的轻责:“相识这么久,才知道原来落兄并非是真姓。” 众人不懂吐火罗语,这一句汉活却是听得分明,殷长歌眉目低抑,喉结动了一下又忍住了。 飞寇儿沉默了一会:“名字本来也没什么用,我叫苏云落。” 他没有再说,将烤好的黄羊肉递给身畔的丽人,肉烤得脂香四溢,色泽金黄,旁人看了都忍不住咽口水。 飞寇儿仿佛闻不到香气,抄起水袋灌了两口,又拿起之前被丽人嫌弃的冷肉三两口咬完,简单的交待,“我先休息,马背上有瑟薇尔的锦垫。”说完,他扯起一块敝旧的软毯径直倒在火边,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沉眠。 众人看着沉睡的身影,安静了半晌才开始交谈,声音均压低了许多。 夜里安排雪姬颇费了些口舌,原本男子均是露天而宿,独有沈曼青是女子,享用了唯一的软帐,可是这位难缠的美人无论如何也不肯与沈曼青同宿,居然自行搬下锦垫依偎着飞寇儿,让人头痛不已。 左卿辞根本不理,白陌束手无策,只好任两人宿在一起。 夜深人定,丝绒般的天幕广阔无边,璀亮的繁星低映,除了火堆旁的左卿辞,均陷入了安眠。 暖黄的火光映着两张沉睡的面孔,雪白无暇的娇颜另一侧,是一张朦胧暗淡的脸,被宁静的夜色笼罩,仿佛覆满灰尘的砾石。 近乎一整天死一般的沉睡,再醒来又是黄昏。 漫天金红的云霞绮丽无匹,极尽夺目的铺陈,仿佛一切光彩都凝炼于此,苏云落目光涣散的看了半天才爬起来,腰脊和腿还残留着策马奔逃带来的酸疲。驼队散在四周,悠闲的啃着刚钻出地面的青芽,零星几个人离得极远,或在戏逗野羊,或在漫谈,或在练功,一路的凶险抛在身后,忽然生出了无所适事的茫然。 头还有些昏沉,苏云落走到泉水旁洗脸。 染满风砂的头发脏污纠结,混着多日未洗的异味,苏云落索性弯腰解开裹头的布巾,兜了一瓢泉水浇上去。冰冷的水让脖颈激灵了一下,也让神智略为清醒,他这才想起根本没有沐发的东西,只能浇几瓢水胡乱揉弄,尽量冲下砂粒。 冲了半晌成效不彰,忽然有人取走水瓢,将一只瓷瓶放入他手中。 瓷瓶里是上好的澡豆,散着清新的香气,苏云落随手抹入发端揉搓,头发实在太脏,沐洗了很久,那人也极有耐心,汲起泉水一点点冲淋。凉澈的水流涤去了重重污垢,当发际的感觉终于清爽,苏云落拧干湿发,拭去眉眼上的水,直起身微微呆了一下。 地上有一道深浓的影子,连着一个颀长的身形。 暮光给左卿辞的轮廓镀了一道金边,仿佛一道不真实的幻象,他的脸在暗影中模糊,能隐约看见长眸中流转的光,非常神秘,又出奇的俊美。 “云落!”娇柔的身体从背后扑上来,瑟薇尔细软的金发拂过颈,打断了一刹那的静谧。 “你在沐发?泉水太冷,用来沐发不好,应该用半温半凉的水,那样才不会损了头发。”冰蓝眼眸的美人以软布替他擦拭湿发,一边娇嗔的碎语。“虽然你的头发又黑又密,可是发尾焦枯,是不是被火灼过?必须要用最好的橄榄油,加上蜂蜜和蛋清来养护,再抹一点玫瑰香露,这样头发才会光泽柔软。梳子也极有讲究,琉璃梳仅是珍奇好看,不如象牙润养……” 白陌在一旁暗暗翻白眼,哪个男人会像女人一样在头发上花心思,飞寇儿,不对,该叫苏云落,倒是没脾气的任她折腾。只是在旁人看来瑟薇尔太过亲昵,倚在他背上偎蹭,指尖又不时拂过耳际的肌肤,毫不避忌男女之防,委实让人咋舌。 心不在焉的听了半天,苏云落终于开口。“明天你们往阿克苏雅,我送她去焉支。” 一句话让众人全看过来,唯有金发美人听不懂,仍在梳弄手中厚密的黑发。 左卿辞轻缓道:“我们能安然出城全仗苏兄奔走,已是艰辛不易,如何能在脱困后又让苏兄一人辛劳。” 陆澜山也有同感:“公子说得不错,救急的事全是你担了,后续的事正该由我们来,此地往焉支不过十数天的路程,走一趟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沈曼青自从驿馆之围就变得沉默少言,谁也没有怨责,她却始终郁郁,连苏云落归来也没有半句言语。殷长歌宰完黄羊,收起剑拎着生肉走近火堆。“自当如此,万一路上遇到吐火罗的追兵,也能出口恶气。” 苏云落略感意外,但没再说什么。 瑟薇尔对他们的话不感兴趣,捧过一只羊腿放在苏云落面前,美目盛满了期盼,敛去傲慢任性之后,她犹如一只天真娇弱的宠物,呈露出全心依赖,让人越发想抚慰呵护。 苏云落已经习惯照料她,拎起羊腿就开始处理,陆澜山见势掩住期待,若无其事般道:“若是苏兄精神尚好,不如把剩下的一点肉也顺手烤了吧。” 苏云落诧然抬头,一只洗剥干净的整羊被拎了过来。 ------------ 25.荒原舞 坚硬的盐砖轻轻一叩,跌下一块,苏云落随手捏成粉末随洒随抹,抹完又揉了一刻,指节在羊身有节奏的弹叩,刷了一层煎出来的羊油,又上了一层香料,苏云落抽掉两块柴,待旺火转柔才架上去缓慢的翻烤; 一旁另起了一堆火,悬起吊锅,清水滚开后苏云落剔下几块小骨,削下一块羊后腿,撕得极细一并扔进去,撇去浮沫,弹进盐和一些不知名的香料炖了许久,香味越来越浓郁,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勾着肠胃,馋得人心痒难耐。 被文火熏烤的羊转成了金黄,不知苏云落从哪里寻来了野生的浆果和蜂蜜,挤抹在肉上,更是喷香扑鼻,诱人食指大动。 瑟薇尔吃得冰蓝色的眸子莹亮,浅笑如蜜糖,哪还有半分冰山美人的冷峭,若是吐火罗王见了,只怕骨头都化了。 火堆边的人无一注目,全在撕咽羊肉,一只整羊瞬间剩了残骨,虽碍于风度不至争抢,却也毫无礼让之意。羊肉争完又开始分羊汤,那汤色泽清亮,一人仅得一碗,入口鲜美之极。两个向导本来被美人迷得七晕八素,现在却把脸全埋在碗里,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左卿辞缓缓品啜,若有所思的看着飞寇儿:“苏兄好手艺,此前真是错过了。” 陆澜山剔着牙,饱餐美食之后心满意足,只觉这是离开中原后最为享受的一餐:“妙仙楼的名厨不及苏兄一半手艺,今天这只羊可谓死得其所。” 苏云落低头撕着一条羊肋,被夸了也没什么表情:“野羊肉嫩,易烤。” 殷长歌失笑,出言揭破:“那天陆兄还说这里的羊肉太粗劣,远远不及中原。” 商晚咬着一块羊骨凉凉道:“殷兄烤的,岂有不粗之理。” 殷长歌一窘,陆澜山大笑起来。 车木措人习惯早睡,向导自去另行歇宿,其他人背靠着骆驼闲聊。 仰首看戈壁广褒的天幕,一轮高远的斜月如钩,与漫天星辰交相辉映,偶然三两声黄羊的低鸣,气氛漫散而慵懒,一时之间各自神游,尽在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忽而一阵乐声如泉水盈散,左卿辞拉起了乌德琴。 还是他充作琴师时所用的一把,操琴的姿势极优雅,荒原冷月下恍如谪仙,修长的手灵巧的拔弄,夜风似在指尖轻柔起来,星光下俊颜沉静,低雅悠长的乐声宛转欲诉。 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蓝眸丽人望着左卿辞,娇艳的脸庞突然盈盈一笑,卸下软毯,长袖一舒,竟随着乐声翩然舞起来。 亘古的长夜,亘古的荒原。 金发飞扬的美人在夜风中妙舞,姿态宛似流风,飘如飞雪,折腰翘足,华美曼妙无方,看得人心醉神迷。一曲终了,左卿辞停下手,瑟薇尔的舞也停了。 蓝眸丽人呼吸略促,美好的胸形起伏,旖旎的媚姿撩人心旌,她风情万种的拂了拂金发,胸有成竹的一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云落是我的,你抢不走。” 这一句犹如雷亟,白陌的下巴掉了下来。 更可怕的是左卿辞居然神色不变,淡淡道:“何以见得?” 蓝眸美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生得确是俊美,可是太狡猾,不适合云落。” 左卿辞微微一笑,漫然拔了下弦。“这些却是不劳夫人过虑,夫人的意愿是离开王廷,如今已心遂所愿,还要如何。” “自由很好,可是我需要有人陪伴。”瑟薇尔下颔轻扬,淡去了无依的柔弱,流露出娇矜得意,“你身边已有锦莺,何必还与我争云雀。” 左卿辞虽是在笑,长眸不见半点温柔:“以夫人的美貌,不知有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甘愿舍命相伴,何以非要执于一人,未免过于自私了。” “那又如何,你不也是如此?你这样的男人是最要命的毒1药,没有心却偏能醉死人。”瑟薇尔格格娇笑,红唇吐出话语却是十足的噎人:“有意时百般相诱,无情时弃若敝屐,落在你手上必然心碎,还不如由我来怜惜。” 垂了一下睫又抬起,左卿辞语气益发柔和,字字诛心:“可惜夫人再怜惜也是女子,夫复何益,云落毕竟是中原人,不可能长留西域,去了焉支便要分道而行,夫人还是另寻寄托为好。” 被刺中隐忧,瑟薇尔气得跺脚,冰蓝色的美眸狠狠的剜着他。“云落答应过不会扔下我不管,再说就算回中原又怎样,云落心上没有你,笑得再好看,琴弹得再动听都没用。我若得不到,你更得不到。” 左卿辞掠了一眼,瞬时长眸一沉,不再理会瑟薇尔,把琴扔给白陌起身去了宿处。 其他人不谙吐火罗语,察颜观色还是有几分。见这对俊美的男女说了半天,尽管两人言笑款款,气氛明显越来越不对,皆觉察出了古怪。 陆澜山凑近呆滞的白陌,压低声问:“他们在说什么?刚才还一个弹琴一个跳舞,怎么好像突然吵起来了?” 白陌僵硬的侧过头,见商晚、殷长歌及沈曼青无不盯着他,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目光无意间扫过,彻底哑然。 那个引起纷乱的罪魁祸首,竟然倚着骆驼睡着了。 苏云落是真的睡着了。 先是数日不曾交睫,后来又要躲避吐火罗王精锐尽出的追捕,持续的逃亡耗尽了心神,以至于在精神和环境放松后,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尽管如此,当瑟薇尔的尖叫响起,苏云落还是瞬间醒过来。 一条灰蛇被商晚钉在地上,尾端仍在颤动,晨起梳沐的蓝眸美人倒在泉边,娇容惨白,惊惶的捂着左踝。苏云落撕开她的裤角,雪白的肌肤上有两个小小的齿印,幸而被衣服遮挡,入肉不深。看了一眼,苏云落立刻封住她腿际的穴道,切开伤口吮出毒液,接连两三口毒血吐在地上,瑟薇尔已经晕了过去。 荒野的蛇是极危险的,蛇毒的效力很快显现出来,瑟薇尔的伤口变得紫胀可怕,肌肤烫热,整个人陷入了昏沉。两名向导看了看蛇,摇了摇头低声议论,对美人充满了怜恤和惋惜。照向导的说法,这种蛇应该犹在冬眠,不知怎会暴起伤人,一旦咬中几乎无法救治,性命只能靠天神保佑。 随身药物不齐,左卿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唯有将她安置在软帐中静养。 苏云落把瑟薇尔揽在怀里,每过一刻就更换一次敷帕。几日下来瑟薇尔依然未醒,她神智模糊双颊红烫,蜜唇焦枯,似一朵被烈日灼伤的花。 又是黄昏,幕帘一晃,左卿辞钻入了软帐。 软帐本就不大,他的到来益发显得帐内狭小,左卿辞递过烤肉及干饼,还有一个盛满泉水的软袋:“苏兄已熬了几日,不妨休息一阵。” 苏云落着实也累了,软帐中又无可倚靠,唯有换了一个坐姿舒缓僵硬的腰,接过皮袋喝了口水。 诊脉完毕,左卿辞开了口,“眼下只能等高烧自行退去,苏兄也不必过于牵悬,这本是一场意外。” 苏云落一贯的沉默,半晌才道:“是我把她从王廷带出来。” 左卿辞的眉间有一丝藏得极好的淡讽,“她自己不知死活,毫无自保之能却坚持要逃离吐火罗,与苏兄何干。” 苏云落没有说话。 “一行人出城确实蒙她助力,可若非她存有私心,蓄意挑唆吐火罗王,我们又何至于受困驿馆。”左卿辞清悦的声音娓娓道,不动声色的蛊惑:“苏兄费尽力气助她遂了心愿,双方各得其所,交易两清,难道还要连带护她终身?” 苏云落揉了揉额,看向怀中憔悴昏迷的娇颜。 左卿辞仿佛关怀,又似别有深意的劝诫:“不管她本名叫什么,做了雪姬十年,她已经习惯受人供奉。一时迁就无妨,日久却是不妥,总不成真让苏兄做了她的奴仆。” 探了下敷帕已无凉意,苏云落另绞了一块换上去,突兀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既然她已守诺,我也该依约保护。”如今好端端的美人死不死活不活的吊着一口气,怎么看也不算善尽诺言。 左卿辞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如果焉支是善地,她怎会被转卖至吐火罗,大概她自己心底也清楚那个家未必能归,所以才死死攀住苏兄,苏兄可想过万一焉支不能留又如何?难道陪她在西域诸国之间流浪?” 苏云落默然半晌,忽然看了他一眼。 左卿辞抛出询问,自然也备好了答案,“实在放不下,苏兄又碍于信诺,不妨将她携回中原。” 苏云落想了好一会,眼眸垂下来,“胡姬在中原地位卑微,人人轻贱欺凌,她受不住的。” 中原胡风盛行,粟特商人通过丝绸之路贩来了数不清的异族女奴,或者卖入秦楼楚馆,或者卖入酒肆歌台,以卖笑陪酒与歌舞宿夜为营,成就了风流艳纵之名,然而地位也极卑下,被侮被戏司空见惯。 “此行顺遂,她也算有功之人,不如由候府上报皇廷,请鸿胪寺出面安置,如此一来她依旧可享锦衣玉食,也好过在西域颠沛流浪。”左卿辞轻而易举的化去了难题。 半拧的眉松开了,苏云落望着他,似乎有一丝意外。 “她又不是苏兄一人之责,设法安置也是份所当为。”左卿辞轻谑道,半真半假的调侃,“倒是她略示柔弱即能赢得苏兄倾力相护,令人好生羡叹,不知我何时有幸,能得苏兄一诺。” 苏云落一时不解对方的话意,隐约茫然。 左卿辞也不再说,淡淡一笑,起身离帐而去。 ------------ 26.轻离剑 持续数日的高热褪去,冰蓝色的眼眸终于睁开,连向导都惊讶于这一奇迹。 瑟薇尔依然极其虚弱,但不再有性命之危,在苏云落的悉心照料下,金发丽人日渐恢复,腿部褪去了肿胀,切开的伤口开始愈合,唯有两枚齿痕宛如死神的指印,永远留在了足踝上。 日落之后,苏云落将病恹恹的美人抱出帐蓬,倚在软垫上看明月初升。好容易死里逃生,众人皆对瑟薇尔颇为怜惜,并无一人因行期延误而不满。 风吹荒原空寂如银,浩荡的夜风下,青霜与白虹纵贯。 石滩上密布剑痕,两个轻捷的身形翻覆起落。这是一场同门之间的磨砺,殷长歌迅捷,沈曼青轻灵,彼此又熟知技艺,剑意一发即收,招式未至身法已幻,似在月下共绎了一出赏心悦目的剑舞。 斗技终了,众人均在喝彩,殷长歌收了剑真心钦赞:“恭喜师姐,剑艺又有精进。” 近日沉寂寡欢的沈曼青掠了一掠秀发,螓首略偏,神情淡淡,“你我二人交手多次,到底熟极,难有进益。”言毕话语一转,望向火堆边的苏云落:“苏兄深藏不露,必有过人之处,可愿下场切磋,容我讨教一二?” 苏云落仿佛不曾听到,仍在照料怀中的瑟薇尔,手边还端着一碗汤。 蓝眸美人听不懂汉话,也不明白场中是何种情景,倚着对方的肩臂,就着手娇弱的喝汤。 沈曼青神色一冷,秀美的脸庞一片凝肃。“苏兄可愿赏面,容我讨教剑艺。” 四周一片僵滞,几个人鸦雀无声,无不觉出了怪异。 苏云落低眉垂目,舀起一勺汤等夜风吹凉,僵峙的气氛感染了瑟薇尔,她流露出疑惑,蓝眸不解的逡巡。 身形一动,沈曼青到了两人面前,长剑倏抬,锋刃如霜雪冰寒,直指苏云落双眉之间,话语间锋芒毕露:“还请苏兄不吝赐教。” “师姐!”殷长歌实在忍不住:“苏――他既不愿,你又何必相强!” 情势猝然间一触即发,瑟薇尔娇颜发白,隐现惊惶,紧紧抱着苏云落的手臂。左卿辞冷眼旁观,观察两人细微的神色,并不劝止。 陆澜山疑惑非常,尽管不明情由还是出言圆场:“苏兄或有不便,若沈姑娘不弃,陆某愿代为下场。” 雪虹般的剑芒吞吐,仿佛月华凝成了实物,沈曼青言语客气,剑尖分毫不移:“多谢陆兄好意,我是见苏兄过于低调引动了好奇,同行这么久,当不至于较个技都藏藏缩缩。” 这一点众人确是心有戚戚,摸不清的何止武技,甚至连飞寇儿的习性都拿捏不准,但这样咄咄逼人的邀剑终是不妥,陆澜山蹙了蹙眉,一时无话。 凛凛寒锋直侵眉睫,苏云落终于抬头,话语缥淡如水:“这把剑,你就这样用?” 似积满冰雪的树梢突然颤动,沈曼青的容色有了一丝变化,殷长歌也似想到了什么,看向她手中的剑。一咬牙沈曼青还剑于鞘,扔在苏云落面前,反手拔出殷长歌的佩剑。“借你用又如何,我决不在兵刃上占你便宜。” “收起来吧,根本毫无意义。”苏云落执着匙拔了拔汤,带着一种疏冷的厌倦:“我早已不用剑了。” 闲适的夜憩不欢而散,苏云落将蓝眸美人送回帐中,沈曼青与殷长歌不知去了何处,只余几人在原地漫谈。叙完一些零散的话题,左卿辞自然而然的道起:“沈姑娘那把剑瞧着似有些特别,陆兄可认得?” 陆澜山摩挲着下巴,想了半天才道:“之前我还未曾留意,现在看来倒有几分像是轻离。” 商晚悚然动容,脱口而出:“剑魔苏璇掌中的轻离剑?陆兄没看错?沈姑娘怎么可能有这把剑!” 陆澜山一击掌,益加肯定:“不会错,就是二十年前试剑大会上被苏璇一举夺去的轻离。玄青剑鞘,霜雪白芒,隔年日久我竟未想起来。”说着陆澜山叹息一声,无限神往。“当年苏璇执此剑纵横江湖,当者披靡,真英雄莫过于此。” 商晚的呼吸急促起来:“神匠鸦九所铸的四大神兵之首的轻离?不是听说此剑已随苏璇沉于洞庭?” 陆澜山耸耸肩:“传言未必尽实,苏璇本就折于正阳宫长老之手,一旦亡故,轻离剑也被门派一并收回,不足为奇。” 商晚的面色阴晴不定。 被武林旧事所动,陆澜山禁不住唏嘘,“四大神兵谁不垂涎,正阳宫竟然沉得住气封藏多年,轻离一出,只怕江湖轰动不小。” “轻离剑,斩魄刀,天罗束,碎魂镰。”商晚喃喃念出的名字,每一件都曾轰动江湖,引发腥风血雨,让无数人为之疯狂。 “苏璇夺了轻离,又重创屠神休苇,杀得这魔头多年来绝迹江湖,说不定碎魂镰已换了主人;斩魄刀去向不明,天罗束据说已被天地双老携隐。”武林人谁不视兵器如命,陆澜山说得心潮涌动。 异样的心思转了几遍,商晚最终还是按捺下来,掠了一眼沈曼青之前所坐的位置:“正阳宫掌教竟然将此剑下赐弟子,也不怕被人夺了去,看来沈姑娘在门中的地位――”冷嘿一声,他不曾再说下去。 陆澜山是老江湖,岂会听不出商晚酸妒之下的念头,不轻不重的敲打:“她是掌教金虚真人门下首徒,天姿好又蒙长辈青眼,年少凌云福缘深厚,旁人羡慕不来。再说她背后是正阳宫,就算苏璇已逝,也不是常人可以轻侮,敢得罪那是嫌命长了。” 商晚知他看破,闷了一会自嘲道:“轻离就算了,若遇上的是斩魄刀,商某还真不一定把持得住。” 见对方收了心思,陆澜山笑了,“可惜神匠鸦九意外身故,不然商兄说不定还能求一件趁手的兵器。” 商晚心实有憾,忍不住咒骂。“都是朝暮阁那群杂碎,竟然逼得神匠身亡,谁也没落到好处。” 陆澜山深有同感:“朝暮阁势大之时,做下的恶事岂止一桩。后来卷入通谋西狄一事,被王廷清剿重创,何尝不是报应。” 俩人言语之间话题几易,左卿辞静静的听,忽道:“剑魔有无后人?” 这一句问的是陆澜山,他年纪较长,对江湖事比其他几人所知更详:“苏璇疯颠之时不过二十余岁,独身未娶,何来后人。” 左卿辞又道:“连传人也无?” “正阳宫从未有此传闻,剑魔的传人必非庸常,岂会寂寂无名。”陆澜山敏锐的觉察:“公子怀疑苏兄与苏璇有所关联?” 商晚闻言好笑,有几分不以为然:“虽说都是姓苏,差别也太大了。” 左卿辞笑了一笑,缓缓道:“我看苏兄像是认得这把剑,与殷沈二位有些不寻常。” 陆澜山当时也觉得不对,听这一问又寻思起来:“苏兄本就流连于各路珍物重宝,轻离又极有名,认得出不足为奇。可方才的样子确实有些怪异,难道和沈姑娘曾有过节?” “谁知道,那家伙行窃多年,得罪的数不胜数。”商晚也加入了推断,并不认同:“初见时我瞧殷兄对他颇有敌意,不像认识,不过那家伙日日换脸,谁知道哪张是真的,蒙过去也不奇怪。” “难道苏兄曾偷到天都峰上?也不对,那样殷兄已经第一个拔剑了。”陆澜山深想下去,渐渐的更多疑惑浮出来:“我记得中庭斗剑后殷兄的反应就有些不对劲,这两人以前必定交过手,沈姑娘甚至清楚苏兄早年是用剑的――” 越说下去越是离奇,陆澜山的话语截然而止,篝火边出现了一刹那的安静。过了半晌,商晚讪笑一声:“怎么可能,正阳宫的人何等自傲,真出了一个飞贼,掌教都要活活气死。” 左卿辞一径微笑,并不道出任何想法。 陆澜山也觉得绝无可能,打了个哈哈不再谈下去,话题再度跳转,然而心底终是有一抹难解的疑惑。 经此一事,不单飞寇儿越发神秘,连看殷长歌与沈曼青都带上了联想,但谁也不好多问。待瑟薇尔病体渐愈,一行人折向焉支,送蓝眸丽人回返家乡。 一如左卿辞所料,漫漫长路后的回乡未必是喜泪。焉支有满城的胡杨和密窄的小巷,瑟薇尔的母亲见到爱女欢欣若狂,父亲却破口大骂。他把最美的女儿卖给人头贩子,多年重逢,满心恐惧女儿的逃脱致使债主和灾难降临。这片既无良地又无名产,唯出美人的贫瘠之地,最盛行的便是卖女。留下一包金珠和怨愤的泪,瑟薇尔选择了头也不回的离开。 深宫如牢,桑梓难归,随行回中原成了瑟薇尔唯一的选择。 骄傲的蓝眸美人不容许自己沉湎于哀伤,开始主动学习汉话,了解中原的风俗习例。收起脾性之后,美人的宛转求教异常迷人,每个人均有空前的耐心。 唯有一点奇怪,瑟薇尔天天偎在苏云落怀里,与其他人谈笑盈盈,独独对左卿辞视若无物,连眼神都欠奉;左卿辞不在意美人的差别相待,但对她也仅是冷淡有礼,全不似平日的温雅亲切。 想必是互相嫌弃对方相貌太好,所以彼此看不顺眼,陆澜山如是总结。 不过美人带来了另一项益处,大概连左卿辞也颇为乐见。瑟薇尔挑剔的玲珑香舌根本吃不下旁人做的东西,迫使苏云落接过了沿途饮食。有了美人与美食相伴,再长的路途也不会滞闷。 及至阿克苏雅,瑟薇尔已能说些简单的语句,与众人也亲近了许多,开始单独骑乘马匹。偶尔甚至会流露出几分任性的傲慢,但她极聪明,懂得适时的收敛,一笑一嗔又销魂夺魄,谁也不忍与她置气。 阿克苏雅充斥着应季而来的商旅,比冬季热闹十倍不止。老镇长病逝了,瓦罕山谷开遍明丽的山花,绿意漫野,□□安然,数月前的凶险犹如梦幻。 白雪覆盖的葱岭化为草木繁茂的嵯峨群山,融化的冰泉淙淙,野鹿呦呦,山猫出没,新笋破土,树下一簇簇雪白的野菇山覃。随着人们一路前行,一重重厚重的冬衣抛下,艰险的旅途仅剩了尾声。 关外牛羊成群,牧草青青,一切与出发时大相径庭。 勒马遥目,城关在望。 高高的城墙飘扬着汉旌,日色澄净,天际丝丝缕缕的云彩舒展,令远行的归客胸臆舒展,忍不住纵声长啸。 一群胡雁飞过长空又蓦然惊散,一个高远的黑点双翼平展,越过雁群向众人飞来,尖长的鸣叫自晴空传来,苏云落蓦然抬首,屈指就唇,打了一声清亮的唿哨。 黑影闻声掠翔而来,苏云落策马迎上去。一声又一声鸟鸣更急,高度极速下降。那是一只矫健的灰隼,半拢双翼在苏云落上方盘旋。他伸出手,灰隼在臂间穿梭,强健的翅膀不时拂过头顶,一人一鸟仿佛在欢快的嬉戏。 一行人远远的看,白陌喃喃道:“好像第一次见他这么高兴。” 一人一鸟有一种将旁人隔绝的亲密,瑟薇尔看了半晌,渐渐咬住唇,终于忍不住喊出来:“云落!” 呼喊在原野上传开,苏云落停下动作,任灰隼落在肩头,缓缓策马过来,比常人更深的眸子映着晴空,有一种压抑的欢欣。“瑟薇尔,我要走了。” 冰蓝色的眼睛满满的全是惊愕,美人叫起来:“你要去哪里,你答应过保护我。” 苏云落一直对她极有耐心,从不违逆,但告别的时候也无留恋,“在中原我是贼,被追捕,不可能照顾你。” “我不管!”瑟薇尔美目盈泪,语声激动,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软化。“是你把我从王廷带出来,中原那么大,我根本不会汉话,随时会受人欺负,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公子有地位,会安置你,让你比吐火罗王廷时更自由。”苏云落大概不习惯安慰人,说的有点费力,想一想又道,“他有很多黄金,不会贪图你的美色,你会过的很好。” 瑟薇尔哭得更厉害了,眼泪珍珠似的落,揪着他的衣袖不放。 苏云落又劝了两句,扯出衣袖驱马退后数步,对众人一点头:“保重,再会。” 说是再会,但以飞贼的习性,大概再也不会相见。 告别如此突然,几个人皆不知说什么好,殷长歌策马上前,忍不住道,“云落,你还是别再――” 一声凌厉的鸟鸣打断了话语,灰隼在警告意图靠近的人,凌厉的双翼将起未起,呈出现野性的桀骜,这种凶猛的飞禽被猎人视为鸟中之王。 跨下的马退了一步,不安的打着响鼻,殷长歌神色微怅,放弃了说下去。 苏云落也没有回应,抄起白巾覆住脸额,拔转马头而去。灰隼腾翼而起,轻妙的随之飞翔,不似归途,倒像另一场起行。 马速奔行极快,转瞬已无踪迹,只余远方一声悠长的鸟鸣。 忽然间少了一个人,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百依百顺的保护者毫不恋栈的抽身离去,瑟薇尔受的打击不小,捂着脸啜泣良久,颤抖的肩膀柔弱而孤零。 白陌禁不住发呆:“他就这么跑了?把一切全甩了?” 俊颜淡淡的看不出神色,左卿辞凝视着灰隼远去的方向,许久不曾说话。 ------------ 27.巍巍正阳 天都峰不仅仅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 它由十余座险峰并簇而成,重峦叠幛,生满灵岩秀树。山间云缠雾绕,烟色空朦。山道起始处造化天成,傲然耸立着两扇高逾百丈的山石,仿佛巨匠雕成的自然之门。 这一日从山颠至山脚,山门次第而开,洪钟撞响,云鼓频传,只因天下三候之一,地位尊祟的威宁候薄景焕,奉皇命前来主持封赏之典。 每隔数年,天子会例行赏赐正阳宫,既有礼敬神灵之意,又显天恩浩荡,通常是天子近臣前来,这次竟然是威宁候亲至,因而格外隆重。王候之尊,仪仗自是非同一般,长长的车马蜿延极远,随行的侍卫与宫人衣饰鲜亮,秩序井然,数百人无一杂音。 正阳宫接引的门人是一位道装青年,他身姿挺直,高冠长衣,面对王候贵戚依然不卑不亢,漫长的山道缘径而行,步履轻灵矫健。 黑底金漆的马车在石阶前停下,车卫卸去挽车的骏马,在辕上穿入黑漆轿杆,一使力将宽阔的轿厢抬起来健步上山。轿中的器物稳稳当当,连矮几上的茶水都不曾溅出。 一只修白的手挑起淡绿金花飞鸟纹的轿帘,窗口现出一张俊逸如玉的脸庞,左卿辞赞道,“候爷这辆马车设计的相当别致,颇具匠心。” 轿中对座的正是威宁候,他着玄色华衣,年近四旬下颔略方,气质冷硬而威严,“奇技淫巧罢了,算不上什么大用,左公子是第一次上天都峰?” 左卿辞轻浅一笑,“久慕灵山声名,可惜未曾一见,听闻候爷曾伴驾来此,想必对此山十分熟悉。”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薄景焕刚肃的神色略动,随即无痕。“只能说山色颇佳,还算值得一赏。” 薄候冷峻疏淡,寡言少语,对下属甚为严厉。左卿辞也无意与之深交,然而一路同行不得不叙上几句,以免局面过于冷落,“这一路多承候爷携行照拂,有幸沾光了。” 连绵深远的山路沿着山势峭拔盘旋,直至隐没不见。一阶阶由整块青石铺就,宽长齐整,两侧密植矮萝,上有碧树,垂荫宛如华盖。山风一来,木叶零星,落在黛色的石阶上格外分明。 薄景焕望了一眼帘外,不冷不热道,“公子何必过谦,一出世即万里奔走,取回山河图功劳极著。令尊奏报时圣上龙颜大悦,对公子多有赞语,说起来本候此行倒是借了公子之光。” 车外山气渐凉,山风送来隐约的铃铛,益显空灵澄境。草木清香沁人心脾,蝉鸣空山,鸟落幽涧,别无一丝暑热。又行了一阵,眼前苍翠连绵,芳花不断。 终于轿子停下来,车卫将帘幕挑起,左卿辞随在薄候身后踏出,长眸在接引的道人身上停了一停,又看向山阶尽头巍然耸立的石坊。 石坊重檐飞角,古意出尘,不知立了多少年,如今石脚生苔,风痕斑驳,益加沉肃庄严。 坊下立着一群青衣道人,层列分明,寂然无声。 最前方的是一个须发漆黑的中年人,气质超然,仪相庄严,执玉柄拂尘,通身不染半分世俗,山风徐来襟袖飘飘,仿佛随时将乘鹤而去,应该是正阳宫掌教金虚真人。 威宁候身形高大,负手而立,自然而然就有一种不可违逆的气势。 金虚真人迎上来,拂尘一扬,淡然稽首问安,同一时刻所有道人齐齐躬身而礼。 山风拂袂,一群修道的男女在青山碧岭间洒然而立,带着安然不惊的气质,面对王候也毫不逊弱,有敬仪而无恭色,犹如群仙在世外相迎。 左卿辞将一众尽收眼底,微微一笑。 巍巍正阳,名不虚传。 一身道装的殷长歌不复引路时的端然,朗笑道,“金陵一别已有多日,想不到这一次公子竟与威宁候同来,让人好生惊喜。”他被誉为天都双璧之一,在江湖中名声斐然,又是掌教真传弟子,青年一代中的翘楚,加上剑眉星目身形长挑,便成了接引贵客的不二人选。 沈曼青同样是一袭羽衣广袖的道服,她浅笑生靥,柔似空山明月。“前几日还与长歌说起吐火罗的趣事,转瞬即见公子,无怪今朝枝头喜鹊啼叫不休。天都峰不乏胜景,公子务必多留一段时日,容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左卿辞微笑,“我在金陵长日无聊,听闻威宁候领旨前来,思及故人随队而行,一路所见果然不负胜名。” 沈曼青既有意外的欣喜,又有微憾,“公子来得节令极好,山间正宜赏景,可惜我近日要筹备典仪琐务,怕是无法相陪。” 殷长歌当仁不让的接过去,“师姐放心,我与公子熟稔,必会带公子四处游赏,善尽妥贴。” 沈曼青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将左卿辞主仆引向歇宿的雅苑,“公子和威宁候同为贵客,有什么不足之处尽管与长歌言说,一切均可随意。” 正阳宫有数千人,一重重院落绵延深远,沈曼青身为掌教首徒,行事稳重,时常代师训诫师弟师妹,在门派弟子中深具威望,行过的正阳弟子皆不忘驻足行礼,她逐一点头相还,颇有大师姐的风仪。 殷长歌又不同,山中祟尚清寂苦修,本就欢趣不多,又因封赏之典而有无数琐务,他虽然在师弟师妹面前端谨自持,实则极不耐繁琐,这一次能以陪伴左卿辞为由暂脱出来,私心极是庆幸。 每日一练剑完毕,殷长歌大大方方的寻至雅苑,邀左卿辞漫山遍岭的游玩,指点胜迹,赏日出瑰影,品山野素珍,万般悠闲快意。 天都峰险高峭拔,自古号仙人所居,千万载白云掠空,深青色群松如海,衍生出浩然苍古之意,自有一种旷远孤绝的气势。 左卿辞在山巅的孤亭极目而眺,只见云山相连,江河一线,遥遥海天在望,天地壮景无边,不禁叹道:“不上天都,难见天外之景,殷兄长年居于此,朝沐云霞,夜宿星海,何等有幸。” 这些景致殷长歌早已见惯,仍觉自豪:“能成为正阳宫弟子,我确是极之幸运。” 左卿辞似乎随意而叙,“殷兄何时入的山?” “师尊早年云游江湖,我四岁时得蒙青眼,被收入门墙。”殷长歌背倚亭柱,遥望漫山云海,难免感慨,“入山已不易,下山更难,我所有的心力全用来练剑,足足修习了十五年,又碰上试剑大会,师尊才准许我和师姐下山。” 左卿辞莞尔:“我听说贵派门规极严,殷兄弱冠之龄即能行走江湖,实在是罕有的英才。” 殷长歌受了赞誉,反而生出几分惭色,“公子过誉了,我这点资质仅算平平,苏璇师叔束发之年已下山,我与之相较,无异萤火与皓月之别。” 稀薄的云雾在身侧环绕,聚如淡烟,左卿辞轻拂衣袖,“记得殷兄一直对此人备加推祟,不知是何等风范。” “师叔是我今生最佩服的人。”殷长歌对这位贵公子全无戒心,又对苏璇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祟拜,一旦说起就滔滔不绝,“他实是天纵奇才,本是拜于师祖门下,却被太师祖破格亲授,得此殊遇的后辈弟子仅此一人。无论何等高深的剑技,师叔均能融会贯通,发挥得淋漓尽致,二十岁后更是另辟蹊径,剑术近乎自成一派,若不是横生意外,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殷长歌心神激扬,说得眉扬意动,左卿辞微笑,“这般惊才绝艳,无怪陆兄想与之一会。” “江湖上传苏璇师叔性傲,其实他仅是执于剑艺,与陆兄必然投契。”殷长歌忆起往事,既怀念又惆怅,“师叔当年曾居于翠微池畔,练剑之时剑芒冲霄,相映云海蔚为一景,时常有师弟师妹慕其风华,以求教之名请见,只要不影响练功,师叔都一一予以解答。” 左卿辞似乎也颇有兴致:“他也指点过殷兄?” 殷长歌不无遗憾的摇头。“我当时太小,稍长时师叔已极少留在山上,仅看过他留下的习剑笔录,廖廖数句别有心致,从中受益匪浅。” 左卿辞赞了几句,轻喟一声深为感怀:“如此奇才,贵派竟无人袭他一身艺业?” 殷长歌一愕,竟然哑了一瞬。 俊颜流露出薄憾,左卿辞仿佛极惋惜:“既然他盛名在外,又不吝于传授剑艺,该有不少人欲拜在名下才是。” 爽直的殷长歌突然变得语塞起来,滞了半晌才道:“确是如此,但师叔多半推却了,只说浪迹江湖无暇授艺,收徒自随机缘。” 左卿辞长长的叹息,“可惜令师叔太过坚持,不然至少还有人承其衣钵,也不至于武艺从此绝传。” 殷长歌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也不是一个都没有。” 左卿辞漾起讶色:“原来真有传人?为何江湖不曾闻名,难道资质粗陋不堪造就?” 殷长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又不能不答,硬着头皮道,“那倒不是,当年师叔出事后,其徒也离山而去不知所踪,艺业如何已非本门所能知晓。” 左卿辞的语气多了欣慰,“有这样的师父,弟子必非寻常,不知是否能承续剑魔昔日的风彩。” “事隔多年又无人指点,寂寂无名也不足为怪。”殷长歌答的很勉强,仿似突然省起,“差点忘了,附近还有另一处景色殊丽的飞瀑,公子随我来。” 不等答话,殷长歌转身离开了孤亭,步子迈得太快,看起来几乎像逃走一般。 封赏之典在即,各种事务千头万绪,正阳宫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殷长歌躲了几日还是躲不过,被沈曼青捉去协助,消失了一两日。左卿辞落了清闲,携白陌出舍略一打听,沿途的道童就指明了方向。 翠微池卧于一座险峰之上,与世隔绝,形如一片轻柔的羽毛。池处山巅,寒云与湿气交汇,水色似青透的碧玉,远望犹如淡烟悬空,雾上凝翠,异常清隽秀逸。 白陌看着禁不住赞道,“天都峰近日所见之景,此地可算前三。” 左卿辞也有同感,然而随眼一掠,发现这一带景色虽好,却鲜少有人来往,野花闲草繁芜茂盛,板石小径爬满厚重的青苔,稍不留神极易滑倒。 池畔有一落小院,屋瓦俱全,并无倾颓之态。院内葛蔓虬伸,野鼠簌簌而窜,廊柱漆色均已残褪,显然废弃多年,大约苏璇去后再也无人洒扫。 屋内格局轩敞,陈设简练,为借天光嵌了许多亮瓦。梁上悬着十数条长长的字幅,层迭交错的遮了一半光,龙飞凤舞的狂草悬在半空,气势峥嵘,仿佛要破壁而去,有一种自成一格的放诞潇洒。 左卿辞瞧了一眼,落款正是苏璇,想是极盛之年,正当意气风发。 墨迹犹存,昔人已逝。架上置着十余卷书,案上落了一层厚灰。灰蒙蒙的砚台纹样精美,残留着干涸的墨痕,笔架搁着狼毫,案上未留片纸,不知他最后写了什么。 书房隔邻是一间同样简单的卧房,榻上一铺一卷,剑瓶中余了几柄旧剑,以外一无冗杂,除了那一方砚,苏璇所用均是普通物件,看得出不甚在意起居。 边厢的侧屋比主屋略小,葛色的幔帐挽得很整齐,案上有一些不值钱的小玩艺,几块半透明的石子,一个色彩暗淡的泥阿福,两个草编的蝈蝈笼,时日久了,轻轻一捏就散了。还有一个锈痕斑驳的手炉,刻纹精细,样式小巧,仿佛是女子所用,左卿辞似乎颇有兴致,拾起来看了一阵。 白陌不懂主人到底为何而来,只见他将每样东西细细瞧过,甚至打开衣箱,看了几件半长的道装,又翻了翻榻上满布尘灰的被褥,从枕边拾起一枚童鼓,拿在手中审视良久。 一只极普通的拔浪鼓,两枚小小的石珠为槌,鼓沿的铜钉早已蒙上了绿锈,柄上漆色剥落,泛黄的牛皮鼓面画的是一幅走绳卖解的市井图,笔墨生动,活泼趣致,右下方廖廖几个小字,看得出是苏璇的笔迹。 月出九皋,云落天都。 ------------ 28.山月事 正阳宫受皇室宠眷,为天下道门之宗,每次封赏之典在五六月间,数千名道人羽衣如雪,高冠云履聚于殿场之中,如群仙朝会,蔚为一景。不少达官显贵在典仪之后随同布施,更有数不胜数的香客涌入山中观礼。 此番声势更是非同一般,威宁候亲来颁旨,紫蟒华服于三清殿外宣读圣谕,将金虚真人及正阳宫上下尽褒奖了一番。赏赐素缎道衣千件,拂尘百枚,铜鹤铜鹿三十对,青玉双璧二十对,珍珠九盒,贡瓷若干,另有宫器无数,极是丰厚。 圣旨甚至提及了金虚真人门下弟子,殷长歌与沈曼青被赞为英杰,分赐了一对羊脂玉佩。天家厚赏,即使道门中人也觉荣耀非常。众多正阳宫弟子见殷沈二人既得掌教看重,又承天子垂目,羡赞不已,更生敬慕。 金虚真人领了圣旨,接过封赏,将威宁候迎入内殿礼叙,门外逐一唱响各位皇亲贵戚布施的名录。沈曼青安排师弟师妹有条不紊的应承,逐一收点物品,直至黄昏才算忙碌完毕。 退下来她略略松了一口气,近期筹备封典的事宜压在肩上,千头万绪繁琐不堪。回房休憩片刻,她取出御赐的玉佩细看,玉质温润无暇,雕琢巧妙,仙鹿口衔灵芝献寿图栩栩如生,确实是一件上品。 把玩了一会,她想起殷长歌与左卿辞,心头一动,出房寻去却扑了个空。问讯道僮亦是一无所得,只道殷长歌典仪之后便与公子相偕而去,说不清是往天都峰哪一处赏景。 这两人连日游玩快活万分,沈曼青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意,索性出殿寻觅,一路问过去,始终不见两人身影,不知不觉间一泓碧水闯入了眼帘。 黄昏的夕光投在池面,倒映出万里绯云,两只白鹤在池畔觅食,偶然扇动雪色羽翅,极其安静又极其逸雅,长长的细足半隐水中,仿佛栖在云水之间的一弯明镜里。 空无一人的美景酿生出一种错觉,沈曼青禁不住恍惚了一下。仿佛有个身影凌空舞剑,剑芒激散潇洒无伦,矫如游龙,凌厉而不可当。转瞬幻影又消失了,眼前依然是鹤栖静水,山抹绯云。 这是沈曼青曾经熟悉的地方,近年已经极少来此,她怔怔的看着半颓的院落,忽然发现院内行出一个人。那人略偏头,仿佛在打量院内的陈设,黄昏的余光勾勒出属于男人的身形轮廓。 沈曼青呼吸顿住了,额间乍出了一层汗,手按在腰际的剑上,忽而又火烫般松开。神思变得不受控制,她不由自主的走近,男人仿佛觉察,回过头现出一张不怒自威的脸。 “候爷!”沈曼青神色错愕,甚至忘了行礼,“候爷怎会在此?” 檐下所立的正是威宁候薄景焕,半日前才于大殿宣读谕旨,此时却孤身一人现身于翠微池畔。仿佛被打扰一般,他眉头冷锁,瞧过来的目光淡漠而不悦。 这位候爷绝非易于亲近之人,数日来的款待事宜均是沈曼青主理,她已十分了解。怎奈一时忘形,直到话语出口才发现迹近质问,有几分冒犯,心下一惕。 幸好薄景焕似乎并未留意,他举目环顾四周,淡淡道,“本候闲来走一走,不巧迷了路,见这一处天光水色略为别致,多看了一阵。” 沈曼青缓了缓神,行了一礼,放柔了声音。“这是本门失当,山上路径错杂,应该有人为候爷引路才是。” 威宁候望了一眼金虚真人座下的首席女弟子,听不出是喜是怒,“那倒不必,天都峰钟灵毓秀,随处是景,受人引导反而失了意趣。” 这位贵人竟然连一个随行侍卫都不带,沈曼青暗中诧异,随声附道:“候爷风雅,只是天色将暮,再过片刻景致难辨,寒露渐生,不如留待明日再赏。” 威宁候也不多说,一颔首转身而行,沈曼青立刻趋前引路:“我送候爷回苑。” 行了片刻,威宁候随意而问:“这样好的地方,为何偏偏荒寂无人。” 沈曼青柔唇轻抿,隔了一瞬回道:“此地僻远又久未打扫,是以一直闲置。” 威宁候平平的话语自身后传来,“可惜了,与其留着一个废院煞风景,不如平了另起新阁,也好衬这一池风致。” 沈曼青心底一跳,沉默着并不言声。 威宁候抬眼一瞥,在山道上前行的女子身姿盈秀,风致楚楚,乌发下一截粉白的细颈,纵是道装也难掩好女儿颜色,他再度开口:“你上山多久?” 沈曼青不卑不亢的回答:“回候爷,自三岁上山修习,至今已二十一载。” 远远传来一声鹤唳,划破了山中的清寂,威宁候缓缓道,“此次出行前,沈国公与我言及孙女长住道观终是不宜,有意接你回家。” 一句话似无声霹雳,沈曼青一震之下心思蓦的紊乱,片刻后才道:“多谢候爷相告,我自幼入道观,多年来受师尊教导,不敢有负师长之望。” “我跟金虚真人提过此事。”威宁候语声漠漠,不带半分感情,一字字似敲在她心上,“真人言道你虽是女子,然而天资上佳谨慎勤奋,他也有心栽养;沈国公舔犊情深托人递话,天伦亦不可夺,去留均看你个人心意,无须顾虑其他。” 沈曼青的心越发乱了,恍惚间听威宁候道,“既然你有夺回山河图之功,归于沈府后必能择一良婿;若潜心修道,也有师长扶持,你自行思虑清楚,与家中递个信。” 好一阵后,沈曼青勉强回了一句,“多承候爷费心,我自当慎思而定。” 威宁候话已带到,不再开言,剩下的路途唯有静默。 直到行近殿苑,沈曼青才捺下纷乱的心绪,转过殿角正撞见殷长歌与左卿辞二人,心绪莫名的一松。威宁候威冷的面庞稍和,等两人见礼完毕后道:“左公子上了山即不知所踪,想是发现了不少好去处。” 或许是盛典即毕就被殷长歌拖走,左卿辞未及更衣,仍是一袭正装,银冠束发,犀佩垂腰,越显卓然清贵,他浅笑道,“全仗殷兄相陪,连日来伴我寻幽探境。” 殷长歌神采奕奕,愉快的接口:“公子才学渊博言语生动,与之把臂同游,连平日见惯的风景也别有趣味,当真是乐事。” 这两人一个俊逸非凡,一个英姿焕发,并肩而立异常惹眼,如一双良璧生辉。威宁候疏了一下神,竟忘了言语,片刻后才道:“你们二人年龄相近,倒是投契。” 殷长歌这一阵与左卿辞游赏正惬,意气相投,闻言深以为然:“公子比我长上一岁,学识远胜于我,要不是身份殊易,必当尊为兄长。” 沈曼青禁不住笑起来:“长歌素来心高,而今却如此拜服,甚至想与公子结义,可真是奇了。” 左卿辞虽是候府公子,平素亲切随和,从不摆架子,又一同历过生死,殷长歌不拘小节也未多想,顺着话语笑道:“何奇之有,师姐正好替我作个见证。” 左卿辞笑吟吟正待开口,未料威宁候面色剧变,不假思索的厉声而斥,“结什么拜,真是荒谬!” 气氛刹时极尴尬,三个人全愕住了。 殷长歌遭劈头一斥,险些翻脸相向,到底对方身份非同寻常,强行忍下了怒气,僵硬着声音道,“候爷此言何意,我不过打趣几句,并无高攀之心。” 左卿辞同是诧然,他知此人位高权重,城府颇深,喜怒从不形于色,这般无端的失态极是反常,不禁仔细打量。 威宁候的面色异常难看,仿佛陷入了某种魔怔,一刻后才缓过神。“结拜岂是如此草率之事,况且你们――”顿了一下,他忽然抚额露出疲态,“本候倦了,一时失语,尔等自便。” 言毕他转身而去,既不解释也无旁语,留下三人疑惑丛生。 被权贵无故喝斥当然不是快事,殷长歌并非头一次遭遇。天都峰终年进香的达官显贵无数,多半对修士存有礼敬之心,但也不乏以势凌人的骄狂之徒,殷长歌自有排解之道。 一个时辰的练剑之后,殷长歌心境平复,胸中块垒全消,拭去额上薄汗,他见沈曼青在廊下仰望天际星河,郁郁如有心事,不禁行过去,“师姐在想什么?” 沈曼青神思焕散,半晌才道:“师弟,你道这山上如何?” 突逢一问,殷长歌略感疑惑:“师父待我们如亲子,师弟师妹也尊敬有加,一切极好,师姐怎的突然这样问。” “山中虽好,岁月久长。”沈曼青心中纷乱,目中也是一片迷惘:“眼下固然不错,再过十年二十年又如何?” 殷长歌年轻随性,极少思及长远,闻言脱口而出:“当然是武艺更为精进,本门在武林中威名更甚。”话一出口,他就见柔美的容颜泛起了一抹苦笑,殷长歌脑内灵光一闪,突然开了窍:“师姐不想留在山上?” 正阳宫自有门规,门下弟子可选择束发正式入道,也可禀明师长后离山从俗,婚娶不禁,但从此与正阳宫无关,终身不得再以门人自居。 沈曼青默然良久,低声道:“我三岁入山,长于师门,家中族亲无一记忆,回去怕也是诸多不惯,未必受得了拘束,更不知尊长如何安排。” 殷长歌知她性子内敛,心事鲜少诉之于口,此刻竟然道出,必是忧虑纠结难安,他顿生怜惜,“那就留在山上,师父一向待你是极好的。” 沈曼青轻叹了一口气,秀眉凝着彷徨的轻愁:“留下束发为道?山中时光转瞬过,此后青灯长卷,终老山巅,也不知会不会悔。” 殷长歌沉寂了一刻,言语极是认真。“师姐有我,必不会寂寞。” 沈曼青千思万虑,只觉未来一片迷茫,无论如何抉择都难以心安,好一阵她突然迸出话语:“再过数月是试剑大会,师父已接了帖子,安排由我们致贺,待涪州事毕,我要去金陵一趟。”一言既出,她的心头奇迹般明快了许多,后面的话也流畅起来:“祖父让我回去,不管是作何安排,我想见一见家人。” 山月映着她青春秀美的脸庞,殷长歌突然有一丝心疼。她是这样美好灵慧,天生就该受尽疼护,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而不是寂寞的幽居深山。静了一会,他轻声道:“好,我陪你。” ------------ 29.风雨来 一声巨响划破了重云密布的天空,金陵暴雨如注。天色如晦,雷声轰鸣,天幕仿佛被捅了个窟窿,哗哗向下倾水。闪电频频明灭,照亮了暗沉沉的屋瓦。这样可怕的天气居然还有行人,一个影子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玄武湖边蜿蜒的小路而行。 路边树影幢幢,浓密的枝叶犹如黑浪翻涌,在狂风中摇摇欲倒,雨水在坡道上奔流,影子走的很慢,最终来到路尽头的一间宅邸前。 这是一座极大的宅子,依山环湖,几乎将半座山纳了进去。 影子在门外叩了叩门环,门立刻开了。 两行辟水琉璃灯风雨不熄,荧荧闪烁,灯柱沿着门内的路径蜿伸,在黑暗中指示方向。这样大的宅院,唯有风声雨声而无人声,宛如一个隔绝的异域。影子缓慢走入,顺着灯光行过几重深院,停在了一间灯火通明的书房外。 随着门扉的推开,一个青年从书案后立起,飘扬而入的雨雾拂动了衣袂,他的姿态从容轻雅,俊颜漾起了笑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想见苏兄一面真是不易。” 来客是个面生的黑衣少年,尽管撑着伞,仍被滂沱大雨浇了个透湿,声音是左卿辞熟悉的平漠:“文思渊说,不来此地剩下的酬金也不用拿了,为什么?” “停云水榭的庆功之宴,唯独苏兄不至,一直深以为憾,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长眸隐着佻达的戏谑,左卿辞不见半分愧意:“谁想天公不作美,倒让苏兄受累,不如先换下湿衣再叙,如何?” 黑衣少年正是飞寇儿,他从头到脚像水里捞出来的,木着一张脸,“不必了,酬金到底给不给。” 左卿辞延客入座,对方全不理会,他也不以为意:“那些不过是玩笑之语,酬金早已备下,尚另有一桩请托,还望苏兄不吝借力。” 少年垂着眼,身形僵直,甚至不曾抹去脸上的水:“生意的事有文思渊和你谈,我来拿金子。” 左卿辞微微一笑,言语诱惑,“对苏兄而言,这桩请托轻而易举,报偿也极丰厚,何必要让文兄分一杯羹?” “我只是来取酬金。”少年仿佛一个字也不愿多说,湿漉漉的颈微曲,脚边还在沥沥滴水。 左卿辞略一沉吟,将案上两个漆匣推至对方面前。“黄金已兑成银票,另一盒是吐火罗王辞行时赐的金珠宝玉。” 少年启开看了看,缓慢的将漆匣收入怀中,水顺着鬓边滑落,湿冷的指尖极苍白。 左卿辞下意识觉得有些怪异,一时又辨不出原因,“苏兄可是有什么难处?” 少年没有理会,一手打开了门扉,狂风卷着雨扑面而来,徒然间凉意袭人。不等左卿辞再开口,他已经踏出去,连告辞的话语都省了。 盯着风雨中的背影,左卿辞疑惑更深,鼻端仿佛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他的视线猝然落在地上,飞寇儿之前所立之处残留着一滩水渍,浸湿的地砖颜色极深,左卿辞俯身轻轻一拭,指尖竟染上了一抹淡红。 他霍然起身冲出门外,漫天雨幕倾泻而落,立刻将左卿辞浇了个透湿,白陌从檐下现身,替主人擎伞,眼看那个模糊的背影将要走出苑门,左卿辞厉声而喝。“拦住他!” 白陌应命追上去,心知以飞寇儿的本领自己未必拦得住,刻意留了三下变招,谁料一掌顺利的拍在肩上,对方竟一声不响的倒了下去。 大雨倾盆如注,左卿辞一手持伞,一手上来扳过少年的脸,只见他眼睫紧闭,唇色惨白,已然昏迷过去。 风漫过翠羽般的池塘,扫开了薄淡的白雾。 池畔有两个道装少女,一个肤色微黑,一个仪容秀雅。 灵魂仿佛出窍,躲在松树斑驳的树杆后,断续的话语被风带入耳际。 肤色微黑的少女开口,笑容依稀有几分恶意,“师叔回来了,叫她去后山青庐,既然不在就罢了,可不能说我们未传到。” 秀雅的少女淡笑了一下,立在池畔神色矜持,有一种正直无邪的气质。 话音渐淡,人不见了,翻涌的白雾冲出一只从未见过的猛兽,圆亮的双目凶光毕露,利齿狰狞,仿佛要将人连皮带骨吃下去,扑袭迅猛可怕,起落间利爪已划破了肩臂,鲜血溅出,疼痛铺天盖地的卷来。 白雾又漫过来,眼前是青砖地面,恍惚间她跪在地上,折断的剑置在膝前,周围的话语或讽或嘲,还有人在摇头叹息。 “……祖师留下的雪狻猊,当世仅有的一只……这丫头竟然……” “……心太软了,他根本不该收……” “……非我……资质平庸……索性逐出……” 受伤的肩臂很痛,冷汗一丝丝蜿蜒,嗡嗡的责备像鞭子抽在她身上。 光一晃,一个影子踏进来,满屋俱静。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心口有种无自地容的坠痛,恨不得将自己埋进石板。 一个轻淡的声音响起:“刚回山就听说,我徒儿杀了雪狻猊?” 纷乱的声音又出现了,一个接一个响起。 “……闯入青庐禁地……门规……” “……才两年就犯错……罚……” 她的头昏昏的,极想逃到一个安静而没有人的所在,可是她知道,世上没有那样的地方。 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运指如风连点几处臂上的穴道,她忽然不痛了。 那人随手一挽,她身不由已的站起来,腰脊拔直,头也被扶正。眼前是一双风一般的眼眸,清越而骄傲,让人忘不掉。“记住你是我苏璇的徒弟,无论做错什么,都不要轻易弯腰。” 仿佛一扇坚不可摧的屏障,挡去了整个世界的敌意。周围的杂音蓦然消失了,只剩下胸口温热的膨胀。忽然间那双眼眸变了,冰冷而空无一物,一道雪色飞龙挟雷霆之势劈来,她转身要逃,背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怎么了?”白陌放下了手中的银盆。 榻上的人覆着锦衾,眉睫轻颤,呼吸急促,却是醒不过来。 左卿辞掠了一眼,目光又回到手中的物件上。那是一枚烟灰色的珠子,乌蒙蒙的如拇指大小,由一根古旧的铜链系在苏云落的颈上,看起来晦涩无光,丝毫不显奇异。 “公子,这珠子有什么来历?”白陌虽然不识此物,但清楚能让左卿辞看那么久,必定不是普通之物。 “盈寸之华,百毒辟易,原来是因为这东西。”左卿辞仿佛自语般低喃了一句,而后才道,“这是却邪珠,据说是毒龙脊背所生,佩系于身可辟天下之毒。” 白陌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又瞧向榻上的人,始终无法相信她竟然是个女人,“她还真会偷。” 左卿辞将珠子放回锦衾内,又拾起了另一样物件。 那是一根异常精美的短棍,质地银白坚实,入手沉沉,长度不及小臂,叩之似空非空。握柄铸有旋状浅棱,两头刻着凶戾的兽纹,雕饰精致,底缘刻了两行篆字。 谁解相思毒,入骨一寸灰。 字虽浅白却难明其意,左卿辞翻转打量,审视良久。 白陌忍不住评论,“这东西应该是兵器,瞧着又不太像,似棍过于短险,且无锋刃,无论攻防均极为不便。” 榻上的人低吟了一声,满头是疼出来的冷汗,仿佛在极力挣脱某种梦魇。左卿辞放下手中的东西,绞了一把湿巾,刚按上苏云落的额,忽然对方弹了一下,眼睛终于睁开了。 起初似乎有些恍惚,渐渐的那双昏沉的眸子从迷茫遽变为惊骇,眼瞳戒备的收缩,死死的盯着他,左卿辞觉得相当有趣,轻咳一声,掩住好心情,“苏姑娘醒了?我想现在似乎应该这样称呼。” 浅笑的俊颜看起来温和无害,地上一堆剪烂的湿衣,还有破碎的裹身长帛,苏云落目光掠过,眸子明显的飘了一下。 “苏姑娘伤在背,衣服是我让丫环去的,事急从权还请见谅。”左卿辞给了一个不失礼节又无懈可击的解释,轻巧的带过尴尬。“背上这道剑伤若再深三分,只怕姑娘性命堪忧。” 榻上的人唇色惨白,一言不发,冷汗已经浸湿了额发,显然是疼极了。 左卿辞仿佛不曾觉察,话语有一抹胜券在握的闲逸:“方才探脉,发现苏姑娘竟然身负正阳宫绝学,既然是同门,又受了这样重的伤,可要给殷兄与沈姑娘捎个信?” 这一句终于逼出了反应,她动了一下,触动伤处发出了一声轻嘶,喘息半晌勉强道,“不必,我早已背离了门派。” 左卿辞俊颜诧异,流露出不解之色:“何至于此,我看殷沈两位俱是侠义中人,古道热肠,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苏云落不再言语,太阳穴突突的跳,咬牙抑住剧痛,眼睛已经闭上了。 他又问了两句,见对方始终不答,停了一刻换了话题:“姑娘之前用的药虽然能止痛抑血,于疗作效用并不大,这道剑伤非比寻常,背肌仍有细碎的劲气伏藏,如不设法疏导,必会反复撕裂难以愈合。” 大概是失血过多,她的反应有些木,用了好一会才理解话中的意思,瞥了一眼枕边的漆匣,极其缓慢的移动手臂,抓出一把宝石推至他面前。 长眸眯起来,左卿辞半晌才道:“这是何意?” 忍住脊背撕裂般的疼痛,她勉强动了一下嘴唇。 “诊金?”瞧着唇形他替她说出来,说完后静窒了一阵,忽然绽出凉淡的笑,半挑的长眸盈出几许嘲讽:“若不是为了酬金,苏姑娘也不会罔顾重伤之躯登门,这些金银几乎是以命相换,我怎敢收受。” 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讥讽因何而来,想了想,将整只盒子推过来。 这一举动让左卿辞的笑容越发诡异,一个手势,白陌带领丫环退了出去,一并掩上了门。 “诊金稍后再提,苏姑娘的伤不能再延,我先施针。”左卿辞彬彬有礼的说完,不等回答手上一扬,覆在她身上的锦衾已掀到了腰际。 她的脸仍然是少年,身体却截然不同。 锦衾下的身体完全□□,柔润莹白如一块软玉,薄薄的肌肤附在蝴蝶般的背胛骨上,腰脊最低处深深凹下去,弯成一个诱人的弧度。然而揭开覆在背上的素纱,一道深长的剑伤残忍的横过背脊,破坏了美感。 那是一道极可怕的创口,清理干净后更为触目惊心,鲜红的肌理向两侧绽开,几乎可见白骨。 左卿辞持起银针三两下起落,激出了伏藏在肌理中的剑气,剑伤旁突然炸开一道寸许长的新伤,鲜血汩汩流出。她的脊背猝然绷紧,痛吟了半声,肌肤晕起了水光淋漓的薄汗。 左卿辞连下数针,她的背上又多了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呼吸断断续续,垫在褥上的软布渐渐浸开了血色。 左卿辞视而不见,落针频繁,间或以净布吸干伤口处的汗,一柱香后收针上药,又绞了一块湿巾,替她拭去背上的汗。敷上去的药粉开始清凉镇痛,她的气息缓缓平复,痉挛的肢体逐渐放松。 湿巾浸透了血汗,左卿辞扔入搁盘换了一块,三次之后,他凝视着惨不忍睹的背,打破了沉寂:“能把你伤成这样,究竟是谁?” 直到写完药方,这个疑问仍悬在心中。左卿辞搁下笔,待墨迹稍干后递给白陌:“先照这个煎五日,到期再换方子。” 白陌也算粗通药理,接过药方一扫,暗中咋舌,“怎么会伤的这么重?” “是个用剑的高手,已至剑气化形之境,这样的人定是威名极著,我却一时想不出。”指尖无意识的轻叩桌面,半晌后左卿辞眉微蹙:“难道――” 白陌不禁动了好奇:“公子猜是谁?” 片刻后,左卿辞又摇了摇头:“罢了,想是遇上了厉害的对头。” 白陌推断道:“既然伤在背脊,大概逃命的时候慢了些,或许是行窃的时候失了手。” 左卿辞不置一辞,忽道,“被雨一淋,确是伤得狠了。” 白陌不以为然,“是她自己笨,不会遣人递话改个时日,偏要硬撑着过来,如何能怪公子。” 左卿辞眉梢一剔又平下来,淡淡的笑了笑:“就算真是如此,我怎么可能信,不过徒费口舌罢了。” 白陌想了想也是,忍不住嘀咕,“为了金银,这家伙居然连命都不要了。”甚至在疗治结束后,她立时让人将所得的珠玉银票存入指定的钱庄,见到字据才肯休憩,简直像担心候府赖帐一般。 左卿辞也生出了三分微惑。她冒险而来必是因为急缺,此前已得了千两黄金,又从吐火罗宝库窃了藏珍,如此巨资仍是不足,她究竟在做什么。 ------------ 30.冰华露 她像一个安静的哑巴,顺从的将苦药一饮而尽,裸身换药也听之任之,毫无羞涩扭捏,更不会多说一个字。想来在她心中,候府公子与路人毫无分别,纵然万里同行同归,也不过是偶然交错,激不起半分情绪。 这当然不太令人愉快,收起药瓶膏粉,左卿辞的长眸掠过一丝诡芒,决意打破冷局,“当年你为什么离开?即使苏璇已逝,正阳宫也不至于亏待自己的门人。” 他的话语激不起任何反应,她沉默的俯卧,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左卿辞自然不会让话题就这样掠过,他在榻边的软椅坐下,“前一阵在天都峰听说了一些旧事,不免有几分好奇,权作诊金如何,我以名誉起誓绝不外传。”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片寂静,左卿辞全不动气,温文尔雅的加了一句,“若云落实在不愿提,我也可以向殷兄与沈姑娘打听。” 这一句终于逼得她动了,侧过头漠然看着他,“你想知道什么?” 左卿辞从药箱取出一物,双指一错,室内响起了两声闷闷的扑嗵。她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盯住了他手中的拔浪鼓。 他对这一反应十分满意,大方的将小鼓交过去,任她在枕上翻看。鼓已经极旧,鼓缘的铜钉生着绿锈,带着陈年的灰垢,她的瞳眸有种奇异的恍惚,仿佛是在梦游一般。 左卿辞任她看了半晌,悠然道,“翠微池是个好地方,朝云暮霞俱是美不胜收。” 她凝视着褪色的鼓面,指尖极轻的抚过下方的小字。 左卿辞挑了一个平缓的开头:“殷长歌和沈曼青与你谁长谁幼?” 僵持了好一阵,左卿辞耐心的等,终于听到了回答。 苏云落开了口,“他们入门在先。” 既然有了回应,第二个问题就顺理成章,左卿辞再度开口,“你讨厌他们,为什么?” 这是清晰可见的事实,双方似乎都无甚好感,即使温柔如沈曼青,对她也并无多少同门之谊。 她忽然答非所问:“那边知道了?” 左卿辞当然明白她在问什么,“殷兄和沈姑娘似无意将此事告知尊长。” 撂下拔浪鼓,她的目光投过来,带着警惕与戒备,“你到底要问什么?” 左卿辞浅浅一笑,话语意味深长:“我想知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她呆了一阵,说不出是什么神色,半晌才道:“什么佳人,我本来就是个贼,遇到师父时就是如此。” 左卿辞轻挑了一下眉,等她说下去。 大约太久不曾回忆,她的思绪有点迟缓,好一会道:“我自小不知道父母是谁,跟着一个卖艺的班子流浪,一个城一个城的换,平日走绳卖解讨几个钱,下了场就在街市里偷东西,晚上交给班主。年纪小,被抓住顶多受些打,不会送去见官。” 一个问题换一个回答,左卿辞接着问下去,“你是如何遇上苏璇?” 她沉默了一会,又去拔弄那只小鼓:“记得在凤阳,两天没有偷到东西,班主不给吃的,我饿得发昏,走绳的时候一脚踏空,不是师父路过接住就没命了,后来师父给名字,说我是从半空掉下来的,就叫了云落。” 左卿辞问的很细,“他当场就决定收你为徒?” 她的话语停了一刹,良久嗯了一声,“师父看我可怜,就收了我。” 好心的游侠路上拣一个累赘,这种事不算罕见,但肯收为徒弟的不多,左卿辞打量着她的神色,“当时你几岁?苏璇比你长上多少?” 她蹙了一下眉,最终勉强道,“师父说我可能四五岁,那时他刚下山没几年,大约十七。” 左卿辞看出抗拒,换了另一个话题,“为什么离开正阳宫?” 她的回答没有半分留恋,“世上待我好的只有师父,师父走了,我也不想再呆下去。” 左卿辞拾起被她跳过的疑问,“沈姑娘和殷兄与你曾有过节?” 暗色的瞳眸一片漠然,她答的很疏淡,“我入门比其他人晚,出身低,学剑的天份也差,他们认为我不配做师父的徒弟。既然已经远离,我不想再有任何关联。” 想起大漠中沈曼青邀剑的姿态,左卿辞心下一动,“难道沈姑娘对你也是如此?我看她在天都峰对师弟师妹极有耐心,行事公正,不像是狭隘之人。” 她一无表情的垂下了眼。 没有辩驳,也毫无争论的意愿,反应与预期有些不同,左卿辞望了一瞬,改道,“云落不曾想过收手?若有一天激起正阳宫自清门户――” 她沉默了很久,“我不会让他们捉到,至于收手,不可能。” 左卿辞不予评论,微微一笑,“即使正阳宫声名受累,苏璇泉下难安?” “不会有人知道。”她说的很肯定,眼眸却暗下去。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收入眼底,“为什么做飞贼?” 她的话语又低又轻:“我想要金子,别的什么也不会。” 左卿辞有一分好奇,“你到底需要多少金子,临行前不是已得了一半?” 苏云落犹豫后才道:“已经用完了。” 寻常人一生受用不尽的金银转瞬即空,如此挥霍,无怪收不了手,左卿辞心下起疑:“从吐火罗王廷秘库里取的珍宝也用完了?” 她错愕的瞪着他,警惕之色几乎溢出来,好一会道:“你怎会――”停了一刻她缓过神,终是认了。“我确实进了秘库,可东西未能带回中原。” 这确是出乎左卿辞的意料:“为什么?” “碰到一群精锐的追兵,把珍宝散了借着混乱才冲出来。吐火罗王追得太紧,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她的语气略微遗憾,但没有过多的惋叹。 “好容易开了重重秘锁盗出来,竟又被追回去,平白空忙一场,原来是被我们牵累了。”左卿辞含笑轻谑,话中蕴着几许揶揄,“假如那些珍宝还在,云落只怕也未必会来此。” 这个人似乎能看透一切,她没有否认,“我有急用,等不了。” “抱歉,是我过于轻率,致使云落伤情加重。”左卿辞温文的致意,语气歉疚而诚挚:“不过确实有需要云落襄助之处,伤愈之后不妨重新考虑,酬金尽可随意。” 俊美的脸庞神色温雅,言辞柔软,道出的请求几乎让人难以拒绝。 可是苏云落没有看,她垂下睫,指尖轻触陈旧的鼓柄,“确实无暇,请公子另选高明。” 端谨自持的正阳宫偏偏教出了一群性情各异的弟子。 剑挑天下的苏璇,率直意气的殷长歌,声名狼藉的苏云落―― 正阳宫的弃徒,苏璇唯一的弟子,是个沉默少言,从不露真容的女人。那双异常干净的瞳眸所泛起的戒备与惕慎,真是相当有趣。 左卿辞将手上的药草配完,交给白陌:“这味药工序繁杂,一不留神就败了药性,仔细盯紧了。” 药草中有几样贵逾百金,价值不菲,白陌应下后不解的询问:“冰华承露药性易散,难以久置,公子确定要炼这样多?” 放下卷起的宽袖,左卿辞漫然收拢药具:“她背上的伤口过于深长,又裂伤数次,要减轻疤痕必然用量极多,怎么可能久置。” 白陌呆了呆,一句话险些顺嘴冒出来,好在及时回神忍住了。 左卿辞淡掠一眼,清楚随侍在想什么,并不解释。 待药炼好,苏云落的剑创也已收口,长出了嫩红的新肉,左卿辞审视伤处:“外肌已合内里未愈,此时最是关键,我新制了一味药,正宜今日施用。” 苏云落没什么反应,她习惯了将自己当一个死人。然而她没料到这一次他并未以角板敷涂药物,伴随着一股清雅柔馥的香气,一只修长温热的手直接触上来,她的背肌立刻僵硬了。 她分明感觉到他的指尖蘸着凉沁沁的药液,从后颈到背脊直至凹陷的腰弓,一寸寸在肌体上缓慢的揉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从指下泛起,撩动心灵燥热难安。 她俯卧多时身体僵麻,被按一按应该是极舒服,可这样的摩挲却让她不自觉的绷紧了想躲避。他停了一下,取过药瓶又倾倒出一些,白皙的指尖染着金黄的药液,看起来异常悦目,随后指尖落下来,奇异的靡软从指下滋生,逐渐蔓延至每一根神经。 她不清楚药的好坏,只觉忍无可忍,声音都有些哑了。“还是用之前的药吧。” “莫非敷涂的时候云落有些不适?实在是伤口太深,不用此药将来极易再度裂伤。”左卿辞不紧不慢的触弄,唇角微笑更深,语气宛如平常,“我也知男女授受不亲,奈何此药必须辅以特殊手法才能让药力渗入,唯有不拘了,想来云落久经江湖,不会在意些许小节。” 心神越来越燥,身体深处仿佛有异物在骚动,她无心留意他在说什么,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眼前一片模糊,肌肤开始发热,她的呼吸越来越重,险些忍不住□□。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观察,榻上的人瞳眸水光潋滟,气息急促不安,像一只按捺不住想逃的猎物。这让他十分满意,为了避免挑弄过度导致前功尽弃,他换了一种手法:“云落可知此药何名?” 她无心听他说什么,只觉得难耐的异状突然退了,尽管背上的手仍在按捏,却不再有令人刺激不安的魔力。 左卿辞娓仿佛随意而谈,娓娓道来:“此药采三百年以上的雪参、七十年以上的灵芝、辅以赤火棘、服常子、指星木、楮实等药材秘制,名为冰华承露,去毒生肌极具神效,依云落目前的情形,大约用上□□瓶也就痊愈了。” 一长串话语说完,她终于清醒过来听出了重点,静默了一会道,“此药价值几何?” “不过一瓶百金而已。”又一泓冰凉的药液抹上脊背,左卿辞轻描淡写。 空气一片沉寂,半晌后苏云落开口,“上次提到的那桩请托,是要做什么。” 一言入耳,斜挑的长眸瞬时漾起了笑意。 ------------ 31.试剑会 锃亮的镜面映出了□□的背,苏云落侧过头观察,伤痕斜斜的落在背脊的肌肤上,像一道朱砂色的画迹,指尖抚过异常平滑,完全不见最初的狰狞。她受过许多伤,从不曾愈合得如此完美,左卿辞的药尽管古怪又昂贵,确实极具灵效。 合拢衣襟,苏云落看向榻边平置的一套女子衣裙。 踌躇半晌,她抖开穿置妥当,轻软丝滑的衣料覆上肌肤,感觉陌生而不惯。她的目光掠过镜中那张少年的面庞,翻开了使人从指定的地点取来的包裹。 白陌在门外叩了叩,门内停了片刻,传出一个女声。“稍待。” 声音全然陌生,白陌一时没会过神,当是有外人侵入,指下卡嚓一声震断门栓,踏入了屋内。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映得屋里半明半暗。 案前坐着一个人,细白的指擎着笔,正安静的对镜描容。 漆黑的长发遮去了眉睫,露出半张朦胧的侧颜,她的脸颊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白,鼻尖挺秀,颔线清晰优美,绯色的唇上凝着一点光,室中盈着一股静谧专注的气息,异样的轻柔。 混入人群就找不着的飞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白陌怔住了。 女人依然凝视着镜面,唯有话语传过来:“出去。” 肩臂蓦然被拍了一下,白陌回头看见主人才清醒过来,左卿辞深望了案前一眼,携他退出去合上了门,唇角有一丝隐约的微笑,在中庭的石凳坐下。 两柱香后门开了,现出一张清秀娟薄的脸。 眉目寡淡,勉强可算中人之姿,精致的衣裙穿在她身上,不显半分光彩。 白陌看了几眼,讷讷撇开了视线。 飞贼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完全找不出昔日的痕迹,错身而过的时候,白陌甚至能闻到对方发上的香气,着实百味杂陈。把她当男人显然不合适,当女人又有说不出的别扭,他情愿自己仍是面对那个惹人厌的少年,而不是眼前步履轻盈,低眉垂首的安静女子。他也忘不了那张惊鸿一瞥的侧颜,弄不清究竟是不是真实。 怀着纷乱的疑惑,白陌怏怏的骑马,缀在车辆后方。 马车内的左卿辞心情极好,兴致盎然的研究对方的新面孔:“云落形影百易,声音随之而换,教人叹为观止,此刻所用的可是真声?” 她此刻的声音不难听,也称不上悦耳,只能说清晰中正,不高不低。 到底是一场疗治欠了情份,过去根本不予理会的问题,这一次苏云落答了,“或许。” “这般神秘更让人好奇,云落真正的声音,天都峰外是否有人听过?”风姿玉貌的男子浅笑吟吟,话中蕴着着期待,“我可有此幸?” 苏云落想了一想,柔唇一动,“这般真声,公子以为如何?” 声音粗戾而洪迈,宛如车内突现了一个豪壮的莽汉,左卿辞非但不曾被吓到,反而纵声大笑,一时几不可抑。 这位贵公子实在是闲极无聊,苏云落无甚意趣的把头转向了窗外。 马车外形朴素雅致,内里舒适,车内的矮几盛着茶水点心,除书卷外还散落着若干软枕,左卿辞随意倚靠,姿态从容轻逸:“这些技巧是何处习来?江湖只道令师剑艺极高,从未听闻兼擅易容。” 苏云落答的很简单,“离山后学的。” 左卿辞继而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炫亮的日影从车窗映入,玉一般的俊颜宛然生辉,一缕光影落在眸中,格外令人心动,苏云落不知不觉竟然答了,“他很厉害,擅长诡诈之术,能让物主将宝物拱手而献,见我学不来才教了易容和窃术。” 左卿辞当然不会错过她的闪神,泛起一缕笑意,“这位奇人如今何在?” 她顿了一刻,“死了。” 看来问得不太凑巧,左卿辞略感惋惜的挑了一下眉,“云落是如何识得他?” 苏云落垂下了眼睫。 左卿辞聪明的换了问题,“却邪珠也是他让你偷的?” 她僵了僵,隔了一会道,“不是偷,是他给的,说藏宝的密室多半伏有□□迷香。” 左卿辞赞许中别有深意,隐含触探,“难得他想的这般周到,又肯倾囊而授,只怕师徒也不过如此,必是云落合了他的眼缘。” 不知是否听出,苏云落静默了一瞬,忽道,“他还教我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替贵人做事,无论他们许诺了什么。” 显然过多的探询勾起了她的警惕,左卿辞不动声色的转开,“我见云落与百晓公子十分熟悉,想必已相识了数载?” 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文思渊是一介掮商,追名逐利无所不为,明知云落不喜权贵,又对正阳宫百般回避,依然不顾情义迫你远行。”左卿辞不紧不慢的挑拨,切中她的隐忧,“此人以利字当头,难保将来不会再次出卖,云落可想过届时如何应对?” 苏云落停了很久才道,“你想说什么?” “以云落之能,应是海阔天空任逍遥,何以偏偏受人箝制?”左卿辞呈露出三分惋惜,适度的展露关怀,“我只是觉得可惜,再加上数次蒙云落相救,想助上一把,毕竟靖安侯府还有几分薄力。” 她看了很久,左卿辞微微浅笑,亲切和熙,长眸仿佛盛载着无尽的诱惑。 最终,苏云落什么也没说,沉默的侧过头。 左卿辞的请托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确实有些麻烦。 这位贵公子心血来潮,要她护送至涪州观赏五年一度的试剑大会。从金陵出发,走一趟少说也需两个月,更不提沿路武林人无数。他以不喜拘束为由,途中仅携白陌打点起居,安危系于苏云落一身,不可谓不大胆。 天下英雄会九州,八方试剑赌豪强。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惯例,每五年就有一方世家承揽武林最热闹的盛会。以重宝为彩头,广发名帖,邀各地豪杰一显身手。一来显扬宗派声名,二来结交四海英雄。一桩万众瞩目的江湖盛事开场,各方英杰都期望在试剑台上一露头角,就算夺不了头彩,博一个名扬天下也是美事。 此次发帖的是涪州的武林豪族沐家,日子定在七月中旬。消息一出,江湖人络绎不绝,如百川入海,尽向涪州汇去。左卿辞或许是最悠闲的一个,沿途住最好的旅店,赏评各地风物,品鉴各类美食,全然一派世家公子微服游乐之态。 这一日马车驶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白陌在当地最出名的客栈勒马,掌柜一见便知这一行人是阔绰的金主,殷勤的迎上来躬腰问安。 客栈极大,一楼的酒肆人头攒动,场中有七八个娇丽的胡姬劝酒,众多江湖人把盏传杯,划拳猜枚,混着胡姬的娇声笑语好不热闹。白陌将马车交给店伙,随手抛过一块碎银。 “多谢爷的赏赐,小店必拣最好的物件奉上,还望贵人不嫌此地粗陋。”掌柜见了银钱更为欢喜,打起十二分精神逢迎,“正好近日收了两个干净的胡姬,擅长松筋捏骨,必能为贵人稍解劳乏。” 随着一声招呼,两名胡人少女犹如鸽子翩然而来,俱是腰肢纤细、胸脯丰盈,带着青春少女特有的稚嫩。见客人竟是这般英俊的公子,两名少女眼眸一亮,笑容越发灿烂。 苏云落无声的退开,左卿辞淡淡的瞥了一眼,白陌不必吩咐已将人拦了,三言两语斥退。 掌柜马屁拍到马脚上,搓着手讪讪的笑,一叠声的驱使店伙收拾房间,白陌不放心,亲自跟过去检视,左卿辞与苏云落被迎至窗边小坐等候。酒肆酒客颇多,左卿辞的气质形貌引来了不少武林人的视线,见他身侧仅跟了一个寻常女子,不似与江湖有关,也就不再关注。 左卿辞听了一会,座中的谈话均与试剑大会相关,多半在猜度今年沐家拿来做头彩的是何种宝物,深觉有趣,“云落可有兴致下场一争长短?” 她有一点愕然,而后才领悟他在调侃。 左卿辞带着置身局外的闲逸,漫然谑道,“听说五年前殷兄与沈姑娘在试剑大会极受瞩目,分获玉狻猊和素手青颜的名号,云落若是肯一亮身手,未必逊于二人。” 突然隔座一个醉醺醺的胖子拍案,激声嚷道:“什么宝物也抵不过神匠鸦九的神兵,剑魔苏璇要不是有神剑之助,焉能横行江湖!” 整个酒肆一刹那极静,突然爆出哄议,人群开始哗笑,有人叫道:“据说轻离剑重现江湖,就在正阳宫的素手青颜掌中,有本事你赵老三去夺,横竖剑魔已死,还怕什么!” 胖子赵老三明显是喝多了,唾沫横飞的夸口,“别说是个女的,就算剑魔在又如何,我三两脚就让他跪地求饶。” 剑魔的名号非同凡响,听得胖子横吹,酒客尽皆嘲弄起来。“他疯是疯,照样能一剑劈掉冷蝉君的手,你有几只手让他砍。” 赵老三被激得满面通红:“那不过是侥幸,一个疯子能抖什么威风,要是换了我,觑得他癫病发作之时手起刀落,哪还需要正阳宫清理门户。” 众人再度喧笑,纷纷闲议不再理会。 苏云落异样的静默,她盯着仍在大放厥词的赵老三,瞳眸有一种怵人的森冷。这一瞬的意外让左卿辞唇角轻扬,饶有兴趣的观察。 然而最终她什么也没做,不再听下去,起身走向客栈内院。 左卿辞不出声的笑了笑,也行了过去。刚刚步出廊外,她忽然回头,五指轻舒迅捷的在他头上一拦,收回来时掌心多了一只沉甸甸的白石花盆。抬首看去,二楼栏杆处全无人迹,一片空静。 左卿辞的笑容淡了,俊颜如被暮色侵染,模糊晦暗难辨。 ------------ 32.波云谲 白石花盆雕饰着南方常见的纹样,盆中植的兰花绿意盎然,盈了数个小巧玲珑的花苞。土壤微潮,似乎不久前才浇过水,搁在案上毫无挑眼之处,可半个时辰前险些要了左卿辞的命。为了护卫左卿辞身侧,苏云落并未去追索暗中隐藏的人。从表面上看,游山玩水的公子被误坠的花盆砸中身亡,似乎是一件偶然又纯粹的意外。 “云落又救了我一次。”左卿辞打破了沉寂,似已淡忘了意外,指尖触抚叶间青碧的花萼。“这花生得极好,大概栽养的人有心。” 完美的笑颜仿佛从来不会惊悸,这个人苏云落始终摸不透,也不愿多想。 左卿辞悠然道,“据说此地所出的酒有些特别,我已定了雅座,云落稍后不妨品一品。” 苏云落摇了摇头,“我不饮酒,你可以找白陌。” “云落能一尽千杯,却不爱饮酒?”左卿辞呈露出一分轻讶。 苏云落答的很无趣,也很干脆,“我仇人太多,不能饮。” 这个理由确实也说的过去,左卿辞放弃了再劝,打趣道,“要醉倒云落谈何容易,不知如何练出的酒量,难道是师门渊源,令师好酒?” 最后一句置疑让她踌躇了一刻,忍不住解释:“师父从不饮酒,说耽迷长醉会引发手抖,与剑无益。” 又一次成功的诱出答案,左卿辞隐然愉悦,“那云落的酒量从何而来?” 她又不说话了。 左卿辞微微一笑,“说起来,云落怎知鬼神医有好酒之癖?” “偶然听闻。”苏云落顿了顿,望了他一眼,“你不想被人知道与方外谷有关,我不会说。” “多谢云落,方外谷名头太大,我性好清净,医道仅学了些许皮毛,并不想因此惹上麻烦,不得不隐秘些。”左卿辞莞尔,斟了两杯茶,推了一杯给她,“此地已近涪州,山陵起伏多生云雾,所产的茶也极佳,据说仅比苍澜稍逊。” 苏云落低头看了一眼,并未品饮。 “据说天都峰除剑法之外,还推祟茶道棋奕等雅事,云落当年在山上大约也常替令师烹茶?”左卿辞啜了一口,轻谑之余又跟了一句:“或许不止茶,还兼带烹食制膳?” 每句话都似有所触探,然而又是无关紧要的枝节,苏云落凝视着碧色的茶汤,空前的沉默,良久道,“入山前我随师父浪迹江湖,时常露宿郊野,习惯了处理食物,至于烹茶、弈棋、品茗与谈诗论道一概不会,其他的同门应该精熟。” 左卿辞宛如闲叙,“为何云落不学?难道不好此道?” 她的眉间一动,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最终平平道,“我入门晚,资质鲁钝,学武已经耗尽力气。” 看着她的神色,左卿辞轻浅一笑:“剑魔的徒弟,看来并不好当。” 苏云落没有听出调侃, “师父能收我,是我几世修来的造化。” 提起苏璇她总是极认真,无形的敬畏已溶入骨髓,左卿辞正要进一步诱探,门外店伙叩门相请,道雅座已备好。 雅座外是人来人往的街市,难免有些吵闹,好在店家在檐下巧妙的悬了一串五色风灯,既不过份炫目,又映得窗内光影迷离,独具风情,足以让人忽略些许不足。 这一地酒确实酿的不错,菜肴却是偏重辛麻,左卿辞尝了几口不甚喜,撂了筷子缓慢的抿酒,看苏云落进食。她大概也不习惯,但也不言撤换,就着茶水安静的将饭粒咽下去。尽管擅于烹膳,她似乎从来不会为自己费心,日常过得粗糙而随意。 零落的灯光映在她的侧颜,左卿辞突然发现那双眼睫与记忆中不同,长了许多,如墨羽般纤美匀翘,嵌在素淡的面庞上有些出挑。 或许视线停得太久,她觉察到,轻触了一下明白过来,“近日忘了修剪,稍后会整理。” 俊颜似笑非笑,左卿辞带上了三分淡嘲:“扮男人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在好歹是女子,何须一双眼睫都不肯放过。” 苏云落早已习惯了隐蔽,没有在意他的轻讽,“惹眼了会带来麻烦。” 左卿辞薄晒,辨不出是揶揄还是真心建言:“终年行窃风险太大,终有一日会成为众矢之的,云落何不用更好的方式获取金钱。” 苏云落看了他一眼,“这是我所知最快的办法。”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试探:“有没有一个价码能让你放弃窃盗?” 苏云落沉默了一下,“有。” 左卿辞半挑长眉,兴致盎然,“说说看。” 苏云落踌躇片刻,终道,“赤眼明藤、鹤尾白、锡兰星叶。” 这样的条件大出意料,左卿辞禁不住诧然:“你要这三味药做什么。” 苏云落略略垂下了眼:“据说这些灵药有奇效,可以令人武功倍增,天下无敌。” 左卿辞打量着她的神色,心底疑云丛生,“这是何处听来的荒诞之辞,赤眼明藤主效理络归元,寻常人根本无用;鹤尾白确实于武林中人颇有助益,仅生于万丈荫木之上,异常难寻;锡兰星叶为至毒,容易引来毒物相伴,连采摘都要冒生死之险。这几样药性不一,服食后天下无敌未必,倒有可能白日飞升。” 寻常医者根本不知为何物的奇药,左卿辞一一数出,苏云落专注的凝听,寂暗的瞳眸突然有了活气,越来越亮。 左卿辞疑惑更重,正要探问,忽然雅座外一声泣叫,一个人踉跄的跌撞进来。 来人身形窈窕,臂挽的篮中盛满了花束,显然是一个卖花女。 她生得弯弯的两抹挑眉,圆面孔艳红唇,一袭朴素的衣裙裹在成熟丰腴的身段上,风韵十足,如一朵引人采摘的娇花。如果走在街市,必会吸引许多江湖客的目光,或许这也是肇事之源,她慌慌张张的扑进来,门外传来猥笑,几个放浪的醉鬼随之追了进来。 酒肆本是鱼龙混杂之地,美人又身份低微,谁都可以轻狎的调戏,引来几匹恶狼也是顺理成章,她被扯住了衣袖,花容失色,泪眼盈盈的望向左卿辞,“公子救我。” 卖花女楚楚可怜,眼波欲坠,仿佛座中风仪高贵的公子是唯一的救星,可惜这位公子不知是不是吓傻了,仅是不言不语的旁观。 醉鬼放肆的拉扯,撕得美人衣袖碎裂,露出了半截雪白丰腴的臂腕,活色生香的诱人,挣扎中更显出玲珑浮凸的身段,她连声泣道,“求公子救我,奴家愿粉身以报。” 娇声动人,偏偏这公子若不是石头心肠,就必是个聋子,全然一无反应。 她咬了咬牙,不甘心的一挣,从醉鬼手上挣脱,眼看要扑进公子怀里,突的身子一仰,硬生生以一个奇怪的角度跌出几步外,疼出了一声娇呼。 娇脆的惊叫分外怜人,美人勉力仰身,想攀住左卿辞的衣襟,膝部又是一绊,硬生生跪跌在地上,一口泣声没哼出来,硬生生憋在胸腔,俏脸都青了。 动静大了,终于引来隔厢一位粗旷的侠士,路见不平之下三拳两脚让几个醉汉满地翻滚,利落的解决了麻烦,顺便对左卿辞这无用又怕事的公子哥丢了老大一个白眼。卖花女一边轻泣,一边被好心的侠士热情的扶了出去,临去的眼波瞟向左卿辞,盈满含怨带诉的委屈。 地上落了一枝纤长的花,仿佛一场混乱的见证。 苏云落一直没动,直到对方离去后,她合上薄扉,拾起花端详了一刻。碧梗带着微刺,重瓣深红,花芯半阖,有一种茬弱颤摇的美。 “云落可真是无情。”左卿辞绽出一线别有意味的深笑:“若殷兄在此必会出手,云落却是驱之不迭。” 卖花女跌了两次,正是苏云落所为。她出手隐蔽,雅座内光影散乱,左卿辞居然看得分明,等闲高手都未必有如此灵敏的五感。苏云落弹了一下花萼,问出潜藏已久的疑惑:“你不谙武功却感官敏锐,呼吸深敛,为什么。” 左卿辞也不隐藏,大方的承认:“早年病弱,被师父持续数年以灵药沃体,换了旁人想必已是武林天骄,我仅得耳目略胜寻常罢了。” 苏云落默了一会,冷不丁道:“你为什么不救她。” 左卿辞莞尔,“我手无寸劲,那几名醉徒尽是粗悍凶蛮之徒,岂敢贸然而动。” 这理由着实敷衍,不过苏云落没有再问,随手将花抛入桌底。半闭的娇花跌在地上一撞,花芯滚出一只黑色甲虫,僵直的细肢一动不动。 ------------ 33.步步敌 第二天,苏云落发现左卿辞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秀气青年,身姿利落,有一种洗练后的精悍。 “这是秦尘,跟了我数年。”左卿辞作了引见,“还不见过苏姑娘。” 比起白陌,秦尘更为内敛精干,出现的时间也很突兀,左卿辞并未详述。苏云落瞧了一瞬,袖尾在茶案上一拂,整张桌案猝然弹起。 秦尘沉腕一按,桌子顿时定住,不料大大小小的茶盏碗盘激跳而起,连茶带水扑面而来;眼看飞袭将至,秦尘并指虚拂,劲力掠过激起数下叮啷之声,十余样物件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拔弄,夷然无损的落回了桌面。白陌刚要赞好,突的哗嚓一声桌面倾颓,盘碟俱碎,茶汤泻了一地,桌案三腿尽折,惟余一根支着残板摇摇晃晃。 这是一场无形的竞斗,秦尘输了一着。 苏云落离去后,白陌脸都黑了,憋了一肚子浊气。“她分明是故意给秦尘难看!” 左卿辞微微一笑:“秦尘觉得如何?” 尽管受了一个下马威,秦尘依然平静,禀道,“她一起手就震酥了案脚,却到最后暗劲齐出才崩断,控劲之术异常精妙,正式交手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女人的武艺竟这般高明?白陌听得愕住了。 忆起白陌的言语,秦尘有几许疑惑:“果真是剑魔的徒弟?以她的武功尽可在正道扬名,何必要做贼。” 左卿辞无声的笑了笑,“这一点我也很好奇,她藏这么深,正阳宫也从不提苏璇还有传人,究竟是为什么。” “公子确定她是安全的?”这些秦尘不关心,他要确认的仅有一件事。 左卿辞自然清楚他在问什么:“她对权贵很警惕,不会蠢到轻易被收买。” 除了宝物和苏璇,她大概对任何人或事都毫不关心。 这一趟涪州之行注定不会太平,秦尘盘算片刻,“属下定会全力护卫,但一路龙蛇混杂,敌暗我明,公子还是慎――” “无妨,我正希望再有趣一些。”左卿辞轻浅一笑,奇异的弧度促狭而危险:“何况太过平淡怎么试得出,多点变数,最妙不过。” 俊颜那一抹盎然的兴奋,仿佛开启了一个趣味十足的游戏。 秦尘琢磨良久,等手上的事情处理完毕,去马厩里寻到了白陌,单刀直问,“公子对她有意?” 白陌正在料理马匹,手上一重骏马一嘶,险些回头趵了一蹶子,他赶紧按住马颈安抚,对秦尘回以一个见鬼的表情。 秦尘接过手,持着马刷细细刷开鬃毛。 白陌闲下来,倚着围栏接续了话语,“我觉得是因为那家伙有些本事,公子想收为已用。” 秦尘的手很稳,刷得马儿舒服的摇晃长尾,“看来不止如此。” “公子就算是有心思也不可能瞧上她,你没见过她在西域的样子,比男人更邋遢,又闷得像个哑巴,哪有半点像女人。”风华照人的公子与劣迹斑斑的飞贼,白陌从直觉上拒绝任何暧昧的联想。 秦尘抚了抚马脊,中肯的评论,“她是剑魔之徒,不会轻易屈从于他人。” “公子是什么人,凭他的手段哪有收不服的,再说跟随公子难道不比做贼好上百倍。”白陌捞起一捧草料喂马,又有些迟疑:“不过她不识好歹,性情又怪,说不准还真有几分麻烦。” 秦尘扳起马腿检视蹄铁,探察磨损的程度,“不识好歹?” “不管旁人怎么瞧不起她,公子一直很客气,结果在她眼里好像没什么分别,一入关就分道而行,一句场面话没有。”难得能吐一次怨言,白陌拣了几件事说了,“前一阵她受了重伤,若不是公子医术超凡,只怕都救不回来了,用的全是最上等的药,也不见她有半分感激。” 秦尘忽然觉得有些奇特,“公子可有不满?” 一提这个白陌就泄了气,“公子的心意谁能揣测。” 拍了拍马臀,将检视过的马匹赶到一边,秦尘不再过多的讨论,“这一个先放下,近期路上要多留意。” 白陌冷哼一声,“还不是那边在弄鬼,真当公子好性情。” “锦绣山河图一事朝野尽知,难免会激出一些事端。”秦尘丢开马刷,同样倚在栏边,“或许还有一重原因,侯爷在考虑公子的婚事,我行前被叫去问话,问及公子可有心仪之人。” 这一重白陌全未想到,惊诧道,“你是如何回答。” 秦尘的话语很平静,“公子心多,不知仪哪一位。” 白陌哈的一声呛笑出来:“这一句极妙,侯爷怎么说?” “没什么,仅是让我保护好公子。”秦尘想起当日所见,“公子从吐火罗归来后名噪一时,主动议亲的不少,我看侯爷的书房已经堆了不少金陵名门闺秀的画像,不过以公子的性情――” 他收住了未再说下去,白陌已然明白,罕见的添了三分忧虑。“这些岂是你我所能触碰,千万不要在公子面前提,他最厌的就是旁人自作主张,你是侯爷给公子的人,难免要应侯爷之命,这一次赶过来已经悖了公子吩咐,好在他近日心情不错,免了责罚,下次就难说了。” 秦尘沉默着,良久点了一下头。 骏马喷了个响鼻,驱开了一只萦绕的蠓虫。蠓虫在昏暗的马灯下腾起,掠过厩栏,飞上了夜空下的厩顶,厩顶上有一个凝定的影子,蓦然抬手笼住了蠓虫,细巧的指尖仿佛有种无形的劲力,看似疏落,却怎样也飞不出去。 蠓虫惊惶的扑腾,突然那只手一松,它再度获得自由,忙不迭的逃离,飞向了无尽的夜空。 夜至三更,万籁俱寂,半开的窗棂夜透着夜风的凉意,也方便了不速之客。 朦胧的月光下,一只掌心大小的蜘蛛无声无息的爬入,通体长满黑茸,背上生着人面状的白纹,它爬过窗棂缘墙而入,伏在地上安静了一会,细茸微微颤动,仿佛在捕捉什么,长长的足肢一扬。 等苏云落看见的时候,蜘蛛已经死透了,毛茸茸的身体依然怵人,距床榻仅仅三步之遥,足以想见凶险。 险遭毒物侵袭的左卿辞才用过早食,神清气爽,“这是昨夜秦尘所见,似乎不像本地所有,云落可知来历?” “像是南疆的――”苏云落说了几个字又停住了,默一瞬终道,“大概看错了,涪州武林人太多,难保不会有意外,不如回转金陵。” “纵然无用,我也不致被一只蜘蛛吓上归途。”左卿辞也不追问,莞尔一晒,“难道云落已畏惧前路,不愿相伴?” 白陌的目光已经带上了责备。 苏云落不答反问,“公子可曾与谁结仇,或得罪过什么人?” 俊美的脸庞一笑,轻慢而不在意:“恕我实在想不出,谁会刻意为难我这样一个无能之人。” 既然他不愿言明,苏云落也不多说,“近期多留神门窗,夏季湿热,时有蛇虫鼠蚁。” 明明是有人刻意豢养的毒蛛,偏被她敷衍带过,白陌顿时一股气哽在喉间,左卿辞居然笑了,“说的不错,可惜我不比云落身怀却邪珠这样的宝物,想避也避不开。” 这或许是句玩笑,听在她耳中却是另一层意思,苏云落迟疑了一下,“珠子我还有用,不能给你。” “却邪珠是云落爱重之物,岂敢相索。”左卿辞漫声道,语调带上了暧昧,“不过要是能得云落常伴左右,或许我也能分润一些宝珠之力,百魅不侵。” 轻谑的声音说不出的诱惑,每个字都似含着三分挑逗,苏云落的耳根莫名的发痒,她下意识的揉了一下,干巴巴道,“你有护卫,会护你周全,用不着这个。” 左卿辞半真半假的调侃,“这话有几分伤情,原来护卫一来,我的生死就与云落全不相关。” 苏云落岂是他的对手,被说的一时无言。 左卿辞的长眸流光淡转,蕴着笑让人无端心跳,又看不分明,“我以为我们相识日久,几度互为援手,也算朋友了,云落觉得可是?” 明知他在戏弄,她还是禁不住摸了一下耳朵,移开了目光。 “难道我有何处令云落不喜?”左卿辞笑意更深了,声调越发柔软,宛如缱声低诉。 苏云落连颈后的细发都竖起来,退了两步,终于挤出话语,“这事有点蹊跷,我去探察一阵。” 她走得实在太快,以至于白陌傻了眼,莫名其妙的看着空空的窗口,不解之下甚至生出了愤然,“她怎么突然跑了?是不是看前路凶险刻意遁走了。枉公子替她诊伤研药,悉心善待,一有难躲得比兔子还快,这无情无义的家伙――” 秦尘将蜘蛛的尸体收起来,睨了一眼白陌,又掠过主人。 左卿辞的唇角无声的轻抿,噙住一抹笑痕,看上去心情异常好。 尽管那双睫毛再次修短,眸子飘忽,脸上不显任何异样,仍有地方会显露出细微的情绪。 那片薄白秀小,染上了胭色的耳垂,异常可爱。 ------------ 34.远道劫 她这一去居然数日未现,公子也不见半分懊恼,白陌实在不懂,不过很快他没心情琢磨主人的情绪,接连而至的意外像一出惊悚不断的闹剧。茶壶里捞出一只通体碧绿的蜈蚣,门缝里一群莹彩的茸毛小虫,浴桶浮出数十只软塌塌的蚂蟥。 各种要人命的毒物频出,左卿辞气定神闲,秦尘面不改色,唯一的变化是褥子多抖一抖,行囊多翻几次。连日下来白陌渐渐沉不住气,开始心浮气燥。直到一日宿前,左卿辞道了一句:“你跟了我三年,仍是历练太少,不要涪州未至,却折给了几只虫子。” 白陌一悸,犹如从障中惊醒,冷静下来不再被意外牵动,暗里的人却捺不住有了动作。 越近涪州,四野山林愈盛,道路两侧林木粗壮,浓荫蔽日隔阻了天光,纵是白昼也暗如暮色,秦尘驾着车奔驰了半日,猛然急剧的勒停。 白陌情知有异,探窗望去,见两个陌生人挡在了路上。 一男一女,男人一双三角眼阴毒残忍,古铜色的肌体异常壮硕,臂上勒着一枚嵌满倒刺的铁环。女人妙目盈盈,两弯挑眉,肌丰而腴白。 一望即是来者不善,车驾上的秦尘一手执鞭,劲力内蕴,已是全神戒备。 “小哥好驭术,让我们一路追得好生辛苦。”女子妖娆的笑,媚态撩人:“车里那位俊俏的公子,可否让奴家瞧一瞧?” 左卿辞睃了一眼前窗,漫声道:“姑娘可是又要卖花?多谢了,不必。” 女子飞过一个风骚的眼波:“奴家仅是想和公子亲热的说说话。” 连番意外的幕后人终于现身,白陌禁不住心跳。 左卿辞懒得废话,低喝一声:“冲过去!” 秦尘闪电般挥了一鞭,四匹良骏长嘶一声,扬蹄而动,奔向山道上的两个人,急冲之下声势惊人。 一男一女冷笑着并不闪躲,马车到眼前才突然左右分掠而起,空中飘然一旋,凌空折向车内,足尖刚要点上车椽,忽然双双一退,凌厉的鞭影擦衣掠过。 秦尘心分二用,一边驭车,一边以长鞭驱赶,逼得两人腾挪躲避,良骏又奔驰极速,一时竟进不了车厢,坠在了车后追赶。 “这位小哥好生不解风情。”女人嗔了一句,长袖一抖,一群异彩纷呈的蝴蝶自袖口飞出,倾扑车内。 车门宽大,锦障未落,这一群蝴蝶色彩艳得诡丽,灵动轻忽扑入,教人措手不及。这种彩蝶极小,飞速极快,为中原少见的异种,一旦蝶翅的毒粉触上人的肌肤,必是溃烂蚀骨。 女人心头还在惋惜那张少见的俊颜,忽然见群蝶如潮水般退回来,刚逃出马车就纷纷跌落,双翅无力,如铺了一路锦毯。男人大为惊诧,右臂一振,一只亮黄的毒蛙落入车内,待要跃动突然停了,哀鸣一声便往外蹦,仿佛车中有什么可怖的事物,转瞬如彩蝶一般跌死车外。 男女二人望去,车内的人好端端的坐着,并无什么异样的举动,女人俏颜色变:“怪了,毒虫竟然无用,强杀!” 两人纵身一引,向奔马甩出一蓬毒蒺藜,秦尘如背后生了眼,长鞭一挥砸落大半,奈何数量太多,仍有一两颗自鞭缝透入,打中了马臀。四骑中的两骑惊嘶着痛跳,没几步便哀嘶跌倒,马车在巨大的冲撞下磕停。 白陌在马车失控的一瞬扶着左卿辞翻出车厢,跃上一匹马,挥断车缰疾奔而去,秦尘不声不响,上前阻住了两人,眼前目标逃遁而去,女人神色一厉,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啸。 奔出数里,后方寂然无声,白陌稍缓了缓缰。前方的道路空无一物,层层树荫间望去淡尘氤氲。白陌正要前行,左卿辞止住他,凝目打量了一番:“前道布有无相尘,一旦吸入生灵立毙,不可踏入。” 一经提醒,白陌霍然惊觉,周边的山林呈现出一种诡秘的静寂,鸟啼虫鸣全无。 道边的一颗大树后转出一个穿大红缎衣的孩童,梳着冲天辫,双袖捂脸呜呜的哭。仿佛被吓坏了,跌跌撞撞的向人拢过来。空道幽林,这孩子未免来得太过蹊跷,白陌以鞘点向孩童肩臂,对方根本不知躲闪,他疑是料错刚要撤剑,左卿辞突喝:“廉泉!” 白陌反射性的转攻廉泉穴,待思过来心头一惊,廉泉是要穴,就算是用鞘也足以取这孩子的命了。眼看鞘尖堪堪点上穴道,孩童身体忽然一移,白陌本能的变招连刺,数下均被闪避,孩童也被逼退了数步,见势已露,孩童索性不再掩饰,垂下了掩脸的双袖。 白陌顿时吓了一跳,对方一张脸枯扁干黄,皱纹纵横,哪里是天真孩童,分明是个成年的侏儒,穿着大红衣说不出的诡异。 此人形貌如此特殊,白陌几乎立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脱口而出:“鬼童子!” 南疆一带有几个血腥人物,鬼童子就是其中之一。传闻其年幼时被人囚于笼中,数年后虽被释出,身量已定,加上昔日的凌虐致使心性大变,手段极是残毒。乍遇恶名昭著的凶徒,秦尘又被人缠住,白陌虽然外表镇定,心底着实有些慌了,一咬牙冲了上去。 鬼童子何等老到,看出白陌是个经历不多的雏儿,枯瘦的手一展,乌黑指甲犹如一双鸟爪,挥来划去极其阴诡,触上利剑如金石相击,竟然分毫不损。 白陌的剑术受过名师指点,尽管经验稍逊仍是撑住了,只盼稳住局面拖到秦尘来救。鬼童子是幼童身形,毕竟不如成人,斗了一阵气力不支,被他逼入密林。白陌一时信心大增,忽然鬼童子冷嗤一声,避过一剑刺击,乌黑的长指借力在剑上一点,剑势顿时一歪,长剑没入巨树。 白陌眼前一空,鬼童子已腾身而去,闪电般掠向左卿辞。 猝不及防之下慢了一拍,等白陌弃剑追上去已经迟了,他霎时冷汗涔涔,眼见鬼童子已逼落左卿辞身前,长指如刀并切而落。“公子!” 左卿辞背抵树身,眼眸深而微凉。 鬼童子的冷笑在空中回荡,索命的长甲满布漆黑的剧毒,只要划破一点肌肤―― 或许真有什么听到白陌惊喊,瞬息之间,左卿辞消失了。鬼童子的长甲划空,树身多了几道狞白的裂伤。他蓦然抬头,阴森森的目光射向密林,声音苍老而粗唳:“何方贱种,坏我大事!” 静悄悄的树林没有半点声音,鬼童子正待扑入察探,远道出现了一袭妖娆的艳裳,正是此前拦住车架的女人,衣饰有几处破碎的血痕,她来得极迅捷,转瞬已至树下,劈面便问。“可有得手?” 鬼童子满脸的皱纹仿佛拧起来,阴狠而诡厉:“点子扎手,老解呢?” “老解栽了。”女人银牙恨咬,话语怨毒:“那小子不是一般人,不过中了我的毒,趁他未至,立刻把事情了结。” 白陌听得又急又气,横剑上前:“就凭你们也想加害公子,作梦!” 女人看着白陌,俏面多了一丝惊疑,“老鬼,是这小子扎手?” 鬼童子冷声一笑:“老子还不至于连个雏儿都收拾不了,林子里还有一个作梗的。” 女人弯眉一紧,戾气横生:“一起上,谁得手谁拿老解那份。” 鬼童子也不废话,直接动上了手。 局势骤紧,白陌左支右绌挡了几个回合,被鬼童子踢中肋下摔落丈外,眼睁睁看着两人扑入林中。密林蓦的乱起来,劲风迸射,枝桠纷落。白陌看不清情景,一颗心悬在半空,忍痛爬起来想冲进去,忽然艳裳女人弹身而出,矮小的红影也随之而退。 白陌定晴一看,鬼童子十根长甲折了六根,女人腰肋腿上多处有伤,两人均是狼狈。 两三株高大的槐树经不住力量的摧折,轰然倒落,扬起漫天落叶。落叶止息后,密林现出了一块空地,碧茵茵的草地焦萎发黑,遍布枯叶与鸟雀残尸,同时还多了一个人。 苏云落垂手而立,布衣素裳上有两道裂伤,不见血迹。白陌顿时松了一口气,连看她寡淡的面庞都变得顺眼起来,这女人虽然品性恶劣,但总算是出来了。 艳裳女人的笑容早没了,死死盯着她:“你到底是谁,不可能是无名之人。” 掸了掸衣上的碎叶,苏云落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半空一划,黑色的火粉在身前落了一个弧形的圈,随后火折一晃,一点火星飞坠,轰的燃起了一圈火线,火中传来轻微的吱响,令人头皮发麻。 女人的脸色更难看了,俏白的面孔铁青。 直到火燃尽,苏云落才开口:“雇你的人是谁?” 女人舔了一下齿尖,冷恻恻的盯着苏云落,“老娘今天栽了,至少要知道栽在谁手里。” 苏云落袖中有什么轻啷一响,女人立刻退了一步,又恨又怵道:“你使的什么鬼东西?” 苏云落自然不会回答。 女人显然是恨极了,咬牙切齿道,“上一次也是你这贱人作梗,这一次又破了老娘的啮心蚁,两次三番坏我大事,终有一日教你求死不得。” 啮心蚁?白陌忽然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蝎夫人祝红裳?” 远道一个迅捷的影子掠近,看身形正是秦尘,白陌不禁大喜。 鬼童子也看见了,知道时机已逝,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小娼妇,等落在我们手上,有你生受。”撂完狠话,两人恶毒的瞪视了一眼,双双掠身而去。 秦尘没有追,与白陌会合劈头便问,“公子呢?” 白陌惊觉过来四下张望,只见林木深重,形影难觅,唯有瞪住了苏云落。 苏云落还在看两人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她掠上数步外的一株大树,拔开密匝匝的枝叶,现出了树桠上的左卿辞。 左卿辞似被点了穴道,倚坐着一动不动,神情倒是很平静。 夕阳斜斜的映在林中,四野清寂,倦鸟返巢,气氛有种激斗后的松驰。 树上的两个人乍看居然颇为悦目,男的神姿俊秀,女的身姿轻盈,一坐一立,静谧的空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意韵。忽见苏云落手一动,将左卿辞拎起来望空一抛,任对方毫无反抗之力的跌下去。 他吓得心跳失了一拍,秦尘已经抢上去接住了左卿辞。 白陌悻悻然瞥了她一眼,暗骂自己脑子抽风,竟把粗悍的蛮女当作了佳人! ------------ 35.何所 逼退刺客后,苏云落再度隐去。白陌半是庆幸半是惭愧,及至在投宿的客栈安排停当后,他讷讷的向主人请罪。 左卿辞并未寄望他御敌,自不会责怪,转而问起另一桩,“可曾见到她用的何种武器。” 一问白陌更为汗颜:“属下无能,赶过去的时候争斗已经结束了。” 言下之间是什么也没看见,左卿辞默然思索,过于浓密的枝叶遮挡了视线,他仅能靠听觉推测,难以判断。更奇怪的是那样近的距离,蝎夫人竟然辨不出对方用的是何种武器,委实不寻常。 见主人沉思,白陌不敢再问,唯有暗地腹诽,想不通那女人出于何种怪癖,要将救人弄得跟做贼一般。 “树是被震断的,但有些枝桠断的很奇怪,枝干上还有极细的划痕,应该是出自一柄罕见的利器。”秦尘从怀中取出半根断枝放在左卿辞面前,截口异常干净,青绿的叶片仅余一半,犹如被利刃所裁。 拈起枝叶审视,左卿辞思量许久。她随身的物件仅有几样,唯有那枚银色短棍有些蹊跷,然而棍身并无锋刃。 白陌灵光一闪:“或许是柄短剑?我记得她将鬼童子的指甲弄断了,那指甲极硬,能生接长剑,她不可能空手而折。” 左卿辞不语,修长的指尖无意识的轻叩扶手,难释疑惑。 今日几番起落,白陌紧张过度,得了空就忍不住劝诫:“这次一出就是三名凶徒,也不知下次会来什么人,万一那女人遇上强敌畏避不出就危险了,还是让秦尘跟紧些。” 左卿辞听而不闻,漫不在意的一笑,随手推开了窗棂。一弯明月映着重重飞檬,四下幽暗,响亮的蛙鸣预示明天将是一个极好的晴日,左卿辞忽而扬声,“有事相叙,云落可否近前一语。” 清朗的话语声调不高,在夜色中传的也不远,片刻后,对面客栈的一扇窗开了,一个影子停了一息,倏忽而起,起落间已来到了窗前。 左卿辞作了个手势,白陌与秦尘立刻退出了房间,他轻浅一笑,“云落,这次又该如何相谢。” 她立在光照不到的斜檐,并不近前,刻意的疏离很明显,左卿辞停了一刹,俊颜盈出歉意,“我以为此行仅是游山玩水,谁料变故频生,无端牵累了云落。” 苏云落又回复了惜言如金,“可要易容?” 左卿辞淡淡道,“虽不清楚缘由,但既然敌人是冲着我来,我又岂能因怯懦而负了候府的声名。” 无数念头在心中转过,最终苏云落一片沉默。 “至今我安然无恙,全是云落之功。”左卿辞流露出温柔的信赖,足以让最冷情的人动心。 苏云落的回答干巴巴的毫无意趣,“我只依约送到涪州。” 左卿辞取过烛台,柔光溢出窗外,照亮了她低垂的眉目。“云落觉得我惹厌?” 苏云落抬起眼,晚风拂动左卿辞的发带,清俊如玉树,她半晌才道,“不是。” “我视云落为友,不知云落如何看我?”他姿态柔和,话语却是步步相追。 她隔了许久才道,“我没有朋友,也不知道什么叫朋友,但我知道君子不会与贼为友。” 左卿辞的眸子闪了一下,避过话锋反问,“文思渊算什么?” 苏云落说的很平淡,“互为交易,各取所需。” “可我不希望与云落仅是利益之交。”左卿辞低悦的话语如春柳,一分分旖旎相缠。 苏云落不出声。 左卿辞似乎有些无奈的微笑,“我甚至碰不到你半片衣角,何必如此警惕。” 苏云落终于开口,“我交不起朋友,也不需要,此行是为了回报疗伤,如果你觉得不妥,明日我会随车同行,其他的不必再提。” 飞贼对于白陌而言,是个不甚喜欢但又无法回避的存在。在他看来,左卿辞对她的态度也很奇特,似乎带着一种猎奇的兴致,异常宽容。即使苏云落归来之后明显变得淡漠,与停云水榭初见时无异。 她不再答话,不论左卿辞如何亲切,甚至连目光都避开了接触。 几日下来左卿辞神色未变,白陌却是忍不住了。 一日歇宿,白陌特地接过小二的油灯,引领她至厢房,途中刻意放慢了步子,“苏姑娘,我家公子一向待你极好,受伤时也是不计灵药悉心医治,从无疏怠得罪之处,可是如此?” 天已经暗了,客栈走道狭窄,灯影明灭不定,更形昏暗。苏云落在后方跟着默不作声,白陌越生恼怒。若公子真看上她,白陌第一个觉得不配,但现在百般亲切却被视若如无物,更教他意气难平:“近日苏姑娘连公子的话语都不答,到底是哪里不快。”意气之下,白陌声调都较平日高了三分,幸好走道并无旁人。 大概是被语调震动,身后终于有了回应:“他很好,是我不配结交。” 听起来虽然迹近敷衍,但总算减了白陌三分怨气:“我家公子又不嫌弃你。” 楼板在足下吱哑轻响,伴着她平静的声音,“你是觉得我若稍有良心,就该感激涕零,粉身相报?” 这一言正中白陌的心坎,他不由自主的反诘:“难道不该如此?” 苏云落忽然问:“他为何如此待我。” 白陌一怔,端着油灯一时答不出话。 看不见背后的人是什么表情,只听她淡淡道:“我以前听人说,大凡位尊者对人好,都是要回报的,燕太子丹尊荆柯为上卿,斩美女之手相送,何等礼遇,荆柯无以相报,只好去死了。” 白陌气势瞬时弱下来,隔了一会才辨道。“谁说公子对你好是别有所图,要你回报,就凭你有什么可图的。” 她答的很淡,每个字都让白陌心跳。“你说的不错,我也在想有何可图。” 白陌结舌半晌,终于道,“好歹你也是个女的,或许公子是――”对着这个连正脸都没见过的女人,他实在说不出公子源于爱慕一类的话语,强撑着道,“公子是欣赏你,你怎么不识好歹。” 走得再慢厢房也到了,苏云落手一动,白陌手上的油灯瞬间已到了她掌中,“我当不起,我只是个偷东西的贼,整日东藏西躲,几手功夫也是为了自己保命,受不起好情好意,只想把肝脑留着,不愿去涂了旁人的地。” 白陌彻底哑口无言,直到门在眼前合上才醒过神。他在黑暗中瞪了半天,却再想不出话语,唯有垂头丧气的回房。看着公子,他想将她那番冷情少意的话语上报,又有些气短,最终咽下去什么也没说。 秦尘守在门外,正用一块净布拭剑,见他一脸纠结的退出来,忽道,“不用说了,公子听见了。” 白陌傻住了,不由慌乱起来。 秦尘秀气的脸庞如常,然而每个字都像在兴灾乐祸:“方才公子就在楼梯下方,听得清清楚楚。” 白陌脸都绿了:“公子没说什么?” 秦尘摇了摇头,还剑入鞘,“看来不易。” 白陌莫名其妙:“什么不易?” 遥望了一眼对面的厢房,秦尘几乎有些愉快的期待:“无论公子想要什么,都不易。” ------------ 36.劫难重 蝎夫人之后很是太平了一阵,不管苏云落如何疏淡,左卿辞仍是温和亲切。凡有美食或珍罕之物必然邀了同赏,苏云落也不推拒,但距离并不因之而近。 随着涪州渐近,林立的山峰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丘陵拔地而起,山头绿意漫野,云带环绕。一条涌动的江水自群峰间流过,波光潋滟,水面扶摇浩荡,两岸山色相叠,点点白鹭翩然来去,让人心醉神驰。 晚霞余韵中左卿辞风流玉立,明逸生辉,成为江畔最炫目的风景。苏云落的视线仿佛被吸住了,不自觉的呆了一刻,直到对方望过来才侧转头,问了一声秦尘:“你会水?” 秦尘正在逡巡地形,眉目一警,“我会,但公子与白陌不识水性。” 四野清平,渔樵暮归,一切全无异样。 随着一声渔哨,宽大的渡船缓缓摆近,一日将尽,这已是最后一班渡船。 说不出是什么缘由,一缕警兆在苏云落心头萦绕不去。江是必定要过的,对岸就是涪州城,云集着赴会的八方武林人士。此次承办试剑大会的沐府就在城中,报出靖安侯府的名号,必能得沐府全力襄助,然而黑暗中的劫杀者,会不会放任他们顺利抵达? 渡船极旧,破烂的地方用木板补了几处,简直让人怀疑会在江心散架,当地村民坐惯了,毫不在意的群拥而上,船老大粗声吆喝,帮助他们将马赶上去,松松系在船尾。 人多马多,船有些挤。 一个稚龄的孩子被母亲搂在怀里,胖手不甘心的挣动,鼻涕口水糊了秦尘一袖。年轻的母亲一边道歉,一边红着脸偷看左卿辞,甚至忘了公公就在一旁抽水烟。老头子不快的板着脸,烟筒冒出一阵阵浓烈的烟气,熏得白陌直咳,只能痛苦的把头扭到一边。 一个脚夫似乎与船夫是邻居,古铜色的手臂帮着摇撸,两人熟稔的谈笑。几只鸡捆着双翅扔在马脚下,时不时咕咕几声,鸡的主人是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正叨叨的和旁边的村妇诉说,要去江对岸看刚出生的外孙女。俗世的各种嘈杂浓缩在一条船上,落日映流水,随着江面鳞鳞起伏,显得庸常而平和。 船至江心,苏云落忽然听岸边传来几下极小的水声,她立时警觉起,看了一眼秦尘。 秦尘十分机警,起身将最要紧的包袱挽在身上。 白陌瞧着不对,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秦尘眼瞳收缩,盯着远处的江水低声道:“有人入水,提防凿船。” 彼岸江阔数十丈,轻功再好也难以飞度,苏云落测算了一番,回首见船中谈笑的村民,停了一刻对秦尘道:“你带着他,我助白陌上岸。”她眼角瞥见左卿辞要起身,径直一掌按落,强迫对方又坐了回去。 这动作粗率而无礼,换了平日白陌必然出言相责,但此时势头不对,他只能瞪着眼,看苏云落自货郎身边挤过。到了船弦边,她从袖中取出一包缝衣针,拆开拈出数根细针。 过了半柱香,细巧的手一振,指间的针不见了。 江中传来水响,几团黑影扑腾出水,穿黑色水靠的人攀着船沿跃上,被等候已久的秦尘掌风一扫,未立稳便跌了下去。 其中一个倒在船头,颈上臂上各露出半截针尾,黑衣人用粗壮的手指勉力拔出,低哮一声翻入江中,只余江水飘出的一缕血色淡痕。 船上的村民被剧变惊住了,男人张惶,女人尖叫。船头的往船尾挤,船尾又一片乱,鸡叫马嘶人声杂踏,局面惊惶噪动,混乱不堪。 针不停的射入水中,接二连三的黑影在水中翻荡,秦尘将上船的水鬼尽数逼退,白陌心神紧绷,忽觉船身传来了剧震,知是贼人在叩凿,不由大急。一抬头,苏云落已欺近身前:“船要散了,我把你扔到近岸,或许有伏兵,自己保命。” 话音未落,她扣住船蓬一掀,哗啦一下扯下了整个船蓬,劲力一激,五六块作为支撑的木板飞射而出,落在了浩浩江面上。白陌肩膀一紧被她带起,如飞鸟一般纵跃数丈,落足正在一块飘板上,借力又起,凭浮板之力接连数下近了彼岸,离江岸约数丈之遥,她手腕一抛,白陌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浅滩溅了满身泥水。 顾不得一身狼狈,白陌紧张的寻找主人,所见让他松了一口气,秦尘轻功不及苏云落,带着左卿辞一路凫水,堪堪也抵达了江岸。 白陌来不及思索,等人近了抢上前接应,将主人扶上江滩,左卿辞浑身透湿,回眼望了一眼江流,深暗着长眸一言不发。 石滩上出现了十余抹黑影,直直腾掠而来,方位异常明确。秦尘直接迎了上去,秀气的脸庞杀气毕露。白陌心底叫了一声苦,回首一看,苏云落居然还在江心,正游向渡船。 渡船已经半沉,会水的不会水的尽在江里扑腾。 尽管附近的渔船赶近了救人,一时也顾不过来。苏云落将淹得翻白眼的溺者提起来,抽醒了塞过破碎的船板,让他们抱住不至下沉,又将一个孩子送到邻近的渔船上。往返几次,人救得差不多了,探女儿的老妇又在渔船上大哭,念叨着自己的鸡。那几只鸡绑在一起被江水冲远了,虽一时未沉下去,哪还够得着,旁人苦口相劝,老妇人只是号哭。 苏云落提一口气顺水势赶过去,捞住了往船上一掷,有两只乖觉的半空张开翅膀,跌进舱里时仍在扑腾,被老妇人上前一把搂住,哭声顿时转为欢喜。 江滩的黑衣人倒下了几名,凿船的水鬼也追上了岸,两下一合凶势徒涨。这些人行事残毒,连几个凫游上岸的村夫都杀了,断肢残血在石滩上洒了一路。秦尘尽管剑术精熟,但以一已之力对抗一群人,难免落了下风,情势渐渐危急。 白陌护着左卿辞左支右绌,在愈来愈烈的攻势中险象环生,眼花耳乱之中眼光乍然一掠,心头气苦又忽的轻松,苏云落终于上了岸。 她只看了一眼,俯身拣了一把碎石劈面掷来。呼啸而至的碎石逼得双方仓惶躲避,她纵身掠近,提起左卿辞便走,轻功精妙又极迅捷,猝不及防之下竟去了数丈远,将一干人尽数抛却。 刺杀目标一失,局势顿时一变,顾不得再斗,所有人全追了过去。江畔野生的芦苇荡连横成片,宽达数百亩,芦苇高可蔽人,她一头扎进去,转瞬不知所踪,唯见漫野白花花的苇芒摇曳。 敌人追散了,白陌与秦尘也迷失了所在,又不敢大声呼喊,在苇荡里盲目穿寻。天边暮色将尽,只剩些许黯淡的余光,江水拍岸,忧急沉甸甸的压在白陌心头。 忽然一个影子穿出来,将一个人摔在两人脚边。 白陌险些失口叫出来,秦尘抢上去扶起跌在地上的人,那人衣衫全湿,疾奔之下受了风,脸色泛白,压抑的轻咳了两声,正是左卿辞。 苏云落也是衣衫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胸膛急剧起伏,话语都岔了音,微哑中带着恼怒,对着左卿辞低喝,“把衣服脱下来。” 秦尘与白陌尽怔住了。 左卿辞刚被扶至一块大石畔坐下,俊颜也有一丝愕然。不等回答,她不耐烦的按住左卿辞撕扯起来,几下剥掉了他的外衣,连腰带都扯了下来,白陌目瞪口呆,竟忘了阻拦。 随手撕去过长的衣摆,苏云落穿上潮湿的青衫,系上腰带,三两下将头发挽成男子的发髻,缺了束发的物件,她又毫不客气的扯过左卿辞的玉冠,装束完毕,暮色中极似一个略小的左卿辞。 她看向秦尘,低哑的语声挟着一种森然的寒意,听得人一凛:“离开苇荡向西走,在三里外等着。” 散落的长发披下来,素白中衣被扯得凌乱,左卿辞任白陌除下外衫替他覆上,“你打算怎么做。” 正待离开的苏云落停了一停,蓦然一掌压得他身形向后一仰。两根葱白的细指捏住他的下颔,指尖着力极重,一双瞳眸煞气毕露,字字冰冷如珠:“我去把他们全杀了,你最好安分点,别再玩什么以身为饵的把戏。” ------------ 37.见君候 出了苇荡,视野终于清明。 秦尘是一贯的沉默,白陌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方才的情景太过诡奇,让他头脑混乱。那样肆意的举动,强势粗暴的威胁,居然出自一个女人之口,他简直不敢看主人的表情。一半在尴尬,一半在困惑她撂下了大言不惭的狠话,会怎样应付众多穷凶极恶的杀手,他心里七上八下全无头绪。 崎岖的江滩抛在身后,夜色笼罩了三人的身影,江风吹在湿淋淋的身上,激起了阵阵寒意,左卿辞忽然问:“她能赢?” “她想诱击。”秦尘有自己的判断,“但那些人训练有素,凶残又不畏死。一旦未能速决,落入包围,众寡悬殊会更凶险。” 白陌禁不住心头一沉,广阔的芦苇吞没了一切身影,也蔽去了血腥的搏杀,隐约中传来兵刃磕碰,凌乱的叱喝。 “她既然放了话,必有所恃。”左卿辞宛如自语,淡的看不出情绪,“先看她到底有什么手段,实在危急,你见机行事,这些人一个都不用留。” 秦尘应命而去,然而苇海实在太大,即使极目搜索,一时也难以分辨苏云落隐身何处。 风声,江声,怒喝声,交击的拳脚声中偶尔又挟着一种奇异的啸声,伴随着人体坠地的声音。 很快,凶徒们发现了黑暗的不利,在苇荡中点起了火。 光越来越亮,一簇簇鲜明的黄色盛开在无边的苇丛,灼亮无比。苇芒易燃,火势一起便不可收拾,卷着江风越燃越烈,火焰吞噬着大片江苇,不断蔓延,映亮了天地。 火光映亮了一个穿青衫的身影,扬声发出一记叫喊:“来人,有凶徒要杀我!我乃靖安侯府堂堂公子,谁敢放肆!” 叫声在暗夜中分明,成了火海中清晰的目标,听上去完全是左卿辞的声音,唯一的不同是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惶急。白陌全身僵硬,看着数个比夜色更暗的影子从苇荡中飞扑过去,视野中猝然出现了一副奇异的画面。 那几个人的身影还在半空,猝然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割裂,断颈折臂,肢体滚落坠地,鲜血如水从半空泼洒而下,浇在了着火的苇芒上。 诡异的场景让人通体生寒,白陌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看错。 仅剩的两个活人也吓愣了,隔了一瞬才厉喝着向青影扑上去,火焰隔断了身形,蹿动的热浪中时而透出扭曲的人影,仿佛在跳着某种古怪的舞蹈,忽然一颗头颅从火海中飞出,一个身躯栽倒,接着是另一个。 死一般的江岸再没有半点声息,片刻前的厮杀不复存在,仿佛一个鬼魅轻巧的收割了生命,白陌喉咙收缩,冷汗涔涔而下。江涛拍岸,江风寒凉,血腥味和肢体燃烧的焦臭被风席卷而来,火越来越盛,漫天浓烟和星火翻腾,笼罩了大半个江滩。 一个单薄的影子从烈火中走出。 热气卷裹着衣角,炽亮的火焰勾勒出她的身形,大片苇杆烧得毕剥啪响,火舌疯狂的扩散,仿佛随着她的足迹蔓延。 左卿辞静静的看影子走近,火光下的俊颜与平日有些不同,长眸里有某种奇异的东西,璀璨得让人害怕。 他在看的那个人一点也不美,夺来的外衣碎成了布条,衣角还有火灼后的焦痕,半边脸被烟气熏黑,身上几处伤仍在滴血,束冠不知掉在何处,拾荒的叫花子都比她齐整。 白陌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很陌生。 明明一身狼狈,却散发出一种凌厉狂放的狠意。裹挟着难以言喻的压力与杀气,让人悚然退避,仿佛一只潜藏的野兽,终于现出了獠牙。 苇火漫天,热浪扑面而来,她在三步外停下。 对峙了一刻,左卿辞忽然动了。 他身形颀长,一旦趋近就成了俯视,没有片刻犹豫,直接低头吻了下去。看不清他是否成功的触碰到那双覆着烟灰的唇,只见他猝然间挨了重重的一掴,跌退了两步。 那是极短的一刹,白陌愕然过度已经傻了,忽然被挨打的脆响惊醒,本能的要冲上去,秦尘不知何时返回来,按住他的肩,示意他不必妄动。 白陌头脑发昏,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转过头去看主人。 左卿辞嘴角渗出了一丝血,抬手抚了一下脸庞,泛红的俊颜突起了分明的指痕,这样重的力道,只怕牙齿都有些松动。 他居然没有恼怒,反而笑了,邪气的舔去唇角的血,炽热的目光比火海更烫。 入夜的沐府依然是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作为涪州名重一方的武林世族,这一次筹办试剑大会可谓尽了全力,所有弟子均派出来协助款客,门房几十人轮班尚且应接不暇,在一个月内接引了不计其数的武林豪客。 但像这样糟糕一行人的还是首见,连名帖都是随手写就,据说是渡江时运气不佳,行装马匹全落入江中。两个侍从仅着透湿的中衣,一个脏兮兮的女人披着男人的外袍,唯有一名青年公子能入眼,尽管他失了束冠长发披散,却如芝兰浸水,玉宣染墨,难掩通身风华。如果不是见他仪容不凡,守门弟子早将几个人驱出去了。 主事的沐府长子沐英听完弟子禀报,瞧到名帖上的靖安侯府顿时一震,立时将来客迎入偏厅,同时遣人至府内通报。几人在偏厅候了一盏茶时分,沐英亲自执灯,请入了一个左卿辞意料之外的人。 薄景焕见到他第一眼就蹙起了眉,冷峻的面孔有一丝诧异,“我还道是弄错了,原来真是左公子,怎么如此狼狈。” 左卿辞见了此人也有一分意外,落落大方的一揖:“原来侯爷也到了涪州,见笑了,我听闻此地英雄云集,本拟瞧一瞧热闹,没想到渡江时不慎落水,行装尽失,客栈又悉数爆满,唯有来沐府一扰。” 被沐英引来的正是的威宁侯,身侧还跟了一位成熟的美人,尽管年岁稍长,依然风致楚楚,气质清华,令人过目难忘。 “这是左候的长子,名卿辞。”薄景焕侧过头望向身畔的美人,化去了严冷,声音意外的柔和,“失踪多年,不久前才寻回来,从吐火罗夺图的也是他,朝野俱是一片夸赞。” 这位美人的风仪不凡,应是哪一家的贵女,左卿辞当先施了一礼:“侯爷过誉了。” 或许是丽人在侧,薄景焕显得随和了许多,竟然难得的笑了笑:“这是琅琊郡主,算起来比你长上一辈。” 琅琊阮氏?果然是门第极高,阮氏一族名士辈出,虽然已不如魏晋之盛,却也远不是新晋的豪族可比拟。 琅琊郡主含笑还礼,她神情温雅,双眸明澈:“取图一事我也有所听闻,一直好生钦佩,如今一见,公子的确是青年俊杰,卓然出众。” 哪怕再窘迫,左卿辞也有一种从容洒落的气质,趣谑道,“不敢当郡主一赞,似我这一身泥一靴水,在街上确是卓然不同。” 场中众人尽笑出来,沐英立时致歉:“是本府失当,我已唤人清理舍弟的宅院,左公子稍后即可入往。”靖安侯府谁能小视,既然已验明对方身份无误,沐英哪还敢怠慢。 对方恭敬且诚意十足,左卿辞同样风度绝佳,“不敢,来此本已是劳烦,哪有还让主人惊扰的道理,随便找两三间偏屋即可。” 沐英自是一迭声的客套,薄景焕至涪州有七八日,对当地的情形也有几分了解,听了半天冷眉一蹙,“此时不仅城内人满为患,沐府也早住不下了,何来空屋,若公子不欲过扰,本候的院落还有两间空房,暂住应是无碍。” 左卿辞略一思忖,琅琊郡主心细如发,望了一眼苏云落:“公子担心这位姑娘不便?不如将她安置在我那里,屋子宽绰,多加一榻即可,寻几件现成的衣物也非难事。” 左卿辞眸光一掠,见苏云落并无表露,随即长揖一礼:“如此极好,多谢侯爷与郡主的美意。” ------------ 38.洗新妆 香膏澡豆、玉梳银盆、黄亮的铜镜、素白的绫巾、一整桶温热的清水,以及一小罐以对方指定的药草熬成的水。点了点物件无缺,茜痕退出浴房合上门,悄悄按了按胸口。 她活了十七年,从没见过这么脏的女人,长相也是骇人,不说一身烟灰草泥,那张脸简直不堪入目,半垂的眉,熏黑的颊,连颧骨都一边高一边低。茜痕一边怀有同情,一边也难免困惑那位俊美无俦的公子怎会带这样的女子随行。 琅琊郡主见她从浴房回来,温婉的吩咐。“茜痕,收几件我不常穿的衣服,给苏姑娘备着。” 茜痕觉得似有不妥:“小姐心善,可是那位姑娘身份不明,未必适合华贵的料子,不如将我的衣服匀两件给她?” 琅琊郡主不以为意:“这里又不是府中,何必那么多规矩,此次出门你也没带几箱衣物,就在我的衣箧中挑一挑,她的容颜有些缺憾,未必喜欢明亮的颜色,你择几件深青墨蓝之类的。” 茜痕依言挑捡起来,想起又怜惜的叹了一口气,身为女子,生就那样的容貌着实不幸,只怕穿什么都难以入眼。 捧着一袭深黛的衣裳,茜痕叩了叩浴房的门扉,等到应声才推门而入,抬头见地上一堆泥沙色的破衣,数步外一个着白绫中衣的背影,垂落的长发黑如鸦羽,衬得腰肢细软,柔若无骨。 茜痕怔了一怔才省起:“苏姑娘,外衫送过来了,试一试合不合身。” 背影转了过来,茜痕傻了半晌,木头人一般搁下衣服退出来,倚在门上发呆。 琅琊郡主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见侍女的神色不由诧异:“怎么了?” “小姐,那个苏姑娘――她的脸――”茜痕回过神,结结巴巴的一时说不出,不懂怎么一次沐浴就换了一个人。 那位苏姑娘确是相貌不佳,但如此失态就有些过了,琅琊郡主蹙起眉:“茜痕,你平素也是个有分寸的,失礼之语不可在人前言说。” “不是,她――”茜痕正要解释,门扉传来了叩响,她敛了一下神前去应门。 门外是左公子身边的少年,客客气气的询问:“请恕冒昧,苏姑娘是否已休整妥当?我家公子有事相议,想邀她一晤。” 沐府无处不挤满了人,戌时过后仍是相当热闹。左卿辞沐浴后,换上成衣铺购置的新衣,特意去向薄候致了谢才辞出来。 白陌已返回来禀报:“公子,茜痕说苏姑娘道今日已晚,有什么话改日再叙。” 这个回复不算意外,左卿辞眸色微动,半眯起眼,“可提及我有事相谈?” 这一神色通常显示不太妙,白陌小心起来,“说了,苏姑娘仍是说疲倦,先行歇宿了。” 此刻不算早,她又是与琅琊郡主同住,再请确实不合时宜,白陌候了半天,观察主人的神情:“或者公子今天暂且安歇,我明日一早再请?” “明日还能见到她才是奇事。”左卿辞低哼一声,说不清是笑是讽,“白陌随我去见过郡主,秦尘去院后看紧些,别让她逃了。” 厢房灯火通明,显然里面的人还未宿下,烟霞色的窗纱透出娇旎的女儿情致,有一种美好得令人不忍打扰的静雅。 然而左卿辞全不介意做个煞风景的人,他亲自叩门,与茜痕谈了几句,灵巧的丫环流露出纳罕和为难之色,返身进去禀报。随后琅琊郡主敛袖而出,清丽的脸庞不掩诧异,话中有柔和的责备,“左公子究竟有何要事,苏姑娘受了寒气,疲倦非常,实在不愿见人,贸然相强未免太过失礼。” 左卿辞从容而答,言辞异常坚定,“请郡主见谅,并非在下不知礼数,确实有要事与苏姑娘相商,否则岂敢寅夜打扰。” 温婉的娥眉蹙起,琅琊郡主踌躇半晌,终于让步了,“夜深了,女儿家终是不便,有什么话就在院内说。” 院内有碧树如伞,下设一方石桌,白陌将桑纸灯笼挂在树枝上,挑出了一方明净。 等了好一阵,终于一个黛色的纤影缓步而来,被灯笼的清光逐渐映亮。 那是一张仿佛自长夜最幽深的梦境浮现的面孔,漆黑的长发衬着玉脂般皎白的脸,眉眼出奇的精致。深秀的轮廓明显带着异族血脉,美丽的瞳眸轻垂,睫下一颗小小的泪痣,像雪瓣上一星祭红。暗夜下比月色更静,比月光更凉,让人忘了呼吸心跳。 白陌彻底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良久,左卿辞微微一笑,“今夕何夕,得见云落真容。” 千变万化的飞贼竟然是个胡姬,无怪天都峰对她讳莫如深。 一刹那左卿辞竟有些佩服,苏璇究竟是何等纵性,竟然给中原最严正自律的正阳宫出了这样一个难题。 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如果不是深谙她有惊人的武艺,很容易将她视为歌宴上惊艳的美姬,一价千金,任人轻掷。美到极致,也低微到极致。 年少盛名的苏璇,偏收了一个过于漂亮的徒弟,又出自以色事人的异族,极易让人生出暧昧的联想,衍生为门派丑闻。天都峰上曾因她而漾起怎样的波澜,激生多少冷淡与隔绝,都不难想像。 苏璇才华绝世,即使最后颠狂而逝,正阳宫上下也不会以他为耻,却绝不会认同一介胡姬混入门墙。沈曼青的鄙夷排斥,殷长歌的晦莫如深,悉数有了答案。 那一瞬的桀骜已经隐没,她安静的低眸而坐,再也无法被忽略。 仔细的审视会发现这张容颜并不完美。长期不见天日,她的肌肤白得毫无光泽,大概黏涂假饰太久,眉额发际处有不少细小的溃伤,睫毛也有些短,唇色过淡也减了神采,可依然让人移不开视线。 挥退了发傻的白陌,左卿辞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瓷瓶,“其他的行囊都失了,惟有这一瓶是我随身携带。” 淡绿色的瓶身十分眼熟,一瞥之下,她的背似乎突然痒起来。“我已经上过药。” 左卿辞也不多说,指尖一弹挑开瓶塞,“冰华承露一瓶百金,开启后若不及时使用,三天内药力散尽,化为清水,云落要让这百金虚掷?” 她清楚额上有些溃伤,但不觉得需要治疗,更不想再欠人情。 左卿辞仿佛看透了她的内心,“你易容太久,肌肤不见日光,已经十分脆弱,再不留心,待颜面溃烂,什么假饰都黏不上了。” 她沉默了一下,索性直言,“这药太贵,我用不起。” 左卿辞一晒,淡道,“再贵也不过百金,以云落历年所赚,以之洗沐都绰绰有余,怎会用不起。” 他的话语有一丝轻讽,她分辨不出原由,保持了静默。 “身上的伤记得敷涂。”左卿辞将瓷瓶推至她面前,恢复了温和,“价值一说纯属戏言,蒙你多次相救,真算起来我又该如何回报,云落不必再拒。” 苏云落想了一想,终于将药瓶收起来。 ------------ 39.胁佳人 她一直不曾抬眼,但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长久的停在脸上,渐渐开始不自在。 左卿辞无声的笑了笑,在她开口前优雅的致歉,“此前是我情不自禁,一时失礼了,云落勿怪。” 她终于望了他一眼,虽然盛怒时力道十足,俊颜未过多久已平复如初,尊贵的侯府公子也不见半点怒意,这一刻的言笑与平日无异,仿佛全未觉察面前是个卑贱的胡姬。 隔了半晌苏云落终道,“我不喜欢人接近。” 左卿辞似笑非笑,逗引般低喃,“云落是不喜欢?还是不习惯?” 她突然说不出话,耳根渐渐红了,“你已抵涪州,交易已了,我――” “云落想走?”左卿辞轻描淡写点破,悠悠道,“这城中充斥着各色轻狂之徒,孤身貌美的胡姬等同于逃奴,以你眼下这般形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何况燕归鸿也到了左近,盛会将启,涪州城几乎是有进无出,若执意逆行引来神捕留意,可未必是云落所愿。” 听到神捕的名字,她的神色一凝,须臾垂下了眼。 左卿辞似能窥透心底,每一句都切中利害,“云落随身行装俱失,此地又不比金陵物产丰富,极难寻到合宜的易容之物,不如暂且留下,待试剑大会结束再作计较,就算神捕也不敢轻疑我身边的人。” 她只是沉默,明知他说的有道理,仍是一分一秒也不想留,那双永远微笑的深眸越来越奇异,让她本能的想退避。 左卿辞也不再深劝,另起了话题,“云落可知今天的狙杀从何而来?” 苏云落立刻起了警觉,“你已平安入城,这些与我无关。” 灯影下,俊颜似微笑又似刺询,“云落半分也不好奇?累及你出生入死,我尚欠一个解释。” 苏云落静默,还需要什么解释,等闲人谁敢与靖安侯府过不去,连文思渊且再三叮嘱,不敢轻犯的世家贵胄,能这样肆无忌惮的追杀,主使之人来头必然不凡,沾惹再深无异于自寻死路。 左卿辞敛了笑,眉间似有一份轻怅,“我大约能猜到来自何处,然而总不愿信,云落说我以身作饵,也确有几分,因着一份意气牵累了旁人,是我的失当。” 她依然不出声。 既然示弱引不来同情,左卿辞换了方法,“云落,我需要你在身边,酬金随你开价。” 俊雅清逸的公子温言细语的恳托,让拒绝变得异常困难。 “你有楚尘和白陌,可以请威宁侯送你回金陵。”苏云落勉强挪开眼,即使贵公子也有自己的困境,可这与她并无关联,她的已经麻烦太多,不愿再卷入任何复杂的纠葛。 “云落不愿?”左卿辞眉间掠过一丝不可察的轻讽,“这样干脆的拒绝,总该有个理由。” 苏云落过了一会才极慢的回答:“护卫之事非我所长。” 左卿辞听若罔闻,“我一路以诚相待,至少该值一个真实的原因。” 一言轻淡,却迫得她不能不回答,苏云落停了好一阵,终于低道,“教我窃术的人曾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出手,是受一个有权势的朋友请托。他本不想接,但出于义气还是应承下来。费尽心力办成了,那位朋友很满意,而后他就到了天牢,三日内肢骨尽碎。” 即使除去矫饰,她依然少有表情,如一个精致的人偶,幽暗的瞳眸里不见一点光,“作贼的命贱,死了也不算什么,他唯一不能原谅自己,是愚蠢的做了别人手上的棋子。” 气氛静滞了一瞬,左卿辞神色不变。“云落担心重蹈覆辙?” “我不接权贵的生意,吐火罗已经是破例。”她从石凳起身,退了一步,“如果你需要护卫,文思渊会荐一个更合适的人。” 左卿辞全然不予理会,轻描淡写的撂下要挟。“我要你。你若不愿,自有文思渊与你谈,如果还是执意离开,我有十成把握让你三日内返回。”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威胁却字字分明,毫无转圜,神情显示绝非玩笑。 她似怔了一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灯笼投下的光影模糊,左卿辞的话语多了一分恶意的戏谑,“不想被挟制就不该授人以柄,纵然云落无欲少求,文思渊却自甘为棋,你又如何挣得开。” 俊逸无双的脸庞盈散着邪气,奇异的似换了一个人,仿佛在等她愤怒的拍案而起,指责咒骂。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深楚的眉眼似乎染上了倦意,激红的颊一分分淡下去,惟有睫下的小痣依然鲜艳,如一点胭脂色的泪,带着将坠的脆弱。 “他可见过你的真实样貌?”左卿辞的目光被吸住了,修长的指尖在她睫下虚虚一拂,低喃宛如私语。“这颗痣,生得很美。” 盛会未启,涪州已然沸腾,沐府成了整座城最为热闹忙碌的地方,甚至还要遣出弟子在城中巡视,以免一些性情粗野的豪杰一言不合生了粗焐,不顾场合大打出手。 接待络绎不绝的江湖客的同时,更不能怠慢王候贵客,涪州城的地方官员诚惶诚恐,几乎日日至沐府向威宁侯问安。靖安侯府的公子也是拜访的重点,连日来左卿辞各类宴请不断,大半时间都耗在了酬酢上,苏云落留在宅内足不出户,整日与琅琊郡主主仆相对。 世人多半轻贱胡姬,琅琊郡主阮静妍是罕见例外,她温婉随和,话语不多,随身的侍女茜痕也是活泼巧慧,伶俐而不失分寸,照料主人之外对苏云落细致有礼,从未流露过轻忽之态。这让苏云落颇为意外,一来二去逐渐熟悉,她陆续了解不少。 这位郡主门第高华,至今云英未嫁。她性子文静,颇得家人疼爱,日常淡妆素服,修心养性,常读佛道经卷以自遣。岁月仿佛不忍心在这张完美的面孔留下痕迹,尽管年过三旬,依然是雪肤画鬓,清贵高雅,惟有眉眼处盈着淡淡的愁思,似一朵独居世外的幽兰。 她的长兄与威宁侯年少时即已相识,两家甚为熟稔,此次一位至亲的姨母病重,琅琊郡主才离了长居的府邸,由威宁侯护送至涪州探望。 茜痕捧入水晶盏,下方垫着碎冰,上方盛满一簇簇红馥的果实,“小姐,这是侯爷从宴席上遣人送来的丁香荔,据说是此地独有,极是芬芳鲜甜。” 琅琊郡主手不释卷,眉目清浅,不甚在意:“侯爷费心了,我才饮了茶,荔果请苏姑娘用吧。” 与宴在外依然不忘院内的佳人,威宁侯可谓心细如发,可惜佳人无意,尽入了苏云落之口。 茜痕一转头,见她倚在躺椅上剥食,束着鸦头袜的纤足轻翘,足踝细白如霜,姿态全不似寻常闺秀,觉得十分有趣,不禁抿嘴而笑。 琅琊郡主瞧过来也是笑了,“荔果是冰过的,虽是夏日也不可过份贪凉,替苏姑娘换杯热茶。” 苏云落坐直了一些,谨声道。“多谢。” 这个年轻的女孩是胡姬,却没有面对尊贵者常见的卑微局促,性子也是沉静孤落,并不亲人。琅琊郡主见过的人物不少,直觉她仿佛有些异于寻常,“苏姑娘是江湖中人?” 苏云落道:“我是左公子的护卫。” 一个擅武的胡姬?琅琊郡主捺下了惊讶之色,茜痕则要直接得多,脱口道,“苏姑娘这般倾城之姿,怎么可能是护卫?” 苏云落自然不会解释,低眉而坐,指下又剥开了一个荔果。 茜痕实在好奇,逡巡了半晌,看不出这美丽的胡姬哪一点像江湖侠女,又见她少有言语,当是羞涩矜持,越发想左了,“公子定是想将苏姑娘系在身边朝夕相伴,才用了这个借口。” 苏云落沉默,茜痕当是猜中了,禁不住眉眼盈盈带笑,瞬间已在脑内补完了一本男女身份贵贱相殊,却难抵相思情长的曲辞话本。 苏云落当然不懂她在笑什么,更未发现琅琊郡主在讶异的打量,被侍女影响,阮静妍确实也生出了误解。毕竟从外貌看来极有可能,数日前又见两人之间气氛微妙,她隐约生出了感触。“难怪苏姑娘气质不俗,江湖何等自在,见到我们这些人,定会觉得拘束乏味。” 阮静妍的话语中有羡慕,也有感叹,苏云落不明所以:“不会。” 琅琊郡主神思有些飘忽,柔雅的脸庞笼上了轻浅的悒色,“其实世族与江湖并无不同,有时还极羡慕你们快意恩仇,洒脱自在,傲啸天地。” 那样的江湖,对苏云落而言从来不曾存在,只道,“那都是假的。” “苏姑娘观我似笼中鸟;我见苏姑娘似云间鹄,视野不同,自是感受不一。”琅琊郡主也不争辩,仿佛想起什么,漾起一抹微愁的笑,“就算我自挟年长贸然道一句,左公子待你确似与众不同,若苏姑娘也有意,请记得门第阶位俱是浮云,唯真心不可不重。” 眷眷的话语一片诚挚,却是风马牛不相及,苏云落放弃了再说。 琅琊郡主低廖寂落,轻转腕上的白玉镯,镯中嵌着一抹似龙眼状的莹红玉脉,衬得皓腕胜雪:“是我冒昧了,苏姑娘一定很奇怪,不知为何我对你一见如故,又因自身际遇,常觉人间多憾,所以见你和公子相配,禁不住多言了。” 这位郡主似乎藏了无限心曲,但无关之事苏云落绝不会多问。 还好茜痕打断了对话,她自门外走回通禀,“苏姑娘,左公子相请,在庭中等候。” 或许是以为两人有什么情话,娇俏的侍女脸庞带着暧昧的笑,琅琊郡主亦是莞尔,“想是宴席已散有事相谈,苏姑娘去吧。” 将最后一个荔果填入口中,苏云落起身拍了拍衣襟。 ------------ 40.烟水绿 砌下有一个人长身而立,俊逸的身姿衬着花木亭台,似花园里赏心的一景,待他翩然转身,寻常的景致突然有了令人眩晕的魔力。“数日忙碌,未能相顾,云落可觉无趣?” 苏云落回过神,无表情的沉默,目光落在径边一蓬矮柳上。 左卿辞笑吟吟的毫不介意,从宽袖中伸出手:“云落爱食鲜果,今日宴上所供的有些特别,想你必然喜欢。”那是一挂鲜润可爱的荔枝,红绡般的荔果粒粒浑圆,与威宁侯遣人送的一般无二。 “听说这一品种颇为珍罕,所产极少。”左卿辞身上散出酒气,俊颜如良玉浅晕,匀秀的指形似白玉琢成,托着红宝石般的荔果,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苏云落看了一瞬没有接,“威宁侯给郡主送了一份,我已经尝过了。” 左卿辞意外了一刹,随即笑了:“果然威宁侯待琅琊郡主亦是别有不同。” 这个亦字用得意味深长,他将荔果放于石桌,闲适的坐下来:“才饮了酒,此时还有些热,云落可愿陪我散谈几句。” 温柔的神情如一张随时可卸的面具,言笑时格外惑人,左卿辞不在意苏云落的冷漠,“这些时日你与琅琊郡主相处还好?阮氏一族尊贵,她兄长为琅琊王,自己又是出了名的美人,才情出众,尤以琴艺称绝,宗室之间极富盛名。” 苏云落没有说话,尽管她对郡主观感甚佳,终是萍水路人,无谓多余的好奇。 左卿辞知她性情,微微一笑,“云落不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她才貌双绝,却是至今未嫁。” 那双低垂的瞳眸闪了一下,左卿辞不动声色的接下去,“据说她无心姻缘之事,若非家人阻拦,早已遁入道门长伴青灯黄卷。可叹威宁侯用心良苦,竟是半点打动不了佳人。” 苏云落在入府之初见过薄候一面,记得是个冷愎刚严的男人,想到他伴在恬淡柔雅的琅琊郡主身侧,总觉着有些异样。 “威宁侯每年必往琅琊山消夏,明里是与挚友琅琊王一晤,实则是为郡主,他苦候佳人多年,不惜正妻之位空悬,金陵人尽皆知。”左卿辞漫散的谈着逸趣,忽而转成了调侃的戏谑,“云落可羡慕有这么一个人,深情不移,永远追慕左右?” 苏云落奇怪的看了一眼,好像他突然抽了风。 左卿辞莞尔,话语一转,“瑟薇尔一直很惦记你,屡次向我打听。” 提到那位令人头痛的金发美人,苏云落终于有了回应:“她可好?” “她是鸿胪寺的贵客,供奉丰足,随心所欲,岂有不好。”不知想到什么,左卿辞眉梢轻挑,似笑非笑:“云落当日对她何等照料,一转头抛诸脑后,关外一别,她已被你视同路人?” 苏云落略略一怔。 长眸凝在她脸上,左卿辞道,“对云落而言,所有相遇皆为浮云,转瞬即逝。瑟薇尔、文思渊、甚至昔日的同门全在心境之外,可是如此?” 苏云落听得出他话中有刺诘的轻嘲,但不明所以。 一错眼俊颜的淡讽消弥无痕,左卿辞道:“是我多言了,今日晚间沐府设宴,想请云落陪我同往,白陌已经备好了易于掩形的衣饰,稍后送过来。” 难以捉摸,善变无常,毫不在意凭借身份纵性而为,又有最具迷惑性的外表,受制于他比文思渊更糟。左卿辞离去后,苏云落默默的想了一会,食完桌上的荔果回了住所。 茜痕见她归来,俏颜梨涡隐现:“苏姑娘回来了,沐府说有人送了东西过来,指名苏姑娘亲启,我替你搁在案上。” 案上是一方精美的漆盒,苏云落启开一看,一挂浑圆分明的鲜荔映入眼中,碧绿的枝叶还带着水气。 茜痕惊讶的轻咦了一声:“也是丁香荔?” 拎起荔果看了看,苏云落取出盒底的一枚短阑,墨意盎然的小字跃然于上。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茜痕在一侧瞧见,下意识的念出来,她久侍书房见惯笔墨,禁不住摇头:“虽是咏荔果,此地却非锦江,生搬硬套来赠人好生奇怪,怎的也不见落款。” 苏云落一言不发,随手将短阑在烛上烧了。 听见茜痕的自语,琅琊郡主从书中抬起头,望了一眼苏云落。 花满涪洲城,酒醉三千客。 试剑大会在即,五湖豪杰齐至,沐府倾其所能,举办了一场最热闹的盛宴。 火把烁烁跃动,酒坛层层叠叠,一个院子连着另一个院子,长宴如水一般流泻到街上,云集的游侠壅塞了数条街道。烟气、酒气、人声鼎沸,笑语不绝,来日的生死竞斗无碍眼前的欢娱,千余豪客推杯换盏,斗拳耍闹,喝得不亦乐乎。 内院又是另一番布置。 十几席漆桌缘地而设,每一桌都对应着一位身份显赫的贵客,有执掌一方的重吏,有德高望重的宗族耆老,更多的是名动江湖的武林尊长,由沐府之主亲自款待。 这样的场面当然不可能有苏云落的席位,她随在左卿辞身后,看着他与威宁侯及各方贵客谈笑风生,这个男人以完美的外形与君子之风赢得了众人交相称赞,不知多少惊艳的目光萦在他身畔。 左卿辞的目的是什么,她不清楚,也不关心,安份的扮演一名不起眼的侍女,面纱蔽去了她的脸庞,对襟窄袖紧身的胡服不露半点肌肤,胡姬在外着此类装扮司空见惯,并不引人注意。 两个标致的胡女穿着蓝色卷草纹薄裳,雪白的额上描着花钿,跳着欢快的拓枝舞,几个稚龄胡姬在一旁或歌或舞相合,另有数十名漂亮的姬人在席间款客劝酒,美人的娇言笑语是最有效的调剂,很快松散了略为拘谨的气氛,场面轻悦而随意。 苏云落没有看歌舞,目光安静的落在地上,左卿辞偶然回眸,掠过一抹无从觉察的浅笑,挥退了前来敬酒的胡姬。美人失望得几乎溢出来,又不敢不尊从,捧着银杯怏怏的转去了下一席。 酒宴过半,忽然外间一阵喧声,似乎又有访客到来。 不一会,沐府的长子沐英陪着一行人走入庭中,这群人衣饰精美,或悬剑或佩刀,俱是神采飞跃的青年,一股昂扬的英风扑面而来。 当先一名青年形貌英朗,一举一动有一股豁达洒脱的气势,不待介绍已向沐府家主揖行一礼:“不请自来叨扰了,靖安侯府□□怀,率友人见过各位尊长。” 沐府之主十分惊讶,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左卿辞,起身还礼:“二公子刚到涪州?欢迎之至,正好令兄也在。” 令兄?那个青年完全怔住了,顺着指引的方向望过来。 左卿辞从容起身,对着那张年轻的面孔绽出微笑,长眸涌动着极近才能窥见的晶芒:“原来倾怀也来了,不期而会,惊喜之至。” ------------ 41.宴上会 □□怀素有爽直练达之名,在外也是广交朋友,极少有惶然无措的时候,然而此刻的神色难以言喻,仿佛处于空前的怔忡和眩惑之中。 一个是失踪多年的亲子,一个是安华公主亲选过继的嗣子,两人从未谋面,突然在宴上相见被介绍为兄弟,确也是尴尬之极,令人无法不错愕。 倒也不怪□□怀,他在军中效力,近期一直驻防于边邑,月前受命调回,连侯府都未及返回,仅仅是约略在书信中得知,这位传说中的长兄在去年突然现身,并且在吐火罗做成了一件大事。 威宁侯薄景焕也知道几分靖安侯的家事,对这位二公子不算陌生,淡淡的圆了一下场,“二公子还未见过你兄长?既已聚首,不妨好生叙一叙。” □□怀强笑着应了,在左卿辞身侧新增的一席入坐,对着一个被尊为兄长,实际却一无所知的陌生人,简直坐如针毡, “大哥――何时来的涪州?” 相较之下左卿辞一派安然自若,毫无尴尬之态:“数日前方抵,让倾怀意外了。” 额上渗出了汗,□□怀尽力抑住局促,“大哥失踪多年,如今痊愈归来,真是可喜可贺。” 左卿辞莞尔,“的确有幸,让我遇上了一位良医。” 绞尽脑汁的找话题,□□怀道,“还未恭喜大哥从吐火罗取回了山河图,立下奇功。” 左卿辞随口谦道:“侥幸而已,全是仰仗一群江湖侠士之力。 定了定混乱的心神,□□怀取过酒盏满斟:“今日在此一会,我先敬大哥一杯。” 左卿辞饮了毕也斟了一杯:“离家多年,听说多了一个弟弟,我也甚为欢喜。” 他俊雅风流,举止落落有风致,宛如天生的贵胄,□□怀一时竟有些自惭形秽,甚至生出了窘迫,“我曾听说过――大哥自幼便聪慧过人。” 左卿辞停了停,眉梢轻扬。 □□怀更窘了,惶然道,“还有晴衣,你去吐火罗期间她一直惦记,信中屡次提及。” 左卿辞微微笑了一笑,气氛似乎松了一些,“我知道,你对她极好。” 晴衣是他一母所出的妹妹,流着同样的血,离别时她还只有半岁,他在昔日的家似乎也仅剩了这么一点牵挂。 □□怀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话题,又有些不是滋味,十余年来他把晴衣视如亲妹,然而终不是血脉相系,眼前这个才是她真正的兄长。“晴衣善良乖巧,我疼爱她自是应该的,大哥怎么想起到涪州?” 左卿辞说得云淡风轻,“久病无趣,瞧什么都觉得新鲜,之前又听几个朋友说了一些江湖趣事,索性过来开阔一下眼界,没想到倾怀对试剑大会也有兴趣。” “我刚接到回金陵的调令,正巧路过涪州,与一帮朋友看看热闹。”□□怀欠了欠身,“大哥在外若有不便,或有什么所需尽可与我说。” 左卿辞尔雅的颔首,“据传这场盛会可谓龙争虎斗,精彩之极,倾怀来涪州是想一试身手?听说你弓马娴熟,金陵少有及得上的。” “我这两下把式军中混一混还行,在这只有丢人的份。”□□怀微郝的坦承:“全是顺道凑个趣,大哥若是不弃,不妨一道观赏。” 左卿辞不动声色,拈杯一笑:“难得躬逢其盛,有何不可。” 长宴散去,□□怀婉拒了兄长的邀请,与友人在城中寻了宿处,重金换得几位游侠腾出了两间房。歇下时已是半夜,几个人挤在一起,□□怀也不挑剔行宿,随意与友人抵足而眠, “倾怀的兄长真是好仪容,好风姿。”楚寄来自宣州世族,想起宴上左卿辞的风姿,禁不住赞叹。 翟双衡来自沧州名门,与□□怀为军中袍泽,更为亲近,冷哼一声,“仪容好又如何,看起来未免太羸弱了一些,还带着胡姬。” □□怀心思散乱,喃喃代兄长出言辩解,“出门在外,他身边自然需人照料。” “什么照料,不外是离不开女色。”翟双衡不屑道,“吐火罗的传闻恐怕是夸大其辞,单凭他这相貌就不似经得起异域之险,想必是重金雇了几个人,歪打正着的成了事。” 楚寄也觉得世家公子万里斩逆的传闻有些离奇,“即使如此,他也是有功之人。” 翟双衡尚武,本来就不太瞧得起文弱之人,又偏向一同从军的兄弟,“侥幸得了声名罢了,真要让一个文武不就的弱质公子袭了爵,哪对得起靖安侯府的声威。” 这一点楚寄亦是赞同,如果不论血脉,确是□□怀更为肖似左候的勇武,适宜承续爵位。 □□怀一句句入耳,心乱如麻。 他自懂事起已入了侯府,这位消失的兄长就如一个梦魇般的影子,他从不敢试探寻问,府中更无人提及。嫡母安华公主虽然选了他作嗣子,却是高贵矜冷,难以亲近,身边的嬷嬷犹如最严厉的训师,曾是他年少时的恶梦。 左候话少,比安华公主更疏淡。然而一次在他受责过度,昏迷了两天之后,左候将他接过去教养,亲自教他弓马,传授枪法武艺。在他第一次撂倒教习师父之后,左候轻拍他的肩,脸色有些微的喜,也有复杂的晦涩。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左候是否想起了失踪的亲子。 安华公主选中了他,左候造就了他,天长日久,他越来越像左候,也越来越敬爱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他在晴衣面前是一个好兄长,在公主面前恭顺谨慎,极力将一切做到最好,用了十余年博得了所有人的交口称赞。作为偶然得逢机会的幸运儿,他沿着命运设定的路前行,可是突然间一切紊乱起来,那个影子回来了,失踪得离奇,出现的更是蹊跷。 如果不是蜀中动乱前,晴衣被段衍诱骗,替他携出了锦绣山河图;如果不是她被段衍推下重阶摔伤腰脊,瘫软无法行走;如果不是流言恶议迫得晴衣精神崩溃,几度寻死,或许这个消失的兄长永远不会出现。 当时在军中效力的他,唯一能做的仅是全无意义的书信劝慰,左卿辞却留下了让晴衣能重新站起来的方子,甚至自万里之外取回山河图,一洗宫中不堪的议论。 载着荣耀和赞誉,侯府消失的大公子横空而现,□□怀身边每一个知道消息的人,都变得闪烁其辞,暗露怜悯惋惜。□□怀心底说不出的复杂,他知道与对方不可能不见,却又怕见,更不知见了如何自处。 当年左卿辞究竟因何失踪?为什么多年不闻音讯,直至去岁才现身?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相逢是偶然还是刻意? 他究竟为何而来? ------------ 42.棋手局 长夜无边,幽雨漫漫袅袅的洒落,江岸空寂的浅滩笼在雨中,细细的声籁如春蚕食桑。江畔一座孤亭明烛高烧,清辉莹莹,成为暗黑的天地间唯一的光明。 文思渊在亭中凭栏而立,指际把玩着一枚精巧的玉鸠。 一个比夜更深的影子悄然而现,布巾蒙住了脸庞,露出一抹令人心动的雪额深眸,带着晶莹的雨雾,似化外天女踏破重霾而来。 文思渊目光一跳,半是惊异半是惊艳,“你在公子身边竟未易容?” 苏云落沉默以对,并未摘下覆面的蔽巾。 文思渊视线在她眉眼间流连良久,神色渐沉,掺着一缕微妙的妒意:“你连我都防得紧,居然肯在他面前露真容。” 苏云落无意解释,仅道,“这次又是什么?” 文思渊哑了一瞬,忽的敛了神态,恢复了谈生意的腔调,“听说你近日跟他有些不寻常,我还当是谬传,看来也并非无根之言。” 亭外的世界是一片无尽的黑暗,话语仿佛落入了虚空。 “既然你攀上了高枝,想必几件生意得另做安排了。”停了一会不见苏云落接腔,他心下闪过无数猜度,滋味越发难忍,出言嘲道,“靖安侯府地位尊贵,内底却不简单,更不可能容许一介胡姬登堂入室,基于多年的交情我提醒你一句,别对美色寄望过高。” 她抬起睫,眼眸又黑又静,蕴着天光初透时的寒冷,“我想离开,他不让,用你来质挟我。” 文思渊一怔,阴郁瞬时转为兴奋,左卿辞对她的兴趣显然超乎预计,他立刻有了盘算。“是他扣着你?不必理会,你先避一避,待他来找我再谈其他。” 她默了一会,声音有点涩。“你无非是要卖个更好的价,去吐火罗前你承诺过什么。” 文思渊自知理亏,然而他老于世故,岂会为一句质问改变主意,当下转了话题:“鹤尾白有消息了。” 苏云落明显专注起来,冲口而出,“在哪?” 优势又回到了文思渊手中,他带着商人惯有的精明,不慌不忙的转动指间的玉鸠。 苏云落稳住了神,“你要什么。” 文思渊早已想好,从怀中取过一个木盒推过去,徐徐开出条件,“替我取一面双蝶透光宝镜。此镜相传为花蕊夫人所有。镜明如玉,叩之如磬,正午时光影可透,现为涪州城外的桑园主人杜夫人所有,镜图和藏匿之处在盒中,两日内我要见到实物。” 两日?试剑大会在即,江湖豪侠云集,当前又难以易容,苏云落默然良久,“燕归鸿在附近。” 玉鸠自文思渊指际弹起,被他一挥收入宽袖,起身走入雨幕,留下一句缥淡的话语:“那又如何,你又不是第一次对上他,不想做尽可放弃,但规矩你也清楚,我不会等。” 苏云落悄无声息的回到沐府房中,卸去面巾和浸湿的外衣。 文思渊的条件充满了恶意,挑在这一时刻迫她行窃,无疑是为了激怒左卿辞,一旦侯府公子发现她不再受控,作为中间人的文思渊也就拥有了议价的筹码,赢取了重新进入交易的机会。可左卿辞岂会听凭摆布,一路上他有形无形的试探,全是为了抛掉文思渊,更直接的操纵。 不想受制其中,唯一的办法是如左卿辞所言,除掉文思渊。可她需要掮商的消息,也需要他将窃来的宝物出手,尽管狡诈无常,重利忘义,百晓公子毕竟是合作最久,江湖中人脉最广,而且――又有了鹤尾白的消息,她已经别无选择。 夜随着漏声一寸寸流逝,苏云落发了好一阵呆,直到黎明前才在榻上盘坐下来。 半个时辰之后,对面绣榻上的人翻动了一下,琅琊郡主仿佛碰上了什么噩梦,额际渗汗,从沉眠中醒来,朦胧的光影穿透纱幔,将屋内的情景映入她的眼。 一个在胡榻上跌盘的影子在淡淡的曙光中,手掐子午,足分阴阳,双腕置于膝上,食指虚触,掌心向天,双目七分闭三分睁,姿势奇异,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琅琊郡主清眸蓦然睁大,纤指无意识的掐入了掌心,直到看清对方有一张深秀皎白的胡姬脸庞,她才清醒过来,心头仍在悸乱的跳动,脸上一片湿凉,抬手一拭,不知不觉竟已泪流满面。 直至中午,阮静妍还是有些恍惚,总是不自觉的瞧着苏云落发呆。茜痕忍不住轻咳一声,琅琊郡主这才收回目光,发现左卿辞正微诧的望过来。 茜痕不清楚主人为何异常,灵巧的圆场:“就算昨日探望见着杜夫人病势不浅,小姐也不宜忧思过重,时时牵虑。” 左卿辞随言劝慰了几句,今日威宁侯与□□怀被请去宴饮,唯有他以疲累为由推却,令涪州最好的酒楼送来一桌席面,邀琅琊郡主及苏云落在内院小饮。 苏云落沉默的进食,一言不发,她例来话少,旁人也不觉意外,刚咬入一块糖醋小排,她突然顿了一下,抬手抚住了腮。 左卿辞停下箸:“怎么了?” 苏云落闭口不言,一双深黛的眉尖紧紧蹙起。 琅琊郡主身畔的茜痕一打量,忽然醒悟:“苏姑娘今晨似有些牙痛,会不会是荔果食多了,引得虚火积聚所致。” 左卿辞有一丝意外:“云落可容我把个脉?” 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得苏云落瞳眸漾起水意,比平日更为幽深动人,听见他的话语,迟疑片刻才伸出腕。 左卿辞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唇角隐现笑意:“果然如此,才食了几个荔果竟会这样,稍后我替你开张方子。” 茜痕跟着琅邪郡主多年,颇爱宠爱,言语也较为随意,闻言笑道,“也不止几个,侯爷送来的荔果不提,还有晚上送至房中的一盒,此物火盛,我也忘了提醒,不想竟害得苏姑娘生了牙痛。” 苏云落略略僵了一下。 左卿辞的三根长指还按在皓白的细腕上,不动声色道,“昨晚有人送了一盒荔果?” 茜痕无心而答:“也不知是什么人,短阑也没头没脑的――” “茜痕。”琅琊郡主柔声截断。“替我盛碗汤。” 茜痕何等乖觉,立时替郡主盛汤换盘,再不开口。 左卿辞的视线在几个人面上转了一转,也不再问下去,换了话题:“杜夫人如今情形如何?” 想起姨母的病情,琅琊郡主顿时心头沉坠,薄叹一声,“姨母憔悴得很,连话都说不出来。我问了问侍候的丫环,起先仅是羸弱体虚,后来外邪入侵,寝食不调。桑园那样安静,姨母仍是难以入眠,境况越来越差了。” 左卿辞宽慰道,“我也略懂歧黄,若郡主信得过,我愿略尽绵力。” 琅琊郡主第一次听闻他懂医,虽不了解手段如何,仍是礼貌的致谢:“公子有此心,我替姨母谢过,明日我还要去一趟,若是有暇――” 左卿辞知情识趣的接下去:“正好明日无事,自当与郡主同行。” 苏云落执着筷,低着头久久没有动。 杜夫人嫁入世家,平日里养尊处优,所衣必是锦绣,所用必为金玉。及至年长地位更尊,一群子媳环伺左右。然而病势一沉,富贵全无半分作用,金碧奢华的器皿映衬着枯槁的容色,益发显得凄惨。 杜夫人在榻上气息奄奄,瘦得脸目深陷,半昏半沉,丝帕下的腕臂干瘦如柴。 待诊完脉,左卿辞转至隔间,琅琊郡主及杜夫人长媳正在房中静候,左卿辞缓缓而述,“杜夫人本是气虚,后来又染了伤寒,表面上似热症,骨子里却是寒症。医经有阴盛隔阳于外之说,杜夫人体内阴气极盛,虚弱的阳气受迫于表,常医按热症调冶,越治越是危险,如今我见她指尖发青,正是虚阳将散的征兆。” 一番话听得琅琊郡主目露惊骇,玉指紧握:“原来竟是被庸医所误,姨母现下可还有救?” 左卿辞铺开笺纸笔走龙蛇,药方一挥而就:“立即取姜片炙穴,我先为夫人施针,按方煎好汤药尽速送来。” 这位侯府公子太过年轻俊美,全不似平日延请的皓首白须的医者,长媳杜何氏虽然将信将疑,到底不敢怠慢,依言嘱人照方办理。 炙穴之后杜夫人服下汤药,不多久汗出如浆,汗止后竟生出了食欲,这是数月来的头一次,杜府上下无不大喜。杜何氏喜出望外的致谢,突然一个大丫环匆匆而来,附耳数语。 杜何氏眉尖一拧,端秀的面孔惊愕而愤怒,声音也厉起来:“怎么会好端端的不见了,再找一找。” 丫环骇得腿一软跪倒,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各处都寻过了,确是寻不着,请夫人息怒。” 侍奉病人本就赘累烦琐之极,家事又横生枝节,杜何氏气得胸口窒闷,狠狠绞住手中的丝帕:“再去找!实在找不着就报官,好端端的家里居然闹贼,看来是要治一治了!” 内外一片乱哄哄,丫环又是一副大祸临头的悚泣,琅琊郡主禁不住寻问:“这是怎么回事?” 郡主身份尊贵,又是交好的亲眷,杜何氏也不避讳,强笑着解释:“妾身治家无方,让郡主见笑了,四妹行将出嫁,前阵娘清醒的时候说将家传的双蝶透光镜给她压箱陪嫁,也多几分体面。这几日正在翻检收拾,婢仆说宝鉴不见了,若是发现哪个刁奴擅自盗出,我定是严惩不饶。” 话到末尾杜何氏的声音又厉起来,吓得丫环哀声乞诉:“是奴婢掌着钥匙,却实在不知是何时失盗,求夫人明鉴。” 一旁的左卿辞心下一动,突然有了某种预感。 杜何氏恨声道:“哭什么!等我查出来,该发落的一个也少不了。” 丫环伏地拼命叩首,双手颤巍巍的托起一物:“禀夫人,镜盒里留了这个,府中似未见过,想是贼人留的,请夫人明查。” 一枚墨丝盘云结卧在丫环汗湿的手心,异常触目。 侍立在侧的白陌瞬间瞪圆了眼,险些脱口而出,他硬生生忍住,下意识的向左卿辞望去。 斜挑的长眸幽寒,左卿辞薄唇半抿,淡淡的俊颜仿佛什么都不在心上。 白陌看得心惊肉跳,那该死的贼,这次真惹得公子动气了。 ------------ 43.双蝶鉴 天光暗淡,漠漠的江面偶然一只水鸟飞过,转瞬消失在朦笼的薄霭中。 文思渊已经看见了亭中的身影。 那个窈窕的影子在江亭内,衣襟被江风拂动,仿佛等待了许久。深灰的亭檐上栖着两只亮黄的小鸟,在似有似无的雨雾中梳理着羽毛,远远望去,一人一景静如亘古江流。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文思渊志满意得,刚迈开脚步,突然指际发麻,伞从手中滑落,在风中打了个旋跌翻在地。 文思渊一惊,待要去拾却发现腿也麻起来,身体仿佛成了别人的,使不上半分力,竟被一个小石头绊倒。他狼狈的跌跪在泥泞的地面,阴冷的雨雾笼在脸上,空气说不出的诡异,莫名的恐惧在心头蔓延,他想扬声引起亭中人的注意,可是喉咙似被禁住,拼尽全力也仅能发出粗嗬的喘息。 背后有人行近,踏入水洼溅起小小的水花,文思渊的衣领蓦然一紧,竟被来者一把拎起。他僵硬的看着自己像布袋般受人拖曳,无力的双足在地上划出两条长迹,出自天衣坊的乌皮六合靴糊满了污泥。 他看不见对方的形貌,感觉出对方手臂沉稳,拎着他毫不费力。朦朦的雨雾消失了,文思渊发现自己被拖进了一处空弃的建筑。身体一空,文思渊仰面跌落,撞得胸口一窒。 这里离江岸并不远,屋顶的橼木积着厚尘,失修的屋顶有几处裂隙,透入了暗淡的天光,隐约可见漆涂剥落的木像和彩绘,似乎是一座破落的江庙。 一张幽暗中依然风华绝伦的脸庞在视野中出现,噙着淡笑居高临下的俯视,“文兄别来无恙。” 文思渊一眼认出这位翩翩公子,震惊之余心思电转,吐火罗一事他赚足了利润,得了不少行事上的便利,自问也算有功;依苏云落的性情,断不会将两日前的事透出,并无明面上的理由令这位贵公子动怒,顿时安定了三分。仿佛应证了推断,他发现自己除了内力受制之外已恢复如常,稳住神起身见礼:“公子何时来了涪州?早知在此,我该前去拜望。” 文思渊只字不提被人拖过来的狼狈,左卿辞似也忘了,一派彬彬有礼的风仪,“何必多礼,文兄也是为试剑大会而来?” “来此处理一些私人琐事。”文思渊扫过对方身后,隐在废庙暗处的两名随侍隐约显出轮廓。 左卿辞轻飘飘的挑破虚词:“我还当文兄与人有约,才冒雨至此。” 文思渊力持镇定:“公子说笑了。” “寻常趣事说笑也无妨。”左卿辞慢条斯理的一扬眉,“不过文兄使人去盗双蝶宝镜,未免就有些过了。” 文思渊一惊,猜不出他通晓了几分,“不知公子所言何意。” 左卿辞也不打哑迷,“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那一挂荔果是文兄所赠?” 文思渊佯作不解,“什么荔果?请恕在下愚昧。” “这一句诗虽风雅,语出却有深意。”左卿辞温雅的道来,淡逸如在品诗论文:“看似与荔枝相关,实则在后一句,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用以赠人,潜意责备受赠人东食西宿,见新忘旧,文兄以为然否。” 文思渊见他说得如此透彻,唯有不语。 左卿辞莞尔,话语盈出轻谑,“苏云落之于文兄,就如一棵源源不断的摇钱树,不想放手也是人之常情。” 文思渊觉得唇舌有些燥,干涩的一笑:“原来公子瞧上了她?想不到一介胡姬能有这样的福气。” 左卿辞凝视着对方眉间晦涩的郁色,深觉有趣,“文兄结识她多年,觉得苏云落是怎样一个人。” 文思渊将每个字在脑中过了一遍,才含糊道,“除了生意往来,其他的倒是不了解。” “在我看来,她实在是天下最蠢的人。”相较于文思渊的谨慎,左卿辞言语随意,漫不经心的评议,“空有一身非凡的本事,偏偏受制身不由已,遭人百般利用而不得解脱,何其可悲。” 文思渊怎会听不出含沙射影,强笑了一下:“此话有些言过其实了,江湖上各有所长,合作各得其益,如何谈得上利用。何况以她的本事,若是无意谁能相强。” 俊颜流露出薄淡的傲意,左卿辞略一点头,“不错,这也正是我想请教,文兄是用了何种方法,将她钳弄于股掌之中?” “公子误会了,我――”文思渊仍在申辩,可是他的声音断了,咽喉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张开嘴也没有半分空气进入肺中。转瞬间他面色青紫,额头胀痛,双手不由自主的抠住喉间,整个人跪跌在地,喑哑的咯声伴着轻嘶在庙中回响。 左卿辞的笑容依然完美,却多了一股森冷的诡意,犹如玉面修罗在九重天上遥远的俯窥。 文思渊的双眼渐渐模糊,喉咙被他抓出了血,在他以为自己将窒息而亡的一刹,忽然间又有了空气涌入。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冷汗涔涔而下,余悸犹存的抚着喉结,看着左卿辞猛然想起了一个人,面色遽然惨变。这不可能,他明明探过对方确为左候亲子,当年涉及内争而失踪,虽然牵连到权门密辛未敢深查,失踪十几年内的情形一无所知,但怎么竟会是―― 眼前的人一派清贵优雅,仿佛片刻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涪州一地武林豪客众多,难免生出意外,若是江湖上从此少了百晓公子,可真是一桩憾事。” 春风般的话语听在耳中字字催命,文思渊越想越怵,无数传闻迸散脑海,心神剧震如坠冰窟,再难以维持镇定,“公子就不怕有损侯府清誉?” 左卿辞容色轻慢,全不在意的掸了掸衣袖:“一时三刻后,再无人能认出文兄的模样,这清誉自然不会有半分折损。” 他的话语云淡风轻,文思渊听得彻骨寒凉,一时竟有些脱力。 仿佛有什么无声无息的存在,文思渊鬓边忽然有数十余根发丝无由自断,飘然在风中坠落。 文思渊面色青黑,几乎不敢呼吸。 “文兄坚持守口也无妨,不知下一个掉落的是什么,等鼻子眼睛坠下来,可是后悔也无用了。” 左卿辞微微一笑,杀机分明的话语被他说的温文尔雅,又奇异的融和。 文思渊悚极而恐,冷汗浸湿了衣襟,他知今日生死一线,活下来只能凭运气,唯有把心一横:“控制她的人不是我。” 左卿辞轻淡的挑了一下眉。 ------------ 44.江畔寻 不等对方言语,文思渊立即接着说下去:“她所以做贼,全是为了寻药。” 既然对方如此知机,左卿辞显出了良好的耐心,“说来听听。” 一线生机在此一言,文思渊唯恐不详尽:“这些药自她出道时已在寻找,共为八味,分别为碧心兰、幽陀参,佛叩泉、风锁竺黄、赤眼明藤、汉旌节,鹤尾白、锡兰星叶。” 碧心兰生于极热之地,佛叩泉为千年地脉所凝,赤眼明藤长于万仞绝涧,风锁竺黄出自极北的深山……这些药用途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异常珍罕难寻,左卿辞心下起疑,“她要这些做什么?” “她对这些药空前执着,我也曾问过,她仅道有人告诉她这些药可以让她成为绝世高手。”文思渊不敢有半分虚辞,有问必答,“我以为想找齐纯属作梦,没想到她陆陆续续得了大半,如今仅余下三味。” “绝世高手,文兄会如此轻信?”左卿辞毫不留情的嘲谑,这些药虽然各有奇效,却无法造就武林神话,她更不是狂热追求力量的人,真正的理由绝不会这般可笑。 文思渊以为左卿辞会追问细节,谁知对方根本不提,唯有道:“她不愿多说,只让我打听这些药的消息,我也不便多问。” 左卿辞淡讽的一晒:“为了得到消息,她必然要用异宝奇珍来换,文兄这生意做得真是妙极。” “各取所需而已。”文思渊冷汗渗衣,小心翼翼的解释:“一个消息只换一件,此外的窃盗是她自己需要钱,我仅是抽一点佣金。” 左卿辞算是接受了解释,又询出另一个问题,“她的钱都用在何处。” “不瞒公子,我对此一无所知。”文思渊观察对方的神色,苦笑道,“或许公子不信,她戒备心强,又生性寡言,除了生意不会多说半句,实在无从了解。” 庙外细雨淅淅沥沥,左卿辞的声音也似雨幕般轻忽淡远,“这话就是推脱了,以文兄的心机手腕,合作多年还探察不出端倪,岂能在江湖上存身至今。” 不经意的话语蕴着可怕的压力,文思渊如临深渊,哪敢再饰辞:“并非欺瞒公子,她确实从我这里得了钱就化形远遁,遣人追踪也一无所得,不过时久了,我私下也有几分猜测,此事大概与她师父有些相干。” 左卿辞不见半分惊诧,长眸微微一沉:“果然剑魔未死。” 这位贵公子所知的比预料中更多,他与苏云落之间――文思渊辨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涩道,“公子既然清楚她出身正阳宫,师从苏璇,想必对当年的旧事也有所闻。” 清俊的眉峰半聚,左卿辞的神色极为不愉:“不是说苏璇已疯了,还用得着费心思去觅药?疯病岂是医药所能治愈,简直愚蠢透顶。” 听得对方低骂,文思渊竟然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意,他捺住情绪低眉顺眼,“她自幼孤僻,极少近人,唯一在意的就是苏璇,除开此人以外,世间哪还有什么能让她竭尽心力如斯。” 左卿辞淡掠了文思渊一眼,“就算苏璇还活着,依他颠狂杀人的疯魔,如何匿得了形迹,多年不为世人所知。” “或许她将人送去了方外谷。”文思渊说出了长久以来的推断,“公子想必也听说过,方外谷中续生死,一诊一药一千金,那里医术神妙,然而在谷中停留须耗费重金,她每年要凑齐两千两黄金,必是与此有关。” 左卿辞沉默了一刻,转道,“你与她如何相识?” 文思渊深知唯有引起兴头,才能在对方面前显出价值,回答极详尽,“近十年前,一名江湖同道设宴,中途有人传报,有个胡人少女想购他手中的风锁竺黄。此药有延寿奇效,等闲谁肯出让,何况是身份低微的胡姬来求,根本未曾放在眼里,没想她居然硬闯了进来。” 左卿辞果然听得颇有兴味:“后来如何?” 文思渊继续道,“那时她尚未及笄,剑术精妙,然而单纯不谙世事,那位同道便提出三月为期,指名索要珍器玉莲花作为交换,将她骗离了宴场。” 单衫乌鬓,身形初长的胡人少女,美丽而稚涩,在众人的嘲讽喝斥中倔强的茕立,一试白虹满座惊,该是何等风情,左卿辞忽然有一瞬的分神。 文思渊道,“我觉得有趣,就留人探看,三月后她确然持宝而至,那位江湖同道贪图宝物,又见色起意,发现她衣衫透血,竟然趁势下手,意图人财两得。” 初出江湖的雏鸟折于小人之手,在江湖中并不鲜见,左卿辞道:“你救了她?” 文思渊想点头,但在那双长眸的凝视下无法说谎,唯有坦白:“人是她杀的,我仅是将她拣回去养伤。” 左卿辞瞬间想透了关联,浮起淡淡的嘲讽,“而后见她根底上佳,唯独欠缺经验,起了心栽培,索性从牢中弄出惯盗,教她易容与窃盗之技?” 未想到他知悉得这样深,文思渊面色发白,脊背汗出如浆。 左卿辞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文兄好手段,成功养出了一名傀儡,带来源源不绝的金钱。” 文思渊僵了僵,过了半晌才咬牙道:“如公子所言,我确有私心,但这对她也并非无益。她执意寻药,经验太少又行事莽撞,若不是我帮佐筹划,她早已身陷囹圄,更何谈助公子域外之行。” 左卿辞一晒,确也不否认,“这话不错,过去的就罢了,而今既然我瞧上了她,就容不得背后有人弄鬼。” 他说得如此直接,俨然已将苏云落视为禁脔,文思渊反而无词,好一会才勉声回道:“既然公子不喜,明日起我定会远避,绝不再现。” 这个人精明识势又懂进退,无怪能在江湖中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左卿辞无声的笑了笑,“如此知机,文兄真是聪明人。” 文思渊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会落到如今的局面,他舌根发苦,“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不计冒犯,留我一命,将来或许还有供驱策之处。” 话语说的很恳切,可惜左卿辞似乎全无宽谅之心,悠然一叹,“江湖中少了文兄确是遗憾,可文兄手眼通天,消息遍天下,却让人不得不忧。” 文思渊立即撩衣跪地,举手盟誓:“我愿发下毒誓绝不外传,如违此誓,教我贫病交加,潦倒终身,死无葬身之地。” 左卿辞浅淡一笑,显是不以为然。 文思渊心知再无法打动就是必死之局,甩出最后的筹码:“自快雪楼江岸截杀失手后,安华公主恼恨非常,前日遣人密会天诛阁,意图进一步狙杀公子。侯爷似有所知,拦下了密使,并传书二公子与公子结伴而返;另外金陵传闻公子行将议亲,候爷也与几家世族有所言及,想是因此刺激了公主。” 不知是哪一句令左卿辞失了笑容,眉宇倏沉。 冷汗从文思渊脊上滑落,他尽力让声音如常,“公子手段非凡,但暗算难防,公子又不愿显露,难免束手束脚。若能容情暂文某留一命,江湖上的消息但凡文某所知,无不入公子之耳。” 左卿辞终于沉吟了一刻,这人知机惜命又消息通达,确还有几分用,“文兄若能言而有信――” 文思渊何等精到,“文某不敢违誓,公子自有一百种手段取我性命。” “文兄言重了,如今我潜心医道,也不宜随意重归旧行。”左卿辞慢悠悠的踱了几步,忽而一笑,“今日让文兄受惊了,此后有暇,不妨每隔三个月与我一叙,也好安彼此之心。” 轻缓的话语传入文思渊耳中,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虽然留了后患,好歹躲过了眼前的死劫,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多谢公子,文某自当谨尊。” 暮色中的江柳似绡雾轻柔,草丛中几只夏蛙低低的咕鸣,四十八骨的油纸伞跌在地上淋了许久的雨,终于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拾起。 苏云落已经等了许久,始终未见文思渊的身影。 她没有焦燥,只要有希望,她有近乎无限的耐心。 怀中的铜镜被体温烘暖,她漫散的思考是否该趁夜出城。窃镜之举彻底得罪了左卿辞,待消息散开,神捕也会追踪而来,涪州已不适合再留,必须尽速离开,这一身衣裳太过精致,不适合继续穿着。想到这里,她轻抚了一下宽袖繁密的纹绣。丝滑的衣料色泽明丽,是她穿过最好的衣裳,来自琅琊郡主的馈赠,她却恩将仇报,盗了郡主的亲眷。 一丝丝愧疚从苏云落心底泛起,那个温婉的女子一旦知悉真相,一定会非常失望。 觉察到有人接近,她收住心神抬头,一瞬间愕然僵硬。 亭外,颀长的身形如临风玉树,俊逸的脸庞盈着浅笑,左卿辞优雅的举伞相邀。“江畔风冷湿重,不宜久羁,回去吧。” 江风吹得乌发缭乱,有几缕落在颊上,衬得苏云落的脸惊心的白,她怔了半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左卿辞莞尔一谑,“自是心有灵犀,不管云落在何处,我都能寻到。” 苏云落沉默以对,左卿辞全不着气,笑吟吟的给了答案:“说破了也无奇,有种特制的香露,沾衣数月不散,常人难察,稍加驯化就可使飞鸟循香引路。” 见她呆立不动,左卿辞又道,“宝镜你要想把玩,留几天也无妨,琅琊郡主和杜夫人那边我已置了话,届时再还即可。”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眸中一片茫然。 左卿辞好整以暇的欣赏了片刻,抛出了诱饵,“不必再等了,鹤尾白的出处,随我回去自会知晓。” 这一句击穿了防卫,她彻底紊乱了心神,以至于他的手挽过来,她居然忘了躲闪。 左卿辞将她迎至伞下,携着纤影在飘飞的细雨中渐渐行远。 亭上的两只黄鸟轻盈飞起,拍着翅膀叽啾追逐而去。 ------------ 45.云深乱 雨打重檐,花木幽深。 不知左卿辞用了什么手段,涪州最好的客栈挪出了一个独苑,一溜的粉墙黑瓦水檐,湿漉漉的青石板铺地,透着暖光的庭烛映亮了高低错落的灌木,自成一苑幽静。 左卿辞推开一间屋子的门扉,“尽管郡主亲切,那间院落还是太挤,不如客栈自在。你随身的东西我请茜痕代为收拾,一并搬了过来,回头看看有没有疏漏什么。” 她卸去面巾,环视了一眼屋内,尽管是仓促而就,一切布置得井井有条,摆放有序,连郡主赠的几件钗饰都搁在案上。窃镜之举形同背叛,他竟然不见半分怒意,反而安排得这般细致周到,甚至免去了面见琅琊郡主的尴尬,她越发茫然。 白陌送来一壶君山银针,几样刚做好的点心,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檐下水帘连绵成线,左卿辞不疾不徐的斟了一杯茶,并着雨落的声音开了口:“关于鹤尾白的下落,纯属欺骗之辞。” 他一出言就如巨石落潭,激得她瞬间抬头。 “因为明日试剑大会开场,整个武林均会知晓。”左卿辞从容而道,似乎预见她每一个反应,“沐府将以珍藏的鹤尾白作为胜出的彩头,此药有易髓炼筋之效,于武林中人极有助益,必然使争斗更为精彩。” 她立刻明白是上了文思渊的当,激怒了一瞬即冷静下来,陷入了思索。 “动手唯有在试剑大会之后。”左卿辞清楚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就算云落不怕成为天下公敌,眼下的时辰也不对,沐府此时水泄不通,人多眼杂,如何探得了宝物匿处。” 苏云落没有接话。 左卿辞抿了一口茶,候了半晌才道,“你担心灵药落入他人之手即被服用?我可以让沐府家主在公布的时候顺带一提,此物以惠州玉泉水煎服最见灵效。” 苏云落凝视着他,问的很直接,“条件?” 越是不易上勾的野隼,越是让人有捕捉的欲望,左卿辞漾起浅笑,答非所问,“此前不让你走,云落可是怪我?” 苏云落沉默。 左卿辞略带一丝轻谑,“这一点举手之助,可能平复云落些许怨气? 这般俊美的男子放低姿态软语相就,简直能醉死世上大半女人,她垂下了眸,“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直率又煞风景的问话被左卿辞轻易化去,“我只是存了私心,不愿让你随意抛舍而去。” 苏云落滞了一瞬,半晌道,“你帮了我,我很感激,可我不想受制于人。” “不想?那云落何以甘受文思渊欺弄?”唇角轻勾,俊颜流露出暧昧的薄嘲,“难道我不如他?” 她又不说话了,良久道,“你怎会清楚这么多,你见过文思渊?” 他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脸色微变,“他和你说了什么?” “鹤尾白、铜镜、还有药。”左卿辞随口敷衍,抬手拔下了她的发簪。 她心神正乱,竟忘了阻止,醒过神长发已经披落下来,鸦翎般墨黑,衬得眉眼分明,肤如莹玉,一双深瞳不知所措。 左卿辞身形略倾,离得极近,她不习惯的退了一步。 他如影而随,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发近,“云落的眼睛有些特别,可知父母是哪一族?” 这般欺近几乎让她汗毛倒竖,然而窃镜在前,她又对这人心存忌惮,勉强忍下来,话语有压抑的不耐,“我生下了就被扔了,谁知道。” 左卿辞似乎不曾觉察她的反感,含笑谑逗。“若我助你得到鹤尾白,今后但凡相见,云落都以真实的形貌相对,如何?” 条件很不错,然而长眸闪着危险的光芒,让她本能的想退离。 左卿辞的话语宛如诱惑。“说说看。” 她不明白对方要自己说什么,“你到底――” 刚说了三个字,他好看的眉梢挑了挑,她默了一会,再开口已变了声音。“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一次声音是左卿辞从未听闻,与清脆二字全不沾边,甜软而微哑,丝丝熨着耳际,酿出一种异样的柔靡。 左卿辞停了一瞬,“再说几句。” 她又退了一步,背后已是墙壁。“我与你并无关联,帮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靡软的声音氤氲入骨,睫下的泪痣落在莹白玉肌上,宛如一痕被世情触破的艳伤。左卿辞似乎有三分心不在焉,“谁教你把脸和声音全藏起来,那个贼?” 苏云落默认了。 左卿辞低喃。“居然藏到现在,真是奇迹――” 她没有听清,他离得太近,近到能看清他狭长微挑的眼际线条,睫毛优美的弧度,以及长眸令人迷乱的光,她的手不自觉的握成拳,“别离我太近,我不习――” 一只拇指带着温柔的力度,抚过她的唇,封住了她的呼吸。 榻上的左卿辞衣衫半解,袒露着肌理分明的背。淡褐色的液体从半空一线倾落,顺着挺秀的脊线流淌,汇聚在低敛的腰窝。 白陌放下药瓶开始按摩,左卿辞一声低哼,他立即放轻了力道,对着主人背肌上一大片青紫咋舌。“公子怎么会跌成这样?” 左卿辞不曾回答,仿佛在细细回忆什么,忽然开始发笑,笑得肩骨一耸一耸,连背上的疼痛都止不住。 白陌越发疑惑,“公子笑什么?” 左卿辞依然没说话,指尖轻摩自己的唇,似乎在品味某种隐秘的欢愉。直到推拿完毕,那一抹神秘的笑意仍在唇角,久久不曾退去。 白陌不敢贸然追问,退出来去找秦尘:“公子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秦尘实在不想说,无言的睨了一眼同伴。 白陌送完茶点就出去办事,才回来又被秦尘赶去买药酒,为主人涂药散淤,已经憋了一肚子疑惑,岂是一个眼神所能打发:“你适才在替苏姑娘修门?那扇门明明是好的,怎么会突然塌了,是不是与公子有关?” 秦尘清楚接下来好一阵不得安宁,索性坦白:“是公子被扔出来的时候撞的。” “她把公子扔出来!”白陌一惊,继而勃然大怒:“这胡姬怎么这样不识好歹!?” 秦尘无声的翻了个白眼,他就在门外,哪还有猜不到的,“公子轻薄了她。” “那又如何,公子又不会武功,她怎能这般粗暴,一介胡姬而已,公子瞧得上那是她的造化。”白陌越加气愤,一迭声的抱怨倾出,“我就不懂公子怎么了,上次吃了一记耳光,这次青了整片脊背,再下去岂不是连命都送了。以公子的风仪,无数美人愿意主动投怀送抱,何必偏要自找苦吃。” “你最好对她客气些。”相较于白陌,秦尘要淡定得多,“我看公子兴致不浅,少不了还有纠缠。” 白陌一噎,险些要哀叫出来:“难道我们就看着公子断骨头折胳膊?公子也是,想做什么尽可制住她,怎么偏要生受。” 秦尘哧笑一声,“若有姑娘让你中意,她一时又未必喜欢你,就该被绑住手脚强行轻薄?” 一句哽得白陌无言以对,半晌后不服气的嘀咕:“谁会喜欢这样粗蛮的女人。” 对一个不谙男女之事的愣头青,秦尘懒得多说,“公子被摔了可有半分怒意?” 不问还好,一问白陌越发堵心,良久悻悻然道,“就算图新鲜,公子也实在该挑一挑。” 秦尘点了点头,将一把锤子塞入他手中,“你说的不错,挑人是公子的事,听差是你我的事,那扇门还差一枚铁铀,你去找店伙要来,再拧结实些。” 白陌瞪了铁锤半晌,哀叹一声,彻底没了言语。 ------------ 46.鹤尾白 笼罩下来的气息染着淡淡的药草味,每一寸的感官异常清晰,他的唇覆上来,似有似无的诱引,带着热意滑入齿间,变为肆无忌惮的吮吻,战栗随着脊骨爬升,陌生的火焰烧得她心间发痒,在激烈的纠缠下眩晕而昏乱。 他定住她的颔骨更深的侵入,气息越发靡乱。衣襟不知什么时候散了,濡湿的舌尖划过她的颈,酥靡的感觉一路向下―― 苏云落一瞬间从沉睡中惊醒,暗夜一片静谧,梦魇般的气息似乎仍在笼罩,唇上残留着热意,耳垂和颈项还能感觉到绵密的吮吻,她的身体翻涌着燥动,肌肤窜起了异样。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魔鬼般的长眸,暧昧而放浪,洞悉她的悸乱。 她低吟一声,紧紧在榻上蜷起来。 为了避免局面动荡难以控制,试剑大会的竞场选在了城外不远的一座险峻的孤峰。孤峰巨石巍峨,山巅苍松竞秀,山泉万载奔腾,借自然造化之仪气势天成。浩荡的山风下是万仞深涧,胆小一点的根本不敢俯视。 试剑场是一块数不清有多少年的赭色石台,石台背倚山壁,两侧为断涯,台身沉厚坚实,能接纳自然的霜雪雷电,也能承应人类的剑啸斧劈。 石台前方的空地成一个极大的看场,中间开阔,侧旁的缓坡如臂环绕,与剑台平齐。沐府颇具匠心,在坡上视野最好的地方设置了十余座软帐,以锦障隔开,内设舒适的坐榻及茶点,供身份显赫的贵客及女眷使用,还派遣弟子在附近巡守,避免莽撞的游侠误入。 沐府的安排可谓竭尽心力,然而数万人全数汇聚于山巅,依然难免拥挤。 威宁侯与琅琊郡主列席于最华丽的软帐,其次为靖安侯府的两位公子。近日这对名份上的兄弟同进同出,连番酬酢,□□怀处处尊重,对这位半路而出的兄长照料有加,然而到底不算熟悉,帐中独对尤为拘谨,没多久就坐不住,寻了理由与一帮好友挤去了台前。离帐后□□怀大概轻松了许多,姿态明显舒朗,不时与友人把臂戏闹。 左卿辞远远的看着,眸色微妙,很难分辨出意味,忽然侧头一瞥,揶揄道:“云落心急了?” 白陌与秦尘在帐外侍立,帐中仅剩了左卿辞和苏云落,她被突如其来的话语问得一怔,左卿辞微微一笑,“台上亮出来的东西,不正是云落梦寐以求?” 苏云落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走神了,台上沐府家主的开场宣陈已经结束,一名弟子捧上了一方晶莹的玉盒。 随着盒盖开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物体显露在众人眼前。形如鹤尾,生满紫色密绒,尖端呈灰白痕。这一枚小小的物件汇集了无数目光,成千上万的武林人兴奋的交头结耳,摩拳擦掌,场面轰然沸腾。 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一张张面孔带着雄心勃发的豪情,台上的沐府家主欣然得意。他如此不惜重宝的炫示,自是为显扬家族,稳固一方豪强之位。这一场盛世英豪争雄的大戏上演,未来的数日有人风光,有人折堕,刀剑无情生死难料,然而无论最后的胜者出于哪一门派,沐府的声威都会更上一层。 左卿辞别有意味的打量着身边人,从鹤尾白展露的那一刹,纤秀的身形倏然坐直,全部心神集中在台上那一方万众瞩目的宝盒上。 左卿辞开口,三分提醒,七分告诫:“此次涪州高手尽出,绝不容此物有失。” 长睫一眨不眨,她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修长的指尖叩了叩扶手,左卿辞掠过一丝淡讽,“看会场北侧,殷长歌与沈曼青也来了,真要局面不可收拾,正阳宫将不得不出面。” 这一句终于唤起了反应,她飞速的望了一眼北角,抄起身畔的幕篱戴上。 殷沈二人形貌出众,在人群中极易辨寻,同一时刻殷长歌也在扫视,锋锐的目光无意中掠上缓坡,一眼望见帐外的白陌,随即流露出惊喜之色,遥遥扬臂示意。 见主人颔首,白陌立即迎上去接引。 扫了一眼幕篱的垂纱,左卿辞笑了笑,“听说十五年前的苏璇,五年前的殷沈二位均在试剑大会一显身手,博了满堂彩,至今传为佳话。云落不妨也下场一试?拔个头筹正可以大大方方的取走鹤尾白。” 听出嘲弄,她略低下头。 见她不语,左卿辞曼声道,“到底也是剑魔之徒,云落连一试的胆量也没有?” 苏云落依然沉默。 一反平日的温润有礼,左卿辞言语中讽刺的意味甚浓,“试剑大会连斗数日,人人想一举扬名,重宝在上,竞斗在下,另有神捕作壁上观,云落仍敢当着天下群雄谋划掠宝,果然是青出于蓝,令师都未必有这样的胆色。” 各种难听的话苏云落早已习惯,几乎不会再激起情绪,可这一次胸口竟然窒闷起来,终是答了,“师父是当世英雄,唯一不该的就是收了我这个徒弟,污了英名,所有人瞧不上我,本来也没错。” 左卿辞顿了一顿,正要启口,咣镗一声宏亮的锣响,场上轰然闹起来。 记名台前挤满了人,各路豪杰在笺纸上写就名讳,投入签筒,等明日抽取定下较量的次序。一张张面孔有对胜利的期待,也有一竞长短的激昂,场面热闹而混乱。 殷沈二人近了,左卿辞漾起惯常的浅笑,起身迎接:“没想到殷兄和沈姑娘也来了,两位是来此较技?” 殷长歌洒然一笑:“前次试剑大会已登过场,今年仅是代门派拜望沐府,以全礼数罢了。” 正阳宫声威不凡,殷长歌与沈曼青也是赫赫有名,阶下不少人认出来,窃窃道出玉狻猊与素手青颜等字号,投来赞羡的目光。 沈曼青见惯场面,自不会为旁议所动,清丽的俏颜盈笑调侃,“长歌素来好武,这种盛会最是喜欢不过,不是师父严令他不得参与,只怕还要挤上去投签呢。” 左卿辞闻言莞尔,“这次的彩头是鹤尾白,四方豪杰心动者无数,场面定是精彩纷呈,无怪殷兄技痒。” “昨日我们去沐府拜望,才知威宁侯也居于府内,适逢侯爷不在,未及拜谒,公子是与之同行而来?”沈曼青说笑之际,视线已不动声色窥入了帐内,在罩幕篱的女子身上扫过,但见对方薄纱垂掩,难见真容,唯见身形纤柔。 左卿辞随着她一瞥,微微一笑,居然毫不避讳,“我与薄候也是在沐府偶遇,原本同住一苑,后来过于喧闹,就与云落搬至了客栈。” 一句话宛如无声惊雷,殷长歌与沈曼青俱是怔住了,神情各是异常。 左卿辞仿若未觉,谈笑如常,“来此一路有些波折,全仗云落护卫,男装不便,就请她改了女子装扮。” 殷长歌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知左卿辞猜到了多少,想起他在天都峰时曾问及苏璇,顿觉心惊肉跳,半晌才道:“原来如此。” 沈曼青的脸色也不好看,滞了一阵勉强笑道,“公子和――怎会相偕到此。” 对着两人惊疑的目光,左卿辞避重就轻,“与两位一样,过来瞧瞧热闹罢了。” 场中出现了片刻静默,气氛异常诡异,苏云落忽然起身,“我先回去了。” 左卿辞并不阻拦,长眸似笑非笑,意味难测。 殷长歌忽的省起,话语压得极低,带出一线关切。“我在城中听说有人见过神捕,你――小心些。” 幕篱的薄纱一动,没有回语,转瞬离了缓坡。 ------------ 47.化卿心 毫无疑问,燕归鸿是被失窃的双蝶古镜引来。尽管左卿辞将宝镜归还了桑园,但飞贼在城中的信息已不胫而走,再留下去险之又险。然而鹤尾白现于此,她只能潜在左卿辞身侧,深居简出,等一个猎取灵药的时机。 文思渊沓无音讯,左卿辞讳莫如深,他似来瞧热闹,却又似不喜欢人声鼎沸的场合,对观赏比斗兴趣缺缺,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赶去试剑会场一睹竞技。唯有白陌年少心性,每日兴致勃勃的前去观赏,归来兴奋不已。 少了江湖客,涪州街市的店铺清静了许多,苏云落独自寻觅,刚踏入一间门庭轩敞的铺子,忽而一辆马车在身侧勒停,车帘一挑,轿厢内正是外出处理事务的左卿辞,他抬眼打量,“云落想买饰物?” 见她没有回答,他下了车随她行入铺内,浏览了一圈,看了几样首饰,拿起案上一根华光四射的凤头钗,长眸含笑,宛似有情,“喜欢什么,我送你。” 这人有时细致体贴,有时又冷峭讽诘,以让人落入尴尬的境地为乐。温文尔雅的面具下似乎另有一个人,轻狂任性,随心所欲。 苏云落不想多言,仅摇了摇头,她入店是为选几样饰容的膏粉,怎奈涪州膏粉甚粗,色泽也少,试了都不太合意,她失望的撂下了瓷罐。 见她已无兴趣,左卿辞随道,“难得出来,不妨选几款心仪的饰物,我瞧这枚紫玉簪颇为别致。” 苏云落从不留意衣饰,她的穿戴或是成衣店购置,或是琅琊郡主所赠,全不觉得有采买饰物的必要。“不需要,用不上。” 左卿辞轻挑眉梢,“你从不着女装?” 苏云落所想显然与他不同,“女装也用不着这些,太显眼。” 左卿辞叹为观止,缓步出店。“还有什么想逛的,我陪你走一走。” 苏云落下意识回避,“不必,我先回客栈。” 左卿辞抬手一挽,理所当然挽了个空,他不在意的一笑,“云落既然无事,不妨随我去沐府一趟。” 她不解其意:“沐府的人不是都去了试剑大会?” 直到她也进了马车,左卿辞才悠然而释,“沐府所居的可不仅是沐府的人,记得琅琊郡主?前日她亲笔传信,说想再见你一面。” 苏云落呆住了。 她自然不会忘记那位温婉解意的琅琊郡主,然而她为了私心做出了可鄙之事,走得时候更是不告而别,尽管左卿辞代为掩饰,到底还是无礼。即使郡主未必知晓窃镜一事,她也不知该用何种颜面相对。 她内心有愧,不愿前往,左卿辞是何许人,自有无尽的方法,终是让她再度踏入了沐府。 郡主依然亲近和善,语笑寒喧,似乎她从不曾莽撞离开。 苏云落极不自在,左卿辞在一旁笑吟吟的品茶,神色看戏般有趣。 叙了一会话,琅琊郡主从茜痕手中取过一只漆光柔亮的木匣,推至她面前:“幸蒙公子妙手解恙,前日姨母病愈,合府皆为感念,连带我也受赠了不少东西,挑了一件出来分赠苏姑娘,还望合意。” 苏云落本就心虚,如何肯受,偏偏郡主极坚持,几番推却不掉,她硬着头皮启开了木匣。 匣中置着一枚古雅的铜镜,泛着远年的幽光,双蝶图案清晰峻拔,边纹简逸中见风骨,正是她不久前才窃过的双蝶宝镜。唯一的不同是镜钮加了挽系的丝绊,两枚碧绿的翡翠珠缀在玉色丝穗上,更显精致不俗, 苏云落彻底怔住了,整个人都僵绷起来,几乎想拔足而逃。 左卿辞眸光一动,也有几分惊诧,但看了一眼郡主的神色,选择了静观。 琅琊郡主见苏云落没有反应,拉起她的手将铜镜放入掌心:“不知为何,我见着苏姑娘便觉得十分亲近,这一点心意还请勿弃。” 或许郡主早已看破,苏云落颊上仿佛受了一记耳光,蓦的激红。她知道接下来或许是一场谩骂,讥讽,捉捕和围堵。然而郡主柔颜关怀,全无异样:“苏姑娘是嫌此镜粗陋,不堪相赠?” 苏云落说不出话,手被烫似的避开了。 郡主略略露出了讶色,秀颜一片真挚,苏云落滞了许久,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是我心性浅薄,配不上珍物。” “苏姑娘双眸干净明澈,心中自有丘壑,绝非浅薄之人。”琅琊郡主莞然一笑,盈着令人不忍拒绝的温柔,“此镜虽然精巧,并非什么重要的器物,我与苏姑娘投缘,何以拘于俗礼,徒显生份了。” 苏云落想过各种可能,却从未想过会得到毫无芥蒂的赠予,一时间彷徨难安,整个人尴尬之极。 左卿辞在旁侧观察,见形势至此,按捺下疑惑微笑道:“既然郡主一番心意,过辞反为不美,云落不妨收下。” 苏云落讷讷无言,好一阵才接过铜镜,“多谢,如果郡主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琅琊郡主不甚在意,“我一介闺中女子,与人无尤,想来不会遇到什么纷争,倒是江湖风险难测,苏姑娘要多爱惜已身,碰上什么难处也可与我言说,就当多个朋友也好。” 琅琊郡主越是大度,苏云落越是无地自容:“我身为胡姬,自知卑微,不敢与郡主相交。” 琅琊郡主稍怔,随即展颜一笑,“苏姑娘不妨告诉我,胡姬与汉女有何不同。” 苏云落默然无言。 “我有一位朋友曾道,人所谓异族异貌,同样是上天所生,何分高下,何谓尊卑,偏偏世间多歧见,但凡不同便欺凌排挤,最是可笑,我一直深以为然。”琅琊郡主叹息了一声,抬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细发,流露出真切的怜恤:“然而眼下世情偏狭,非一时所能扭转,苏姑娘受累了。” 苏云落抿住唇,深深的垂下了头。 既然不必再与文思渊交易,郡主又大方相赠,这面镜子真正属于了她。这般精致珍贵,却不曾挟带任何利益与交换,唯有温暖的关怀。 她不记得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珍物,这枚镜子就如每个女儿家的玲珑细巧的妆镜,看一次就多一份欢喜,几至爱不释手,她忍不住轻语。“郡主对所有人都这样好?” 回程的马车辘辘驶动,左卿辞在车内支颐思索,冷眼旁观,心底也存了解不开的疑惑,“郡主生性温婉和善,但并非无度,通常对外人仅是淡然有礼,大概真的与你投缘。” 镜中映出一双明亮的深眸,这与常人迥异的眉眼曾让她遭受无数次轻鄙,今天却被怜恤相待,她不由自主的低喃:“她真好,和师父一样。” “难道我对云落不好?”这句话听得左卿辞顿生不快。 她的心绪有一半在神游:“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俊颜似笑非笑,左卿辞的语气多了一分危险。 “郡主无所求。”她不假思索,大概自己都未觉察在说什么,“也不是为利用,我对她没有任何助益和价值,又是个胡姬,她依然那么好。” 不过几句真诚软语和一点善意的馈赠就让她这样愉悦,左卿辞冷冷的想笑,可不知什么缘故,刺诘的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莹白的脸颊还残留着红润,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小欢愉。她摩挲着那一面铜镜,将额头抵上去,仿佛借着镜面的冰凉来平息情绪所致的热度,眼角的小痣被深睫掩住,唇角有一丝拘谨,连欣喜都显得诚惶诚恐。 左卿辞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檐下的一只蜗牛,长久的干旱之后偶然得了一点露水,小心翼翼的沁润着触角,那样笨拙而珍惜。 马车颠动了一下,他再没有开口,静静的看着她。 ------------ 48.谁为雄 对苏云落而言,近日的左卿辞似乎有些细微的不同。 敛去了时不时的刺讽,他变得更有趣,也更耐心。邀她品鉴涪州风物及美食,展露烹茶的技巧,配上鲜甜的瓜果及形式精巧的点心,让每一日闲适而风雅。持续数日的谈叙,他不再触及任何令她警惕的话题,纯粹温柔的陪伴。苏云落渐渐松懈了心神,以至一次他拉过她的手,她居然忘了躲闪,由着他研看掌纹。 他略低着头,挺直的鼻尖如玉,长睫呈现出诱人的弧度,温润的指尖划过她的手心。说了什么她完全不曾入耳,异样的热痒顺着肌肤蔓延,她突然间口舌干燥。 他漫然而谈,薄唇轻动,时而泛起笑,让她无由的想起那夜迷乱的吻。她越来越不敢看他,又忍不住在他未曾觉察的时候偷眼相窥。 欢谑的语言、亲昵的姿态、细致的观察了解。他像一个耐心十足的猎人,不慌不忙的布网。 然而试剑大会传来的意外,打破了所有计划。 昔年名噪一时,杀人无算的屠神休苇,在沉淀多年后卷土重来,在试剑台上震惊了全场。 当日逍遥神龙、无双剑、林大先生,亡。 三场死了三名高手,一人割喉、一人断肢、一人开膛破腹,血染剑台,场面极为惨烈。 入夜的涪州城不复热闹喧嚣,少了斗酒划拳的呼喝,江湖客们意气消沉,场面一片低迷。 公开较技有胜有败不足为奇,这般血腥的残杀却是极为少见,听着外厢传入的议论声,观战归来的殷长歌神情沉郁,剑眉有一抹压不住的恙怒。“如果不是碎魂镰,屠神岂能如此嚣张!” 异地重逢,这一场邀聚本是左卿辞提议,不巧撞上了试剑大会生变。沈曼青同样心思沉重,但较师弟更为冷静,“碎魂镰是奇门长兵,对敌时已占了优势,屠神力勇,将长镰使得迅疾如风,寻常应对难以奏效,加上镰口沉厚锋利,屡屡斩断对手的兵刃,三人皆是因此身亡。” 谁也无法忘记那柄黑色长镰挥掠的景象,霸悍无匹,当者披靡,闷了半晌殷长歌恨声道,“师姐可有破解之法?” 沈曼青寻思了半晌,轻叹一声:“我想不出,那件兵器确实太过霸道,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就算以同类重兵相抗,也难及他的灵巧,除非技艺远超其上,当年――” 帘外有人激声而起,充满愤慨:“都怪苏璇当年不曾一剑砍死他,留下这贼子今日猖狂!” 静了片刻,帘外哗然响起了议论,众□□杂,尽在谈论同一个名字。 殷长歌的脸僵了僵,握杯的手一紧,在雅座内仰首而饮。 沈曼青对着左卿辞勉强一笑。“公子见笑了。” 听了片刻外厢的议论,左卿辞约略了然,“休苇曾与令师叔有宿怨?” 殷长歌快言直道。“不过是师叔的手下败将。” 沈曼青嗔了他一眼,解释更为细致,“师叔早年曾与休苇一战,将其折于轻离剑下,休苇重伤败走,从此销声匿迹,江湖中多半以为他已经死了,谁料竟在这里重现。” “难啊!”又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帘外传入,有深深的惋惜,“你们可知那碎魂镰专克刀剑,镰刃以异钢打造,镰柄是百年玄金木所制。鸦九曾道这是他所铸造的第一凶兵,落入屠神这恶徒之手,更是如虎添翼。” 见左卿辞侧耳倾听,殷长歌出言释疑,“那是百机老人,他曾与神匠鸦九交好,今天许多人向他打听碎魂镰的破解之法,他可好,说要以兵器相破,除非第五件神兵出世,谁知道那是什么玩艺。” 左卿辞微微动容,“第五件?不是说仅有四件神兵?” 殷长歌摇了摇头,“鸦九临终前铸成了最后一件,听说样式十分奇特,迥异寻常,可惜随着神匠身故下落不明。” 沈曼青所思的方向又不同,“其实到了师叔的境界,已不受器形所制,也无所谓神兵,只怪我们学艺不精。” 仿佛触动了心臆,殷长歌盯着沈曼青,忽然道,“师姐,明日――” “不行!”沈曼青截断他的话语,秀美的脸庞一沉,“师父让我们下山只为一全沐府相邀的情面,吩咐了不许出手。” 殷长歌握杯的指节一响,桀骜的心气几乎压不住。“师父不让出手是为避免正阳宫数届显扬,风头太盛,可休苇下手如此狠绝,全是为复仇而来,存心搅了这场盛会,难道就眼看他横行。” 沈曼青蹙起秀眉,“你有应对之策?” 殷长歌素来悍勇,一语道,“若师姐借我轻离,或可一博。” 沈曼青看着他,极慢的摇了摇头。“你不是他的对手。” “师叔当年对阵无数,难道每一个都有必胜的把握?”殷长歌锋芒毕露,言语中气势逼人,“狭路相逢勇者胜,师叔能为,我为何不能。” 这般率性的理由如何说服得了沈曼青,她随即驳道,“师叔当年已领悟了剑气化形之境,不受兵器所制,远非你我修为可及,何况屠神蜇伏多年,精进不可计数,贸然相较,无异以卵击石。” 殷长歌对沈曼青历来敬重,极少针锋相对,这一次不肯轻让,“明日是最后一日,难道就放他在台上猖狂,欺我正道无人?” “那也好过看你送死。”沈曼青的声音也利起来,秀颜如风侵严霜,“如果你有应对之策,我拼着师父责骂也不会拦你,你扪心自问,胜算可有三成?” 殷长歌的脸庞交织着不甘与郁愤,却没有再接话。 左卿辞安静的旁观,直到两人的冲突沉寂后,他抿了一口酒,淡淡的长眸掠过窗外,看向遥远的虚空。有这样一位强横的劲敌现世,那个一心念着鹤尾白的人,只怕要失望了。 苏云落听说了盛会的变故,她不关心胜负,只在反复思考一旦屠神获胜,该如何从对方手中窃出灵药,孤身独行的魔头是最难缠的目标。试剑大会的最后一天,她随左卿辞上了孤峰,与数万名沉默的武林人一起,等待盛会的终结。 即使屠神强大至斯,武林中从来不乏勇者,然而那柄漆黑霸道的长镰,绝不是轻易能击败。 落雁刀、青城剑客、金鞭太保,亡。 当金鞭太保被屠神的长镰一挥两断,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静。血泊里翻滚的半截残躯发出嘶哑的□□,成为无数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第一场对战开始之前,威宁侯已经替琅琊郡主放下帐帘,隔断了血腥的场景,唯有嘶号和惨叫遮不去,声声清晰入耳。郡主尽管极度不适,仍是力持镇定,婉拒了威宁侯护送下山的好意。 全场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屠神的长笑冷唳而狂傲,如寒风卷过山巅,他花白的虬髯踞张,立在台上高大魁梧,粗砺的脸庞带着跋扈,声如金石撞击,“还有谁敢上台?”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唯有阵阵松涛在天风中翻响。 屠神桀声厉笑:“放眼天下,竟然再无英雄?” 台下的殷长歌身形一动,被沈曼青按住。 屠神又一次纵声长笑,膨胀的快意让他愈加张狂,“少林,点苍,崆峒,青城也就罢了,正阳宫都无人敢应?” 殷长歌目光冷厉,指节紧扣,手背青筋涌起。 “不要中了激将,今日他存心要拿各派人头一洗声名。”沈曼青压住他的肩低声而劝。“回头自有法子收拾他,不必急于一时。” 寂寂多年,一朝得意,屠神岂会就此罢休,狞笑道:“全是一点血性都没有的龟孙王八!玩什么刀剑,不如回去一头撞死。” 台上口沫飞溅的嘲骂,台下是一片难堪的安静。 琅琊郡主的脸色极其苍白,威宁侯皱了皱眉出帐,遥遥对沐府家主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结束令人不快的僵局。一场轰轰烈烈的盛会如此收场,只怕今后无人愿意提及,沐府家主的脸色难看,却又无计可施,捺住沮丧勉强迈步。 “一群窝囊废,只会抱着掌门的大腿发抖,呸!等我一个一个门派杀过来,第一个就是正阳宫!告诉金虚子这个废物,要么把苏璇的尸骨拖出来烧了,要么等我去天都峰把他的徒子徒孙砍干净!” 沈曼青脑中嗡的一响,绝望的闭上眼,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 殷长歌气血激涌,震开她的手,拔出她腰畔的轻离掠上试剑台,半空中长剑厉震,剑啸如刺。“老匹夫!敢辱我正阳,拿命来!” 休苇张狂的道出苏璇两字的同时,苏云落的脸也变了,抬手摘下了幂篱,秀白的脸庞冰寒凌厉,幽暗的瞳眸沉沉盯着台上狂言的身影。 殷长歌纵身上台,她的神情不仅不曾放松,反而更为凝肃。 孤峰之上,万人寂静,唯有天风吹过的呼号。 ------------ 49.碎魂镰 殷长歌在试剑台下怒发冲冠,上台后静如渊岳。 轻离剑在他掌中嗡嗡轻响,因杀气而震荡,仿佛神兵也有怒意。 屠神休苇踏前一步,戾气横溢的脸庞战意正烈,乌黑的长镰从半空劈下,划过一道不祥的弧光,“正阳宫的人?很好。” 黑色的镰影如山压下,却灭不了轻离的光辉。 如果说碎魂镰是铺天盖地的毁灭之斩,轻离剑就是踏过雪泥的飞鸿之翼。三十六路云步,四十九式变幻,剑啸不绝于耳,剑气激散如飞雪碎芒,密密笼住敌人。屠神两日内六场竞斗,殷长歌是第一个以攻势压得他被迫采取守势的对手,台下群雄无不目不转晴。 剑芒缭乱,剑风侵肤,交织的剑网密布如一朵灿然盛开的剑花,逼得休苇步步后退,突的一剑穿心,带着劲风直夺休苇双眉之间,眼看将中,猝然间黑色长镰呜的扫近,那样沉重却迅捷如风,剑锋被镰刃击开,激出一声铮响,远远荡了开去。 如果是普通武器,此刻已经被斩为两截,同为五大神兵的轻离仅是铮然一响,剑身依然完好。 长镰上挟着毁灭的力量,殷长歌被劲力扫中真气逆行,险些呕出一口血。若是吐出来或许还能缓一缓伤势,他一心求战,硬咽下去,五脏六腑说不出难受。 “正阳天道九势,我做梦都在拆这几招。”可怕的压力骤然止息,休苇厉笑,“今日就拿你祭我的镰!” 殷长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镰影带起的劲风让他失去了听觉,安静得宛如一座空台,沉重的长镰在休苇手中,如一枚轻盈的芦叶,偏偏又有极端强横的力道。 他不知道当年苏璇师叔是如何战胜了这样可怕的敌人,深敛一口气,执剑的手换了一个古怪的握姿,轻离猝然迸出雪亮的星霜,划出了一剑。 天道无常,天心有憾。 一别于之前的迅疾,这是殷长歌最慢的一剑,剑身蒙蒙如雾,竟然看不清形状,隐挟风雷之声。 休苇前所未有的吃力,黑镰仿佛被轻离剑吸引,竟然偏离了击来的轨迹,他厉喝一声,沉腕一击,宽刃叮的一声撞上了剑芒。这一招曾断过无数武林人的武器,此刻却如泥牛入海,劲力全失。刹那间殷长歌剑尖一颤,爆出九芒,如飞星突破镰影而来,从极慢到极快,几乎是瞬息之间。 眼看休苇难以应对,他怒喝一声,飞镰蓦的从中间分错为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而出,正中殷长歌的肋骨,震得他身躯飞起,跌落试剑台下。 殷长歌感觉不到疼痛,一切变得轻如鸿羽,一刹那后,沉重感蓦然袭来,半边身体仿佛被撞得粉碎,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谁也没想到黑镰能有如此变化,人群齐齐惊呼,沈曼青接住了殷长歌,像托住一个易碎的宝物。她的眼睛红了,牙齿止不住轻颤,一只手扶住他的腰。如果不是角度受限,屠神未能击出全力,殷长歌恐怕已命横当堂,饶是如此,他肋际的骨头也碎成了数段,被劲气震裂的伤口血肉模糊,抖上去的药粉完全止不住血。 “师姐――”殷长歌想安慰,声音喑弱的犹如衰蝉。 这是天都双璧之一的殷长歌最惨烈的一场败仗,也是正阳宫的精英首次被打落试剑台。 轻离剑落在台上,散出寂寂霜华。 休苇大踏步走近,拾起昔日宿敌的剑,呸的照剑身吐了口唾沐,纵声狂笑起来。 那一刹同时激红的,还有软帐中另一双眼。 左卿辞瞬间开口:“燕归鸿在台下,出手你就脱不了身。” 苏云落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她的心神已经被试剑台占据,严霜冰封了深楚的眉睫,凝成了一种悚人的煞,三分似雪,七分严杀。 左卿辞没有拦,他清楚自己拦不住,加了一句,“一旦你战死或被擒,苏璇就完了。” 这句话让她侧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有惊愕与警戒、迟疑与顾忌,最终全被浓烈战意吞没。 “穿上这个。”左卿辞放弃了劝说,解开外衫脱下一件淡银的薄衣,裹上她的身体。 “玄明天衣,水火刀箭不入,但对碎魂镰别硬扛。”左卿辞替她整衣,收紧软甲的束腰,长眸深处映着她小小的影子,最后停了停,“别死。” 苏云落神情松动了一点,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而后点了点头,“我会还你,帮一下我师兄,别让他死。” 犹如一只凌空掠起的飞隼,她义无反顾的投向了台上。 试剑台上,屠神犹在狂笑,满地血腥中忽然落下了一个影子,轻如片羽,不惊尘埃。 一袭浅粉的襦裙,外笼一件银色软衣,姣美的身形更显纤细,尽管素纱蒙去了半张脸,依然可见深目秀睫,雪肤云鬓,竟是个年轻的胡姬。 寂静了一刹,台下轰然激起了议论。 “胡姬?”屠神别了一下头,颈骨发出一声脆响,露出狰狞的笑,缓缓打量,“这是哪家酒肆失了管教,逃出来的歌姬舞姬?” 胡姬看起来与血腥的试剑台格格不入,身法却不容小视,屠神言语轻蔑,姿势已在全神应待,扔下轻离剑,执镰的手骨节突起,蓄力待起。 苏云落一句话也没说,顿足而起,一掠直击过去。 沈曼青在替殷长歌止血,无暇顾及台上发生了什么,直到人群中关于胡姬的字句轰嚷入耳,她抬眼一看,彻底呆住了。 “师姐――”怀中的殷长歌也听见了,抓住她的手,虚弱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是她――扶我起来,我要看――” 沈曼青回过神,眨去睫上的雾气,声音压不住的哽咽。“别动,你伤的很重,敛气静心不要耗神。” “师姐――”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代她按住殷长歌,左卿辞毫无笑容,话语奇异的让人安定。“白陌取细针炙腰腹的要穴封闭血脉,秦尘喂殷兄服一枚天心胆,再取紫玉膏,回生散外敷。伤势还有救,沈姑娘不必忧心。” 沈曼青突然泪盈于睫。 左卿辞没有看她,他紧紧盯着台上那个淡粉的纤影,在漆黑的镰影中隐约闪动,随时可能湮灭。 ------------ 50. 无论对手是谁,屠神都不会有半分容情,他蜇伏太久,恨意太深,誓将挡在面前的一切斩为碎尘。 沉重的长镰张狂飞舞如黑蛟,每一下足以让胡姬筋骨碎折,漫天暗影吸去了光,越发显出她肌肤的白。凌厉的气息侵人发肤,攻势如急风骤雨,然而无论如何也咬不到她的半分衣角,她的起落转折有种奇特的韵律,宛如一只空灵的游龙,极尽精妙,极尽从容。 忽然间镰影一收,屠神停住手若有所思,横蛮的脸肌抽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宛如铁斧凿出,“苏璇是你什么人?” 胡姬没有回答,台下无数人听见,惊讶的相询,议声渐渐大起来。 缓坡上的软帐内,在苏云落现身时已觉得不可思议的琅琊郡主脱口迸出了一声惊呼,身形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紧了她。 薄景焕也怔住了,眉心无意识的深蹙,似一道怵人的刻痕,同样仔细打量着台上的胡姬。 “比起刚才的小子,你的身法更像他,是他的徒弟?”屠神阴戾的笑,宛如饿狼见到了血食,“连武器都不带就来送死,很好。” 殷长歌看得大急,紧了一下手,喘息中带上了咳呛。 狞笑未完,屠神猝然觉得眉际一痒,伸手一抚竟然触到了一缕鲜血,一道细细的裂伤从顶心至发际,这样轻微的伤势几乎不足道,却来得异常蹊跷。 屠神受伤了,人群兴奋的议论起来,又禁不住困惑。 苏云落呼吸略促,额上有细小的汗,深瞳极亮,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挽住了一枚银色的短棍。 屠神的脸色终于变了,瞳孔收缩着盯住她的手,片刻后道,“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那鬼东西!像根细丝!原来是这贱人!”台下有人尖利的叫起来,穿透了喧哗的人声,白陌看去,蝎夫人祝红裳挤在人群中,一张俏面激恨非常。 左卿辞眼眸沉了一下,话语唯有身边人能听见。“让她闭嘴。” 秦尘悄无声息的隐去了。 细丝?屠神仔细审视,然而什么也看不出,索性一试,右手的重镰带起劲风破空劈来。 一斩三折,黑镰封死了所有可能挪移的方位,镰刃横扫腰际而来,眼看将中,忽然一线微光闪了闪,一股诡异的威胁感袭来。屠神厉吼一声,黑镰一封,镰柄缠住了一根悄然袭向咽喉的银链。极细的链子宛如活物,一击不中立刻缩了回去,竟然在刀剑难伤的玄金木柄上残留了一道划痕。 “这是什么东西。”屠神暂停了攻击,瞪着手中的镰柄。“苏璇教了个连武器都不敢亮的徒弟?” 台下一片哗然,有骂屠神无耻的,有好奇胡姬身份的,更多的对那件神秘的兵器心痒难搔,伸长了脖子观望。 不管台下是何种反应,屠神成功的激将了对手,苏云落挥了一下腕,一线银光蓦现,空中瞬时裂现数道灵动的残影。 山巅出现了一刹那的绝对寂静,许多人根本不曾看清是什么物件,轰响的议论潮涌而起,一个老人突然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叫喊。“是一寸相思,那是一寸相思!” 轰嚷声稀落下来,人们尽皆向百机老人望去。白发苍苍的老人兀自失神,老泪纵横,“鸦九打造的最后一件神兵!一寸相思,终于出世了。” 什么是一寸相思? 一条细丝,如何当得起神兵之谓? 台上的纤影也不再掩饰,她身姿起落,纤手薄引,驭动变化万方的一丝银链。 相思在何方,山长水远知何处 相思有多长,天涯地角无穷尽 所有人都被台上的交战吸住了,银链破空,起先仅有三尺,后至九尺,至极处满台电光裂空,奇异的啸声刺人耳膜。 屠神休苇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兵器。 碎魂镰是长兵,柔丝更长。 他想以重镰击断,可她将正阳宫的内劲化入其中,游丝如有生命,竟是捉不住,偏又是那样锋利,一寸划过便是入骨断筋。 屠神断喝一声,长镰漫空一绞,绷住银丝一收,纤影仿佛不着力的直掠而来,如果不是闪得快,飞舞的游丝险些割破他的咽喉,等避身过后,镰上已经空无一物。 斩尽空,收不住,千丈柔丝化作漫空的杀意,无形无迹,无孔不入。 这是什么丝,这是什么兵器!休苇第一次生出了惧意。 然而世上没有无懈可击的事物,苏云落的呼吸异常急促,双颊激红,汗湿发梢。驭使这件武器极耗心神与真力,又是对阵空前的强敌,她还是太年轻。 仅仅是力竭时的一瞬之差,黑镰已经无可避让,她两手持住银棍横拦,在眉前硬生生将镰刃挡下,细细的银柄竟然扛住了未被劈碎,沉重的力道压得她半跪在地,地面的碎石深深嵌入了膝盖。 她的头发散了,血从伤口中渗出,看上去格外狼狈,她紧紧的咬牙,双手蓦然一错,借力将黑镰卸了开去。 重镰带着厉风劈下,锵然嵌入了石台,漫地裂纹如蛛网延伸,随着屠神吐气开声,坚石轰一声炸开,尖锐的石子带着致命的劲道激射而出,击散了银丝的轨迹,尽管极力腾挪,她的手臂腿侧还是擦出了数道血口,更可怕的是森森黑镰随着碎石一同追来。 她的身法快到极致,黑镰还是追上了她,掠中左边的背胛,人群齐齐发出了惊呼。然而奇迹出现了,她受了一击却没有任何鲜血,反而趁力而起,漫天银光一闪一收,她坠跌下来,勉强一个空翻,狼狈的跪落于三丈外。 坡上的软帐内,琅琊郡主惊骇得险些晕厥,死死抓住茜痕的手。 屠神奇怪的不曾追击,虬髯之口微张,依然保持着挥镰的姿势。 一切仿佛静止了,她缓缓站起来,身形有些歪斜,忽然咳起来。蒙布的纱巾染上了鲜血,呛咳中依然挡不住快意迸发,她第一次开口,低靡的声音有痛楚,也有骄傲,“胡姬只会歌舞?我这一舞如何?” 屠神脸色狞厉,暴喝一声蓦然一挣扎,全身肌肉贲起处猝然迸出了十余条血线。 人群蓦的哗然,惊异的发现屠神从肩至足竟然被银色丝链缚绕了数匝,这一运力,立时被银丝残酷的切裂,鲜血如小溪,从屠神绽裂的身体欢快的流淌,他转瞬已成了一个血人。 苏云落的形容是那样狼狈,声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傲,激越而狂放,踏着满台鲜血,有一种悚人的气势。“今日教你知道,胡姬不仅会劝酒,会歌舞,还会杀人!” 哪怕是一介凶神,被这般绞杀的场面仍是太过可怖,人们看着屠神发出一声不甘心的嘶吼,再度一挣,银丝彻底嵌入肌骨,他再也站不稳,踉跄跪倒下来。 她在轻离剑边驻足,拾起长剑轻轻一振,迸出一声悠长的清吟。而后她抬手一掷,轻离化作一道雪虹飞落而下,钉入沈曼青前方三尺的地面,剑穗剧烈的摇颤。 沈曼青扶着殷长歌,秀颜煞白,她没有望台上,低眸盯着失而复得的轻离。 血从屠神身上淌出,血泊越扩越大,胡姬在动弹不得的屠神身旁站定,幽眸里燃着两朵小小的寒星,起腕一收,无数血珠从跪倒的屠神身侧飞散,漫天血雨中有清冽的银光闪动。 庞大的身躯颓然而倒,不可一世的凶神再也没有生息,阖然而亡。 ------------ 51.云翼沓 黑色长镰跌落,砸得地面锵然一沉。 孤山之巅随着屠神的死亡,从极度的安静化为了极度的轰闹。 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无数激动的面孔在叫嚷。 软帐中的琅琊郡主终于松了一口气,盈盈的泪水拭了又流,向一旁的薄景焕道,“侯爷,我去看看那孩子,您身边的侍卫可带了伤药?” 薄景焕神情僵木,唤了几声仿佛全未听到。 总算这一场盛会有了一个理想的收梢,虽然胡姬获胜也有些怪异,但至少出身名门正派,又是大名鼎鼎的苏璇之徒,沐府上下几乎感激涕零。沐英正要上台恭贺,一个人忽的掠上台,扬臂作了个止步的手势。“事情还没完,沐公子稍安勿燥。” 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相貌平平,身形如球却异样的轻巧,面上带着习惯的笑,看起来如一个和气生财的商贾,然而右手一掀衣襟,取出了一串黑沉沉的铁镣。 这人如此形貌,加上铁镣一露,场中有七成都认了出来,沐英大吃一惊。“燕神捕?阁下也有意一争长短?这位姑娘此刻只怕不能再战。” “若她能再战,我还真未必捉得住。”燕归鸿宛然自嘲,望向立在血泊中的身影,他一双眼睛略小,看人时极精利,“我从未想过,追了数年的飞寇儿竟然是个女人,持有这般厉害的神兵。” 不止沐英变色,台下所有人一起愕住了。 飞寇儿的名号实在太响,连茜痕亦有所听闻,在软帐中脱口惊呼,“苏姑娘是贼?怎么可能。” 琅琊郡主怔了一下蹙起眉,秀美的脸庞一片忧心。 沐英愕然道,“燕神捕会不会弄错了,她难道不是正阳宫――” “我与她数次交手,不至于这点眼力也没有。”燕归鸿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沐英,转而对着飞贼,“你从不做显眼的矫装,这次倒是奇了,蒙面巾下是真容?苏璇会收胡姬为徒也是怪事,看来有暇得上天都峰拜望一番。” 苏云落退了两步,倚着石壁没有开口。 燕归鸿瞥了一眼台下的殷长歌,轻抚下颔的肉,慢悠悠的踱近几步,有意无意堵住了她逃往山下的通路,“今日竟然冒大不韪在天下群雄面前显扬,这义气我倒要赞一声,不过事到如今,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也好让彼此省些力气。” 青灰的面色褪去,剧痛也缓解了许多,这让殷长歌有一种能站起来跃上试剑台的错觉,可身体依然不听摆布,他只有急惶的催促沈曼青。“师姐,把她护下来――别让她被神捕带走――以门派的名义先带回山――” 沈曼青额上渗出了细汗,按住不让他挣动,“不行,那样势必累及门派声誉。” “她是为什么上台!”殷长歌以目示意面前的轻离剑,情绪压不住的激动。“你知道――” 沈曼青的脸色极难看,柔唇紧咬。“现在是什么情形,神捕在场,又当着千万英雄的面――你我的声名就罢了,你要天下人说正阳宫藏污纳垢,袒护恶贼,为正道之耻?” 殷长歌一窒,急道,“可她毕竟是师叔的弟子――是――” 沈曼青低了声音,“她做的恶事太多,沾上一点便是声名全污,若引得各大派重上天都峰,师父何等为难,你和我都担不起。 争执如未浮出便已寂灭的水泡,殷长歌看着她,忽然失去了意气,所有愤怒与不甘,焦灼与急迫,全黯下来化为了失望。 燕归鸿是老江湖,与飞贼斗了多年,深知这贼骨子里坚韧得可怕,就算成了困兽也绝不会轻易受擒,他并不急于动手,“你的左背胛已经碎了,武器纵然神妙,必须精微的内力驭使,如今已是穷途末路,还想怎么逃。” 被神捕点破,人们才留意她的样子确实有些糟。 胡姬的膝盖血肉模糊,衣上多处染血,尽管杀气犹存,看得出已是强弩之末。冷汗从她额上不断滑落,然而听见神捕的一番话,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深楚的瞳眸异常冷漠。 她仅是手腕轻翻,一线银光瞬间一掠,将案台上的玉盒卷到了怀中。 “我是为鹤尾白而来,与正阳宫无关。”第一句话还算清晰,到后来仿佛有些脱力,她的语声渐渐弱下去,成了喑弱的低语,“我赢了,东西是我的。” 沐英傻眼了,顿时头痛起来。有人赢了屠神确是幸事,可大会的头彩最终落入飞贼囊中,同样有悖原旨。不过尽管觉得不妥,他也不敢上前,强行索回太过冒险,毕竟屠神伤痕摞厉的尸体还横在台上,唯有寄希望于神捕。 “到这个时候你还在想宝物,恶行也该到头了。”燕归鸿不愿再说,掌中铁镣铐一动,发出一串撞响。 “王命已赦了她的前罪,不知神捕以何等名义拿人。”一个清淡优雅的男声适时响起,左卿辞缓步踏上了石台,白陌随在身后。 台下的□□怀见得这一幕,惊得眼睛都直了。 他身边的好友翟双衡也呆了,忍不住问道,“令兄上去做什么?他认识那个胡姬?那个胡姬――”一线灵光一闪,翟双衡突然愕住,“剑魔的徒弟,刚杀了屠神的飞寇儿――是令兄身边的胡姬?” □□怀答不出一个字,他知道左卿辞身边确实携了胡姬,可她存在感极微,一直以丝巾覆面,根本不曾留意,哪辨得出是不是同一人。再说剑魔之徒是何许人物,岂会屈身为侍女;但若是无关,左卿辞又为何要插手?无数问题纷至沓来,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左卿辞可不会顾及台下怎么想,兀自行过去,俊颜矜淡,别有一种疏冷的压力。 燕归鸿自然认得这位前一阵名动金陵的公子,也清楚飞贼的赦令正是由靖安侯府奏请,今日竟然当众出面袒护,显然关联非轻,一怔之后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礼,“左公子所言不错,朝廷确实有过赦文,然数日前她又窃了桑园的双蝶宝镜,辜负圣意,更该罪加一等。” 茜痕更愕了,“窃镜的人是苏姑娘?” “那是我送的,并非是她所偷。”琅琊郡主蓦然立起来,惶急的顿足,她想去解释,无奈所在的缓坡离试剑台看着近,实则要绕一大圈,近前时耗颇长,她急得无计可施,回头瞧见威宁侯,“景焕,告诉神捕镜子是我送的,不能捉苏姑娘。” 景焕两个字让威宁侯震了一下,严冷的脸庞宛如空白,沉默逾恒。 好在琅琊郡主心急如焚的时候,左卿辞已经道出来。“想是神捕弄错了,苏姑娘确实得了一枚铜镜,缘自杜夫人的族亲琅琊郡主慨然所赠,不信尽可询过郡主。” “那也要她就擒之后再行讯问。”燕归鸿追索多年,岂会轻易退让,“她毕竟是惯贼,左公子在万人之前一味袒护,只怕于侯府英名有损。” 燕归鸿一番话不软不硬,台下众人本怀着三分对神秘的贼美人行将受擒的怜恤,此刻又转成了对权门贵胄横加偏护的不悦,纷纷点头起哄,左卿辞也不多争,“燕神捕言之有理,不过她适才力战凶徒,好生令人钦佩,我想代为裹一裹伤,应该不至碍了神捕办案吧。” 燕归鸿能成捕役第一人,不仅仅是侦缉的手段高明,也在于明晓官场,善知进退,他并不想过于得罪靖安侯府,见试剑台两侧临深崖绝渊,想逃也难,索性送个人情,“公子仁心,我暂候片刻又何妨。” 底下的轰议的声音越大,尽在纳闷这位风华过人的公子为何替飞贼辩解,又得以让神捕都逊让三分。 左卿辞全不理会,对燕归鸿略一颔首,向苏云落走去。 苏云落已经很难站稳,身上的冷汗一直流,眼前的一切仿佛笼在白色的虚光中,耳畔隐约生出了异鸣。她知道自己的境况糟透了。可是她不能倒,台下千万人在看,无数嘴一张一合,议论纷纭,仿佛整个世界的恶意等着将她吞噬。 恍惚中一个熟悉的人来到身侧,将她的面纱揭开一条线,喂过一枚紫色的丹丸,沁人心脾的香气让她混沌的头脑一醒,好一会才回过神,看了他半晌,将药丸咽了下去。 左卿辞一手诊脉,一手将一个瓷瓶置入她怀中,“刚才那枚药保你两个时辰精神不堕,玉瓶中的药丸每四个时辰服一枚。” 不知是什么药,效果出奇的神异,她身体似乎生出了新的力量,耳鸣消失了,冷汗也不再流。 她的左背胛受了屠神一击,肿胀而扭曲,他以身形遮挡,解开她身上的玄明天衣,从白陌托起的针囊抽出金针刺入她的肩背,三五针之后,疼痛奇迹般消失了。 左卿辞凝神将骨头按捏复位,撕开她的衣衫,将一只黑色玉瓶中的药膏悉数抹上去,又替她将软甲穿回,清俊的眉尖微蹙,“金针锁脉只能管一时,左肩三个月内不要运力,否则会很麻烦。” 他身形修长,存心遮挡之下,即使十余步外的燕归鸿也看不见两人之间细微的动作。左卿辞替她将玉盒绑在纤腰上,拭去她鬓旁的汗,忽而低声道,“你若是无计脱身,可以挟持我。” 她的眼瞳微微动了一下,一无回应。 他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这个身份还有点用处,劫持在手中,燕归鸿就不敢为难你。” 一直安静的任他疗治的苏云落,这一刻终于开口。“你想要什么。” 左卿辞凝视着她,长眸蕴着奇异的光。“你。” 她沉默了一会,右手蓦然扼住他的咽喉,身形一拧,一把将他推在石壁上,撞出了一声钝响。 两人的位置蓦然而易,谁也没想到肘腋之间突生变化,飞贼骤然反脸,翩翩公子落入险境,人群发出了纷乱的惊呼。 □□怀顾不得自己的武功根本无法与敌人相较,一急纵上试剑台,“放肆!放开他,否则靖安侯府必将你碎尸万段!” 燕归鸿是何等人,自不会被表面把戏蒙蔽,胖脸瞬时掠过一丝阴霾,没想到这位公子为了纵走飞贼竟然如此胡为,暗叹一声晦气,碍于侯府又不能点破,只有敷衍的斥责,“你若敢对公子无礼,今日必死无疑。” 左卿辞果然没有一点怒意,即使是被压在石壁上,长腿被迫半屈。他的眉梢依然带着慵懒的轻狂,脸庞似明玉生辉,仿佛春华融尽最后的冰雪。 苏云落的眼神有些散乱,杀掉屠神的兴奋还在血脉里涌动,受药力激发的身体热意轻盈,染血的指扣在对方完美的颈颔,沾污了白皙的肌肤。 这个男人像一只狡黠的动物,诱惑而危险,有时甚至让她觉得可怕。可现在她扼着他脆弱的颈,能感觉到指下脉搏的跳动,一运力就可以断绝他的生息。 他在看她,线条优美的薄唇轻启,似乎想说什么,长眸如掺着蜜糖的毒,致命的惑人。仿佛被魔鬼唤起了某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她猝然倾上去,隔着面巾咬住了他的唇。 这大概是左卿辞所经历最粗蛮的吻,全然没有技巧,重重的啃上来。 无数声浪从台下席卷而来,左卿辞震了一下很快回神,不但没有退避,反而扯下她的面纱,将舌尖探进来更猛烈的攫取,不同于她的生涩,他的吻狂放而直接,挟着明显的欲望,险些让她透不过气。 数步外白陌目瞪口呆,极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下去,简直无地自容。这是什么女人,在成千上万武林群雄面前放肆,公子的脸都丢尽了。 □□怀也呆了,愕立当堂,看上去几乎有些傻。 惊世骇俗的场面让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有在骇笑,有在唾骂,然而谁也不曾上前,毕竟她的手还扼着文质彬彬的公子脆弱的咽喉。 她终于推开他,苍白的脸颊变得一片潮红,唇色鲜艳欲滴。 “来找我。”左卿辞低而急促道,眼眸炽亮如火。 他也只来得及说了三个字,身形被一股大力一送,向燕归鸿跌去,燕归鸿不得不扶住他,脸色蓦的一变,阻止已来不及。 她像一片被风吹起的飞羽,在数万人的注目下凌空翻掠,从万仞绝壁飘坠而下。 ------------ 52.天都忆 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山崖,燕归鸿禁不住叹了口气,他在数棵崖树上发现了细细的勒痕,显然她一路用那件奇异的神兵借力,变幻了数处着力点,已经安然从崖下离开,又一次逃了。 毫无疑问,这飞贼早已踩探过路径。涪州野外尽是深山密林,随便一藏,找起来如大海捞针,盲目的搜缉全无意义,燕归鸿摇了摇头,下令收撤差役。 近日的涪州城沸沸扬扬,话题多得数不尽。 屠神、苏璇、飞贼、神捕、一寸相思、神匠鸦九、足以令人一谈再谈,何况还有清俊神秘的靖安侯府大公子,最后一瞬的情景如爆炸般震撼,香艳的传闻铺天盖地。 即使飞寇儿掠起太快,根本没法看清真面目,众人依然将她传成了一个绝色美人――不然如何解释靖安侯府的左公子被她当众轻薄,却是神采盎然,全无半点羞恼。 屠神点出胡姬出自正阳宫,不可避免的就有好事者将素手青颜拿来与她相较。同样貌美,同样艺业惊人;一个出道不久已扬名天下,一个潜影匿迹从不现于人前,双姝并立,孰高孰低?沈曼青拥者甚众,然而胡姬也用一战证明了实力,再辩下去甚至从徒弟争到了师父,变成金虚真人与苏璇这对师兄弟之争。 苏璇的徒弟为何寂然无名,她又如何拥有了神兵,正阳宫会怎样看等待这一劣迹斑斑的门徒,会不会重演清理门户的憾事?胡姬的来历,胡姬的美貌,胡姬的放荡大胆,与贵公子的艳粉纠缠衍生出千百种刺激的猜想,传到后来又带出了左卿辞的吐火罗之行,更是多了话题。 传闻最核心的几人全在涪州,想清净也难。殷沈二人栖于当地道观,为了摆脱无尽的追问,沈曼青拜望了沐府家主,借沐府之口,将一些渊源传至江湖。 她坦承苏璇当年确实曾因怜悯带回一个年幼的孩子,轻描淡写的将之化为门派偶然的善举,至于女孩不耐山中清苦,几年后失踪也是人之常情,其后所有际遇与正阳宫无关,更不知鸦九最后一件神兵从何而来。三言两语间,沈曼青将门派摘得一干二净,而后以养伤的名义闭门谢客,一应纷扰隔绝于观外,任谁请见一概不纳。 唯一的例外是左卿辞,离开涪州前,他去探望了殷长歌。 沈曼青将师弟照料的极细致,殷长歌恢复的也快,然而他神色清寂,沉默少笑,迥异于平常,连言语都疏淡了许多,除了开头的致谢,其他均由沈曼青应答,直到叙谈至尾声,殷长歌才开口,“师姐,我想单独与公子一谈。” 他的态度平寂无波,沈曼青略现迟疑,蹙了一下秀眉避过话语,“师弟元气大伤,当悉心凝养,这时辰也该行功了。” 殷长歌并不多言,沉默的看着她。 沈曼青语气放软,犹如哄劝一个心情不佳的病人,“方才半天又不见你言语,左公子也倦了,有什么话不妨来日再叙。” 两人之间的气氛极怪,左卿辞宛若不见,微笑接过话语,“沈姑娘客气了,今日到访除了辞行,也是放心不下殷兄的伤势,尽管诊脉尚算安好,经络仍有些许阻滞,必须以银针疏导,化去淤堵才是。” 沈曼青怔了怔,勉强笑了一下,“怎好再劳烦公子费神,城中――” “城中虽有医者,及上我的却是不多,我与殷兄又是莫逆之交,沈姑娘何必拘礼。”左卿辞的言辞比沈曼青更完美,一番下来无懈可击,“不过这套针法施起来要褪衣,少不得要请沈姑娘暂时回避了。” 饶是沈曼青口舌灵动,也落了个无词以对,唯有深望了一眼殷长歌,退了出去。 静室中剩两人相对,左卿辞不疾不缓的从袖中取出针囊,在案上铺开。 殷长歌当先开口,“多谢公子一番好意,师姐是关心情切,并无见外之意,施针就不必了,我想寻隙说几句话而已。” “殷兄的经脉确需疏理,脱衣倒是不必。”左卿辞洒然拈起银针,刺入殷长歌的穴位,“白陌携了药箱在门外随侍,殷兄感觉有何处不适,但说无妨。” 既然白陌在门外,沈曼青自然不可能窥听,殷长歌听出话意,静了一会。“公子对苏――云落了解多少。” “与众人一般无二。”左卿辞指间转捻银针,轻描淡写而答。 殷长歌明知他言不尽实,没有再问,“传言说的不错,她的确是我师妹,苏璇师叔唯一的弟子。” 左卿辞知道,这些话殷长歌大概也忍了许久。 “她是师叔在山外收的弟子,在身边带了两三年,后来似乎有一次遇险,师叔不得已将她送回山上,甚至因此与派中生了极大的争议。”殷长歌隐然失神,陷入了遥远的旧忆,“师叔天资奇高却不爱收徒,有许多人想让子弟拜在名下,尽被婉拒了。唯有她是例外,偏偏是个胡姬,师长们拗不过,默许她留在山上,那些年――” 殷长歌的话语停住了。 他还记得那一张嫩白美丽的小脸,有时被打得颊面青紫,有时衣上糊满了污泥,甚至冬日被踢入翠微湖,她只是一声不吭的爬上岸,他甚至不记得曾在那张脸上看到过笑。 她的眼瞳比一般人更大更深,从小就很漂亮,可是没人会注意。她的存在如一个隐藏的污点,终有一日会损害门派声誉,累及师叔的英名。派中越是看重师叔,小辈越是爱戴,就越加不能容忍。 那时,他们是一群不满十岁的孩童,比成人更直接,也更恶毒,趁苏璇游剑江湖,变着法的各种欺辱,想将这个一无是处的师妹赶下山,师长们偶然发现,也仅是不关痛痒的忽视。 “她的基础打得很好,可师叔很少回山,其他的师长也不教,全靠她自己摸索,自然比不上其他的师兄师姐,经常有同门寻去切磋――”殷长歌再度开口,几乎难以启齿,又不得不说。“她过的很糟,后来似乎连话都不说了。师叔出事时,各大派齐至天都峰,正阳宫迫于压力,商议由五位长老下山,她不知怎么听到风声,在正殿外跪了整整两天。” 正殿中争论的师长无暇顾及,小一辈的目睹了众派逼宫,义愤之下受了门派严斥,谁也不敢违背命令踏入那一块禁区。 七月的骄阳,青石板炙烫的惊人,那一年她已经有少□□美的身姿,汗濡湿了她浓密的乌发,白嫩的颈被晒得赤红脱皮,孤零零的跪在殿外。 大概不希望被人发现胡女的相貌,她的头垂的很低,跪的很拘谨,像一尊刻出来的石像。他很想走过去和她并肩跪在一起,为长久爱戴的师叔请命,向师长们乞求,从无常的厄运中留下一线生机。 可是他没有,记不清是不是被师姐劝走。他只是记住了那个他一直轻视的身影。 一个人,跪对一座空山。 没有人留意到她,又或许看在眼中也如不见。正阳宫最出色的弟子将如星辰陨落,怎还顾得上一个可有可无的附赘。谁会想到十年后一介胡姬横空而出,哗动江湖。 “五位长老下山时,她也走了,从此再无消息。直到吐火罗斗剑,我才发现是她。”殷长歌复杂的看着左卿辞,经此一事,他才明白这位贵公子貌似随和,骨子里深藏如渊,“公子与她究竟是何种关联?” 左卿辞尔雅的微笑,全无解释之意,“殷兄既然好奇,何不问她。” 对方果然避开了问询,殷长歌抑住失望,涩道,“不瞒公子,我年少时从未将她视为师妹,如今她也视我如陌路,何来资格询问。” 如今她行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歧路,恶名缠身,绝然不提过往,他终是难抑内心的愧疚,假如当年曾稍有善待,假如不曾那样冷漠的排挤―― 左卿辞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殷兄何必自责太甚。” 殷长歌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试探把话挑明。“她做的事无法见容于门派,可她毕竟是我师妹,师叔唯一的弟子。公子身份尊贵,不是她所能触碰,还望不要计较她当日的冒犯。” 虽不知这两人之间有怎样的纠缠,但在殷长歌想来,苏云落自幼孤零,逢到俊逸的温柔公子逗引,动心也是常情。可这不会有好结果,她是胡姬,不可能踏入侯府,注定仅是一段艳事纠缠。这类风流于男子不过是趣谈,女子却可能毁去半生,遑论她还于天下英雄前妄为。他唯有恳求,希望这位贵公子出于情份也好,怜悯也罢,高抬贵手断了牵扯。 殷长歌的蕴意,左卿辞自然听得出来,他莞尔一笑,“举世对她轻之笑之鄙之憎之,殷兄仍存着旧谊,实在是难能可贵。” 一句话明赞暗刺,说得殷长歌沉默了。 “可惜殷兄虽然关怀,于云落并无任何助益,倒不如像沈姑娘一般推个干净,万事不沾,也全了贵派声誉。”云淡风轻的话语中有分明的刺讽,偏又句句是实,殷长歌无辞可辩,脸色异常难看。 左卿辞适言而止,并不过度,转而道,“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数月前云落来取酬金,我发现她背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应该是一位极高明的剑客所为,只怕已至剑气化形之境,殷兄可知江湖中何人能有如此修为。” 殷长歌怔了一怔,“神兵在手,谁还能伤她,难道――” 或许是过于震惊,他没有说下去,目中透出骇异,定定的看着左卿辞。 ------------ 53.方外谷 方外谷位于一处幽谷,谷外高高的青岩生满藤蔓,绿意盈盈,覆盖着古老的岩壁,一枚壁虎从叶间爬过,摇晃着黑灰的尾巴慢悠悠钻入石缝,谷口的石壁间吊着一块生满铜锈的云板。江湖客来此求诊,唯有在云板上击槌请见,至于谷中人是否愿看在黄金的份上施救,全随谷主个人喜怒。历年来不乏试图闯进去的高手,却无一人能趟过谷口的迷阵与机关,阵内外的累累白骨绕生着野葛碧叶,寂寂的昭示出谷中医者的无情。 左卿辞将白陌留在谷外,只身走入阵中,阵中景致移步而换,教人目眩神迷,顿失所向。他全然不为幻境所惑,三折两绕避过机关,用了半个时辰走出迷阵,待踏出最后一片林子,眼前现出了一座仙境般的山谷。 晶莹的水瀑从崖上倾落,如匹练飞坠成湖,化为数道清浅的明溪,将山谷分为数块,溪中涌动着斑澜的游鱼,漫山遍野的花如火如荼,仿若云霞铺锦。各式简雅结实的木屋散布于花野中,屋外有人莳花,有人修篱,也有人在树下捧着书研读,三三两两的围聚讨论,意态散漫闲适。 一只梅花鹿迎上来,亲昵的顶蹭左卿辞,他拍了拍鹿颈,骑上去一声轻叱,鹿蹄撒泼,轻快的跑起来。鹿鸣呦呦,载着他跃过清溪,奔过山地,一路经过不时有人回首,惊愕之后惊喜的叫出来。 “是大师兄!” “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谷外可好?” 坡谷深处有一株逾九百年的树,枝桠粗壮,树上筑了一幢极大的树屋,与树宛如一体,绿荫蔽顶,阴凉宜人。树屋四面开窗,竹帘半卷,光线与视野极好。一个落拓潦倒的中年人侧身而卧,通身酒气冲天,一边还搁着酒坛,也不顾外边日头正高,兀自醉睡。 左卿辞也不惊动,在中年人身边盘坐下来,倒了一盏酒慢慢的细品。 过了一阵,中年人动了一下,砸着嘴摸索酒盏,半晌没摸着,睁开眼睛怔了一怔,一瞬间的神色似厌恶又似欣慰,掺在一起极为复杂。 左卿辞只做不见,“又饮多了?今年的春水冻酿得不错。” 清矍的脸上犹有昏然之色,中年人坐起来,疲沓的揉了揉脸,语气恶劣,“回来了?总算还未死在外头。” 左卿辞打量对方眼角的细纹,同样没好话,“上了年纪还是少发些酒疯,难看得紧。” “事事不顺心,不喝又能如何,我用十来年养了一匹狼,一句不对抬脚就走。”中年人怨气横溢的讽了一句,又有些后悔,僵硬的缓了口气,“玩腻了就回来罢,外面糟污的很,谷中到底清净。” 左卿辞懒懒的托着盏,并不在意,“既然我是不长心的豺狼,去糟污堆里有何不好。” 中年人被他一梗,抑下气叹了一口,“你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在外造了多少孽。” 左卿辞漫不经心道,“近年已改了,人不犯我,我自不会犯人。” 俊颜瞧着令人怨憎,姿态也是漫散得惹厌,这孩子是他一手养大,虽然聪明,心性却是凉薄,脸也越长越像那个人,全无半点肖似―― 中年人凝视了好一会,现出颓色,眼角的细纹越发明显,语气变得阴郁,“既然如此,你还回谷做什么。” “有点事想问。”左卿辞无视对方阴晴不定的脾气,闲闲道,“碧心兰、幽陀参,佛叩泉、风锁竺黄、赤眼明藤、汉旌节、鹤尾白、锡兰星叶凑在一起可治什么?” 中年人习惯性的摸过酒坛,失望的发现空了,闻言一愕。 左卿辞侧头支颐,“师父可知这是什么方子。” 清风穿堂而过,树屋安静了一阵,中年人皱着眉想了一会,“你遇上了什么人?” 左卿辞道,“一个胡姬。” “那就错不了,这方子是我开的。”中年人点头承认,彻底回想起来,“那个胡人丫头有些意思。” 果然是出于谷中,左卿辞有三分微疑,“师父还记得诊的是何人?” 虽然隔了许久,但情景太过特别,中年人仍然记得很清楚。“一个疯子,武功之高是我平生罕见,可惜年纪轻轻就中了娑罗梦之毒。” “娑罗梦?”左卿辞半是自语半是询问,“我怎么从未听说。” “谁让你这臭小子半路离谷。”中年人有些不耐,从凌乱的书堆中翻出一本抄卷,掷入他怀中,“这本心得是近年整理出来,集我毕生所见,娑罗梦为西域王室秘藏,一个来求医的阉官私下昧了一瓶,奉上作为诊金,我觉得此药甚是奇特,潜心研究了几日。” 左卿辞捞起书翻了翻,一目十行的掠过。“ 这种药能让人发疯?” 讨论起医药,中年人气性平了些,也不再动辄刺语,“娑罗梦无色无味,唯有遇火呈紫色,时常被掺入饮食之中,初时不显,随着毒性累积逐渐发作,中者如堕鬼梦,神智渐溃,直至最后彻底颠狂,全不似寻常毒药,西域王室多用以除去政敌。” 如此闻所未闻的奇毒,绝非普通人能得,左卿辞若有所思,“依师父看,中原何人能持有。” “这问题我也想过,大概也只有凉州那个好收集各种异毒的狂药僧,不过他早死了,药窖也烧成了白地。”中年人有一缕傲然的得色,“这样的奇毒不说疗治,能诊出来的医者也没几个,我推敲了数日才拟了方子,假如能照方施为,有九成把握可以祛毒。” 左卿辞静默不语,半抿了一口酒,“师父不出谷,怎会开出这张方子?” 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得意变成了怨怒,“还不是你当年悄没声息的跑了,我怕又像――不得已出谷寻找,碰到一处灵地泉水极好,酿出的酒味独特,停下来喝了一阵。走得急没带几两金子,随手治了几位病人,谁知道有一天来了个胡人丫头,拖着一个伤重的疯子跪求我诊治。” 左卿辞淡淡道,“师父可不像如此善性。” 中年人见惯生死,岂会为普通的跪求动容,冷嗤一声,“我挣够了酒钱,自然懒得理会,那丫头死活不肯走,我实在烦了就随口一说,除非她能连饮七坛秋露白。” 秋露白名虽风雅,酒意极洌,寻常人半坛必倒,开出这样的条件,当然是要人知难而退,左卿辞心下透亮。中年人回忆到兴头,接着道,“那胡姬模样生得好,性子也有些特别,聪明人自然不会白费力气,她却是死心眼,醉了一日还不肯罢休,隔了一个月又来了。” 左卿辞轻哼一声,“她真喝下去了?” 中年人摇了摇头,“也不知她这一个月喝了多少,眼睛凹下去,酒量倒是练出来了。我也不好和一个丫头反悔,既然把酒喝完了,我只好替她诊了病人。” 右手托盏本是要饮,不知怎的,左卿辞又搁了下去,听见中年人的话语,“其实开了方子也无用,那些药不可能集齐,疯子也不是普通人,那丫头坚持不肯废他的武功,我这谷里也不敢收。随手给了一瓶天丞丸,让她能将疯子的武功压上半年,时限一过必然生事,等成为众矢之的,谁也救不了。” 左卿辞默了半晌,心不在焉的道了一声。“还差两味。” “什么两味?”说了半天,中年人的心神又转到酒上,从屋角摸出一坛拍开了封泥。 “那张方子,她已经快集齐了,疯子也还活着。”左卿辞半躺下来,目光落在树屋幽暗的木顶,隐约的低语模糊难辨,“真是――蠢透了。” ------------ 54.秋鸿至 从盛夏到清秋,时光已逝去四月有余。 金陵城多了一位倍受瞩目的贵女――沈国公的孙女沈曼青。她自小寄养于正阳宫,得蒙金虚真人青眼,长年拜在掌教名下教养,直至吐火罗一役而在朝堂闻名。良好的家世,清丽的容貌,又是出类拔粹的武林侠女,让她多了一种传奇色彩,大方温婉的仪容又博得了一致赞誉,金陵的名门淑媛争相邀游,一时间炙手可热。 而同样因吐火罗一事而为人所知的左卿辞,则要低调得多。他隐于玄武湖畔的别业,深居简出,并未入住靖安侯府。偶然现身于华宴之上,惊鸿一瞥,翩然风仪已倾落芳心无数。 但凡与权贵相联又模糊暧昧的讯息最是吸引,这位离奇归来的公子传闻不断,近期不胫而走的就是偏好胡姬,身边时时有蒙面的胡女随侍。 寻常的艳闻算做风流趣谈,未必能持续多久,偏偏试剑台上乍现的那位胡姬美人比靖安侯府的公子更神秘,难免令人倍加关注,私下纷纷猜度随在左卿辞身侧的姬人的真实身份,有好事者甚至开出了盘口,可惜谁也不敢当众验证。毕竟他是靖安侯亲子,极可能承袭侯府爵位。 两下相较,曾经在世家中赞誉颇多的左/倾怀,悄然陷入了尴尬之境。一边是天家贵胄安华公主亲选过继,一边是战功赫赫的左候亲子,圣谕未明之前,很难说哪一边赢面更高,人们的目光也有微妙的不同。 即使左/倾怀已经有所感觉,他也不曾表露半分,依然不时来玄武湖畔探望名义上的兄长。他的态度既不冷淡,也不过度热诚,适当的表示出亲近之意,言辞又通彻有礼。每次登门必携来风雅的珍玩字画,邀左卿辞参与世家聚宴,游园小饮结束后又亲自将人送回别业。 “既然大哥喜欢,下次有类似花会的宴赏我再来邀。”左/倾怀等兄长下了马车,在门边寒喧道别。“大哥生性静雅,只是整日闭于宅中,难免少了欢趣,父亲也不愿你独住清寂,待大哥熟悉了金陵风物,交上一些相投的友伴,必会更为适意。” 左卿辞浅道,“倾怀费心了,实是前近一阵风言太盛,我有些不惯。” “不过是一些好事之徒在嚼舌,大哥不去理会便罢。”比起初见的局促,如今两人更为熟悉,左/倾怀甚至偶然会打趣,“据我所知一多半尽在羡慕,说大哥手腕高明,收得神秘佳人侍奉左右,艳福不浅。” 只要是个美人,极易衍变为红粉佳话,男人的心态大抵如此。至于美人是否声名狼藉,是否当众血淋淋的杀人,一概无关紧要,成了增添刺激的调料。 左卿辞微微一笑,不予置评。若是有人知道他识得她一年有余,却仅止于一两次短暂轻薄,不知会作何想法。 左/倾怀又叙了几句,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才辞别而去。 左卿辞目送他打马离开的背影,片刻后忽然道。“附近的还在?” 问的没头没脑,秦尘却明白话意,径直而答,“有两个隐在暗处,街角还有一个卖糖丸的小贩。” 左卿辞笼起双袖,长眉一敛,“能坚持如此之久,燕归鸿倒是有耐性。” 秦尘道,“公子可要我去挑明?” “不必了,驱走了也不过是换人再来。”网撒了这样久,也该收了,左卿辞思了片刻,薄薄一晒,“联络文思渊,我要知道她现在何处。” 望了一眼天色,他转身入府,黑漆大门无声的闭拢。 书房窗外是一方清池,入秋更增凉意,一阵冷风袭过,萧萧黄叶簌然而落,房内烛影摇摇。 侍立一旁磨墨的秦尘觉察到寒风侵室,离案去闭拢窗扉,刚走两步,忽然听得窗棂轻响。 左卿辞正在抄录古本,闻声腕间一停。 秦尘脸色一肃,凝神趋近查探,忽然在窗边定住了。 有异况,但似乎并非凶险,左卿辞心头忽的一动,行过去倚窗而视。 窗外的清塘芙蓉开尽,仅剩零星的残荷,夜幕笼罩的水面极暗,被书房的灯烛一映,如一碗浓郁的墨。池中有一个人,半身隐没水中,指尖攀着墙基,略仰起脸。 湿淋淋的脸庞冰白似玉,乌檀般的眼瞳幽沉,长睫凝着水,胭脂小痣越发鲜明,或许是冷,她的呼吸带着一点蒙蒙的雾意,稀薄的氤氲,仿佛池中烟水孕生的妖魅。 一粒水珠顺着纤白的细颈,滑入了夜行衣的深襟,她望见他,将一枚油布包裹推入窗内,“你的衣服,有人在监视,我只能这样进来。” 静谧了一刻,左卿辞没有说话。 又一滴水从鬓边滑落,她抿了一下唇,手臂放松准备潜下去。 “云落。”他终于唤了一声,长眸比平日更深,益加难懂。 她停了一下,询问的看着他。 轻唤之后,左卿辞似乎恢复了自如,“进来。” 她犹豫了一下,“附近有人,我身上全是水。” “没人敢闯进这里搜检。”左卿辞极轻的笑了笑,侧首吩咐秦尘,“把浴房备好,其他人都屏退了。” 秦尘瞬时回神,看了主人一眼,退出去合上了门扉。 左卿辞从窗内探出身,修长的手悬在半空相邀,温柔的话语似蛊惑又似命令,“云落,你知道我要什么。” 窗内烛光勾出他的轮廓,有一种迷乱的魔性,仿佛被他异样的目光烫了一下,她的心蓦然乱了。 僵持了好一会,她终于将手搭上去,顺着他的力道从池中掠入了房内。 绵软的波斯地毯上多了一行湿印,耳畔传来窗扉合上的声音,她突然不安起来,“你――” 一句话未及说出,他颀长的身体已经贴了上来。 她想震开又怕伤了他,反而被他扑得跌倒,厚软的地毯吸去了所有声音。 她一身池水淋漓,他一点也不在乎,贴在她颈上的唇舌是那样热,烫得她不自觉的发抖。她想推开,指尖被他抓住,按在了软毯上。与温文的外表截然不同,他肩宽臂长,意外的有力,游移的唇让她身体发麻,他吻过她的颈,她脆弱的咽喉,又吻上她的唇,肆意掳获她的舌尖。 湿漉漉的领襟被撕开,脆细的铜链断了,乌蒙蒙的珠子跌落地毯,一路滚入了桌底。她纤细的肩膀呈露出来,带着水光的胸脯莹白娇柔,有最诱人的起伏。他狂热的唇一路吻下去,轻易的剥开了一重重湿衣。 她在陌生的刺激下轻颤,虚弱的推搡一无作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湿衣去尽,肌肤毫无保留的相触,他的身形线条漂亮,紧致结实,直接覆落在她赤/裸的胴体上。她蓦然呜咽,忍住了险些迸出的一声痛叫,想推开却被钉得更紧,被侵入的感觉是那样鲜明,炙热得仿佛贯穿了灵魂。 俊美的脸庞绷得很紧,左卿辞微微咬着牙,似乎也不全是快意,箝住她的腰更深的揉入,仿佛被低弱的声音刺激,他蓦然动起来。她越是挣扎避让,他的动作越发狂肆,大开大阖的撞击让她痛苦又迷乱,交叠的身体一片濡湿,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湿软的羊毛长毯上,两个人纠缠难分,书房内混着轻哑的呻/吟和喘息。案上明烛的芯子越烧越长,烛光澄亮,引来飞蛾扑动,不几下燃起了翅膀,化作一抹黑灰,随烛泪簇簇而下。 ------------ 55.绿萼文殊 浴房的汤池冒着温热的白雾,一旁的檀木矮几置着各色洗沐的物件,架上还搭着两件干净的中衣,下置两双软鞋。 她大概不习惯这般赤/裸,缩在池角,唇上还残留着齿痕,显出一种孤弱的狼狈,十分罕见。 左卿辞眉目含笑,悠然闲适,仿佛片刻前的狂肆浪行属于另一个人,“还疼吗?方才是我心急了,稍后替你上药。” 话语让她的脊背僵了一瞬,半晌都未能反应过来。 左卿辞无视她的局促,抚上赤/裸的纤背,摩挲曾受伤的胛骨,“还有这里,虽然骨骼已经长合,但彻底愈合还要一段时日,近两年不要过度使力。” 她没有回答,耳根却突然红了。 舀了几瓢水草草冲淋过后,左卿辞修长的臂揽住细腰,将她勾入怀中。她很不习惯被人这样触碰,简直像一只受惊过度的猫,迷茫而不知所措。 他似乎觉得她的僵硬格外有趣,忽而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气。 她立刻抖了一下,背后的胸膛震动起来,左卿辞笑了好一阵才缓下,慢条斯理的将她长长的黑发拔到颈侧。“四个月了,还以为云落从此消失了。” 他的话语平常,她隐约听出了一丝责意,迟疑了一会,“我躲了一阵养伤,私下还有一点事。”嫩白的脸庞沾着水,胭色的小痣被睫半掩,有一点认真,也有点倔强,“我说过会还你衣服。” 费这么多心思,要的自然不是一件衣服,这勾铒当真放得妙极,左卿辞的长指轻抚她的肩,微微一笑,“这时节潜在水里进来,未免太冷了些。” 她不自在的挪了一下,尽量靠近池边,“你的访客太少,不易混进来,盯你的人路数也有些怪,不像燕归鸿的人,唯有这样最隐秘。” 左卿辞有一分意外,“你确定不是他的人?” 她点了点头,刚要回答,突然打了个颤,一只男人的手划过她的腰侧,无声的撩动。 柔腻的肌肤触感极佳,适才的销魂又泛上心头,他低笑一声,半挑的眉梢有一种优雅的恣意,“云落可知现在武林中是如何传言?都道我软弱无能,任胡姬轻侮,声名流荡无依,不知云落要如何补偿。” 突如其来的质问轻佻又霸道,她听不出戏谑,怔怔的呆了半晌,低下睫声音淡了。“你看中了什么宝物?” 俊颜上的笑容忽敛,轻悦的气氛倏然消失。 她已经开始后悔,涪州的一刹仿佛昏了头,及至见面又是错,他强横的夺取了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会无力推开。可那又如何,胡姬本就轻贱,所有的罪过全应在她身上。 那一点混着痛楚的欢愉变成了苦涩,笼住了黯淡的心头,她想离开了,抬手拧去发上的水,微声道,“你要什么都无妨,我会取来给你。” 大概――也仅有这点价值。 左卿辞突然扳过她的脸,一个吻印上来,几乎带着撕咬的意味,又很快克制住。他踏出水池系上中衣,开门吩咐了一句,须臾转回,将一只盒子放入她手心。 玉盒做工精致,入手略沉。苏云落在他的示意下启开,只见一枚漆黑的叶片静静躺在盒中,形如枫叶,极细的脉络艳红如血。 她的心跳突然停了一拍,险些不敢置信,下意识的想触抚,被左卿辞止住。“锡兰星叶有剧毒,不可触碰,方外谷中仅此一枚。” 她恍惚了好久才抬起头,唇被一根长指按住,左卿辞淡淡道。“无需任何条件,你想要,它就是你的。” 或许是惊喜过度,她呼吸都乱了,左卿辞忽然扣住她的下颔,“除了它,你还想要什么。” 她的心神还在那枚黑色的叶片上,“只要这个。” 左卿辞长眸半敛,像窥伺又像质问,“只要它?我呢?” 她的心开始发慌,拿不准该怎样回答才对,额角渗出了细汗,半晌才期期艾艾道,“你很贵,我要不起。” 左卿辞停了一瞬忽而笑了,笑得她莫名其妙。 她还是不敢置信,“锡兰星叶是给我的?你什么也不要?” 他懒懒的倚在池沿,“真的。” 她仿佛梦游一般看着他。 “有这么高兴?”这神色让左卿辞很满意,薄唇带着轻浅的笑,又有点漫不经心,锡兰星叶固然稀罕,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有点生涩,又有点不自在,任他低头吻了吻眼角的泪痣。 摩挲许久,她垂眸合上匣子,微颤的双睫仿佛蝴蝶的双翼。 一只灰隼在案上落下,昂着头剔了剔翎羽,吃完盏中的水果,待左卿辞解下足上的东西,又挥开强健的翅膀扑棱棱的飞走。 左卿辞拆开鸟足系的布卷,里面是一只半透明的玉壶,精雕细镂,仅有方寸大小,里面绘着千峰叠嶂,略一摇晃,瓶中立刻涌起无尽烟云,与山峰蔚然相映。 白陌在旁边好奇的窥看,“这次又是什么?” “传说中的飞烟玉壶,果然精巧。”左卿辞看了片刻,翻开布卷附带的字条,一行小字入目。 飞烟玉壶,一月归还。 左卿辞蕴着笑意把玩了一阵,启开案上的漆盒,将玉壶放进去,漆盒的格栅已经放了数件形制精美的小玩艺。 白陌将灰隼用过的盘盏收起来,退出房外忍不住对秦尘道,“又捎了一件过来,隔三差五的来一出,她简直把公子当成了姑娘家来哄。” 秦尘早已习以为常,“我看公子挺高兴。” “也不看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白陌做不到同伴那样超然,总觉得哪里不妥,倍感头疼,“江湖上最近都说飞贼改借东西了,要是有人猜出原因,只怕要笑脱下巴。” “公子又不在乎。”风越来越寒,秦尘望了一眼天色,估摸着是要下雪了,“与威宁侯约定的时辰要到了,你把公子那件紫色裘氅翻出来,置在马车上备着。” 白陌应了一声,忍下絮叨自去准备。 这份邀请来得有些突兀,左卿辞与这位侯爷仅为表面之交,薄候威冷刚愎,也不是喜爱宴游之人,涪州一别,左氏兄弟二人同归金陵,薄景焕则是护送琅琊郡主返家,又在琅琊盘恒数月始归,刚一抵达私宴的帖子就送了过来,一时还真难拿捏缘由。 冬日雨雪连绵,连月不见阳光,更觉寒意刺骨。 马车在威宁侯府外停下,厚实的毡毯一路铺入府中,隔去泥泞湿滑的地面,侯府的总管迎上来,持伞遮去雨丝,躬身将左卿辞迎了进去。 薄景焕在后苑的梅山相待,负手似乎在看景,又似乎在想心事。 下方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梅林,雅轩内设了火盆,又有琉璃屏挡去寒风,若是换了晴日必是风致怡人,可惜今朝天公不做美,盛放的娇蕊被雨幕一浇,花叶零乱,顿显暗淡寂寥。 等左卿辞一落座,侍从捧上银盆沐手,热巾拭面,十六色精致的佳肴热腾腾的上桌,金盘玉盏并着镶宝犀箸,一应用具尊贵而奢华。 “一别数月,左公子近来可好?”薄景焕不咸不淡的起了话头。 左卿辞客套而应,“劳侯爷挂心了,诸事安好。” 即使是私下闲聚,薄景焕仍是神情淡漠,言语不多,略略叙了几句,待酒温好,侍从满盏倒上,薄景焕道,“这是我从涪州带回,据说冬日品饮最是合宜,左公子不妨一品。” 左卿辞举盏一敬,浅啜了一口道:“侯爷风雅,涪州物产的确是独具特色。” “说起涪州――”薄景焕顿了一下,威冷的脸庞难辨喜怒。“你与那名胡姬是怎么一回事,竟把一个飞贼放在身边?” 话题落下来,左卿辞平和应对,“侯爷想必也清楚,为取山河图我曾借助了几位江湖侠士之力,她正是其中之一,事后论功行赏,圣命赦了她的罪衍,我便请她护卫了一段时日。” “一介护卫如此放诞无礼,公子怕是过于宽和。”薄景焕眉间掠过一丝森然,“区区胡姬,在试剑台上肆意妄为,令主人声名受污,其罪可诛。” 左卿辞一笑,“不过是些许戏弄罢了,真计较起来反而失了身份。” 薄景焕冷淡一晒,“我早年也曾游历多方,见过一些江湖人,初时新鲜,后来才发觉这些人放荡不羁,行事颠倒,德行极差,结交有害无益。” 左卿辞也不反驳,“候爷说的是,武林中人随心纵性,确与世家截然不同。” 薄景焕瞥了他一眼,一字字当面敲打,“仁厚随和是好事,然而公子离府多年,乍一归来就落了耽迷贼色之名,平白受人指摘,实非吉兆。” 左卿辞不动声色,“依侯爷之见,我该如何?” 薄景焕沉默了片刻,话语慢而沉,“我与令尊同殿为臣,又与公子相交,实不忍见靖安侯府清誉有失,公子是聪明人,知晓轻重自有分数,不必外人赘言。” 左卿辞答的很客气,“侯爷好意,在下自当领会。” 薄景焕抬手自轩窗外折了一枝梅,只见娇蕊半绽,含露凝香,沾水后更为婉丽。“据说令尊正在考虑公子的亲事,六王的嫡女年方十七,尚未许配,不知公子可曾见过。” 左卿辞眸光一闪,口中淡道,“六王何等尊贵,家中女眷岂可轻见。” 薄景焕缓缓道,“我倒是在宫宴上见过一次,那位千金教养良好,秀美淑娟,可堪良配。我与六王也有几分交情,他晚年得女,极为宠怜,一直想替爱女择一位门弟人品俱佳的高婿。” 左卿辞微笑不答,仅是静听。 “花开枝头,惟待君子,公子以为如何?”薄候带着傲意,抬手递过梅枝,话中一语双关。 薄候素来冷面冷情,绝不是多事之人,这一番劝诫来得奇突,甚至不惜抛出六王之女为饵,是笃定他需要这份姻亲为助,对抗安华公主,夺下世子之位?这样优厚的条件,交换的却是―― 左卿辞思索良久,合上手中的书卷,“让文思渊查一查伏守门外的探子是谁的人,威宁侯与飞寇儿可有过节。” 白陌刚应下,忽然一只灰隼拍了拍翅膀又来了,足上系了件东西,落在案上不耐烦的琢弄布结。 这一次布卷内是一枚方盒,细柔的丝绵束着一朵花,层层叠叠的花瓣熙然轻绽,花色是少见的浅碧,衬在宣纸上似一脉春/色,边缘却又凝着一点雪意,入目清俏分明,异常独特。 白陌也见过不少好东西,悚然动容,“绿萼文殊?她又从哪里偷来。” 三十年一开花的奇株被她生生截下来,失主怕是要气魔怔了。震惊之余,白陌忍不住心下哀叹,一枚锡兰星叶激得她发了疯,接二连三捎些贼赃过来,真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左卿辞却是笑了,将花放在鼻端轻嗅了一下,眸色格外愉悦,随后他落笔草就一张随笺,绑上了灰隼的足。 ------------ 56.子夜思 偏窄的街巷尽头,有一栋老旧客栈。 二楼的某间客房又阴又寒,陈设简单。案上摆着一碗白粥,一碟小菜,一个冷掉的馒头,椅上坐着一个人,正捏着半个馒头,瞧着一方短笺发愣,精雅的笺纸正中是一行轻逸灵动的字。 卿似云间月,何日入怀袖。 笺纸很美,墨痕清峻,每一个字宛如他在浅笑吟吟。她又看了几遍,白皙的耳根渐渐红了,仿佛一个无形的影子从身后笼上来,侵入了每一寸肌肤。 数日后的深夜,玄武湖畔万簌俱寂。 左卿辞的卧房窗扉突然掀动,映入了一线光,同时还有一抹轻悄的影子,犹如薄烟无声无息的盈入了室内。 博山炉中燃着不知名的香,地龙的热力带来一室温暖,落在窗纸上的月光映出了屋内隐约的轮廓,不速之客静了好一会才来到榻边,正要触上垂幔,又迟疑的停住了。榻上的人已经熟睡,像这般不告而至,寅夜惊扰,会不会过于冒失? 踌躇了一瞬她收回手,刚退了一步,帐内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带着三分浅笑,七分初醒的慵懒。“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她的心蓦的一颤,耳根又热了起来。 帐中一只修长的手挑开了垂幔,现出枕上玉一般的脸,黑发披散,长眉俊目,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向床内让了让。 尽管已有过亲密,她依然脑子空白了一瞬,回过神全身都烫起来,结结巴巴道,“外面落雪了,我身上寒气重。” 他没有再说,一掀锦衾将她裹了进去,黑暗与温暖的男子气息笼上来,将她拖入一个迷乱的世界,瞬间飞散了意识。 毕竟是踏着霜寒雪夜而来,她的肌肤真的很冷,好在年轻的身体热起来也极快。 起初她还能忍着,渐渐的抑不住呻/吟,到最后几乎是靡软的呜咽,在激烈的欢爱中痉挛浮沉,一次又一次崩溃。这一夜是这样长,又是这样不可思议,她第一次懂得男女之事的美妙,等一切终于平息,窗棂上已是曙色初透。 她筋疲力尽的一根指头也不想动,极倦的乏累从骨缝中透出来,又异样的舒服。 “想睡就睡吧。”枕着她的长发,左卿辞的声音比平日更低,“燕归鸿去了益州,近一阵不会回返。” “你怎么知道。”她忍不住问,软软的声音带上了喑哑。 他骄然一笑,笑中有征服的满足,也有纵欲后的慵懒。“我自有办法。” 那种笑容让她有些发呆,他的嘴角忽然轻勾,抚过她眼角鲜红的小痣,“云落想要我,自阿克苏雅起?” 她微微一震,眸子飘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左卿辞将她揽在怀里,温热的肢体相缠,有种亲昵的暧昧,“既然喜欢,为何又总是不愿看我?” 她有一点怔忡,不知该怎样回答。 他太过俊美,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一种诱惑,看多了便心旌动摇。她以前不懂,直到此刻才明白,那是欲/望――蜇伏在灵魂深处,受警惕的本能压制,却禁不住想侵夺占有。然而这样的绮思她说不出,只有道,“你太耀眼,身份又高,不是我能沾惹的人。” 左卿辞低笑了一声,“现在又如何?” 她没有开口,短暂的触了一下他清俊的眉眼,很快又收回。 有了肌肤之亲又如何,他能给自然也能收。他是那样捉摸不定,越被吸引越是难测,眼前衾枕相缠软语谑笑,一转头风卷尘销散去无痕。天际的流云与潭底的浊泥,虽然同在一个世界,却是截然不同的事物。 深楚的瞳眸带着情/事后的迷茫,却不见依恋,她的身体已经属于他,心中仍有防卫。 “云落在想什么?”长眸敛了一下,左卿辞语气更柔,拉过她的指尖轻琢细吻,“还是说,怕忘了什么不该说?” 她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不自在的别开眼,绯红渐渐从耳根晕上了莹白的颊,让人怦然心动,然而他是个冷静的猎手,决意揭破她隐藏的秘密,穿透最后一层防卫。 定了一下心神,左卿辞缓声道,“不该说的,大概是你亲爱的师父还活着,依然疯的那么彻底,甚至连自己的徒弟都不认得――”随着话语,修长的指尖沿着她背部的剑痕一路划过,在脊柱的凹陷处停住,两指一嵌按得腰骨一麻。“险些要了你的命,是不是?” 她险些弹起来,瞳眸中多了惊悸和脆弱,她清楚他猜到了许多,可他从不曾点破。在她的经验中,这样的直言相伴而来的通常是要挟。她的第一反应想逃走,可赤/裸的身体被他禁在怀中,没有一寸遁逃的空间。 左卿辞漾起笑,藏往快意温颜细语的安抚,“别怕,我不会说出去,我是想知道这么多年你只身一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苏云落陷入了恍惚。 从来没人问过这个问题,她的嗓子突然哽住了,就像许多年前在极北的雪山寻药,无尽的冰雪中拥着一只幼熊取暖,那种厚重的温暖压在胸口,又酸涩,又寂寞。 在天都峰的日子像一片孤独的长夜,没有人愿意靠近她,一切冷漠而排斥,唯有一颗灿烂的星辰挂在天边,成为唯一的光明,即使光亮如此遥远,但只要存在,世界就不是一片荒芜。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那颗星星会突然陨落。 他也不催促,等了好一阵,她终于开口,低得几乎听不清,“十年前,师父出了意外,各大派齐上天都峰,门中决议要清理门户。我偷偷下山,想先一步找到师父,让他逃走。” 她顿了一下,浮出一线苦涩,“那是我第一次下山,什么也不懂,带的一点银子又被人骗走,等终于在洞庭湖边寻到师父,他已经跟几位长老交上了手。” 一路是怎样狼狈,苏云落已不复记忆,只记得闪电撕裂了长空,洞庭的天幕浓云密布,黑得如同暗夜,湖水激起连天高的巨浪,仿佛凶悍的蛟蟒在狰狞翻涌。“师父的样子很可怕,长老们合力以剑阵绞制,最后三位长老受伤,师父也因重伤自堤岸跌落,被风浪卷入了洞庭湖。” 一瞬间黑色的巨浪吞没了熟悉的人,随着叙述,她的身体僵硬起来。“我跳下去想救他,可是风浪太大,几个时辰后才在一处礁岩上发现了师父,如果不是正阳宫功法独特,真气能自行护脉,只怕已经――” 她有些说不下去,指尖一片冰凉,好一会才又道,“我用了所有药,将师父的外伤稳定下来,四处去找大夫,稍有名气的都去求过,没有一个能诊出师父神智昏乱的原因。直到一次听说邻镇有名外来的游医极高明,大概是上天开眼,让我遇上了鬼神医,才得知师父竟是中了毒。” 左卿辞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假如当年未曾负气出走,师父也未因担心而跟缀出谷,一切又当如何。“你就这样相信那张药方?” 她没有半分犹豫,“只要还有任何一线希望,我绝不会放弃。” 左卿辞不动声色,“为什么不废去他的武功?寻药并非朝夕之功,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武学是师父的命。”她沉默了很久,垂下睫声音微微发抖,“师父很好,人缘和声望极高,可下山后我才发现许多人对他嫉妒而仇恨,因为他太耀眼。毒也不知是何人所置,只知道一定是出自最亲近的人。” 左卿辞缓缓抚弄乌檀般的长发,放松她的情绪,“云落不曾去探查到底是何人所为?” 抑住喉间的哽堵,她涩道,“师父性情放达,交游遍天下,我对他一无所知,这毒又闻所未闻,根本无从查起。” 左卿辞的话语听起来温柔而怜惜,“这么重的包袱,云落一背十年,不惜声名俱裂,不觉辛劳?” “很累。”她答了两个字,隔了许久才又喃喃道,“可看师父还活着,就觉得什么都值得。” 长眸浮起一线轻讽,左卿辞淡笑了一下,又道,“你是如何做到让他多年不为江湖所知,文思渊曾道你每年要凑齐两千黄金,与此相关?” “我请了两个人。”这般肌肤相贴,似乎什么也藏不住,她迟疑了一刻,“天地双老,地姥手中有天罗束,至柔至韧,夫妻联手可以制衡师父的剑气。” 用盗来的黄金买得高手效命,换来时间走遍天涯寻药,左卿辞终于解开了疑惑,望着怀中人美丽而不安的脸,他轻谑的调弄,“放心,我会替你守密,只要云落这次多留几日。” 她怔了怔,抬起眼看他的神色。“在金陵也有人偷袭你?” 一个吻落在她睫下的胭脂痣上,又印上柔唇纠缠良久,直到情/欲渐燃,她整个身体都敏感起来,他才略微放开,低笑道。“因为你来得太少,仅有一夜远远不够。” ------------ 57.金笼缚 长发松松的绾起,苏云落趴在浴桶边缘,额上冒汗,露出的肩颈受热气蒸腾,加上满桶黑漆漆的药水一衬,更显莹白水嫩。 药力侵入肌肤的感觉并不好受,她神色萎靡,想睡又睡不着,忍不住道,“还有多久。” “这一桶秘药贵逾千金,云落连多浸一刻都不肯?”左卿辞笑吟吟的调侃,说是陪伴,倒似在戏谑她取乐,慢悠悠的拈起一块鲜梨喂过来,“你受创太多,又从不曾调养,十年内必有痛患。不说别的,单是燕归鸿的摧脉指已给你留了暗伤,一旦心络再次受创,你就知道其中的厉害。” 她对十年后的事不甚上心,只觉得这一刻浑身煎熬,咬入梨块有气无力的嚼了几下。 左卿辞似乎觉得极有趣,连书都不看了,时不时给她喂上一口果子点心。 经脉仿佛被无数蚂蚁啃啮,又酸又麻,秀眉越蹙越深,她忍不住轻哼一声,“这滋味真难受,只怕蝎夫人的啮心蚁也不过如此。” 左卿辞替她将散落的发丝挑起来,俊目含笑,“再忍一阵就好。” 一语言及,苏云落倒是想起来,“奇怪,江湖中为什么有传闻说蝎夫人是我杀的。” 蝎夫人死在涪州城外的野林中,尸体数日后才被人发现,这女人长于驱虫及毒术,武功算不上高强,加上为祸多年,死了不知多少人称快。然而她曾自称出身于诡秘与凶戾著称的血翼神教,不管这些话是为震慑对头还是显扬身份,总难免惹来一些猜议。 “好事者捕风捉影的妄传罢了,谁教她害人太多,恶贯满盈。”左卿辞神色不动,漫然道,“云落担心惹来报复?文思渊查过,她不过是个叛教的逃奴,还未至于。” 苏云落又被喂了一块酥点,左右与她关联不大,也就不再思索,抛至了脑后。 左卿辞的目光掠过桌案上的银色短棍,转了话题,“有一事我也很好奇,云落的兵器是如何得来,真是鸦九所赠?” 这一件神兵的由来,文思渊也所知不多,仅说她早年私下接过一桩生意,与神匠鸦九相关。 她懒懒的在桶中直了一下脊背,缓解骨骼中的酸麻。“也谈不上赠,他托我偷东西,这是给的酬劳。” 以神兵为酬,这一单可谓大手笔,左卿辞不禁动容,“他让你偷什么?” 苏云落答了一个字。“人。” 风华如玉的俊颜难得的错愕,“什么?” 她忽然抿了一下唇,转瞬又如常,“他有一个四岁的女儿,被扣在朝暮阁为质,托我偷出来。” 左卿辞生出了兴趣,“说说看。” “当时他受困于人,递消息给文思渊,说有生意又不肯透露内容,要求私下叙谈,我那一阵正好无事,就设法溜进去见了一面。”她伸手取过短棍,在指尖轻灵的打了个旋,“他是个可怜人,铸器之术天下无双,却护不了自身,甚至连累身怀六甲的妻子死在了朝暮阁手中。” 左卿辞业已了然,“他有死志,唯独放不下女儿,所以请你出手?” 她补充道,“还有朝暮阁勾结藩王的证据,让我一并偷出去呈于御前。” 这一着令人不得不赞,左卿辞道,“好一招借刀杀人,难怪朝暮阁后来覆于王廷之手,你将人偷出去置于何处。” 任他取过神兵细看,她道,“鸦九有一个姐姐嫁在福州,我按约定把孩子送去,几年后去看,过得极好,被视如亲出。” “谁解相思毒,入骨一寸灰。短诗着实不吉,想必是在他妻子过世后所铸。”银色的短柄上兽纹生动,左卿辞轻喟一声,抚过底缘的小字,“这件武器形态如此奇特,确是闻所未闻。” 苏云落伏在桶边,心神在对答上,倒忘了浸药的不适,“他说昔年于大荒得了一块异于寻常的陨铁,他苦思良久研出制法,熔铸为丝链,百斩千折不断。又有无形无迹,缠绵缚骨的特性,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幸好外形奇巧,才逃过了朝暮阁的监看。” 左卿辞微笑,“百机老人事后说,鸦九曾道这件神兵形影如迷,锋锐无双,唯独驭使极难,甚至比名噪武林的天罗束更难控制,可谓软兵之最,云落弃剑而习,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确实不易,若不是用剑太容易被人看出来历,给我神兵也不换。”半路改换武器,其中的艰辛言语难以道尽,唯一称幸的是天罗束的主人近在咫尺,用重金换来指点,终是摸到了决窍。 接过他递来的神兵,纤指轻勾机簧,银光蓦的流泻,如一缕冰冷的华光缠上了左卿辞的手腕,见过银链噬血的锋利,饶是左卿辞也隐然一悚。 她解释道,“这银丝很怪,轻轻触摸不会有分毫损伤,但若贯注力量,就可以切金断玉。” 左卿辞依言触抚,只觉似丝又似金属,银光闪烁,美而柔韧,看上去全不见半点凶戾。随着她腕动一收,银光敛去,又是一根不起眼的短棍。 左卿辞忽然笑了,低低道,“果然是器如其人。” 她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一双瞳眸藏着墨蓝的光,像最幽深的宝石。 左卿辞并未解释,抖开一卷洁净的绫巾,“可以起身了,明日再接着浸。” 一言入耳,她的眼睫恹恹的垂了下去。 大雪覆没了金陵,马滑霜浓少人行,屋内兽香暖幄,絮语低谈,似梦似幻分不真切。 品茗、猜枚、斗酒、打围、双陆。他似乎无所不知,永远有无尽的新鲜,夜晚又是异样的缠绵心跳。尽管天性的警惕提醒她不该久留,却敌不过他的诱惑,在厮磨中逐渐沉沦。 白陌从檐下过,望着漫天飞雪紧了紧袖子,对秦尘道,“二公子的帖子来了,邀公子听戏。” “公子不会去的。”秦尘连通报都省了,两人都知道,公子近日无心于应酬。 美人在怀,谁还愿寒天冻地的出去敷衍。只是这一阵邀请频繁,再推下去,白陌已经快寻不出借口,“下一次或许二公子会亲至,邀这么紧,你猜是什么缘故。” 秦尘漫道,“大约是想说动公子回府。” 白陌也隐约有所感,“这次要在金陵过年,不回府说不过去,可真要是应了,只怕麻烦更多。” 其中的利害没人比公子更清楚,秦尘懒于多想,“香要烧完了,稍后进去换一换,顺便把新得的蜜柑拣几个送上去,晚上加一道剪云斫鱼羹。” 这时令的蜜柑不仅昂贵,更非一般人能购得,白陌啧了一声,“也不知公子这次能新鲜多久,要是最后弄得崔家九妹一般要杀人,你可得当心了,屠神都死在她手上,那件奇怪的兵器不好应付。” 秦尘白了他一眼,弹起一块银炭,击在对方额上啪然一响。 暖榻上的妇人肤白貌美,半身覆着裘毯,带着长年养尊处优的气度,手边缠着一串玉佛珠,“他还是不肯应?” 屋子门扉紧闭,香熏得极浓,几乎让人有些恶心,左/倾怀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垂手而立,目光落在足尖,“大哥最近受了些寒气,不便见人。” 戴着金甲的指缓缓捻过玉珠,妇人的神态有一种矜贵的傲慢, “过几日再去请,既然是一家人,怎么偏要独居在外。” “是。”左/倾怀只应了一个字。 “多带些朋友,让他们也帮着劝一劝。”妇人的话语盈着淡淡的不屑,“见府而不入,知亲而不敬,这是什么道理。不管他立了多大的奇功,总为人子,若是连亲长都无视,不知礼数,不明孝悌,我看他也不配再姓左。” 左/倾怀在这个房中一贯的惜言如金,不到不得已不开口。 妇人静了一会,轻哼一声,“早年他体弱,我也是极疼这孩子,后来不知被什么人劫去,病愈归来却被教得妄行无礼。侯爷大概是惊喜过度,什么都纵着他,我身为嫡母,不能放任不理,你可问过当年带走他的是谁?” 左/倾怀字斟句酎,“仅说是拜了一个山野师父,并未道出是什么人。” 一旁的侍女奉上汤药,随身的嬷嬷接过来送至案边,妇人没有理会,“听说在涪州出了些不合礼数之事?可是真的?” 这是在问试剑台上的事了,左/倾怀尽量小心,“是有些意外,大哥风采不俗,引得胡姬戏弄了一番。” 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令人满意,妇人端起药碗,指尖搭在盖上,冷淡道,“你翅膀硬了,什么话都不爱说,是不是瞧着我半瘫了,什么也管不了,索性当我是个聋子。” 左/倾怀一身冷汗,立即跪下来,不敢申辩,“孩儿不敢。” 妇人又疏淡的笑了,对着身边的嬷嬷道,“这孩子怎么说跪就跪,我不过抱怨一句,要教外人见了,只怕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刻薄。” 左/倾怀愈加不敢抬头,“孩儿行事无方,母亲教导自是应该。” 妇人慢慢饮了药,侍女们依序服侍清茶漱齿,拭手整衣,忙碌了好一会,最后又含了一片丁香,妇人才缓缓道,“起来吧,你若能领会,也不枉我一片苦心。侯爷近期似乎在为你们斟酌婚姻之事,你可有心仪的姑娘?不妨与我说一说。” 左/倾怀心一跌,捺住不安,“大哥的事为先,我还不急。” “你也不小了,可惜我身骨不佳,不然早该为你操办了。”妇人眉宇微舒,威严稍减,显出两分慈和,“六王的嫡女年方及笈,不仅家世出众,性子也是婉淑柔和,与你年貌相当,觉着如何。” 六王?左/倾怀暗中吸了口气,试探道,“六王门第何等尊贵,孩儿只怕配不上。” 妇人略现满意之色,“你是侯府嗣子,将来是要袭爵的人,如何配不上,不必妄自菲薄,只要谨守本份,我自会为你徐徐图之。” 左/倾怀默然,唯有低声应是。 “这些琐事就无需劳动侯爷知晓了,先让他回来,与那些山野人断了纠缠,省得弄出笑话折损了侯府的声名。”短暂的和缓消失了,妇人不冷不热道,“靖安候府可不是没规矩的地方,等人进来,我再细细教吧。” 左/倾怀辞出去了,妇人望着他的背影,目中透出厌恶和轻鄙。 一枚长成的棋子却有自己的心思,忘了身份和恩主,已然是最大的罪衍,妇人默然了一会,淡道,“候爷想荐他入光禄勋?替我拟书给皇兄,就说他还太毛燥,行事无方,适宜再磨一磨。” 嬷嬷和声应了,又禀道,“公主,依时辰该炙足了。” 妇人的脸庞阴云顿起,抗拒中带着说不出的烦憎,最终还是点了一下头。 宫嬷揭开安华公主膝上覆的紫裘,锦绣衣料如霞光绚丽,奢华尊贵。随着袜子褪去,露出妇人一双养护极好的脚,两名侍女摆上熏炉,用玉片挑出紫色的药膏,炙化了抹上足底,又用烫热的银杵着力按揉。 异样的恶臭从炙软的药膏散出,安华公主痛得脸庞扭曲,五官狰狞,将身畔的小侍婢拉过来又掐又抓,小侍婢不敢反抗,更不敢出声,疼得浑身颤抖。妇人犹不解恨,拾起银针重重的戳她的手,鲜血飞溅出来,一应侍女垂首恍若不见,满室唯有妇人的粗喘。 足足炙了小半个时辰,侍女收了药具,捧来银盆为妇人沐足,小侍婢忍着泪跪行退出,地上的血也被迅速抹净。更浓的熏香压住了室内的恶臭。 安华公主一身汗水淋漓,倚在榻上好一阵才回复元气,侍女捧过银盆,不知是否水温稍异,妇人猝然厉斥,叫人将侍女拖下去责打,又抓过一旁的玉盏砸了个粉碎,眉间的煞气骇得一屋子人跪伏于地,个个面无人色。 僵了一刻,年长的宫嬷小心翼翼的劝慰,待公主容色稍倦,这才将下人斥退,细细的为妇人重梳发髻,口中低劝,“公主受苦了,唯有这个法子能通畅经络,不得不忍耐些许。” 安华公主迫于病势,日日与恶臭为伴,自觉连肌体呼吸都带上了臭气,越发燥怒,声音蕴着激气所致的尖锐,咬牙切齿道,“以前只是膝盖疼痛,如今连腰下都动不了,越发严重了,宫里的御医半点用也没有,真该砍了他们!” 宫嬷闭口不言,梳发的手越发轻柔,不敢有一丝疏漏。 安华公主数年前得了一种怪病,从足趾开始疼痛难当,寝食不安,宫中的御医束手无策。虽然传说江湖中有一处方外谷医术精绝,可里面的医师从不出谷,又隔着迢迢山水,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可能冒险前去,唯有在民间遍请良医。好容易重金悬赏觅来一张古方,按上载的药炙之法施为,尽管炙的时候如万针戳刺,炙过之后尚可维持数个时辰无痛。 然而一日三炙仅能治标,压不住足痹之疾向上蔓延,初时的不良于行已经变为必须倚榻斜卧,来日更不乐观,加上每一天的施治如同苦刑,无怪公主的脾气日渐恶劣,暴虐无常。 ------------ 58.前尘债 称病多时的左卿辞终于见了一回客。 在左/倾怀看来,这位兄长不仅未现病态,反是俊颜生辉,风华更胜平日,眉梢仿似带着三分轻讶。“雪后游湖?这时节会不会冷了些。” 左/倾怀一肚子心事又无法言说,强作欢颜道,“大哥或许不知,金陵一地的景致,以雪后为最,画舫以琉璃为窗,寒气不侵,加上银炭火炉,温玉暖席,即使严冬也不致受冷。马车就在府外候着,只等大哥登船赏景,边叙边游,也算冬时雅聚。” 左卿辞的视线收入对方的神情,微微一笑,居然应了。“既然倾怀如此美意,却之反为不恭,你且在此暂候,容我稍事休整。” 只要他肯去,左/倾怀已经是额手称幸,何况仅是小候,立刻如释重负的应了。 左卿辞转回卧房,室温骤暖,一个玉人拥着白狐软氅,蜷在榻上研究半局双陆,看的很认真,丰盈的墨发松散的披在肩上,狐毛边缘露出皎白的足趾。见他归来,她抬起睫,深目有一点恍然,“我知道你是怎样赢了。” 他笑而不语,走过去握住她的足趾,这几天的药水沃体极具良效,连冻伤的旧痕都消失了,触手柔腻如软玉。他的指沿着足踝一路滑上去,她大概觉得痒,踢开他又缩回狐氅内。 双陆盘乱了,他揽住她,唇舌间厮磨良久才放开,语气有点惋惜,“云落,陪我出去一趟。” 她的呼吸有些不稳,然而很快清醒过来。“现在?我的夜行衣?易容的东西也不在。” “不用那些。”他笑了笑,掀开屋角一只半人高的黑漆衣箱。 浓密的乌发束成一条长辫,绚丽的蜀锦华光盈动,裁作高领窄袖的胡服,腰身掐得极好,配上雪绒小蛮靴,别致而俏丽。 这一箱衣服精致华美,均是当季新裁,却又意外的合身,她在镜前觉得不妥,“这衣服太显眼了,我在涪州露过身份,人人都知道我是胡姬。” 左卿辞也换了一身湖青华服,束玉冠,更显清俊非凡。闻言打量了一眼,似乎嫌太素,拈起一枚辫饰系上她的发结,两枚硕大的明珠镶着通红的珊瑚坠,与覆面薄纱的纹饰相映生辉,添了几分贵气。 欣赏了一会他放开手,漫然中透着矜傲,“那又如何,谁敢当面动我的人。” 她依然蹙着眉,望着镜子良久不语。 左卿辞按下铜镜,一派悠然的笃定,“我每次出入必携胡姬相伴,金陵人士早已司空见惯,只要不动武功,绝不会有人猜出你是谁。” 她怔了怔,目光掠过绚美的衣裳,又看向那只半人高的衣箱。满箱锦绣流光焕彩,小衣、中衣、外衫裘氅无不齐备,打开的饰匣满眼宝光盈耀,钗环珠饵件件名贵雅致,全不知他是何时置下。 在她身侧,俊颜淡淡一笑,仿佛一切都逃不出掌控。 雪后的玄武湖银妆素裹,不见春风十里的旖旎盛景,唯见一色冰清的明净。湖中大大小小的游船甚多,湖澜美景映着雪色天光,烟波堤柳尽化了玉树琼枝,远山凝秀,近亭飞霜,恍若月界寒宫。 这幢画舫去年才落成,内里铺设雅致,载了十余名友人,邀了琴师歌姬,甚至还有妙仙楼的名厨亲烩的席面。美酒佳肴,丽人佳景,又有丝竹雅乐赏心,说不尽的风流自在。 歌姬软曲莺声,舞姬云袖娉婷,舫中气氛欢悦而轻松。中心人物当然是左卿辞,拜前几次参与的游宴所赐,这一次列席的金陵世家子多半曾照过面,不外是一些场面上的应付,左卿辞自是游刃有余,一应宾客俱是开怀。 虽然他在旁人眼中略显神秘,但仪容着实过于出色,连偏好胡姬的传闻也格外风雅。满船美人,一多半都在留意这位贵公子,可惜他仅是与来客把酒谈笑,能近身的女子唯有随行的胡姬。 那位胡姬深目长睫,身形轻灵曼妙,衣饰精雅。尽管掩去了半张脸,依然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暗暗逡巡面纱下的轮廓,猜度是何等绝色。 比起船上莺莺燕燕的喧笑,胡姬异常安静,不言不看,仅在一侧执壶倒酒。即使有美人倚近左公子也不阻止,反而是另一个随侍的少年上前斥开,几番下来,连倚红楼千娇百媚的花魁都折了颜面,再无人敢自讨没趣。 酒过三巡之后,船到湖心,众人各自随意,有人赏雪吟诗,有人投壶较技,也有人盛赞曲词,或与姬人嬉闹,左/倾怀终于在无人留意之际切入了正题。 左/倾怀问的艰难,又不能不说,“大哥打算何时回府?年节将至,一家人分散也不像样。” 左卿辞漫然把盏,将饮未饮,静了一刻没有答话。 左/倾怀深躬一礼,“我已整好院落,大哥归来立时可居。” 左卿辞终于有了反应,一手扶起他,俊颜和熙,“倾怀一番心意,令人愧煞,我如何能受。” 左/倾怀知他必有顾虑,“大哥要是怕不惯,我愿抵足而眠,与大哥同餐共饮,日日相伴。” 左卿辞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左/倾怀索性把话说开,“我虽是被挑选入府,成长全仗父亲训持教引,一直深以为感。后来有幸在涪州相见,虽无血脉之缘,心下仍觉得十分亲近。请大哥恕我直言,你平安归来是合府之幸,但一味蛰居别业,不拜亲慈,难免引来流言,再拖下去有害无益,大哥可曾想过。” 左卿辞波澜不动,掠了一眼满船笙歌和静湖远山。“金陵世族公子集于此舫,若我不肯,倾怀可会当着众人之面求请?” 那双精致的长眸映着天地茫茫雪色,似笑非笑,仿佛看透了一切。 左/倾怀胸臆蓦然一紧,几乎无言以对,半晌涩然道,“我安排友人相伴,仅是希望有足够的诚意请动大哥出行。至于肯不肯回府,全在大哥心意之间,挟众以求,非君子所为。” 船头隐隐传来阵阵喧哗,呼叫之声不绝,这一方格外安静,□□怀眉目坦荡,与左卿辞对视毫不闪躲。 左卿辞凝视半晌,略一点头。“好一个非君子所为,倾怀在两难境地仍能存有真性,可谓不易。” 这一句直接点破,左/倾怀蓦的心酸,一时无言以对。 左卿辞又道,“既然你直言,我也不作虚辞,其中利害干系我亦有所思及,待手边事尽,年前自会有所安排,还望倾怀不要催促。” 左/倾怀原以为无望,突然听到这句模糊的承诺,喜动颜色,“大哥只要肯回府,怎样都好。” 左卿辞薄薄一晒,尽了杯中酒。 左/倾怀心事既去,顿时放松了不少,正要再叙几句把话问清,几个友人笑呼过来,将他拉去了船头,原来竟是逢上了翟双衡与楚寄,这两人也在陪友伴游湖,见靖安侯府的旗帜便令船夫驶过来,上演了一出相见欢。 左/倾怀立刻使人放下软梯,等人登船后一番寒喧笑闹,又带过来与左卿辞见礼。 左卿辞正漫不经心的赏景,忽觉身侧影动,一直安静的苏云落不知怎的退到了角落。 “大哥,这是翟双衡与楚寄,在涪州曾会过,还有一位是江南季府的公子季书翰。”左/倾怀的手臂揽着楚寄的肩,热情的为双方引见。 翟双衡风流大方,楚寄端正潇洒,季书翰儒雅斯文,三人俱是世族公子,皆有世家涵养出的形容气度,全不拘谨,见过礼就要敬酒。 左/倾怀命侍从取来空盏,瞥见角落的胡姬,随口差遣:“还不替几位公子倒酒。” 胡姬静了一刹,默然执壶近前。 季书翰接过满盛的酒盏,偶然扫了一眼,本已移开的视线忽然转回,似乎被什么揪住心神,忘了周围,怔怔的盯着斟酒的胡姬。雪后的湖光澄亮,映得她一双深睫浓翘分明,睫下的小痣鲜红欲滴。 季书翰手中的酒盏泼簌而落,被洒了半身的翟双衡叫了一声,狼狈的退避,几个人都注意过来。 季书翰无暇旁顾,胸口像塞了一团厚絮,柔软而窒痛。“小落?” 这一角瞬时安静了,□□怀疑惑的看着季书翰,又瞧看胡姬。 被众人注目的胡姬一动不动,头垂的极低,僵得像一块石头。 “抬起眼,让我看看你的脸。”季书翰忘形的抬手,竟是不顾礼仪,要取下她遮面的薄纱。 幽深的眼瞳说不出的慌,她退了两步,背后已抵上了墙壁。 左卿辞翩然一拦,将她挡在身后,推回季书翰的手臂。“季兄失态了,她是我的侍姬。” 季书翰回过神,犹如从梦中醒来,神情散乱:“抱歉,她是一位故人。” “季兄大概是认错了。”左卿辞的话语客气而疏冷,明确提醒对方的逾距。 季书翰停了一瞬,再度看向他身后的人,盯着她低垂的眉眼,惹人轻怜的胭脂痣,哑声开口:“不会错,这名胡姬与我有旧,公子可否割爱,我愿以重金相易。” 猝然的变化让旁人全呆住了,左卿辞极淡道,“季兄不觉得有些过了?” 季书翰咬了咬牙,深长一揖,“还请公子见谅,容我不情之情,多少金都无妨。”这一请求虽然突兀,却也不算过于逾礼,侍婢或姬人与玩物无异,用以赠人也是屡见不鲜,名士之间往往视为雅事。 左卿辞长眸略沉,又笑了,清贵中添了一份矜傲:“季兄实在慷慨,我倒不知阁下竟然如此爱重,愿以黄金万两,珠玉百斛为易。” 旁听的人尽皆错愕,虽然是见惯场面的世家子弟,也听惯了艳姬换名马,明珠赎美人一类的趣谈,但开出这般昂贵的价码,着实过于惊骇了。 翟双衡第一个冷哼出来:“公子好手笔,我竟不知什么样的绝色美人值得黄金万两、珠玉百斛,容我等品评一番如何。” 楚寄没有应声,暗中递了个眼色,翟双衡蓦然想起这位左大公子身边卧虎藏龙,其中就有一位在试剑台上斩了屠神的。当时的情形犹在眼前,翟双衡禁不住收了口惊疑的打量,但若真是那位神秘的胡姬,又何须躲在公子身后,翟双衡越发疑惑。 左/倾怀未想那么远,见气氛僵滞,他从旁劝解:“大哥,或许季兄确实认得这名胡姬――” “若舍不得重金,就等成了季府之主再来说话。”左卿辞俊颜冰冷,怫然打断了左/倾怀的话语,“此姬是我所爱,今日初见季兄便要强索,欺我左卿辞无能?” 这一句说得极重,几人悉数哑然。 季书翰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长揖致歉。“是我失态了,还请两位公子见谅,可否容我瞧一瞧她的容貌。” 左卿辞受了一礼也不客气,冷淡的一口回绝,“抱歉,也请季公子见谅,能见她面容的唯有我。” 好好的一场游宴,平地起了不快,左/倾怀头疼不已,唯有与另两位友人将季书翰连拖带扯,到船舫另一头几个人私下劝解。 左卿辞遥遥的掠了一眼,回味季书翰的眼神,炙热而紊乱,执着得令人不悦。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的人,娇柔的胡姬安静驯顺,不言不语。 指尖把玩发辫上的明珠,左卿辞贴近玉白的耳垂,轻声道:“云落可有什么要说?” 她沉默了一会,“九年前,我盗过江南季府的玉莲花。” 这个答案不算意外,左卿辞道,“当时你还未习易容?” 听不出藏着怎样的情绪,她的声音很轻,“除了剑术,那时我什么也不会。” 左卿辞不动声色,臂间略收,将她环得更紧:“季府为江南大族,不是等闲人家,你用了什么法子?” 或许不习惯在人前这样亲密,她稍挣了一下,“季府买了一批耍百戏的伶人。” 胡姬要入府,确实也只能混为下役,左卿辞道,“你在府里留了多久?” 她道,“三个月。” 左卿辞心下了然,拇指抚过她睫下的小痣,长眸凝光:“苏云落,你可害人不浅。” 她垂下睫没有答话。 过了片刻,左卿辞再度开口,清沉的低语似带着谑笑,“历时九年仍能让季府公子魂牵梦萦,一眼识出,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静默不语,他也不需要回答,不紧不慢的推敲,一点点抽丝剥茧:“按季公子当时的年纪,未必能得知家族秘宝藏于何处,你既是为盗宝而去,自不会引人关注,更不是招惹是非的性情,那么――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她的身体微微一动,他搂住她,依偎的姿态更亲昵:“别动,那几位公子可是想寻机问个清楚,更想验证你是不是飞寇儿,一个不巧,弄到从结冰的湖里逃走,滋味可不会太妙。” 带着讥讽的话语和男子气息一起钻入耳中,分不清是戏是怒,她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争论似乎结束了,左/倾怀当先走回,后面跟着季书翰,斯文的脸庞仍有不甘,直直盯着偎在左卿辞怀中的人,泄露出难言的情愫。 左卿辞的神色很奇异,唇角的微笑仿佛嘲讽,又像是漫然的轻浮,他的指尖挑开她覆面的薄纱。 尽管清楚半侧的姿势还算隐秘,她仍是反射性的想夺回面纱,刚抬起手,一张俊颜压下来,覆住她错愕的唇。他的手握在她颈后,仿佛在控制一只随时可能逃走的猎物,舌尖探入齿际,席卷而来的是征服般的掠夺。 她的神思乱起来,一瞬间眩惑而无力,分不清他在想什么,当着旁人的面又不便推开,细指紧紧的握成拳,抵在他胸膛上。 等他终于放开,重新替她覆上面巾,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双矜冷的长眸,莫名的让人心慌。 数步之外是季书翰的身影,他僵怔一旁,俊容苍白,说不出的痛楚。 ------------ 59.故缘浅 “我家主人不便见客,季公子请回吧。” 白陌又一次婉拒了季书翰,无视对方失望的神态,退回府内。 待仆役合上门,他转头去了书房,立在门外小心的禀报,“二公子送来了帖子,邀公子冬至一聚。” 左卿辞在桌案后配药,他以绳结收束宽袖,露出一截白色中衣短腕,修长的指尖挑起一杆紫铜小秤,称量完毕,将药材倾入一只玉臼。案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药具,置着数十枚药瓶,令人眼花缭乱。闻声他头也不抬,“暂时先放着。” 白陌知机的改了话题,“腊月将近,这府中灯笼幔帐之类也该换得喜气些,我已备下――” 左卿辞挑出一枚截片观察成色,又丢入药臼继续研磨,淡道,“年年这个时候满屋大红,看着生厌,让我眼底清净些。” 白陌被堵的无话,默默的退了下去,及至看到秦尘,忍不住倾出抱怨,“全是那女人惹出来的麻烦,姓季的也不懂眼色,频频请见,害得公子近日心情极差,谁都不好过。” 秦尘不置一辞,擦了半天剑才道,“公子还是不肯见姓季的?” “我哪敢上禀。”白陌满腹牢骚,苦闷之极,“公子心情不好便会制药,你去看看书房的桌案,我都不敢进门。” 秦尘思了好一会,“你觉得公子为何不悦?” “还不是她游湖后不声不响的跑了,八成是去见那个姓季的。”白陌没好气道。“你没见当日的样子,一看就是旧情重逢,谁知道私下做了什么,枉公子对她那般好,真是不值。” 秦尘摇了摇头,“如果是那样,季府公子又何必数度求见。” 白陌听着他一说,越发不解,“那你说公子在气什么,她以前又不是没走过,公子可从不在意。” 秦尘弹了弹手中的剑,忽然笑了。 一阵轻风掠过,吹得案上垫药的桑纸一动。 炼药时不容半分惊扰,左卿辞抬头瞥见一扇窗不知怎的开了,眉头微蹙,刚要斥唤白陌,忽然一顿,片刻后收起药具,净了手缓缓行过去。 临窗的桌案多了一张银亮的雪狼皮,还有一枚晶莹通透的兔儿冰雕,刻得生动细致,嘴里衔了一枚小小的萝卜。 狼皮是瓦罕山谷所出,左卿辞并不陌生,无表情的俊颜有细微的变化,仿佛和风吹过冰封的湖面,唯有声音依然淡淡。“人已经来了,还躲什么。” 窗外翻入了一个纤细的身影,幽圆的瞳眸似乎有些局促。 左卿辞没说话,静静的看着她。 她仿佛应该解释,但又不知说什么,最终只道,“天冷,狼皮送你,我先――” “冰雕是你做的?”他突然打断了她。 她停了停,点了一下头。 左卿辞自顾自的拈起冰雕细看,冰饰花样繁多,这只兔儿冰雕尽管漂亮,但也不算特异。“何时有闲情学这个。” “以前在山上无事,会取一些冰块雕着玩。”看不出他心情好坏,她低声道。“山上冷,可以放很久,一个院子摆满,燃上灯很好看。” 兔子的耳朵半竖半垂,别有几分趣致,左卿辞瞥了她一眼,“你一个人住那间院子?” 她不明其义,还是答了,“还有一个洒扫的嬷嬷,不过她畏冷,一近初秋就下山了。” 长时间的寂静让气氛变得尴尬,左卿辞终于开口,“这冰兔很好,可惜我从未见过院子里置满冰雕,点上灯烛的盛景。” 即使有些茫然,她也不会发问,只是静听。 “还有几日就是冬至,白陌心粗,也不懂章法,宅子里不见半分装饰,全不像样子。”左卿辞轻淡的似在责备,又像解释,不知怎么话锋忽转,“若是云落有暇,可否稍事辛苦,让我见识一下所说的满院冰灯之景?” 她愕住了,左卿辞不等她开口,“云落不愿?” 她沉默了很久,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终低下了头,“金陵不比山上,未必有足够的冰。” 左卿辞轻浅一笑,分不清是何种意味,“我当云落不肯,原来仅是区区小碍,这有何难。” 对尊贵的侯府公子而言,一切都不是难事。 浩荡的湖面是一座天然冰库,役夫凿开厚冰拖上滑锹,由专人运上马车,一辆辆冰车沿途不绝,引得路人侧首,后院的廊下很快堆起了一座冰山。 冰山透出的寒气极冷,几乎像冬日的天都峰。那一时节山巅滴水成冰,石径峭滑,寻衅的人也消失了,世间似乎仅剩她一个人,日子安静而漫长。冰雕曾是她打发时间的游戏,那时她很孤独,但很平静,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赶制足以摆满一院的冰雕。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年节一天天近了,街外时常响起零星的鞭炮,带着等不及的喜悦,在孩童们的欢呼中炸响。而她坐在空荡的后廊,将坚冰劈开,一块块雕琢成型。 每隔一阵,白陌就会将完成的冰雕收走。左卿辞仿佛消失了,只剩她机械的,不停的将坚冷透明的冰凿成各种形态。 仙鹤、香炉、古钟、剑筒,然后是她曾记得的一些宝物形状,如意、珊瑚、玉屏、古琴;最后她开始雕雪狼、骆驼、黄羊――大大小小的冰雕一个接一个,无数零星的记忆随之涌现,她的手臂越来越重,心口仿佛被什么堵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她隐约知道,这一地的冰雕根本毫无意义,他不过是心头不悦,用这种方式惩责。而她甚至不懂他不快的原因。她的心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想扔下冰凿转身而去,远离这难堪又可笑的境地;另一半朦胧的不舍,贪恋他曾经给予的温柔。 一块块凿下去,恍惚中又回到了山巅,所有晨钟暮鼓、云板传召都与她无关,属于她的仅有一院的寂落。有时乱极了,她就将头埋在膝上蜷一会,熨平胸口的酸涩。 翟双衡,楚寄均是羁旅异乡,见好友季书翰连日苦闷,索性一轰而起,将他拖去酒楼会饮,也算一解异地的无聊。三人并未叫歌妓相陪,辟了间雅座,唤了七八个下酒的小菜边饮边叙。 季书翰话最少,喝的最多,很快已有醉意,翟双衡看不过去,“区区一个胡姬,季兄何以如此牵念,过几日我与楚寄去花坊挑几个清倌人送你,保管比那位更美。” 季书翰摇头,拍了一下朋友的肩,既是感激也是惋伤,“多谢翟兄,我已想开了,前一阵是我魔怔了,既然左公子眷宠,一味苦求反而于她无益,如今只想求证她别后是否安好罢了。” “不好又如何。”本是交好,翟双衡也不避忌,泼了一瓢冷水,“公子地位在你之上,又对她护得那般紧,形如禁脔,岂容你接近。” 楚寄早已好奇了多日,“你与她究竟有何过往,不妨说出来,假如确有曲折别情,两心相悦,或许还能有一个劝解公子的说头。” 脸庞掠过一丝苦笑,季书翰望着朋友期盼的眼,终于陷入了回忆。 在他十七岁那一年,祖母的寿辰为宗族之重,家中筹备的事务极多,亲眷往来频频,他被一群表妹缠得不胜其烦,躲到了西园一角的偏亭。偏亭仅是地势略高,周围并无胜景,附近被划为下役居所,那群莺燕般多舌的表妹绝不会踏足于此,终于得以耳根清净。 他看了一会书,亭下经过了几个彩衣少女,他记起小厮似乎曾提起家中买了一批舞姬伶人,瞧着确也是俏丽活泼,只是脂粉甚重,远远仍有低劣的香气拂过。 几个女孩嬉笑着将一件东西抛入了院角的枯井,很快又结伴离去。他也未在意,半个时辰后又来了一个女孩,孤身一人在草丛与树下行行觅觅,最终在枯井旁停下,想是发现了要找的东西在井底。 他知道那口枯井极深,加上废弃已久,井绳俱无,见女孩望了一眼四周,扯下系发的红绳绑扎衣袖,侧身坐上井沿,竟是要跳下去拾捡。他顿时心惊,立刻赶过去制止。 ------------ 60.初心劫 许多年后,他还记得那张雪白稚嫩的容颜,带着轻愕仰起,瞳眸深圆,睫下生着一颗小小的红痣,有一种让人心跳的脆弱懵懂。一瞬间有什么突然撞入了心坎,世界变得明亮而柔软,一花一树从此有了不同的色彩。 他让小厮取来长绳,从井底捞起了失物――两枚拳头大的彩球,缀着五色丝穗,是她演百戏时的用具,也知道了她的名字。 小落。 这两个字盈在齿间,是那样惹人怜爱,她是府中买来演百戏的胡姬,擅抛彩球和走绳。 她连声音都与寻常女儿家不同,低迷而柔软,带着三分齿拙的迟疑,格外可爱。这致使她频频被其他女孩取笑,越是如此,她越少开口,也不与旁人说话,愈发寂落而不合群,屡次受人欺侮。 可他从没见过她哭泣,更不会怨诉,也不会翼求他去惩戒欺凌者。她像一枚秀小的玉簪花,芬芳心口,隐秘而美好,安静得让人心疼。 他情不自禁,越来越多的去往西园。有时她在练习抛球,有时在走绳,听着教习的喝令在绳上翻跃,美妙的身姿软若无骨,让他迷眩神迷。管束这群伶人的是他奶娘的侄媳,岂会看不出少年的心思,常常找个由头将她遣出,给了他接近的机会。 “季兄太鲁莽了,季府素来重视声名,此女身份过于低微,私相授受又不避人,必会出事。”楚寄觉出不妥,忍不住插口。 翟双衡正听得津津有味,颇觉煞风景,“去去去,一个年少,一个多情,我听了都心动,何况季兄。事事拘谨,瞻前顾后,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季书翰涩笑了半声,良久道,“楚兄说的是,当时是我莽撞了。” 她是那样青涩,连躲避的意图都不会隐藏,可他情思萌动,怎容她避退。不吃他带来的小食,他当面抛入水塘;不接他送的东西,他当场摔却;甚至连射礼时长辈所赐的翡翠扳指都险些砸碎,率性而忘形。 最终,她收下了扳指,他握住她柔软秀小的手,带着难以自抑的心跳吻上她的额,那种清甜而迷乱的滋味,无数次辗转入梦,一生都不会忘却。他满心计划,等祖母寿辰过后将她要过来放在身边,母亲对他万般疼爱,必会依从。 季书翰带着醉意的话语突然停了,翟双衡听得入神,忍不住催促,“后来如何?” 楚辞心细,发觉季书翰神色有些不对,“季兄?” “是我害了她。”季书翰终于开口,忽然显出痛楚的喑哑。“我自私妄为,却不知许多事已落入他人之眼。” 两人相觑,楚寄猜测,“莫非她与季兄的私情遭人撞破,因此而被转卖?” “我记得离祖母的寿辰还有十余日,我与友伴出游,暮时方归,回来后去找她,才知道――”季书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艰难的说出,“她被打了二十脊杖。” 两人齐齐色变,一个柔弱的小丫头受二十杖,这已经不是惩诫,而是要命了。 翟双衡激起了怒气,“谁这样狠,总该有个缘由。” 季书翰饮了一杯酒,似饮下满腔苦涩,“我一位表妹,对家母说在西园不慎掉落了一枚金镯,随身丫环又说见着胡姬路过,家母便令仆妇去搜检,结果搜出了我送的翡翠扳指,以为我与她――” 季书翰话语未完,两人已然洞悉,季夫人必是以为爱子与胡姬生了苟且之事,传扬出去污了声名,索性借着由头打死。 “我奔去探视,她脊背全是血,高烧无人照料――”季书翰的手颤抖起来,清晰的记得几欲疯掉的恐惧,可再是惊怒,他也仅是个少年,对尊长全然无能为力。“我在母亲屋外跪了一夜,求着母亲请个大夫,最后终于应了,等结束了禁足我再去寻她,已是人去屋空。” 楚寄同情的替他斟了一杯,季书翰哑声道,“我质问母亲,母亲硬说她是贼人的内应,我只能寄望她或许是被卖了。” 贼?翟双衡对这个字格外敏感,“为何令堂如此一说,当时季兄家里丢了东西?” “那一阵江南闹贼,母亲以此为由推脱罢了。”季书翰岂容心上人遭疑,几乎生了恙意,“虽然祖母寿辰期间确有遭窃,这又与她何关,她才刚受了责打,连起身都不能。” 楚寄自然明白翟双衡在推测什么,出言开解,“季兄勿怒,上次也跟季兄提过,左公子身边有一名胡姬颇有来历,为剑魔之徒,真身是轰动武林的飞贼,若是――” “若她如此厉害,何必忍杖脊之刑。我倒宁可是这样,也免了她颠沛流离,横遭欺凌。”季书翰怒气稍歇,苦笑了一声,低郁的声音喃喃道,“她眉眼和当年一样,看我的眼神也是――她还认得我――” 隔室的雅座,有人饮了一杯暖酒,平静的搁下盏。“倾怀今日相请,只为让我听这些?” 对面坐的可不正是左/倾怀,英朗的脸庞显出几分尴尬,“大哥勿怪,我别无他意,事关友人,借个机缘请大哥听一听首尾而已,至于如何处理,我绝无置喙之意。” 随着左卿辞起身,一旁随侍的白陌抖开软氅替主人覆上,俊美的脸庞不喜不怒,左卿辞淡淡的开口,“久闻倾怀待友热诚,果然不错。不妨转告隔座,他心上所系的那一位,如今是我的人,再不是旁人所能沾惹。瞧着你的颜面以往的事就罢了,下次再来相扰,休怪我翻脸无情。” 一路马车辘辘,左卿辞一言不发,白陌屏息静气,一声不敢出。 回到府中,左卿辞径直寻到后廊,忽然站住了。 形形色/色的冰雕置了一地,细碎的冰屑铺落如银。廊柱旁倚着一个人,抱着膝半蜷的睡去,脸颊在风里冻得发红,身边还散着几枚冰凿。 不知什么缘故,一簇簇乱焚的心火突然熄了。左卿辞看了许久,缓步近前,她蓦的醒了,见是他才放松下来,又说不出什么,“已经雕好了,我走――” “你累了,先睡一阵。”他的声音很柔,修长的手捂在她眼上,她忽然觉得疲惫极了,意识也开始昏沉。软绵绵的柔躯滑入了左卿辞的臂弯,他横抱起来,一路走回卧房,白陌知机的合上门退了出去。 左卿辞将她安置在榻上,替她脱去靴子与外衣,正要覆上锦衾,忽然停了一瞬,解开她的小衣检视莹白的脊背。肌肤一片柔细光滑,旧伤已被药浴消去了痕迹,但指尖略为着力的抚过,仍能感觉到肌理细微的起伏,凸凹不平。 ------------ 61.琉璃梦 漫天漫地的鞭响将苏云落从梦中炸醒,她不知自己怎么会睡得这样沉。屋子黑暗而温暖,她的心头有点空,刚掀开锦衾,门叩响了几下,她又缩回了帷幔后。 须臾,八扇门扉齐齐而开,光亮与寒气一起涌入,很快又被地龙的暖热逼退。一行仆役有序的依次而入,很快又退出去,屋内再度安静如空。 正对着门扉的软毯上多了一扇纱屏,高足银灯立在屏后,如一轮明月相映,投下柔暖而恬淡的光。屏前有一方长案,置着热腾腾的一桌席,红泥火炉上温着酒。 幔帐掀开,左卿辞的微笑依然是那样完美,“今日冬至,云落再睡下去,可要错过了。” 她分不清笑容中藏着什么,他似乎变得遥远而陌生,他有难测的心思,无尽的聪明,她永远不懂。她觉得累,也失去了应对的心力。“不必了,我――” 左卿辞永远清楚该如何拿捏一个人,为她覆上一袭软裘,轻巧的截断话语。“你送我的东西已经布置妥了。” 她怔了一下,才发现天已经暗了,窗外却依然明亮,与平日有些不同。 随着他推开窗扉,一个绮丽流光的夜境映入了双眸。 白石碧叶,奇松异竹映衬的庭院中,多了无数莹亮的冰雕,如琉璃般纯净通透,在院落各处烁烁生辉。有的在树梢,有的在花间,飞鸟走兽千姿百态,亭台廊下无所不有。翠柏枝下悬着冰镌的云板,流转的云纹被蜜烛照亮,折射出炫目的光;亭角坠有冰铃,澄净明亮,薄得能随风而动,仿佛一个孩童最美又最离奇的想像。 她披着轻裘走到窗前,眼眸忽然有些酸楚,又有些潮热,分不出是什么滋味。幽深的眼瞳蒙一层薄薄的水色,映着绚丽的冰灯,极亮,也极孤独。 一双修长的手环上来,替她收紧了裘衣,温柔的笼住了她。 细雪飘落,淡化了硫磺硝火带来的烟气,满庭幽光中似轻絮般绵绵无尽,铺得阶下一片雪白,阶上却是暖意氤氲,酒香浮动。一种温暖轻恬的静好,让所有的悲苦辛劳烟消云散。 他在漫天的烟花爆响中软言漫语,眉梢眼角含笑,不动声色的撩拔心弦。 他的诱惑一直是这般不着痕迹,又多变难测,仿佛一剂甜美的毒/药,明知后果,依然禁不住尝饮,交换一刻醉梦般的欢愉。想到醉,苏云落真的开始意识模糊,算来不过饮了半坛而已,她勉强撑着一线清明。“这是什么酒?” 左卿辞也似半醉,长眸斜掠,眼角带着一点飞红的醺色,说不出的好看。“春水冻,我师父亲手所酿,如何?” 酒鬼酿的酒,果然是滋味极好,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的意识不受控制的飘荡,心神好像在云端,他好像问了什么,半晌才听清。 “云落,你已经有了七味药,各是怎样得到?” 怎样得到?漫无边际的旧忆涌上心头,她一样样开始追溯,“碧心兰是在东野,幽陀参是在菩提院的地宫,佛叩泉在极北的雪山中寻得,风锁竺黄是用东西换的,汉旌节是九函洞中盗出,鹤尾白来自试剑大会――” “哪一样最难?代价最大?”他抿了一口酒,托盏的指节白皙分明,染着酒的薄唇分外动人,她越看越是心跳,几乎想上去啃一啃。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凑了上去,甚至揽住了他的腰,至于代价――她迟钝的想了一想,“碧心兰不算难,但它的消息是用随候珠换的,窃的时候被毒刺伤了腰肋;幽陀参要过三十六刀阵,差一点被斩断双腿;取佛叩泉最险,在一个万仞冰洞里,又黑又冷,费尽周折才攀出来――” 一样样数过,每一样都历尽艰辛,左卿辞静静的听,及到话终才接口,“风锁竺黄呢?既是用东西换的,该是极容易?” 她的脊背忽然僵了一下,被他按住一口酒哺过来,唇舌带着热意纠缠良久,意识再度涣散。 轻抚她绯红的脸颊,左卿辞拾起话题,“告诉我,你是如何换的?” 她的身子软软的趴在他怀里,呼吸绵乱,“玉莲花。” “取的时候可有受伤?” 她摸了一下肩背,眉间无意识的蹙起,仿佛依然感觉到疼痛。“那时我很蠢,什么也不懂,好容易求人应了三月之期,怕时限一过别人反悔,又怕露了武功,季府将玉莲花换了藏匿,什么都忍了。”深楚的瞳眸变得朦胧,迷离而脆弱。“等我带着玉莲花如期而去,那个人――他想――想――” 她有一点颤抖起来,但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我把他杀了――” 左卿辞抚摩她绷紧的背,“那是你第一次杀人?” 她慢慢松弛下来,点了点头,“得到每一种药都很难,我已经习惯了。”仿佛想到什么,她的唇角轻翘了一下,“你给我的锡兰星叶最容易,真好,我还以为要最后才――” 话语到尾声含糊不清,左卿辞半垂着睫,看她温软无力的依偎,吐息之间尽是甘甜的酒气,又道,“如果文思渊扣着药,索要一夕之欢,你会不会应?” 她醉意朦朦的在他胸口蹭了蹭头,“不会的,他要的只有宝物,胡姬的身子又不值钱。” 眉梢一挑,他勾起小巧的下颔,语气有点危险,“你肯让我亲近,也是因为这不值什么?” 她没听出来,懒懒的回答,“不是。” 左卿辞继续问下去,“那是为什么。” 长睫半睁半闭,她将睡未睡,已经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看着你,我会变的很奇怪。” 他调整姿势让她更放松的依偎,“怎样奇怪?”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欲/望与破坏糁杂的冲动,迷糊了一会才道,“我想要你,想咬破你的嘴唇让你流血,撕开你的衣服把你吃掉。”模糊的话语到最后,她的眼睛已经阖上了,“可是我不敢,你很可怕,明明很弱――为什么――” 未说完的话语消失了,雪夜中唯有灯花爆响的声音。 “吃掉我?”凝视着睡去的人,左卿辞的长眸深而危险,指尖轻描她眉间的弧度,“真有趣,原来我们想的一样。” ------------ 62.双丝网 朝阳初升,厚重的宫门逶迤开启,红色的宫墙高不可攀。积雪被清至道边,露出了地面潮湿的乌砖,石柱和螭首的青石勾阑绵长深远,曲尺形的廊庑连起一座又一座宫殿,雄浑而壮阔。 前殿的建筑庄重威严,内苑则是秀雅精巧,池苑中有玲珑假山,引入渠水遍植密柳,筑就泉流连环宛转,淡化了宫禁中无形的压抑。 曲径边的软椅坐着一个少女,她披着灰貂软裘,容颜姣美,双眸明湛,额角犹带稚气,突然间眸子一亮,喜叫出来。“二哥!” 英武的青年快步走近,可不正是左/倾怀,在他身后又现出另一个颀长如玉的身影,少女瞪大了眼,倏的站起,踉跄奔了几步。“大哥!” 左/倾怀吓了一跳,立即赶上去扶住,“晴衣别闹,仔细跌伤,你这腿——”他不确定的打量,惊讶而又喜悦,“你已经能走了?” “你们怎的一起来了?”左晴衣双眸盈起了泪,又禁不住笑,“我每日都在练习,大哥说的果然是真的,我的腿已经好了。” 噙着泪的笑颜令人怜爱,左卿辞审视一番,嘉许了两句,薄责道,“天这样冷,怎么在外面等。” 他唤过一旁侍立的嬷嬷,搀扶着左晴衣向楼内行去,兄弟二人缓步随行,虽然腿脚稍慢,但她确实已能行走,不久可望与常人无异。 “我等着心焦就出来候着,本来只想吓一吓二哥,谁知见到大哥就忘了。”左晴衣翘着嘴抱怨,语中有难抑的欢悦。 尽管并无血缘之系,然而这么多年左/倾怀定期探视,早已将这个活泼善良的幼妹视出亲出,两人情谊极好。如今见她与左卿辞见面不过寥寥,却这般亲热,他心底酸涩,表面无事的打趣,“要是提前告诉你大哥同来,只怕晴衣要奔到宫门边去等了。” 左晴衣也不否认,“大哥上次来已经隔了许久,早知今日入宫,我昨夜定会喜得睡不着。” 抛开复杂的情绪,左/倾怀见她神采飞扬,深觉安慰。“亏得大哥在江湖上觅来的良方,那群御医还说什么无法可治,简直是庸徒。” 左卿辞轻描淡写,“大概机缘巧合的对了症,其实全仗晴衣自己苦练,定然不少艰辛。” 左晴衣不无得意的点头,“那是自然,我摔了好多次,胳膊都跌紫啦,娘娘心疼得说了我好几回,可一想到大哥为了我去那么远,我在宫里走几步尚练不好,太没脸了。” 自她跌伤了腰脊,左/倾怀一直牵悬忧挂,如今终于放下心。“娘娘一定喜坏了,父亲知道了也会很高兴。” 左晴衣喜孜孜道,“娘娘说我痊愈了要多走动,年节期间宫宴又多,特别为我制了一批新衣。” 左/倾怀心头一动,晴衣已及笄,若不是横生意外,也该订下亲事了。如今山河图一事尘埃落定,一些流言也已散去,想必淑妃娘娘也有了打算。他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左卿辞,见对方仅是微笑,仿若全然不察。 左晴衣没想那么远,却是记起另一事眼眸一亮,“说起宫宴,我上次见着沈国公家的孙小姐,人长得美,举止秀雅大方,听说曾与大哥同往吐火罗,可是真的?” 左卿辞漫不在意,“确有此事。” 左晴衣点了点头,心无诚府的坦言,“若是她,倒也配得上大哥。” 左/倾怀在一旁听着不妥,“晴衣胡说什么,这些哪是姑娘家该说的?” 左晴衣略为委屈的辩解,“哪里是我胡说,沈小姐时常被邀至宫中,她容颜出色,气质不凡,娘娘们都极口称赞。据说是因山上学道,至今尚未婚配,娘娘们私下议论,说她一路护送大哥去西域,年岁相近,又有同生共死的情谊,合当匹配,所以好奇才多留意了一些。” “宫中真有此意?”左/倾怀听她言语凿凿,半信半疑,下意识心头一咯,沈国公虽无实权,但颇有地位,为人老练油滑,显然是要将未来的靖安候爵押在左卿辞身上了。“大哥觉得如何?” 左卿辞对上两人好奇的目光,神态波澜不惊,“我邀她同行,不外是看重她身为金虚真人高徒的艺业,并无其他。若说年岁相近,又何止我一人,沈姑娘的师弟与她一同学艺,岂不更为适宜?” 左晴衣失望的扁了扁嘴,“大哥不喜欢?我瞧着她挺不错,还以为能当嫂嫂呢。” 左/倾怀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轻松,心底百味掺杂,若他就势应了联姻,承爵一事上无疑能得沈国公府的倾力相助。可他随口推脱,又迟迟不肯回府,到底如何作想,全然无从揣测。 沈曼青与宴归来,先去见了祖父,辞出来后又向北苑而行,过了三重院子,进了殷长歌所居的独苑,一入苑就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形如鹰击长空,搅起漫天剑影。 她在一旁等候,殷长歌直到一路剑法练完才歇下,收剑后略点了一下头,神色平淡。“师姐。” 沈曼青觉出异样,若无其事的询问,“这几日家中有些琐事,或许疏漏了几分,长歌可觉得有哪里不适之处?” 殷长歌活动了一下左肩,心不在焉道,“都很好,劳师姐挂心了。” 沈曼青试探道,“明日大约无事,我陪你去桃叶渡游赏,可好?” 殷长歌静默一刻,答非所问。“师姐近一阵可曾练剑?” 沈曼青顿生尴尬,近日她频繁与金陵淑媛交游,晚间又有家中的姨婶伯娘连番叙话,几乎连独处的时间都没有,如何还有心思练剑。 殷长歌问的很直接,“师姐已无心于剑,是打算嫁入世家,从此绝足江湖?” 乍逢质询,沈曼青意外而狼狈,她力持镇定,“我并未作如此想,师弟何来此问。” 殷长歌凝视着她,言辞句句逼人,“我与师姐同入师门,朝夕练剑寒暑不易,而今仅止数月,师姐已弃了旧习,大约金陵之安乐,远胜过天都峰之清苦?” “长歌!”殷长歌一直待她尊敬爱重,从未如此锋利的指责,沈曼青羞恼生怒,涨红了面颊。“我廿载未归,初回府众多亲眷往来,人情酬应缠身,疏了练剑确有不是,回头自会去向师父请罚,不敢当你这诛心之责。” 殷长歌凝视着她,尊贵明丽,珠玉盈身,俨然是金陵世家贵女,唯有那一身大方娴雅的气质,依然与昔时无二,他忽然软下心。“师姐,你可知外界所传纷纭,均道你与左卿辞有情?” 沈曼青静了一静,她当然清楚,甚至也知道消息从何处散出。 双亲辞世早,她自幼被传克亲寄养山上,多年来家中不闻不问。她以为此生终不过仗剑江湖,息隐山巅,谁知吐火罗一役后,靖安侯亲子现身世人之前,她又蒙圣上诏中提及,国公府突然发现还有一个孙女。 她尽管是国公府谪出,却是摽梅已过。江湖女侠的名号听来风光,并不合寻常世族择媳的标准。靖安侯府为武将世家,大公子既已归来,即使安华公主不喜,侯爷也必会想尽方法让亲子袭爵。而这位不谙弓马,翩翩文弱的未来世子,正需要一个强悍的媳妇主理中馈。 这一类的话府中的姨婶伯娘说了无数次,她如何能对殷长歌开口,唯有勉强道,“都是些无根之谣,长歌何必污了耳朵。” 殷长歌看她的神情,涩然一笑,“是不是谣言,师姐心底清楚,左公子看似随和,实则城府极深,若他有心于你,也不会明知你在金陵,却无往来之意。” 不等回答,殷长歌又道,“何况他与苏云落之间的纠缠,师姐在试剑大会上也是亲眼所见,纵然尊长有结亲之议,师姐又如何面对?” 同门师姐妹争一个男人,还是出自正道之首的正阳宫,怎么看都难免沦为江湖笑谈。 沈曼青沉默,这些事她何尝不曾想过,然而—— 殷长歌一言切中她心头所思,“不错,她是个胡姬,最多仅能为妾,可她毕竟是师妹,以师姐的清华,去和同门师妹争夺公子的宠爱?忘却师门教导,只为一个候门命妇的虚名?” “长歌!”她喝止了他,心乱如麻,竟是百口难辩。“你不懂,我——” 她不愿面对被人洞悉的窘迫,却又说不出口,际遇和身份让她处于一个异常尴尬之境。或者潜心修剑,安守黄卷青灯,孓然一身向隅求道;或者入世为妇,生儿育女终老家宅,放下叱马江湖的梦想。 她正青春,择前者如何甘心,择后者,以她的出身如何能嫁凡夫。家中迟来的热络虽为利用,又何尝不是为她铺了一条世俗之路。 “明日我动身回山,至于师姐是走是留,全随心意。”殷长歌等了半晌,见她久久说不出话语,渐渐的熄了心,“桃叶渡我是不去了,倒是有句诗不知师姐是否听闻。” 他停了一瞬,终道,“南望水连桃叶渡,北来山枕石头城。一尘不到心源净,万有俱空眼界清。师姐的心与眼,所思所看,实在太多。” ------------ 63.半山亭 刮了两日北风,笼罩多时的雾霭突然散了,视野空前的清明起来。 左卿辞所居的这幢别业依山而建,从地势较高处望去,层层碧瓦飞甍,可眺玄武湖千倾烟波,积雪拥晴川,浮影融天光,山河盛色尽入怀中。 左卿辞闲来无事,起兴让白陌在半山亭设了书案笔墨。边角置着暖炭,配上香茗果盘边绘边叙。画了一半或许是倦了,左卿辞收了笑,漫谈闲叙也歇了。 宅院凝雪未化,亭内炭火烧得极旺,甚至烘得人微微沁汗,苏云落将裘氅卸了,枕在美人靠上,取出双蝶古镜把玩。镜中的眼睫又长了,她看了一会,随手取过一把裁笺的细剪,正要修短,左卿辞倾身握住她的腕,拿开剪子丢在一旁,不轻不重道,“好端端的剪什么。” 他也在曲栏坐下,将她揽在怀里,温热的手缓缓摩挲她的颈。俊颜仿佛在凝思,眉眼深遂,不知藏了多少心事。 苏云落觉得他与平日似有些不同,“你心情不好?” “云落在关心?”他忽然挑了一下眉,“这可是头一遭。” 分不出他是调侃还是轻嘲,她想看他的神色,却被按住了后颈。他解开她的长辫,指尖恰到好处的揉捏,清悦的声音转开了话题,“喜欢这样?” 半晌,她轻轻嗯了一声。以前从不知道,被人触抚的感觉是这样好,让她全身松散,不由自主的伏在他膝上贪求更多。 螓首斜斜的伏着,浓密的乌发披满薄窄的肩,一截小巧的耳垂从丝发中透出,白生生的惹人,左卿辞轻捻了一下,“过两日我们离开金陵,去琅琊赏游一番。” 她略有点诧异,冬日里谁都不爱在外奔波,他又是极讲究舒适的人,“那边有事要办?” 他的回答悠然闲散,“琅琊八景久有胜名,正好消冬,这个时节金陵无趣得紧。” 她想了一想,“你不想回去。” 显然这场出游是为了躲开年节必须回府的难题,左卿辞并不否认,“云落这般聪明,对我的事知到了几分?” 她迟疑的没有接下去,他心思多,既然从未言及,她也绝不会起意询问。 俊逸的脸庞半倾,左卿辞垂目一笑,“告诉你也无妨。” 理了一下思绪,他起了个头,“三十年前的靖安侯府并没有如今的声威,老侯爷昏匮无能,正妻无所出,养了一大堆庶子,军中的声望也泯灭无形。庶子间为争爵花样百出,流为市井笑谈。我父亲的生母身份低微,他不想再受欺凌,自请边关从军,在一场征战中受了伤,被我娘所救,两人在当地成婚,随后有了我。原以为一家人就此长居边关,没想到父亲军功越来越盛,将一众兄弟比得越发不堪,待祖父过世,圣上钦点父亲袭爵,将安华公主下嫁。” 话语到最后有点沉,他停了一刻才说下去,“尚了公主,不可能再留驻边关,父亲唯有携着家人回到金陵,母亲也由妻变成了妾,其实当年若是和离倒好了,可惜――”他的眉间漾起一丝薄诮,淡讽道,“有时过于情深反受其害,头一年还好,第二年边境不稳,父亲被迫出征疆场,虽然留了亲将守护,母亲还是在生产时出了意外,她痛了很久,那时我在门外――宫里的嬷嬷不让进。” 长眸暗而冷,轻缓的字句寒意侵人,看得她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他回握了一下,气息稍缓,嘲讽的笑了笑,“半年后我也开始咯血,被诊为痨症。府中一切由公主掌控,她亲问饮食起居,若我真是生病,她必可得一个慈和之名。可惜我娘庇佑,又或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她的师兄鬼神医心血来潮,出谷探视师妹。一路从边关寻至金陵,发现她已亡故,又诊出我身中异毒,设法将我带离了侯府。父亲战事结束后返家,留守的亲将当堂自刎,第二日父亲入宫面圣,将小妹晴衣送与姑母淑妃娘娘抚养。此后父亲与安华公主日渐冷落,数年后她大概也绝了念,从宗族中择了倾怀过继。” 苏云落安静的听完,“你回来是想复仇?” 左卿辞一晒,“是为给晴衣诊病,她是我一母所出,被段衍伤了腰脊,没有父亲的协助,我无法入宫。另一则也是为段衍,他逃得太远,我需要一个身份召集合适的人。” 他不曾道明是否想对公主复仇,可他既非懦弱之人,又岂会忘却杀母之仇,然而安华公主是皇帝亲妹,连靖安侯亦无能为力――她想了很久,“你想做世子?” 左卿辞带着奇异的讽刺淡道,“安华公主不会容许,她是个极骄傲的人,靖安侯是她此生最大的挫败,作为报复,她会尽一切力量毁去我父亲在意的人或事。” 他又一次避过了正询,苏云落道,“是她授意涪州的一路袭杀?你想怎么应对?” 左卿辞沉默了一瞬,漫散的开口,“谈不上应对,我本也未――” 一句未完,忽然间白陌飞纵而至,气息急促,“公子,侯爷来了,下人不敢拦。” 左卿辞抬眼一望,院门边已经出现了几个身影。 靖安侯左天狼是一个传奇。 年少时不受重视,索性负枪北行,尸山血海里博命杀伐,将祖辈的声名重新竖起来,提起来谁都赞一句,又在声誉最盛时尚了公主。可惜娶了公主是荣耀,却未必宜家宅,纵然勇如左候也难有欢颜,未至中年已双鬓星白。患难之侣早亡,子女散落他方,夫妻多年不与言。换了另一个人,只怕已被各种磨折压垮,他却沉如山岳,不露半分憎怨。 左候深长的眉宇略锁,蕴着历经岁月摧折,染遍风霜血雨后的倦淡。除了轮廓略刚,他的容貌与左卿辞极为相近,俱生着一双上挑的长眸,即使是外人,也能一眼看出两人之间的血缘。 此刻,曾经铁血征伐的将军微微仰起头,看着远山亭中的一双人。 俊美的男子风华照人,慵散的倚栏而坐,怀中拥着一个人,漫把青丝,浅笑相谑,连灰冷的山色都生出了旖旎。然而温馨的欢谑仅只一刻,随着两人望过来,空气似乎蓦的紧绷。 一瞬之后,玉人掠身而起,衣袂轻翩,仿佛一只轻灵的白鹤,惊鸿一瞥间隐入了山林。 摒退了所有人,院子仅剩了父子相对。 左候一身半旧的常服,未披软氅,背过身看一座冰雕,那是冬至时苏云落所刻,线条已经有些融化,仍能看出是一只黄羊,温驯活泼,好奇的趵蹄回首,仿佛在遥遥的观察。 看了好一阵,左候打破了沉默,“我记得当年也堆过雪。” 左卿辞微怔了一下,眸色略深,好一会才道,“是一只熊,留了很久,天热后化了。” 左候仿佛陷入了回忆,“好像有一人高,鼻子用的铜符,眼睛是――” 他一时想不起来,左卿辞平静的接过话语“是黑色清珠耳饰,嵌上去光泽极好,像活的一样。” 零散的回忆浮掠而过,左候的神情隐带遗憾,“可惜那一年雪不厚,连檐上的都扫下来用了,到底不如边塞。” 左卿辞顿了一瞬,随之低语,“边塞除了风大,其他的确是不错。” 一问一答没头没尾,奇特的相契,无形间浮出了一个亲密无间的世界。 左候似乎想起什么,泛起笑意,“那是你太小,一出帐就被吹滚了,你娘也是,她身子轻柔――” 声音突然停了,隔了许久,左候轻轻叹了一声。谁也说不清叹息是什么意味,气氛却突然生出了凄楚,空落而无凭。许久后他才又开口,“事到如今,你到底做何打算。” 风卷起了落叶,贴着衣摆簌簌而过,左卿辞云淡风轻道,“我还未想好。” 左候仿佛早有预料,也无怒色,半晌才道,“你的年纪也该成婚了,沈国公的孙女,六王的嫡女,金陵世家淑媛尽可议亲,可有谁你意中所求。” 左卿辞唇角轻勾,说不出的讽意,“父亲以为,我该娶何人。” 父子俩对面而立,身形一般无二。年长的沧桑中现沉毅,年轻的风华中隐桀骜,两个人那样相似,又是那样生疏。 左候敛去了感伤,无形的气势随之而生,“那个胡姬,薄景焕与我提过。” 左卿辞不动声色,“薄侯怎么说?” “烟视荡行,猖狂无状,犯案累累,论罪当诛。”左候淡叙了十六个字,半晌后道,“我可以不予理会,但你也该明白――她不过是个胡姬。” 左卿辞不置一辞,笑了笑。 他的神色落在左候眼中,自有另一番意味,左候沉默了一阵,微喟一声,“罢了,其中的得失,你自行想清楚。” 说完也不多言,左候转身行向了院门。 左卿辞有一丝意外,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忽道,“若我所求与侯府声名相悖?” “人生在世,所求不过已心,我年轻时不懂,事到如今也无甚资格约束你。”左候停了一下,三分平淡两分温和,带着倦然轻寂的洒落。“想做什么就做吧,一切自有我承当,我这一生受缚良多,你尽可随心而行。” ------------ 64.明昧阁 又过了三五日,年关越来越近,化雪之时异常寒冷,主妇们忙于张灯结彩、筹备年货,洗刷整理,街市空前的兴旺,充满了节庆将至的喜意。 靖安侯府安静如常,左候夫妻各处一苑,除非必要绝不往来。左候的书房更是禁地,任何人不得擅入,左/倾怀早已习惯在门外请见。“父亲回来了?兵部着人送了文书,我正好碰上就一并携过来。” 左候淡瞥了一眼,“进来吧。” 左/倾怀这才踏入房中,将文书匣子呈上来,又禀了几件近日所遇的难题。 左候一一回了,尽管话语不多,却犀利精到一语中的,左/倾怀悉数记下。 谈到末尾,左候缓道,“羽林卫是天子亲卫,既在御前行走,又是与一群世家子共事,不可因官职不高而轻怠。凡事倾力而为,际遇自有机缘,长远看来也未必逊于光禄勋。” 左/倾怀听出抚慰,心头一暖,迟疑了一会道,“今日接到大哥传讯,说要出行一段时日,也未道明要往何处,父亲看是不是要遣几个亲卫暗中随行?” 见左候不答,左/倾怀终是忍不住,“大哥此时出行,只怕易落人口实。” “怀儿也是有心了。”左候凝目一刻,轻喟一声,“无妨,此事我自有分寸。” 仅是一声淡喟,在左/倾怀心底却起了波澜,他低着头,又酸楚,又惭愧。 对答既毕,左/倾怀退去了。 晚膳的时辰已至,厨房将几样简单的菜肴送至左候书房,处理完手边的公文,左候刚起身,发现房中多了一个人。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素巾覆面,正将一坛酒搁在席案上。 深目长睫清晰的彰显出她的身份,左候打量了一眼,微微蹙起眉。 “他让我把这两样东西送来。”胡姬卸下包袱,抖出一张雪白的狼皮搭在椅上。 丰软的皮毛华美细密,软茸茸的触感异常温暖,左候取过看了很久,又瞥了一眼酒坛,不知不觉间平缓了眉头,“他可有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 左候以一种特殊的目光审视她。“你与他相识了多久。” 她本已要走,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停了一下,“一年有余。” 左候又道,“在你眼中,他是个怎样的人。” 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回答,迟疑了一会道,“很好,但也容易生气,很难捉摸。” 那孩子的心性并不似喜怒不定之人,左候顿觉意外,“他时常不快?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些微犹豫,道出了长期以来的困惑不解,“他对旁人都很好,只是――” 只会因她而不快?左候漾起了三分微讶,“一年有余,你对他仍一无所知?” 她听出对方话中的薄责,但不明白缘由,也不想再对答下去,抬手推开了窗扉。 一句淡语从身后传来,“你可有想过与他长久?” 她古怪的回望一眼,像在看一个发昏呓语的人,没有理会的转身掠出,瞬间不见踪影。 左候静默片刻忽然笑了,低头轻抚酒坛。褐青的坛形浑圆,带着古朴的釉光,贴着一张素笺,书有忘忧二字。不知他想到什么,一双长眸微生感慨,隐隐的温和下来。 苏云落无声的潜回玄武湖边的宅邸,闻得笛声悠远低婉,遥见楼阁上一个青衣身影修身玉立,横笛而奏,在郁沉的暮色中分外惹眼。 她望了片刻,轻盈的纵掠而上,在栏边一勾飘然而近,他放下短笛一手扶住,将她纳入了臂弯。 “送过去了,他似乎有点意外。”苏云落开口。 左卿辞没有多问,“琅琊比金陵更冷,给你添了两件裘衣,一会去试一试合不合身,这次要在路上过年,东西得置齐一些。” 她没什么反应,这一阵的新衣比过去十余年加起来还多,件件制作上乘,绣纹华美,大概这样的衣着才适宜随在左卿辞左右。 他从怀中取出一条丝链,替她系在颈上,将坠系的乌珠放入她襟内,“虽然慢了些,好歹修好了,用的贵霜所出的宛丝,不会轻易断落。” 宛丝是贵霜国界山上独有的异蚕所吐,这种蚕产量极少,所出的丝至轻至韧,寻常刀剑都斩不断,加上色泽美丽,所以极珍罕。她瞧着丝链有一点讶异,不过没有询问。他看出来,弹了一下她小巧的额,“这丝本是金色,你必然又嫌太过显眼,特地让他们染成了灰黑。” 这大约是最丑的宛丝,与冰凉的却邪珠一同贴着肌肤,又异常的安心,她不由自主的抚了一下。 他看着她,浅笑而问。“云落还有什么想要的?” 她诧异的抬眼。 “却邪珠本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算不得礼物,新年要到了,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他解释了一句,言毕莞尔一晒,“赤眼明藤我可变不出来。” 她长年各地飘泊,时常要躲避追捕,一切在她身边都留不久,也就无所谓想要。“不用,这个丝很贵呢,已经很好了。” 他挑起眉梢,忽的想到一个问题,“云落通常怎样过年?” 年节于她除了有些不便,与平常并无两样,答的自然毫无意趣。“找间不起眼的旅店,备一批馒头酱菜,街市全歇了,白日里锣鼓闹的厉害,唯有晚上能清静些。” 左卿辞望了她好一会,“你对过年的印象仅止如此?” 她确实想不出其他,也就没再接口。 他的神色多了几分和熙的温存,“无妨,等到了琅琊,那里有最好的景色,你一定会喜欢。” 左卿辞居然真的走了,在年节前夕悄没声息的离开了金陵。 不告父母,不拜亲长,来去浑若无物。 不出三日金陵已传遍,世人皆知靖安侯的长子目无尊长,骄狂纵性,不谙礼法,引起无数评议;靖安侯府的陈年宿辛也被人再度翻起,一路甚嚣尘上,成为腊月最轰动的话题。 不管外界纷纭,左卿辞已经远远抛开。灰蒙蒙的天幕下,马车停在山崖边,正值细雨初停,雾雨朦胧,远山交叠,在浩然云海中似幻似真,蔚然壮观。 左卿辞立在烟云弥漫的崖边,山风拂衣,飘飘如仙,“郡主真是选了一处好地方,这里的景致颇有几分似天都峰。” 在他身畔披着轻裘的自然是苏云落,长睫被雨雾濡湿,愈发显得瞳眸深楚,肌肤润白,蒙蒙的白雾簇拥身侧,仿佛随时会隐去。 左卿辞向云山深处望去,一堆玲珑叠错的楼宇显出模糊的影子,“那一处院邸名为明昧阁,云落可知出处?” 苏云落神色微动,左卿辞玩味的一笑,“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出自道德经,一介女子用这样的阁名,郡主端的是品味不凡。” 一路望着楼影行过去,山缘两侧白梅次递而绽,一路冷香浮动,让人想起那个风华殊异的清雅女子,同样美丽,同是自开自谢,隐息于深山幽处。 靖安候府的名号,无论在何处都十分响亮,通报之后,阮府的管家立刻将客人恭敬的迎了进去。明昧阁名为阁,内里极大,院落幽静深远,建筑精奇,宅内所用物件虽非簇新,却样样是上品,毫无半分刻意雕琢之态。一路所见的仆役也是衣饰洁净,见客有礼而不卑,举止大方合宜,足可想见主人涵养。 管家礼仪周到的敬茶问叙,然而问及郡主面露难色,最后终是道出主人染了风寒,卧病已有月余。 苏云落虽不知左卿辞为何而来,但对郡主印象极好,听得这一意外,不自觉的现出了牵挂。左卿辞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与管家叙了几句,不出一刻,茜痕被人唤了过来。 郡主沉苛难愈,茜痕也是忧心忡忡,加上侍奉与守夜,俏丽的脸瘦了许多。然而一听仆役传报,她立刻赶了过来,几乎是喜出望外,一则在涪州亲眼见识过左公子的医术,二则他与郡主心系的苏姑娘颇有来往,说不定能对主人有所开解。 及至见面更是心花怒放,茜痕一眼认出靖安侯公子身后的倩影,如见救星,未说几句已迫不及待的拉着苏云落奔去了郡主的闺房,扔下了尊贵的侯府公子留在花厅,由管家作陪。 见了郡主,苏云落才知茜痕为何如此急迫。 阮静妍静卧绣榻,清丽的脸庞病容憔悴,玉肌清减,神魂衰弱,一眼望去竟似毫无生气的蜡人。 茜痕放轻声音唤了两声,郡主始终未醒,不禁有些发急,又对苏云落解释道,“小姐尽管终日昏昏沉沉,却时常惦记着姑娘,好在苏姑娘终于来了,小姐一定异常欢喜。” 苏云落有些茫然,她被莫名其妙的带进来,又不似左卿辞擅医,全不懂能做什么,见着郡主苍白的清容,她唯有按住病人心口,功法流转,将一股温热的真气渡过去。 过了半晌,紧闭的睫毛动了一下,琅琊郡主缓缓睁开了眼。 见主人醒来,茜痕一喜立时禀道,“小姐,苏姑娘来了,左公子将她带来了!” 阮静妍的清眸初时恍惚,渐渐看清了人,果然露出一缕寂然的欢喜,纤指微颤,勉力拉下了苏云落障面的素锦。“果然是你。” 琅琊郡主叹息了一声,说不尽的欣慰,又有些释然,“上天垂怜,让我离世前还能见到想见的人。” 苏云落不懂郡主话中之意,然而见她面上那份平静绝望神态,顿时心头一坠,“郡主不必过忧,左――他也来了,就在外边,必有法子治好郡主。” 琅琊郡主玉手一紧,握住不让她离开,呼吸微促。“不必了,让我瞧瞧你。” 手腕的力道很轻,更显出病人的衰弱,苏云落不忍挣开。 阮静妍眼神温暖,仿佛带着无限疼怜,“我听左公子说,这么多年你一直一个人?” 郡主仿佛对自己的病毫不关心,心神全系在她身上,让苏云落越发迷惑。 “我竟不知――难怪一见你就觉得投缘。”琅琊郡主话中多了自责,抚了一下她的脸,像对一个懵懂的孩子,“当年他出了事,我心里太乱,全然忘了他还有一个徒弟,让你飘零江湖受苦了。” 仿佛被一个落雷击中,苏云落彻底惊住了。 “他曾经提起过你,却没说你原来生得如此美丽。”琅琊郡主语声温和,神色柔暖动人。“他说你是天下最乖的徒弟,自己却是天下最不负责任的师父,时常觉得愧疚。” 深楚的瞳眸错愕的睁大,苏云落几近失语,半晌才哑声道,“郡主认识我师父?” “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你该称呼我一声师娘,那时我们已有白首之约,以为终会随他天涯――”阮静妍的目光散乱而失神,片刻后涩然轻谓,“罢了,事隔多年还能见到他的徒弟,我已然很欢喜。” 这场惊骇非同小可,对着琅琊郡主,苏云落蓦然想起自己做过的事,一时近乎无地自容。 “以前我就很想见一见你。”看出她的不自在,阮静妍柔声道,紧了紧握住她的手,“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可世人心浊,他又是男子,将你带在身边必有流言,对你不宜,想等我们成婚后再携你下山。” 苏云落心尖蓦然一暖,又一酸,长睫垂落覆住了眼眸。 “我知道他已经去了,可心底总不甘心,逆了亲慈与兄长之意,也愧对友人,如今患病也是天意。”阮静妍的眉目盈着无力的倦,似一朵风中无凭的落花,“你那些逾法之事太危险,以后不要再做,回头我修书一封,将你托给我兄长,不管有什么难处,瞧在我的面上,他必会照拂一二。” 苏云落越听越惊,“风寒仅是小恙,他也在――郡主悉心调治,一定会好起来。” 琅琊郡主也不争辩,“傻孩子,你可愿叫我一声师娘。” 柔美的清眸盛满了期盼,苏云落忽的酸楚难当,半晌后低低的唤了一声。 “我从不曾照拂你,其实当不起你这一唤,可看着你,我就想起――”阮静妍清泪簌簌而落,声音哽住了,她本就体虚,情绪激动之下气息一弱,竟然昏厥了过去。 ------------ 65.柔肠损 左卿辞在花厅等了好一阵,也不着急,慢条斯理的品茶。 忽然人影一闪,苏云落扑进来,一把拉起他向阁内掠去,等立定已是在琅琊郡主的闺房,屋内外侍女一片混乱,见有男子闯入,更是哗乱。 榻上的郡主昏迷不醒,面色异常苍白,颊上泪痕宛然。 苏云落少见的惶乱,“你救救她。” 左卿辞瞧了她一眼,转而对茜痕道,“事急从权,恕在下失礼了,请将多余的人清出去,容我为郡主把脉。” 茜痕到底最受琅琊郡主信重,被一言稳住了神,喝退了一众没头苍蝇似的侍女,仅留了另一名较稳重的,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左卿辞凝神诊脉,半晌后道,“郡主虽染了风寒,及时服药不应如此严重,似乎是忧思过度,伤神损脾,气机郁结,病势屡次反复所致。” 几句话切中事实,茜痕忍不住饮泣,“公子说的不错,小姐的病确是心病,不知可有良方。” 左卿辞沉吟片刻,“我先开张方子缓一缓,还是要设法解开郡主的心结,否则再是灵药也难医心病。” 诊叙事毕,茜痕使人照方烹药,安排左卿辞在客苑住下。窗外空朦的山色逐渐转暗,室内掌起了银灯,门扉终于开了,苏云落心事重重的踏入,欲言又止。 左卿辞一个眼色,白陌退了出去。 她的心思似乎有些紊乱,好一会才低道,“原来郡主与师父有情,该是我师娘。” 那样高贵清华的玉人却倾心于剑客,置家族劝说于不顾,大好芳华空掷,细细想来无限酸楚。 他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 她终是问出了疑惑,“你是不是早已猜到,所以才带我来这里。” 他笑了笑,并未接话。 她也没有追问,恍惚低喃,“还有人和我一样惦念着师父,真好,你能治好她?” 左卿辞不置可否,“心病最是难医,她又拖得太久,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苏云落听着一急,“有什么用得上的灵药?我去盗过来,或者你想要哪种宝物来换诊金――” 她的下颔突然被捏住,对上一双诡异的长眸,左卿辞极慢的开口,“你现在还跟我提诊金?” 她认得这种眼神,是他发怒的前兆,心里顿时慌起来,又不知错在何处,“没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你的医术极好,自然――” 左卿辞打断,“苏璇呢?他可有向你索要报偿。” 她一怔,长睫颤了一颤。“师父是不一样的,师父只有给予。” 左卿辞话语轻漫,蕴着奇异的危险,“除了苏璇,所有人给你的都是交易?” 他又生气了,她的喉咙有些发干。 “那这副身子也是为了换东西?”他忽然笑了一声,气息有些诡秘,“这段时日,云落一直任我予取予求,衾枕不离,是为什么?” 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本能的退了两步。 左卿辞挑了一下眉,淡淡的仿佛在看一只想逃离的宠物。 好半晌她才捺下惕意,“那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你对我很好,也帮了我许多,可我知道终有一天要偿还,我不能再欠下去,师父未愈前我还不能死。” 听完她的话语,左卿辞神色怪异,“在你眼中,我一直在放债?”不知为何他忽而失笑,“这样说也没错,依云落看来,我会要你如何偿还。” 她拿不准该不该道破,垂眼犹豫了一会,“安华公主。” 静了片刻,左卿辞的语声变得平缓,“过来。” 她迟疑了好一阵才靠近,被他揽住,低笑混着暖热的气息拂过耳际,“云落果然聪慧,可惜猜过头了,那种事何须你动手,你想救琅琊郡主?” 她轻应了一声。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她反而有些不确定,但又不敢问。 “苏璇是你师父,他什么也不会索取,可是我不同,知道我要什么?”左卿辞微顿,薄淡的话语骄傲而纵性,“我要你的身与心,要这两者里都有我。” “小姐的病与琅琊王,也就是小姐的兄长有关。”茜痕下了决心,道出缘由。“小姐多年前因苏公子而伤情,发誓决不另嫁,决意入山奉道以度余生,最终碍于亲慈未能成行,避居明昧阁。数月前薄侯送小姐从涪州回返,顺道与琅琊王一晤,突然提出求亲,不知怎的就定下了亲事,六月即是迎娶之期。” 茜痕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啜泣起来,“从那时起小姐就不想活了,天寒地冻的,小姐大半夜仅着单衣在庭中伫立,第二日就受了风寒,药也不肯喝,身子一日比一日弱,小姐的兄长请出婶娘伯姨连番过来劝,甚至有狠心的说,哪怕病着也不能误了佳期――左公子说小姐是心病,确是再真切也没有。不是怕我们这些侍奉的下人受责,小姐连汤药都不想沾,勉强喝了也是吐出来,病势一日沉似一日,再这样下去别说六月,只怕冬日都熬不过。” 茜痕满心气恨,不敢出口的怨声尽道了出来,“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催命,万幸苏姑娘来了,你是苏公子的徒弟,但凡开口一劝,小姐必是听得进去的。” 苏云落听得脸色煞白,连杀气都透了出来。 左卿辞询道,“薄侯对郡主倾慕已久,一向爱重,怎会如此鲁莽,他可知郡主如今的近况?” 茜痕抹去颊上的泪,“郡主听闻此事,立刻修书过去言明无意婚嫁,薄侯并未回信,频频遣人送礼物过来,就是不肯退亲。琅琊王与小姐是亲兄妹,感情极好,这次被薄侯说服,竟成了铁石般的心肠,连小姐死活都不顾了。” 左卿辞心底自有分晓,“云落先设法让郡主安了心,郁结一去,疗治自可事半功倍。” 不知苏云落私下说了什么,郡主突然有了变化,神气与从前截然不同,整个人都现出了活色,脸上有抑不住的笑容。加上左卿辞的针药,初时的衰弱垂危已然淡去,过了几日甚至能倚坐起来,看苏云落编制丝络。 丝线是茜痕找来,上等的三十六色丝,色泽明艳,纤逾毫发,在苏云落细白的指下密密匝匝的织绕,如蝶穿繁花,灵动万方。她额上隐隐透汗,一条三指宽的束带逐渐成型,繁复的花纹比织机所出更为密致,眼看将成又被她随手拆解,抽丝还原,循环反复了近一个时辰。 别开生面的手法让琅琊郡主叹为观止,“云落竟还有这等绝技,真是要让织娘羞死了。” “一点小技,练一练眼力和控劲。”苏云落放下丝线,替她换了一盏热茶,观察她的气色。 琅琊郡主心情极好,含笑道,“坐一会不妨事,多亏了左公子的诊治,这一阵你与他费心了。” 尽管已在恢复,阮静妍秀美的脸庞仍笼着几分未散的病气,苏云落不由自主的歉疚,“是我不好,让师娘苦了这么些年,要是我早――” 琅琊郡主打断了她,“说什么话,原该是我照顾你,可惜我是太无能,一味沉浸在悲伤中,于事无益。” 微叹了一声,阮静妍又道,“我去试剑大会,原想看看他曾经历的一切,却歪打正着见到了你,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苏云落又拾起了丝络,认真的回道,“师娘这么好,是师父之幸事。” 阮静妍见她双颊浅绯,粉颈薄汗轻透,不禁生出怜爱,“你与左公子今后做何打算?” 她禁不住怔了一下。 琅琊郡主看出她的茫然,清容微凝。“他是侯府公子,此刻虽未成婚,来日亲长必有安排,届时你如何自处,他对你全无承诺?” 几句话猝不及防,问得她愕了一阵,“我和他又不会长久,没想过那么远。” 这一次反是琅琊郡主怔了,“为何这样说,我瞧着你们十分亲密,难道云落不喜欢他。” “我喜欢过很多东西,它们都不属于我。”苏云落答的平淡,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没关系,时间久了就不会挂念了。” 她说的那般理所当然,琅琊郡主蓦的心头一酸,半晌才道。“我看左公子对你很好,既是有心,必不会相负。” 好和爱,原本就是两回事。他那样出色的人,如何会爱一个胡姬,何况他性情多变,心绪深敛,她连他想什么都不懂。 既然终是过客,懂不懂似乎也无关紧要。 她低下头,手中的丝络不知何时乱了,散如纷芜的蓬麻。 ------------ 66.香雪浴 苏云落的神智似乎浮在半空,俯看着床榻。 长长的黑发凌乱的铺散在两具汗淋淋的肢体上,靡乱的姿势近乎羞耻,她听到自己破碎的喘息,在他激狂的起伏中战栗。 忽然间四周的墙不见了,只剩赤/身/裸/体的她,被困在长街上一个狭小的笼子里,受无数人指点笑骂,烂菜碎瓦下雨一般飞来,他远远的在人群中看,青衣如水,俊颜如玉,皎然风姿无双。 蓦然间她从恶梦中挣脱出来,全身冷汗淋漓,左卿辞点亮了榻边的烛火,“做梦了?” 她的指尖冰冷而轻颤,他仔细打量她,“梦见了什么?”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梦境中的场景像一个可怕的警兆,默然良久,他吹熄了烛火。 她在漆黑的静谧中浮沉,许久才又睡去。及至天明,她朦胧中睁开眼,空中有一股冷香,窗纸上映着浅淡的树影,案前一个人正信手整理陶瓶中的梅枝。 初醒的昏殆和零星的回忆让她模糊了意识,一瞬间回到了稚龄,仿佛长久的等待后,突然在某一日清晨惊喜,“师父?” 俊颜侧了一下,左卿辞没有表情的看过来。她立时心口一忐,知道自己大概又说错了。 他走近在榻边坐下,“苏璇通常怎样唤你?” 她半坐起来,扯过中衣披上,声音很低,“阿落。” 左卿辞停了一刻,又道,“如果真是苏璇,刚才你会怎么做?” 问话很平静,可苏云落清楚,下一瞬就会迎来刻薄的讽刺。她低着头不想说话,周围忽的一暗,一个温暖的胸膛拥住她,还有一声柔和的呼唤。“阿落。” 她僵住了,理智告诉她不是同一个人,怀抱却是一样的暖。 宽阔的肩膀像一个世界,充满理解与宽谅。 她僵了又僵,突然间某种情绪如洪水破闸而出,再抑不住,张开双臂抱紧了他,像一个孩子,把头埋进了世间唯一可以依赖的胸怀。 她抱了很久,他居然没有不耐,也没有预料中的轻讽与尖刻。 人的心境非常奇妙,那种迷乱的、带着欲/望与占有、让人燥动的感觉悄然生出了变化,化为清浅的甜意熨贴着心口,让万物异常美好。 仅仅是一句轻唤,一个拥抱,却比无数次缠绵更暖。她抑不住的更想接近他,想触碰他的手指,亲近他身侧,即使什么都不做,似乎也有了与过去不同的恋悦。 例行诊完脉,左卿辞叙了几句,由茜痕送回了客苑,苏云落与往常一样,留下来陪伴琅琊郡主。 琅琊郡主瞧着她的脸庞,忽然漾起了微笑。“云落整日陪我,可会无趣?”不等回答,阮静妍又道,“当年我总盼着你师父来,数日如年;等他真到了,又觉得辰光飞度,弹指即逝。明明他是个傲啸天下的英雄,我却希望世界只剩这一间院子。” 苏云落听得神往,“师娘和师父感情真好。” “也有过争执,他任侠放达,喜欢交友斗游,我好诗词书画,喜欢静赏山水;连饮茶也不同,他爱真腊犀明、我喜蒙顶甘露。”琅琊郡主清颜恬淡,柔暖的回忆,“后来才发现,那些差异微如芥尘。” 因这一点私心,她坚持去了试剑大会,即使那与她本性不合,充盈着惊心动魄的鲜血与惨叫,她还是想看一看,他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他所经历的,他曾经存在的一切,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 琅琊郡主收回思绪,望着面前的女孩,怜惜中存了思量。左公子尽管亲切有礼,毕竟是侯府贵胄,骨子里藏着傲意;云落不谙□□,性子又内敛自守,这样下去―― 琅琊郡主心思转了几道,“我瞧昨日你织的束带十分漂亮。” 苏云落不知就里,取出了丝线,“师娘想要?喜欢什么颜色。” 琅琊郡主道,“黛色,荼白,雪青,玉青。” 苏云落依言挑出,“会不会太素?” 琅琊郡主自有主意,“这四色雅致,不妨比昨日的窄些,更显精致。” 苏云落指尖引动丝线,开始织起来,这次不为练手,她放缓了速度。 琅琊郡主越看越是疼怜,“云落在江湖上,可有碰到过其他亲近的人?” “没有,谢离让我不要与人深交。”苏云落坦陈,随即解释道,“他是我下山后结识的人,已经过世了。” 琅琊郡主惑然不解,娥眉轻蹙,“他为什么这样说。” “他说我太容易被利用,与人接触多了会死得很快。”她看着花纹在指下成形,交错的丝络犹如一张落拓不羁的脸,毒舌的嘲骂。 漂亮的小胡姬,长成这样还会剑术,简直奇货可居。 姓文的究竟从哪捡到你,不及早甩脱,他绝对会把你的骨肉皮都拆零了卖。 笨丫头,越是想求的东西,越要守密,否则必然受人拿捏,百般敲骨吸髓。 知道像你这样最适合用来做什么?美人计,死间。 他不惜代价把我从天牢里弄出来教你,就是为了用你谋求更大的利益。 想知道怎样避免彻底受他摆布?喊两声好哥哥来听听。 嚣张的笑声似乎还在耳畔,苏云落慢慢将丝线收束,“他教了我很多,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琅琊郡主讶然道,“这么多年你不与人往来,不觉寂寞?” “一个人更安全,以前在山上也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系完最后一个结扣,她将束带理顺。“师娘是用来束发?这个纹样可好?” 琅琊最出名的不仅有山,还有热泉。 泉在沂水之畔,大大小小星罗而列,阮氏在此筑有别业,院外诸峰绵延,重岭叠翠,宅内楼阁连栋,遍植清奇的梅树,至冬季破蕊盛放,雪海天香,华光浮动,为当地盛景。 这一幢别业奢贵清华,专用于招待琅琊王的嘉客贵友,院宅内有温泉十余眼,其中最出色的香池为阮氏一族自用,这次破例迎入了外人。 这间泉池处于一座独院后厢,泉眼露于白雪皑皑之中,精美的锦障四围,池畔有一颗数百年的梅树,苍老虬劲,古枝盘绕,密密层层的香花铺了半边天。 花影浮动,飞珠溅玉,碧池生烟。 锦帘之外天地肃寒,帘内暖意氤氲,梅酒半斟,说不尽的风雅。左卿辞倚在池内,□□的胸膛浸在水中,俊颜被泉水蒸得薄红,慵懒的半闭长眸,时有梅花飘坠于身侧。 温泉水轻软滑腻,热力熏得血脉涌动,苏云落心跳的很快,不仅是温泉与眼前的美景,也是因为琅琊郡主私下叮咛的话语。含笑的柔音宛在耳边,字字分明。 ――既然左公子待你亲厚,云落也该有所回赠。物件不在太小,唯见心意,这根束发的丝带是云落手织,正合相赠,明日你们去温泉小憩,务必送出去,不然不许回来见我。 她的中衣散在池畔,丝带藏在里面,可他身份尊贵,什么样的珍物没有,这般微薄的赠礼,她委实难以启齿。 左卿辞没有睁眼,声音也似被温泉浸酥,分外动人。“云落有心事?” 她的脸红了,慢慢蹭过去,环住了他清窄有力的腰。 左卿辞垂眸看了一眼,她小巧的面孔低垂,细致的脸颊红如粉桃,无意识的咬着唇。她的表情一向极少,近期才有细微的变化,观察起来别有意趣。 “在想什么。”水中的肌肤格外滑腻,他不动声色的将她圈入怀中。 她想了又想,还是说不出来,换了话语,“我在想师娘该怎么办,离了明昧园,必然会异常辛苦,师父现在也不适合见人,极可能伤了她。” 左卿辞意趣减了一半,漫道,“那倒是,若是她也挨上一剑,我可没把握能救回来。” 她喃喃道,又添了心事。“师娘已经很苦,师父中毒的事我也不敢说,真要离开,就不可能再回头,也不知――” 左卿辞言语略淡,“云落不妨多用三分心神考虑自己,郡主与苏璇的私情家族尽知,你又在试剑台上露过相,待郡主无故失踪,薄景焕探到我曾携胡姬来此,立时会猜出是你所为,到时候重金猎铺,差役倾出,你可受得住?” 她的思绪沉甸甸的,半晌才答非所问,“威宁侯会不会迁怒于你。” 左卿辞懒懒的一晒,“以靖安侯府的地位,只要无实据,他又能奈我何。” 她答的很认真,“我会尽量小心。” 左卿辞眉间漾着淡诮,嘲讽道,“你要担负的真不少,既要藏匿疯子师父,又要四处寻药,现在更要安排你师娘。苏璇收你为徒,当真是一本万利。” 听出他情绪不佳,她沉默了。 他的心忽而生出燥意,正要再说,她忽道,“市井中劝酒的胡姬,见人即卑微的逢迎,你可会有半分留意?” 他顿了一下,没有言语。 “歌场中卖笑的胡姬,任人肆意嬉弄,你又会如何应待?”见他不答,她望着他,轻翘的深睫下有依恋,却也异常清醒,“那本是我的命运,如果不是师父,我根本不值得你多看一眼。” 他静了半晌,终于道,“你说的倒也不错。” 气氛略略松散下来,他依然情绪散漫,眉眼有一分凉薄的淡漠,又挟着三分不经心的狷狂。 她知道,一切仅是他心血来潮的游戏,可是那些温柔与痴缠异常美妙,一分分渗入心臆,让人沉瘾。纵然一瞬也无妨,她贴上他,用舌尖轻描他的唇,化去他漠然的无谓,一丝丝勾起摇颤的心火,束起的发散了,一如甜醉的欲望,无声的覆落下来。 一阵风吹过,漫天的梅花簌簌而下,一片片轻盈的落入热泉,或沉或浮,随水迭荡,宛如一场盛世倾舞的狂欢。 ------------ 67.风色暴 怒放的古梅枝叶蔓伸,从庭外望去,如雪云蔽空。 阮氏一族在琅琊地位尊荣,自然不乏来客,别业管事的应待之道熟极而流,但对眼前这一位红衣女子,更是十二万分的谨慎仔细。红衣女子凤目明亮,红唇丰而轻翘,通身有一种矜傲的英气,在步向别院的路上驻足仰首凝望,赞道,“这间院内可有泉眼?定然景致绝佳。” 陪同的管事诚惶诚恐,“崔小姐好眼力,下方确有泉眼,但郡主已用来款待了其他贵客,请小姐见谅。” 盛景当前却不得入内,女子有几分不甘,“是哪一方的贵客。” 赵郡崔氏为名门望族,崔家小姐的性情却是出了名的跋扈,管事越发小心,“靖安侯府的大公子。” “那个迷恋胡姬的纨绔?”女子想起前一阵轰动的传闻,轻嗤一声,红唇轻翘,流露出鲜明的不屑。刚要转身离去,忽见一个侍从自曲径而来,沿着院墙进了梅树下的院落。 崔小姐的神色一刹那变了,粉脸厉色横溢,阮氏管事心惊肉跳,两股战战,不知是哪一处惹到这位姑奶奶,翻脸就成了要命的祖宗。 白陌不知道自己落入了旁人之眼,他办完事,回院见秦尘在廊下搂剑静坐,身边放着一小瓶酒,配着炙鹌子脯,莲花鸭签及酥豆各一碟,顿时笑了,“公子还未出来?” 秦尘点了一下头。 白陌在同伴身边坐下,晃了晃瓶中还有酒,拎起来饮了一口。 闲来无事,又有小菜就酒,端的是一种享受,泛泛的散谈了一阵,白陌还是没忍住,“三个月了吧,以往的女人最长也仅一个月,公子对她还真是破了例。” 话中不甘的意味甚浓,秦尘咬着鸭签不予理会。 白陌匝了匝嘴继续抱怨,“一个胡姬,又没什么才情,唯一的长处就是偷东西,不知公子喜欢什么,以前那些才女淑媛,曲意温柔,知情解语,哪一个不比她可爱。” 懒得听他牢骚,秦尘抛出一句,“公子已经让她去见过侯爷了。” 酥豆从白陌筷了上滚落,他愕了一瞬,“不会吧,难道真让一个胡姬为――” 秦尘虽然在对答,眼睛从未疏漏过回廊,见有人行出,不等白陌反应过来已起身,“公子。” 左卿辞束起的发梢略湿,襟口微轩,他似乎心情极好,瞧了一眼天色,“去要几色小菜,温一壶酒,三刻后送上来。” 白陌应了一声正待去办,庭外一声尖哨,七个黑影从墙外扑了进来。 打翻的梅酒汩汩而淌,热气升腾的半空除了花香又添了酒香,越发熏人。 苏云落浸在泉里,绵软的半昏半睡。 突然一道电光破空,厚重的锦障从中而裂,分两边倒了下去。 冷风从裂口卷进来,同时踏入的还有一个执枪的女人。 骄傲、冷艳,一袭红衣。 同一瞬,苏云落从水中掠起,倏忽间避到一角,原本散落地上的中衣也裹住了湿淋淋的身体。 “原来他迷恋胡姬竟是真的,贱人,凭你也配!”红衣女人冷笑,美目透出戾气,“我先杀了你,再去擒他。” 银枪又疾又狠,带起了刺骨的寒意,苏云落的武器压在翻倒的锦障下,唯有在暴风骤雨般的攻袭中腾挪闪避。频密的攻击次次落空,红衣女怒火更炽,“一脸媚相的贱人,还用些□□的伎俩学了几手功夫,等我划烂你的脸,看你还能拿什么勾引他!” 女人骂得越来越难听,苏云落刚要推开锦障,夺的一声锐响,她一个滚身避过,银枪擦着腰侧刺入地砖,留下了一个浅坑。 白陌冲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一声叫唤憋在了胸口。 美人打架实在不算多见,尤其是一个红衣劲装,一个衣不蔽体。 穿红衣的银枪耍得猎猎生风,英姿飒爽,活脱脱一头漂亮泼辣的胭脂虎;穿白的几乎让人不忍看,她仅披了一件中衣,异常狼狈,一双裸足踩在地砖上,一手还要按住襟口,难免缩手缩脚。 白陌自知身份不便插手,扬声道,“崔九小姐,你贸然闯入委实太过无礼,还请立刻罢手。” “等我杀了这贱人,自会停下来。”崔九小姐柳眉倒竖,气息凌厉,“卓公子呢?叫他出来说话!说说他到底是谁,哼!靖安侯公子,骗得我好苦!” “有什么冲着我来。”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左卿辞在秦尘的伴护下现身,看见场中的情形,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崔心芙,住手!” 苏云落的耐性到了极限,她蓦然一折,从白陌身侧掠过,拔出了他的佩剑。 三尺青锋在手,她陡然多了一种流泻的端逸,整个人都不同了。 普普通通的一把剑,突然有了秋水凝清光的冰寒。她的剑姿轻妙从容,剑花一挽一夺,逼得崔九退了三步。纤腕一振一引,银枪顿时失了方向,刹那间崔九的咽喉、臂关、手腕血痕迸现,银枪锵然落地。又一记剑脊拍上崔九的颔骨,生生抽得她晕了过去。 剑风息止,满树梅花被剑气激荡,浩荡纷落而下。 破碎的锦障,打烂的器具,残断的枝桠,尽数淹没在了花雨中。 衣衫不整的胜者在池边立着,长剑虚垂,娇软的胸脯急速起伏,面上还带着羞窘与恼怒混成的杀意,苏云落渐渐的红了眼,紧抿的唇带着说不出口的委屈。 一把剑咣啷甩过来,砸在左卿辞身前,同时迸出一声低哑的厉喝。“滚!” 秦尘回过神,立刻挟着主人退走,白陌同样迅速,谁也没敢多停一息。 “公子,那七人均为崔九手下,目前暂未惊动阮府,该如何处置。”崔九看来是兵分两路,一批在前院困住侍卫,她从后院潜入池畔掳人。结果公子不在,却撞上了苏云落,这一次胡姬气得不轻,如果不是秦尘反应及时,大概公子又要吃一记耳光。 眼下她无声无息的一走了之,白陌简直替公子庆幸。 “除了崔九其他的都杀了,处理干净一些。”左卿辞毫无火气道。 这样的声调显示出主人情绪极差,白陌咽了一下口水,“崔九已经知道了公子的身份,只怕会不依不饶。” 左卿辞冷冷一哂,“给她上点化筋散,让她瘫几天收收性子。” 夜已经暗了,秦尘回来有条不紊的禀报,“据我探到的消息,崔九偶然至琅琊游赏,发现公子后,立刻借了由头辞出阮宅,大概是怕阮宅知晓后不利于行事。如此一来,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寻她。不过苏姑娘不见踪影,是否该想个说辞通报郡主?” 热泉的硫磺气息压过了她身上的暗香,一时间已无法追寻,左卿辞沉默了一瞬,“明日回明昧阁见郡主,白陌找间干净的客院,等出了阮府立刻搬过去。” 白陌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刚要说话被秦尘扫了一眼,顿时省悟。弄成这样,胡姬一时半会怕是消不了气,再留住阁中未免尴尬,不如搬离了再慢慢计较。 左卿辞没心情理会,一拂袖屏退了二人。 思了一会心气浮燥,他抑住烦乱净手拭面,换上了寝衣软鞋,扯散束发在榻边坐下,片刻后似觉察了什么,将扔在一旁的丝带拣回来,挽在指间细看。这根束带并非晨时所用,玉青为底,黛色荼白雪青为辅,纹样繁复雅致,窄窄的一条,织得极精细。 左卿辞看了半晌,指尖若有所思的轻抚,长眸渐柔了一丝。 明昧阁前一段时日笼在郡主病重的愁云惨雾中,好容易阴云散去,又变得忙碌不堪。这一次从温泉别业回返,白陌发现阁内众多仆役在整理物件,廊下四处散摆着檀木箱,仿佛在借天光翻晒收捡。 白陌忍不住纳罕,三月未至,凛寒仍浓,这个时节整理箱笼也未免太早了些。 茜痕看出他所想,眨了一眨眼,俏颜梨涡隐现,“郡主说今年春早,把该晒的该清的全理一理,免了到时候忙乱。” 左卿辞扫了一眼心照不宣。郡主已然在做离开的准备,这一走就不可能回头,谁能想到金娇玉贵的世族千金有这样的勇绝,从此天涯零落。 及至踏入郡主所居的院落,内里更是凌乱,连桌案上也堆着各色玉盒锦袋,字画珍玩。 琅琊郡主倚在软椅上,捧着一个镂银茶筒,清眸迷蒙而惋伤,仿佛正陷在追忆中。见得来客,她恬然绽出笑意,然而对方所述让她顿生意外,禁不住疑惑。“公子要搬离此地?怎么不见云落。” 左卿辞说辞委婉,“还请郡主见谅,恰好有一些小变故,不得不如此安排,新的住所就在山下,郡主但凡不适,均可随时遣人传讯。云落偶然暂离几日,过一阵自会来探视郡主。” 琅琊郡主极好的抑住了失望,片刻后道,“既然公子已决意,我也不便强留,若有什么需要之处,公子尽可直言。”言毕,她从案上取过锦盒,“正好翻出了几样东西,这是早年所得的一方古砚,公子将云落携来,又为我的病费心良多,请容我以些许薄物为谢。” 左卿辞也不多言,略一揖让接了过来。“不过是随手之举,郡主何必多礼。” “女孩家没有不佩玉的,这枚玉饰是我少时所喜,可供云落随身。”琅琊郡主递过一枚锦袋,最后轻抚掌中的镂银筒,“还有这枚银筒,盛的是真腊的犀明茶,当年――有人爱重其滋味醇厚回甘,若她能携回去――” 阮静妍不曾再说下去,清眸淡婉,又含着一丝温柔的希翼。 左卿辞自能领会,不必多言,“郡主的心意,她定会明白。” ------------ 68.陌上尘 崔心芙又一次试着支起身,酸麻的手足让她瞬时跌回了床榻,她急促的呼吸,狂乱的怒火盈满胸膛,明眸睚眦欲裂。 她出身的崔氏一族虽不如靖安侯府尊贵,但在赵郡一带为翘楚,说是势可遮天也不为过。她是长房嫡出,上头有八位兄长,全加起来也不如她得宠。世族小姐从无习武一说,可她自幼爱舞枪弄棍,家中不赞同,她倔强的三天不饮不食,逼得父亲默许,兄长专程请来北地第一枪教她习武。 家人的殊宠和爱护,让她从来不必像其他淑媛那样锁在深闺,而是意气风发的与兄长策马傲游。红衣白马御银枪的崔九小姐,赵郡人人尽知,在那一方广阔的天空下,她随心所欲,睥睨纵横,不曾受过半分委屈。 可是数年前,她实实在在的跌了一跤,痛彻心脾。 那一载四哥得子,崔氏一门举家至柏林寺还愿,她被无趣的诵经吵得心浮气燥,抛下家人躲去后院,却无意中碰上了此生的魔障。 一个皎如明月的男子自青翠欲滴的竹林缓步而出,翩然与她错肩而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她第一次懂,从此万劫不复。 她很快知悉了他被称为卓公子,文采不凡,风华绝世,带着两名随侍在月前游历至赵郡,时与柏林寺的慧明上师辩禅。有人猜他是深藏不露的世家贵胄,有人猜他是微服潜行的豪族子弟,却无人能说清他的来历。 她刻意让六哥安排,在一场游春中结识了他。他既不像常人那样畏惧她,也不似伙伴一般奉承讨好,始终不远不近,客气有礼,就如对待所有倾慕他的女子。 那一时期他是赵郡闺秀最爱言及的人物,他的风流雅逸,谑言片语,折落了无数芳心。她的爱慕坦率而直接,天天寻去言叙,那些倾慕的女子渐渐噤寒退却,全城尽知一个不明根底的雅士掳获了骄傲的崔家掌珠。 然而,他并不因之而喜悦。越是挫败她越是执迷,越是冷淡她越是渴望,即使他连名字也不肯示人,即使他直言无意久长,只要露水之缘。 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 呼吸相缠,衾枕与共,缠绵的温存让她以为得到了他,谁料想美梦般的欢愉那样短。她不过是将一个意图接近他的贱婢划花了脸,不过是发脾气不允他独自去诗会,不过是追问他的家世,想让他上门提亲。 她一腔旖旎热望,换来日渐冷淡的疏离。最后她横枪在手以死相迫,他依然是那样平静,多情时似水,转颜之后也真个无情。 她下不了手,他毫不恋栈的离城而去。崔家精锐四出,一路追一路折损,她竟不知他身边的侍从这样厉害,硬生生护着他遁去无踪。她恨的几欲颠狂,数日不睡不食,笞死了十余个下人。母亲以泪洗面,兄嫂轮番守候,连盛怒的父亲都放弃了斥责,唯恐她失控的毁掉自己。 她以为此生已过,却在琅琊撞见了他的随侍,才知他竟是争议无数的靖安侯府大公子,将她弃如敝屐,反携着卑贱的胡姬共浴。 人生至辱,莫过于此。她恨得发狂,想毁掉胡姬的脸,用枪穿透贱人的身体,用血来洗清她的极至愤怒。可她被困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日日瘫软在榻上,仅有一个哑婆子服侍,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开始恐慌。 天黑了,晚膳的时刻近了。 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端着托盘的影子投进屋内,她绝望的将脸扭到了一边。 有人在榻边坐下,耳际传来碗勺的轻响,须臾,半勺蛋羹送到了崔心芙的颊边。 她恹恹的一瞥,意外见了一张爱极也恨极的面孔。 俊颜温逸从容,一如当年。 她忘了愤怒,恋恋的盯着他,满腔的心火化为了委屈至极的心酸,忽然间泪珠就落了下来。 他取过枕边的素巾,替她拭去泪,又将银匙递过来,她下意识的咽下去,一勺接着一勺,她舍不得移开眼,尽数吞了下去。若是家里人见到脾性火辣的九妹竟然如此乖驯,一定大为跌足。 待蛋羹喂尽,左卿辞搁下碗。“回赵郡去吧,徒留无益。” 崔心芙的火气又上来了,狠狠的盯着他。“用不着你管。” 他只笑了笑,像对待一个幼稚任性的顽童。 崔心芙咬咬牙,“那个贱人呢?你杀了她,我就走。” 他的长眸似笑非笑,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奇异多了凉意。 “舍不得?”崔九昂起头,带着三分意气挑衅,“那也罢了,我让父亲修书靖安侯,说有个低贱的胡姬伤了我,自然会有人替我处置。” 他的指尖划过她颔际的淤伤,肿胀早已消了,残留着一道剑脊印下的浅痕,漫声道,“若她的剑一侧,你可不止这点轻伤,只怕半个脑袋都不见了。” 崔心芙半点不惧,冷笑道,“她有那个胆子?就凭她敢伤我,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我就要划烂她的脸,将她卖到军帐去当营妓——” 脸颊蓦然一疼,迫得她住了口,他慢条斯理的松开箝制的指,从怀中取出丝巾拭了拭手,仿佛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的伤并无大碍,过几日自会痊愈,不过若是落在人贩手上,将你划烂脸毒哑卖掉,大概很难再逃出来,就算有一天崔氏一族寻到,你猜他们会不会认一个接过无数恩客的崔家幺女。” 崔心芙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威胁我?竟然将我跟那个低贱的胡姬相提并论。” 俊颜连微笑都是凉薄的,“我只是好奇。” 无情的话语让崔心芙心绪激荡,又是激怒又是委屈,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有什么好!我有什么不好?凭什么你这样卫护她。” 他淡淡的看着她,任她哽咽啜泣,直到哭声零落才又开口,“当年之事是我不该妄为,时至今日,彼此纠葛也无意义,就此罢手吧。” 崔心芙高傲拗烈,听他说的这样淡然,顿时恨极,“罢手?作梦!我不会让你好过,更不会放过那个贱人!这是你欠我的!” 左卿辞眉间掠过一丝讽意,“你要如何?一路纠缠,让全天下知道崔家小姐被人始乱终弃,嫉恨发狂,连带赵郡崔氏一族沦为笑柄?” 无视崔心芙气得几乎疯狂,他从榻边站起,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漠,“若是怨恨难平,尽管记在我头上,要什么补偿尽可开口,唯独重归旧时绝无可能,息心歇着吧。” 门在眼前合上,他又一次毫不留情的离去,崔心芙胸口窒痛,情绪越来越激烈。他果然出身高贵,足堪与她相配,却对她轻而贱之;而那卑贱胡姬在千万人前吻他,不知羞耻,放荡得惊世骇俗,却得到了他的宠护,她从不曾这样想得到一个人,也从不曾这样憎恨一个人。 极度的愤怒催生出了奇迹,崔心芙空荡荡的丹田隐约聚起真气,瘫软的身体居然坐了起来。 整个独院被白陌包下来,院中三间屋宇,一间由白陌秦尘所居,一间安置着崔心芙,最大的一间自然是左卿辞的寝居。房间内画瓶纸镇,熏炉锦屏,霜炭暖盆样样齐备,掌柜极有眼色,侍奉得格外尽心。 左卿辞在翻看琅琊郡主的赠礼,那一块红丝砚古朴自然,纹理密致锵若金石,色美如泽玉,相当难得。他仅看了两眼就随手扔在一旁,拾起了玉饰。 玉饰仅有拇指大小,金叶为边,整体琢如桃形,玲珑饱满,寓意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上等的和阗羊脂温润生光,如此澄净的并不多,应是出自家族珍藏。 银筒也是精雕细镌,比起这两者的价值则要逊色许多。不过内里的茶叶极为难得,历时十年依然乌黑曲亮,香醇扑鼻,正是最上乘的犀明茶。犀明茶并非中原所出,而是真腊国所产,与中原相去千里,其间峻岭险道不可胜数。大凡茶叶总是以新茶为宜,犀明却是越陈越香,小小一点茶叶,到了中原贵逾黄金,几乎是传说般的存在。有品饮者赞其甘滑醇厚,色如琥珀,能以此茶为常饮,可见琅琊郡主在一族中的地位。 白陌的禀告打断了静赏,左卿辞不动声色的将玉饰收入袖中,出言传进。 两名阮府的管事入室行礼,“公子传召不知有何要事,还请示下。” 左卿辞轻描淡写的开口,“昨日我在道边救了一位女子,似乎是赵郡崔家的小姐,据说曾在阮府暂居,弄不清怎的流落——” 话未说完,一杆银枪划空夺的一声钉在书案上,惊得两名管事魂飞天外。 一个红衣女子随之冲进来,她发髻散乱,形态颠狂。径直向左卿辞扑去,被他一步避过,退到了丈外。 崔心芙大怒,拔起银枪一扫,桌上的东西哗然坠地,红丝砚磕得锵然一响,银筒翻倒,价值千金的茶叶泼散而下,大半落入了案边的火盆,火焰一炙,凭空蹿出了紫焰,空气散出烧糊的气味。 长眸扫过微微一凝,左卿辞又躲了一下扑袭,两名管事哪见过这种场面,骇得胆战心惊,汗如浆出。 威风仅仅持续了一瞬,崔心芙力竭难支,头也开始发昏,她晃了晃扑跌在地,银枪也摔开了。 屋里恢复了平静,一片横扫过后的狼籍,两名管事惊魂未定,左卿辞长叹一声,“两位也看见了,崔家小姐大约受了什么刺激有些疯魔,我毕竟是男子,身边也没几个人,唯有请贵府将她送回赵郡,以免家人忧挂。” 崔家不是普通世家,嫡出小姐突然在阮氏的地头发疯,这护送返家之责,阮府的确也推不过。可她方才的凶蛮着实吓人,九小姐又是出了名的泼悍难缠,难保路上不会再折腾生事,两名管事面面相觑,均觉棘手,不敢轻易应承。 左卿辞何等善解人意,“我这里有一盒宁神香,早年得一位友人所赠,常人嗅了静虑定思,心神迷乱之人则另有镇定奇效,适才两位也见着了。” 熏炉的鹤嘴盈着兰麝般的淡香,崔九躺在地上昏迷未醒,两下一对照,管事登时松了一口气,立时爽脆的接了香盒,应诺下来,唤来婆子将崔九小姐抬上了阮府的马车。 待送客完毕,白陌开始收拾屋子,这位崔小姐闹腾时间虽短,威势不小。狼毫笔断了,汝瓷杯碎了,红丝砚扑磕在地,白陌逐一整理,待拣起跌落的银茶筒,被左卿辞拦住了。 垂眸望着火盆边零落的茶叶良久,左卿辞的神色越来越奇异。 ------------ 69.飞鸿远 喧闹的酒肆,吵嚷的酒客,掺杂着各种复杂的声浪,场面混乱不堪。 左侧一间雅厢内,文思渊语气复杂,“他要见你,让你去乐游湖畔的君临客栈寻他。”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文思渊带上了明显的刺讽,“看来你将左公子服侍得不错,才几日已让他食髓知味的离不了。” 对面依然沉默,文思渊冷笑道,“怎么,你现在见我已无话可说?山不转水转,别哪天被贵人甩了,又求到我头上。” 对面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开春后我要开始筹金子。” 文思渊的眸光蓦然一跳,又迅速压抑下来,“这可是奇了,得了恩宠还要自行筹钱,区区两千金,左公子难道如此小气?” 嘈杂的声浪从帘外袭来,对面默不作声,良久缓慢道。“你若不愿,我另寻他人。” □□裸的利益固然诱惑,悬在头顶的威胁更可怕,文思渊思索的同时探问,“左公子可知此事?” 对面的人回答,“这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文思渊讥声嘲道,“与他无关?他有权有势有手段,若是妄自安排触怒了他,你在榻上献媚撒娇一番也就罢了,我却说不准会如何倒霉。” 对面沉默良久,“这么说你不接?” 文思渊略一顿,态度又圆滑起来,“那也未必,此事稍后再商议,你与他是怎样生了分歧,居然打算重拾旧业。” 这样的问题当然不会得到回答,文思渊打量了几眼,不掩幸灾乐祸,“他的身份本不是你所能臆想,逢场作戏的消谴几日而已,根本不会让你踏入侯府,想清楚了也能少犯些蠢。” 对面的人没有驳,低道,“这一阵我不想见他。” 文思渊登时觉得不妥,他是被遣来传讯的,若她坚持不去惹怒了那位煞星,未必不会牵连到自己,命还捏在他人手中,不宜冒险。轻咳一声,他随机应变找了个由头,“去不去随你,他寻你似乎与琅琊郡主有些关联,我记得郡主曾替你在神捕面前解释了铜镜一事,应该也算有几分交情。” 对面的人终于抬起眼,突道,“一个叫崔心芙的女人,被称为崔九小姐,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第二日的黄昏,一个纤影走入了君临客栈,在廊下停住了脚步。 白陌现身一躬,“苏姑娘但请入内。” 苏云落仍在门上叩了叩,直到里面的人发话,才推开门扉踏了进去。 白陌自去准备茶水,忍不住私下秦尘嘀咕,“她突然这样客气,我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秦尘也看在眼中,难得的点了一下头,“公子那边,只怕有些不妙。” 左卿辞在书案前,一刹那也觉出了变化。 她换下了华服,改着一身素淡的衣裳,到了房中也未卸下面纱,无形的距离横亘在两人之间,气息疏远而安静。 “那一天让你受委屈了,是我之过。”左卿辞的话语清悦柔软。“你送的束带,我很喜欢。” 他的发上束着玉青的丝带,她垂着眼睫并没有看,“待师娘安顿好,我要筹今年的金资,大概不会再有余暇,你有事可以让人传话,我会尽全力而为。” 左卿辞静了一瞬,“黄金之事我与谷中传个信即可,你无须再冒险。” 她想也未想出言拒绝。“我习惯了银货两讫的交易,没有必要更改。” 左卿辞奇异的笑了笑,一语道破,“云落宁肯行险也不愿欠我半分,是打算以后再不相见?” 她沉默的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长眸轻合了一下,左卿辞的语气格外温柔,“是因那一日受了欺侮?可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那些不算什么,我见惯了。”他的声调让她无法再沉默,勉强道,“你对我很好,可是――。” 左卿辞薄抿了一下唇,“可是如何?” 她想了很久,低低的道,“我不懂怎样和人相处,只要我存在就会有人不喜,起先我总疑心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后来日子久了,就会远远的避开,唯有距离能让我觉得安全。” 左卿辞不露声色,“与我在一起很难受?” “你很好。”她的话语略停了一瞬,与他在一起的欢愉和酸苦都是那样鲜明,让她的心紊乱又滞涩。“可在你身边,我永远是个贱人。” 没有名字、最卑贱的胡姬,以色事人的玩物,可以任人轻辱,也可以重金相索。 “你想我怎么做。”左卿辞凝视着她。羽扇般的长睫已经再次修短了,轻垂的时候甚至掩不住胭脂痣。 “什么也不用。”她轻出了一口气,摒弃了无用的情绪,“月出九皋,云落天都。这是师父给的字,他养我教我,不是为了让我依然成为女奴,我不想最后连自己都看不起。” 她说的很干脆,没有半分犹豫,深楚的瞳眸明澈坚定,一瞬间的决绝绽放出骄傲的光华。 俊颜异彩飞闪,左卿辞沉默了一阵,柔声道,“可我心悦云落,又该如何。” 她踌躇片刻,拉下面纱吻上他的颊,靡软的低语是依恋,也是告别,“像从前那样传讯,如果方便我会来探你,只要你还未娶妻。” 她留的时间不长,走的时候仅取了琅琊郡主赠的玉饰,那些绚丽的锦衣轻裘,珠玉钗环,似乎与她全无关联。左卿辞抚过自己的脸颊,那里还残留着柔樱般香润的触感,伫立良久,他忽然微微笑起来。 有些事他忘了说,大概也无关紧要。 生命有无数旖旎甜美的陷阱,诱人贪图,诱人堕落,诱人以自由和尊严去交换浮华安逸。可那一只美丽的灰隼,却是挣开束缚,毫不犹豫的飞走了。 ------------ 70.心匪石 五月,一件离奇的消息震惊了琅琊与金陵两地。 久闭深闺的琅琊郡主宣告失踪,这位郡主以才情和仪容著称,执意虚掷韶华闭守闺中,在世家之中也曾引起各色纷议,年前与威宁侯的婚讯散出时,轰动不小,引起不少人感慨,然而在这场倍受瞩目的嫁娶即将来临之时,郡主竟与随身侍女在佛寺后厢神秘失踪,仅留下粉壁上一笔清丽的簪花小楷。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琅琊王尽一切力量搜寻,人却仿佛凭空消失了,逝去得毫无痕迹,纷纷扬扬的猜议沸腾多时,甚至传至了深宫。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宫中都说郡主心里有一个人,所以才不愿嫁给威宁侯,大哥觉得可是这般?”左晴衣倚窗托腮,娇憨的思索,宛如春日一道明媚的风景。 左卿辞只是微笑,“或许。” 不痛不痒的回应惹得晴衣抱怨,“大哥怎么这般无趣,二哥说得可生动了,还说薄侯自出事以来茶饭不思,亲赴琅琊不眠不休的查找,府中侍卫倾出,连淑妃娘娘也为之嘘叹呢。” 左卿辞不予置评。“我怎的听说薄侯已离开了琅琊?” “寻了月余依然不见,再留下去又有何益。”贵为王侯却落得一片深情空掷,左晴衣颇为同情,“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薄侯与阮家均是颜面无光,听闻侯爷依然不肯取消婚约,一心要将郡主寻回。” 左卿辞漫不经心的垂下眼,薄侯所为可不仅如此,他将所有行经之地封锁拦查,悬重赏严缉飞寇儿,可惜对方从吐火罗深宫尚能弄出一个大活人,这次又是蓄谋数月,薄景焕的一切布置全成了徒劳。 左晴衣摇了摇头,“薄侯正妻之位空悬等了那么多年,郡主怎么就如此固执绝情。”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有些事强求也是无用。”左卿辞轻飘飘道,眉梢有一丝藏得极好的轻讽。 宫中私下有传言说郡主实是与人私奔,左晴衣对此满是好奇,但毕竟未嫁,不太好问,明眸溜溜一转,“大哥见过郡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左卿辞怎会不懂她在想什么,莞尔道,“郡主端庄娴静,气质如兰,清雅非常。” 廊下悬的银架蓦动,鹦鹉伸开翅膀嗄嗄的叫起来。“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从曲径翩然行来,穿杏黄色宫装的正是淑妃,身后还有一个娉婷的身影,随着临近越来越清晰。 左晴衣起身惊讶的自语,“娘娘身后是――沈小姐?” 左卿辞目光扫过,果然是沈曼青。 宫中所见的气质与江湖时又有不同,沈曼青淡扫双眉,白玉压裙,一袭紫缬襦青裙衬得肤如凝脂,纤和秀美。连行走的步伐都较往日收窄,仪态更为娴静。 淑妃走入了雅轩,虽然年岁已长,行止依然仪态万千,可想年轻时的风华。她本是左侯的长姐,膝下并无子息,早已将晴衣视为已出。左卿辞少时失踪,及至入宫探望晴衣才见了这位姑母。因有血缘之系,又怜他命多坎坷,淑妃对他格外关怀,风姿犹存的脸庞和善而愉悦,“我本是请沈姑娘过来讲一讲经,正逢卿辞也来了,可真是赶巧。” “姑母是在御花园撞见了沈姐姐?我早想请姐姐过来坐坐,一直不得时机。”左晴衣拉着沈曼青言语亲热,绝不让客人冷落,“上次姐姐送的香清冷出尘,我十分喜欢,金陵可有哪家店铺贩售?” 沈曼青端雅亲和,“那是正阳宫古方秘制,从不外传,既然合左小姐心意,回头我再送一些过来。” 左晴衣立时道谢,淑妃笑斥,“这丫头真是被我宠坏了,一见面就讨东西。” 晴衣爱娇的揽住淑妃的手臂,“可不只是我贪好,沈姐姐的东西格外别致,上次七公主得了一串山核雕的珠子,整日爱不释手呢。” 淑妃嗔了她一眼,转头对左卿辞道,“别让晴衣这丫头吵晕了,左公子与沈姑娘是旧识,虽在宫中,也不必有太多避忌。” “娘娘说的是。”左卿辞浅浅一笑,回话极有分寸,“只是我与晴衣叙话多时,时辰也不早了,不宜再打扰娘娘听经,该告辞了。” 淑妃明知左卿辞今日探访,携沈曼青来得这样巧,晴衣如何会猜不出。私心里她也不拒绝这样一位长嫂,不过左卿辞既然有意退避,她拿不准情况,便不说话了。 淑妃一心撮和,岂容左卿辞轻易退走,“离宫门下钥还早,卿辞若无急事,不妨稍待一阵,也好替本宫送沈姑娘一程。” 左卿辞也不坚持,随语应了。 淑妃略为满意,转而与沈曼青叙谈养生修性之道,晴衣在一旁凑趣。期间淑妃试了两次,左卿辞仅是微笑,始终不怎么回应谈话,也不好再勉强,只当他是内敛自守。三个女人又聊了好一阵,沈曼青终于寻机辞了出来。 不管是否知晓淑妃之意,沈曼青表现的落落大方,全无攀结之色。“淑妃娘娘一番好意,劳公子久候,沈府的马车就在宫门外,我自行过去即可。” 左卿辞浅淡一笑,“我也要往那边去,本是同路。” 两人沿着长廊而行,左卿辞起了话头,“一直未及恭贺沈姑娘重归国公府,天伦得慰,朝野传为佳话,如今一切可还习惯?” 沈曼青回答得十分圆融,“家人都对我极好,只是时常还是会思念山上。” 真要思念又岂会留在国公府,频繁入宫与后妃交游,左卿辞也不点破,“一边是师恩,一边是亲长,的确是两难之择,沈姑娘也是重情,这一阵怎么未见殷兄。” 沈曼青掠过一丝低晦的怅色。“师门不宜久离,他前一阵回山了。” 左卿辞似乎略带憾意,“可惜了,此前正巧出行,也未及和殷兄聚上一聚。” 沈曼青心思一转,试探的轻问,“苏――云落近来可好?” 左卿辞自然而然的流出微诧,神色全无破绽,“她例来行踪飘忽,唯有借助掮商才能雇请,我还以为沈姑娘既是同门,应当更为了解。” 沈曼青一滞,有些许不自在的解释,“她是师叔的弟子,离山早,我们来往不多,再见时她也从未透过身份,大概――我也不配作她师姐。”话到尾音,她轻轻一叹,仿佛有无穷的未尽之意。 左卿辞不动声色,“沈姑娘性情好,当年必是诸多包容。” 紫缬襦青的裙摆如细波盈动,沈曼青缓步而行,仿若遗憾的叹惋,“她自小不爱近人,有时想想,或许是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专注练功,对她关怀太少。” 左卿辞笑了笑,也不再多说。 行至宫门边,一个侍卫过来躬身相请。“左公子,威宁侯有请,请借一步说话。” 抬眼瞥见十余丈外遥遥一辆马车,左卿辞知来者不善,辞了沈曼青自行过去。 马车内正是薄景焕,传言说的不错,他确实消瘦了一些,或许是遍寻不着的挫折,他的眉宇较过去更为阴沉,隐隐透出戾气,车也未下隔窗单刀直问。“数月前,左公子在琅琊山明昧阁作客,可是带了一位胡姬?” 左卿辞全不受对方质询的语气影响,神色不变,“确有此事。” 薄景焕额间聚起厉纹,“与涪州试剑大会夺宝的可是同一人?” 左卿辞并未急于回答,这位侯爷既然此时才寻来质问,显然已经查得足够详尽。 薄景焕冷笑,目光锐如鹰隼,“想来不会错,敢一剑击晕崔家九妹的胡姬,天下间不会有第二个。” 左卿辞既不承认也不否定,薄侯的神情越发冷硬,“我与令尊可有仇怨?可有得罪左公子之处?” 左卿辞的态度极是客气,“侯爷何出此言,让在下汗颜难安。” 薄侯一拍车窗,声色俱厉。“既然从无得罪,公子为何执意与本侯作对,甚至指使她掠走了郡主!” “侯爷之责,请恕我不敢当。”左卿辞长身而立,不卑不亢的应对,“我既不知郡主为何人所掠,更不知此事与她有何关联,还请侯爷示下。” 薄侯冷恻道,“是不是她你心中有数,我只问你为何将她携去琅琊,如今她又在何处!” 左卿辞的话语始终不疾不徐,“侯爷不知就里,难免生出误会。昔时我离开涪州之时,郡主专程请托,言及我同行的胡姬似一位故人,嘱我务必让她再见一面,其后还为此事数度修书。” 左卿辞略一躬身,仿佛避人耳目般压低了声音,“郡主尊贵清和,如此恳切的请托,我岂敢不应,是以才有年前的琅琊之行。至于郡主其后失踪,远非我所能预料,侯爷实是疑错了人,若不信,我手中还留有郡主的数封信阑,可为证鉴。” 薄侯滞了一瞬,面色越发青厉,却是半晌不语。 左卿辞心底通明,又道,“侯爷对郡主关心情切,心急也是在所难免,若执意认定郡主的失踪与她相关,不如追索郡主为何执于见她,或可探出些许端倪。” “无论如何,她终是难脱干系,你请下圣命赦了她的罪,却纵得她胆大妄为,公然劫掠贵人。”薄景焕沉默良久,颜面板得似铁一般,字字刚硬。“如果左公子能有消息,人情我自会记下,若仍耽于美色与贼牵连,必受其咎,勿谓本侯言之不预。” 纵然这般□□的威胁,清俊的脸庞依然水波不兴,左卿辞淡淡一笑,“多谢侯爷提醒,惟愿侯爷早日得遂心愿,寻回郡主。” ------------ 71.龙潜渊 苏云落携着琅琊郡主与茜痕辗转潜行,历时良久,越走越是僻远。最后来到一个群山环绕的村落暂时歇了一宿,接着在山高林密的野径走了一日,傍晚时才抵达一处奇特的山口。山口极狭,看不清内里,外缘的缓坡上起了一幢灰色石屋,篱笆围了一落院子,茅檐低小,碧茸茸的春草铺了一地,一条清溪从山间漫出绕坡而过,山野烂漫,一派自然。 茜痕全身酸痛,她走了一脚血泡,坐驴更颠得难受,路上已然歇了十余次,她虽是侍女,自小长于豪门,形同于半个小姐,从不曾经历过粗累之事。不是当着主人的面强撑早已瘫软下去,见着屋子终于松了口气,眸子险些泛起泪花,只觉腿脚重逾千斤,再也挪不动。 琅琊郡主从苏云落背上落地,她本是病后气弱,躲藏奔逃的惊悸又加剧了虚耗,前几日开始低烧,神思犹有些昏沉。她换了一身农妇的粗衣,小衣尽管是细布,仍将她的肌肤磨得红痛,在山溪中洗去易容药粉后,细嫩的脸颊也现出了晒伤的红晕。这一阵可谓郡主有生以来最为艰苦的时光,然而她顾不上休憩,抬起头眺向山口,“他在里面?” 苏云落应了一声,将茜痕扶到一处残桩坐下,卸下随行的两只驴背上的驼载的粮食及各种用具,毛驴脊背一轻,欢快的鸣叫了一声,踢踢达达走开自行觅食。 梦中人近在咫尺,琅琊郡主神思不属,捺不住往山里走,石屋内忽然步出一个老头,苍老的眼一瞥犹如冷电,蓦然一记沉哼。 这一声犹如一记重锤,击得人心口一悸,琅琊郡主踉跄跌倒,茜痕也是脸色猝白。 “师娘!”苏云落扶住她,真气一送护住她的心脉。“不能进去,师父还认不了人。” “臭丫头,再不回来就让你那疯子师父死在里头。”老头粗声咒了一句,话语呕哑难听,却不再有先前窒重的冲击。 苏云落恭敬而拘谨,“前辈,这是我师娘,要劳烦两位照拂了。” 老头听得双眉一竖,登时显出了凶恶的不耐,“我和老太婆看管那个疯子已经去了半条命,还要顾这两个婆娘?” 石屋又钻出来一个瘦小的老妪,头发花白,腰身挺得笔直,恶声恶气的一顿木拐。“吵什么,老婆子耳朵都被你叫聋了,叫你抓只鸡,鸡呢。” 她一出来,老头的气势立刻低了,颇有点灰头土脸的意味,弓着背向十丈外的一处矮林走去,那里有一圈竹篱,围了二三十只鸡。 斥走了老头,老妪拄着拐走过来,眼神一扫仿佛一把刀刮过,茜痕禁不住抖了一下,好在老妪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转去看琅琊郡主。“好俊的丫头,是那疯小子的媳妇?” “正是我师娘。”苏云落低声答道,更是小心,“我会留一段时日,安顿好之后就要外出,届时就请前辈帮忙照看了。” 琅琊郡主正要施礼,老妪叹息一声,已然转身走向石屋,隐约听见她喃喃道,“造孽,都疯成这样,来了有什么用。” 琅琊郡主蓦然酸楚,险些要落泪,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苏云落的腕。“我想去看一看他,哪怕一眼也好。” 苏云落尽力安慰,“师娘放心,师父在里面很好,过几日我寻个时间,让师娘望一眼。” 山重水远,岁月倏忽,好容易到了这里,那个人依然不可及。 琅琊郡主泪眼模糊的望着幽翠的青山,忍下了一声哽咽。 茜痕自小随在琅琊郡主身边,阮府客人众多,时有盛宴,她见过贵气迫人的宫妃,见过精明强干的俊杰,也见过各形各色的英雄美人,可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大刀阔斧的忙碌了几天,苏云落已经筑起了一幢屋子。她伐下大树剥去枝桠,将截好的圆木嵌入地下,立起梁柱搭上顶架,截竹为壁,油布蒙顶,又铺上一层层茅草,日升日落之间,屋子现出了轮廓。 青碧的屋子别有一室清雅,竹壁散出木叶的清香,竹子铺就的地板悬高两尺,隔绝了地面的潮气,踩上去咿呀轻响,犹如乐韵。前室设了火塘,顶上开了一片天窗,右侧一间杂室,后厢是三间卧房。此地有一种极细的燕草,被她晒干铺成床榻,躺上去竟然相当舒适。 她又在屋子四角埋下雄黄等驱虫的药石,点燃艾草香叶将整间屋子彻底熏过,而后将物件搬入了屋子,三人不必再露天席地而眠。茜痕惊叹不已,琅琊郡主强着苏云落坐下,心疼的替她上药,那一双细巧的手满布血口,淤青斑驳。 第二日早上茜痕醒来,三面竹窗已经悬上了细帘,还有两扇灵活的竹扉。 又过了七日,桌案竹椅、盆桶杯碗、丝棉细布等生活用具一一被她从山外运回,连文房四宝都有,还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村童,料理一些杂活。 做完一切,她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屋内清爽宜人,阮静妍在一旁做针线,茜痕自火塘边盛起一碗鸡粥。“苏姑娘先饮些粥,温了半日,也不知还鲜不鲜。” 不等询问,茜痕笑道,“我向对面的婆婆借了半只鸡,说好等我们养的长成了再还她。” 阮静妍叹了一口气,既是感动,更多的是怜惜,“你这孩子,何必这样辛苦,只要有东西能遮头就足够了。” 茜痕竟然会下厨,这真是一桩惊喜,苏云落尝了尝,“比起师娘从前的居所,这间屋子不知寒酸了多少倍。” “能离他近一些,我什么日子都能过,这样已经很好。”比起家中的养尊处优,此刻自然不可能同日而语,阮静妍粗衣布裙,安之若素,只觉清水素粥也是喜乐,远胜独处闺中的满腹思愁。” 曾于绫缎上挑针刺绣的纤纤玉手,而今在缝一块靓蓝土布,用的是村人纺出的白麻线,这或许是阮静妍曾接触过最粗糙的料子,她依然缝的很细,最后咬断线头,让茜痕与村童挂起来。 门上多了一副素雅的半帘,阮静妍的脸庞有一种柔润的光,宁静而平和。 苏云落放下碗,“师娘,我带你去见师父。” 老头子开道,老婆子拄着木拐跟着,步子缓慢而沉稳。 “师父武功太高,必须控制在山内。山中有飞瀑静潭,入山不远有平台,将衣物放在那里,师父自会取用,饮食有山果野鱼。虽然失了神智,但师父生存的本能还在,师娘不必担忧。”苏云落伴着阮静妍行在最后,慎重的叮咛。“师父见人就会攻击,平日由两位前辈守在山口,师娘千万不可自行进入,通道里的荆棘是铁骨藤,刀剑都难以斩断,刺在身上会肿痛不堪。” 阮静妍尽管点头,却一个字也未听进去,昏昏的心在狂跳。 山内像个长嘴葫芦,通路高陡而狭窄,黑沉沉的荆棘绕生,密密牵满了铜铃,苏云落抬臂一扯,岩上铁链辘动,垂下了大大小小的铁环,蜿蜒伸至通道深处,四人踩着铁环避过了荆藤,又行了几转豁然而开,飞瀑的轰落声随之而来。 山花蔓野,碧草连幽,四壁陡峭如一个天生的巨碗,山壁寸草不生,纵然是猿猴也难以攀越。 飞瀑下有一处深潭,潭边有一个玄衣男子披发而立。 孤潭照影,看不清他的脸容,却有一种奇异的气势。仿佛龙游于渊,蟒伏于林,危险而孤落。 那是阮静妍绝不会错认的身影,她目不转晴的看,胸口痉挛的发痛。 男子仿佛感应到有人,蓦然望过来,眸子开合似电,天地为之一寒。 苏云落将新衣置在石台上,抬眼一看立刻扣住阮静妍向后退去,“师娘快走。” 男子已经掠身而起,右手破空一劈,凌厉的锐风扑面而来,阮静妍的肌肤激起一阵寒栗,老妪双手一展,一条烟罗般的薄纱一兜一拦,硬生生将锐风截了下来。 那张脸庞一如记忆中的熟悉,却毫无表情,似乎仅余攻击的本能。老妪一人格挡显然力犹未逮,老头子亮出一枚沉重的飞环,加入了战圈。 阮静妍转瞬被苏云落带离战场,泪盈盈的看着魂牵梦萦的人越来越远,不一会已在山外,苏云落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叮咛,又已闪身入内。 即使在山外,叱喝与剑气破空之声依然如厉啸传来,无形的撕裂耳膜,撞得心口突突的跳,阮静妍脸色惨白,说不出的难受,茜痕跑过来要掺扶,腿一软与主人跌在了一起。 待翻江倒海般的气啸终于平息,谷口现出了三个疲惫的身影。 老头子背也佝了,疲惫的叹了口气,“臭丫头,你也看见了,他人虽疯,武功越发厉害,你在还能助上一臂,平时简直得我和婆子拼上老命。” 苏云落立住脚,低声道,“辛苦二位前辈了。” 老妪哑哑的咳,扶杖慢慢的走回了石屋。 ------------ 72.冷雨急 一个月过去,竹屋越来越完善。苏云落教会了村童捕鱼杀鸡,下简单的猎套,又砌了一方水池,用竹筒从清溪引水而至,灌溉屋后一小片菜地。篱笆也围起来,甚至还在大树下以粗藤编了一个秋千,置了一张躺椅。 日色晴朗,蝉声轻鸣,野鸟啄枝。 一群小鸡长得半大,园子里钻出了绿油油的菜苗,茜痕在窗下悬挂驱蚊蝇的药包,清澈的水流淌过,竹管一落一翘,击在圆石上传来叭嗒一声轻响。 苏云落做完活,在阮静妍身边坐下。“师娘,明日我要走了,下次再回来可能要数月之后。” 阮静妍理解的宽慰,“不必担心,这里一切都很好。” 苏云落又一次叮嘱。“师娘千万不可擅自入谷,酿成大错,我百死也难赎。” 阮静妍静了一会,眼睫轻颤,“我总会想,或许他能听出我的声音?能有一线熟悉?至少他懂得换衣进食,并非全无理智。” 苏云落斩钉截铁,“不可能,师父心绪尽失,这么多年不曾有一次能与人平静相对。” 阮静妍没有反驳,清眸中虚渺的期盼依然存在。 苏云落急起来,解开衣转过去,“师娘你看,有一次我没来得及躲开,隔空被剑气所伤,若是落在师娘身上就危险了。” 背脊上的长痕斜斜而下,虽然色已转淡,仍足以想见曾经的重创。阮静妍惊住了,怔怔的看了半晌,眼泪蓦然而落,“天,你为了护着他,受了多少苦。” 没想到她会如此激动,苏云落着实不擅长安慰,嗑嗑巴巴的劝解了半晌,阮静妍仍拥着她止不住啜泣,像一个脆弱的长姐,毫无保留的心疼与怜惜。 被拥住的感觉让苏云落想起一个人,心湖深处仿佛有风拂过,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山中一片清宁,山外风声急唳。 王侯一怒非同小可,然而两三封捏在左卿辞手中的书信却如警钟,遏住了薄侯的滔天怒焰,毕竟靖安侯府与其地位相当,真翻了脸于事无补,况且郡主主动勾结飞贼一事散出,传闻会更难听。投鼠忌器,薄景焕选择了隐而不发,满腔憎怒全指向了罪魁祸首的飞贼。 半个月内,又一起消息爆炸般传开。西夷使者千里跋涉前来朝贡,携来预备进贡的娲皇杯意外失窃,房中一枚青线结扣,瞬时锁定了窃者何人。 事涉国体,案子呈于御前,天颜震怒下旨严捕,又听闻此贼出自正阳宫,甚至欲遣内宫使者赴天都峰问责,被大臣劝说后才作罢。风高浪涌,八方重缉,飞贼的赏格之高,饶是老江湖也不禁眼红,人们为这一次天罗地网的捕拿而惊叹,尽在猜测她何时落网。 这一手借刀杀人做得相当漂亮,连左卿辞也不能不钦赞。苏云落近日藏匿还来不及,当然不可能有暇窃杯,薄侯伪造了一枚青丝结扣即可广为张捕,又不至牵扯出琅琊郡主,可谓妙棋。圣意之下,即使靖安侯府也不能公然有违,左卿辞每次出行必有眼线跟缀,他也不急不恼,暗中自有人将讯息陆陆续续传过来,这半个月的秘报同样如期而至。 七月十四,现于益州,遇赤鳞双蛟。 八月初三,现于天府,逢金钟岛四护法。 九月廿一,潜行至洛水,遭快雪楼伏击。 左卿辞屈指暗算,眸光微沉,距她最后一次现身已有二十余日,以她的易容之能,这般频繁的遇敌必是有人出卖了行踪,不得不被迫一路逃蹿,境况越来越危险。 烛影一晃,房内蓦然翻入了一个黑衣人。 外苑的秦尘竟然不曾示警,这让白陌大惊,按剑全神戒备。黑衣人没有进攻,似乎气息有些散乱,行动间滞涩,合上窗扉后卸去了面纱,露出了一张深秀的胡姬脸庞。 白陌顿时释然,然而一想到此人背后的无数严缉,又禁不住紧张起来。 左卿辞同一瞬出声,“秦尘,去清一清周围。” 门外应了一声,随即隐去。 苏云落在窗边立着,容颜异常苍白,她略带犹豫的看着左卿辞,左小臂上裹着一层粗布,仿佛有些异样的肿胀,左卿辞的目光停了半秒,“白陌,取我的药囊,准备银剪清水。” 说话间他快步上前,解开她裹伤的粗布,凝固的血痂簌簌而落,呈露出来的细臂触目惊心。两根乌黑的长针穿透而过,皮肉一片乌紫溃烂,连指尖都成了黑色。 “噬魂针。”左卿辞眉间一蹙,迅速翻开针囊,抽出银针封闭了血脉。这种奇特的长针是翰海堂秘炼的暗器,针身有暗孔,入肉弹出毒刺,出了名的阴毒。 足足费了半个时辰,左卿辞才拔出第一枚,略松了一口气。 其后就容易得多,待两枚长针躺在银盘的净布中,左卿辞化开一枚白色的丹丸为她冲洗伤口,血水混着剧毒涌出,银盆变得乌黑。等敷扎完毕,左卿辞净手后取了一枚药丸喂给她,这才收起银针。 因手法精妙,苏云落并未流多少血,仅是被拔针时噬骨的剧痛逼出了满头汗,上了药之后疼痛淡了,她看着恢复了正常颜色的手,余悸犹存,“我还以为这只手保不住了。” 左卿辞斜挑了她一眼,“算你运气好,不曾伤到骨头,加上却邪珠帮你压制毒性,否则不单是手,连命都要没了。薄侯给的通告应该是活捉,怎么会下手这么狠。” “我不能让他们逃走。”精神一懈,她变得极疲倦,在椅上半蜷,“过来的时候很小心,不会牵累到你,歇一下我就走。” 白陌收起银盆退了出去,左卿辞按着她的脉,确定余毒已清才收手,“我还不至于怕这点事,这时节用本相太危险,怎么不易容?” 苏云落低着头,尝试一根根活动手指,“来前才卸的,答应过用真面目见你,出去后我会重新装扮。” 左卿辞默了一瞬,将她抱至榻上,自己也半倚上去,“翰海堂的长老你杀了几个?” 她有些尴尬的僵硬,他一向好洁又挑剔,大概一时忘了她身上脏的很,衣衫沾着血污,还有多日未洗的尘灰,“来了三个。” 那就是全杀了,左卿辞将试图移开距离的她捞回怀中,淡淡的提醒,“还想要命就藏起来,这一阵风头太紧,再露行迹就是找死。” “我知道。”搂在腰上的臂膀强硬,她也不再挣,略略放松下来。近期的追袭让她筋疲力尽,几度险死还生,强烈感受到触怒王侯的可怕,“好几个往来的掮商都反目了,到处是陷阱。” “找文思渊,我有办法让他不敢卖你。”温软的身体依在他的胸口,带着薄汗气息让人想起睽违的甜美,左卿辞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瓣。 苏云落回过神看着他,未受伤的手揽住他的颈,与他唇舌亲昵良久才分开。她的神气还染着苍白的倦怠,呼吸也有点乱,一双墨蓝的瞳眸盈着光,唇色鲜润如初撷的樱果,微微扬起美丽的弧线,刹那间惊艳了视线。 “你会笑了?”他惊讶的盯着那一弯浅弧。许久以前他就觉察出来,她的情绪有些缺陷,反应也淡。尽管会喜会怒,会思考会感伤,却鲜少像正常人一般哭笑。 乍然一问,她有点惶然,笑容又不见了。 左卿辞知道自己用错了方法,改为温柔的诱哄。“云落方才很高兴?为什么。” 苏云落怔了一下才道,“大概是手还能用,而且――” 她不曾说下去,左卿辞半是猜测,“我亲了你?以前不也经常这样?” 柔嫩的颊晕上了浅绯,她简直不知怎么回答,最后才道,“你让我不疼了,又不嫌我身上脏。” 看他有些发愣,她禁不住又笑了一下,微郝的笑颜有一种笨拙的天真。 左卿辞看了良久,又吻上去,这一次他似乎也忘了控制。 她明明累极了,连日的奔逃如惊弓之鸟,可这一刻的感觉异常的好,忍了无尽的苦头,她也想尝一点点甜。两个人厮磨渐深,衣襟散乱不堪,身体也燥热起来。 “想要?”左卿辞心火蹿动,捺不住在她腰胸处揉捏,语声模糊,“你的伤――” 这大半年间见面异常难,等三长老的尸体暴露,人们发现她在这一带,他会被无数人监看,不可能再有机会再接近。她恋恋的触抚他的脸,下意识想索要更多,“你有办法,对吧。” 他哑声一笑,气息低靡而暧昧,如羽毛拂过心尖,“来,坐上来。” ------------ 73.山外山 山中无日月,流光容易抛。 种在篱下的花陆陆续续开了,转瞬已过了百日,阮静妍也习惯了简单质朴的生活。 青野碧峦,浅溪竹屋,雨霁山光,流云变幻,一一入了笔下的画。她的心境融入了山色,所爱的人又离得那样近,只要一想到他在身侧,心房便有一种甜蜜又酸楚的温柔。 与往常一样,阮静妍将一盘山兔肉盛好,茜痕捧过一碟切好的甜瓜,与另两样小菜一起放入食盒,将启坛的花酿倒出一瓶。等各色备齐,阮静妍解下包头的青布,亲自将菜肴提至石屋前,敛妆施礼,在门槛外放下,又默默退出小院。 她从一无所知到试着生火,烹食,洗衣,涮碗,如今也能做一手可口的小菜。昨日如天际不染尘的云,今日是溪野生趣盎然的花,一蔬一饭的烟火人间让指上生出了薄茧,也磨就了安然静待的心。 远远眺望了一阵寂静的山口,阮静妍转过身,忽然一声木杖顿地的声音,一个年迈的声音在身畔响起。“你想进去?” 从不与她言语的老妪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皱纹丛生的脸庞嵌着一双精利的眼。 阮静妍又望了一眼山口,平静的回答。“不。” 老妪意外的扫了她几眼,“你不想看那疯小子?” 阮静妍淡道,“他安好,我等他,这样已经很好。” 老妪眼光何等老到,自然看得出她来历不凡,一句话如利刀戳心,“你也是大家出身,这样抛家傍路守着一个疯子,也不嫌羞耻?” 阮静妍脸色发白,挺直了柔躯,“他是我心许的夫君。” 老妪黯然良久,气势稍退,背也佝了下来,“那疯小子运气倒是不错,有个好徒弟,又有个好媳妇,不像我孙儿,只有一对行将就木的爷奶。” 阮静妍看出对方并无恶意,“您的孙儿现在何处?” “在方外谷等着黄金续命。”老妪叹息一声,又有些奇怪,“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傻丫头没跟你说?” 阮静妍生出了微惑,“我只知两位前辈是云落请来,守着他以免闯祸。” 老妪冷笑,“不错,那疯小子虽然中了奇毒,一身修为却是世间少有,要不是老婆子的天罗束正克剑气,换了谁也拦不住。” 阮静妍心神一悚,几疑听错,“中毒?!谁能害他?” “世情浊恶,人心难测。”老妪哼了一声,颇有些不屑。“过高人越妒,那小子少年成名,风头太盛,被人算计有何奇怪。不是傻丫头替他奔走,早死透了。” 阮静妍越听脸色越是苍白,“是谁害了他,前辈可知是什么毒,可有解药?” “谁知道何人下的毒,解药那丫头一直在找,太白山、极北之地――”老妪举杖遥指阮静妍所居的竹屋,“这屋子是昭越一带的样式,想是她连那里都去过,这么些年还未收齐,大概确是不易。” 阮静妍怔怔的看着山口,又望向竹屋,眸中渐渐聚满了泪,“她什么也没提,我都不知――” 老妪的嘴角动了一下仿佛是笑,可皱纹太多,实在看不出来,“那丫头是个不会说话的,答应的事就会撑到底,我和老头子守在这里九年,也没听她说过几句,简直是根又蠢又笨的木头。” 无数疑惑塞在阮静妍心口,一张嘴就有一行泪滚落下来。 看着她失态的说不出话,老妪叹息一声,衰老的脸庞第一次显出了怜恤,“不要慌,一切有她,那丫头虽然木,却是个天塌下来也能担得住的。” 石屋的院子相当开阔,又有树荫遮头,格外阴凉宜人。 花酿呈淡淡的粉,蕴着清洌的酒香,盛在粗瓷碗中如一瓣桃花。老头子慢慢品饮,脸相还有些凶,眉间的纹路悄然舒开,看得出颇为享受。 老妪就着碗啃着兔丁,“老头子喜欢酒,偏偏这里荒的很,什么都没有,一蹲这么多年,也是难为他了。” 茜痕灵巧的为老人续斟了满碗,“我家小姐最擅酿酒,怎奈春季唯有花,再过些时日做些果酒,比这花酿更入味,前辈一定喜欢。” 老头子目光一亮,又抑下来低哼一声,冷冷道。“吃了你们三个月的酒食,也该有所回报,想问什么就问吧。” “两位前辈在此地辛劳,几样酒菜实在不算什么。”阮静妍抑住情绪,浅浅笑道,“起先是怕您不喜,既然合意,我再多做一些。” 茜痕心敏嘴甜,马上接过话语,“前辈喜欢山味还是时蔬?今早陷阱里捕到了一只野雉,不知前辈中意何种风味。” 老头子有些绷不住了,又自持身份,扫了一眼老妪。 “他喜欢炖肉。”老妪没好声的呛了一句,话中有怨气。“这老不死的挑嘴,爱吃入味的荤食,又嫌僮仆粗笨,将人赶跑了。” 阮静妍心下已有了几分计议,茜痕慧黠,笑应道,“两位前辈不必再自己动手,左右每日都要举炊,正好一并做了,今晚就将炖肉送过来。” 美食美酒的诱惑非同小可,老头子狼狈的咳了两声,老妪白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们从不做白工,守在这是收了重金,你们也不用过于客套。” 阮静妍试探的询问,“您在这里是为了孙儿?” 老妪长长叹了一口气,现出憔悴的老态,“我们夫妻早年行走江湖,结了不少仇家,一次不留神被仇人寻上了门。等我和老头子回来,儿子媳妇都去了,唯有小孙儿被媳妇护在身下,还剩半口气,我和老头子日夜兼程,将他送到方外谷才保住了一条命。” 方外谷之名阮静妍也曾听闻,顿生恻然。“谷中的神医可治好了他?” “他心脉俱损,必须靠谷中的灵药和针方活命,年年不能断。”老妪呷了一口酒,颓然摇了摇头,“方外谷,方外谷,黄金能换阎王避,我那孙儿一年的药金就是两千黄金。我和老头子舍了老脸,除了打家劫舍什么都做,也凑不起这么多,当时险些想带着孙儿一同死了算了,结果那丫头找上了我们。” 阮静妍蓦然明白过来,声音有些发颤。“她,她从哪得来金子,难道――” “她想求我们在山口看守,不让疯子出来惹祸。”老妪喟然,谁会信一个年纪轻轻的胡姬,原本只当是疯话,直到她一出手五百两黄金,这才将信将疑的应了。“至于金子从哪里来,你大概也猜到了。” 阮静妍紧紧绞住了手,指节绷得发白。 花白的头颅有些脱力的垂下,老妪喃喃道,“她确是言出必行,每年的黄金都给了,反而是我们――有一次她被疯小子一下劈在背上,我看着方外谷的时限快到了,不等伤好就恶言把她赶出去筹钱,她一声没响就走了。” 老头子开了腔,略为别扭的抚慰老伴,“是她没把金子凑够,怎么能怪你。” 老妪勃然大怒,“死老头子,还不是你当时死命的催,你背上裂着伤口爬出去试试。” 被老伴劈头一斥,老头子立刻蔫了,半晌才小声辩解,“我还不是担心孙儿的药。” 两人的话语阮静妍已经听不清了,纤手扶住额,盈盈的泪似泉水涌出,无声的跌落衣襟,无边的愧疚与痛楚交织,心口滞涩难当。 ------------ 74.伏黄雀 燕归鸿在威宁侯府的花厅等了很久才被管事引至书房。 薄景焕神情阴郁,冷傲而不近人情,劈头便问,“近日追缉的情形如何?” 燕归鸿心中叹了一口气,恭敬肃容道,“侯爷明鉴,飞寇儿目前暂无消息。” 这样的回答不可能让薄景焕满意,下一句如浓云隐雷,挟着无穷的压力,“已经数月了,耗了无尽的人力,连一个贼都捉不住?” 燕归鸿沉得住气,不急不燥的回禀,“飞寇儿并非普通小贼,侯爷一定也听闻过她精擅易容,画影图形根本无用,如今她隐而不出,与江湖中断绝来往,实在难觅形迹。” 薄景焕一拂袖语气冷枭,“那又如何,神捕久有盛名,追缉多年,想必对此贼十分了解,当不至于束手无策。” 这一句话扣上来极重,燕归鸿的胖脸生生一窒,抑下情绪道,“此人虽是师出正阳宫,但我怀疑她与无影盗谢离有一定关联。” 薄景焕慢慢蹙起眉,气息更为阴沉,“神捕何以如此推断。” 燕归鸿的地位远不及威宁侯,但在刑吏浸淫多年,面对王倨并不卑弱,侃侃而道,“我询过正阳宫,飞寇儿离山时对易容一窍不通,能有今日的本事,必受过高人指点。无影盗精擅技艺极杂,听闻他曾与人赌斗,显露过矫形之术。据刑部纪录所载其人入天牢后不久病亡,同牢囚犯证言他当时已关节尽碎,然而我开坟检验,却发现坟中尸身骨节完好。” 薄景焕静了一瞬,颔线猝然绷起棱线,蕴着无声的憎怒,“好一个李代桃僵,竟然胆敢在天牢动手脚,神捕可查出幕后者何人。” 燕归鸿不卑不亢的一躬身,“隔年日久翻查不易,谢离病入膏肓,救出去也未必能活多久,不过足以佐证与飞寇儿或有关联。无影盗在江湖为患多年,窃骗无数,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教出来的自非庸常。飞寇儿师从苏璇,又有神兵在手,为了猎捕已折了十余名江湖高手,翰海堂三名长老一役尽亡,要短期之内拿下她,属下确无把握。” 一番话语听完,薄景焕的神情越发僵冷,“难道神捕临敌退缩,坐视贼子猖狂?” 若非压力空前,燕归鸿确实不愿过度追索。飞寇儿细心警觉,兵器也诡异阴狠,防不胜防,拿下她必然要付出极高的代价;况且娲皇杯失窃一事疑点颇多,手法也不合飞寇儿的习惯,很难说究竟是何人所为。然而种种疑惑在薄侯的高压下无法宣之于口,他唯有道,“侯爷言重了,职责所至在下必会倾尽全力,然而期限太紧,贼人过狡,难免力不从心。” 薄景焕的目光一瞬间凌厉如刺,燕归鸿躬身垂手,恍若不觉。 僵持了半晌,薄景焕重重一拍扶手,厉声道,“既是如此,我借出六名郎卫助燕神捕行事,若这样还缉不到,可见食禄的刑捕上下俱是饭桶,当好好理一理。” 燕归鸿的圆脸终于凝重起来。 同一时刻,玄武湖畔的别业又是另一番光景。 文思渊亲身前来,一入书房即跪伏于地,咬牙恳求,“求公子救我。”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使了个眼,令秦尘扶起,而后才和颜询问。“文兄何出此言。” “试剑大会之后,因吐火罗一事是我牵线,威宁侯传我去询了一番飞寇儿的情形,被我含糊过去。”文思渊近日左冲右突,惶惶不安,再无法维持镇定潇洒。“这一次郡主失踪后,威宁侯在江湖上施压,找寻所有与飞寇儿有关联的掮客,再次带话要我去侯府。” 虽然带话之人说的轻巧,文思渊又不傻,自是分得清利害,他已经躲了好一阵,形势越来越紧。薄侯恨极了飞寇儿,这一去绝无善了,想活命唯有将功折罪,协助薄侯诱捕到她,那样一来又得罪了左卿辞,必然死得更惨。何况谢离被换出天牢之事遭人翻查,虽然知情者早已处理,但燕归鸿老到犀利,难保不会追索到源头。等发现飞寇儿是他一手栽养,薄侯的十分怒火,只怕有五分要落定在他身上。 谁会知道薄侯与剑魔曾有那般复杂的纠葛,直到受命探查琅琊郡主的旧事,文思渊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惹来了滔天大祸。他无数次恨自己鬼迷心窍,还以为栽养她是拾到了宝,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一切悔之已晚。 左卿辞玩味的看着立在案前的人,若不是自知无论如何也难以幸免,文思渊大概已同其他掮商一般向薄侯跪地投诚,哪怕苏云落是他最得意的棋子,也敌不过千钧压力之下的保命本能。 文思渊心下清醒,横竖已经得罪了威宁侯,面前的魔头尽管可怕,却是唯一的生机,若是此人肯保苏云落,他连带也可无恙,“公子可知薄侯已经召令十二郎卫中的六名出府追缉,他们个个身怀绝技,非同小可,我从天牢弄出来教她的无影盗谢离,当年就是栽在他们手上。” 左卿辞明白文思渊的心思,挑了挑长眉。“除此之外,薄侯还做了什么,近日可有异常?” “薄侯尽各种方法在江湖上查探与她相关的人,还有她近年所为的每一桩事。”文思渊满是苦涩,薄侯查的何止是她,连带自己也被探得巨细不遗。 左卿辞沉吟片刻,“云落所寻的八味药,你可曾对旁人透露,是否会落入薄侯之耳?” 文思渊清楚对方要问什么,“那些药有几味是她自己去绝域寻的,有些是从我这里得知,我的消息也是经江湖同道而来,薄侯若查的细,大概逃不出耳目。” 薄侯想来也猜出了苏璇未死,左卿辞薄哂,“现在他们往何处追缉?” 文思渊道,“她最后一次行踪是在湘楚,所以燕归鸿与六名郎卫追去了云梦。”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景致是出名的好,可惜那一带民风剽悍,并非善地。”左卿辞静了一阵,浅浅一笑,徐淡的话语不带半分烟火,“我瞧薄侯是太闲了,越俎代庖的干涉刑名之事,也不怕手下折在那里回不来,落了江湖笑柄。” 俊颜的神情神秘难测,文思渊心头一寒,又突然安定。 “本来有些旧事想请文兄代为一查,但如今风声紧,权且放一放,文兄也无须过虑,实在忧心就多藏一阵。”左卿辞漫不经心,宛如随意而道,“至于薄侯,大约是有些焦心过度,假使郡主的消息多一些,他一欢喜,或许就无暇旁顾了。” 文思渊脑中转了几转,暗自吸了一口气,“多谢公子指点,在下明白了。” 望着他的背影,左卿辞轻讽一笑。聪明人都能活得久,遇上强权自会玲珑屈膝,求个趋吉避凶。唯有那个满脑子师父的傻瓜,才会不管不顾,再厚的墙也一头撞上去。 只是这世间聪明人太多,傻瓜太少,若就这么死了,未免太过无趣。 ------------ 75.血荼靡 十二郎卫如今虽食了威宁侯府的俸金,根底上还是江湖人。 他们皆是一方之雄,被薄侯以各种手段收服,历尽十余年,仅留了十二人。这群人被薄侯赐姓郎,不再有自己的名字,所行所做均为秘事,在今日的江湖中洇灭无闻,然而若有人能认出一二,必会哗动江湖。 十二郎卫,前者为尊,这一次领队出来的是郎三,他是个中年人,脸长而目狭,目色凶戾,是郎卫中心最狠的一个。杀人的时候不会有丝毫变化,即使在十五年前,在伏波山下杀死铁甲凌家满门,其中一个不足百日的婴儿的心头血溅在他脸上,他的手也没有半分犹豫。 这一次出门,他第一个挑了郎九。 郎九最擅长的是探痕追踪,于细微处辨识易容伪装。他最厉害的战绩是捉住了无影盗谢离。如果不是他从一筐梨子上发现了蛛丝马迹,一路紧迫追伏,让谢离最终现出了形迹,只怕这名即使废了武功,仍从三重深牢中越脱而出的惯贼已然逃出生天。 郎三挑的第二个人是郎七。 郎七是个看起来病怏怏的瘦子,擅使刀。郎七的刀很奇特,是一把剔骨刀,这把刀可以完美的剥下一张人皮,也可以细如毫发的剔出一根腿骨。他最喜欢的除了杀人就是刑求,只要人是活着落在他手上,保管祖上三代的秘密都会吐出来。当然,刑求时如何让人不死也是一门学问,他们都清楚这次要捉的飞贼,藏着很多薄侯感兴趣的秘密。郎七在,可以确保哪怕飞贼连皮都没了,依然能活着带回金陵。 郎三挑的第三个人是郎五。 郎五精熟大开碑手,长年戴着一双独特的缅丝手套,这双手套色泽如乌钢,为一处上古遗墟所得,哪怕是鸦九神兵也难以轻易毁伤。他指力雄浑,配上手套可以击碎坚石,正克制一寸相思这样奇特的软兵。当年谢离落入他掌中,全身关节的骨头均碎在他指下。 除此之外还有郎十及十一,各有所长,无一不是好手。关于胡姬的所有消息线报也已被反复熟知,留在金陵的郎四与郎八全力搜拿百晓公子文思渊,断了她所有助力,这一番出手誓在必得。 一行人一路顺畅,这一日抵达了一个镇子,镇上为数个郡县交汇之点,往来客旅极多,正是街市最热闹的黄昏,六人在客栈安歇下来,要了三间上房。按规矩两人同宿一间,但凡有任务在身,出入必须两人同行,不可落单。 待几人用过膳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郎七好色,进镇时见红桥上一名妖媚的烟花女子飞了个眼波,按捺不住要去花楼,与他同住的郎五只好跟了去,郎十和郎十一自行回房歇宿。 郎三与郎九结伴,郎三自律,习惯每日晚间必练功,他嫌客栈吵,顺着店伙的指引去了河畔,多年如一日的习练刀法。郎九挑着一盏风灯在河堤的短亭内等。夜渐渐沉了,风轻轻晃动亭角的铃,洒下零星的声响。 郎三一路刀法使到尾声,一只野狗跑过短亭,仿佛闻到什么,一路嗅到郎九面前,忽然哀鸣一声,夹着尾巴逃走了。 郎三蓦然停下了刀,他清楚郎九幼时被恶犬咬过,养成了一个怪僻,碰上野狗必会打杀。那只狗靠得极近,险些蹭上郎九的膝,亭中人竟然纹丝不动,明显不对劲。 风无声,铃轻响,四周突然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郎三不由自主的握紧刀柄,唤了一声。 郎九依然一动不动,手中的风灯晕着一团光,映得他低垂的面孔渗白。 郎三稳了稳神,以刀背托起了郎九的脸,随着举动,忽然有两行血从郎九鼻中溢出,他的眼睛还睁着,放大的瞳眸犹如灰珠,唇角勾起,带着奇怪的笑。 这已经是一个死人,郎三手一颤,倏的退后。 四周一片空寂,不见半个人影,河岸的风幽冷。 郎三的眼眸迸出恶狼一般的杀气,蓦的折身向客栈的方向纵去。 被抛下的郎九依然静静的坐着,挂着僵冷的诡笑,一丝蜿蜒的血缓缓从耳洞渗出。 偌大的客栈彻底乱了,不停有宿客惊骇的逃出,在他们身后,两个人在拼死搏杀,从二楼到客堂,一路砸得稀烂,飞溅的鲜血残肢溅了一地。 郎三掠进来瞥了一眼,如坠冰渊。 那两个人,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郎十和郎十一。 他们本是朝夕相处的同伴,这一刻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口中荷荷有声,眼眶眦裂,眼珠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红翳,犹如吞噬一切的凶兽。 郎十的左手已经断了,郎十一右肩被刀劈开,两人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仍在血淋淋的对砍。 郎三冲上去,刀尖一挑一压,试图将两人分开,却瞬间成为两人攻击的目标,一溜腥咸的血珠溅上郎三的脸,疯狂的攻势迫得他不得不退开,好在两个人并未追击。 郎三胸膛起伏,脑子几欲爆开,直直的瞪着两个红着眼的人继续残杀,血肉四下飞溅。场面诡异而残虐,仿佛一场不死不休的僵局,郎三蓦然转掠出去,疾奔向远处的花楼。 花楼静悄悄的,唯有楼外红灯高悬,悬在夜空宛如一颗滴血的眼珠。 明知异常,郎三仍然控制不住,一头冲了进去。 楼里应该是宾客满堂,然而所有的客人是那样安静,在楼梯、桌案、门槛、廊下或歪或倚,或倒或伏,似乎前一刻还在宴饮,后一瞬已被抽离了神魂。 倾倒的银壶泻了一案,滴滴答答的淌落。 空气中有一种发腻的香,像脂香又带着腥气,笼罩住了口鼻,郎三下意识的摒住了呼吸。他伫立了一瞬,从崩乱中冷静下来,敛刀于侧,一步步上楼,找寻同伴的踪迹。 他的脚很轻,手很稳,哪怕出现一只恶鬼,他也能立即将其斩却。 当终于寻到最里面一间房,他无法自制的颤抖起来。 郎五已经死了。 尸体倚着墙半瘫地上,腰以下的骨头软碎如绵,这是大开碑手的威力,这样的形状曾在郎五无数对手身上呈现,而今却落了他自己身上。郎五一双戴着乌色缅丝手套的手,按在他自己的喉结上,双目翻白,脸色黑青,面目肿胀扭曲,看起来竟是自扼而亡。 数步之外是垂落了红幔的绣榻。 一只染血的手从帐内探出,骨节突露,痉挛的半弯,仿佛想抓住什么。 郎三定了半晌,挑开了幔帘。 床内躺着一个半身□□的烟花女子,细嫩的皮肉在昏黄的烛光下粉白刺目,凌乱的黑发覆面,不知是昏是死,同样□□的郎七就趴在她身上。 轻轻一挑,郎七被翻了过来。 郎七的另一只手抠在嘴里,大片的鲜血顺着下颔淌出,顺着胸膛流了一床。一块东西掉落下来,软软的,混着淋漓的血水,那是郎七的舌头,被他自己活生生拔出。 床榻边有几个沾着血写的字,幽暗的看不清。 郎三脑中一片昏乱,晃亮了火折,火苗呈现出奇异的幽绿,他立刻屏住了呼吸,然而已经晚了,那种腻柔的香气已丝丝渗入肺中。 他的手开始发颤,掐熄的火折跌落在地上,他痉挛的抠住发紧的胸膛,无论怎样运功,不知名的毒依然一丝丝蚀入血脉。 隔室的桌案响起了倒酒的微声,郎三蓦然转头,一个俊美的青年在腥气扑鼻的房中安然而坐,神色自如,轻巧的搁下酒壶,仿佛全未见两具可怖的尸体。在他身后,一名随侍垂手而立,沉默的守卫。 郎三被惨景吸住了心神,竟不曾注意到隔室有人。这个人他不算陌生,然而此时此刻出现于此地,却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忍不住激声道,“是你?你――”话未说完他突然哑住了,刹那间想起了什么,目光瞬间迸出了无边的恐惧,“不,不是你――是――你是――” 清逸的俊颜一无波澜,优雅的托起酒盏,望空一划,“你的兄弟在奈何桥上等,这杯酒,算我为你送行。” 郎三额角发青,青筋棱起,血从喉间漫出来,心口剧烈的搐痛,“为什么――你怎么会是――你与侯爷――究竟有什么恩仇――为了那个胡――” 对方似乎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待清亮的酒液从半空泻尽,他淡然起身,从容而去。 郎三大口大口的呕吐,黑色的血液中夹杂着破碎的脏腑,他双眼暴突,用最后一点力气拎起刀,匍匐的向门口爬去,他很不甘心,很想告诉千里之外的侯爷,这是一个极可怕的秘密,靖安侯公子――然而他的意识停滞了,再也无力动弹,眼前一片昏暗,明晃晃的光蹿起来,带着异样的灼热与焦烟弥散。 ------------ 76.信相托 近日各路消息探子密报迭出,扬州,苏杭,越州……多个地区有人传讯,曾见过一个气质殊异,样貌清丽的美人受人挟制而行。这让薄侯空前关注,甚至离了金陵前去追索,连对飞贼的缉拿都放在了其次,不想忽而一封急报递来,去往云梦的六名郎卫死于非命,无人能想像薄侯当时的盛怒与震骇。 直至燕归鸿从云梦归来,亲自入府陈报。“禀侯爷,当时我在邻镇办了一些公务,得到消息过去的时候已经迟了。事后探查现场,六人其中一人死于客栈外,两人死于客栈内,另有三名死于花楼。据说客栈内的两名郎卫疯魔般互斗,尽管报了当地差役,但谁也不敢接近,直到两人互相砍杀身亡,接着客栈、花楼、河亭三处俱燃起了大火,无人能说清是怎么一回事。” 薄侯每一个字锋透出冰寒,“难道神捕也要对本侯如此应答?” 燕归鸿殊无半点笑意,顶着风暴说下去。“客栈只有几个客人逃出来,问不出所以,花楼中的人无一生还,所有死者均成了焦骸,经研判应是中毒无疑,不过毒性异常奇特,施毒手法也极巧妙,满城仵作和郎中全验不出是何种毒。” 薄侯面色森冷,气息凝滞,“何人所为。“ 燕归鸿知道此次压力空前,该说的还是得说完,“不是飞贼,她长于隐匿而不是狙杀,更没有用毒的习惯。” 这位尊贵的侯爷捺着狂怒听下去。 燕归鸿娓娓而析,“这场局如此精巧,显然是将六名郎卫的习惯彻查清楚,定下了分而应对之术。据客栈外的果铺老板说,郎七在桥上看到了美人,于是向他打听,得知了花楼所在,我问了镇上的人,当日在桥上的美人叫小春娘,她的兄弟说她前一日心情极好,似得了一位陌生恩客的一笔重赏,说第二日还有生意。可惜事后花楼大火,无法判断是否有人授意她在桥端相诱,恩客的身份也已不可考。” 不等薄候询问,他接着说下去,“郎三练刀的地方也有些蹊跷,河畔离客栈较远,当地人都清楚客栈百步外就有一块圈起来的弃地,郎卫舍近求远,或许是被人故意引开。然而客栈与花楼一般无二,掌柜和店伙已然葬身火海,线索断绝,追查无门。” 薄候听得心火上涌,厉声道,“难道大火之时,街坊巷里来救,那么多眼睛一个也未发现异样之人?” 燕归鸿唯有苦笑,“花楼临河,纵火之人趁前楼喧杂,自后门登舟而去,夜里船篷密掩,就算有人注意,又如何看得清,事后弃舟登岸,将船凿沉于水中,哪里还能寻到半点痕迹。” 这样处心积虑的谋划,精细无痕的安排,影射出的讯息惊人,薄景焕沉默了。 燕归鸿见对方终于敛了威压,“这些远非飞贼一人能为,六名郎卫一路也并未与旁人冲突,只怕是猝不及防的受了有心人的伏击。” 薄景焕阴鸷的目光凝成了冰。 “这样的手法很像江湖上一个人。”燕归鸿略低声,道出了一个名字。 薄景焕一震,知道对方想问什么,良久道,“本候从未与此人有过交集。” 燕归鸿默了一阵,一横心俯首,“侯爷明鉴,如果连此人也牵涉入内,燕某已无能为力。”不管这人是否与飞贼相关,连郎卫都折了,刑捕更拿不下,不如暂歇。 薄侯颚骨紧绷,良久道,“苏杭一带的消息又是怎么回事。” 燕归鸿顿了顿,“有人故布疑阵扰乱眼目,扮作郡主的女子均是从花楼中赎买或掳掠,人被灌了药,昏昏沉沉受制而为,及至追缉者近,挟持者就将她们弃在客栈,自己逃之夭夭。” “这两边不管是何人弄鬼,想方设法查清楚!至于飞贼――”薄景焕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阴沉郁怒抑了下去,“是本侯想岔了,缉拿之事自有关联之人,既是正阳宫的门徒,就让正阳宫出来收拾!” 不知算不算一个轮回。十年前,苏璇被正阳宫清理门户,十年后,同样的命运似乎又将降临在他唯一的徒弟身上。 天都峰上,宽广威严的正殿静肃无声,袅袅的烟柱升起,缘着铜鹤的长喙蜿蜒,飘向高远黑暗的殿顶。大殿中央是一尊巨大的玉清元始天尊像,两侧是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三位仙师俯看微尘芥子般的凡人,神情淡泊而渺远。 暗淡的殿堂内立着一个须发漆黑的中年人,他仰首凝视着无喜无怒的神像,搭在左臂的拂尘泛着霜雪般的微芒。 殷长歌从殿外踏入,立在中年人身后唤了一声。“师父。” 过了许久,金虚真人终于开口,“那个孩子,如今是个怎样的人。” 殷长歌当然明白师尊问的是谁,正色道,“独来独往,不喜与人接触,但心中有师门,行事自有分寸。我重伤的时候,她明知神捕就在一旁,依然上了试剑台。” 金虚真人缓缓道,“你师姐信中的说法有些不同,她说是因为屠神辱了轻离。” “轻离难道不是我正阳宫之剑,师叔难道不是我正阳宫之人?!”殷长歌胸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话中透出激意。“师叔的长剑曾令门派如日中天,师妹的一搏让狂徒血溅三尺,怎么能将其与本派割裂。” 金虚真人叹息了一声,久久未曾言语。 “当年我心性狭隘,对她百般欺凌,自问不配为师兄。”殷长歌难抑激动,言中尽是不平,“师叔唯有这一个徒弟,她从不曾蒙受门派看顾,虽然误入歧路,却一力隐藏来历,唯恐累及师门声誉。若要我依从权贵号令,将自家师妹追迫至死,我宁可折了掌中剑。” 仿佛被殷长歌的话语所激,山头的暮钟撞出了清越的宏声,在山野间漾起阵阵回声,如潮水涌遍殿堂。金虚真人看着爱徒,年轻人英姿焕发,道衣如雪,身形如剑,落落坦荡的据理而争,让他想起多年前的某个人。 钟声停止了许久,正殿响起了声音。金虚真人话语缓慢,带着无形的张力,“威宁侯地位尊祟,然而到底不是圣喻。他的指令正阳宫可尊,也可不尊。” 殷长歌的眸中霍然闪出了惊喜。 “既然她所用的不是剑,也就未必是本门武学,行恶自有捕头差役,本门不便擅逾。”金虚真人转过身,面庞端宁,三绺长须无风自动,“你下山一趟,替我将这句话带给威宁侯。” 殷长歌的心臆豁然开朗,立刻道,“谨尊师父之意!” 金虚真人加了一句,“此事必会让威宁侯有所芥蒂,你提醒青儿,在金陵万事留心,不可有半步踏错,一切好自为之。” 殷长歌应了一声,情绪却低落下来。 金虚真人瞧在眼里,淡叹一声,“青儿温良勤勉,心性却少了磨砺,小事尚可,逢大事易浮摇不决,迷失本心,是为师不该爱护太甚,让她过于顺遂,如今在红尘中历一番世事也好。” 殷长歌嘴唇动了一下,不知能说什么,她似乎已经选好了另一条路,弃剑从俗,嫁入豪门,做一个贤淑荣华的命妇。 金虚真人不再多提大弟子,转为思虑其他,有些事本不该让徒弟知晓,但此去金陵面对那位阴鸷的薄侯,又不能不防。“江湖传言琅琊郡主被劫,威宁侯百般严缉,甚至施压于本门,原因我也能猜出几分,这一切大概与你苏璇师叔有关。” 殷长歌一怔,“师叔曾得罪过薄侯?” 金虚真人的声音似天都云顶的雾,淡而远,“十年前各大派齐上天都,正是薄侯暗中挑动,他与苏璇,本是结义兄弟。” 走出幽暗的正殿,天光白的有些刺目,殷长歌穿过长桥,行过演武场,年轻的师弟师妹在凝神练习剑招,轻捷如灵鹤翻飞,他脑中还回荡着适才获悉的一切,忽然想起封赏盛仪之后,听闻他提到结义,威宁侯失态的厉斥。 一对亲密无间的结义兄弟,因恋上了同一个女子反目成仇,甚至在一方疯魔后依然不肯放过,暗中策动将之置于死地,该是怎样一种深恨。 事隔多年,这宿恨似乎又落在了苏云落身上。 左卿辞那一句隐晦的暗示,他一直在想,能在她背上留下剑痕的人,究竟是不是他所想的那个人。如果那人还活着―― 他仰起头看着灼目的骄阳,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远远回望了一眼正殿。模糊而沉重的怀疑被他压在心底,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曾对任何人言说,包括他最尊敬的师尊。 如果――如果是真的,她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 飞贼成了一滴融入江河的水,浑然不见踪迹。 大张旗鼓的追缉失去了目标,持续良久终于低落下来,玄武湖别业附近监看的人也少了,一日午后,一封特殊的信递被人递来,同时还有一个黑黝黝的精铁匣子。 白陌一看信封的记号就接过来,将匣子抱入书房。“公子,苏姑娘送来的。” 信中仅有一张薄笺,没有抬头落款,廖廖几个字显然是仓促而就,左卿辞一眼扫过。 明藤有信,数月即归,此箱请君善藏,勿失勿忘。 信笺在烛上一燎,轻飘飘引着了火,左卿辞将残笺甩入笔洗,精致的唇线呈出三分冷淡。威宁侯仍在,八方缉捕未平,她竟然弃了伏藏,前去追索赤眼明藤。那些药像无边诱惑的饵,足以让她忘却威胁,蠢头蠢脑的扑过去。 细细思索了一阵,左卿辞倒也不甚担心,经云梦一事,威宁侯有所忌惮,不致再轻易派出郎卫,就算设陷也不会远离金陵,而笺上写明需数月之久,必是位置甚远,至于这箱子――他打量了半晌,指尖轻触箱体,沉厚的精铁隐隐透出寒意,顿时心头一动,待撕去封印启开,果然不出所料。 箱子小而厚重,显然是特别订制,已经快置满了。其中有玉瓶,也有锦袋玉盒,他逐一翻看,有些着实太过希罕,即使方外谷中的医书也仅记载了形状,颇是开了一番眼界。 一枚异形果实,外层似赭色的鱼鳞密覆,最顶端是鲜明的碧色,应当是传说中的碧心兰;另一枚通体发灰,散着奇异的香气的块茎应该是幽陀参;盛在一个圆肚玉瓶中的是地脉所凝的佛叩泉,寻常一滴已极为难得,她居然得了近乎一瓶;那块份量极轻的软粘黄胶必是风锁竺黄;而长仅一指,通体如玉的藤状物,大约是汉旌节;加上鹤尾白与锡兰星叶,这一箱子正是她耗尽心血,用性命搏回来的灵药。 白陌看得眼发直,喃喃道,“这些东西她居然肯托过来?当真是信重公子。” 左卿辞闪了一下眸,无表情的阖上了匣盖。她会将这个送来,大概是前一阵风声太紧,匿处尽被勘破,她即将远去寻药,别无可靠之人相托。 至于信重,左卿辞淡讽的笑了笑,再是信重,也远不如一个疯子。 ------------ 77.临时小剧场 八卦紫将夜行歌、蔷薇之名、一寸相思三本书的男女主角召集起来,午后轻松访谈如下: 女方问答: 1、请用一句话概括自己的心上人。 迦夜:非常温柔体贴 伊兰:强大又温暖 苏云落:很迷人,也很善变,不是好人 2、说说对方做的让你暖心的事。 迦夜: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离不弃 伊兰:为了我,他甘愿舍弃权力 苏云落羞涩:他愿意让我抱,也愿意抱我,不嫌脏呢 某紫默默的泪了:闺女你这是多容易满足啊,这叫事吗 3、初h时的想法? 迦夜:想偿还他的感情 伊兰:渴望逃避压抑的现实 苏云落想想:算是――完成交易? 4、对方h后的反应? 迦夜:很温柔 伊兰:不说话,但让人安心 苏云落:他找我要补偿,可是最后又没有要,好奇怪 左魔头一口老血哽在胸口。 5、觉得自己对对方的意义是? 迦夜:类似执念吧 伊兰:两段生命的彼此见证人 苏云落犹豫:呃,互相暖床的―― 直播中止了,有人暴走了,来人哪开通风口排毒气叫救护车,哔―― ---------------------------我是惊魂甫定的分割线------------------------------ 男方问答: 1、请用一句话概括自己的心上人。 谢云书温柔:没有人比她更优秀 菲戈深情:我梦境中的女人 左卿辞淡淡:蠢透了,不过有时还蛮可爱 2、说说对方做的让你暖心的事。 谢云书:太多了,说不完 菲戈:她给了我另一次生命 左卿辞:一个也想不起来 某紫拍桌:最后那个差不多一点,阿落送你那么多东西你丫全忘啦 左卿辞冷淡的扭过脸:啧,那一点小惊喜也算? 3、从认识到h的时间? 谢云书微赧:七年 菲戈骄傲:第五次见面吧 左卿辞撇嘴:一年多吧,比楼上某个笨蛋稍强点 云书的胸口中了一箭:谁和你这个毫无节操的流氓比,你丫有本事不用药? 左卿辞剔了剔指尖:切,输给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很不甘心吧 4、对方h后的反应? 谢云书:从未有过的柔软害羞 菲戈:脸红了,然后在我怀里安睡 左卿辞静默: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某紫窃笑:不就是谈到赔偿金了嘛,可见技术太差,妹子不中意,你那也叫百人斩叭啦叭啦 左魔头忽然微笑,某紫消音了,某紫狗带了。 5、觉得自己对对方的意义是? 谢云书:她的羁恋 菲戈:她需要我 左魔头阴阴蹙起眉,寒气聚集中――― 某紫善解人意:扯后腿的?泼凉水的?闹酸气的?时不时需要哄一哄的小公主?咳咳,另据场外提示,备选答案还有――炮1友/小护士/保险箱/医药代表――哔――(以下画面过于血腥暴力,不适合观众继续欣赏) ------------ 78.明月夜 灼人的骄阳直投下来,晒得肌肤火辣辣的痛,长剑远远的落在地上,反射出的白光异常刺目。 这一次门中较技,有多位长老在场评议,也让同辈师兄师姐稍有顾忌,仅仅是击飞了她手中的剑。对手已经利落的离场,她低着头,慢慢拾起剑,耳际的议论又开始涌入。 “……天资不佳,学了三年依然不成器,不堪造就。” “……习剑已晚,又心智愚钝,难有大成。” 刺人的议论一句句烙在心上,她听得麻木,却无法不去想,昨日才回来的师父是何种神色,在高高的看台上见自己的徒弟这样无能,会不会觉得耻辱。 忽然一片衣袖替她遮住了阳光,抬起头,她看见世上最亲近的脸,与平日一般平和随性,“比完了就好,师父今天弄了只羊,回去烤给你吃。” 她的心头忽然就酸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跟着师父转身而去,将练剑场抛在后方。 一名年长者从高台追下来。“苏璇,此女毕竟是胡人血脉,根本不具习剑的资质,将来只会辱没师长,不如另收良材,我那里有几个根骨不错――” “多谢长老好意,我懒散无状,有一个徒弟已是误人子弟,哪还敢再收其他。”她身畔的人说的很随意,蕴着不羁的洒落。“她学剑不精,自然是我这师父之过,何况就算不成器又如何,有我在,必会让她一生不弱于人。” 最后一句还在耳际回荡,苏云落睁开了眼。 窄小的木船随着海波摇晃起伏,她取下覆面的布巾,漫天的云霞映入眼帘,深蓝的大海无边无际,衣上凝着干涸的盐粒,唇舌干燥如火灼。她下意识的摸了一下里衣,取出一个层层包裹的水晶匣,里面一枝赤红如珊瑚的短藤,满布奇异的黑色斑纹。 一切伤痛都被遗忘,她摩挲了许久才小心翼翼放回怀里,转为处理腿际的伤。敷帕浸透了渗出的伤液,她揭开看看,又覆了回去,嘴角不自觉的翘起来。 左卿辞给了许多灵效的伤药,小腿已经褪去了黑紫,不复撕心裂肺的痛楚。 赤眼明藤在东海的蓬莱阁,那是一座孤岛,最大的难处是入岛与离岛,她已经成功了大半,只需划至海岸,安全的踏上陆地。茫茫大海上,辨别方向并不容易,好在她有一个出色的助手,灰隼双翼一展,长唳一声,从高远的天穹滑过,她拾起浆,在暮色沉沉的大海上划开,朝着飞鸟指引的方向驶去。 漫天的星光荧荧烁烁,一如她心头溢不尽的欢喜。 药已经齐了,她所牵挂的人会再度醒来,执剑君临天下。 那枚最璨亮的晨星,将重新回到苍穹。 适逢皇后寿辰,宫中设下盛宴于内庭欢庆,同时邀了数百皇亲贵戚,重臣亲眷。满宫锦绣铺陈,云裳鬓影,笙歌阵阵,更在御花园内设了诗咏台、华灯阁,兼有投壶猜枚等游乐,处处欢笑人声。 左卿辞本不爱这种场合,但这一次也恰逢晴衣生辰,他避过盛宴,到游园时分才入宫,一袭简雅的玉色锦衣,引来无数淑媛流连注目。 “大哥!”一身浅粉宫装的晴衣似一只明丽的蝴蝶,相当惹眼,她等得心急,好容易见到翘首以盼的身影,喜出望外又忍不住抱怨,“爹爹不来,二哥近日当值也是忙得紧,我盼了大哥好久,怎么这时才来。” 左卿辞但笑不语,递过盛着生日贺仪的锦盒。 左晴衣接过,交由侍女捧了下去,引着长兄向略为僻静的宫池行去,爱娇的嗔道,“明明在金陵也不来看我,若不是生辰,想见大哥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既逢佳节,宫池畔亦是精心装饰,丝帛缠枝,丝毡铺道,池畔的枝桠间还悬了金丝鸟笼,置着画眉莺歌,听取脆声清啼。 左卿辞随着她缓行,“频繁入宫易落人话柄,你既已安好,我也放心。” 晴衣十分敏感,“难道大哥以后都不来看我?” 左卿辞挑开池畔垂落的长枝,让晴衣行过,“再两年晴衣就要嫁人了,我也未必会长留金陵。” 左晴衣一惊,“大哥要去哪里?” 左卿辞摘下一枚青叶,抿进唇吹了一个短音,如一声悠婉的鸟鸣,“去何地我也不知,大约是有好风景之处。” 左晴衣顿觉惶急,“你离家那么多年,好容易回来,为何又要走。” 见妹妹焦然无措,左卿辞轻笑一声,“又不是永不再见,我终会去探你。” 左晴衣只恨自己言辞无力,二哥又在值宿,情急之下乱不择言,“大哥不要走,我瞧着沈姐姐很好,你娶了她,在金陵安家可好。” 左卿辞当她说的孩子话,根本未放在心上。 左晴衣执着的苦劝,“我说的是真话,淑妃娘娘也觉得沈姐姐相宜,除非大哥另有意中人。” 一弯上弦月映在湖水中,随着水波变幻着形影,左卿辞没有回答,长眸蕴着月色看不分明。明明他是那般温润可亲,这一刻又异常神秘,左晴衣看不透,禁不住脱口道,“真有这样一个人?是谁?为何大哥从来不提?” 幽寂的水面倒映出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左卿辞居然给了答案,“她是个傻瓜,心里有另一个人。” 左晴衣听得傻了半晌,瞪着兄长俊逸的脸庞,“还有这样没眼睛的女人?她哪里值得你喜欢?” 左卿辞莞尔,半晌后淡淡道,“晴衣说的不错,我也腻了,正好到此为止。”这句话本是随口而出,却衍生出一种恶意的快感,仿佛某种纠结的烦乱蓦然一空。 左晴衣松了一口气,然而见他的神色又难解疑惑,试探的劝解,“世上佳人无数,既然大哥已经放下,何不多看看其他。” 树下的画眉听得人语,扬翅扑动,左卿辞漫然不经心的逗了两下。 左晴衣见他并无不快,心气又定了一些,“沈姐姐美貌温柔,大哥觉得如何?” 左卿辞不动声色,“看来晴衣近日与她往来颇多?” 左晴衣脸一红,吱唔了几句才道,“她时常出入宫中,我见她和气聪慧又武功高强,做了大嫂正可以保护大哥。” 左卿辞轻哦了一声,俊逸的脸漾起一分似笑非笑的讽,“原来我在晴衣心中如此无能,甚至需要妻子倾身相护。” 话中的嘲弄太过分明,左晴衣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她绞尽脑汁的绕开话题,抬眼瞥见前方一座宫灯高悬的石台,石台上人影交错,笑语哗然,其中有晴衣交好的女伴,眼尖瞥见,扬帕笑唤。 依左晴衣的安排,她本是要将兄长引过去,此际反而踌躇起来,一心想问个明白,“大哥为什么不肯留下,是怕――” 不等一句说完,两名女伴已经迎出来,将兄妹二人笑迎至了台上。 台上有十余位青年男女,有陌生也有熟悉,左晴衣各自见过,她的礼仪是淑妃教养出来的,一举一动高雅合度,谁见了都挑不出毛病。 沈曼青赫然在座,但见她一席曳地月华裙,挽云鬓束宽袖,被众人簇拥,落落大方的在台心烹茶。她显然谙熟茶道,姿态流畅而优美,碾茶、煮水、加入茶末,杓去沫饽;三沸之后复浇,香气散开,均匀的斟入碗中,碧绿的茶汤色泽赏心,视之心旷神怡。 “素瓷雪色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名青年当先品饮,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慕,“今日一品何其有幸,沈小姐烹茶之技可谓炉火纯青。” 沈曼青谦柔的回应,“骆公子过誉了。” 左晴衣在兄长耳边介绍,一圈下来左卿辞已了然,座中并无皇子皇女,多半是世族公卿子弟,场面也较为随意。随着兄妹二人的到来,座中的气氛不知怎的有微妙的变化,女儿家似乎羞涩起来,比方才更显文静端庄。 唯有沈曼青神色如常,将两杯茶汤分至二人面前,婉然一笑。 左卿辞致了谢,接过来不疾不徐的浅啜,偶然回应几句。 座中的几名青年男子也觉出了异样,发现一众女子的目光尽投在左卿辞身上,隐生不快,骆公子首先发难,“方才见识了众位小姐的诗文,也品了沈小姐茶,不知左公子有何才艺,容我们有幸一瞻。” 另两名世家青年随即附和,左卿辞淡淡道,“骆兄抬举了,左某并无长才。” 骆公子存心要扫一扫他的颜面,岂肯轻易作罢,“二公子能百步穿杨,左小姐能双手同书,阁下既为兄长,必是更为不凡,何必过谦。” 左卿辞第一次听闻晴衣还有此能,倒是轻讶了一下。 左晴衣见兄长被人刁难,顿时起了护卫之心,她虽然年少,但出身侯门,又得淑妃疼爱,在宫中也不怯弱,花容一沉刚要开口,突然一个悦耳的声音□□来,奇特的异国腔调傲慢而娇哝。 “他长于琴艺,却只为引诱云雀而奏,就凭你,也配听?” 一个金发雪肤的丽人悠然而现,冰蓝色的美目过处,满座男人尽失了魂。 ------------ 79.肘腋袭 撞见这位美人,左卿辞确实有三分意外,眉间难以觉察的淡了一下,“瑟薇尔公主近来可好。” 这女人聪明狡黠,初入中原之际,她很清楚一旦被左卿辞以吐火罗王宠妃的身份上奏,必然不会有什么地位,索性给自己安了个焉支公主的名号,反正中原与焉支少有往来,也不怕被拆穿。 正如她所料,一国公主受到的待遇自又不同,王廷封赏极厚。凭着惑人的美色,她成了王侯公卿的座上宾,轻易拢了一大票裙下之臣,每次与宴如众星捧月。不过她知道左卿辞不好相与,极少与他照面,像这般主动接话可谓例外。 华贵的衣饰让瑟薇尔艳丽的容貌更为夺目,独特的媚姿加上三分倨傲,金发丽人轻易慑住了全场,她瞧了一眼沈曼青,道出了一句吐火罗语,“怎么如今你身侧只剩锦莺,不见云雀?” “夫人而今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尚对故人念念不忘,实在难得。”左卿辞被刺了一句神色不变,优雅一笑,同样以吐火罗语答,“假若那些追求者获悉夫人的旧事,必会十分感佩。” 雪颜的笑容立刻减了七分,瑟薇尔轻哼一声,不敢再招惹,改回了汉话,“我瞧见故人,不请而来,冒昧扰了各位。” 骆公子被美人迷得心神俱乱,哪还计较一句轻斥,不过挤兑左卿辞却是没忘。“瑟薇尔公主方才说,左公子精通琴艺?” 左卿辞轻描淡写的挑转了锋芒,“不敢,倒是有幸在西域见过瑟薇尔公主一曲妙舞,如天女临凡,至今难忘。” 一听美人妙舞,满座的男子均生出了兴趣,悉数开言缠着佳人求舞,这一干人瑟薇尔全不放在眼里,哪里肯轻许,胡乱找了个理由,终是推脱而去。 经她一搅和,场中已无甚意趣,左卿辞借口时辰已晚,唤来宫侍将晴衣送回淑妃殿中,自己沿着湖径转去,果然不多久就见金发丽人在水边等候。 左卿辞也不客气,“公主有事?” 瑟薇尔撇了一下艳美的红唇,“真慢,我有事询问,你可知云落在何处?” 左卿辞半笑不笑,“这话问得有趣,她行事莫测,来去倏忽,我如何能知。” 瑟薇尔本能的不喜欢这个人,又不敢过于挖苦,悻悻道,“世人都知道她被你骗到手,我要寻她,自然唯有问你。” 左卿辞不甚经心的敷衍,“公主寻她何事?” 不提吐火罗,就算在中原瑟薇尔也鲜少受过这样的怠慢,脾气一蹿又强自压下,知道对他发作也是无用,“前日我听到一些事,那只笨云雀怕是有危险。” 左卿辞挑了挑眉,不置一辞。 瑟薇尔敛了神色,难得的娇容凝肃,“前阵我在陈王宅中饮宴,避出去醒酒,正好听见隔厢有人在低议,似乎在说什么毒,还提到了飞寇儿。” 左卿辞心下一动,面上淡淡,“是什么人议论,公主可有看到?” “没听完就被发现了,还好我装醉骗了过去。”瑟薇尔道,“陈王爱结交三教九流,客人杂的很,那几个人瞧着有点凶,面孔也生。” 陈王?左卿辞思了一瞬,心下冷嗤,不可能是陈王,云落最厉害的对头只有一个,那位侯爷近期也的确太安静,必是借着陈王的名头作掩。细想左卿辞又觉出了怪异,听闻殷长歌传递了正阳宫的意思,婉拒了薄侯的诉求,可想薄景焕恼怒更甚,出什么计策都不足为奇,怪在居然处心积虑的借他人行事,难道六名郎卫一朝折损,致使薄侯谨慎过度,其中必有蹊跷。 至于施毒,云落远去他方寻赤眼明藤,薄候如何觅得了行迹?何况她有却邪珠在手,寻常毒物难伤,所谓的陷阱究竟从何而来。 从宫中辞出来,左卿辞在马车上反复思量,始终不得其解。 车行辘辘,夜色深晦。 马车有节奏的晃动,他缓缓揉着额角。脑中浮起一双深楚的眉睫,颊似莹玉,笑颜如新雪初生。莫名的燥动挥之不去,他闭上眼靠向了软枕。 午膳过后,淑妃例行小睡。 左晴衣换了一身宫侍的衣装,溜至苑外的小径等了一阵,一辆软轿行过略略一停,她熟练的掀开轿帘躲进去,依在轿中人身侧。轿夫如若未见,起轿悠悠向前行去,出了宫门换了马车,左晴衣长出一口气,笑嘻嘻的唤了一声。“沈姐姐今日来得好快。” 沈曼青取出一套便装让她换上,替她理好腰上的束带,“上次令晴衣久候了,这次特地选了一段略短的道经,待德妃娘娘听完,我便提前告退了。” 左晴衣已经不是头一次随沈曼青出宫,依然觉得处处别致,隔着轿帘喜孜孜的张望。“难怪大哥二哥都不愿入宫,还是外边有趣。” 沈曼青婉颜含笑,“这本与礼不合,让他们知道定会责怪我了。” 左晴衣立时道,“沈姐姐是好心才携我出来开一开眼,我怎会说出去,绝不让旁人知晓。” 沈曼青相处下来,已然深谙她的兴趣,待马车行至一间牌楼外,“你不是喜欢各色纸宣?前几日我瞧这里又有了新样式,据说是南边流传过来的雅色笺,有深红、明黄、深青、浅绿、浅云等十色,别有韵致。本想替你捎进宫,又怕不合喜欢,不如让你自己挑。” 左晴衣听得明眸晶亮,兴致勃勃,挽着沈曼青的臂膀,“好姐姐,等选了笺纸我们一人一份,用来写短诗再好不过。” 沈曼青携她入楼选了笺纸,挑了几管狼毫,接着去逛画坊、胭粉铺子等,左晴衣对各种东西都怀着无限新鲜,买了几枚珠花,一环手串,虽然不及宫中的精致,胜在样式奇巧,甚至还替淑妃挑了两包茶叶,各种欢喜。 最后入了酒楼,左晴衣尝了几味招牌鲜脍,试了一点酒,忍不住道,“人都说宫中是最好的,可在我瞧来,市井着实比宫中多了无尽乐趣。” 沈曼青移开她面前的酒盏,浅笑道,“可不能再饮,若是娘娘闻到,下次休想出来了。” 左晴衣略为遗憾,仍是乖巧的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沈姐姐可见过我大哥饮酒?” 沈曼青应道,“从吐火罗归来的庆功宴酎过几杯,左公子饮得不多。” “大哥平素到底喜欢什么?”左晴衣颇为苦恼,被这个问题困扰已久,“我也想给他挑几样东西,实在不知他爱什么,像二哥就容易多了,只要挑与武学与兵器相关的就好。” 这是将沈曼青也问住了,她从头细思了一遍,竟想不出左卿辞的喜好。“或者买几本少见的古籍?” 左晴衣能想出的也仅是如此,便转了话题,“在沈姐姐看来,我大哥是个怎样的人?” 沈曼青中肯的评述,“左公子是个温文有礼的君子,遇事不惊,待人宽和,从未说过一句重话。” 左晴衣深有同感,“沈姐姐性子也好,若是你们在一起,必定举案齐眉,从来不会争吵。” 沈曼青被说得红了脸,“晴衣胡说些什么,瞧我下次还带不带你出宫。” 左晴衣笑嘻嘻替她挑了一片鱼脍,“好姐姐,是我错啦,我二哥说喜欢大哥的淑媛极多,不过他好静不爱出宅,更不沾惹红粉韵事,将来成婚了必是宜室宜家。” 沈曼青一口茶全呛在嗓子里,气笑皆非,重重的拧了她一把。 一番笑闹过后,左晴衣敛了神色,泛起一丝低怅,“宫里瞧着人多,其实冷情的很,我真想和大哥二哥同席共餐,可他们几个月才能进宫一次,最多留半个时辰,说几句话罢了。” 沈曼青柔和的劝慰,“他们时常探望,也是牵挂你。” “我自小寄在宫中,娘娘对我极好,然而至亲远离,没见过几次父亲,更不提大哥,唯有二哥时常探望。直到我跌伤了腰,大哥持着父亲的信物入宫,我才头一回见他。”晴衣有点伤感,忍着鼻酸道,“不怕沈姐姐笑话,那时宫中风言风语难听的很,我也瘫了,直想死了算了,就是怕娘娘伤心。没想到大哥原来这样好,觅了方子让我重新站起来,又为我远赴吐火罗,幸好沈姐姐护着他平安归来,没让蛮人伤了他。” 明眸盈着一抹泪意,左晴衣说着又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二哥也置了气,拔拳打了几个在军中口舌生疮的世家子,受了好一顿责罚。” 沈曼青触动身世,神色黯了一瞬,随即恢复了自然,“有这样的兄长真是福气,不过为何一家人至今依然分散,左公子长居别业,难道不打算回府?” 说起这个,左晴衣也不太明白,“二哥几次想接他回去,还让我帮着劝,可大哥只是笑。” 沈曼青试探道,“晴衣可知左公子当年为何会离家?” 这次左晴衣真答不出来了,略带苦恼的支颐,“听说是被人劫走了,又似乎不像,大哥从不提自己的事,我也不敢问父亲。” 沈曼青些微的失望,那个人看似一泓清溪,却无法窥底,然而仍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自回沈府半载,追慕者无数,其中泰半是轻浮的世家子为猎奇求欢而来,门第相当的俊彦不多。唯有他,无论人品风仪、家世年岁均是相宜,更何况还有承袭爵位的可能。 唯一的麻烦,大概是与胡姬的传闻,然而沈曼青私下试探,发现左晴衣对胡姬一事一无所知,显然两位兄长从未言及。虽然不知苏云落是如何纠缠上了左卿辞,推想不会长久,毕竟她不仅身份微贱,性情也不讨喜,他迟早会厌弃而另聘淑媛,一些年少风流不足道的韵事,终如轻薄桃花逐水流,过眼无痕。 想到近日的情形,沈曼青的心又有一丝纷乱。这一次师父派长歌来金陵,他的神情与过去截然不同,显得生分而有距离,更不肯入沈府。他客气的致礼,将师父的话语转述,却没有多一句问询,亲近的师弟变得异常疏远,让她陌生而抑怅。从来世事难两全,清远的山门与俗世的烟火,她终只能择其一。 抑下心绪,沈曼青与晴衣谈笑了一阵,眼见日影将斜,她会过帐,携晴衣登上马车返回。 马车行经一处巷道,突然一声锐响,车夫扑然而倒,背心一根短箭深嵌入肉。沈曼青反应极快,将左晴衣按下,手在腰际一抚,才想起自己已经久未带剑,抬目掠视巷道两侧,数个黑影汹汹扑袭而来。 ------------ 80.两难抉 一声脆响,置在书案上的五色琉璃盏突然无缘无故的裂了,斑斓的杯盏化为千万枚碎片,细荧荧的落了一案。 左卿辞心头一动,忽然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白陌叩门急禀,“公子,晴衣小姐与沈姑娘在宫外遇袭!” 事发之地离沈国公府不远,也是国公府最早得信,将两人接入了府中。 左卿辞一路上不知想了些什么,长而直的眉微蹙,一直不曾舒开。待踏入沈府,左晴衣泪涟涟的奔过来,身边还跟了几名沈府陪伴的女眷。“大哥,你一定要救救沈姐姐,那些人本是要杀我,沈姐姐极力护着我才中了毒。” 左卿辞长眸掠了一眼,没有答话。 左晴衣从未见过长兄这样冷漠的神情,瑟缩了一下,“我知道错了,是我不该私溜出宫,以后我再不敢了,若沈姐姐有什么不测,我――”她急得一额汗一脸泪,忍着啜泣份外自责,瞧上去稚楚可怜。 左卿辞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温度。“这不是你的错。” 左晴衣呜的哭出来,哽咽的不成声,“父亲和二哥在与沈国公讨论,沈姐姐昏迷了,御医说是中了极厉害的毒,我知道大哥一定有办法――” 左卿辞抚了一下她的发,没有过多的劝慰,半敛的长眸仿佛藏着什么,幽沉沉的窒人。 殷长歌守在苑口,对着左卿辞一拱手,尽管不曾开口,神情显露了千言万语,满是焦急忧虑。 左晴衣请出在沈曼青闺房中的女眷,将兄长引见,忍泪道,“我大哥也懂歧黄之术,可否容他替沈姐姐诊一诊,或许能有什么法子。” 一介贵公子,如何比得过御医,未出阁的女儿家闺房也不宜让男子进入,几名女眷均觉不妥。但见他人材出众,温雅如玉,若沈曼青安好,当真是一双璧人,不禁暗自唏嘘,又却不过左晴衣的苦求,勉强应了。 仆婢环绕的闺房内,一个须发皆白的御医正在收起药箱。 沈曼青静卧榻上,秀丽的眉间有一层青灰之气,唇色发紫,一侧臂腕的袖子剪开,现出一截乌黑肿胀的皮肤,血流不止。 肇因是一枚细如牛毛的毒刺,泛着蓝汪汪的诡芒。 左卿辞诊脉仅搭了片刻就收回指,半晌未开口。 御医本有些不快,见对方诊完一言不发,不免暗生嘲意,但既知是靖安侯府的公子,非但不敢得罪,还要客气的代为圆场。“沈小姐所中之毒极为凶险,名为青龙涎,救治极难,然而也并非无方。比如以鹤尾白强护经络,再用天下至毒的锡兰星叶压制毒性,以毒攻毒,辅以十余种灵药相佐拔除,沈姑娘可望无恙,不过这些药太过罕见,宫中俱无,只怕――” 御医不曾说完,未尽之意很明显,左卿辞也不多言,“御医所言不差,依我诊来也是如此,恕我爱莫能助。” 沈府的女眷原本未抱多大期望,客气了两句将他送出房外。 左晴衣大急,牵着他的衣袖忍泪道,“大哥何以如此草率,不妨再细诊一下。” 左卿辞不置可否,“我送你回宫。” “我不回去,我要看沈姐姐好起来。”左晴衣还要再说,一双泪汪汪的眸子突然重如千斤,眨了两下竟是昏迷过去,被左卿辞挽抱起来。 左卿辞对快步迎过来的殷长歌略一致意,“今日连生意外,我先送舍妹回去。沈姑娘的毒非我所能,还是另请高明吧。” 一言出口,殷长歌的神色瞬时灰暗下来。 寂静的屋内唯有指尖轻叩桌面的声音。 白陌知道近几天主人的心情空前的糟糕,他屏息敛气,迟疑着思索如何开口。 秦尘进来回报,打破了僵滞的气氛。“公子,淑妃娘娘说晴衣小姐情绪低落,食不下咽,执意要出宫去沈府探望,虽然娘娘已经拦下,小姐仍连日哭泣,郁结难安。” 左卿辞面无表情,秦尘接着道,“至于沈府,沈小姐忽发高热,甚至开始咳血,御医束手无策,殷少侠似乎想送她去方外谷,但路途太远病势又急,怕撑不到。” 轻叩的指尖停顿了一瞬,左卿辞心下分明,咳血是毒入肺腑之兆,这样下去最多不过五六日,待伤及心窍便是药石无效。 秦尘说完,递上一封书信,“侯爷传信来,言及殷少侠去了府内拜望,信中提醒公子务必尽力襄助,毕竟沈姑娘救了晴衣小姐,上次为山河图又得了金虚真人鼎力之助。” 白陌随在秦尘话尾,终是将要呈报的说出了口,“公子,殷少侠今日又来求见。” 左卿辞接过书信并没有拆,默了好一阵,做了一个手势,白陌将殷长歌请了进来。 殷长歌几日不曾交睫,跑遍了金陵的药铺,又在江湖上遍询消息,全无半分线索,眼见沈曼青日渐衰弱,他陷入了巨大的绝望。然而对着左卿辞,他尽量缓和了情绪,“恕我冒昧又来相扰,公子可有云落的消息。” 左卿辞平和得近乎平淡,“请殷兄见谅,她被严缉多时,早已音讯断绝。” 明知会是这般答案,殷长歌抑住涩叹,难以压制心底的颓丧。那枚苏云落于千万人眼前取走的鹤尾白,是沈曼青生存的唯一机会。即使锡兰星叶更为无望,但能寻到一味是一味,说不准便有奇迹,殷长歌强振精神,“左公子可有办法探出她将鹤尾白用于何处,或是卖给了哪一位。” 左卿辞凝视着他,淡淡摇了一下头。 绝望到极处,殷长歌心绪越来越焦燥,逼出了郁恨,“左公子可知刺客是何人指使?”不等左卿辞开口,殷长歌冷道,“这次左小姐险生意外,刺客是冲着靖安侯府而来,公子不可能不详查,可否将内情告知在下。” 左卿辞一语不发,面对质问选择了沉默。 殷长歌郁气攻心,疾声道,“就算我师姐不该带左小姐私下出宫,也是无心之过,如今她为护令妹而性命垂危,难道不值公子一言!” 左卿辞神情渺远,不知在想什么,俊颜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殷长歌踏前一步,声色俱厉的质问,“左侯一封信,我与师姐万里奔走,任公子驱策,入雪域拼三魔从无退避,公子如今万事袖手,只字不答,可对得起我正阳宫?” 左卿辞望着殷长歌激愤的脸,心底淡漠而嘲讽,多么完美的陷阱,原来不是对她,而是应在他身上。借陈王门下的散客行事,原来是为将薄侯府撇得一干二净,让靖安侯府寻不出半点证据。 这一着得手,将正阳宫、靖安侯府与云落尽卷了进去。 挑青龙涎这种毒,自然是根本没打算让中毒者活下来。那一枚毒刺若是落在晴衣身上,左侯府必会如今日的殷长歌一般,千方百计试图救治。他将被迫召来云落,向她逼索灵药,待两人反目成仇,等着她的就是府外薄侯布下的天罗地网。 薄侯算得极精,已经先将人置于死地。就算成功获取了鹤尾白,缺了锡兰星叶,一切也是徒劳。待晴衣殒命,携她私下出宫的沈曼青便是责无旁贷,靖安侯府势必与正阳宫生出裂隙,正阳宫失了朝中亲贵的支持,加上飞贼一事的影响,薄侯尽可以在御前进言挑动,将正阳宫贬落尘下。 一石三鸟,薄侯的布局毒辣精准,又根本寻不出半点与威宁侯府相关之处,连揭破都无从着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苏云落远在异地,受毒伤的也成了沈曼青,薄侯更不会想到,锡兰星叶与鹤尾白俱在云落手中,而今就在他书案上。 殷长歌仿佛又激愤的说了什么,左卿辞不曾听进去,只是忽然觉得烦燥。 苏璇行事不知自惕,与薄景焕结下了宿仇成了疯子,与他何关; 她一心要救师父,又为琅琊郡主得罪了薄候,与他何关; 薄候处心积虑报复,拿晴衣做饵,却落在沈曼青身上,与他何关; 一切纠葛皆因正阳宫而起,殷长歌却将矛头直指靖安侯府,与他何关; 何以他要在这里应付殷长歌气势汹汹的问罪,应对父亲的责备,应对晴衣的伤心欲绝,在左右两难中抉择,被一堆不知所谓的麻烦缠扰。 ------------ 81.云梦碎 两个月后金陵天色初暮,各坊陆续关闭,人潮犹未散去,依然带着白日的嚣闹。 一处稍偏的客栈来了一位不起眼的客人,满面风尘,蓬乱的头发散出久未清洗的异味,全然一派远途奔波的邋遢潦倒。 一桶热水抬入房间,小二受了赏钱退出门外,这位潦倒的行客揽镜自照,一点点卸去易容药物,现出了一张深楚动人的面孔。 苏云落细细的沐发,洗去一路尘灰,久不见日色的脸庞被热气一蒸,泛起一丝浅晕,疲倦的肢体在热水浸润下格外舒适,她双臂搭在桶边,枕着下颔险些睡去。直到热水渐凉才起身,换了一套洁净的衣物。 等不到宵禁,她见夜色已沉,轻悄的潜入了玄武湖畔的别业。谨慎的习惯让她先探察了一圈,周围似乎一无监视,这让她有些微的诧异,指尖一勾,武器滑入手中,更为小心的溜了进去。 书房窗棂半开,烛光轻透,她偷眼看了看,发现左卿辞正在练字,依然是青衣玉冠,俊逸中带着慵散,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她抬手叩了一下,左卿辞从案前望过来,似乎有一刹那的凝定,而后挥退案边的秦尘。可这一次秦尘居然并未遵从,仅仅避了两步改立屋角,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一缕无从分辨的情绪自左卿辞眉间掠过,他开了口,“出去。” 秦尘额角微微渗汗,仍然没有动。 长眸忽然有了阴冷的戾气,左卿辞左手将抬未抬,秦尘倏的动了,退出书房合上了门扉。 奇怪的情景看得苏云落莫名其妙,但室内仅剩二人,让她轻松了一点,从窗外溜入了屋内。 柔黄的烛光映在他的轮廓上,呈现出玉般的质感,每一分线条恰到好处的精致,她微红了颊,忍不住趋近偎了一下。 左卿辞低头看着她,长眸幽淡,并不似以往那样就势拥住她。 她有一点失望,不过并未影响心情,“赤眼明藤已经拿到了,在东海费了些周折。” 她实在太过欢喜,没注意他的沉默,忍不住脸额在他的肩颈蹭了蹭,说不出的欣悦满足,“等师父痊愈,我可以不用再偷了。” 他依然没有反应,直到她觉得不对劲而抬头,他忽然箝住她的颔,力道大得几近疼痛,她猝不及防要推开,他已经覆上来,在柔唇上啃吻啮咬。蛮横的亲热全无平日的温柔,苏云落不自觉的蹙起眉,扶肩用力一推,他半身一仰,臂弯仍箍紧她的腰。 指尖轻触被咬痛的唇,她愕然望着他不明所以。 俊颜隐去了所有情绪,左卿辞缓缓松开,退后一步,拂开案上的精铁匣,声音又淡又冷。“匣子还你,锡兰星叶我另做了他用,还动了鹤尾白,其他的都在。” 她的脑子似乎一瞬间成了空白,过了很久才懂得每一个字的意思,僵木的垂头去看铁匣。匣子里应该是七味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加上怀中的赤眼明藤,正可以让师父复原如初。 可这一次,她数了几遍,怎么也数不出。只知道盛着锡兰星叶的玉盒真的不见了,拼命夺回来的鹤尾白也被切了一半,利落的断口仿佛划在心上,淅淅沥沥的淌出鲜血。 苏云落觉得自己大概是跌入了一个噩梦,所有圆满的欢喜都化成了讽刺。或许这仅是他的一个玩笑,一次惯常的戏谑,她惶惶的抬头,只得到一片冷寂,俊逸的脸庞疏远淡漠,宛如一张完美的面具。 她的呼吸变得格外困难,憋得脸都青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屋子静得让她眩晕。哑了半晌,她忍着胸口的绞痛,哀求般看着他。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他突然成了一个陌生人,没有话语,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手开始发抖,心似乎裂开了,再也呆不下去,抱着匣子跌跌撞撞的奔向门外,不留神踢到凳子一个踉跄,撞得门扉一响。 门瞬间开了,秦尘仿佛时刻留意着屋内的动静,甚至扶了她一把。 那一扶碰到了匣角,被她一手挥开,仿佛有什么东西掉了,她无暇顾及,模糊的意念让她惶乱的逃走,像一只被追赶的丧家之犬。 薄淡的月色落在檐下,映出地上一枚精巧的短棍,散着蒙蒙的银光,被一只修长的手拾起。 棍身还残留着一许温热,渐渐的在指尖凉去,如一缕随风而逝的思恋。 一声沉闷的撞响,骏马唏律律的长嘶,伴着凌乱杂踏的人声和吆喝嚣闹一并闯入苏云落耳中。她心神俱乱,竟弄不清身在何方。 一记长鞭挥落身侧,击在地面抽起了一泼尘灰,伴随着车夫的粗骂。“小贱人不要命了?没头没脑的乱撞,冲了贵人,剥了你的皮都担不起!” 车夫厉声喝骂,下一鞭已要抽在盲目冲撞过来的胡姬身上。 一个金发美人扶着脑袋从车窗望出来,本是满面娇怒,看见跌在地上神思滞乱的人,蓦然睁大了眼,吐火罗语脱口而出,“云落!” 顾不得礼仪,美人从马车跳下,奔到身边挽住她的肩,皱着眉打量,“你怎么这副模样,丢魂了?” 一头金发即使在夜里也异常鲜明,娇媚的红唇连声诘问,终于唤回苏云落的神智,她的喉咙涩得发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声低唤,“瑟薇尔。” 美人绝丽的风姿引来了夜市上的人潮,迅速围拢了一大圈,惊艳的交头结耳。 “你的脸色好难看,你不是武功很厉害,怎么还会撞上马车。”瑟薇尔上下打量,惊诧转为了忧心,见人潮越来越多,立即唤过侍女扶起她,“来,先跟我回去。” 瑟薇尔的住邸布置得典雅奢华,正配衬她公主的身份,连卧房的漆案都镶着象牙,可想所费不赀。金发美人皱着眉指挥侍女剥去她满是灰尘的外衣,拭净手脸安置在胡榻上,塞过一杯热浆。“你究竟在哪里撞鬼了,你的脑子傻了吗?幸好没几个人认得你,不然早被捕役拘走了。” 见她苍白又魂不守舍的样子,冰蓝色的眸子转了两转,瑟薇尔忽然醒悟,“你不会是听说那个锦莺要嫁给左公子,气迷了心窍吧。” 耳朵里有什么在嗡嗡作响,她好像又一次失去了气力,低低的喉间带着破音,“什么?” 瑟薇尔有一点窃喜,又有点担忧,边说边观察她的神色,“前一阵宫中颁旨,将那只锦莺――沈曼青指婚给了左公子,她几个月前不是拼命救了靖安侯府的小姐?如今伤好了旨也下了,可算是得偿所愿,风光的很。” 胸口似乎塞了一团败絮,手指尽是潮意,苏云落的心头恍恍惚惚,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又似乎明白了一切。心口生出烧灼般的剧痛,呼吸变得异常艰难。瑟薇尔握住她的手腕急促的说了什么,又解开她的领襟,然而并没有任何用处,一股腥甜的味道涌出喉间,苏云落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 82.终成空 苏云落仿佛又回到了极北之地,在万仞冰渊中费力的攀爬,四周又黑又冷,冰壁时而崩落,不知何处传来凄厉的风号,仿佛无数恶鬼在身边徘徊。视野一片漆黑,她最终坠落下来,惊骇中她蓦然张开眼。黑暗与昏沉退去,她发现自己身在瑟薇尔的卧房,仅仅清醒了一刹,心房的绞痛闪电般袭来,脊背满布痉痛的冷汗。 瑟薇尔有些魂不守舍,她在接待一位突然的访客,新近的裙下之臣――出自沧州名门的翟双衡。虽然对方目前仅受了闲职,但翟氏一族中有数名高官在朝,多方结交更为有利,自是要敷衍一二。 翟双衡是来请人的,自一次宴上见了金发丽人,他被迷得神魂颠倒,成了不贰之臣,近期喜爱交际的美人闭门不出,令他心痒难耐。“瑟薇尔公主无心与宴,难道是有何处安排不当,令公主不喜?” 瑟薇尔懒懒的拂了一把金发,男人她见得多了,翟双衡出身大家,相貌与行止可算上佳,对她而方也仅是一枚或可利用的棋子。“翟公子误会了,我有一位族妹自远方来,染了时疫身子不适,一时离不了陪伴。” 妖媚任性的美人令翟双衡神迷,可无论如何劝说,美人始终不肯点头,他不禁生了疑惑。“就算公主心系族妹,也不宜长闭家中,权当出门散一散心,几个时辰即可回转,绝不会久耽。” 蓝眸丽人以娇笑掩住不耐,正要将翟双衡打发出去,忽然侍女急忙忙赶过来,附在耳边数语,她脸色一变,顾不得客人,立即向内院奔去。 翟双衡对美人颇为不舍,又存了刺探之心,趁着内院忙乱无人阻止,竟然跟了进去。只见内庭的卧房门扉大开,瑟薇尔匆匆奔进去,哗啷一声传来碗碟破碎的声响,稍后传出美人软侬的胡语,仿佛在耐心的哄劝什么人。 翟双衡从未听闻这骄傲的美人恁这般温存的语气,不由疑心大起,他踏上石阶向室内望去,但见蓝眸美人倚在藤黄的胡榻上,怀里正搂着一个挣扎的年轻胡姬。 胡姬有一张苍白精致的面孔,长睫半阖半闭,黑檀般的浓发铺了一身,失色的唇角染着血,有一种令人惊心的脆弱。 翟双衡听不懂瑟薇尔在说什么,他直直的盯着榻上的两个人,完全移不开视线。 一个金发,一个黑发,截然不同的风情,却是同样绝美倾城,都拥有白如初雪的肌肤,难以描摹的眉眼,人影交迭,肢体相拥,混着软语轻喃,画面极美又极诱惑,令人绮念丛生。 黑发美人突然痉痛的蜷起来,一丝血顺着唇边蜿蜒而下,面色越加惨白。瑟薇尔一手托住她的脸,侧首召唤侍女,突然瞥见门外窥视的人,她大为恼怒,扬声以胡语厉斥。立刻有两名侍女合上门扉,受令的健奴直接将翟双衡请出了府第。 被驱赶出来的翟双衡提不起一丝怒气,心神仍残留在两位美人身上,奈何已不可能再次入宅,怏怏的上了马车。马夫驱车徐徐驶远,另一辆马车自对巷而来,擦身而过,停在了翟双衡离开的宅邸前。 瑟薇尔已经将翟双衡抛出脑海,她接过侍女烧好的玉烟管,凑近怀中人的唇边,柔声引诱,“云落,吸一口这个,能治你的心口痛。” 古怪的甜香在鼻端弥漫,苏云落温顺的吸了几口,不一会陷入了迷糊,灵魂仿佛在云端飘荡,所有苦痛不复存在,只剩甜美空虚的畅快,她紧蹙的眉心散了,不再挣动,沉沉的依着金发美人睡去。 又一次成功的安抚,瑟薇尔毫不意外,她以丝帕擦拭着怀中人汗湿的额,姣美的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笑,柔媚的声音仿佛魔女的诱哄。“可怜的云雀,忘了那个男人,他不配得到你,等你醒来――” 一声突如其来的裂响,门扉被暴力震开,滞住了屋内所有人。 一名青年侍从踏进来,一瞬间几个侍女悉数倒地,整幢屋子仿佛仅剩了瑟薇尔一个活人,尽管她连声喝叱,屋外的健奴仍然一无反应。 一个风华卓逸的男子走入,长眸掠过瑟薇尔怀里的人,又看了一眼置在榻边的银灯、玉烟管及打开的金色烟膏,停了一瞬向软榻行来。 瑟薇尔脸色泛白,极力维持镇定,紧拥着云落的双臂在不可觉的轻颤。 她讨厌被支配的感觉,命运给她送来了一只云雀,帮助她获取了自由。这只云雀是那样强大,又是那样沉默温驯,只要抓住它就再无畏惧。可同样想捕获云雀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她难以探触、不可掌控,让她莫名的畏悚。 左卿辞似乎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一把将瑟薇尔拖下榻,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的气息仿佛换了一个人,瑟薇尔敏感的觉察,甚至不敢发出一声娇呼。 突然间她的身体传来剧痛,像一条烈焰炙烤下的鱼,被无形的铁刷一层层撕去皮肉,又叫不出半点声音。金发散了,冷汗湿了一脸,美艳的脸彻底扭曲,瑟薇尔痛得险些断气,仿佛活生生落入了地狱。 突然间疼痛又奇迹般的消失了,她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再给她吸芙蓉膏,我就要你的命。” 他的声调清淡高远,宛如生杀予夺的神邸对着渺如芥尘的蜱虫。瑟薇尔的眼泪流出来,绝望而恐惧,嗫嚅道,“她心口痛,大夫治不了。” 这是辩解,也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芙蓉膏会让人神思昏怠,多服上瘾,但也兼具定神镇痛之效,足以安抚她频繁发作的绞痛。 左卿辞在榻边坐下,按上苏云落的腕脉,诊了一阵他放开手,白陌从身后递上药箱。 “她是情绪过激引发了风眩,触动了心脉的旧伤。”他淡淡的交待,取出一枚玉瓶倾出药丸,捏开苏云落的颔喂进去,取金针炙过几处要穴,“药稍后送过来,按方子煎给她服,敢弄花样,你会懂什么叫生不如死。” 无边的惧意慑住了她,瑟薇尔抑不住的发抖,左卿辞不再理会,他的视线望着榻上的人。 沉睡的胡姬异常憔悴,睫下有两抹乌青,有种奄奄一息的颓靡,芙蓉膏带来了短暂的放松,她睡得很安静,细颈半斜,锁骨分明,显得单薄而孤弱。 看不清长眸是什么神色,左卿辞停了一刻,起身离去。 屋内恢复了寂静,瑟薇尔蓦的瘫软,浑身的冷汗涌了出来。 随着伤势逐渐好转,苏云落飘在深渊的意识也一点点回到了躯体。 仿佛有些细微的变化,比如安抚灵魂的甜香消失了,乌黑的汤药开始有效,寝前的一碗总是能让她睡得很沉;又或是瑟薇尔一改过去有意无意的刺激,绝口不提左卿辞。 心口的绞痛止息了,然而苏云落还是在消瘦,喉间仿佛哽了什么,让她很难咽下食物。 瑟薇尔的目光越来越忧心,从侍女手中端过琉璃碗,叉起一块蜜瓜喂给她,她尽量张开口,刚咬了一下就忍不住,吐在一旁的银盆里,虚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能硬撑着灌下去的,只有药和一点粥。 金发美人叹了一口气,正要去取药盏,身后传来一句低语,“瑟薇尔,谢谢你。” 声音有点哑,听起来气弱游丝。瑟薇尔心头一酸,她还记得这只云雀初见的样子,灵活矫健,无所不能,无惧君王和万千精骑,她转过头勉强一笑。“你要快点好起来,男人算什么,到处都有。” 刚出口,瑟薇尔又打了个寒噤,那个男人真的会放过她?即使已经被赐了婚,那人依然毫无顾忌,将一切控在掌中,根本不容旁人染指。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砸下了几个雨点,院内树影摇动。 左/倾怀瞧了一眼天色,抬手将窗扉扣上,“这个时节怎么还有雷,也是奇了。” 晴衣本觉得心里闷,倒是希望风吹一吹才好,“也不知大哥现在做什么,他再过几个月就要娶妻,我怎么觉得他一点也不欢喜。” 左/倾怀任了羽林卫,事情异常繁杂,近半年忙得脚不沾地,夜里沾床即睡。习惯了却觉得这样的日子极好,不必再听安华公主的训辞,也不必在面对左侯时愧疚难当。 眼看左卿辞即将与沈国公府联姻,袭爵之路更稳,左/倾怀也知自己逆了安华公主之意,前途已然无望,心境反而一天比一天坦荡,觉得终身做一个羽林卫也无不可。因在宫中值宿无法擅离,他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甚了解,只知赐婚一事似乎是沈国公府所求,“沈小姐要是真有你说的那样好,大哥怎会不满意。” 左晴衣说不出来,隐约终是不安,恹恹的叹了一口气,“二哥还是说说威宁侯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出了意外。” 这件事左/倾怀碰巧知道的很详细,那一日羽林卫任翼护之职,他正好在场。 一年一度的冬狩,天子行猎,文武百官皆有参与,正是男儿一逞勇武的时机,随扈中谙熟弓马的无不摩拳擦掌,着意在御前一显身手。 他还记得威宁侯骑的是一匹神骏的枣红马,负箭引弓准头极好,很快已猎获了不少。“薄侯原本行猎顺畅,未出一个时辰已猎了十余只稚鸡野兔,谁知竟在林中碰上了一只凶性大发的熊,熊皮厚重,难以射穿,它紧追着侯爷不放,座骑惊吓过度,竟然将侯爷摔下来。侯爷虽然奋力相搏,奈何野熊凶蛮力大,终是受了些撕咬,若不是其他人及时赶至,只怕性命难保。” 左/倾怀将当日的情景说得活灵活现,晴衣明眸圆瞪,“冬狩怎么会这样惊险,那一日大哥也去了?” “狩猎本就有风险,之前明明已敲锣鸣山,将大型的凶兽驱出,偏巧那只熊意外闯进来,为此外围的护卫还受了责罚。”左/倾怀详细的解释了一番,又道,“大哥虽也去了,不过并未佩弓,一直与人群在一处,安全自是无虞。” 左晴衣又生出另一个疑惑,“薄侯伤得真有那么重?” 左/倾怀照搬御医的话道,“撕咬的外伤确实不轻,怕是要长期调养,慢慢疗愈。” 左晴衣目露同情,“可我听说他醒了也不能言语,可是真的?” “确是如此,御医说大概是林中坠马,头颅撞到了石头树桩,淤血未散所致,圣上还下旨慰勉了几次。”左/倾怀在战场上见过各类情形,似这等并不少见,只是难免慨叹一个矫健勇武的男儿,一夕之间成了躺在床上的废人。 左晴衣听完首尾,唏嘘了两句不忘提醒,“二哥以后骑马也要小心些。” 左/倾怀失笑,“你二哥还不至于那般无用。”一言出口,他顿时发现不妥,倒似嘲了薄侯一般,顿时尴尬的咳了一声,举盏饮茶掩饰。 左晴衣明眸眨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二哥,他们说大哥曾与一个胡姬交好,可是真的?” 左/倾怀正一口水入喉,这下直接喷出来,还好及时侧头,避开了桌面。 左晴衣傻了一下,暗道反应这样大,只怕十有九成是真的,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胡姬和沈姐姐是同门?治沈姐姐的药也是胡姬从英雄大会上夺来的?她是个江洋大盗?真有那般厉害?” 左/倾怀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这些传闻,被一串话逼得哭笑不得,见她一派娇稚,又不忍斥责,唯有苦笑。“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大哥不是已经和沈府小姐定亲了。” 左晴衣情绪略低下来,“大哥曾说有喜欢的女子,但不曾透露过是谁,我事后打听才知道关于胡姬的事,会是她吗。” 左/倾怀怔了一怔,“他何时与你言说。” “我以为沈姐姐很好,可大哥对她从来没什么不同。”左晴衣心底隐忧难释,答非所问,“这次赐婚全是我私下出宫而惹起,万一大哥并不喜欢――” 想起涪州的情形,左/倾怀也有些犹疑,终道,“这与你有何关联,大哥的身份本来就不可能娶一个胡姬,赐婚也是天恩荣耀,既然沈小姐温柔秀美,与他又有旧谊,岂会不喜。” 左晴衣沉默了,怅怅的望向窗外。 ------------ 83.不相逢 竹门传来一声咿呀轻响,阮静妍抬起头,示意推门的茜痕收声。 茜痕放轻了脚步,端着水盆走近,将布巾浸入温水,绞干了递给主人,忧心忡忡的询问,“苏姑娘怎么会瘦成这样,需不需要从山外请个郎中来看看。” 也难怪茜痕吓得不轻,数日前,苏云落突然回山,未至竹屋已倒了下去,憔悴得像换了一个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匣子,手腕磕青了都不肯放。好容易掰下来,匣子里的东西件件古怪,还是石屋里的老妪过来才辨认出是一些药材。 阮静妍解开她的衣裳,一点点替她擦拭。 这具身躯很年轻,却能清晰的看出骨头的形状,还有一些细碎的擦伤,阮静妍用布巾拭过,眼泪渐渐渗出来,一滴滴落在形销骨立的身体上。 苏云落茫然的睁开了眼,幽黑的眼瞳空空落落,半晌才缓过神,拉住了阮静妍的手,“师娘,师父,对不起,” 阮静妍心头大恸,“说什么傻话,全是我和他拖累了你。” 苏云落的声音虚弱无力,神思似乎在飘浮,“锡兰星叶――没了,师父本可以复原,是我做了蠢事――” 单薄的身体瘦得一具髅骨,还念念惦着药,阮静妍悲从中来,哽声道。“那不算什么,没什么比你的平安更重要。” 她好像没听见,喃喃的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把东西交给别人,我以为给了就是我的――我对不起师父。” 阮静妍听得更生酸楚,益发难过,眼泪簌簌而落。 “――原来他喜欢她,为什么要对我好――”她的思绪游离而混乱,话语颠倒,“――因为我是胡姬?我――” 阮静妍见她神色不对,不禁暗惊,紧紧拥住她,“云落!” 紊乱的话语停了,苏云落安静下来,任阮静妍的眼泪浸湿了肩头。 过了许久,她再度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淡,“师娘别哭,我只是有点累,我会再去找药――鹤尾白还能用,我知道锡兰星叶在哪,我会让师父好起来――” 阮静妍再抑不住,抱住她放声悲泣,“是我和他对不起你,让你这样辛苦,受这么多伤,过这般可怕的日子,你还这样年轻――” 琅琊郡主哽咽的不成句,拥着她的怀抱是那样温柔,带着无尽的愧疚疼惜。 似乎应该是悲酸的,可苏云落的胸口仿佛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将所有情绪漏得一干二净。她静默的坐着,像一个失去生命的木偶,墨蓝的瞳眸空无一物。 在谷中住了一个月,苏云落渐渐恢复了精神与力气。 她加固了竹屋,又伐了许多木头堆在后院,淘净了引水的沟渠,打了许多野物,将皮子硝起来存好,每一天都找了许多事忙碌,偶然休息的时候坐在檐下,仿佛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然而她越来越不说话了,简直成了一个哑巴,阮静妍忍不住忧心,不等想出办法,苏云落又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山内,远远看了一眼那个孤独的影子,又去石屋谈了一阵,阮静妍携着茜痕将她送出去。等转回来,发现老妪也出来了,拄着拐望着已经消失的纤影,第一次露出了忧虑。 那样的神色,让阮静妍蓦的生出了不详之感。 这一年的金陵注定精彩起伏,趣闻迭出。 比如沈府小姐为救下出宫赏玩的左侯千金不惜已身,一度中毒垂危,御医束手,最终却奇迹般痊愈,更蒙圣上赐婚,即将嫁与金陵最俊美的公子。 又比如崔家的胭脂虎崔九小姐与左公子有旧情,闻得婚讯,执枪闯入沈府宴上挑衅,被沈小姐当众教训,落了个颜面无存。众人皆赞沈家千金到底是名门高足,一度执剑叱咤江湖,纵然入了深闺,依然不是崔九可以匹敌。 风流奇趣之事人人津津乐道,有的感叹美人难惹,有的羡慕左侯府的公子艳福不浅,还有的议论左卿辞癖好奇特,明明是一介温文公子,偏爱舞刀弄枪的佳人,崔九、沈曼青、以及蜚声江湖的胡姬莫不如是。 尽管蒙圣旨赐了婚,左卿辞仍在玄武湖畔居住,似乎根本不曾想过搬入侯府,连左/倾怀都觉出不对,特别抽了一天请假过来探一探长兄之意。 左卿辞淡然应待,与平日一般无二,全不见即将娶新妇的喜悦。 想起晴衣的话语,左/倾怀禁不住探问,“大哥近期是如何打算?成亲的礼数总是不能少的,要筹办的也极多,这个时节也该开始准备了,再不回府难免引起非议,反为不美。” 左卿辞答的风轻云淡,“多谢倾怀关怀,我新近得了幅字画,听说是汉代真迹,不如一同赏析。” 他竟然就这样把话题错开了,在书房赏了半天画,左/倾怀按捺不住又道,“大哥,就算三媒六聘由父亲筹办,有些事还是得你亲自处理。” 左卿辞漫声道,“自然是要办的,不急。” 这不疾不徐又不吐实的态度简直愁死人,左/倾怀干脆直问,“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回府,我让管家来接,东西不用收了,家里都有。” 左卿辞莫测高深的笑了笑,“这婚又未必能成,何必着急。” 左/倾怀听着不对,将画轴撇到一边,“大哥此言何意,圣旨已下无可更改,岂能视同儿戏。” 左卿辞慢悠悠的卷起古画,“我若成了亲,倾怀又当如何,六王的嫡女怕是无望了。” 一言戳心,左/倾怀脸色都变了,半晌才缓过神,“我有幸入府蒙侯爷教导,尽管鲁钝,也明白一介男儿存世,全仗立身所为,自身当不起的荣华虚名,我不敢要,做一个羽林卫足亦。” 左卿辞看他良久,略一点头,“我相信倾怀此言出自真心,不过就算你想退,旁人未必许。” 既然话已至此,左/倾怀也不再避忌,“安华公主与我有恩,又是嫡母,我自当尊奉;可侯爷教我骑马弯弓、兵法武略,教我立身处世为人之道,同样是恩。若大哥不放心,我愿效侯爷当年,自请从军驻守边关。” 左卿辞不动声色,“父亲虽是早年驻边,谁知世事峰回路转,反倒意外袭承了爵位。” 左/倾怀听出淡讽,心气一急被堵得一窒,“大哥要我如何尽可开口,我立时弃职浪迹天涯也无妨。” 左卿辞避重就轻,忽而又飘开话头,“玩笑话罢了,倾怀这般热血意气,竟比我更像父亲青年时。” 左/倾怀被他说得左右不是,气闷难当,换了人只怕已经拔拳打上一架,偏生左卿辞手无寸力,磕碰不得,唯有寻个由头告辞,自去找友伴饮酒散气,至于此来的目的,早已被三堵两绕,忘到了天边。 左/倾怀含怒而去,左卿辞全不在意,送了客人懒懒的在银盆净手。 白陌禀道:“公子,文思渊有传书。” 左卿辞一个眼色,白陌抽出信笺念起来,越念声音越慢,心惊肉跳,忍不住偷眼暗觑主人。 信中列了十余起案子,失窃的不仅有巨额黄金,更有多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窃者行事之放肆,失物之贵重,无不轰动江南。豪族悚恐,纷纷广招护院拳师,然而再是设防,依然挡不住妙手空空。神捕急赴,差役倾出,一个名字又一次轰动朝野。 文思渊信中已证实,下手之人确凿无疑,正是飞寇儿。 布巾重重砸入银盆,溅起透明的水花,左卿辞气息冰冷。“叫文思渊过来,立刻!” 文思渊在案前头垂得很低,经薄候一事,他对这位魔星彻底惧伏。“公子明鉴,我并未提供半点消息。一切均是她妄自而为,所窃之物下落不明,也不曾在江湖上转卖。” “我看她是不想活了。”左卿辞冷笑一声,声音极寒,“她有锡兰星叶的消息了?” 文思渊一惊,顿了一顿道,“我并未收到关于锡兰星叶的传闻,她从何得晓。” 左卿辞冷冷的闪了一下眸,“她这样发疯必然有因,文兄不妨好生想一想。” 文思渊渐渐渗汗,更不敢随意回答,默了好一阵才道,“我实在不知,但她既是最后向西南方去,我大胆猜测,若是有失,请公子勿怪。” 左卿辞毫无表情,“说。” 文思渊定了定神,“西南是昭越之地,深山叠嶂,并非富饶之所,数年前她已去过,且在那一带徘徊许久,最后并未带回什么珍宝。” 左卿辞何等心智,立时明白他未尽之意。西南若无珍宝,能让她投注大量时间与心力的东西可想而知,“锡兰星叶在昭越?” 文思渊哪敢随意接口,模模糊糊道,“我也仅是猜想,也许她有发现一些痕迹,只是得手太难,不得已放弃,毕竟那里并非善地。” 西南,昭越。 左卿辞长眸骤凝,良久冷笑半声,“连破釜沉舟都使出来,看来是奔着血翼神教去了。” 神秘的昭越山林茂密,瘴气密布,异常排斥外人,西南最可怕的血翼神教就盘踞在那一带,控制着十万大山,神秘而残虐,死去的蝎夫人祝红裳据传就自神教而出,从来没有中原人能闯入那一块满是蛊虫与毒物的领域。 文思渊衍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个美丽又沉默的胡姬或许不会回来了,那些疯狂的盗掠,更像一场预知命运的后事,她就这样孤身一人绝然而去,除去苏璇,世上再没什么能让她牵挂。 左卿辞气息渐变,优美的长眸蕴着阴戾的暴怒,又异常静默。 文思渊喉头一颤,极力压抑住悚恐,秦尘见着不好,立即将他送了出去。 白陌在书房门外,诧异的看文思渊几乎是逃出了院子,蓦然一抹银光穿破窗纱,跌在廊下的石板上滚了两滚。 定晴一看,白陌愕然,那枚一寸相思竟然被公子当弃物般扔出来。 他拾在手中不知所措,门内哗啷一阵碎响,仿佛书案上的东西被悉数拂落在地。 白陌吓了一跳,从窗边窥去,望见一张煞气凌人的脸,“公子,这――” “扔了!”左卿辞摔上窗扉,字字如冰珠迸碎,“那蠢女人的脑子都被鼠啃虫食了,还要这东西做什么。” 白陌垂头望了一眼手中的神兵,隐约有一丝怅然。 一夜之间,曾经的羁恋荡然无存,她连掉落的神兵也弃之不顾,断得这样干净,将过往悉数抛却。依公子骄傲的性情,大概――再也不会相见了吧。 ------------ 84.血翼神教 古之西南有昭越,气候终年温热,千万座群山连绵,草木青碧繁茂。 这一带有幽深的古林,也有被当地人视为圣峰的雪山,岩脉起伏叠嶂,林中生息着奇形异状的生物,散布着数十万人昭越人,中原也曾试图将其纳入辖制,归为王廷治化,然而无论是战争还是教谕,均以惨烈的失败告终。山中千万年以来落叶和枯泥形成的瘴气随着时辰聚现,足以吞噬一切莽撞的外来者。 这里依然保持着古时的风貌,被视为蛮荒化外之地,以强悍血腥的蛮俗闻名。统御一方的不是官吏,而是古老的神灵,当地人尊奉一种肋生血翅的金蛇,被称为血翼黑神,代行神灵威权的血翼神教在西南一带至高无上。 传说血翼黑神性情苛厉,法力无边,西南一带各村各寨尊循百年以来的习俗,将最好的食物和猎获献给神教,虔诚的奉上精壮的男子和美貌的女子入教为奴仆。 昭越密林连绵,村村相望互为倚仗,凭着哨音与角号传讯,逢战各村群起而攻。村人温驯如牛羊,也勇悍如凶兽,人人能挎弓射猎,对异地口音抱着天然的警惕。他们憎恶中原人的狡猾,却喜欢来自中原的物产。走村的货郎带来雪白的盐,晶莹的糖,百炼的钢刀及各种精美奇巧的物件,有时甚至会贩来美丽的中原奴隶,换走大量珍贵的皮毛。 从散落的各村寨沿河上行,山径越来越高,树木黑暗浓密,树身攀满古藤,累累的藤铃低垂,掩映着钉死在树干上的野兽尸体,无论是凶暴的野狼还是强健的豹子,全化成了干枯的毛皮和交错的枯骨,唯有狰狞的头颅不朽不腐,空空的眼框深凹。一串串紫黑色的藤花在尸体旁绽出,宛如恶灵的微笑。 尸体和乌曼藤花是神教无声的警告,再往上是神教的领域,没有村人敢逾越这条分界,唯有血翼神教的奴卫能在这片领域穿行。 一个刺面的粗壮汉子身着短襟,强健的臂膀烙着血翼,看了一眼天色,凶恶的执鞭驱赶几名今年收上来的奴隶。对神教和瘴疠的恐惧让这些习惯攀爬山径的男女奴隶步伐磕绊,人人都是一身汗。 穿过数重密林,眼前出现了一弯黑河,河中阵阵腥风熏人欲呕,河对岸立着一座哨寨,引路的奴卫打了个呼哨,一片辘辘声响,机括牵动,悬在两河间的长索收紧起来,从河底牵出了一条索桥。 湿淋淋的索桥悬在半空,滑腻腻的并不好走,一名男奴脚下一滑又未捞住绳索,失足跌了下去,还好他谙熟水性,坠下去后很快从水里冒出来,畏缩的看着桥上的奴卫,不知自己会不会受到惩罚。 暴燥的奴卫仅是骂骂咧咧了一句,随即露出一个趣味的笑,仿佛在等什么好戏。 转瞬间,男奴由不知所措变成了极度恐惧,他发出惨烈的号叫,仿佛被什么东西撕咬,拼力在水中挣扎,污浊的河水染成了深暗的红,当他最后一次从水中蹿起,腰肋间现出了森森白骨,十余条蓝色的怪鱼附在上面凶狠的啃啮,离得极远仍能看见鱼嘴里的尖牙。 这些新到的奴隶都是普通村人,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瘫软在索桥上一步也走不动,直到河中的倒霉者彻底沉下去,引路的奴卫才咂了咂嘴,挥了一记鞭子,不怀好意的威吓,“都起来,爬不动的下去喂刀棘鱼,也不用想逃走,入了教就要一辈子侍神,不然只有蛊池和鱼嘴两条路。” 面无人色的奴隶互相扶持,终是颤巍巍的爬过了索桥,被引路的奴卫驱到一处广场,这里已经汇聚了近百名大小村寨来贡来的新人。 神教每年都有新的奴隶贡入,大部分留在外山,做最粗笨杂活,沦为地位较高者肆意欺凌的对象。另一些面貌清秀姣好的,被挑中进入内教服侍,则等同于神教上层的专享,不再是低微的奴卫能够染指。 经过粗暴的筛选,进入内教的奴隶被驱至一方墨绿的水池,洗沐更衣后,由一男一女两名内教的血侍带领,向昭越最神秘的所在行去。 沿着关卡上行,穿越数层守卫,层林深处巨大而巍峨的石殿渐渐展现在眼前,碧林深浓,妖红与暗紫的花在殿边盛开,时有艳丽的晰蜴出没;门廊上盘着藤蔓,栖着翠色的长蛇,懒懒的在叶间吐着信子,琥珀色的蛇眼盯着廊下行过的人。 女血侍年纪较长,地位也比男血侍略高。她长发挽髻,斜插木梳,穿着紧身裹胸,下着筒裙,腰上缠着花布,昂然道,“这里的毒虫与蛇兽全是教中灵物,比你们的命还贵重,必须恭敬以待,不得伤害。不过也不必畏惧,入过圣池沐浴就不会被咬。” 行过半里,视野出现了一片宽广无比的广场,正中以黑色曜石铺成了一方高壮巍峨的神台,神台上置着一方巨石凿成的王座,居高临下,威严而空荡。台畔有一尊逾十余丈的血蛇神像,形象鸷猛而狰狞,昂首而立,眼眸犹如活物,竟然是由硕大的红宝石镶嵌而成。 女血侍率领众人虔诚的跪拜,起身后才道,“这里是黑神台,也是神祭之所,不可轻亵,路过必须跪拜行礼。” 一行人绕过数座石殿,来到一处苍灰色砌台边,奴隶们在指引下一看,无不面色惨变,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呕吐起来。 下方是一座深陡的凹池,爬满了色泽诡异的蛇虫蝎蚁,有些在互相撕咬,有些在啃食池中散落的腐烂的人类肢体。这些毒虫比寻常山林野生的更大,看上去更为凶残,池底白骨相摞,新旧交叠,不知已吞没了多少冤魂,散发出恶臭的气息。 领过来本就是为震慑,见新入的奴隶恐惧至极,女血侍提高了声量,“这里稍有行差踏错,下场就是推入蛊池,受万毒啮咬之罚――” 突然一声大哭打断了血侍的话,一个女奴崩溃的哭叫起来,“阿瓦的骨牌,阿瓦!我等了三年,原来竟已经被蛇虫吃了!” 女奴错乱的失声号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池底有一枚橙色的骨牌,在杂乱的白骨和虫蛇粘液间依稀可辨,想是昔日情人的身上的信物。 男血侍眉头一厉,狠狠一记耳光手掴在女奴脸上,打得对方险些昏厥。“哭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号叫,再不闭嘴一并扔下去,既然情深意重,正好死在一起。” 跌倒的女奴无人敢扶,女血侍对着一旁的奴卫厉喝,“把她扔进黑牢败一败性子,再不懂事就送去神潭做药人。” 一排奴隶尽数跪下来,眼看着犯事的被拖走,大气不敢出。一个眉目伶俐,乌眸丰唇的女奴战战兢兢道,“请大人息怒,我们绝不敢有违神侍的话语。” 女血侍怒气稍歇,扫了她一眼,带着倨傲再度开口,“你倒是个聪明的,叫什么名字。” 女奴伏地叩首,“纳香。” 女血侍见她姿态恭顺,冷哼一声,“你们初来乍到,地位是最低的,机灵些才能活得久,一会将你们分去各处,不许私下议论,不许四处乱走,违者重罚,记清楚了!” 众奴隶哪敢不应,纳香脑筋灵,见女血侍话里已有了缓和,鼓足勇气拉过身边的女子,“血待大人,这是我堂妹夷香,不会说话,但听得懂吩咐,手脚也勤快,我怕她刚开始出错,能否将我和她分在一处。” 女血侍意外的看了一眼,见她身边的女子虽然骇怕得低头,但容色秀气,身骨纤瘦,也算是个美人,可惜肌肤略深,不如其姐白皙,想是在村中劳作久晒所致。 男血侍一鞭子抽去,正中哑女手臂,只见她吃痛而口唇张合,却仅能发出哑哑的破声。 纳香被异变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另一侧的一名男奴目中流露出担忧,又不敢言声。 男血侍见果然是个哑巴,轻亵道,“哑巴能有什么用,不如送到乘黄大人那边算了。” 女血侍斜了一眼,心知他见对方是个漂亮的哑巴,起了淫心,看着姐妹俩颤颤相偎,她心下一恤板了脸,“各殿都在说缺人,这批先发去洒扫整理,哑巴能干活也无妨,实在蠢笨再另行处置。” 纳香跪在地上一手搂着堂妹,听得命令,暗暗松了一口气。 ------------ 85.情人怨 昭越的习俗是以竹为屋,有的竹楼修缮精致,筑有三四层之高,挂上纱幔铜铃,住起来凉爽宜人。有些潮矮破败,奴隶所居自然是最差,所用的竹料年代久远,陈腐不堪,又是十余个人挤在一间,气味更是混浊。 纳香从檐下走出来透气,见熟悉的身影回来,“夷香,东边的神殿扫完了?” 等对方点头,纳香嘱道,“那你歇一阵,晚一点还要去浣衣,千万不要乱走,知道吗?” 哑女又点了点头,乖顺的进屋休息,纳香这才放下了心。 她的堂妹确实叫夷香,却不是眼前这一个。 当她和堂妹被定为入教的贡奴,一家人沮丧又无可奈何。神喻不可违,一入神教就再不可能回返村落,无异于骨肉永隔。没想到堂妹心有所属,竟然乍着胆子抛下家人,同邻村一个乡民私奔了。 被定了身份的奴隶不告而逃,无异于是一场泼天大祸,不提家中所受的责罚,一旦神教动怒,整个村子都会受牵连。 一大家人正惶惶不可终日,阿妈凑巧在溪畔拣到了一个与夷香年纪相近的姑娘。大概是别寨里不小心失足落水,在溪里撞到头,什么都忘了。她是个天生的哑巴,性子安静温驯,家人私下商量,索性心一横,将她充作了夷香。 村里今年贡了三个人,除纳香与夷香之外,另一个是阿勒,他与纳香从小玩到大,当然不会说破。心惊胆战的入了教,幸运的是两人分派到一处,哑女比真正的夷香要听话得多,从不惹是非,让纳香颇为安慰。 这里处处毒虫蛇蝎,看惯了也就不再惧怕,饮食与村子里差不多。虽然也有血侍仗势欺凌,纳香言语讨巧,总比其他奴隶稍微好过,只要小心,不犯什么错就能平静的度日,渐渐安定了心。 经过近一段时日,纳香大致明白了内教的等级,管理她们这些奴隶的是血侍,往上是十六名长老与三位护法,最尊贵的是教主。教主是女子,多年闭关练功,不问教内事务,育有一女一子。女儿是血脉纯正,又是头胎所生,被尊为圣女;目前教中的一切由三大护法裁度,听说性情不一,各居一殿,纳香至今还未见过。 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一个精壮的青年拎着两大桶水,哗的一声倒进了院内的水缸,纳香禁不住嗔道。“不是跟你说了不用你担,阿勒自己的活都忙不过来。” “我力气大,几桶水不算什么。”阿勒拭了一下汗,不以为意,他一直恋慕纳香,见了佳人笑脸,喜孜孜的想找些话题示好,瞥了一眼竹屋想起来,“她近期听话吗?” 纳香当然明白他问什么,含糊的答了一句。 阿勒见她的神色无异,比了比拳头,“要是不乖,我替你揍她。” 真是个莽汉,纳香没好气的推了他一下,催着他离开,教中规矩严,阿勒确也不敢久留,聊了几句拎着空桶去了。 纳香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谁知那一日突然生出了意外。 血侍分派她至一处偏殿修剪花丛,看着简单,修起来颇为繁难,一边要修持花形,一边要避过出没的各类毒物。纳香剪到午时,腰也弯疼了,抬起头赫然发现远处有一对男女在争吵。 男人高大英武,青布包头,瞧上去挺拔健美,肩臂壮硕,纹着繁复的神咒,腕上一只宽阔的银镯,镶着圆大的绿宝石,腰间系着长鞭。 女的年纪甚轻,玲珑俏美,身段婀娜多姿,衣裳织纹艳丽,水蛇般的腰间系着镶宝银腰带,同样佩着软鞭。 两人似乎吵得颇为激烈,男人要拥住女子,却被她一拳打在胸膛,男人苦恼的皱眉又不敢还手,为难中带着爱怜的模样几乎让旁观的人都心软了,女子却毫不动容,指着他的鼻子叱骂了几句,转身就走,无巧不巧冲着纳香的方向而来。 男人自然不舍,几番争扯,被女子一掌掴在脸上,打得他颊都红了,到底咽不下气,“阿兰朵,我对你百依百顺,偶然一点小错你就发恼,平日千百样好全成了猪心狗肺,这算什么。” 女子娇冷的呸了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就算日头跌进山沟里,也改不了你赤魃花狗一般的性子。” “只不过和女奴调笑几句罢了,人你也杀了还要如何。”男人低声下气仍哄不了佳人,也积了一肚子气,“哪个男人不花,我眼中最重要的惟有你,又发誓以后再不和别的女人来往,你还有什么不满。” 女子骄傲的抬起俏颔,“你这话听得我得耳朵都起了茧,恶心的紧,你会找女人,难道我不会找男人?明日我也去找一个,看你可笑得出来。” 男人俊朗的面上也添了怒气,“教中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更出色,甚至灭蒙那个老东西也要对我礼让三分,你还能瞧上谁。” 女人咬着银牙讽笑,“就算你再能耐,那些贱奴把你当金珠宝贝,我阿兰朵可瞧不上,当世间就只你一个男人?”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纳香骇得魂飞迫散。 她一时听得忘神,等想到这两人的身份,恨不得将自己抽上两耳光。哪怕不听话语,见着镯子和腰带也该知道不对,教中地位高者才能佩戴镶宝的饰物,赤魃这个名字正是三大护法之一,而这女子如此年轻,面对护法毫无敬意,由着性子喝骂,除了圣女阿兰朵还有谁。 纳香正后悔不迭,忽然头顶上有人嗤笑了一声,这声音如此清晰,同时惊住了三个人,吵架的两人停住了望过来,发现了纳香,顿时目露凶厉之色,将她骇得几欲昏死。 一条绿烙蛇从树上溜下来,伴着一句懒淡的话语。“赤魃,你不知道在女人气头上千万要躲远些么?这时再赌咒发誓也无用,即使变成一条狗,我姐姐也只会踢上几脚,何必再浪费时间。” “朱厌!”阿兰朵一听就知道是谁,顿时没好声气,“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树上飘落下一个俊俏少年,“我不过是睡个觉,结果吵死人。” 一场争吵竟然一个又一个旁观者,两人俱是不快,又不好发作,半边愤恨全转到了纳香身上。 少年嗤笑了一声,他容貌不错,话语却有一种冷淡的恶毒,伸手捏了捏纳香惨白的颊,“不就是一个女奴,我要是你,就当着她的面再睡一个,反正千哄万哄也是无用,何必还热脸去贴冷锅。” 赤魃忍了半天冷言冷语,又见阿兰朵满面轻鄙,也生了意气,“你说的不错,横竖讨不了好,我又何必死赖活求,天下的女人多的是。” 他也不看阿兰朵,居然一把将纳香提起来,甩在肩上大步而去。 阿兰朵恨恨剜了一眼赤魃的背影,侧头打量朱厌,对着亲生兄弟流露出一种厌恶和娇横相混的神色。“我看你真是太闲了,这么偏的地方都能出来废话。” 朱厌根本不在乎她,“原来你话说的难听,却不想真把他赶走,女人果然是口是心非。” 阿兰朵的俏颜拧了一下,透出恶狠狠的意味。“要你管,你算什么东西。” 朱厌讽刺的拖长的声调,“怕什么,反正那家伙蠢透了,勾勾手又会摇着尾巴一脸贱相的贴上来,这把戏可是好玩的紧。” 阿兰朵气得胸口起伏,明媚的眼波猝然变得阴森,刷的一记鞭子掠过,撕破了他一角衣襟,“你这个流着贱血的杂种,要不是乘黄护着你,早被抽烂了嘴,滚回去抱他的腿吧。” ------------ 86.双姝花 一场情人间的波澜起伏,仅仅是无数争吵中的一次,不管是阿兰朵还是赤魃、朱厌,全未曾放在心上。对阿勒却是无法置信的剧变,他从别的奴隶处辗转听闻了消息,跑去纳香所住的屋子反复寻找,终是一无所获。 想到心系的佳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护法禁脔,阿勒陷入了完全的绝望,在院子里呆了半晌,情绪糟到极点,发现屋门旁的哑女,忍不住咒骂出来,“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纳香那么漂亮,你这样丑,赤魃大人看中的是你就好了!” 哑女深黑的眼眸安静的看着他,不管如何痛骂,始终不见半点反应,阿勒几乎怀疑对方不仅是哑巴,还是个聋子。 两个女奴从院外行来,奇怪的瞟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哑女身上。“你是夷香?” 哑女点了点头,女奴道,“纳香血侍吩咐我们带你过去,她让你将东西收拾一下。” 阿勒惊愕而激动。“纳香让你们来的?她在哪里?” 女奴爱理不理,被追问得不耐烦,终是答了他,“纳香蒙赤魃大人宠幸,如今已是血侍,当然不会再住这里。” 阿勒木了一瞬,突然开了窍结结巴巴道,“我送她去,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人。” 尽管阿勒显得有些失态,但看在他是新上任的血侍同村的情面上,女奴们到底还是应了。 再见到纳香,阿勒几乎认不出,两三天之内,平凡的村女已经变了。 纳香搬到了赤魃所在的石殿后方,分到了一间独立的竹屋,一旦受到传唤,她可以随时服侍。她的长发高高挽起,发髻环着鲜花为饰,衬得脸庞洁白娇嫩,胸前挂着亮汪汪的银饰,十指染上了蔻丹,整个人似盛开的花,分外娇美。 阿勒张了张嘴,一时茫然,纳香看起来神气昂然,随意指使女奴,再也不是卑微的顺服旁人, “谢谢你送夷香过来。”纳香对阿勒致谢,大约碍于人前,她的姿态显得略为疏远。 阿勒难免生出了颓丧,“纳香,你还好?” 纳香绽出一个笑容,“赤魃大人对我很好。” 阿勒木了半晌,又问了几句闲话,再说不出别的什么,心灰丧气的辞去了。 纳香将夷香安置在自己的居所内,将服侍的女奴挥退,惶然的心终于有了一点安定。 赤魃毫不怜惜的让她疼痛,待她粗鲁而随意,可她别无选择,只能用身体和奉承取悦主宰命运的人。她的驯顺讨好换来了慷慨的赏赐和宠爱,从其他奴隶眼中见到明显的嫉妒,却没人知道她有多害怕,多么不知所措。 唯有这一刻,她替哑女梳理满头长发,才真正有了放松的感觉。连过去都忘却的夷香比她更弱,更卑微,又不美,必须仰赖她而生存,足以让她放心的絮叨一些私密的话语,夷香安静的听,忽然指了指她肩上的刺青。 纳香知道她在惊讶,解开裹胸,一只硕大而诡艳的神兽盘踞在她柔腻的肌肤上,从肩胸蜿蜒至上臂,甚至攀上了柔嫩的乳,纳香爱惜的抚过自己的身体,“赤魃大人喜欢刺青,被他宠幸过的女人都有。” 看哑女的口型,纳香自怜的叹息,“刺的时候当然痛极了,又不能动,纹匠的脾气很差,好在熬过来了。” 理好衣服,纳香又嘱咐了她几句,“教中规矩多,如今你不必再劳作,衣食自有人送过来,你不会说话,不要在殿中乱走,以免误犯了什么错。” 夷香照例点头,纳香拔下一朵花,替她簪在耳畔,满足的笑起来。 汗淋淋的脊背呈现出古铜色,赤魃矫健的线条充满张力,身上纹的猛兽仿佛要腾跃而起,他连衣服都未脱,在野外幽林发泄着燥动欲望。 这本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打猎,赤魃忽然起了兴致,与新宠的女奴幕天席地,百无禁忌。纳香伏在树干上,娇柔的身体极力逢迎,让赤魃欲望更炽,忽然他的动作停了。 一个身裹粗布的人从林外移近,越来越显出诡异,他的皮肤呈现一种不详的冷灰,每一步僵硬而木讷,仿佛被无形的提线操控的木偶。 等终于看清对方的脸容,纳香忍不住惊悸的尖叫起来,只见那人神气木然,眼角裂开却不见血,脸肌僵化半溃,将腐未腐,完全不似活人。 更可怕的是这活尸般的人居然还能开口,一字一顿宛如木雕,“乘-黄-大-人-邀-您-至-神-殿-议-事。” 赤魃当然也看见了,被搅得兴致全无,极度不快的骂了一句,随意整好衣服跨上马背。 纳香花容失色,“大人――” 赤魃存了火气,话语不甚耐烦,“这是乘黄搞出来的药人,不会把你怎样,我先去议事,你自己回去。” 他一挥鞭毫不恋栈的走了,纳香一身赤1裸,旁边又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山风一吹寒栗顿起,眼看这药人转头望过来,空洞的眸子流下了一缕血,禁不住迸出一声尖叫,抱上衣服连滚带爬的跑出了野林。 山林离赤魃的石殿甚远,纳香走得香汗淋漓,发髻也散了,双足酸痛欲折,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她筋疲力尽的在廊下歇了一歇,听见转角两个女奴在闲谈。 一名年龄较长的女奴道,“――看不惯那副贱样,赤魃大人贪新鲜玩了几天,她就得意起来,也不看自己的身份。” 另一名年轻女奴道,“赤魃护法不是一直恋慕圣女?怎么让她得了甜头。” 年长的女奴显然知道更多,“大人魅力无穷,时常惹得圣女妒忌,听说前些日子又起了争执,可巧被这贱奴趁虚而入。” 年轻的女奴恍然,“这样说来她风光不了几天,等圣女回心转意,哪还有她的机会。” 年长的女奴啧了一声,“可不是,其实亲近赤魃大人就等于得罪圣女,从来没有好下场,谁知道怎么时候就被扔进蛊池。” 年轻的女奴幸灾乐祸,“她可真是蠢,我若是她连觉都睡不着,哪还乐得起来。” 年长的女奴讥嘲,“她还把那个哑巴族妹一起弄来,想姐妹俩一起迷惑大人,也不看看哑巴长得那样黑,哪是大人瞧得上的。” 恶毒的话语听得纳香如坠冰窟,一阵阵的悚恐。她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得了宠爱,往日盛气凌人的血侍也变为唯唯诺诺的恭敬,谁知私底竟是这样的恶语。她一片慌悸,颤抖的险些站不住,偌大的神教全是一张张恶意的面孔。纳香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强迫自己去找夷香,尽管夷香一无是处,却是这可怕的神教中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人。 偏偏夷香不在,空荡荡的屋子宛如最后一击,让纳香彻底崩溃。她在屋子里崩溃的叫喊,冲出去寻了两个路过的奴隶询问,得不到任何有用的回答。她变得歇斯底里,狠狠的抽奴隶的耳光,将所有愤怒和恐惧发泄出来,宛如一个疯子。 那两个女奴哪里敢反抗,纳香看着对方的脸红肿起来,眼泪迸出,神情乞怜而畏惧,心里生出一种狠毒的快意。然而这还不够,受人讥笑和冷嘲带来的憎怒吞没了理智,驱使她拎起铁刷劈头盖脸的抽过去,她要用这两人的血来洗刷所受的耻辱。 忽然有人抱住她夺下了铁刷,那双手臂纤细微黑,属于纳香熟悉的哑女,却有从未觉察的力量,全然挣不开。 或许是夷香示意了什么,两个被打的奴隶连滚带爬的跑走了。 纳香被拖入屋内,她的情绪依然激动,不甘心的爆骂与厮扭,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成了仇敌。无论她又捶又咬,甚至将夷香的手臂掐得红紫,哑女也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安静的搂着她。 纳香渐渐力竭,忽而抽抽嗒嗒的哭起来,漂亮的眼睛肿了,气力也在哭闹中耗尽,她又成了一个惶恐的村女,忍不住对着夷香啜泣,语无伦次的倾诉。 “夷香,我好害怕,赤魃大人根本不在意我,等厌倦了就会把我扔去喂蛇虫。” “她们都在看笑话,等我什么时候死。” “我的脚好痛,走了好久,他竟然就那样扔下我和可怕的行尸在一起。” “他爱的是圣女,我仅是一个奴隶,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我以为他至少有些喜欢,原来全是假的,我做了一场可笑的梦,夷香,你根本想像不出我的心情。” “夷香,我该怎么办。” 夷香没有回答,眼眸如鬼魂一般沉寂,或许她什么也没听懂,毕竟连这个名字也不属于她。她仅是绞了湿巾替她拭洗脸庞和手足,找出伤药敷涂她被草叶划破的小腿。 纳香依着这个比自己更卑微的人,仿佛被一种沉默的力量安抚,散去了狂燥不安的情绪,只剩沮丧绝望的诉语。“夷香,我好想回寨子里去,阿妈一定也很想我,可是我们再也出不去了。” ------------ 87.赠金蛇 赤魃策马穿过的路径,所有奴隶纷纷跪下来诚惶诚恐的伏拜,他根本不予理会,像一阵风横掠而过,直至神殿外才跳下马,疾步走了进去。 教主的王座依然空荡,下方置着四张椅子。 让他又爱又恨的阿兰朵坐在上首,娇美的身形挺直,俏颜看见他后明显的沉下来。 在她对面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褐布缠头的老人,额头沟壑纵横,眉头郁然深蹙,仿佛心事重重。他的手比常人粗大,指节青黑,像一个低贱的农人,然而教中谁也不敢小视这一双手。阿兰朵曾亲眼见到这手按在人身,不到半刻,那人五官溢出黑血,死时骨头已蚀如烂藤。 另一张椅上坐着一个身形高挺的男人,他戴着一张奇特的银面具,完全覆住了脸容。昭越气候湿热,人们多半衣着□□,他却从头到脚笼着一袭宽大的黑衣。唯一露在外面的耳颈,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苍白,看起来异常冰冷。 老人第一个说话,“赤魃,你总是来得最迟。” “谁知道要突然议事。”赤魃不以为然,在阿兰朵身边的空位坐下,望了一眼银面具的男子。“以后别用药尸找我,恶心的很。” 阿兰朵冷笑一声,“你去向不定,又从不告知下人,若不是乘黄大人有法子,谁寻得到你。” 赤魃看她俏面冷横,本来有气,心念一转又邪邪一笑,“是我不对,新近得的女奴还有几分滋味,被打断了难免不太舒爽,说错了话。” 阿兰朵如何听不出他在炫示,娇容越发难看,“三位护法只有你最张狂,什么都不放在眼中,是不是看阿娘久未出关,就将自己当做教主了。” 神教规矩极大,尊卑不可逾,这一句扣上来,纵是赤魃也变了神色,“阿兰朵,教主闭关期间灭黑夷,平恶水部,哪一桩不是我亲力而为,你这般污我是什么意思,你瞧不得我,我就避远一些,难道连这也犯了你。” 阿兰朵被他一窒火气更旺,但也明白自己失言,见旁人一声不出,再吵下去有害无益,硬生生强抑了话语。 老人这时方咳了一声。“好了,这一次聚议是为中原人的事,不要扯太远。” 气冲冲的怒颜另有一番妩媚,赤魃隔了一阵也颇有些心痒,舍不得再斗口,就坡下驴,“依灭蒙大人议事,中原人如何?还有不长眼的蛮子敢来?” 灭蒙天生的老相,神色总似沉郁愁苦,“有个王侯之子犯了大罪,他逃到昭越,希望能获神教之助,免于回去受刑。” 这倒是一个意外,赤魃啧了一声,“中原人自己作乱,居然想仰仗神教来庇护,真是稀罕。可惜打错了算盘,谁有兴致管他的死活,叫他滚出西南。” 灭蒙做了一个手势,两名壮奴抬着一个檀木托盘上前,揭去覆在盘上的障布,万道金光耀目而出。 一尊高过两尺,足金铸成的黑翼蛇神出现在众人眼前,通体金光流灿,典雅厚重,双翼伸展,威势十足,无论是形态或金子的份量都足堪为至宝。 昭越盛产银矿和宝石,金子却是少见,这尊神像精致辉煌,宝光四射,几乎让人立时想据为已有。阿兰朵不由自主的睁大美眸,一身的银饰被衬得暗淡无光。 赤魃也惊住了,他托起金像一掂,沉甸甸的份量让他禁不住脱口,“好家伙,怕有百斤。” 戴面具的乘黄注视了半晌,第一次开口,他的声音又僵又冷,听得人发悚,“我们与中原人向来不睦,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 阿兰朵看得心醉神迷,忍不住赞道,“太美了,竟然是黑神的金像,足可做本教的镇教之宝。” 灭蒙是最早看过金像的人,反应沉稳得多,“这是其中之一,那位中原人说为了表示诚意先送过来,还有一大批宝物,如果我们应允再当面奉上。” 赤魃明显兴奋起来。 乘黄戴着银面具不显神色,话语更为阴沉,“他想要神教做什么。” 灭蒙的话语不紧不慢,“据说他犯的罪甚重,皇帝派了多位暗使捉拿,他想入教躲避。” 阿兰朵从金像上抬起眼,愕然道,“仅仅如此?让他入教就可以得到宝物?” 灭蒙点了点头,“此事尚无先例,必须我等共同商议。” 赤魃已然动了心,当先道,“既是如此,随便找一处寨子安置,万一有追杀的过来,本教允诺保护就是。” 灭蒙脊背微佝,双眉蹙起,“他认为中原皇帝的暗使厉害,唯有神教是安全之所,又怕我们拿了黄金不守信,坚持要在教内获得庇护。” 赤魃嗤了一声,神情骄傲又轻蔑,“中原人果然胆小如鼠,生性这般懦弱。” 乘黄不为黄金所动,反而多了置疑,“中原人狡诈,或许有什么阴谋。” 赤魃不以为然,气势昂扬,“能生什么祸事,进了昭越,这些人的生死尽在本教掌中。” 阿兰朵仍在赏玩神像,对黄金越看越爱,一条肋生血翼的金色小蛇从她袖中溜出,在神像上好奇的游走,阿兰朵欢喜的搔了搔蛇身,“你也喜欢金子?” 这只金色的小蛇在血翼神教被视为黑神后裔,极获尊祟,灭蒙难得的笑了一下,“圣蛇有灵,这神像与它如此相似,自有感应。” 乘黄挑起障布甩过去覆住金像,金蛇从布中游出来,对着乘黄咝咝的吐息,显露出威慑之意,似乎相当不满。 “不要被一块破烂金子迷了眼。”乘黄冷冷道,“一出手就以重利相诱,谁知道是何等用心。” 阿兰朵被扫了兴致,生出几分不快,不过乘黄脾气怪,又兼祭司一职掌管神潭,不宜贸然得罪,她冷着俏颜将金色小蛇收回了细腕。 赤魃天生悍勇好战,一不顺耳就全无顾忌的嘲笑,“莫不是你在殿里躲久了,什么都怕得慌?不过是几个中原人,又不是军队,入了教想捣鬼等于自寻死路,要杀要剐轻而易举,能弄出什么花样。” 阿兰朵本来对赤魃怨气犹存,听得这几句,倒觉得他比阴阳怪气的乘黄还是更为顺眼一些,秋波掠了一眼,樱唇半翘不翘,平添三分娇俏。 赤魃瞧见阿兰朵的模样,越发激起了男人的得意,气势更盛。“一窝老鼠掏不垮山梁,一驮黑泥浑不了清河,你喜欢捣弄药人,大不等人进来细细的查,有问题就扔进神潭炼成傀儡,也免了你提心吊胆。” 灭蒙点了点头,“赤魃说的有理,再奸狡也是在我们的地头上,料想也翻不起大浪。” 乘黄见三人主意已定,不再多言,冷哼一声离座而去。 山中最冷僻的一座石殿正是乘黄的居所,倚山而建,一条路少有仆役,形同教中禁地。 外沿是一丛丛的药圃,生着各种奇异的药草,篱边攀着暗绿色的藤,藤上栖着一种细小的毒峰,对每一个擅入者毫不留情。 浇园和掘地的是一个个僵硬的药人,溃烂的肌肤上布满斑点,木讷的执行最简单的命令。 药圃侧方是一排竹屋,十余个大得惊人的陶瓮覆着木盖,里面传来令人牙酸的沙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动,屋角的铁笼里锁着五六个气息奄奄的奴隶。仅有的两名哑仆在晒碾药材,见乘黄行过,惶恐的跪拜迎接。 乘黄根本不予理会,径直走入了石殿。 他的石殿与旁人不同,以黑色巨石砌成,高远而雄伟。前殿的窗子极高,接近穹顶,投下一排狭长的光柱,映出了殿心。殿心正中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池子,盛着粘稠的暗红色浆液,氤氲的浆气宛如薄蒙蒙的雾,笼在池上聚而不散,气味似腥非腥,似甜非甜,说不出的古怪,闻久了便觉眩晕。 乘黄全然不受影响,他扳动机关,随着轧轧的传动,从浆液中扯出了三五个被铁索绑成一串的人,只见那些人肌肉极壮,神情木然,恍如失去了灵魂的傀儡。 他指尖一抬,一道锐劲迸出,洞穿了其中一人的手掌。被击伤的人抬起头,面目僵麻,目光涣散,伤口不见半点血,一臂挥过来,乘黄一闪,落空的一掌击在地上,砖面登时迸裂如蛛网。 不等第二击,乘黄袖尾一拂机关转动,几个人再度被牵入池中,血色浆液无声的吞没了一切。 听见声音,有人从后殿行出来,正是朱厌,少年的脸庞有种百无聊赖的散漫,“议得如何?” 乘黄缓步走入后殿,直到进了自己的房间才冷声道,“赤魃那个傻瓜,看见黄金就忘了脑子,迟早惹来大祸。” 朱厌起了三分兴趣,“哪来的黄金,中原人送的?” 银面具泛着冰冷的光,透出乘黄僵淡的话语,“不错,只怕是个钓饵,灭蒙那老东西分明是别有用心,话里话外的引诱,可笑赤魃一无所觉,居然遂了他的意,让中原人入教。” 朱厌歪在竹椅上毫不意外,“他和阿兰朵一样没脑子,正是一对蠢货。” 面具上的眼洞黝黑,乘黄摩挲着一把药尺,“阿兰朵再过不久就要正式即位,老东西大概也急了。” 朱厌现出嘲讽,“他又打不过赤魃,要是能在赤魃的眼皮底下将阿兰朵杀了,也算有本事。” 乘黄默然不语,朱厌身形一仰,晃得竹椅前后摇摆,“管他们谁赢,我都不会好过,灭蒙胜了肯定会杀掉我,若是阿兰朵当了教主,我大概要天天挨鞭子。” 乘黄冷冷道,“你何必去招惹她,凭你的口舌,讨好两句又有何难。” 朱厌捞起一根竹棍,挑弄笼中的竹鼠,哼道,“因为她太蠢,我瞧不上,何况她也瞧不上我。” 乘黄的银面具一闪,倒也没有再斥责。 “别看我和她同是一个娘,我有一半中原奴隶的血,平白就比人贱。要不是阿娘让你护着我,怕是早死了。”大约心里终有些不快,朱厌将毛团般的竹鼠戳得东躲西跳之后,他扔下竹棍换了话题,“乘黄,赤魃和灭蒙都有野心,你呢?忠于阿娘的话,守着神潭什么也不插手,不怕到头来不得好死?” 乘黄从匣中拎出一条粗壮的蜈蚣,丢入一枚圆肚蝎罐,看着蝎蜈搏杀,虫壳错动,良久才盖上罐子,沉默的一言不发。 ------------ 88.碾作尘 赤魃宠爱的衰减,比纳香所害怕的来得更快。 他与阿兰若缓和了几天又吵翻了,随后看上另一个可爱的女奴,转眼将旧人抛在脑后。 见着赤魃日日搂着新宠玩乐,纳香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嫉妒任性,唯有默默的抑下怨恨,那些初时毕恭毕敬的血侍已然开始当面嘲讽,更糟的是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真正慌乱起来。 赤魃勇武好色,随心肆欲,却从不曾听闻他有子嗣。周围的人群又充满敌意,让纳香无从打听,忍了月余,眼看腰身渐起,她终于选了一个日子,趁着赤魃外出返回,跪在路边截下了他。 纳香楚楚可怜的述完了话语,跪伏的姿势显出纤腰翘臀,极尽谦卑,祈盼能得到些许怜惜。然而赤魃仅仅扫了一眼,无情的吩咐随侍,“这种小事还来烦我,给她熬一碗红药。” 纳香全身都僵了,不敢置信的望着那个大步离去的男人,留下来的血侍在一旁冷笑,“一个女奴还想做母凭子贵的美梦,除了圣女大人,谁也没资格为赤魃大人生孩子。” 纳香被扔回屋里的时候已经动弹不得,强灌下去的红药像一把刀,剜得腹痛如绞,整条筒裙浸满了血,四周冰冷而安静,所有的力气都伴着血流失了。 仿佛有人为她褪去了血污的裙子,用温水擦拭身体,每当纳香的意识飘忽起来,胸口就有一团温暖的力量传入,缓和冰冷的身体,她终于没有死,沉入了一场漫长的昏迷。 朱厌在教中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他尽管是教主幼子,却有一半奴隶血统,无缘继承,又养成了一副刻薄毒舌的性情。除了在血侍和长老面前还算尊贵,赤魃与灭蒙并未将他放在眼中,不过瞧在乘黄面上也不会欺辱就是。 乘黄是他的教养者,也是保护者,他兼了祭司一职,大半时间都耗在了神潭。 神潭在神教有极特殊的地位,潭中的红浆并非人力调配,而是自石隙所出,古已有之,功效十分奇特。可以强固筋络,也可以炼成药尸,甚至造就强大无比的傀儡。神教最初就是在池上筑殿起教,视为神赐,据说百年前神教有一次逢了大难,当时的教主研制成了秘术,借神潭炼成了一支傀儡大军,横扫敌人,才有一统昭越的辉煌。 传说仅仅是昙花一现,秘术早已断绝,不过迄今为止,所有奴卫依然要经过神潭的浸沐来强化筋骨,这一处神殿被看得极重。乘黄早年受过伤,被赐了祭司一职养息,便开始偏爱研究秘术炮炼傀儡,至今只炼出一些行动迟缓的药人,私下时常被赤魃嘲笑。 乘黄最宝贝的是药圃,园子里的药均是有数的,这一阵到了蛇血莲收获的时候,点算下来发现比预计的少了十来株,检视了一番,意外发现种血莲的园圃里有断株。 这种花有止血的奇效,天然带着甜味,极招毒虫喜爱,或许是偶然啃食,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乘黄站起身,气息阴怒而低郁。 朱厌在一旁扫了两眼,皱眉挥开毒蜂,“你怀疑是有人偷了?” 乘黄缓慢捻着从土里掘出来的残根,“血莲断的很干净,周围也没有啃啮的残屑,应该是被人掐走了。” 朱厌挑起一边的眉,带着讶然不信,“谁敢从这里偷东西,毒蜂和药人都是死的?” “我也想知道是谁。”乘黄从不说笑,冷冷的悚人,“哪怕是赤魃,也很难无声无息的从这里取东西。” 朱厌环视一周,不以为然,“这种破草又没什么用,谁会花这么大功夫来偷,脑子坏了么。” 乘黄默不作声,取出一只墨绿色的瓶子,倒出一只指甲大小的虫,透明的翅膀挥得极快,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嗅了一嗅乘黄指间的血莲残根,猝然飞了出去。 乘黄足尖一点跟上去,膝盖都不弯,步伐间距极大,朱厌的轻功如蛇鹤,姿势好看,但不如乘黄快,眼看他在各殿之间穿行,渐渐被越甩越远,忽然见乘黄在蛊池边站住了。 趋近一看,飞虫正在池上盘旋,乘黄木然盯着池底,蛇液的粘涎中隐约可见几根被咬碎的蛇血藤。 朱厌一怔,忍不住骇笑,“这可是奇了,难道这池中的长蛇成精了,爬出去衔的。” 乘黄的气息越发阴戾,冰冷的横了他一眼,一甩袖将飞虫收了回去。 朱厌半点不惧,转了转眼珠,无聊中多了几分趣味,有人大胆到在乘黄眼皮底下偷东西,甚至算到可能被追踪,将数枚蛇血藤扔入蛊池迷惑气息,这种事――还真是头一回。 赤魃殿后的竹屋,纳香睁开了眼。 大量失血让她险些成了一抹游魂,每当她以为自己行将逝去,总有一股热热的甜汤灌进来,带给她温暖和力气。或许是因为这种照料,她终是捡回了一条命。 在这个冰冷又可怕的神教,唯有哑巴夷香会不离不弃的陪伴,这让纳香既庆幸又绝望。尽管身体渐渐复苏,她的情绪仍然时常失控,害怕一个人独处,有时笑有时哭,在榻上看不到夷香就大发脾气,甚至会乱扔手边的东西,夷香似乎永远不会发怒,始终沉默的安抚。 直到一天阿勒找过来,怔怔的在屋门边,看着她眼睛就红了。阿勒语无伦次的说了很多,纳香才知道她被赤魃忘在脑后,又衰弱得长久不醒,几名血侍准备将她拖去埋了,全是夷香硬抢下来。 没有药,夷香去寻了阿勒,可阿勒仅是一介奴隶,再低声下气也求不动捧高踩低的血侍,最后只能翼求神灵。说完这些,阿勒看着她丰腴的肌肤清减了许多,整个人病恹而羸弱,不由得抹了一把泪,难过又庆幸,“纳香,还好血神有灵让你醒过来,别想太多,养好身子最要紧。” 纳香什么也不想说,她的眼睛在不由自主的寻找夷香。 阿勒看出来,解释道,“夷香被叫去洒扫了,这几日忙的很,马上有中原使者入教朝拜,各处都在整理,不能让中原人小觑了去。” 纳香意兴阑珊的靠回躺椅,她不关心什么中原人,也不想知道外界任何事。 阿勒犹在不识趣的唠叨,“听说那些中原人敬畏神教,送了一尊纯金的黑神像过来,有半个人那么高,金光万丈,一看会被照瞎眼。他们还会带更多珍宝过来,赤魃大人下令到时候所有人都要去黑神台,让中原人知晓神教的力量。” 纳香听的烦燥,背转身不再理会。 阿勒终于觉察到她的抵触,哑了一会抹起了眼泪,“纳香,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可我们都是奴隶,能怎么样。赤魃大人最近宠爱的那个女奴,昨天不知怎么惹怒了圣女,被抽花脸发配去虿洞打扫。虿洞那种地方岂是人去的,满是瘴毒聚集,不到半日就死了,听说尸体像被血浸了一般,还好你失了宠。” 纳香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阿勒又说了些什么,她全未听进去,眼前浮起一张年轻娇丽的脸,依在赤魃身边趾高气扬,转瞬间血污淋漓。 ------------ 89.嘉客来 纳香的地位一落千丈,供给也差了许多,勉强还能保有的恩赏仅剩独居的竹屋。 连夷香都被血侍指派了许多事,她是个哑巴,连抗辩也不能,以至一些男奴做的粗活也摊了下来。纳香自知争吵也是无用,唯有怏怏的跟着夷香,看她在杂院里劈柴。 夷香做事很利落,一刀下去粗壮的木头应声而裂,每一下准确有力,她穿着教中一色款式的裹胸与筒裙,□□的肩膀线条很美,臂腕纤长,腰肢细韧。劳作久了,年轻紧致的肌肤在阳光下渗出薄汗,映出健康漂亮的光泽。 纳香忽然感觉夷香远不像所想的那样脆弱,虽然她不会说话,却像一只野生的猎豹,在世界的尽头也可以活下去。劈拢的干柴越堆越高,纳香瞧了一眼天色,“夷香,回去换衣服吧,阿勒说今日要去黑神台,晚了会被责罚。” 天色确实暗了,整座山燃起了无数火把,荧荧烁烁照亮了夜空。 露天的黑神台比任何一座石殿更有气势,台畔的巨大神像在夜色中耸立,抹着夜光草粉的双翼形态奇异,每一片蛇鳞都在闪耀。 山岭上吹起了牛角长号,沉嘹的号角有一种蒙蛮的肃杀,一声连着一声,从远及近,声浪越来越响,宛如潮水扫荡群山,激起了悠长的回音。 这是客人已至的信号,吊桥哗响,蛇虫骚动,昭越古老而神秘的教派迎入异地客,密密匝匝的人群从黑神台排至山口,成千上万的教众鸦雀无声。 一行人渐渐近了,已经能看见前导的奴卫举起的旗幡。 黑神台的王座上,一身纯黑教袍的阿兰朵端然而坐,额上压着崔嵬的银冠,纯银的垂络在脸侧轻晃,加上压在胸前的一层层颈圈,纵然年轻也显得庄严,颇有一教之主的风仪。 赤魃立在侧方,挎着长刀软鞭,比平日更显英武。 在他对面的乘黄默然伫立,银面具诡异而冰冷,映着来客行近的身影。 大概确实是一路逃来不易,中原人的随护仅有五六名,当一行人踏上通往黑神台的石径,两侧林立的奴卫蓦然发出厉喊,一百八十把雪亮的钢刀出鞘,铿然架成了一道杀气腾腾的长廊。 凶恶的神情,冰冷的刀列,弥漫的煞气足以让胆小者屁滚尿流。 当先的中原人仅是顿了一瞬,继续缓步前行。 当刀列终于行尽,领头者在灭蒙的陪伴下,行上黑神台的石阶,直到两位护法身前止步,对着王座上的阿兰朵施了一礼。“见过神教圣女,祝神教宏运昌隆,教主万事安康。” 中原人的言语与昭越相近,但有许多细微的不同,这把声音实在优雅动听,让人全忘了话音上的差异。只见发话的人是一个青年,穿着一袭霜色的锦衣,举止从容安定,神姿俊秀,清逸不凡,在火把的光照中烨烨生辉。 本是一场展现神教声势的下马威,阿兰朵却被对方的仪容所慑,刹那间闪了神。 黑神台上,青年淡然微笑,越是可怖的威慑,越衬出他处变不惊的风华,非凡的气质彻底压住了全场,数万人仰首而看,静寂无声。 朱厌在广场边的一棵大树上,将一切收入眼中。 比起对方的姿态,阿兰朵的气势就显得弱了。 尤其当对方致礼过后,身后的随从自箱中捧出琳琅闪亮的珠饰,奢华富丽的绫罗丝缎,巧夺天工的金银器物,所有人都受到了冲击。人人尽知中原富庶,但未想到一个逃亡的贵胄竟能携来这样多的宝物。 朱厌一眼看出阿兰朵已经目光飘忽,全是赤魃出言将局面应付过去。灭蒙表面上声色不动,心底一定得意得要命。 这老家伙想利用中原人做什么?朱厌无聊的支着下颔猜了几种可能,又一一推翻。赤魃也是个昏头的,一味摆威风,被三两下奉承已忘了原本的打算。至于乘黄―― 朱厌从来猜不透乘黄在想什么,这人虽然护着他,但也很无趣,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大概因药草失窃,乘黄近期越发阴沉,布在石殿内外的毒虫陷阱密如星罗。 蓦然一声难听的异啸传来,入耳说不出的难受,正是从神潭的方向。乘黄霍然一动,瞬间从黑神台上消失了,连带一同掠走的还有十六名长老中的八名。 教众开始轻微的骚动,赤魃和阿兰朵在台上维持局面,收下礼物说了几句场面话,由灭蒙将中原人送去了早已备好的居所。 各色宝物逐一收拢封存,黑神台空了,教众也散了,交头结耳全在感慨礼物的奢华贵重。 乘黄的石殿气氛一片凝滞,火把将各处映得通明,即使有面具的遮挡,仍能感觉出他僵冷的怒火。赤魃与阿兰朵来得稍晚,面上禁不住惊疑,“怎么回事,有人侵入?” 乘黄默不作声,半晌透出冷声,“有人险些探进了内殿,万幸有药人嗅出气味攻击,不然――” 几个人的脸色沉下来,连乘黄的石殿都能侵入,别的地方更不必说,赤魃道,“人呢?逃了?” 乘黄冷森森道,“啸声一起就退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阿兰朵简直不可置信,“看护的毒蜂和灵蛇圣蝎?” 乘黄早已反复验看,摇了摇头,“灵蛇圣蝎无用,到于毒蜂,那个人身上大概有什么东西能避开。” 灭蒙送完中原人也踏了过来,苍老的眉深蹙,“灵蛇是怎么死的?” 三条斑谰的长蛇死在殿外,朱厌仔细审视,但见头部扁塌,毒牙完好,“被敲碎了蛇头。” 几个人心内各有计较,灵蛇虽不及阿兰若的金色圣蛇,但也极为迅捷凶猛,又是长期豢养,绝不是寻常人能抵挡。 灭蒙不动声色,缓缓道,“这里是神潭所在,教中重地,不管这人为何擅入,定有所图,退走必会再来,药人和蝎蛇毒蜂到底不如活人,明日我调些人过来加强守卫,让那人有来无回。” 阿兰若刚要附和,乘黄已冰冷的拒绝。“用不着,我自有办法。” “灭蒙说的有理,你这不喜欢活人的怪僻暂且先放一放。”赤魃不耐烦的咂了一下,环视一圈,“怎么这样巧,会不会与中原人有关。” “只怕这人是早已伏在教内,这一次选了个好时机趁虚而入。”乘黄阴沉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守卫一多难免惊了贼,我另设陷阱,只等他再来。” 既然他这样坚持,旁人也不好再劝,灭蒙弓着背看殿内外密布的陷阱毒虫,良久起身问了一句,“这人闯进来,是想偷什么?” 乘黄沉默了,黑洞洞的眼孔幽冷,盈散出无限杀气。 ------------ 90.多情恼 纳香心绪不算好,聚集的教众太多,应过点名之后,夷香不知被挤去了何处,只剩她独自在人群中,甚至连中原客人的面容也未看清。等聚会散了,她又寻了半天,直到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竹屋才见着夷香,果然是走散后自行回来了。 比起当日未到黑神台的人,她们可谓幸运之至。 纳香不知道,教中有些人已经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大多是由于各种原因错过了点名或聚会,至于这些人最后是进了蛊池还是成了乘黄的药人,并无太大差别。 失宠的时日长了,旁人对纳香的敌意与关注也淡了。女奴们近期的话题全是新入教的中原人,纳香听了几句,不外是赞叹那人的风仪,说得如痴如醉,又对流光溢彩的黄金津津乐道。 不同于其他女奴多情的向往,纳香经历了赤魃,已然冷却了所有绮思,根本提不起兴趣。不过即使懒于听闻,一些隐秘的闲言仍是在奴隶们的私下议论中传入了耳中,比如圣女似乎对那位公子颇有好感,时常与他攀谈笑语,询上一些中原的事,赤魃大人受了冷遇,近日情绪不佳云云。 教众视为闲娱趣谈,而在心思各异的神教上层,又是另一番计量。 出于对中原人的戒意,安置的地点是略偏的北域一角,那里竹林环绕,出入仅有一条通道,易于监看,不过瞧在黄金的份上,不好过于简待,居所的布置还是颇为讲究。 三层竹楼建得雅致精巧,选用上好竹木反复蒸晒,不燥不湿,色润如玉。屋顶歇山起翘,檐角悬着牛角铜铃,每一层外挑的平台饰有雕花栏杆,挂着土染布的垂幔,下方以竹篱围了一个院子,院内遍植山茶,碗口大的茶花开得如火如茶,宛如热情的昭越少女。 阿兰朵也如一朵花,明媚,热情,不可抗拒。 近期她成了这里的常客,娇柔娉婷,笑语盈盈,不见半点娇横。“公子住得可习惯?昭越的屋子不比中原精致,难免粗陋了一些。” “多谢圣女关怀,这里山青水秀,又蒙主人盛情,准备得样样妥贴,何来不好。”对面的青年公子一双长眸斜挑,风姿独秀,浅笑即似含情。 阿兰朵禁不住心头一荡,“中原像你这样好看的人可多?” 青年话音清雅,“中原人杰地灵,自有无数比我更出色的人。” 阿兰朵洁白的颈上悬着银络,鬓边簪着一朵粉茶,更衬得花颜如脂,娇声谑道,“我早听说中原人谦虚得紧,不比我们昭越直接,上次你说是得罪了身为公主的嫡母,惹出杀身之祸,我却是不信,怎么可能竟有人对你不喜?” 青年的俊颜漾起三分惆怅,宛然轻叹,“我长年离散在外,鲜少侍奉亲长,又拙于应对,如何讨得了嫡母欢心,遭此横祸全是我自身之过。” 昭越的男子多为豪迈旷达,以勇武为荣,如赤魃一般,少有这等翩然温雅的风华,阿兰朵越看越喜欢,“那一定是她没长眼睛,你们的皇帝也是愚蠢,竟然纵容她欺负你。” 青年莞尔,敛去了失落之色,转为致谢,“我实在走投无路,护卫也折损殆尽,幸而能得神教翼护,还要多谢各位大人。” 阿兰朵娇颜生光,更增得色,“如今你是本教的贵客,谁也不敢再动你半根指头,尽可放下心来,不必总在屋里足不出户,不如我带你出去转一转,游赏一番。” 青年婉言相拒,“圣女的好意,我十分感激,然而岂有客人扰动主人的道理,我习惯了静处,在竹楼内一切安适,并不觉得闷。” 阿兰朵樱唇一嘟,全不掩饰失望,“枉我一番好意,你怎么全不领情,算了,我也不再浪费口舌,免得你还嫌我多话。”半嗔的娇颜仿佛着了气,阿兰朵跺跺脚转身而走,腰上的银饰泠泠脆响,纤腰款摆得格外撩人。 青年也未挽留,客气有礼的将她送出了小楼。 走出院落,阿兰朵的俏颜如六月的天气,迅速从气恼变成了甜笑,她来到竹林另一头隐秘的木楼,里面赫然是乘黄与赤魃。 屋内的木案上伏着一只紫莹莹的甲虫,虫背生着六只翅膀,两只一起一伏,另四只极快的震动,空中散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走动,又有竹扉启开之声,随后笛声三两调,仿佛有人在吹奏,尽管略为模糊,大致上仍能听出七分。 阿兰朵倚着门洋洋得意,“你们也听到了,我诱他四处走走,他始终全无兴趣,根本不可能是奸细。” 她妆扮得比平日更精心,换个时间赤魃必然觉得赏心悦目,这一刻却异常刺眼,他冷哼一声,“中原人狡猾的紧,说不定你话语中露了破绽,他自然不会上钩。” 阿兰朵的坏脾气似乎消失了,她半分也不怒,闲闲的玩赏自己鲜红的指甲,“谛听虫探了半个月,可有听出什么异样?” 这蛊虫是乘黄的秘技,一雌一雄同育,雌虫在竹屋伏听,雄虫在数里外依然能感应,翅上摹音惟妙惟肖。被她这样一诘,乘黄指尖一抬,甲虫飞回了袖中。 赤魃原本对中原人毫不在意,谁料这人如此生相,顿时开始担忧阿兰朵心神旁落,不几日便起心想将人弄死了省事。然而入教毕竟是四人决议,不能无由而发,索性拖来乘黄一起窥听,怎奈听来听去全无异常,此刻又见阿兰朵一脸春风,言语回护,赤魃越发不快,“或许是灭蒙通了消息,他知道我们在诱探。” “这人一看就是富贵出身,全无半分武功,就算如你说的有异心,入教了连门都不出,又有什么作为。”阿兰朵轻盈的话语带着淡诮,“要是探出问题,你将他扔进蛊池我也不管,可如今这般捕风捉影的编排,别是生了嫉妒。” 赤魃被她含讽带讥的一刺,气涌胸膛,“这种不中用的男人也配我嫉妒?” 一语阿兰朵正中下怀,她浮起狡黠的笑,“说的不错,赤魃大人是神教顶天立地的护法,怎会无故去欺侮一个才献上重礼的客人,否则可是丢自己的脸。” 这一次赤魃真个涌出了酸意,不过依阿兰朵的性子,再争下去唯有适得其反,他强忍下怒气,僵着脸摔门而去。 阿兰朵咭笑一声,又瞧向乘黄,戴银面具的男人也不多言,起身离开了木屋。 尽管赤魃千方百计查探,这位中原的公子确实不见任何逾越的举动,即使阿兰朵言语热情,他也仅是温雅有礼的应待,既不轻浮,更未显露任何攀附之态。 这一点,对阿兰朵而言极罕见。 她是神教圣女,生来尊贵,所遇之人不外是敬畏或逢迎,敢亲近示好的极少,又多畏于赤魃。赤魃骄狂自大,尽管追慕热烈,却改不了沾花惹草的习惯,令她异常恼怒。奈何她年轻尚轻,必须倚仗他的扶助,不得不若即若离的敷衍。如今见这俊美的中原公子风雅高华,平和趣致,顿时生出了强烈的兴趣。 神教也曾有过中原奴隶,朱厌的父亲就是一个被贩来的男奴,据说长相不错。阿兰朵一向瞧不起朱厌,更不理解母亲为何会对异族人感兴趣,现在却只恨自己尚未成为教主,不得肆意而行,只能偶尔来竹楼坐一坐,短暂的笑叙几句。 让她越来越着迷的不仅是中原人清贵的气质,还有他从来不用女奴,侍从悉数为男子的自律,这一点与好色的赤魃截然不同,令她倍觉称心。不过欣赏之余,她又有些疑惑,不着痕迹的话语挑询,“公子身边没有女人照应终是不便,稍后我送几个女奴过来。” 青年只是一笑,“多谢圣女好意,却是不必了,我喜欢清净,不爱人多声杂。” 阿兰朵本是要借此试探,自然不会就此放下,“我听说中原人有的清心寡欲,好修仙修道,难道你也是如此?” 青年微微一哂,“我并无长生之念,不过逢遭变乱,暂时无心于此。” “我当是什么缘故,公子已入本教,全不必再为此烦忧。”听得这般解释,阿兰朵顿时释然,心思一转,“明日是西南最热闹的跳月节,万千教众同庆,载歌载舞蔚为可观,公子不妨一同与宴,瞧一瞧比中原如何。” 青年神色略动,仿佛被她的言语引出向往,及至出口又抑下来,“我并非昭越人,只怕有些不便。” 阿兰朵只盼多些机会见这俊逸的公子,岂容他不去,她娇颜含媚,带着趣谑半嗔,“本是一年一度的节庆,万众同乐,公子何必多想。再说依着昭越的风俗,这一夜但凡有合心的女子,均可相求,说不准公子就能遇上能一解心怀之人。” 长眸一动,青年含笑凝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话。 阿兰朵仿佛从中窥到了什么,盈盈的笑了,心头格外愉悦。 在她离去后,竹楼恢复了安静,不久后,清亮的笛声悠然扬起,在暮色中缈远而散。 黄昏的天空,一只飞渡的游隼张开强健的翅膀,自林尖斜斜掠过。 ------------ 91.跳月节 昭越一带民风开放,热情大胆,男女之欢视若平常。 然而血翼神教规矩严酷,不允许教众私下苟合,唯独跳月节是例外,当夜百无禁忌。平日压抑得狠了,这一夜教人期待如狂,男男女女藏了满腹燥动。 暮色初沉,铜鼓重重的敲响,传遍整个山头,成千上百的风灯和篝火燃亮,彩旗飞舞,花杆矗立,黑神台下的广场竖起了高高的秋千架。 无数穿着对襟短衣的男子,与着裹胸筒裙的女子,从卑微的奴隶身份中解脱出来,自低矮发霉的竹屋钻出,纷纷奔向了狂欢的舞场。 纳香兴趣缺缺,但还是让夷香换了一身裙裳,扯着她坐下梳扮。入教以来经历了各种起落,几度相依为命,她也真将这哑女视作了姐妹。 夷香的头发黑而盛,盘成发髻丰硕漂亮,纳香替她梳盘齐整,又从篱边摘下两朵山茶。“你不记得跳月节要做什么?” 夷香果然摇了摇头。 纳香替她将花簪上,“这一夜,教中许可男女欢爱相亲,我身上有赤魃大人的刺青,是没有男子敢沾了,你却不同,见了谁顺眼自可同他欢好,不必有什么顾忌。” 夷香的神情变得极怪,愕然又骇异。 她少有表情,这次大概是过于意外,纳香忍不住失笑,“每个村寨都是如此,只消年满十六就可以参与,女子斗腰斗舞,男子比攀花杆,一同跳月祈福,你竟然全忘了。” 夷香不知所措的扯了扯花,似乎想将它拿下,纳香赶紧止住。“傻夷香,教中全年唯有这一夜可以与男子相亲,没有人会不去,就连圣女和护法也不例外。” 夷香迟疑的顿住了,任纳香整理扯乱的发丝。 纳香拉她站起来环视了一圈,略为惋惜,“你的腰真细,手脚也美,若是皮肤白一点,又会说话就好了。看你的眉相应该不是处子,可还记得你以前的男人是谁?” 夷香怔了怔,眼眸垂了下去。 “忘了也无妨,今夜再寻一个,那个入教避难的中原人也会参与,据说阿兰朵大人瞧上了他,你离远些,莫要触上霉头。”纳香受过教训,比旁人要谨慎得多,她随手拾起粉盒,“我替你涂一点粉,必会有许多男人喜欢。” 夷香挣开她的手退到了几步外,一反平日的驯顺,执意不肯扑粉。 纳香几度尝试失败,又气又好笑,“怎么这样不肯打扮,万一没有男人瞧上,你可别后悔。” 见夷香不为所动,纳香只有作罢,她摸出两枚艳红的种子,塞入夷香的裹胸,“这是菟藤子,咬碎了服下可以避子。”说着她自怜的叹息了一声,“当初若是有人提醒这些,我也不至于吃了大亏,险些送了性命。” 夷香的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她开不了口,也说不了什么。 纳香见大致已准备妥当,拉着她走出了竹屋。 银亮的满月已经出现在初暮的天穹上,芦笙与吹呐的乐响从远处传来,捎来欢悦的气息。 一只灰色的野隼蹲在屋外的篱桩上,静静的梳弄羽毛。 夷香的脚步突然停了,身形仿佛被什么滞住。 纳香唤了一声不见反应,正要去扯她,夷香忽而向野隼走去,那只凶悍的野隼居然没有啄咬,任她从隼足上解下了什么东西。 借着朦淡的天色,纳香看了一眼。 那是一根织纹精美的束带,挽入掌心,似一线微明的光。 铜鼓锵锵,笙歌欢快。 百余根长长的楠竹执在男人们手中,离地半尺高,随着乐声开合错响;女人像灵巧的鱼儿,在竹竿起落中跃动,稍一慢就会被夹住脚踝。乐声渐急,竹竿闭合的更快,最灵活的女人才能跟上节奏。 夷香没有参与,她好像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什么,一派魂不守舍。 纳香大病伤了元气,跳了一会已是香汗淋漓,不得已退了下去。 场地另一头是高高的秋千架,一个姣美的少女站在踏板上,一下又一下荡得极高,刺激而炫目,引来热烈的注视,惹起一阵阵欢呼。 纳香歇下来看了一阵,又看夷香木呆呆的样子,不服气的推她,“别再问中原人的事,你也去斗秋千,你腰比她细,腿比她长,去荡得更高,让那些男人看看。” 簇拥者最多的是爬花杆,这是一个纯然挑战男人力量的游戏,剥了皮的松树杆立在空地上,表面光溜,极难攀上,唯有最强健的男人能攀到杆头。一个青年成功的摘下了杆上的花环,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忽然一个鹞子翻身,双腿绞杆梭下来,在即将撞到地面的一刹急停,人群爆出了轰然喝彩。 夷香的肌肤在月下看起来更黑,这让她乏人问津,纳香替她着急,“你应该往前站些,碰上喜欢的也可以主动求欢,再下去好男人全被抢光啦。” 夷香居然又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有藏不住的尴尬。 纳香给她气了个半死,抬手把她向前推,“你躲什么,一年就这一夜,错过了就要等下一年,你看那边有不少已经结成对――” 她话没说完,夷香躲到了数步外,看了她一眼,大概怕她再催逼,居然钻进人群不见了。 纳香追过去已经寻不着,气得顿足半晌,无可奈何的找了一处坐下来瞧热闹。 场上喧闹无比,到处都是兴奋的男女,毫不避人的调笑,夷香匆匆而过,有的男人无意中瞧见她的身形眼眸一亮,待要接近却又不见了。 夷香避进了场外的林子,黑黝黝的树林隔阻了光线,暗处隐隐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她凝神一听,尽是喘息和娇吟,还不只一处,不知藏了多少对,她腾的一下红了耳根,逃也似的出了林子。 她在人潮外站着,怔怔的仰起头,硕大的明月悬在天际。 紧握的手心染着汗,浸透了玉青的束带,心紊乱成了一团。 ------------ 92.青鸟意 黑神台下人潮涌动,处处欢谑,台上也是热闹。 阿兰朵在上首,赤魃与灭蒙一左一右,其后是中原的客人,再下方是一众长老,每一席的矮几上摆满了炙烤的兽肉与野酿山珍。 二十八个男女跳着昭越独有的舞,一色的花布束腰,健美的肩臂裸1露,笙乐中的舞姿纵艳而大胆。初时欢快活泼,渐渐如鱼雁相逐,交颈相偎相亲,抹着油的肌肤呈现出原始的力与美。 阿兰朵妆扮得婀娜俏媚,她时常与赤魃饮上几杯,而后才中原的公子说上几句,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赤魃颇为受用,妒意淡了许多,也不再刻意针对中原人,只偶尔扫过去的眼神略带轻蔑。 灭蒙态度和缓,一边观舞,一边与中原的公子闲叙一些散淡的话题。 聊了一阵,青年公子不经意道,“这样热闹的节庆,乘黄大人为何不曾参与。” 灭蒙未及回答,赤魃已经嘲笑道,“乘黄那家伙讨厌女人,只喜欢把活人炼成药人,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来。” 阿兰朵笑吟吟的举杯,耳际的银环轻晃,岔开了话题,“我们昭越的酒,公子可还饮得惯?” 昭越人无论男女皆擅饮,酒水后劲极大,酒杯以深阔的牛角制成,一杯下去寻常人已受不住。 青年公子回道,“好酒,可惜我量浅,无法多饮。” 赤魃见他仅饮了半杯,存心挤兑,“昭越有句话,喝不了酒的男人掌不了事,看来果然不错,难怪你被追得走投无路,躲进神教中来。” 青年公子对嘲讽半点不怒,依然微笑,“确实是我无能,赤魃大人见笑了。” 阿兰朵听得大为不悦,灭蒙咳了一声,蹙着眉缓了场面,“公子是客,不妨放开心怀享受,昭越的歌舞虽不比中原,也有一番意趣。” 言毕,他击了两掌,换了一批年轻貌美的少女上来跳舞。 赤魃连饮几盏,借着酒意话也放肆起来,“你也是个男人,楼中一个女奴都不要,莫不是和乘黄一样,对女人根本没兴趣。” 阿兰朵心下一跳,抿唇静听。 青年公子不紧不慢道,“赤魃大人说笑了,如今客居他乡,哪还有心情。” 赤魃直接嗤笑出来,“无心倒不怕,只消不是无力,今夜你看中哪个女人尽可带回去,可不要说本教疏了招待。” 青年公子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多谢大人好意。” 赤魃瞥了一眼阿兰朵,话中别有深意,“怎么,难道你只肯与圣女谈笑,其他的一个也瞧不上?” 阿兰朵如何听不出赤魃的真意,银牙暗咬,在宴场上又不好发作。 这一句暗藏杀机的话语被青年公子漫然避过,“赤魃大人说笑了,今夜见了无数美人,选起来怕花了眼。” 赤魃顿觉着好笑,正要继续出言讥讽,青年公子话峰一转,“不过既然蒙大人好意,盛情难却,我择一位就是。” 言毕,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只翠色的小鸟,指尖一送,小鸟振翅而起。 “这飞鸟从台下所选之人,今夜就陪我共寝,大人觉得如何。” 黑神台下游戏正欢,轰闹不绝,忽然有少数人开始沉默。 静默像一场飞速扩散的氲疫,在极短时间内感染了所有人,人们惊讶的发觉,高远的黑神台步下了教中最尊贵的一群人。 黑神台与广场从来是两个世界,即使在跳月节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这样异常的情景让人们茫然失措,不明所以。一丛丛篝火仍在炽热燃烧,夜空下的人们无声的退后,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在两侧畏惧的跪倒。 一片死寂中,成千上万人一个接一个跪下来,不必任何吩咐,悉数以最驯服恭敬的姿态迎接意外降临的主宰,没有人敢言声,尽在沉默的交换疑惑的眼色。 渐渐有人发觉尊贵者的目光在追随一只翠色的小鸟。 这只在昭越山林随处可见的翠鸟,渐渐承载了千万人的注目,它轻盈的拍打着双翅,盘绕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上方,徘徊良久忽然一折翼,落在了场地边缘一个女奴肩上。 那是一个肤色微黑的女奴,低头曲跪,看不见面容,只见纤细美好的身段。 原本这种事根本无须劳动赤魃等人步下黑神台,但中原人所提的法子太过奇特,谁都忍不住好奇,没想到结果着实令人失望,赤魃见了肤色登时失笑,“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抬头让我看看。” 青年公子不言不语,一双上挑的长眸奇异的幽亮。 万目所瞩,一片寂静,女奴勉强抬起了头。 她的脸庞玲珑秀气,然而被肤色一衬就减了三分,或许是过于紧张,光洁的额上有细汗,微颤的长睫半覆双瞳,仿佛不敢正视。 虽不出奇,姿容尚可,不至于太过难堪,阿兰朵松了一口气。 赤魃在一旁嘲笑,“换一个罢,不然还道我们待客不周,宴上的舞娘随便你挑。” 或许是耽于面子,青年公子并未应和,微微一笑,“昭越的美人各具形态,这一个虽黑了些,却也别有风情。” 既然对方表明了态度,灭蒙也不再多说,随口吩咐女奴,“今夜由你侍奉贵客,一切殷勤仔细,若是让贵客不快,必受重责。” 女奴的肩膀颤了一下,静默的垂下了头。 一个发抖的女声打破了气氛,数步外,纳香几乎是伏在地上,“请大人恕罪,我族妹是个哑巴,不敢服侍贵人。” 纳香简直要吓昏了,尽管她不懂究竟是何种情形,但夷香被挑中是事实,可她不会说话,更不懂宛转柔媚的事人,万一在床笫间惹怒了贵人,只怕要被活活扔进蛊池,这迫使纳香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冒着危险颤声解释。 灭蒙皱起了眉,“是个哑巴?” 赤魃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这飞鸟竟然指了个哑巴,果然有趣的很。” 青年公子也不恼,似笑非笑。“无妨,瞧这身段也有可取之处。” 赤魃见对方当众掉了颜面,心情格外惬意,睃了一眼阿兰朵,又瞟了一眼纳香,惺惺然做了个顺水人情,“虽然已经选定了,也不好太过怠慢客人。这个说话的似乎服侍过我,滋味不错,一并送了你,带回去享用吧。” ------------ 93.照影来 圆亮的银月斜挂天角,映着竹楼最上层的窗口。 一张布帘将寝居与外间分开,帘内传来女人忽高忽低的呻吟,仿佛一张琴奏响了最原始的曲调,每一个声韵让人血脉贲张,足以想像里面是怎样的颠狂。 夷香在外间站着,木然看着布帘下透出的光。 诱人的声音出自她朝夕共处的纳香,里面的另一个人,同样是她熟悉至极。 一张布帘隔开了一个世界,他仿佛不认得她,吩咐她在帘外等,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让她踏入。 从看见束带的一瞬间,她的脑子已经全然混乱,充斥着千百疑惑,此刻却一个也想不起来,只觉得心口异样的难受。 她以为已经不再有感觉,命运总会给予更可怕的折磨,一次比一次更痛。即使捂住耳朵,靡乱的声音依然钻进来,如烧红的尖针一寸寸刺戳心神。她的额头抵在冷硬的墙壁上,脸颊不知怎的沁出了一片湿痕,呼吸都成了煎熬。 眼前恍惚多了一个人,俊颜在皎洁的月光中风华如昔,神情很奇特,“你学会哭了?这眼泪――是因为我?” 她看不懂他的惊讶,觉得胸口的窒痛更甚,又一串眼泪滚出来。 左卿辞抱起她放在案上,幽深的眸光平视着她,凝视着颊上不断滑落的水痕。 她的心越发酸楚,肩膀抑不住的轻颤,一层层泪涌出来,怎样也无法停止。天地间一片安静,月光如练,唯有蛩虫在低鸣。 “你会嫉妒了,我很高兴。”直到她终于平静,左卿辞温声开口,徐徐抚摩她的颈,一如在江南的亲昵时光,“恨我吗?” 她双眸红肿,心像被塞住了,辨不出情绪。 “除了苏璇,别人很难在你生命留下痕迹。”左卿辞淡淡的笑了,有一丝复杂的怜恤,“不过是给了一点恩惠,他就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树,长进你心里,其他人对你再好,也只是记着终要偿还,一转头就能轻易舍弃。” 他极少说这样的话,让她怔住了。 左卿辞的话语有许不掩饰的妒,“你在山上受尽欺凌排挤,成了一块七情六欲都不通的木头,苏璇又做了什么,只顾自己快意纵侠,美人与声名兼得,到最后发了疯,同门与朋友弃之不顾,却是你这傻子来拼命。” 她心头一酸,想替师父辩解,又被打断。 “这样蠢,又这样顽固,”眉梢流转的邪气弥漫,他的指尖划过她的心口,“你会了笑,又学会哭,这里依然不属于我。身体任我亲近,心却住着另一个人,苏云落,你将我当成什么?” 第一次碰上这样的质问,她张了张嘴不知怎么答。 “无非是一夕之欢,转瞬即过,根本不值得深想?”左卿辞淡笑,似嘲讽又似诘问。“还是说你不敢想?那个窃遍天下,无所不为的飞寇儿,原来竟是这般胆小怯懦。” 他的每一个字是那样刺人,宛如剥开她的心,她颤了一下,被他紧紧扣住了腰。 “你太习惯守分寸,让你等就不会踏进去;让你走就不会再回来;夺走你的东西,也不会有半点报复,苏璇怎么会把你教成这样。”左卿辞一句又一句诘问,“剑魔的徒弟活得这样卑屈,不觉得很可笑?” 他的话语越来越刻薄,她再忍耐不住,一把推开了他。 左卿辞再次抵住她,俯下来的俊颜温柔又恶毒,“你知不知道,越是这样,越会让人忍不住欺凌你、利用你、控制你。” 她的泪终于迸出来,狠狠的瞪着他。 “明明想要我,为什么不跟紧我,抓住我,让我只看你?”他的话语忽然又变了。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她愕然怔住。 左卿辞的指尖抚过她睫下,拭去残余的泪痕,“崔九想杀了所有接近我的女人,沈曼青想展示她是最适合我的女人,而你――离我最近,却什么也不曾想。” 睫上还挂着一点泪星,深楚的瞳眸脆弱又困惑。 “为什么不去夺?”左卿辞的声调忽然变得极温柔,致命的蛊惑,“你天生就是异类,注定得不到认同,何必被规则束缚。” 被他说得混乱,她终于开口,因长时间的禁语而变得齿拙,“可你并不喜――” 他眉梢轻挑,半是讥诮半是傲意,滞住了她的声音,过了一会她又道,“可你不该用掉――” “不错,我用掉了锡兰星叶。”俊颜不见半分愧疚,左卿辞轻描淡写,“那又如何,一片破叶子,比得上我给你的欢愉?” 她本来就不擅言辞,被生生哽住了,好一阵才慢慢道,“你觉得它不值什么,对我来说很重要,比我自己还要重得多。我偷了这么多年,只为凑齐这些药,眼看师父就可以复原了――”锥痛刺得她说不下去,停了半晌哑道,“叶子是你给的,想收回去也――我不怪你,是我命不好。” 他瞧着她泛红的眼,没有说话。 “你一直对我很好,除了师父,大概不会再有人这样好,可是还有更重要的――”她忍住了泪,吸了一口气,“那些已经结束了。” 曾经历的不可言说的甜蜜,如果能侥幸活下来,够她回味一辈子了。但不是现在,他让她从梦境跌落,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她不想再触动,他终是陌路人,更有已赐婚的――她不能想下去,一种冰冷的东西攫住了她。 左卿辞没有再开口,抱起她走入了内室。 想起方才听到的靡乱,她刚要挣扎,发现纳香瘫在屋角陷入了昏迷,衣裳发髻完好如初。 他将她放在竹榻上,轻诮道,“你以为我碰了她?我还没那么不挑,用了一点合欢粉和弄魂香,让她做个春梦罢了。” 她的心大起大落,简直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屋角一支墨色线香行将燃尽,左卿辞更换了一支,“这里说话务必小心,除非像这样燃了谧香,据说血翼神教有种窃听声息的蛊虫,万不可随意。” 他绞了一把湿巾,替她拭净泪痕斑斑的脸,她别扭的掉开头。 “竟然穿成这样。”左卿辞神情晦暗,指尖勾起宛丝,扯出裹胸内的却邪珠,不想连带牵出了束带和另一样物件,他凝目一看,语气阴下来,“连这东西都会用了,你今夜想跟谁欢好。” 她低头一看,正是菟藤子,不知为什么有些窘,“是纳香塞给我,我不知道跳月节是要――仅是过来敷衍一下,以免旁人起疑。” 他一步步逼问,“怎么敷衍,万一被人看上?” 她全未想过那么多,“不会,昭越人不喜欢肤色深的。” “有阶位高的瞧上你又如何,为免打草惊蛇就忍了?”这并非不可能,她将灵药看得这样重,甚至硬忍过板杖之刑,事到临头未必舍不了,左卿辞的俊颜暗沉如水,忽然在她颈上重重咬了一口。 她吃痛的蹙眉,不懂他为何发怒,见了束带终于想起来,“你在束带上涂了药,所以翠鸟落在我身上?你究竟为何而来。” ------------ 94.黄泉引 俊颜俯看着她,半晌没有回答,摘下她髻上的茶花把玩。“你确定这里有锡兰星叶?” 下意识的抗拒这般亲近,她推开他坐起来,“几年前我听说昭越神教中有一种圣草,黑叶红络,其毒无比,所在之处方圆十米寸草不生,与传说的锡兰星叶一模一样。” 左卿辞淡淡的眯起眼,“你知道血翼神教在西南有怎样的实力,三大护法每一个都不在屠神之下,驱动千万教众易如反掌,竟然敢一个人潜进来,他们碾死你就如同一只蚂蚁。” 苏云落只是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良久才道,“你不该来。” 左卿辞只作未闻,“你来了也有一阵,可有寻到在何处?” 她这时何来心思谈论星叶,勉强道,“可疑的有三处,阿兰朵的居所、虿洞,乘黄的石殿。” 左卿辞长眸一闪,“我入教那一日,你去了哪里?” 她从未想到传闻中的中原客人竟是他,微微赧然,“我想接近乘黄的居所,可惜陷阱太多,药人嗅觉又极灵敏,还未进殿就被发现,不得不退了出来。” 他薄薄一哂,清俊的眉间尽是讽色,“居然还知道避,我以为三大护法都拦不住你。” 他总是这样尖刻,她的眼睫颤了一下,“不管你是为什么来,尽早离开,这里很可怕。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去,别再问我的事――就当我们从来不曾相识。” 左卿辞沉默了一会,刺讽消失了,在她睫上吻了一下。 苏云落想推开他,不知怎么就失了力气,丹田中空空如也,肢体颓然无力。 “你说的不错,或许这样最好。”他将她拥入怀中,气息变得温怜而柔软,“可我舍不得,反正你已经不要这条命,给了我如何。” 她无心去听他说什么,身体的异样让她惶乱又迷惑,一些浮光掠影般的片段划过,从未深想的疑点断续浮起。“――你――你用了什么――你――” “想问我做了什么,还是我真正的身份?”他搂着她,似乎漫不经意,“相处这么久,云落从不怀疑,究竟是对我太放心,还是从来就不曾上心。” 她越来越不安,费尽力气才能侧过头。 “我最擅长的并不是医治,靖安侯府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熟悉的眉眼仍是清俊无伦,话语又轻又柔,仿佛怕惊了最脆弱的小鸟,“多年前,有人叫我黄泉引。” 她的全身骤然冰冷,脑中尽是混乱的轰响。 虽然这个名字现身江湖时间不长,又寂灭已久,依然如魔影烙入人心,成了一个诡秘的传奇。 早年武林中凶名最盛,也最为飘忽的人,莫过于黄泉引。 那一段时期江湖频传异闻,武林多位声名显赫的高手接连陨命,死状诡异。横极一时的赤眼魔蛟离奇的死在自家卧房,血流了一地;不可一世的紫宸派掌门发狂砍死了数个弟子,又将自己割得体无完肤;为患多年的水盗魁首八臂罗汉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船,将自己淹死了,近百名心腹在船上无一生还…… 这些人死得十分离奇,幸存的要么吓疯,要么心神溃散,全然说不出什么线索,以至于江湖上有了黄泉引的称号,却很难说清他是怎样一个人,更没人能说出他是什么来历,只是被一概公认为武林中最危险的人物。 苏云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碰上传说中的魔头。“不可能――你根本不会武功――” “谁告诉你黄泉引会武功。”左卿辞唇角轻牵,微笑淡薄而无情。“杀人,我只用毒。” 她湮灭了声音,肌肤泛起了一层细小的寒栗。 “你的心跳的很快,我有这么可怕?”他有趣的看着她,按在她胸口的指尖温热,指形修长如美玉。她曾经贪恋这双手的触抚,此刻却像有千钧重,她不由自主的瞥向却邪珠。 左卿辞轻扬了一下眉。“不错,你有护身的宝物,不过我要下毒,它防不住。” 欣赏了一会她的悸乱,他低低笑了,“来一场你最习惯的交易吧。” 不等回答,左卿辞的俊颜缓缓倾下来,直到额际相触,鼻尖相抵,呼吸相缠,每一个字宛如轻呓,“我助你拿到锡兰星叶,你将他从心里拔掉,从此只属于我,与他再无关联。” 纳香醒来时,中原公子早已不在房中,昨夜的事仿佛一场梦,什么也记不清,仅余下模糊的欢悸。她不知道这场际遇是福是祸,禁不住忐忑了好一会。 下了楼,纳香扫了一眼院子,见花椒树下有一口水井,井旁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夷香,顿时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过去。 夷香似乎在神游,那种飘浮的恍惚极罕见,以至于她看来不太像平常的夷香,被她一喊,望过来又不知怎的低了头。 纳香有些心虚,原本被挑中的是夷香,最后陪寝的却是自己,她不知道夷香会不会因此气恼,毕竟那位公子俊逸无双,连圣女都动了心。 “夷香。”纳香强做镇定,看着她脚边两只毛色驳杂的野兔,另有半只麂子,“你在做什么?这兔子从哪里来?” 见对方比的手势,纳香狐疑的睁大眼,“那位公子让你烤兔肉?” 教中的奴隶是不准擅自举火的,贵客显然不在此列。她们既然被送过来,也就成了这几个中原人的奴仆,自然要听吩咐行事。 纳香左右无聊,蹲在一旁看着夷香洗剥野兔和麂子,将兔子用野果汁抹遍,又清理火塘,用香梨木劈薄,燃上火细细的烤,等香气传出,纳香已经馋涎欲滴,她从未发觉烤肉竟是这般诱人。“怎么这样香,反正要试味,先撕一块我尝一尝。” 夷香犹豫了一下,院子里传来声音,中原公子带着随侍回来了,他看了一眼,扔下一句吩咐独自上楼。“哑巴将烤肉送上来,另一个把麂子烤了,你们几个分着吃。” 夷香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倒了一壶果浆,并着烤好的兔肉一起送上了楼。 纳香等了许久,夷香迟迟未能下来,她唯有悻悻然将剩下的麂子烤了,与侍从一道索然无味的分食。 ------------ 95.可堪依 第二日,赤魃办了一场短宴,特地让人来请。 这一场宴会的目的不外是为取笑,左卿辞携了纳香赴会,面对讥嘲神色不改。“良辰美人,不负佳夜,多谢赤魃大人成全。” 赤魃扫了一眼他身后的美人,毫不意外,嘲道,“果然还是这个更为合意?比什么飞鸟选出的哑巴好得多。” “公子本就不是看重美色之人,这两个女奴权且作洒扫铺席之用。”阿兰朵抑住不快,冷冷的一瞥纳香,“要是敢懈怠或偷懒,公子打杀了也无妨。” 纳香听出杀意,腿一软跪地伏倒,颤声应诺。 赤魃清楚阿兰朵动了妒念,大刺刺的出言回护,“这一个知情识趣,一向极会服侍,必不会出错,有什么不当之处只管告诉我,我来替你管教。” 他习惯了夸口,却正给了阿兰朵话柄,她悠悠道,“如今已是公子的人,轮得到你来□□?这般不舍,不如索性要回来,免得在一旁伸着脖子惦记。” 左卿辞顺势放下酒杯,“若真如圣女所言,在下不敢夺人所好。” 赤魃被阿兰朵挤得落了面子,顿生恼意,“女人算什么,我送出去就不会收回,明天把纹匠叫过去给她们纹了徽记,以后就是你的女人,谁敢动就是和我赤魃过不去。” 这一句含沙射影,直指阿兰朵,她正看纳香如眼中刺,满心打算找个由头处置掉。 还是左卿辞圆了话语,“纹身固然奇丽,我更爱女子肌肤莹白无暇,多谢两位大人好意,我定会善而待之。” 阿兰朵素来以肤色自许,这一句在她听来形同暗赞,芳心生喜,不再去理会赤魃。 灭蒙在一旁壁上观,直到此时才道,“些许小事,但随公子就是,这几日怎么不见朱厌。” 鲜少会提起这个人,场中顿时静了,几个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了乘黄身上。 乘黄停了停,“少年人贪玩,想是看跳月节来临,下山与村女厮混了。” 阿兰朵鄙厌的蹙了一下眉,赤魃却是兴致勃勃,“南边的寨子确实有几个不错,好一阵没去了。” 灭蒙点了点头,又道,“他口无遮拦,功夫却不济,可不要撞上什么麻烦。” 难得灭蒙会关心朱厌,赤魃与阿兰朵都现出了几分轻诧。 乘黄大概也未想到,或许这样的问询在他看来迹近质问,从银面具后传出的话语颇为冷漠,“谁敢惹本教的人,他玩腻了自会回来,我也懒得管。” 灭蒙呷了一口酒,“毕竟是教主之子,总要看顾一些,跳月节也过了,不如我叫人把他寻回来。” 乘黄显然不认为有此必要,冷道,“我既然放他出去,自能确定他无事,无须杞人忧天。” 话已至此,灭蒙也不再说下去,转用别的话语带过。 纳香吃过苦头,知道自己的小命在上位者眼中视同草芥,又成了圣女的眼中钉。哪还敢再翼求取悦中原公子,只愿自己生得丑一些,平安度日已是万幸。好在俊逸的中原公子对女色兴趣缺缺,除了带出去与宴之外,并不怎么理会她,反倒是与夷香接触更多,不过这种相处与美色全无关联。 他似乎对饮食极为挑剔,尝过第一次烤肉,接下来各种吩咐接踵而来。 纳香惊讶的发现夷香手艺上佳,白笋紫椿,黑耳黄茅,香芋野菌,各种烹制异常美味,可惜一装盘就送去了楼上,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技艺,问也问不出所以。 夷香被交待了整理食物,打扫就落在了纳香身上,这差事虽然略为辛苦,总比受宠更易保命,她也甘愿清扫洗刷,不过近段时间她几乎被夷香养懒了,乍然上手颇有些不惯。 纳香扎上围布,正打算将一大桶污水拖出去,回身发现青年侍卫已经先一步提走,将水远远的泼在树篱边,步伐之间毫不费力。 这青年侍卫长得秀气,人也细心,可惜几个男人没一个肯说话的,纳香在院中叹了口气,惆怅而寂寞的望了一眼竹楼顶层。这里没有欺侮,然而实在无趣,简直像生生落到了一群哑巴堆里,只有等晚上才能和夷香发几句牢骚。 她的神情落在竹楼上的人眼中,意味却又不同。 左卿辞近日的心情极好,一半是寻回了佳人,一半是不必再忍耐蛮荒奇怪的饮食,用膳成了一种享受,正如此刻案上的鲜食――肥美的锦鸡熏烤之后撕为细丝,与一种野葛的嫩茎相拌,入汁浇透,滋味清新鲜爽。 左卿辞从纳香身上收回目光,品了一筷子菜肴,“你与这女人交好?” 苏云落看了他一眼,摸不清他的话意。 “既然是利用,不该和她太近。”左卿辞半是提醒半是告诫,“你也该清楚,得手之后她必然被教中清洗,难道你还能带她逃出去?” 苏云落沉默了。 “她已经习惯了依赖你,好像你身边的女人都是这样。”左卿辞忽然笑了笑,“世间女子多柔弱,聪明的就会善用技巧攀附他人,获取更好的生活,云落可曾想过依附谁?” 她想了一想,“你在示意我依附你?” 左卿辞不置可否,轻佻的引诱,“那样岂不是轻松许多,云落也不必这般辛苦。” 辨不出他的话意是真是假,她摇了摇头,“你会瞧不起,很快会厌弃。” 他轻哦一声,似乎颇觉有趣,“云落这是对自己缺乏信心,还是对我?” 她从窗口望了一眼纳香,“你一直劝我甩掉她们,你讨厌被寄生。” 左卿辞的神情微微一动,又笑了,“喜欢自又不同,云落何不试着让我的心长久系在你身上。” “我很难让人喜欢,人的心又太复杂。”她听了没什么反应,只道,“只要你帮我治好师父,我会一直跟随你,不管做任何事。” 左卿辞长眸略深,忽而一扬眉,“假如我落入同样的境地,云落会不会这样不舍不弃,拼尽力气相救?” 他问的很随意,她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左卿辞慢悠悠的啜着茶,显然不打算让话题跳过。 “如果这是你的要求,我会。”过了半晌她道,明知没有意义,她还是迟疑的问出来,声音很低,“如果是我碰上这样的――” 左卿辞神色淡下来,优美的唇角薄诮的勾起,“如果是云落?我会给一份最烈的毒,不会让你有丝毫痛苦。” 这个回答并不让人意外,苏云落默默的低下头,看着碗碟中的菜肴,再也没有食欲。 ------------ 96.色障目 黑漆漆的夜,几枚火把在风中晃动。 几声吆喝,三两句低语,一群奴卫依序换班,衔起蛇哨开始巡视。 虿洞外有三层守卫,内里十五人值守,中层六十五人,外围数百人,九人一队设为巡游,人员交替,终年不休。虿洞外部极狭,洞口的长明火把隐隐映出雾气,草木尽黑,依稀可见蛇兽的尸骨,值守均在十丈外。一旦硬闯,惊动任何一个守卫吹响蛇哨,便是插翅难飞。 苏云落隐在暗处窥视了许久,无声无息的退出来。回到竹楼已近四更,她下意识的触抚胸口的却邪珠,不知它能不能翼护着从洞中全身而退。 如果按此前的计划,她已经将要冒险一试,可他来了―― 不同于表面的安静,这些日子她的心混乱如麻,全没有得到助力的喜悦。 即使左卿辞是黄泉引,可他不会武功,就算有心施为,也不可能与一教相抗。何况他是明着入教,一举一动倍受瞩目,稍有破绽就会被血翼神教撕得粉碎。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踏出来,将一根燃起的谧香置入香炉,是值守的秦尘。“苏姑娘,你不该怀疑公子,他既已应诺,定有安排,你独自探查未免太过冒险。” 这人一向极少开口,一出言就直切正题,苏云落静了一会,“我已经想到了法子,你们在反而不便行事,劝他回去吧。” 秦尘叹了一口气,“公子是为你而来,绝不会看你自蹈死路,你一味坚持贸然行事,可对得起公子的心意?” 秦尘的话中有责备,她不想再说下去,“我会任他驱策,但不是现在。” 秦尘一顿,又道,“你对公子大概有些误解,那枚锡兰星叶的确用在沈姑娘身上,却是因薄侯的算计。” 她想不通这与薄侯有什么关联,秦尘已然开口解释。“他与令师有宿仇,发觉你在为令师寻药,命人以涂有青龙涎的毒针袭击左小姐,此毒唯以鹤尾白与锡兰星叶可解,公子若要救治,必会迫索你现身,薄侯即可借机将你擒住。幸而沈姑娘救下了左小姐,自己却中了毒,殷少侠数度上门相求,公子不得已而取用了灵药,并非存心背弃。” 苏云落怔住了,一时百惑丛生。 其中的细节颇为繁杂,换了白陌必能说上一天一夜,可惜这次入教太险,左卿辞未将其携来,秦尘私下惋惜,口中三言两语阐释完来龙去脉,而后道,“赐婚是沈府所求,并非公子之意,这一次离了金陵,婚事俱已作罢。公子高傲,由来肆意而行,唯独对苏姑娘格外用心,甚至私下出手为你除去了薄候派出的六名郎卫,你可知其中担了多大风险;一旦被人发觉公子就是黄泉引,牵连出安华公主之病,惹来帝心震怒,靖安候府又是何等下场。” 见她怔然无言,秦尘最后道,“血翼神教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比苏姑娘更清楚,公子知你欲图昭越,立时多方筹谋,冒性命之险入教襄助,足见一片真心,还姑娘请与公子冰释误解,免却再生枝节。” 阿兰朵芳心萌动,终是捺不住,寻了一个机会邀得中原公子出游,骑着矮脚马在山间穿了一个时辰,将左卿辞带到了一处山野所在。 这是一处密林中难得的空地,层林接着起伏的缓坡,一方镜湖倒映着淡云,四野覆满碧茵茵的细草,景色不算特别出奇,胜在幽翠开阔,凉风徐来,别有一番怡人的清爽。 阿兰朵吩咐随行的仆役将驮马上的酒食卸下,一一布置妥当,之后悉数打发回去,唯有哑女被左卿辞留在一旁服侍。 一大片兽皮铺在地上,矮几上放着鲜果冷食和十余色山肴,杯中斟满新酿的米酒,盛妆的美人银镯叮呤,娇颜明灿如三月春花。 阿兰朵与左卿辞对坐,心情之好自不必说,左卿辞也如春风拂面,两人细斟慢酎,你来我往,自有一番暧昧情致。 左卿辞浅饮了一杯,“此地清宁雅致,惜在略偏了些,圣女将人全斥退了,安全上有些不妥。” 阿兰朵故做恼色,更增三分媚态,“怎么你还是叫圣女,说了几次,莫不是嫌我名字难听?” 左卿辞笑了笑,“怎么会,阿兰朵这名字,一听就如鲜花一般。” “被你念出来果然格外好听。”阿兰朵转嗔为喜,“你不知道,这里看似安静寻常,却有昭越独一无二的奇景,等闲人还不许来,不过时辰未至,要到月上中天才瞧得出。” 孤男寡女,空林幽湖,对酎到半夜等景? 左卿辞只是微笑,似不曾觉察其中的诡异,“如此说来这景色必定奇丽非常,不可错过。” 阿兰朵为了这一日,特地使了心腹将赤魃勾去寨子里寻欢,怎么可能仅是为让这俊美公子见识风物,她心有计较,连哑女都嫌碍事,随声斥赶到远处。 彤云如火铺了半边天壁,红光在湖面亮了好一阵,终是陷于沉寂,天穹转为了黯蓝。 羊皮风灯早已备好,四周又用艾草熏过,蚊蝇远避,全然无碍夜饮。两人越饮越是融洽,阿兰朵媚态横生,仿佛被酒意所醺,娇躯软绵绵的全不着力,眼看要倚上左卿辞的肩,他自然而然的一俯身,执壶将饮空的酒杯倒满。 盛满的杯盏递过来,阿兰朵扬起玲珑纤手正要接,忽然一条金色小蛇滑出来,迎着左卿辞唁唁吐舌,俊颜一个失惊,险些跌坠了酒壶。 阿兰朵低头一看,一勾指将蛇收了回去,“吓着你啦,莫怕,它不会咬你的。” 被这样一扰,旖旎的气氛顿时淡了,左卿辞尽管未露出骇怕之色,目光仍在她袖口,“这是蛇?这般随身不会妨害主人?” 阿兰朵还真不愿吓着这温文俊逸的公子,“这是本教的圣蛇,极具灵性,只听主人的号令,绝不会轻易伤人。” 左卿辞似乎释然了几分,又有些将信将疑,“原来是圣蛇,怎么看起来与寻常的不太一样?” “寻常的灵蛇怎么能与圣蛇相较,它是黑神化身,自然不同。”阿兰朵有心炫示,将小蛇又召出来,金色的蛇身盘在纤白的秀腕,一双血翼闪动,极是奇特。 左卿辞凝目注视,口中赞道,“果然是灵物,天生异相,必然有过人之处。” 阿兰朵得意道,“不错,再厉害的野兽,也及不上它的十分之一。” 纤指一振小蛇倏然不见,一只在湖畔觅食的鹫鸟蓦然惊起,瞬间跌落在地面,无力的抽搐。 “圣蛇游走极快,突袭如电,一旦被它咬中,性命就算是被黑神收了。”阿兰朵抬手将蜿蜒归来的小蛇收回,娇容带着倨然傲意。 左卿辞显然被吸引住了,颇为神往,“我听说越是厉害的灵物,越是难于驯养,阿兰朵竟然能让它这般顺服,真是奇了。” 阿兰朵被夸得满心欢喜,“圣蛇唯有教主与继承人有资格驭使,我从小与它相伴,心意相通,只要它在身侧,再多敌人也不怕。” 左卿辞少不得又赞了两句,阿兰朵芳心大好,春意绵绵,瞅着明月初升,正盘算着要让这中原公子再醉一些,忽然山道上传来了蹄声。 密蹄泼风一般,阿兰朵隐觉不妙,踏月而来的骑者已经循着羊皮风灯直奔而来,近前一看,却是满面盛怒的赤魃,“阿兰朵!” 未想到本该在寨子里寻欢的赤魃突然回返,竟像得到消息直扑而来,阿兰朵由不得一惊, “你跟这小子在做什么!”赤魃跳下马,声音如霹雳。 阿兰朵本有些心虚,但被他当面一斥下不了台,索性娇横道,“我带公子来这里赏景,与有你何相关!” 她一发蛮,赤魃怒火更炽,“原来是赏景不是赏人?那我这就宰了这小子。” 阿兰朵立刻拦在左卿辞身前,气得娇容变色,“我说说话又怎了,你和那些女奴做了那么多脏事,凭什么管我!” 赤魃的脸庞显出几分狰狞,“那又如何,你也没少杀女奴,我宰了他正好扯平。” 眼看他要动手,阿兰朵一急,金蛇倏的从袖中掠出,在地上昂首盘立起来。“他是教中决议迎进来的贵客,岂能和你那些贱奴相提并论,你敢动他,休怪我和你翻脸!” 金蛇拦道,双肋血翼翕张欲扑,咝咝有声,尽管细小如指,却连赤魃也不敢硬闯,他恨声道。“阿兰朵,你可想好了,真要和我破脸?” 阿兰朵虽然怒极,头脑尚清,顿了一瞬敛住情绪,口吻中多了两分娇嗔,“是你不讲理,我不过是看个景,你在这里凶神恶煞的做什么。” 赤魃审时度势,忍下几分火气,冷笑道,“既然如此,你酒也喝了话也叙了,还在这里做什么,陪着他过夜?” 阿兰朵羞恼又起,险些想抽烂赤魃的脸,最终还是按下来,硬声道,“谁说我要留,稍后我即行回转,你若不放心就回去候着,看我今夜归不归。” 赤魃岂会这般容易被打发走,见她松了口,趁势接上来,“山高林密,岂能让圣女独行,我身为护法,有护送之责,正好送你回去。” 阿兰朵知道今夜赤魃必不肯轻去,再纠葛下去更是难看,唯有压了火气转向左卿辞。 不等她开口,左卿辞已然知情识趣道,“阿兰朵大人只管随赤魃护法先行,我在此地赏完风景,明晨自会回返。” 他这般温柔解意,阿兰朵越加不舍,怎奈赤魃在一旁虎视眈眈,冲突起来伤了这玉似的人反为不美,她只得嘱咐几句,怏怏的牵出驮马,在赤魃的催促下去了。 左卿辞全不介意赤魃的恶言厉色,彬彬有礼的和颜目送。 山回路转,蹄声终至消失,他望了一眼天空,负手悠然一笑,“空山静水,星月照林,唯剩云落与我同赏,真是妙事。” ------------ 97.火中栗 纤影自邻近的树梢无声的落下,神情有些复杂。 左卿辞抬手牵过她,挽至兽皮褥坐下。 “可惜杯子并未多携,这一只已然脏了,云落暂且与我共用一杯罢。”左卿辞将阿兰朵用过的器皿抛至一旁,留了一些未动的瓜果,轻浅一笑,“怎么不说话,难得这一带隐秘无人,一会我吹笛给你听可好。” 秦尘所述的始终萦绕不去,她瞧着俊颜心头紊乱,不知该怎样应对才好,停了一瞬道,“方才那些,难为你了。” “不过是一点虚与委蛇的套话,不算什么。”左卿辞漫然拂开盏上的浮沫,思虑的是另一桩,“阿兰朵随身的那只血翼金蛇,我似乎曾看过类似的记载,说是幼年必须与星叶相依共存,成年后毒性反而与之相克,你要找的东西只怕不在阿兰朵殿中。” 苏云落怔了一怔,“金蛇是你刻意引出来?” “我听说神教的教主有灵物护身,用了一点小手段,这一趟出游收获不小。”既然是以圣草方能育养的圣蛇,血翼神教对星叶的重视可想而知,明面上的交换是不可能了。左卿辞沉吟一瞬,语气微凝,“你小心些,这东西连赤魃都忌惮,速度又极快,若中了齿上之毒,我也未必救得了。” 她说不出什么,唯有低声叮咛。“你还是离她远些,惹得赤魃恨上会有危险,万一她对你――总是不好。” “云落是担心我被她轻薄了去?”左卿辞唇角一挑,拈杯似笑非笑,“说起来她也是个美人,又这般热情,真要投怀送抱,也是一桩美事。” 她静静的瞧着他,“可是你不喜欢她。” 她在树上看得分明,他一双长眸始终波澜不起,温雅浅笑中尽是矫意敷衍,大概也唯有阿兰朵惑于俊颜,全然不察。 他停了一瞬,忽而一笑,“你说天下那么多美人,为何我偏偏喜欢上一个最蠢的。” 这是他第一次直言喜欢,入耳竟然是一片凄柔的酸楚。 “你问我为何而来。”敛去了戏谑的淡讽,他神色淡淡的柔下来,“因为一个傻子快要死了,她笨到被欺侮了连恨都不会,我费了多少心思才让她学会笑,学会主动亲近。” 她的心仿佛被塞了一把砂子,刺刺砾砾的痛。 左卿辞的声音很轻,像一剪微风,“你说,舍不得这样一个傻子,我是不是更蠢。” 她的喉间有些发涩,“我以为你有了更好的――她――” “沈曼青?她确是聪明。”他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可惜我不想当世子,自然也不需要那样聪明的世子妃。” 她默默的望着他,蕴起的泪雾让眼睛越来越潮。他是那样凉薄纵性,素来半真半假,可生死尽头,竟然追来了这样蛮荒的险地,“当时的情形,你为什么不说?” 他的眉梢凝着一点意气,淡嘲道,“解释了又如何,只要触到苏璇,我便一文不值。” 她哽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泪渗了出来。 左卿辞正要开口,视野中忽觉有些异样。 茵茵碧草漫开了一片雪雾,渐渐的渲染了整片缓坡,光华越来越近,连两人身侧的草地也开始变化,一种幽冷的清香弥散开来,地上绽出了无数奇异的花朵。 花瓣带着独特的光,宛如星辉凝成,映得视野都明亮起来。 天上银月一轮,地上星华万千,原来阿兰朵并未说谎,此地居然真有奇景。 天地静谧无声,两人都被异景吸引了。 染着泪的瞳眸映着莹灿的异花,有一种令人神迷的幽丽,他凝视良久,摘下一朵递过去,“传说昭越有随露而生的奇花,一夜盛放,天明不留痕迹,唯独有缘人得见,可巧让我们遇上了。” 花在指间莹然剔透,隔着花是一张俊美无双的容颜,离得那样近,再也没有神秘多变的疏离。 她的心尖蓦的又酸又软,异常眷恋难舍。 左卿辞敏感的窥出变化,不动声色的诱惑,“云落在想什么?” 想什么?她突然间很想忘却一切,想随他回去长伴长依。可是她说不出口,师父唯一的希望在这里,一放弃就永远成空。 “出教吧,这里太危险。”她最终道出的仅是这样一句,“我会尽量活下来,回中原去找你。” 左卿辞垂了一下睫,举杯啜了一口,温怜转成了轻嘲,“罢了,既然星叶不在阿兰朵殿中,你接下来想探哪一处?” 缱绻温柔的气息突然消散了,她呆了一会才讷讷道,“虿洞,神潭守得最紧,只能放在最后。” 他不说话,自顾自的思索了一阵。 她忍不住道,“还是我在暗中进行比较合适,你在明处,又惹上了赤魃,不宜――” 左卿辞轻讥道,“怕我有失,坏了你的事?” 带刺的锋棱又出来了,苏云落窒了窒,“我怕你出事,这本是我自己的事,不该牵累了你。” 左卿辞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薄恼,“要的就是阿兰朵与赤魃离心,冲突越大越好。” 她一瞬间反应过来,“赤魃是你引来?” 左卿辞一哂,“何用我引,他在院中的仆役布了眼线,一举一动尽知。你当灭蒙那个老家伙为何将我迎进来,诱到这两人闹翻了,他才有可能从中渔利。” 她的脑子渐渐活动起来,左卿辞反而问起,“在你看来这几个人谁最难缠。” 她入教以来一直在观察,早已反复思索,“阿兰朵武功平常,不过护身金蛇颇为棘手;赤魃似乎用毒改换了经络,力量极为惊人,与屠神有几分相近,不宜和他硬碰;灭蒙的毒掌有些麻烦,我有却邪珠,若是神兵在手或许能抗;至于乘黄――” 左卿辞听的很仔细。“乘黄如何?” 这一个实在所知太少,苏云落道,“乘黄是最难捉摸的一个,我判断不出。” 连她也看不出,左卿辞沉吟片刻,“来前我让文思渊将血翼神教的传闻尽数收集,许多说辞夸大而离奇,甚至说教主能借黑神之力驭动万兽;而今看来几名护法各有厉害之处,或许未必尽是虚言,你觉得灭蒙和乘黄对上谁会赢。” 她想了一阵,“我觉得是乘黄,他太过深藏不露。” 左卿辞又抛出另一个问题,“你对朱厌了解多少?” 苏云落对这人关注不多,“他受乘黄保护,在教中的地位很微妙,阿兰朵尤其讨厌这个弟弟,近期他好像生了什么病,被乘黄隐匿起来。” 左卿辞神色一动,“你确定?” 尽管离得极远,但那一瞥应该不会错,苏云落一点头。 左卿辞看了她半晌,直到她有点不自在,才道,“乘黄守得如此严密,云落依然能寻隙出入,果然厉害。假如朱厌真是如此,或许接下来会省力许多。” 听他的话意似乎有了对策,她隐隐疑惑,“你想到了什么?打算怎么做。” “锡兰星叶是教中至宝,就算是云落也绝难轻取,更不可能在得手后安然出教。”左卿辞没有正面回答,神秘的一笑,“在这种境地,强窃是下下之策。” 苏云落眼中有了光。“你有上策?” 这张脸庞与过去全然不同,唯有一双深墨的眼瞳如昔,一度破碎的信任与依恋,这一刻终于重又盈现,左卿辞忽尔一笑,“想知道?吻我。” 突如其来的谑逗让她呆了一呆。 左卿辞也不催促,谑声道,“云落尽管入教数月,毕竟是做奴仆,腾挪的空间有限;我入教为贵宾,所见自又不同,想个法子说不定可事半功倍。” 他总是这样俾睨任性,肆意拿捏,她僵了一下,莫名的有些委屈。 左卿辞忽然在她额上吻了吻,“血翼神教的教主闭关多年未现身,传闻已走火入魔身故。按惯例待圣女至十九岁继位,大约还有半年,这些云落必定清楚。” 不知他怎的又改了主意道出来,苏云落意气悄然平了,抬起脸望着他。 左卿辞娓娓说下去,“三位护法中,一心扶持阿兰朵的是赤魃,一是看中她年轻易于掌控,二是赤魃可以在继位后与她成婚,让她生下孩子,如此一来赤魃的地位就等同于教主,远远超过他人。阿兰朵对自己的处境也很清楚,尽管不愿受制,她必须先继位。三位护法她只能依靠赤魃,乘黄是朱厌的保护人,她不能不疑忌;至于灭蒙,他表现得太软弱,看上去根本不足以与赤魃抗衡。 无怪这对情人之间波澜迭起,时近时远,苏云落听得入神,“赤魃确实独大,看起来也没什么能构成阻碍。” 左卿辞一边解释,不动声色的揽住她,“灭蒙绝不会乐见这样的局面,三人中以他资格最老,地位最危。赤魃此时已经如此嚣张跋扈,等大权独揽,灭蒙就成了俎上之肉。他此刻处处退让,纵得赤魃越发自大,另一方面也在打乘黄的主意。” 他轻易将几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剖析分明,苏云落满心佩服,“乘黄是什么立场,他不怕赤魃势大?” “乘黄表面上两边都不站,偏又在朱厌的事情上说了谎,没想到灭蒙留了心,发现了异常。”左卿辞似乎也在思索,好一阵道,“朱厌平时不受重视,如果是寻常生病,根本无须避讳,乘黄欲盖弥彰,就显得十分可疑,再联系到朱厌特殊的身份,这件事绝对不小。” 苏云落陷入了思索,“灭蒙发现了什么,他想设法挟制乘黄?” 他低头微微一笑,她忽然发现不知何时离得这样近,近到他轻易就吻住了她,唇间的气息带着甘冽的酒香,久违的纠缠分外醉人。 隔了好一会,他略略放开,在她唇上温柔的浅啄,“云落想在火中取栗,上方正压着一只千斤油锅,一动手就沸油泼顶,烈火烧身,该怎样才好。” 苏云落被他吻得心神散乱,满脑子昏昏然,半晌才道,“引火烧锅?” 他的吻再度落下来,隔了许久才模糊的呢喃,“云落说的不错,我们先把火星挑旺,看乘黄的秘密有多重要。” 夜凉如梦,人影相拥,千万朵盛开的异花随风而舞,仿佛一片无垠的星辰宿海。 ------------ 98.暗离间 乘黄的地盘里药人多过活人,近期防护越发严密,各种蛇蝎在墙沿壁角盘踞,连朱厌看得都有些恶心。 他刚喝完一碗腥气扑鼻的药,脸上呈现一种诡异的乌紫,两枚长蟮衔着他的食指和中指拔毒,随着毒血倾出,长蟮渐渐不动了,他内腑的绞痛略减,终于有了气力说话。“这样还要持续多久?” 乘黄放下空碗,将死蟮换成了一只赤蟾继续拔毒,“再两天可以恢复如常。” “这到底是什么毒。”朱厌压不住的烦燥,“每年发作一次,疼起来生不如死,还必须躲起来偷偷摸摸的解,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为什么?” 乘黄沉默。 又一次得不到答案,朱厌戾气翻涌,一挥手打烂了碗。乘黄视而不见,药人随着指令上前将碎瓷收干净,又蹒跚着退了出去。 乘黄缓慢的研着药臼,口中道,“你会好起来。” 知道再问也无用,朱厌难抑情绪燥怒,片刻后喃喃道,“不如死了罢了,这样活下去全无意趣。” 乘黄的手停了一瞬,漠然道,“这算什么,一年才发作一回,你在教中虽不如阿兰朵,也无人能管束,这样便觉得厌弃,那些任你生杀的奴隶又如何。” 朱厌从未想过与奴隶并论,一时气笑不得,“我和奴隶比什么,我跟阿兰朵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她将来是教主,养的是圣蛇,人前人后尊贵无比;我却养只绿烙都被耻笑,受了毒伤还要偷偷摸摸。” 乘黄默了一会道,“中原皇帝生十几个儿子,能继位的只有一个。有的不受宠,大臣以为必然落败,最后却凭本事做了皇帝,将来的事谁说的定。” 朱厌第一次听得这样说,不由盯着他看了半晌,“戴这面具的真是你?可别是他人假充的。” 乘黄冷冷的转过脸,“以前不提,是因为你与她差距太远,嘴上又无遮拦,万一说漏就是自寻死路。如今――” 朱厌禁不住道,“如今怎样,难道与她就无甚差别了?” 乘黄沉默片刻,“灭蒙这奸狡的老货,怕是猜到了一些什么,阿兰朵要继位了,他按捺不住了。” 朱厌不明所以,“猜到了什么,他要斗赤魃不是正好?我等着看戏。” 乘黄见毒已拔尽,替他洒上药粉裹扎,“他一个人怎么斗得过,自然要把水搅混一些。” 朱厌听得起悚,连疼痛都忘了。“他想做什么,把你也拖下去?” “昨日你窗外死了两只血蝎,草丛里搜出了这东西。”乘黄的声音冷得像结冰的岩石,从怀中取出一枚角锥形的骨饰,尖端磨得发白。 朱厌接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眉头皱起来,忽的想起,“这是灭蒙腰带上的垂饰?” 乘黄冷冷道,“我道什么人能在这里来去自如,看来都是老家伙的圈套,借着上次有人入侵,把这里转了个遍,为的就是找机会潜进来探查――”他停了一瞬,才又道,“他只怕已经发现你生了病。” 朱厌被他说糊涂了,“他要看什么?我的病有什么蹊跷?” 乘黄静默了很久才道,“不是你,是我。” 朱厌半懂不懂,匪夷所思道,“你有什么秘密怕他发现?他不去对付赤魃和阿兰朵,却来招惹你,脑子抽风啦?” 乘黄没有再回答,看不透银面具下是什么神情。 夷香在楼上侍奉中原公子,纳香洗完餐盘后无所事事,忽然有熟人来寻,让她有一种意外的惊喜。“阿勒?” 阿勒的衣饰齐整了许多,身形比从前更为精壮,他将纳香唤到篱笆旁,看四下无人才开口,“纳香,前一阵我成了赤魃大人的奴卫,不必再洒扫,只管听大人吩咐行事。” 纳香是经历过的,知道突如其来的际遇未必是福,不喜反忧,但又不好多说,“这倒是不错,你的身形怎的变成了。” 阿勒微有赧意的挠了挠头,“我去了一趟乘黄大人那里,受了神潭的赐沐,力气就大了许多。” 纳香半信半疑的探了一下,阿勒臂肌贲起,触上去硬如铁一般。 被她白细的手抚过,阿勒有一丝骄傲的暗喜,“他们说这是黑神的祝福之力,我现在可以一拳打断一棵树,不信给你看。” 纳香赶紧止住,“好端端的打树做什么,也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一言提醒了阿勒,他迟疑了一下,“纳香,赤魃大人想知道那个中原人每日的言语举动,要你全部记下来,私下传给大人。” 纳香惊住了,顿时一阵发悸。 阿勒看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道,“其他粗役在院内外洒扫,进不了竹楼,只有你能近身侍奉,如果做得好,大人会把你要回去。” 纳香脸色发白,勉强笑了笑,“我哪里探得到什么。” 阿勒以为她心有旁顾,顿时发了急,“纳香,你莫要被他的脸迷惑,我们是神教的人,要是连赤魃大人的命令都不听,只有死路一条。” 纳香知他误解,被他气得一噎,“你懂什么,我只能在一楼呆着,他们平日也没什么言语,连送饭的夷香都比我见他的次数多。” 直脑筋的阿勒觉得不可理解,“你晚上不是要侍寝?难道从来不说话?” 纳香又羞又恼,不得不解释,“那个他不喜欢――根本没几次。” “你这样漂亮,他怎么可能不喜欢。”阿勒看她的神情半信半疑,窘了半晌嗫嚅道,“或者你自己送饭上去,多讨好一些,要是什么消息也没有,赤魃大人必然会恼,到时候――” 他没说完,面露忧色,眼巴巴的望着她。 打发走阿勒,纳香心底像压了一块石头,又坠又沉。 她又不傻,护法的命令固然不可违抗,但真要接近那位公子,圣女又岂是好惹的。赤魃大人可不会管她的死活,在贵人面前,她仅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蜱蚁。 她左思右想坐立不安,竟然开始羡慕夷香。夷香不够美,不会引起嫉妒,又是个不算机灵的哑巴,谁也不会指望她传递消息,可事情已然落在自己头上,再不情愿也躲也躲不掉。 挣扎了几日,纳香鼓起勇气,端起刚盛好的饭菜,“夷香,这一次我送上去。” 夷香停了一下,由着她取过了托盘,然而刚走到楼梯口,纳香就被青年侍卫拦住了。 纳香努力扯出笑颜,正要开口被青年侍卫截断。“公子让她送,不用你。” 纳香软语求了几句终是无用,唯有无奈的退让。 及至黄昏,夷香在火塘烹食,中原公子从楼上下来散步,纳香硬着头皮趋近,见对方似乎没有明显的不悦,悄然增了两分勇气,谦柔的奉承,“这两天湿热滞闷,公子夜间睡得如何,可需要我为公子打扇?” 俊雅的脸庞静了一瞬,忽然微笑,“你心思倒细,我也确实觉着有几分滞热。” 纳香心头一喜,却听公子曼声道,“不过你是赤魃大人所赠,让美人彻夜辛劳,未免辜负了大人的美意,换那个哑巴来吧。” 对着那双笑吟吟的长眸,纳香彻底焉了。 ------------ 99.静观澜 咣啷一声碎响,殿中的女奴齐齐跪伏下去。 梳发时失手扯痛了圣女的奴隶被拖下去抽鞭子,每个人屏息静气,直到血侍乌玛跪地劝了半晌,气氛松动之后,女奴们才敢收捡碎裂的胭盒脂瓶。 殿中所有人都知道,近期侍奉要格外小心。 或许是赤魃大人近日实在缠得太紧,圣女虽然当面言笑平常,然而等对方离去之后,总会因一些小事大发脾气。大约她自己也着实腻烦,竟然决定与灭蒙护法一道出寨做十余日的巡视,好容易服侍圣女梳洗完毕,用过了早食,通传灭蒙护法已经在外相候,一殿人悉数跪地,诚惶诚恐的将圣女送了出去。 圣女一走,殿中的气氛缓了三分,奴侍们稍稍喘了一口气,依然不敢说话,毕竟乌玛还在。乌玛是殿内血侍之首,已然在圣女身边服侍了数年,这一点极不容易,历任教主的脾气都很糟,阿兰朵自幼受尽千般娇宠,更是养得暴戾易怒。 教中几名上位者各有各的性情。赤魃脾气也大,教中除了圣女无人敢惹,不过他性格简单,奴仆们只要奉承得法,服侍起来不算难;灭蒙圆滑老练,所用的奴侍均是多年随身,不会随意更换;而乘黄脾气古怪,几乎不用旁人侍奉;相较下来还是圣女最为难缠,她嫌男人脏,殿中多数用的女奴,但对女奴又极苛,一个不顺心就随意笞打,视如猪狗。 赤魃也为此说过她几句,怎奈他生性好色,劣迹斑斑,每一开口,阿兰朵总疑心他是看上了犯事的女奴,反而罚惩更狠,几番下来,赤魃也不再自讨没趣。 灭蒙从来不会为她惩罚奴仆而责备,总是慈和的笑笑,令管事的挑选更多的女奴替换,乌玛之所以会踏入这间大殿,正是因为有两个女奴被扔去虿洞,由她来补了缺。她很小心,处处谨慎,但时间长了,仍有一两次失当。好在她命大,被打得皮开肉绽依然活过来,熬成了血侍,又逐渐爬升,最后主持整幢石殿的日常事宜。 阿兰朵走后的第二日,乌玛习惯性的在曦光将明时醒来,起床漱齿盘发,对镜理妆,这么些年,她头一次这般长久的看自己的脸,眉目姣秀,肌肤光滑,未至三旬,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她爱惜的抚摸着光润的脸庞,镜子里的人笑了一笑,坠下了一滴泪。 血翼神教下辖的寨子有数百个,不可能全数检视,所谓的例行仅是巡游几个数万人的大寨,即使如此,因聚居的寨落相隔甚远,转一圈也要花上十余日。 他们这一路携的教奴不少,担着竹轿软帐,行路不疾不缓,服侍得相当舒适。 露珠在竹叶上闪亮,灰紫的晨光初透,灭蒙已经起来抽完了一袋旱烟,他苍褐色的脸庞纹丝不动,长久的凝视阿兰朵的帐篷,隐约可见一条金色小蛇在帐边游走,直到天光大亮,他磕了磕烟管,服侍了几十年的老仆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早食。 等阿兰朵钻出帐篷,迎接她的是灭蒙慈蔼的笑脸,阳光穿入林子,晨鸟声声轻啼,又没有赤魃在身侧烦叨,阿兰朵顿时觉得身心舒畅。 用过早食一行人继续赶路,阿兰朵乘着竹轿,灭蒙骑着马,在一旁说一些寨子里的趣事,哄得阿兰朵不时娇笑,气氛松散融和,灭蒙仿佛不经意的说起,“前几日那个中原公子私下与我说,想离开神教,找一处边寨居住,本教从来没有入教又离教的前例,倒是不太好办。” 阿兰朵俏颜变色,一挺腰在轿上坐直了,“他要离教?为什么?” 灭蒙老于世故的笑了笑,“中原人胆小,怕是赤魃有些凶,把他吓着了。” 阿兰朵心下懊恼,这一阵赤魃看得紧,她已经许久不曾去往竹楼,加上赏景的余悸,那温润润的中原公子生了畏惧,想出教也不足为奇。 “不许他走,就说没有出教的规矩!”阿兰朵又恼又嗔,那般可心的人,就算眼下一时不能上手,她也不愿纵走。 灭蒙自然是应了,又作出三分难色,“不放也无妨,不过他瞧上去心惊胆战,日日受怕,万一忧患过度染了病也是麻烦。” 阿兰朵这下真犯了愁,想了半晌才道,“我回去哄哄他,再不让赤魃刁难。” 灭蒙不紧不慢道,“好歹是客人,对本教又礼敬有加,赤魃大人确实莽撞了些,圣女从旁边多劝一劝也就好了。” 阿兰朵悻悻的揪碎了一朵野花,赤魃那个混泼的夯货,明明答应不去找麻烦,却迫得人呆不下去,简直可恨。 “赤魃有平黑夷的大功,气盛些也是难免。”灭蒙咳了几声,背又佝了三分,“我老了,身子骨不如从前,再过几年就要退下去养息,教中的事就交给年轻人了。” 阿兰朵尽管也觉得灭蒙老而怯懦,场面上还是抚慰了几句。 “赤魃能力出众,将教中打理得万事安好。”灭蒙仿佛十分欣慰,“下辖的村寨也十分恭顺,许多教众都夸他是山神化身,天生的英雄。” 他又罗罗嗦嗦的说了许多,尽在赞美赤魃如何英勇。阿兰朵越听越不舒服,最后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语,忽然有快马从后方赶上来。马背上是赤魃身边的一名血侍,追上一行人气促的禀报。 “见过圣女大人,灭蒙护法。赤魃护法有事请圣女回教。” 阿兰朵的俏颜顿时僵了,一腔子怒气蹿上来,才出教几日就遣人传话,赤魃竟是片刻都不肯放松。 血侍见她神情不妙,唯恐下一秒鞭子就要甩过来,“赤魃大人旧伤发作,需要圣蛇疗治。” 阿兰朵抚在鞭上的手顿住了,明眸多了狐疑。赤魃对战黑夷时受过伤,隔些年就要发作一次,必须以圣蛇的毒液压制,这一点几人尽知,乍听倒有几分像真的。 灭蒙脸上的沟壑更深了,思了一会道,“这件事不小,巡寨无非是例行公事,延后也不妨,我们还是先回教的好。” “赤魃大人伤势急迫,令我骑来了天马,请圣女尽速回返。”血侍恭敬的禀述道,“大人还说巡寨一事就劳烦灭蒙大人,等回去再致谢。” 天马是从赤魃当年从黑夷部劫掠而来,体格高大神骏异常,奔掠起来极快,轻易不会出用。阿兰朵又信了三分,她暗叹晦气,辞了灭蒙,携水与干粮跨上天马,只身挥鞭而去。 灭蒙的眉头紧紧蹙起来,感觉有什么不对,又想不出异样,望着天马远去,目中的阴霾笼罩良久,难以释去。 ------------ 100.巧设计 天马在山道上纵掠如风,如闪电倏忽而过,仅用了一日已然折返。 阿兰朵驱马直奔赤魃所居的大殿,甩下缰绳来不及问,一眼看见赤魃立在阶上,身形安然,根本没有丝毫旧伤发作的痕迹。 她登时怒火上涌,赤魃看着她唤了一声,“阿兰朵。” 他的神情凝重,没有半分嘻笑,不等阿兰朵开口,他又道,“你回来了很好,这几日教中出了事,必得你回来商议。” 阿兰朵鲜少见他这般郑重,不觉收了怒色。 赤魃转过身,带她走入殿中,边行边道,“你走的第三日,摆在你寝居的那尊纯金蛇像失窃,我下令彻搜整个石殿,发现这女人鬼鬼祟祟的藏着金蛇,想将它放回原处,所以将她锁拿起来拷问。” 殿底阴森的石牢尽头,壁上锁着一个血糊糊的女人,半个身子被毒虫啃得露出了白骨,一口气吊着还未死,发出微弱的惨声,脸庞呈现出泥土般的死色。 “乌玛?”阿兰朵一眼认出来,难免生出诧异,随即又起了怒火,“这贱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动金蛇?” 她怒火中烧的摸出鞭子,被赤魃按住,“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审了半日,她一口咬定是被黄金迷了心窍,直到百虫入体才道出端倪。” 赤魃从随在一旁的血侍手中取过金蛇,将金像倾倒过来指给阿兰朵,只见黄金蛇翼下不显眼的地方多了一个小孔,孔中填着黑色的粉末,不等她询问,赤魅已然解释。“这是黑星圣草研成的粉末。” 阿兰朵瞬间变了颜色,立刻退后了一步。 赤魃将金蛇交还随侍,沉声道,“这女人将圣蛇相克的黑星圣草置进黄金蛇像,这东西平日就放在你床头,圣蛇最喜在上面盘绕,一旦沾上必受重创。” 这般阴狠而巧妙的算计,阿兰朵一寒,怒火中烧,“她从哪得的黑星圣草?主使人是谁?” 赤魃冷笑了一下,“这女人咬得紧,怎么拷问也不说,不过也猜得出来,必是乘黄与灭蒙其中之一。我探过乘黄,没看出什么异样,又查这女人去过何处,最后才探出是去了灭蒙的神殿附近。” 阿兰朵脸色铁青,没想到灭蒙这平时老好人一般的家伙,心思竟然这般毒。 “灭蒙挑自己在外的时候下手,原是想撇得干净,没想到这女人手脚太慢,意外被人撞破。”这几日赤魃将事情理了个大概,该安排的也已着手,只等她回来通一声气,“这件事我与乘黄说过,他也极为惊讶,想起灭蒙早年似乎以淬练毒掌为名,索要过一片黑星圣草的叶子。” 阿兰朵越想越怕,不寒而栗,又激成了强烈的恨,“你打算怎么办。” 赤魃英武的脸庞狰狞起来,“我原想这老东西还有几分眼色,让他退下去养老算了,既然这样不识好歹,自寻死路,就别怪我无情。” 阿兰朵心一跳,点了点头,“拉上乘黄,先将他殿中的人料理了,提防那老东西反扑。” 左卿辞安然躺在竹椅上,享受徐来的风。 半晌,他睁开眼一睨苏云落,见她虽在执扇,目光却遥遥落在远处,显然是心有旁鹜。 左卿辞随手一揽,将娇躯延入怀中。“云落在想什么?” 苏云落微赧,“我在想虽是做了安排,但探不到动静,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效。” “云落实在应该对我多一点信心。”看出她的忐忑,左卿辞漫声道,“教中这三人各存心机,只要投下一粒石子,勾起彼此的疑忌,表面的平衡立刻不复存在。” 苏云落喃喃道,“不知那枚骨饰份量够不够。” 左卿辞挑了一挑眉梢,“乘黄本身就防卫心极强,你第一次出入已让他开始疑神疑鬼,灭蒙又触动了他的秘密,加上骨饰,足以让他产生强烈的威胁感,必会有所动作。” 他的话语有一种必得的自信,苏云落稍放下心,“你好像什么都能猜到。” “血翼神教偏邪的秘法多,又擅驭虫使毒,我也不敢轻易施展手腕,只能以暗策诱动。”左卿辞微微一笑,“敌明我暗,这是最大的优势,只要引他们入了迷障,护法和圣女均为棋子,棋子自己杀起来,远胜于你我动手。” 她不出声的看着他,墨蓝的瞳眸异常干净纯澈。 “觉得可怕?”左卿辞点了点她的唇,“傻云落,世上最毒的不是星叶,是人心。” 曾经的微惧并非错觉,他果然不是善类,她默了一会,“你以前也是这样杀人?” “通常是看心情。”他眼睫半垂,片刻后浅笑一声,“当年我擅自出谷,戾气重的很,只觉得天下无人不厌,一言不合就肆意而为,可懒得这样麻烦。”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擅自?鬼神医不让你出谷?” “他怕我死在外面,像我娘一样。”左卿辞解释了一句,轻讽道,“不过若真在谷中日日相见,他又嫌恶得很,没一句好话。” 她顿生恻然,“他对你不好?” 左卿辞停了一停,缓缓道,“我年幼时一度垂危,他费尽心思调理,不眠不休的守着,后来又教我医术毒术,一身所学尽授,怎能说不好。只怪我越长越与父亲相似,他看着我便是一种折磨,难免言语刻薄,不如出谷了两厢清净。” 他出身显赫,应该是无所不有,可也并未多如意,她说不出什么安慰,只将额头依偎在他肩颈。 年少时的偏激早已过去,然而她这般温软的相依,让他生出一种异样的柔暖,拥着她好一阵才转了话语,“云落可猜得出乘黄的秘密是什么?” 言及正事,她坐起来拧着眉思索了一阵,终是不得其解。 “想不出也无妨,等着看戏就好,一旦灭蒙回来出现什么意外,那就表示乘黄的秘密着实非同小可。“左卿辞高深莫测的一笑,“这一次灭蒙出教时日甚长,倒是个绝好的机会,我若是他一定会设计挑拔,利用赤魃除去大患。” 她有些微的怀疑,又禁不住期待。 “不过――”竹椅咿呀轻晃,左卿辞说了半句,复又淡然一哂,“万一灭蒙死得太快,连秘密一起带入坟墓,那就太可惜了。” 灭蒙终是心神不宁,不等巡完村寨便提前返教。 入山别无异样,难得居然是赤魃来迎,这反让灭蒙起了五分疑心。自赤魃势大以来,气势骄狂,处事倨傲,休说是巡寨这等小事,哪怕再操劳百倍也难得他嘉慰一句,如今这等殷勤,不由得人不惊疑。 赤魃笑声宏亮,毫无旧伤复发之态,仍是平日大咧咧的作派,道这一次成功哄得阿兰朵半途归来,又使了些小手段让佳人顺服,十分快悦。灭蒙察颜观色,一时辨不出异样,略略放下心来。他待要回殿询问亲信,赤魃全然不放,只道宴已备好,将他硬拖至自己殿中,阿兰朵宛然也在,喧问了几句将他接入席中。 除了赤魃的纡尊降贵之外,一切似乎无异,灭蒙捺住意识中的警惕,扶起犀角杯正要开口,蓦然腕上一麻,他骇然低头,见一条金色的小蛇落至案上倏弹而起,滑上数步外的阿兰朵臂腕。赤魃从席案下一扯一甩,一张黑索大网兜头而来。 腕际的齿痕深陷入肉,让灭蒙浑身僵硬,来不及愤怒,他扑躲开索网的袭击,嘶吼一声抽出腰刀,一咬牙砍断了受噬的手。断手落在案上,血如水泉四溅,灭蒙飞速扯断绑带勒住断腕,森然瞪着两人。 阿兰朵猝然间一击得手,原是得意,然而见对方神情狰厉,半身溅血,不由自主的生寒,本能的挨近了赤魃。 赤魃半点不惧,啐了一口踏上前,“反应倒快,不过既然毒已进血,砍了也不过多活半日罢了,还不如省点力气,早死早投生。” 灭蒙混浊的双目带上了血红,嘶哑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本是个废物,还不安份的想弄鬼,就别怪我不客气。”赤魃冷笑说完,身形一展已动上了手,他筋骨刚劲,一拳击处洞裂了坚厚的青石,然而也不敢硬碰灭蒙的独手,招招向对方身上招呼。阿兰朵唤出金蛇伺袭,灭蒙尽管伤痛交加,心神大乱,也知缠战下去必死,一咬牙向殿外冲去。 赤魅清楚灭蒙虽是护法中最弱的一个,但也绝非不堪一击,何况三护法都习过神魔裂解的秘术,逼狠了使出来便是玉石俱焚,既然对方已经受了重创,索性慢慢将其耗死。赤魃与阿兰朵跟缀上去,同时以竹哨传音,吩咐亲信追截。 灭蒙一出殿外,漫天箭矢如雨飞来,他避过一波一路冲撞出去,围堵的两名长老被他抓伤,伤处乌黑,不一会瘫如烂泥。灭蒙且行且逃,加上赤魃与阿兰朵有意放任,竟然给他奔入了一片山林,灭蒙在连番杀戮中凶性大发,恨道,“我在教中尽忠多年,竟被你们这对贱人暗算,做了厉鬼也不让你们好过。” 后方的阿兰朵闻言,娇声鄙夷道,“老不死的家伙,你以为在黄金蛇像上做的手脚无人察觉?圣蛇是那么容易除去的?做梦!” “你说什么?金像上――”灭蒙听出蹊跷,折断手中奴卫的颈骨正要追问,一分心未觉脚下的土地翻开,猝然伸出两只满是污泥的手,扣住他的脚踝,尽管灭蒙及时沉膝一跪,撞碎了土中人的胸骨,足踝也伤得不轻,痛裂欲折,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身边的地面簌簌而动,更多满身尘泥的药人钻出来,僵硬而诡异的逼近,灭蒙陷入了包围,刹那间明白了缘由,抬起头恨怒欲狂, “乘黄――” 冰冷的银面具在人群后方,乘黄漠然不语的摆弄一只形式古怪的铜铃,不见铃声,药人的动作却比往日灵活数倍,扑袭力大无比,一击便是骨断筋折。灭蒙左支右绌,越发岌岌可危,他断续的吼道,“原来是――你――是他――乘黄――他害我――他害了――” 一层层药人疯狂的扑上来,他们无惧疼痛,不畏死亡,灭蒙再也无暇吼出话语。他失血过多又逢急战,已是穷途末路。他目眦欲裂的扫向那几个站得极远的身影,自知即使发动神魔裂解之术也伤不了对方分毫,彻底陷入了绝望。 蓦然间,身旁的药人肢体断落,周围清出一尺的空隙,一个影子从树叶深处扑出,一条长长的布索抖出一卷一收,生生将灭蒙牵出包围之外,转瞬飞遁而去。 ------------ 101.蛊中斗 灭蒙已成困兽,谁也没想到会突起变故。 赤魃大怒,立刻追上去,不料影子异常轻灵,加上树木纷杂,数下转折后已不见踪迹,几个人为避裂解之术站得太远,正给了潜伏者可乘之机。 乘黄取出一枚蛊虫,置在灭蒙溅落地面的血痕之上,蛊虫飞起,循着那人循走的路线追索,刚飞出十余丈吱然一坠,蛊虫扎在地上不动了。阿兰朵愕然变色,乘黄一捻邻近的草叶,阴寒蕴怒,“好心机,居然在逃去的路上布了毒粉。” 沿路必不止布一处毒,乘黄知道再放蛊虫也是无用,眼见阿兰朵要遣出金蛇,他冷道,“晚了,圣蛇虽然不畏毒,人已经去远了,只怕赤魃也追丢了。” 选择山林间围杀是因此地宜于药人伏藏,不料反而成全了对方,阿兰朵到底年轻,猝变之时忘了唤出圣蛇,此时复有何益。乘黄转头检视,发现灭蒙的垂死挣扎加上潜伏者的突袭,一半药人肢折颈断,无法再用,气息越发阴沉。 未过多时,赤魃怒火如沸的转回,凶相毕露,显然一无所获,他恶狠狠的狞道。“想不到灭蒙那老东西还藏了这一手,那家伙是哪来的,看身法不像是教中的人。” 乘黄一言不发。 赤魃突然想起,恨声道,“莫不是那中原人的手下,老不死的托辞把人弄进来,就是为了暗中多些帮手,我这就去把他们宰了。” 阿兰朵面色一变,本能的护卫,“这人与闯神潭的必是同一个,生事是在中原人入教前,怎么可能相关。” 赤魃也知说辞站不住,然而他存了私心,岂肯罢休,“灭蒙这老东西失踪,谁知道会有什么暗招,宁可杀错了,也不能放过任何隐患,莫不成你将那小白脸看得比神教还重要!” 阿兰朵哪会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强抑住怒气娇声道,“灭蒙中了圣蛇的毒,最多再活一日,能翻什么浪。既然要杀,不妨杀个明明白白,查清楚到底有没有鬼,我这就让人将布在竹楼内外的眼线唤来,探问他们今日可有外出。” 不等赤魃吩咐,阿兰朵一挥手,自有下属照办,教中独有传讯之法,不多时已经有回传,奴卫跪道,“禀大人,几个中原人今日均在楼中,不曾离开半步。” 阿兰朵几乎要冷笑,然而毕竟仗着赤魃去了一个威胁,不能因琐事激出变数,她放柔了语气,“看来这人是灭蒙暗中蓄养,当下最要紧的是将这两人一起寻出来杀灭,乘黄护法以为如何?” 乘黄懒得理会两人间的勾心斗角,从方才起就对众奴卫下了一串指令搜山,冷道。“不错,决不可让这两人遁逃,我已喻令全教,灭蒙行逆教之事,罪无可赦,发现不报者皆受万蛊噬身之罚。” 赤魃失了借口,悻悻然硬声道,“灭蒙那一殿人已经全进了蛊池,我看谁还敢窝藏。” 阿兰朵也不理他,刻意赞了两句乘黄,“多亏乘黄护法借出药人,让老家伙的裂解之术全无用武之地,可惜这次折损了这样多,补起来颇要费些功夫了。” 乘黄也不多言,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赤魃不快的哼了一声,阿兰朵飞了他一眼。 十拿九稳的围捕横生枝节,借刀杀人又受阻,赤魃本是老大的不快,然而回到殿中,阿兰朵哄了几句,受用着软语娇言,赤魃不多久就平了意气,嘴上兀自怨道,“你只知乘黄那阴阳怪气的家伙辛苦,药人折了再炼就是,怎及得上我事事亲为,以你为先。” 灭蒙尽管近年有所退让,毕竟是教中耆老,担任护法多年,盘根错节经营颇深。赤魃一方面以武力慑服众位长老,将稍有不驯的辣手绞杀;另一方面又与乘黄共同布局,血洗教中与灭蒙亲近的派系,确实耗了不少心思与力气。 阿兰朵娇媚道,“我自然是清楚的,他是外人,才要额外说些好话,你与我本是一体,哪还用客套。” 一番话哄得赤魃心神大好,瞧着阿兰朵难得的柔顺,禁不住搂过软腰一亲芳泽,阿兰朵少不得虚与委蛇的敷衍一番。赤魃越亲越是欲动,粗声道,“灭蒙未死,终是不安全,你不妨搬到我殿中来,由我护着方才无虞。” 若说最了解赤魃的人,必是阿兰朵无疑,她知道赤魃垂涎已久,真要住进他的石殿,无异于肥肉入锅,哪还有周旋的余地,自是不肯,俏盈盈道,“我有圣蛇护身,殿外加驻了护卫,你又这般周全,将灭蒙弄得只剩一口气,哪还敢来找死。” 她一番话又捧又赞,赤魃最受用这一套,无奈道,“罢了,我这两日多在你殿中守着,搜捕的事权且交给乘黄,难得他肯出力。” 听得话语,阿兰朵心头一动,乘黄一向深藏不露,手上的药人仅用来做粗役,谁也没想到他的傀儡之术已成了七分,攻袭起来竟然这般厉害,这次又慷慨的担了主攻,确是有些奇异。“灭蒙和乘黄有私怨?” 乘黄与灭蒙俱为教中元老,说不准有什么故仇。 赤魃没什么印象,随意道,“应该没有,那老东西狡侩得很,岂会轻易得罪乘黄。” 阿兰朵一半心神在寻思,“那他怎会这般积极,怪了。” 无独有偶,赤魃也在想乘黄,不过与阿兰朵所思略有不同。 乘黄当年与乃蛮部落的族长斗蛊受了重伤,教主让他养息,至此在殿中看护神潭,鲜少与旁人来往。平时见他弄出些药人拿来扫地传讯当奴仆,全当了笑话,谁想这般厉害,若再过数年,就成了一支可怕的战力―― 一念既起,赤魃的脸庞阴沉下来。 此事一了,必须想个法子将乘黄控在手中,或者将他驱离神潭。 灭蒙的断腕止住了血,被人缚住在林间飞掠,他感觉到空前的衰竭无力。 重围之下竟然绝处逢生,尽管不清楚救援者的身份,到底生出了希望。只见这人蒙得只露一双眼睛,沿途捏碎了数个木瓶抛洒,阻断追索的手法十分老练,显然是有备而来。等遁逃终于停下,灭蒙蓦然被掷在地上。对方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药塞入他口中,随即腾身掠转,瞬息不见。 灭蒙不知自己吃了什么,但可想这般冒险相救,绝不会是□□。他将药嚼碎,撑起来四顾,发现自己被扔在黑水沼泽边,这片沼泽极大,远离殿群,荒草蔓布,臭水和浊气弥散,正可以隔绝蛊虫和猎犬的鼻息。 咽下去的药带着血末般的气息,辛辣而刺激,也激发出了异样的力量。灭蒙看着断腕,神情惨厉,他明白自己落入了怎样的陷阱,也清楚是谁设的局,该从何处报复。既然死亡已成定局,他必会拉着仇人一起下地狱。 死白的脸渐渐显出了赤红,灭蒙撕下蔓草,沾着污泥涂去地上的血痕,又在全身抹上泥水,喘了一口气支撑起来,蹒跚隐没于无边的黑沼。 ------------ 102.千金诺 “夷香!”纳香等着心急火燎,好容易见着族妹,快步过来责备,“怎么采个野蕈会这样久。” 夷香当然不会回答,纳香看她一副懵然的样子就忍不住急气,一把拉过她至篱边,“你可知今天教内出了大事,赤魃大人还问这边有没有什么异常,你千万不要乱走,万一撞上什么不该看的,十个身子也不够蛊虫吃。” 夷香见她担心,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无事。 好歹人顺利回来了,纳香拣最要紧的说了,“方才阿勒过来传话,说灭蒙大人行了逆教之事,全教围缉,若是有什么可疑的人一律上报,你可记牢了。” 夷香打手势表示记住了。 纳香欲言又止,面泛忧色,蹙眉放低了声音,“我还听说赤魃大人怀疑逆教之事与这些中原人有关联,险些要把他们都杀了,全是圣女拦下来。我们虽是赤魃大人送的,到底身份低贱,动起刀兵可不会有半点顾惜,若有变故你记得躲远一些,莫要被卷进去,受些不相干的祸连。” 夷香一怔,点了一下头。 纳香终是忐忑难安,忍不住牢骚,“说起来真是命不好,本想过点安稳日子,那只破鸟正巧落在你肩上;侥幸这几个中原人还不坏,偏偏犯了赤魃大人的眼,一桩连一桩的心惊肉跳,怎么这般倒霉,还不如阿勒那个傻兮兮的家伙,顺风顺水的混成了护卫。” 夷香张了张嘴,微有赧意。 纳香知道抱怨了也是无用,既然做了奴仆,唯有听天由命,她叹了一口气,瞧了下夷香的篮子,“是这两天日头旱了,蕈子不肯长?才得了这么一点,弄一盘都不够。” 夷香从篮子底下翻出了几个野鸟蛋,纳香没好气的在她额上戳了一指,“敢情是追野稚去了,罢了,我去扯点韭叶配着炒,他们目前还是贵客,有圣女大人护着,不能慢待了。” 逾万奴卫翻山刮岭的找寻灭蒙,赤魃在阿兰朵殿中严密守护,十六名长老被清洗了四名,重伤两名,仅剩了十人,教中气氛异常紧张,北域一角的竹楼却是泰然安稳,全在风波之外。 不过左卿辞情绪不佳,连着数日骄阳灼人,就算在竹楼中也是窒热难当,他别的能忍,独有气候着实不惯,烦得心火燥腻,用过晚膳又去凉浴。 昭越的洗浴方式颇为独特,汲出的水泉被倾入一个硕大的牛皮软袋,由悬勾与绳索吊至三楼搁架,拔开塞子,清水便从头顶洋洋洒洒而落,别有一番舒惬。 左卿辞沐罢拧干湿发,封住水塞,听得外间收拾桌案的轻响,长眸垂了一瞬,突然指尖一挑,中衣坠在了湿地上,他也不去拣,漫然唤了一声。 浴房门下的缝隙一暗,有人趋近,他淡道,“衣服脏了,再取一件。” 过了一会,门开了一线,一只秀薄的手递入一件干净的中衣。 他也不言语,修长的指尖顺着光裸的细臂抚过,趁着对方心神一乱,用力一扯,纤影撞开竹扉落入了怀中。 苏云落忘了防卫,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他拥在怀里,触上去凉沁沁的,闷热的气候中格外诱人,她呆了一瞬,突然间飞红了耳根。 “这天气实在有些燥。”门被合上了,顶上传来的声音不疾不徐,不见半□□无寸缕的尴尬。 她张口结舌了好一阵,觉得该挣开他退出去,又有点舍不得,低低的嗯了一声。 一只冷凉的手在她□□的腰际抚摩,左卿辞的话语漫不经心,“云落一身汗,不如也洗沐一番?” 两人身形相贴,她的鼻尖甚至触上了他的颈,凝实的肌肤还沾着清润的水珠,新浴的气息极好闻,她抑住想亲近的冲动,脸颊烫热起来,“不必,我还有事要――” 冰凉的湿发拂上她的肩臂,落在颈上的吮吻打断了话语,她再说不下去,受刺激的肌肤战栗起来,化作了一声低微的呻1吟。 重逢以来他相当自制,最多也仅是亲吻她的唇,曾经的放纵似乎已隔了一世,这次他不知怎么起了兴,挑得她瘫软得站不住。裹胸和筒裙落到了地上,他肆意的揉捏抚摸,吻遍温软的肌肤,在酥柔的胸前印下密密的红痕,却不曾进入她的身体,只是哄着她含吮厮磨,用唇舌与指尖互相舒解。 理性早已溃散,只余颠倒的狂乱,她听见他的抽气和轻吟,也听见自己压抑的低乞,快慰的感觉一层层累加,爱欲到极至,赤1裸的身体奇异的交叠,漫天烟花在脑中爆开,激绽出无边的欢悸。 苏云落最终还是被彻底冲淋了一遍,等拭去水珠,被他直接抱去了竹榻上。 暮色沉下来,左卿辞才偿了一番欲,慵散的点了灯烛,换了谧香,倒了两杯凉茶听她述说日间的详细,到话尾他神情一动,乘黄驱使药人主攻?未免太过心急,这位神秘的护法大人应该很清楚这般明显极易引起疑窦―― 沉吟了一瞬,左卿辞搁下茶,“乘黄的秘密比想像中更大,以至于他宁可招来赤魃的疑忌,也绝不让灭蒙有机会当众说破,这出戏是越发精彩了。” 苏云落衣衫尽湿,悉数搭在椅上晾干,披着他的薄衫,双颊微郝,“灭蒙伤得很重,就算他说出秘密,赤魃也未必信。” “只要一颗怀疑的种子就够了,那颗药帮他撑三天,够做下不少事,待赤魃和乘黄再斗起来,一定好看极了。”她的唇仍有未褪的娇红,莹艳欲滴,左卿辞勉强敛住绮欲,拔了一下她湿淋淋的黑发,“肌肤上的颜色是怎么弄的,洗沐都不掉?” 她略窘的拢了一下单衣,“是不是很难看?桐浆木的树皮熬出的汁液,唯有这个可以半年不褪,教内也不能卸脱易容,进山之际奴隶要裸身浸圣池,什么东西都带不进来。” 左卿辞淡垂长睫,“连武器都不要了,你原打算怎么做?” 苏云落再笨也知道不能坦白,含糊了两声装傻。 “以为我猜不出来?”左卿辞的俊颜更冷了,每个字都透出凉气,“一诊脉就发现你饮过佛叩泉,这东西有护守心脉之效,无非是想拼着一口气硬闯,夺到东西让灰隼捎回去,哪怕自己陷在这鬼地方生不如死,被千虫万蛊啃成一副活骨架子。” 她哪敢承认,说谎又力不从心,绞尽脑汁的转移话题,“今天纳香说赤魃迁怒,险些要对你下手。” 这种死计也想得出来,还顾左右而言他,左卿辞越发蕴火,冷诮道,“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还担心我的死活?赤魃要杀就杀,我死在他手中就当偿了你的星叶,等你治好那疯子,在我衣冠冢前烧把纸就是了。” 话说得这样重,她被噎得哑了,好一会道,“别这样说,你――” “莫非云落觉得我就不会死?”左卿辞的声音略平了些,又轻又淡,“我在武林中虽有薄名,不过是仗了些用毒的法门,全凭出奇不意,碰上警醒的高手,一枚暗器就能取了这条命,知晓我这般无能,可是让你失望了?” 一句句像刀子刺过来,她堵得胸口生疼,半晌才讷讷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言毕,她抬起眼重复了一遍。“我会保护你,不让你死。” ------------ 103.鹬蚌争 乘黄一向是袖手万事不理,这次却对搜寻格外用心,长老们私下议论,猜测他或许是被赤魃高涨的威势所慑,畏惧成为下一个目标,才这般倾力投入。 离围歼已两日有余,灭蒙早该死在圣蛇的毒液下,乘黄依然执着,几乎将每一寸山皮都翻过来寻找,朱厌觉得他好像执拗的发了疯,没兴致参与,留在殿中逗弄豢养的宠蛇。这只绿烙是他自小养大,花纹美丽,尽管比不上阿兰朵的圣蛇,速度和毒性也是数一数二,不过这时刚吞了一只活蛙,花绿的蛇身懒懒的盘成一团,不怎么回应主人。 朱厌又挑了两下,突然绿烙蛇身倏竖,戒惕而紧绷,随时欲择人而噬。 这分明是遇警之兆,惊得朱厌回头,脊背的汗毛都悚起来。 灭蒙微佝的身形在数步外,苍老的脸额呈现出青灰与赤红交错的异色,鼻尖和额际溃破,满布水疱和烂肉,身上抹满了黑泥,看起来几乎像一具埋了数日的腐尸。 朱厌遍体生寒,下意识的四顾,“你是怎么进来?” “怎么进来?”灭蒙一步步挪近,通红的眼睛盯着他。“我跟了教主最久,神潭下的秘道只有教主、乘黄和我知道。” 这人大概已经疯了,朱厌清楚自己不是对手,一边言语拖延,暗地放出袖中的蛊虫报信,“既然乘黄知道,怎么可能让你潜进来,不怕有陷阱?” “他是乘黄自然会知道,可惜――”灭蒙岂会被这样的小把戏迷惑,他掠了一眼缘地而飞的蛊虫,并不阻拦,露出了一线狞笑。绿烙蛇护主,蓦的弹起咬住了灭蒙的断臂。灭蒙毫不在意的扯下来扔到一边,蛇颓软的瘫在地上,片刻后再无动静。 朱厌见势不妙夺路要逃,灭蒙岂容他遁走,两人瞬时动上了手。朱厌虽然学了功夫,毕竟生性懒怠,少有苦练,哪里是灭蒙的对手,勉强支了几个回合就被对方一掌击在背心,毒力侵入登时软倒。 灭蒙在他头皮上摸索,似乎在察探什么,又割出他的血在舌尖一抿,得到了某种证实,“果然是你这小贱种。” 半腐半烂的脸离得太近,朱厌又是恶心又是恐惧,有气无力道,“你杀了我也没用,赤魃和阿兰朵只会更高兴。” 灭蒙荷荷笑了,也不回答,一刀割破朱厌的指,捺着在地上写了几个血字。 朱厌疼得嘴唇发白,又被毒素侵染头晕耳鸣,眼睁睁的看着灭蒙将自己拎起来,在殿内三转两绕,来到了一处偏室,启开一块厚重的石板跃入暗道,青苔和腐浊的湿气扑面而来。 乘黄接到蛊虫传讯,觉察朱厌出了意外,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朱厌的房间一片狼籍,随身的绿烙僵死屋角,地上一行鲜血写就的字刚刚凝固,红得触目惊心。 银面具冰冷的倒映着血字,乘黄仿佛成了石像,良久,他终于拭净了字迹,唤出蛊虫找到了秘道,启开了黑洞洞的入口。 灭蒙约定的位置是一处荒弃的石殿,一进殿,乘黄就发现了朱厌。 少年被长索五花大绑的悬吊在半空,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外伤,显得异常颓靡,平日的尖刻毒舌全不见了,俊俏的脸染着毫无生气的青灰。 带着嘶哑的声音响起,灭蒙慢慢从墙角走出。“我就知道用这小崽子能将你勾出来,毕竟是亲儿,到底舍不得。” 一言入耳,奄然一息的朱厌瞳孔倏张,整个人都骇呆了。 乘黄居然不曾否认,沉默了好一会,“圣蛇的毒,我有解药。” “事到如今我还稀罕解药?”灭蒙似乎听了什么笑话,满腔恶意翻涌,“简直可笑,区区一个中原奴隶,竟然将神教上下玩弄于掌中。” 这些话实在太过不可思议,衰弱的朱厌费力的喘息,等着乘黄斥责或反驳,可银面具冰冷无痕,不见一丝话语。 灭蒙咳出紫黑的血,夹着血絮般的碎片。“我怎样也想不出,你是如何成了乘黄?” 乘黄看出对方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也不急于动手,“你怎会疑到他身上。” “你瞒天过海,本是天衣无缝,直到那天我偶然一问,你居然说这小崽子离教外出。这话也就骗一骗赤魃和阿兰朵那两个蠢货,一查岗卫就知道不对,我思来想去越来越奇怪,让洒扫的老仆将你捣烂的虫尸拣了一点出来,发现里面混有噬血蛊。”支撑了数日的药力在逐渐衰退,灭蒙的精神却异常亢奋,“我还怕是疑错了,或许是你在炼制血蛊也说不定,打算等慢慢详查了再计较,想不到居然被你这贱奴先下了手。” 乘黄的身形动了一下,声音干涩,“那家伙原来是你的人?” 灭蒙沙嘎的回答,“哪座殿没有我的人,我知道你疑心重,送过去的九成都被你炼了药人,好在漏了一个老奴,尽管被弄得又哑又聋,却还能用,让我知晓了你最大的秘密。” 乘黄沉默了半晌,“迎客盛典当夜潜进来的人也是你的安排?” “那与我无关,要不是当时见你防卫太严,反应异常,我还未必会寻思那么多。”灭蒙的苍眉蹙起,又笑又讽,唾了一口黑血,“原来你的傀儡之术已近完成,难怪百般避人,再给些时日,只怕能将赤魃和阿兰朵都给杀了,可惜命运偏让你我斗在一起,便宜了那两个蠢货。” 乘黄没有理会对方的讽刺,沉沉道,“如今还有什么必要隐藏,不是你的人,岂会冒险救你。” 灭蒙盯着他,突然沙笑起来,□□裸的嘲弄,“不错,这人是救了我,你猜是为何?” 乘黄黑袍一颤,长吸了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灭蒙一只脚已入了黄泉,哪还有半点害怕,他甚至更加兴奋,死色的脸泛起了红彤,双瞳血红灼亮,“他要我和你死斗,真是有趣之极,教中竟伏了这样厉害的人物,到如今半点形迹不露,看来赤魃和阿兰朵也得不了好――” 乘黄倏的扑向被吊在半空的少年,袖中飞出暗器割断长索,接住朱厌向外掠去。 “――我等着看你和那贱种先死,下一个就是赤魃――我会用这双眼睛在地狱里看,等着你们一个个来――”灭蒙兀自颠狂的喋喋不休,话语突然中止,石殿迸出一声奇异的轻爆,腐烂的身体化为漫天血雨,追着乘黄激射而来,乘黄反手解下纯黑的宽袍一挡一覆,细碎的血雾迸在衣上,瞬时蚀了无数细痕。 神魔裂解之术最可怕的就是这血雨,只要沾上一星,毒血入体,七日内必会肌肉片片蚀脱而死。乘黄虽然躲过去,心神不见半分轻松,灭蒙必有后手,果然乘黄才掠出弃殿就撞上了两个人。 准确的说,是赤魃和阿兰朵,带着数十名奴卫堵在殿口。 十丈外,还有余下的十余名长老和数千名刀箭上弦的奴卫。 赤魃从头到脚的打量乘黄,宛如见了一个陌生人。 长久以来,乘黄的形象固定为黑袍银面,以至当他一身紧装,显出身形修长健拔,就让人有些认不出的惊异,如果不是银面具犹存,几乎换了一个人。 寒光闪闪的矛箭凝固了气氛,赤魃凝静而严肃,“摘下你的面具。” 乘黄停了一刻,气息冷定下来,“灭蒙已死,你想接着除去我?” “他留了信,说真正的乘黄已死,被教主宠幸的男奴替了身份,是朱厌的亲父。”赤魃一字字道,空气绷得极紧,挟着雷霆将至的恐怖。 乘黄语气阴森,“他是我所伤,恨我入骨,自会百般设计挑动教中内斗,这般荒诞的理由你居然也信,未免太过可笑。” 赤魃疑心既起,怎可能凭言语消退。“男奴的相貌教中有老人记得,你将面具揭下来,验过不是,我立刻摆酒行大礼赔罪。” 乘黄冷冷的笑,“我早年重伤致使容貌全毁,教中尽知,不想却成了被污的借口。我虽不如你,也是教中祭司,你要我当众自露残颜?” “你对朱厌确实护得紧,由不得人不生疑。”阿兰朵在赤魃身畔,俏颜带煞,“只要证明了身份,再杀了这小贱种,我们就相信灭蒙说的尽是谎话。” 灭蒙信中道出的太过离奇,阿兰朵初见难以置信,再一想不寒而栗,她本就厌憎血脉低贱的弟弟,而今发觉他与乘黄关联极大,甚至意图染指教主之位,更是生了杀心,哪还容朱厌再活下去。 赤魃已经失去了耐心,“阿兰朵说的不错,你若再推诿,便是自知心虚,休怪我们无情。” 乘黄默了一刻,缓缓道,“没想到区区一封信,轻易煽动至此,罢了。” 眼看他抬起左手去揭银面具,所有人屏息凝神。 冷银的面具略略抬起一线,露出一抹下颔,异变遽然而生。 密密层层围困的奴卫群中突然传出了惨叫,近百人疯一般抽刀乱砍,其他人猝不及防,立刻见了血。惨号频频响起,人群骚动起来,惊惶而溃乱。 赤魃眼尖,见乘黄隐在背后的右手半露,指尖在极快的拔弄铜铃,顿时勃然大怒,也不去理会混乱的场面,正待扑过去,阿兰朵蓦然惊叫起来。 紧随在赤魃身边的奴卫也有十余人发了疯。这些人无一例外的神智迷失,胡乱攻向赤魃与阿兰朵,赤魃轻易踢爆了几个人的脑袋,但也被滞了一滞,乘黄趁着混战穿入奴卫群中,几下起落已不见了身影。 ------------ 104.血相替 殷长歌从镇上问到消息,沿着牛车踏出的泥径寻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顺着低矮的屋宇找过去,在一栋屋外叩响了门扉。 门开了,里面现出一抹秀影,他脱口而唤。“师姐!” 一身布衣的正是沈曼青,憔悴的秀颜不复往日神采,意外乍见熟悉的人,她神色微震,不言不语。 殷长歌略松了一口气,“原来师姐躲在这里,让人好生忧挂。” 沈曼青勉强开口,“我想过几天安静的日子,长歌不必忧虑,先回山吧。” “你突然出走,音讯全无,我怎么放得下。”殷长歌捺住情绪,放缓了语气,“师父也在惦念,嘱我一定要寻到你。” 沈曼青知他不会轻易离去,也不再阻止,任他踏入院内,“师父也知道了?是我不肖,让师门无光了。” 殷长歌从未见过她这般意气消沉,禁不住心痛,“师父说无论你想回国公府或山上均可,不必思虑太多。” 沈曼青避而不答,从泥炉上提起铜壶,倾了一杯热水,“屋里没有茶,委屈长歌了。” 殷长歌哪有心思饮茶,四顾见茅屋简陋,器物粗鄙,更是难过,“那件事是造化之错,与师姐无尤,何必理会他人言语。” 沈曼青闻得话语,自嘲的一笑,“不错,造化之错,他人一甩袖潇洒而去,满城风雨尽落在我身上,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她以为圣旨既下,婚约已定;以为觅得佳偶,合府皆欢。 谁知安华公主一纸奏信告了忤逆,满朝文武震惊。 奏信洋洋洒洒的写满左侯长子之过,如何恃功妄为,恣行在外;如何不敬父母,视亲慈为无物。字字凌厉,诉请严惩其不教不悌之过。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在律法中不孝被列属十恶之一,这番控诉一旦落实,左侯长子必是声名尽毁。 圣颜震怒,传左卿辞当面斥问,玄武湖畔的别业却已是人去楼空,哪还觅得着半分踪迹。左侯对圣上怒责一概不驳,呈上罪已书,承认犯下失教之过,请命收回赐婚,看样子已不打算再认亲子。 传为美谈的婚约顿时成了一场闹剧,金陵传言纷纷,谑笑者有之,嗟叹者有之,街头巷尾尽在笑话沈国公识人不清,御前促婚,让孙女落入了尴尬之境,这位正阳宫女侠本已过摽梅之期,又横生波澜,今后姻缘更是难期。 殷长歌见她心结难释,劝道,“师姐何必理会那些多口之谈,囿于世俗,自轻自弃。” “自轻自弃?你可知道左卿辞失踪前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些什么?”不等殷长歌回答,沈曼青的柔音多了一份凄厉,“他道无心世子之位,两府结好,不必执于一人。他将我当成什么,将国公府当成什么,竟然这般轻辱!如今我无端被弃,人皆取笑,还有何颜面见亲长。” 殷长歌哑声无言,良久道。“他本是薄情之人,婚事既止,对师姐未尝不是幸事。” “他既无心,为何不明言拒绝。”沈曼青恨意难平,“我只恨自己不曾死在青龙涎下,生受这番轻贱。” 一提青龙涎,殷长歌反而沉默了,片刻后才道,“左公子大约最初就无意袭爵,否则以他的心智,回府敷衍一二有何难,岂会落了安华公主口实。只不过婚旨已下,再拒便是违了君命,才借着奏告而走。市井流言多半是说左公子狷狂妄行,自毁前程,并未过多的非议其他,师姐不必太过自伤。” “是我自作多情,是国公府自降身份,这份侮辱是我祖父在御前自己求来的,又怪得了谁。”沈曼青早将事情想过千百次,自然明白殷长歌所言非虚。从头到尾那人何曾有过半分意动,只怪自己蒙了心,看不出风华玉貌下的冷心无情,她禁不住冷笑出来,“是我愚蠢,以为他是可亲近之人,还巴巴的记着吐火罗同行之谊,照拂他的亲妹,舍了命还被人视作贪慕世子妃的虚荣。” 殷长歌见她越说越是意气,忍不住叹气,“师姐有许多事并不知晓,左小姐遇袭另有内情,也不能怪左公子生怨——这原是与本门相关,倒让左府受了牵连。” 沈曼青漾起讽色,“长歌就算怕我想不开寻短,也不必这般生编硬造。” 这些事牵连太深,殷长歌本想放一放,奈何沈曼青执念甚深,他唯有将苏璇与薄侯及琅琊郡主的早年宿怨解释了一番,又道,“青龙涎是冲着左小姐而来,所谋的却是我正阳宫,左公子如何能不怒。幸好薄侯的毒计不曾得逞,否则本门难辞其咎,必会大受牵累。” 殷长歌暗暗叹息,若不是沈国公以为天赐良机,洋洋得意的促下婚旨,局面怎会如此尴尬,尽管世情急转,沈国公气得落了病,沈曼青被众口传议,但比起那些最糟的可能,仍是要道一声侥幸。 沈曼青从未想过竟有这般内情,又想起师父捎话叮嘱她步步留心,秀颜越来越白,柔躯颤了一下,强自镇定。“师叔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左卿辞怎会知道这样多?” 殷长歌低声道,“左卿辞与云落亲近,清楚她一直在寻药,就连疗治你的锡兰星叶与鹤尾白,也是她为师叔耗尽心血,自四海八荒苦寻而来。” 沈曼青神思飘忽,不知怎么道,“左卿辞弃金陵而走,是与她在一处?” 殷长歌似乎答了什么,沈曼青并没有听清,恍恍惚惚间,一种复杂难明的羞憎交错,想泣又想讽笑,原来这才是真相,原来一切根本与她无关。 从天都到金陵,从剑场到情场,从江湖声名到家世门第,苏云落似乎永远逊于她,却永远能占据她最想要的,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竟然终还是输给了这个胡姬。 一只蚂蚁顺着泥地爬行,攀上了衣角,触须轻摆正要继续向上,忽然一只手从天而降,将它捻成了一团泥,乘黄转过头,望着躺在地上死气沉沉的朱厌。 灭蒙掳了人,当然不会让他完好无恙的获救,少年的印堂呈现出暗青,气息沉重,仿佛一只风箱在胸膛里轰鸣,衰弱的盯着他,似乎有许多话想问。 尽管借着溪水掩去了两人的气息,躲进了这一方天然凹陷的泥穴,外部用藤条和蔓草密掩,但只要不出教,不离开西南,死亡的利刃始终悬在颈上。这一切还在其次,最麻烦的是朱厌所中的毒,乘黄清楚自己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寂寂的幽林深处,在这无人的所在,乘黄终于摘下了终年不离的银面具。他肤色极苍白,一双墨羽般的眉,冰冷的眼睛如纯黑的水银,显得孤傲峻拔,与朱讨有几分相似,气质却迥然不同,不类父子,反而更像长兄。 乘黄看了一眼惊呆的朱厌,“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我的确是你父亲。现下我身份已露,他们绝不会容你我活下去,接下来每一个字你记牢了。” 静了一瞬,乘黄毫无慈爱的开口,“我本是中原人,生于官宦之家,少年时父亲获罪,贬卖为奴,我阴错阳差给人贩至昭越。你母亲是一个美貌又冷酷的人,她继位之后遇到不少障碍,不得不用各种手段拔掉一些顽固的元老,乘黄是她最得力的支持者,可惜对战乃蛮部落时重伤身亡,当时她在教中立足未稳,命我戴上面具假扮乘黄,又教我武功和毒术。我替她出谋划策,也帮她做了一些事,然而我毕竟不是乘黄,她怕我威胁到阿兰朵,几年后有意杀了我。” 尽管极想继续倾听,毒伤让朱厌越来越昏然,乘黄自怀中取出一枚长针,在他额心和双肩刺了数下,挤出一些黑血,朱厌顿时清醒了一些。 乘黄按住朱厌的要穴,输入一些真力助他护住心脉。“那时我已经觉察,就诱她以闭关诈死的方法测试教众的忠诚,她本就疑心重,真依我的计策行事,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杀了,我也中了她的噬血蛊。这蛊狠毒无比,幸好我那些年遍阅教中古书,知道一个血亲相易的法子,移蛊后的毒性可以用秘法制约,所以你会一年发作一次。” 朱厌终于明白了怪病的由来,内心的滋味异常复杂。 乘黄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神情漠然,“这些年我借着神潭苦研药人之术,暗中成了七八,本想等再多炼一些傀儡,寻机杀了阿兰朵,可惜被灭蒙这老东西看破,功亏一匮。你是我亲子,他们绝不会放过,这几日你躲去北域的中原人附近,那有阿兰朵色迷心窍的护着,不会有太多搜检。我和灭蒙的冲突全因有人暗中挑动,这人手段极深,必有后着,待教中再起动荡,就是你逃离的机会。” 朱厌忍不住唇一动,他发不出声音,乘黄看口型也猜出来,“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这是灭蒙的算计,他清楚自己伤重无力动手,将蛊毒下在了你身上,救你唯一的法子是血亲相替,将毒引至我身上。” 朱厌骇然的瞪着他,只见乘黄话语淡寂,“我以奴隶之身入教,活到今天已是侥幸,死了也无怨恨,唯独不想受蛇虫啃食。还记得灭蒙带你出来的那条密道?我在里面置了一具替尸,你将它甩在南域,赤魃他们见了自会放松缉捕,到时候择机将我的身体投入神潭,就算父子两清。” 朱厌很想说些什么,然而胸口异样的窒闷,昏怠的感觉又来了。 一只冰一般的手抚上他的脸,眼前一黑,朱厌什么也不知道了。 ------------ 105.倾身护 近期三位护法突然去了两人,随之而来的清洗从上至下。趁着动荡频频,苏云落将乘黄所居的石殿内外摸了个遍,排除了神潭,唯一剩下的虿洞防卫森严,守了几夜始终进不去,她表面上一切如常,心底实在有些急了,辗转难安,嘴角都燎起了火泡。 左卿辞弄了药为她拭抹唇际,她本是安静的坐着,忽道,“你先出教好不好,寻个借口让阿兰朵放你出去。” 左卿辞神色不动,“云落呢?” “现在乘黄与灭蒙互斗身亡,教中空虚,行事的压力也小了。”她搜肠刮肚,唯恐一不留神惹他生气,“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只是赤魃近日越发骄狂,我怕哪天对你不利,冲突起来会有危险。” “云落不是说过会保护我,难道是后悔了?”左卿辞似笑非笑的掠了她一眼,“就凭你那蠢脑袋,要是没人看着,什么法子都敢使,还想找借口把我支走?” 一言堵住了她,左卿辞复又一哂,“你说的不错,赤魃眼下别无对手,气焰张狂,说不定哪天就起了杀念,不过要我出教,除非云落同行。” 苏云落哑口无言,怏怏的低了头,左卿辞突然目光一凝,抬手触了一下她耳后,相较于脸庞,这一处肌肤的颜色似乎略浅了一些,“你这伪色涂了多久?” 她知道他已然看出来,“只剩一个月了。” 左卿辞沉默了一瞬,“明日我邀阿兰朵过来一谈,半个月内必须离开。” 她惶然想说些什么,被左卿辞一语截断,“你的眉眼与昭越人截然不同,一旦易容脱落,根本无从躲藏,你知道落在他们手上是什么下场。” 目标近在咫尺,她如何甘心失却机会,硬着头皮道,“你先离开,我自有办法,这时人心浮动,防卫不严,正――” 长眸蕴着寒芒,森森的激得她生生噤了口。 气息僵滞了许久,左卿辞起身合起药箱,话中淡淡的湮灭了情绪,“锡兰星叶不过是死物,你若执意不走,要我给你那疯师父陪葬,也随你。” 纳香觉得有些不对劲。 夷香发了很久的呆,她坐在竹槛上,头埋在膝上蜷着,削薄的肩骨凸出来,仿佛一截折断的翅棱。她尽管是个哑女,却少有这般凄惶无助的样子。 不过纳香没什么力气劝解,心头闷得难受,她刚刚才知道阿勒死了。据说乘黄大人在神潭动了手脚,将一些沐体的奴卫落了蛊,驭使他们阻拦了赤魃大人的追缉,阿勒当场就被踢爆了脑袋。 那个为当上侍卫而沾沾自喜的傻瓜,竟然就这样送了命,纳香不自觉的流出一滴泪,将头偎在夷香肩上,借着体温驱散心头的寒冰,“夷香,还好有你,这样可怕的地方,我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 远处传来开道的铃响,纳香一抬眼,吓得立刻弹起来,拉着夷香跪倒行礼。 一群奴侍簇拥着明艳动人的阿兰朵,娉娉婷婷的踏入了院子。 阿兰朵近期还真顾不上中原公子。 山中搜出了乘黄的尸体,银面具下的脸肿胀变形,仍能辨出与当年的中原奴隶形肖,尸体残留着噬血蛊之迹,显然是为了救朱厌而死。最大的压力既去,她的心情顿时松了五分,只等将灭蒙的帮手和没本事的朱厌一并寻出来弄死,事情即可尘埃落定。 不过教中毕竟连场变乱,待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频繁的清洗使不少职位需要重新核定人选,尽管有赤魃掌控,仍有部分事务需要她共同参与,自然无暇涉及一些绮思幽情。 直到奴侍将讯息传来,她才想起已许久不曾见过俊雅温柔的公子,忍不住心旌摇动,觑着赤魃在与长老议事,索性直接来了北域。 阿兰朵笑盈盈的睨着那张悦目的俊脸,“这一阵太忙,疏忽了过来,公子可有哪里不合意?” 左卿辞浅浅一笑,“我也知这一阵不宜打扰,然而思来想去,还是希望能与阿兰朵一叙。” 看来是长久不见,对方有了相思之意,阿兰朵登时心花怒放,“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左卿辞欲言又止,轻咳一声,“说来惭愧,我在教中数月,蒙各位大人照拂,心下十分感激。事到如今,想必追杀者已放弃了追缉,不至再有性命之忧,是以想离开神教,择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定居。” “你要走?”灭蒙曾经提及过几句,阿兰朵并未过于上心,不想这一次他居然当面提及,不由得俏颜略变,“公子既然在教中安乐,何必离去,若觉哪里不妥,尽可直言。” 左卿辞笑而不语,长眸一掠,阿兰朵顿时会意,娇声喝令竹屋内的侍奴退下。 一应人等依命退去了院内,左卿辞凝视着阿兰朵,瞧得她一颗心忽上忽下,直到玉脸泛红,他才缓缓开口,“这里的款奉极是周到,虽然饮食有异,蚊蝇稍多,气候略为滞闷也无妨,唯独我心喜的佳人身在咫尺,却不能稍近,令我委实郁结难安。” 温雅含蓄的公子第一次明白的吐露了心曲,阿兰朵芳心大喜,眉目生辉,故意不说破,“竟是这样?不知公子是喜欢哪一位佳人,说出来我定会成全。” 只见俊颜微侧,似带上了三分薄恼,“圣女何必明知故问。” 不掩饰的怨责反让阿兰朵愈加心喜,她见对方姿仪俊秀,连嗔语入耳都异常动听,禁不住心神荡漾,执住他的手,“这有什么关系,竟要为这个出教?总有机会让你遂了心愿。” 她表面似在劝慰,娇躯却就势依了过来,紧紧贴住他,明艳的俏颜□□无边,别有所待的微仰。 左卿辞也不避讳,居然顺势拥住她,在红唇落下了一个吻。 俊男美女依在一起十分悦目,可惜偏有不识相的人猝然扰了柔旖□□。 屋外传来霹雳一般劲声,仿佛是院子的竹扉被人抽开,阿兰朵听出是赤魃的鞭响,面色剧变,立时退后了数步。同一瞬左卿辞以袖拭唇,身姿稍易,从容端正一如平常,暧昧的气氛瞬时无踪。 赤魃一头冲进来,执着粗长的皮鞭,通身的气息简直要烧起来,院内的侍从甚至无人敢通报。 左卿辞倒是很镇定,“见过赤魃大人。” 赤魃根本不理会,并指怒戳,几乎钉上阿兰朵的鼻尖,“你瞒着我就为来会这小子?” 阿兰朵被他空前的盛怒所惊,娇容微变,“我来问一问近日这边可有异常,有什么不妥?” “好,今日我将这里抽平了,你也无须再劳神耗心思。”赤魃心气狠戾,杀意大盛,也不多言,乌沉沉的长鞭一抽而过,劲力异常可怕,一张木桌登时碎为粉屑。 阿兰朵第一次觉得完全控他不住,抑住心惊肉跳,强自镇定道,“我与公子议事罢了,又没做什么,值得你这般大动肝火。” 赤魃怒火汹然,一臂将阻拦的阿兰朵推了个踉跄,“将下人全赶出去,孤男寡女在竹屋里议事?你当我是傻子?” 赤魃言行粗蛮无忌,连对阿兰朵也毫不客气,左卿辞立刻觉察情形不妙,无形的退了一步,“大人误会了,我――” 不等他一句话说完,黑色的鞭影挟着锐风横掠而至。 鞭风压得呼吸一窒,激起的劲力凌厉如刀,甚至连退步都不能,存心要将他抽为两段。左卿辞知道自己避不开,又不能在此时现了破绽,一咬牙正待硬受,突然一个纤细的影子扑过来。 时间似乎静止了,唯有鞭子击在人身上沉闷的击响。 覆在他身上的柔躯被击得一弹,冲力让两人一齐跌出丈外,她紧紧护着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墨蓝的眼瞳惊人的拗亮,一线血丝顺着唇角静静滑下来。 阿兰朵骇然尖叫一声,直到发现鞭子击中的是一个突然扑出来的女奴,这才缓了心跳,也有了主意,“哪来的孤男寡女,这女奴就在一旁,我真要做什么,还会留她在房中?” 两人谈话的侧厢就是火塘,被一堵半墙遮挡,想是这女奴反应慢了未及退下,见了鞭子仓惶扑出来护卫,正好给了阿兰朵辩解的说辞。 赤魃见一鞭只击中了一个不知死活的女奴,大为不快,待要上前被阿兰朵攀住腰,凹凸分明的娇躯紧贴上来。 “你若不信,只管去问外头的人。”阿兰朵情知这时再不着力相求,心上人性命难保,也顾不得面子,娇俏的脸庞多了七分哀怨,若泣若诉,“你为一点误会在这里打杀,旁人怎么看我,我还如何服众当这个教主?” 她这般低声下气还是首次,赤魃手边不由得略略一慢,后一句又说入心坎,顿时减了几分狠辣。 他横了她一眼,当真收了鞭子去讯问外头的奴侍,那些奴侍吓得心神欲裂,道出中原公子有意辞去,这倒是让赤魃颇为意外,也失了再动手的理由,他凶戾的扫了一眼楼内,唤过阿兰朵扬长而去,留下竹楼一片狼籍。 阿兰朵哪还敢违逆,临去时匆匆对公子抛了个眼波,半是安抚半是歉意。 一场劫难过去,四周异常安静,左卿辞低哑的唤了一声,怀中人没有反应,扣着他的细指还带着残留的力道,随着他起身,她身体软软的滑下来。 他的手触过她的背,不自觉的轻颤起来,猩红湿热的血染了半掌,沥沥的顺着指尖淌下。 ------------ 106.从君令 可怕的疼痛攫住了每一分感知,呼吸滞涩而困难,高热所致的混沌让她似醒非醒,一切都不真切。她觉得自己好像跌入某种幻觉,分不清榻边的人影是真实还是虚妄。 直到有人执住了她的手,俯下来看着她,气息是那般熟悉。“云落醒了?” 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俊颜,她的指尖一点点触上他的脸,用了许久才确定他无恙,忽然间放松下来。 “傻子。”停了很久他才出声,“你忘了我有玄明天衣。” 苏云落钝钝的眨了一下眼,她确是忘了,不过玄明天衣也难以化解鞭上沉重的劲力,挨实了他仍逃不过骨断筋折。 他凝望着她惨白的脸,目光掠向她的背。即使有真气护体,她依然被抽得肌肤翻裂,血肉模糊。眉梢仿佛被什么刺痛般一动,他的声音极温柔,“金针封脉的时效过了,会有些疼,你的左胛骨又裂了,不要妄动。” 高烧让嗓子涩疼,她动了动唇,过了很久才挣出声音,“别怕――我会――护着你――” 他静默了好一阵,“哪怕我一点用没有,云落也护着?” 他的气息似乎有些异样,她费力的弯了弯指,触碰他的手,“阿卿――为了我来这――不能受伤――” 不知他想了些什么,只听微哑的声音道,“你叫我什么?” 她有点茫然,神智恍惚不清,眼前的影子越来越暗淡,“――阿卿――” 掌心托着她冰冷的指,弧形的长睫低垂,过了许久,室内响起微语,“阿卿?我是阿卿?” 赤魃的一鞭着实威力不小,如果是普通女奴,大概已殒命当堂。苏云落虽然外伤惨烈,但好在运气护住了内腑,又有左卿辞细致的照料,愈合得比预期要快。一晃过了十几日,她背上的伤已结了痂,痛楚也轻了许多。 谁也不曾提及当日的变故,但都清楚多留一日就多一份危险,苏云落翻来覆去的盘算,怎样也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前两日被左卿辞发现她试图溜去虿洞探查,虽然他罕有的不曾发怒,也没有出言刺责,却连一点空隙也不给了,日头一落她就身不由己的睡去,日上三竿才又被弄醒,全无抗拒之力。 这样好看的人,偏又这样强横,苏云落有点丧气的伏在枕上。 左卿辞正低着头,力道恰好的替她按捏腿上的筋络,侧颜的线条清俊分明,神情专注,苏云落鬼使神差的想起前事,冒出一句,“我记得第一次敷治冰华承露的手法好像不大对劲,后来你也未再用,是假的?” 左卿辞捏压的指下一顿,也不避讳,“不错,那是专用来让你分心的。” 果然是个骗子,她默了一阵,“段衍不见了,是被你杀了?” 左卿辞嗯了一声,她接着问,“既然你是黄泉引,要杀段衍并不算难,为什么还要召集多人前往?” “杀段衍不难,难的是取图。对蜀域三魔这种修为高深,经验十足的老江湖,又是三人互为支援,很难让他们同时中伏。”左卿辞也不避讳,不疾不徐的解释,“何况要洗刷晴衣被段衍所欺的流言,我必须以靖安侯府的身份行事,若无人协助,单凭一已之力成功,未免太过可疑。” 苏云落明白了一点,又道,“驿馆被围的时候,假如我不曾去寻雪姬,你会怎么办。” 左卿辞避重就轻,替她加了一个软枕,“好在你去了,自然不用再想其他。” 见他不答,她更觉蹊跷,想了半天忽的心口一跳,望住了他。 左卿辞微笑不语,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她无由生出了寒意。 “怕了?我当时确曾想过,假如身份泄露,五个人一个也不能留,谁知后来会对你别有心系。”见她许久不语,左卿辞一挑眉,“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如今你后悔也晚了。” 也不是怕,只是难免震骇,苏云落悻然道,“难怪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对。” 听她这样一说,他却是来了兴趣,“何处不对?” “你的风仪太完美,哪怕是对一个贼,全然不合常理。”她摇了摇头,“谢离说大伪如真,大恶若善,大佞似信,果然不错。” 这一番贬损让左卿辞啼笑皆非,他哼了一声,“你又如何,大愚若智,大拙若巧,看起来像个聪明人,内里最蠢不过。” 从前被他这般嘲讽,苏云落必定不敢接话,近日他性子极好,她也大了胆子,“那你为何不喜欢聪明的,偏喜欢笨的。” 还知道回嘴了,左卿辞斜了一眼,指节一挫,不偏不倚的叩在她腰际的麻筋。 苏云落猝然一麻,险些没叫出来,一起性扣住他的腕一带一摔,登时将他按在了榻上。 上挑的长眸似笑非笑,左卿辞非但不见恙色,反倒像懒洋洋的谑逗一般。 那种笑让她心头发痒,忍不住懊恼的一口咬在他漂亮的唇线上,本是想泄愤,落下去后又舍不得,不知怎么就从啃咬变成了吮吻。 她这般主动的侵扰可谓少见,左卿辞热意渐起,不过到底心有挂碍,厮磨了一阵强自停下来,检视了一番她背上的伤口,瞧了一眼天色。“你先睡一阵,我去处理一些事。” 清亮的瞳眸蓦然睁大,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眼皮不受控制的垂覆下来。 左卿辞看了一阵陷入昏睡的人,为她覆上薄巾,起身步下了楼阶。 秦尘在二楼垂手而侍,“公子,东西已经备好。” 左卿辞道,“这一次你不必跟去,在楼内守着她。” 秦尘敛眉垂首,“恕属下无法领命,上一次未能护得公子周全已是大错。” 左卿辞薄淡一哂,“让你退避是我的命令,原是我托大了,此次我心中有数,无须多言。” “我知公子放不下苏姑娘,担心那几名护卫为障人眼目而携,武艺寻常。”秦尘仍是不肯。“然而苏姑娘在教中并不显眼,即使独处楼中也不会有人加害,护卫足可照应;公子却是要亲见赤魃那等暴戾之徒,安危难测,不能不防,万请公子允许属下随行。” 左卿辞眉间一蹙,长眸渐沉。 秦尘单膝跪地,抗着压力坚持,“属下受侯爷之命,不能不以公子安危为先。” 左卿辞停了一刻,声音极冷,“你再说一遍,受谁的令?” 秦尘不说话了。 左卿辞盯了他一眼,冷诮的一拂衣袖,径直行出去。 直到主人已经带着几名护卫离开了许久,秦尘依然在原地保持着跪姿。 突然间他抬起头,眉眼多了一抹果毅,倏然而动,瞬息不见。 日影渐渐移动,在秦尘走后又过了许久,一个细俏的影子摸上了竹楼第三层。 纳香好容易见到竹榻上昏睡的人,激动的扑过去,却怎么也唤不醒,小心揭开薄巾,顿时被夷香背上的大片血痂所吓,眼泪扑落,捂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这些日子她又是担忧又是恐惧,赤魃大人乌鞭的威力她听过无数,不懂夷香怎么会撞上去,在楼下提心吊胆,唯恐哪天夷香的尸体给扔下来。偏偏没有命令,她上不了楼,只能望穿秋水的空着急。难得这一日中原人悉数出去,她这才敢乍着胆子摸上来。 纳香哭了半天,唤了又唤,夷香始终昏睡,见她热得微微沁汗,纳香含着泪替她拭抹,突然颈上一痛,眼前一黑,扑在榻边什么也不知道了。 ------------ 107.入神潭 朱厌之所以冒险,实在是迫不得已。 他在北域躲了数日,尽管如乘黄所料未被教众搜到,但也不敢举火,除开野果只能茹毛饮血的生食。他自幼娇生惯养,没受过什么罪,连日下来苦不堪言。这一天远远窥见楼内的中原人外出,他小心避开前院的仆役,从后楼翻进来。 赤魃不久前在此大闹了一场,这些中原人必定成了惊弓之鸟,就算发现楼内被人翻动,也绝不敢声张。 朱厌轻易弄昏了楼中的女奴,将案上的蜜烤松鸡与熏鱼各吃了半盘,饮了冷茶,又去翻楼内的箱笼,看有无可用之物。翻了半天,没见着什么可用之物,不由大失所望,直到偶然至竹榻边,眼神霍然一亮。 竹榻上卧着一个女奴,颈上系着一颗乌蒙蒙的珠子。 这东西看着不起眼,也没几个人能识得,朱厌却不会辨错。 乘黄曾有过一枚一模一样的乌珠,由每一代祭司隐秘相传,连其他护法都无从得见。凭此珠可以来去虿洞,无惧瘴林,后来不知怎的没了。他曾偶然问起,乘黄答的很含糊,现在想来应该是被用在了炼蛊上。 这女奴是教中所出,身份低贱,大概意外了宝物又不识得,只当是普通饰物。朱厌喜上心头,立即动手去取,灰黑的系带意外的牢固,项链的扣链也极为巧妙,一时竟拿下不。朱厌险些将她的脖颈斩断,理智又让他停了手,到底存有顾虑,万一弄得场面太过惊悚,必会惊动赤魃。 朱厌转念一想,这女奴与中原人同榻而寝,还受其他女奴侍奉,看来颇受宠爱,说不定还能有些别的用处,思及此他放弃了蛮力拽扯,将人拎起来打量一番,从后窗掠出了竹楼。 左卿辞当然清楚,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见赤魅无异于找死,所以先送上了一份厚礼。 一枚繁复沉厚的足金臂环,形如成人一掌之宽,嵌着一圈硕大晶莹的红宝石,极是嚣张华丽。夸张的饰物正合赤魃的喜好,尽管赤魃相当讨厌这无能的小白脸,见着金环也禁不住心动。传话的奴卫又得了足够的好处,恭维得主人心情极好,终于允了面见。 以左卿辞的机巧,一点机会已足够,他在施礼之后开口,“恭贺赤魃大人顺利平乱,以一人之力稳固了神教基业,成就不世之功。” 这家伙胆小蠢钝,说话倒是很动听,赤魃的眼光缓和了一些。 “以赤魃大人的英姿与伟力,必如日月之光耀泽神教,功绩之盛无人可及。赫赫威名,必如霞光远布西南,闻者低头,见者臣服,千万载众口相传。”左卿辞浅浅一笑,启开一只宝箱,露出满箱珠玉华光。“想必大人不久将迎娶圣女,这一箱珠宝谨作贺仪,还请大人勿嫌微薄。” 这一番话无一不切中赤魃的心思,他被拍得意气风发,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服,又见了满箱宝物,阴沉不耐的神情终于转为阳光和熙,这才叫奴侍上茶。 左卿辞适时道出正题,“我在教中躲避已久,想来追兵已经放弃,近日屡屡梦见中原,思情难抑,还请大人准许我出教,回返故土。” 这碍眼的小白脸果然是来求去的,赤魃正中下怀,又不想答应太爽快,故作沉吟。 左卿辞揭开一只漆匣上的覆布,露出满匣金珠。“我能存身至今,全仗神教庇佑,剩下这些黄金于我已无他用,愿献给神教,为黑神贴附金身,以表谢意。” 赤魃对他本就存有杀心,只是碍于阿兰朵挚肘,如今见他竟然这般豪富,恶念顿生。盘算着这家伙怕是还藏了什么宝贝,正好趁着他主动离教顺水推舟,待出教后寻机劫杀深埋,也免了被阿兰朵吵闹。 一念落定,赤魃露出罕见的大度,惺惺然道,“公子一片慷慨,足感盛情,既然如此思念家乡,本教也不好强留,公子打算何时动身?正好明日安排了长老出教巡寨,可以护送公子一程。” 连时间都定下来,左卿辞岂会不懂对方在想什么,他微笑以对,语气中半分不露,“如此正好,多谢大人美意,圣女那边我就不再面辞,还请大人代为致意。” 这家伙这般知趣,赤魃只觉得再妙不过,哪还有半点不应,他空前的愉悦,笑容满面的将人送出去,另行安排长老不提。 辞出来的左卿辞同样心情极好,获得了赤魃的首肯,计策已成了八分,只要明早将昏睡中的云落顺利带出教外,一切再无压力。 回到竹楼,刚踏上三楼,左卿辞突然停住。 “属下死罪,擅自跟随公子外出。”秦尘长跪于地,额上冷汗淋淋。“苏姑娘被人掳走了。” 左卿辞的反应有一瞬的空白,一眼瞥见了空空的竹榻,神色刹那间厉起来,一脚踢过去极重。 秦尘被踹得一仰,又跪伏下来,“出了教公子要杀要剐,属下绝无二话,还请公子暂忍怒气,先将人寻回来。” 左卿辞无表情的站了一刻,抬脚往屋内走。 朱厌扛着女奴从秘道钻出来,已然置身于熟悉的神殿。 自乘黄死后,这间神殿被彻底封闭起来,赤魃对神潭心存忌惮,将里面半成的药人全捞出来杀死深埋,又在外间设置了守卫,任何人不得入内,里面反倒成了一个隔绝的安全空间。 神潭静谧如旧,涌动着粘稠的暗红色浆液,弥散着似腥非腥的气味。赤魃与阿兰朵永远不会想到,他们所鄙视的低贱的中原奴隶,已安静的沉于潭中,即使某一天神潭重新被启用,也无人能从潭底累累的骨骸中辨出半分痕迹。 朱厌望着红色的浆池,仿佛又见到黑袍银面的身影,衍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一向觉得乘黄古怪又冷淡,并没有多少感情,等知道是自己的亲父,没说上几句话便死了,无由生出茫然的哀恸。有时躲得烦燥,甚至想被阿兰朵捉住杀了也好,然而一股颓唐的不甘又让他浑浑噩噩的活下来。 这个女奴身份低贱,所在的环境又极微妙,朱厌想起模模糊糊记下的一点炼人之法,若是弄出一个隐蔽的傀儡,用以控制中原人,必然会多出许多便利。 朱厌从殿内找来细针,戳开勾扣取下宝珠,以铁索系住女奴的脚,将她踢入了神潭。 改造傀儡须时甚长,彻底浸沐后还要通过秘术落蛊,朱厌无处可去,百无聊赖的胡思乱想,甚至睡了一小会,醒来已是黄昏,晚阳的余晖从天窗的气孔落下来,大殿越发幽暗。 神潭无声的泛着波澜,仿佛水下有什么在动,朱厌全未留意,他在看一只停在气孔处的小鸟。那只鸟披着晚霞,玲珑生辉,正向殿内探头探脑。 朱厌逗引了两下,那只鸟啾然鸣了几声,居然真飞了下来,落在余晖投下的光斑处。 朱厌瞧得有趣,鸟也不惧人,偏着头突然啾了一声。 几乎同一瞬,神潭浆液四溅,迸出了一个人。 朱厌愕然回头,目瞪口呆的看着血红的影子直扑过来。 一瞬间他已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撞得翻倒在地,血人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胸口的穴位,十指收缩,生生掐住了他的喉,竟似要将他活活扼死。 压在胸膛的力量是那样沉,朱厌要穴受制,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几近喘不过气,被勒得眼睛突出,直勾勾的瞪着对方。 粘稠的红浆不断滑落,仿佛一层逐渐褪去的颜料,呈露出的每一分肌肤白如新笋。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有一张深楚动人的脸,密长的睫下缀着一颗小小的胭脂痣,幽深的双瞳杀气腾腾,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煞气,异常诡异又异常艳美。 朱厌依稀看见她脚踝系着一条长链,分明是几个时辰前扔进去的女奴,不知怎么变了相貌,甚至这般凶狠。不过他已经无法再思考,喉咙疼痛欲裂,发出了咯咯的声响,气息行将丧尽。 蓦然间神殿的门开了,倾入了一抹晚霞,仿佛一缕乍现的生机。 一个颀长的影子踏进来,看见了殿中的情景,停了一瞬,回头交待了一句,而后反手闭上殿门,扯下帷幔走过来。 朱厌想呼救,但扼在颈上的手太紧,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走近。 一张玉般的俊颜穿越暗影落入视野,正是那个无用的中原公子。暮光映亮了他淡青的衣,深遂低隽的眉眼,带着一种点尘不惊的轻柔,以帷幔覆住女人赤1裸的身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怪我不好,没有仔细守着你。” 清雅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女人怔怔的侧头看着他。 “不认得我了?还记得自己是谁,为什么来这?”俊颜不见丝毫惧怕,不动声色的揽住她的脸,观察那一双煞气涌动的瞳眸,试探的呼唤,“云落,阿落?” 连唤了数声,她似乎想起什么,凶戾的神情被茫然所取代,手上的箝制松了。 空气终于涌入喉间,朱厌剧烈的呛咳起来,盈满泪花的眼骇异的望着两人。 深红的帷幕遮去了动人的线条,衬得雪白精致的肩颈,匀秀的细臂更为分明,乌檀般的发浸成了一绺绺,长睫懵懂的抬起,仿佛一只温驯的鸽子,被中原公子揽入怀中。 ------------ 108.旋踵错 这一番变故惊心动魄,好在并未落入他人之眼,一行人通过秘道,借着夜色的掩护回到了竹楼。 三楼的浴房泉流汩汩不断,苏云落已经恢复了神智,将自己冲了七八遍,依然觉得腥气从体肤中透出来,正要再次洗刷,左卿辞踏进来制止了她。 裸背上的血痂已经脱落了,伤口被赤红色的筋膜覆盖,短短几个时辰内竟然愈合良多,左卿辞审视良久,“那红浆有些奇特,对你的伤处颇有助益,在里面是什么感觉?” 混沌狂暴的感觉淡去,苏云落揉了揉额,还是有些想吐,“浆液很腻人,我也不知浸了多久,醒来觉得脑子越来越糊涂,心里燥得很,就拼力冲了出来。” “看来有惑乱神智的效果,好在你服过佛叩泉,保留了一线清醒。”左卿辞长眸沉暗,指尖拂过雪白的细颈,残留着数道宛丝勒出来的划痕,他将搜回来的却邪珠重又系上。“是我错了,不该给你用药,让你落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你已经及时找过来,没让我被人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可怕,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的搂住他,忽然又想起来,“对了,接近潭底还有另一个人,我能感觉到浆液在动。” 冰凉的肌肤如玉,冷却了左卿辞按捺不住的杀意,他敛了一下睫,“或许是未成型的药人,这鬼教果然邪得很。” 苏云落有一丝隐忧,“我会不会变成药人?” 左卿辞替她裹上一件中衣,蹙眉轻斥,“说什么傻话,你以为弄出一个药人那般容易?” 她余悸犹存的看了一眼自己,肌肤白得刺目,红浆除去了所有矫饰,又是一桩麻烦,“易容也没了,这可怎么办。” 左卿辞拾起净布替她擦拭长发,淡道,“明日一早我们出教,赤魃已经允了。” 没想到这般迅速,苏云落惊骇得瞪大了眼。 左卿辞清楚她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想要星叶,眼下时机未至,必须先出教再行图谋,急于求成反受其乱。” 她不甘心,费了数月的代价,离得这样近,一入虿洞就能取到魂牵梦萦的药,如何肯就此离开。 左卿辞放柔了声音,“凭你现在的脸,再留下去无异于找死,一旦露了痕迹,这一楼人谁也逃不掉,尽数葬在这里;还有你那个便宜族姐,对你还算用心,舍得让她受你牵累横死?明日我将她一起带出去,也算全了你的心意,如何?” 她还是发不出声音,心口堵得生痛。 左卿辞自有一番计较,他让秦尘审了一遍朱厌,问出了不少细节,天意让这家伙走投无路自己撞上来,正合当一局收官。“别想太多,我终会设法让你如愿。” 苏云落哪里听得进去,左卿辞也不再言语,揽住她轻吻了一下。 苏云落猝然惊觉,抓住他的手臂,哀求的话已无力出口,瘫软的跌入他怀中。 天际泛起一缕淡紫色的晨光,左卿辞启开一只半人高的木箱,将昏睡中的苏云落放进去,木箱底下垫了衣物,两侧留有气孔,可供人在里面暂闭。 她的头安安静静的倚在箱壁,脸额的线条在曦光中匀称美好,犹如最细腻的象牙,他轻触了一下,闭拢箱盖嵌合了铜扣。 行装昨夜已整理完毕,昏迷的朱厌被塞入另一只木箱,连同一应携走的物品悉数抬至楼下。 两名长老带着几十名孔武有力的奴卫,一早在外等侯。 左卿辞上前客套了几句,护卫将各件箱笼置上独轮车,一行人随即起行。 出教一重重关卡甚严,不过赤魃既然别有所图,索性连各层检验都免了,不到半个时辰已出了最后一重关卡,过了黑河,完全踏入了丛林。 长老和随行的奴卫放松下来,高声谈笑,言语越来越放肆。遮天巨木和曲折的山径是最好的掩护,谁也没发现奴卫的步履越来越缓,队伍中的人越来越少。 等随在左卿辞身侧的长老觉察到不对,中原人已经停下来。 幽暗的密林中,青年公子在马上轻浅一笑,猎人与猎物瞬间易位。 丛林中响起了凄厉的嘶喊。 几只惊起的栖鸟扑着翅在林梢飞散,这里远离神教,再怎样呼叫也是徒劳。秦尘拭去剑上的血,抬手放了一枚烟火,召唤留守白陌来接。 山岭寂静,长风穿林,一切异常顺利。 左卿辞扫视了一圈,目光停在了独轮车上,沉厚的木箱稳稳的置着,金色的铜扣有些歪斜,他的心突的一坠,疾步近前,压紧的铜扣仿佛被什么利器横切而断,启开箱盖,里面空空如也。 苏云落黎明前已醒了,或许是因为浸过神潭奇异的浆液,迷药的力量减弱了许多,连左卿辞也未曾预料。 沉睡的俊颜近在咫尺,她怔怔的看了许久,终是有了决定。 她放不下星叶,也不想他有一丁点损伤,必须让他这一日顺利离教。她找出一寸相思藏入箱底,回到榻上佯做昏迷,箱笼刚搬上车,她已经趁着四周忙乱划断铜扣,挑中时机溜出来,滚入了竹楼与地面的隔层。 她听见马的喷鼻声,听见左卿辞在与长老对答,听见纳香哭哭涕涕的寻她,被秦尘责斥后不敢说话随队而行,却难抑一路啜泣。 苏云落静静的等待,直到一切声音消失,四周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离她而去,唯有地苔冰冷的湿气萦绕,仿佛陷入了一个永恒的墓穴。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确定他已出了最后一重关卡,苏云落在纳香房中寻了一身旧衣换上,用口哨引来盘旋在附近的灰隼,她轻柔的摩挲温暖的羽毛,忽而一振臂,隼鸟飞起来,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 去虿洞的路上她小心翼翼垂着头,利用花木殿角避人耳目,无声无息的摸了过去。 该做的事,她早已反复摹想过千百次。 看准风向,她直接放了一把火,虿洞远处的草坡燃起来,衍生出大量烟气,引起外层的守卫动荡起来,呼叫着奔过来灭火,借着烟雾的笼罩,她又点了数处火头,烟雾越来越浓,巡哨和中层的人也开始骚动。 风将烟送往向虿洞,最内层的守卫开始呛咳,纷纷向着火的方向张望。 影影绰绰的烟让一切形影模糊难辨,居然让她欺近了内层,一名守卫突然发现不对,刚要吆喝,被她一记重击打碎了喉骨,拎在手中扑入了虿洞。附近的守卫只见烟中似有黑影掠过,未及定晴又已消失,不由得归为了错觉。 洞中腥腻的雾气漫上来,苏云落扔下死去的守卫,将冰凉的却邪珠衔在唇边,运息数转,确定了无恙,这才晃亮了火折。 虿洞极暗,前方一条漆黑而漫长的通道,火光出了稀薄的毒雾,也照出了深处无数蛇虫,越往里去越是可怖,成千上万爬满了洞壁及地面,蠕蠕而动,令人毛发倒耸。这样的场面比她所经历的所有更可怕,几乎令人丧失一切勇气,冷汗淌满了她的脊背,拿火折的手颤抖起来,她扑的一声吹熄了火光。 苏云落站了许久,直到狂跳的心逐渐平稳,她终于镇定下来,一横心将守卫的衣服撕为布条裹住腿脚,包住头颈,又取下对方的腰刀,再度晃亮了火折。 通道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她强迫自己向前走,鼻端腥气扑鼻,每踏一步就有吱叽的声响,滑溜溜的不知踩中了什么。她不敢低头,不敢回首,粘湿的冷汗浸了一身,五感在黑暗中空前敏锐,时不时有蛇被踩中暴起噬咬,尽被腰刀劈裂。 分不清到底走了多久,汗流得近乎虚脱,苏云落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天然的石穴。 这一方裂开的石隙,方圆数十丈,四面山壁峭立,旁无旁路,犹如被巨灵凿开的深井,从顶部灌下的山风格外凌厉,吹得肌肤阵阵生寒。荒芜的蔓草丛生,惟有正中一处地面□□出了赤红色的泥土,长着一株奇特的草。 那草通体漆黑如墨,仅生着一片稍大的叶子,看起来细弱孤零,然而四周散落着鸟雀与虫炙的残骨触目惊心,不知夺去了多少生灵的性命,正是她要寻的锡兰星叶。 苏云落扯下蒙在头上的裹布,捺住情绪一步步走近,刚踏入星叶三尺之内,忽然一道金光裂地而出,她以腰刀一拦,撞出锵然一响,金光迸射至地上,化为一只金色小蛇盘立而起,随时预备再袭。 这只金蛇显然是与星叶伴生,个头比阿兰朵身边的小,大约还未成年,肋上的血翼也仅有一半,饶是如此,动作依然灵动非常,猝不及防下苏云落险些吃了亏。 金光接连攻至,她心下暗惊,这蛇虽然细,力量着实不小,昭越的冶铁之术不精,几番下来腰刀已经现了缺口。她抖出一朵刀花,逼得金蛇一退,闪电般一抚一掠,一条银丝横空而斩,将蛇翼生生绞断,金蛇一阵颤抖,发出了最后一声尖啸。 神殿中的赤魃心怀鬼胎,正等着长老将中原人一行屠杀劫掠而归,健臂上宽阔的金环熠熠生辉,环身的宝石血□□滴。 阿兰朵倚在他怀中,不经心的听侍从禀报虿洞外起火一事,细盈盈的皓腕搭在王座扶手上,金蛇蜷在她葱白的小臂上懒懒的打盹,蓦然间迸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尖鸣,蛇首踞张,血翼簌簌振动。 ------------ 109.生死共 黑叶红络,天下至毒,此刻在苏云落眼中却是最可心的物件。 她松了一口气,屈膝跪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瓶。拔下发上的木簪,将叶片挽入瓶中。她按紧木塞,用软蜡密密封了口,以唿哨引下灰隼,将玉瓶牢牢系在隼足上。 灰隼振翼而起,沿着石壁盘旋而上,携着希望飞得越来越高远,隐没于天空之中。 她盘坐下来默默的调息了一阵,扯起却邪珠,瞥见宛丝看了半晌,将珠子噙回去,转身走回漆黑的甬道。或许是武器上染着金蛇的血,蛇虫悚然蠕动着逃开,根本不敢靠近。 腥臭而黑长的通道渐渐退去,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随着行进逐渐扩大,她在洞前停了一会,扯下腿足的护布,将散落的长发束紧,直到眼睛已适应光线才踏出去。 数不清有多少锋锐的矛尖和利箭映着日色,森罗如阵,映得视野一片花白。 圣蛇是一种十分奇异的生灵,它天生强悍,少有天敌,唯独繁育极难。幼年为雄,成年为雌,□□产卵后雌蛇就会死去,卵仅得一枚,埋在圣草下孵化成长,雄蛇再由教主带出驯养,代代如此相传,血翼神教的珍视可想而知。 这种蛇互相之间皆有感应,一现异态,阿兰朵立即知道是虿洞中的幼蛇出了事,惊怒非同小可,立时与赤魃召集长老与奴卫而来,正要唤出圣蛇开道察探,里面却出来了一个人。 虿洞终年毒雾弥漫,除了祭司与教主,从来没有人能完好无恙的出来,这一情景太过罕见,所有人都惊住了,鸦雀无声的望着苒苒呈现的身影。 那是一个如春雪凝成的美人,在日影下宛如一道光,眉眼深秀,鼻尖如玉,殊异于昭越和中原。 她蓦然一扬手,一线银光倏闪,最前排的长矛齐刷刷从中而折。 人群轰然惊骇,箭带着啸声离弦,如疾雨倾落而下,她像一只轻盈的飞雀,在箭雨中纵掠穿梭,瞬间已冲出了七八丈。赤魃一见便知厉害,瞳孔收缩,吩咐了阿兰朵一句,自己跃上去缠斗。 他一出手箭雨立止,飞雀的去势也被遏住了,无论如何闪掠,始终冲不破他的拳风。阿兰朵放出圣蛇,同时发出号令,奴卫变动阵型,将交手的两人密密围起来。 一个赤魃已是悍勇无伦,再加上圣蛇,对方转瞬居于劣势,在疾雨般的攻掠下摇摇欲坠。赤魃虽占了上风,仍然暗里心惊。他第一次碰上这样厉害的女人,武器更是无形无迹,犀利诡异,全不是昭越的路数,禁不住怒喝,“你究竟是谁,如何入教,受何人指使?” 女人没有应答,飞舞的银丝发出轻啸,在人与蛇的攻击下艰险的腾挪转避。 忽然人群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喊。“我知道她是何人指使,请赤魃大人稍歇。” 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外围的缓坡上,一个清俊男子长身而立,正是已出教的左卿辞。 阿兰朵错愕不已,赤魃更为震讶,这人在预料中应该已经葬身教外,却突然出现在此地,简直匪夷所思,他不由自主的拳风一缓。 左卿辞同一瞬扬声厉叱,“苏云落,过来!” 苏云落的脑子也混沌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依然本能的听从呼唤,抓住一刹那的间隙冲破封阻,朝眼中那个人直掠而去,快得连金蛇都来不及追袭。 风从耳边掠过,像心头喷涌而出的情感。 她以为此生再不会相见,就此阴阳永隔;以为他是生命中一段短暂交错,孤寂时偶得的安慰;以为他仅是在她葬身山林,被虫蝎蚁炙吞没时最后一点回想。从来不曾想,他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里。 修长的身形越来越近,左卿辞从未有过的凝肃,长眸始终盯着她,她止不住直扑过去,被他张开双臂一把搂住,力道几乎让她窒息。 她呼吸急促,心跳得要从腔子里出来,额角贴着他汗湿的颈,眼泪险些渗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唯有同样紧的拥住他,天地荒渺,刹那无垠,整个世界仿佛只剩这么一个人。 诡异的变故让所有人悉数凝滞,赤魃第一个领悟过来,怒色森寒,“是你?一切是你在搞鬼,她是你带进来?” 左卿辞的手紧了一瞬,在她耳边急促的说了一句才放开,改为指掌相扣,侧头一笑,“大人忘了?她可是飞鸟为我选出来的妻子。” 阿兰朵目瞪口呆,望着两人相依相携的亲密,俏颜迅速由极度的惊愕转为极度的愤怒,尖喝着让奴卫攻击,忽而一枚银色的弹珠从缓坡另一面掷入了人群。 一处地表轰然爆起,炸起浓烟和泥尘。 一枚之后接连又是两枚,滚滚黄烟遮去了视野,猝变让人们惊悸的叫喊,场面混乱不堪。 烟尘漫散,两人已无踪迹,赤魃勃然大怒,腾身向掷弹人所在的方位冲去,然而在最后一枚银弹脱手的同时,那人同样飞遁远去,仅剩一抹渺淡的背影。 硕大的铜鼓再一次响起来。 没有佳节时的欢悦,这一番急促而沉重,一下连一下的击响,让人不由自主的紧张,带着酷厉的威慑调动所有教众,携上长哨和尖矛成群结队的搜剿中原人。 左卿辞话语短促。“以最快时间出教,西南角的岗哨最偏,驻守的人最少,直接硬闯出去。” 苏云落一步也没有停留,毫不迟疑的掠向西南。“除了正东的入口有桥,其他的岗哨都没有通路,河中有吃人的鱼。” 左卿辞没有多解释,“我有办法。” 苏云落依着左卿辞的指点穿掠伏藏,“刚才是秦尘?他用了什么?” “霹雳堂的秘藏烟雷珠,仅有三枚。”左卿辞道完,片刻后加了一句,“秦尘会往东北哨引开部分追兵。” 她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出口,闯过一重重岗哨,以银链收绞了十余条生命,在报警的长哨中掠至东南的哨岗,下方流淌着静静的黑河,□□辞取出一只药瓶拔开瓶塞掷下去,不到半盏茶,河水中突然浮起了三三两两的死鱼。 咬碎他喂过来的药丸,苏云落携着左卿辞从数丈高的地方笔直而下,扑入河中,溅起了腥黑色的水花。等两人凫至岸边,河上已经密密麻麻铺了一层翻着白肚的死鱼。 顾不上整理湿衣,左卿辞急促道,“继续走,血翼神教势力极大,出了西南才算安全,尽可能走得越远越好。” 苏云落全力奔掠,没多久身后的铜鼓停了,一种奇特的声音响起,如铃刹又如泣唱,在山岭间传得极远,密林浮起了一层诡秘而肃杀的气息。 俊颜终于现出了凝重的紧绷,左卿辞道,“他们知道我们出了教,在召唤所有昭越人。” ------------ 110.陷罗网 浩大的西南,所有村寨在神教的号令下骚动起来。昭越人是天生的猎手,青壮尽出,带着蛇哨和猎鹰猎犬漫山遍岭的追索,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收紧,试图碾碎逃亡的猎物。 这一场追掠比苏云落所想的更持久,每一场遭遇都会泄露方位,引来一重重拦截围堵,虽不能真正困住她,也足以迫使她频频改换方向,附骨的追踪挥之不去,空前的压力笼罩。 密林中只能采撷野果和山泉暂解饥渴,昼夜躲藏奔掠,极是耗损体力和精神,连休憩也只能在枝叶浓密的树桠上,左卿辞勉强咬了一口野果又放下,俊颜难抑憔悴。 果子半红半青,入口酸涩,也难怪他啃不下去,附近实在寻不出其他可食用的东西,苏云落忧心的望着他,“你先歇一会,我来警戒。” 他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你这几日都没怎么睡,换我来值守。” 她眼眸一潮,又不想被他看见,额头抵着他的胸口,“我还撑得住。” 迷陷在深林中四面受敌,这样的情形着实太过被动,左卿辞道,“你已经很倦了,先休息,要是你倒了,我们都要交代在这里。” 她清楚他说的是事实,心里越发难受,他明明已经安然出教,却又返回来救她,被她带累得这般狼狈,连随身的侍卫都生死不明,她忍了数日愧疚,低低道,“全是我不好,牵累了你。” 他没有接话,抬手轻摩她的颈,“睡吧。” 这样的触抚总是能让她放松,她渐渐真的睡去了,他换了一个姿势,让她更舒适的倚靠,不留神一只野果从怀里滑出,跌落而下,扑碌碌滚出了数丈远,要去拾必然要惊醒怀中人,唯有作罢。 天渐渐有了光,林间起了薄雾,幽幽凉凉的浸湿了怀中人乌鬓和莹白的颊,仿佛一朵倦然带露的昙花。他看了一会,将外衣覆在她身上,数日奔逃如惊鸟,她时刻警戒,还要搜寻水源和可食之物,其实远比他更疲累。 四周极安静,左卿辞微微侧首,听见了细微的足声。 几个人影在朦胧的晨曦中渐渐移近,左卿辞在树上窥视,眼看已经走过去,其中一人似乎踩到了什么,弯下腰去,左卿辞立刻便知不好,抬手按住苏云落的鼻唇,她瞬时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树下的人发现拾起的野果上有啃咬的痕迹,蛇哨的尖响在林中荡响,惊起了无数宿鸟。 被惊动的昭越人以惊人的速度围聚过来,她拉着他飞快的在林间纵掠,然而不熟地形,仓促间发现前方是一处陡峭的长崖,下方深不见底,被迫沿着崖线折掠向北。四周的蛇哨此起彼伏,蓦然一线金光袭来,她一翻身避过去,背后已沁出了冷汗。 金光扑落盘起,蛇信噬噬,正是阿兰朵豢养的金蛇。 灵宠既然露面,主人自不会太远,一个婀娜的俏影被奴卫拥着,从林子另一边赶来,这骄娇天女大概是发现自己受了欺骗恨绝了,竟追得这般紧。 虽然被围,但未见赤魃,苏云落还是隐隐松了口气,将左卿辞置在一棵巨树后,他低道,“不必担心我,提防那条蛇。” 金蛇最脆弱的是一双血翼,然而这条蛇已成年,又受阿兰朵精心□□,灵动迅捷胜过幼蛇数倍,力量也极大,起落转折竟似无影,换了一个人大约早已命丧蛇口。苏云落不敢有半分轻心,无数道银链的残影交错,似在身畔铺了一张银色的网,连金蛇也突不破。 三位护法已去其二,长老连日来也折了一半,教中不能空虚无人,赤魃被迫留守坐镇,阿兰朵驱得教众和山民不眠不休的搜寻。好容易逼出二人,她正待折磨一番解恨,偏又一时拿不下,侧头看向另一个,越发恨得咬牙。 左卿辞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山民与奴卫根本无法近前,数丈外就开始口鼻溢血,面色发紫,被拖出来已是动弹不得,气息全无。阿兰朵也是见惯的,如何会看不出这是极厉害的毒。 吃了大亏的奴卫不再敢靠近,唯有从远处投矛,两三下均被闪过,待要再投,却连肢体都发软起来,薄薄的晨雾飘缈盈散,似蕴着无尽杀机。 阿兰朵恼怒,苏云落更为心急,越拖下去越是不利,无奈金蛇缠得太紧,不敢有半分松懈。 阿兰朵咬牙切齿,从腰畔摘下一只从未见过古笛,凑至唇边吹起来,俏面上罗刹般的厉色敛去,多了一种献祭般的端凝。笛声低得几乎不闻,四周的气氛却悄然而变。 左卿辞倚在树后,突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附近的草丛传来簌簌声响,腥气越来越重,渐渐现出无数条长蛇,吐着蛇信游移而来。 他立时从怀中取出一枚瓷瓶摔在蛇群中,蛇群登时开始互相嘶咬,然而长虫毕竟比人更耐毒,一些在纠缠攀咬中死去,更多的从后方涌上来,他正待另行设法,猝然间腥气扑鼻,一条巨大的花蟒从树上蜿蜒扑下。 左卿辞立刻知道不好,一侧身避过了颈项,身体和臂膀被缠了个正着,这条花蟒足有碗口粗细,缚在身上犹如沉重的沙袋,拖得他站不住半跪下来。花蟒毒性不强,但力气极巨,蟒身渐渐收紧,勒得左卿辞骨骼欲折,胸口窒痛万分,眼睁睁看着一只狰狞的蟒口在额前张开,犹如赤红的深渊。 突而一缕银光闪过,偌大的蟒首齐颈而断,凭空掉落下来。 原来苏云落时刻留意着他,一有异状立时换招逼退金蛇,抓住间隙斩了蟒首。怎奈花蟒虽然少了蛇头,却是死而不僵,非但没有松开,无头蟒身反而将左卿辞缠得更紧,长长的蛇尾拍得地上尘灰四起,盲目的乱翻,竟然裹着他向断崖滚去。 苏云落大惊,顾不得金蛇飞掠而来,在空中以银链切断了蟒身,却无法止住落势,齐齐坠下了断崖。刹那间,她一手扣住左卿辞的腕,另一手银链闪电般挥出,勒住了崖边一棵横生的树,险而又险的将两人吊在了半空。碎裂的石块与蟒尸落入崖下的迷雾,许久不见一声回响。 冷汗一丝丝渗出来,苏云落惊魂甫定,还来不及动作,金蛇悠悠然从银链蜿蜒而下,顺着手臂攀上了她的肩,蛇信傲慢的咝响,几乎触上她的颊。 冷冷的娇笑在崖上响起,带着无尽的得意和讥讽,阿兰朵从崖边露出脸庞,瞧着一丈之隔的两个人,“公子,崖间风景可好?” 两人的性命全吊在一根银链上,情形实在不能更糟,左卿辞身下是万丈深渊,空悬无处着力,全凭苏云落提着,他反手握住细腕,仰起头道,“居然劳动圣女出教相送,实在惭愧。” 阿兰朵当初有多少迷恋,此刻就有多少憎恨,恨不得将他擒回去慢慢折磨至死,哪舍得一下杀掉,“自公子入教,变故接连而生,我至今也想不出究竟为什么,难道是与我神教有宿仇?” 左卿辞模糊的回答了一句,被山风吹得听不清。 阿兰朵又问了一遍,崖下的回答依然含糊,甚至多了几声呛咳,仿佛被花蟒绞伤了胸骨。 阿兰朵险些喝令奴卫将人拉上来,忽然醒悟过来,娇声一冷,“你若再说不清,我就让圣蛇咬这女人,你猜第几下她会松手?” 左卿辞见计策被看破,正要开口,忽然一滴温热的血落在肩上,他怔而抬眼,只见下坠时的冲力将苏云落的背伤扯裂了,血汩汩的淌下来,浸湿了他的手,滑得几乎握不住。 上有追兵,下临深渊,一只犹如附骨之蛆的金蛇在侧,他的臂膀也因久悬而酸麻,死亡似乎已不可避免,苏云落却是不言不语,扣住他的指掌纹丝不动。金蛇在她肩上蜿动,雪亮的尖牙频晃,她低眉敛气,静得像一尊石像。 阿兰朵仍在喝问,左卿辞已无心理会。生死忽然轻如羽毛,他静静的看着眼中的人,肩头的血渍越浸越大,又湿热,又粘稠。 一声清亮的唳叫传来,一只灰隼自从长空掠过,激起了一刹那的猝变。 凶悍的野隼是所有蛇类的天敌,金蛇再是灵异,也残留着远古传下来的本能,闻得隼唳不由僵了一僵。苏云落敏感的捕捉,刹那间侧首双齿一合,死死咬住了蛇颈。 这一下咬得极紧,金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咝叫,剧烈的扭动起来,血翼拼命扑打。 阿兰朵万万没想到已经成帖上之肉的猎物竟然能反伤金蛇,愕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夺过奴卫的长矛,正要投下去,一线银光飞起,斩断了她的发髻。 直到乌发落地,阿兰朵才从惊悸中反应过来,骇然退开了两步。 等她再次望去,崖树下已经不见人,云雾中一片白茫,什么也看不见。 ------------ 111.百兽乱 垂死的金蛇在半空来不及挣动,已经被银链无情的绞断了血翼。 余下两个人自半空无凭的跌落,穿越一层层白雾,丛生野葛,嶙峋的怪石飞快的自眼前闪过,预示结局是跌成一团惨不忍睹的肉泥。 然而灵巧的银链犹如活物,缠上了一根粗壮的古藤,古藤剧烈一坠,略缓了落势,银链又绞上了一株崖树,经过数度借力,两人奇迹般幸免于难,平安的落入了一片深林。 苏云落没有停息,略辨了方向就拥住他疾掠而行,轻捷胜过最善跑的猎豹,以极快的速度翻越一座座祟山峻岭。左卿辞却越来越惊,她的肌肤烫热灼人,呼吸浊重不堪,异样十分明显。 “云落!” 她似乎陷入了滞态,仍在极速奔掠。 不详的感觉更为鲜明,左卿辞提高了声音,“云落!” 她呼吸越发滞重,身形依然迅捷。 左卿辞手臂一紧,“阿落!” 这一声仿佛抽掉了某种支柱,她忽然倒下去,失控的惯性让两人沿着山坡猛烈的滚落,左卿辞搂着她,尽量避免树枝和坚石撞上她的头和脊背,一番天旋地转,直到撞上一株残桩才息止下来。 左卿辞从未这般狼狈,浑身骨节无一不疼,苏云落的境况更糟,他只看了一眼,心已经沉了底。 她的脸色呈现出异常的嫣红,唇角凝着一点紫痂,半睁的瞳眸焕散无力,“跟着――太阳走――” 他扣着她的脉没有回应,她的睫毛颤了一下,用最后一点力气推他。“我饮了蛇血――救不了――走――” 从她唇边拭下干涸的紫血,左卿辞指尖冰凉。 金蛇自幼与星叶为伴,全身无一不是至毒,她啮咬之时不知沾了多少,又快速奔掠,更是加剧了毒性发作。她的身体已动不了,美丽的眼睛望着他,依稀盛着眷恋和忧虑,嘴唇轻微的一张,靠得极近才能听清几个字,“――阿卿――要――活――” 教中的奴卫用了一整日的功夫攀绕到崖下,搜遍四周,不曾寻到半片尸体或断肢,连血迹也无。入网的猎物从眼皮底下逃去,甚至连带圣宠金蛇殒命,阿兰朵气得发了狂,她祭起秘术,逼出一口心头血喷在古笛上,开始长久的吹奏。 一群奴卫伏地而跪,风拂起阿兰朵丝丝缕缕的断发,红唇带血,明眸燃着怨毒的火焰,犹如远古的女神。无形的声波散出去,影响山林每一个生灵。 野猴在林间焦燥的跃动,狼群紊乱的长嚎,熊罴暴怒的捶打巨树,长蟒和蛇群在林间出没,越来越多的走兽红着眼狂乱奔走,攻击一切陌生的气息,首当其冲的就是来不及躲入寨子的昭越人。 再强悍的猎手也对抗不了潮水般疯狂扑上来的野兽,骇极奔逃的人被活生生撕扯咬碎,惨号声响彻山林,密密的深林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杀场,浓烈的血腥气扩散,刺激得群兽更为凶暴,成群结队的攻袭。 苏云落仿佛沉在深蓝的大海,有时海面会起伏晃动,但有某种温暖强健的物体包围着她,隔阻了冰冷的黑暗,这样的梦极罕有,她舍不得醒,可风浪越来越大,终于让她睁开了眼。 山林幽暗,她的眼睛也有些模糊,好一会才看出四周伏着不少野兽的尸体,自己正被人背负着在林中缓慢的行进。 嘴里不知怎的很腥,背负者熟悉的气息又让她安心,迟钝的大脑半天才反应过来,“阿卿――” 左卿辞微微一震,停了步子将她解下来,沾血的手托起她的脸,借着昏暗的天光察探她的面色,“醒了?你觉得怎样?” 她很奇怪自己居然还活着,眼睛不受控制的盯住他的腕,那一处染着血,几根布带凌乱的绑扎。 “被一只未死透的豹子咬了一口,已经上过药。”大概是耗力过度,他的脸庞有些苍白,轻描淡写的带过,见她暂时无恙,将她负起来继续前行。“阿兰朵大概是发了疯,动用了某种秘术,驱得林中的走兽胡乱攻击。” 没有路的山林极难行走,何况他背上还负着一个人,更为不易,臂上手上都擦出了不少伤口,她忍不住提醒,“阿卿――自己――走――” 他用未受伤的手将她的身子往上托紧,“少说点话,等我没力气了,自然会将你扔下。” 他其实已经乏透了,身上全是汗,脚步迟缓螨跚,时不时滑跌。她岂会看不出,但此时说也无用,蔫蔫的伏在他肩上,半晌低唤了一声,“阿卿――” 他踩过错杂的古藤,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攀着岩石翻越一处土坎,汗珠顺着鬓角滑下来,她很想替他擦一擦,可是通身全无力气,见他温润的指甲在攀抓中翻裂,泥血相混,渐渐的眼中蓄满了泪,一滴滴落在他的颈上。 左卿辞确实没了平日清雅从容的风仪,此刻满身疲累,胸腔险些喘不过气,终于在一棵巨树旁停下,侧头看了一眼,淡淡道,“傻子,哭什么,这还没到最后。” 远处隐隐有种奇异的声音散过来,夹杂着各种兽类的嘶叫,他闭目静听了一瞬,解开绑带将她放在树旁。这棵巨树生得极大,树身有一个中空的树洞,他将一种药粉倾在树周围,把树洞中的腐叶掏空,扯了两三片蕉叶垫上,然后将她塞进树洞,自己也挤进来,划破手臂,以鲜血涂满最后一片蕉叶,借助污泥封闭了洞口。 待一切布置完毕,兽群的声浪也越来越大。 狭小的树洞内,两人紧紧相贴,左卿辞在她耳边开口,带着倦极的喑哑,“阿落知不知道山中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她猜不出,他接着说下去,“还记得蝎夫人的啮心蚁?这些野兽全都发了狂,阿兰朵用秘法驱动了无数蚂蚁,钻进它们的鼻子、耳朵、甚至脑子。刚才那一带,我将围攻的野兽都杀了,毒也要耗尽了,现在将最后一种散在四周,让野兽闻不出我们的气息。” 大地的震颤越来越近,左卿辞抵着她的额,沉沉道,“林中还有一种褐黄色的蚂蚁,所到之处一切活物都能啃成白骨,驱得兽群潮水一样奔逃,为了躲开它,我才走了这么远,如今没力气了,我们赌一把,我的血液与常人不同,就试试它能不能避过褐蚁。” 这样匪夷所思的驭兽之术,苏云落闻所未闻,混沌中生出了绝望。浩莽的丛林一望无涯,谁知道兽潮蚁潮泛滥至何时,纵然避过一时,她身染剧毒,他也力竭,如何走得出去,终是难逃一死。 左卿辞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搂着她的臂一紧,在耳边低喃,“不怕,撑下去,等赤魃和阿兰朵――” 轰然的震响湮灭了他的声音,成千上万的野兽从巨树旁奔过,大地在摇晃,犹如置身怒涛中的小舟,可怕的声威足以让胆小者心神俱裂。树洞口,染血的蕉叶透出浅褐的光,时而掠过模糊的兽影,隔开了凶暴的世界。 他大概从未这般耗力,衣服全汗透了,连带树洞内一片暖热,她一点力量也没有,倚在他怀里气息朦胧。即使最后被蚂蚁分食,她也没有任何怨恨,只是忽然很舍不得。 他正在侧耳静听,长眸透出薄冷的狠意,幽光清沉,这一刻仍是那般好看。他该在金陵风流快意的活着,笑谑山水,傲然来去,撷落芳心无数。 潮水般的兽群过尽,又过了好一阵,四周渐渐响起细微的沙响,仿佛细盐洒落在无尘的宣纸上,又如一阵忽然袭落的雨,漫山涉岭而来。 苏云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感觉身畔人的心跳同样激烈,随着沙响越来越近,封在洞口的蕉叶上终于现出了几个黑点。 黑点的长度近乎半个指节,头部近似方形,乍看有几分似胡蜂,触角有节奏的晃动,六只足肢轻抖,似乎正在嗅辨蕉叶上的气息,迟疑的爬了几步,忽然逃开了。 短短的一瞬,两人的衣服全汗透了。 后续的蚁群纷至沓来,没有一只能在蕉叶上立足,纷纷绕过树洞向前爬去,沙沙的过蚁声足足响了小半个时辰,远处开始传来少数奔逃力竭的野兽被蚁群淹没的惨号。一张柔韧的蕉叶,隔开了生与死的分野。 ------------ 112.曼荼三千 赤魃乘着天马在骚动的森林中疾驰,不时还要应付兽群的攻击,耗了诸多力气,终于赶到奴侍环绕的阿兰朵身边,一把夺下了古笛,厉声斥喝。“你莫不是疯了!竟然为这种事动用禁术!” 阿兰朵长时间吹奏,精神消耗极巨,娇颜早已苍白泛青。 赤魃一手扶住欲坠的娇躯,兀自气怒,“你可知各村寨成了什么模样!都道黑神发了怒,降下了神罚!何况这禁术极损心血,你连命都不要了?” 阿兰朵颤巍巍的喘息,恨意极深,“他们毁了圣蛇,我要那两人死!” 圣蛇形同教主的象征,这一折非同小可,尤其阿兰朵还未继位,神教自古以来,从未有就任时不见圣蛇护佑的。赤魃也变了颜色,蹙着浓眉半晌才道,“无妨,西南是我们的地方,自有办法将那两人擒住,禁术万不可再用。” 阿兰朵气苦,眼泪都淌出来,“要到什么时候,我等不了。” 她一惯争强好胜,如一朵明艳刺手的野玫,如今憔悴支离,含泪饮泣,看得赤魃心头生痛,不顾她的意气挣扎,强行将她抱上天马,一路驱驰转回教中。 直到将她抱入卧房,挥退了奴侍,赤魃这才软下话语安抚,“不过是稍延两天罢了,山林浩渺,他们又无外援,逃不了多远,我必会让你一解心头之恨,莫要再莽撞行事。” 一想到这次大乱后的安抚,赤魃就隐隐头疼。若是乘黄和灭蒙还在,教内安定无虞,外部的纷乱便不足为患,然而眼下教内惶惶,阿兰朵又擅用禁咒乱了外寨人心,收拾起来可是麻烦得紧。 越是回想阿兰朵越是深怨,“我要他们被万蚁噬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赤魃岂有不恨,自是满口应允。“那是自然,捉到了怎样处置都由你。” 阿兰朵恨恨的想了十余种酷刑,才勉强听得进赤魃的劝哄,也知道这个关头唯有倚仗他,“这些人个个包藏祸心,终还是你最可信。” 赤魃虽然也恼她贪于美色,盲目轻信才弄到如此地步,但再责备也无益,转而迁怒于灭蒙,“都是灭蒙那个老货引狼入室,活该万死,这世上只有我凡事想着你,依我的主张行事,一切自会妥贴。等事情平定了,我让人筹办一个盛大的继任典仪,风风光光的让你承了教主之位,一并慑服西南各寨。” 阿兰朵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由着赤魃拥入怀中。 这一连串的折腾,赤魃如何不累,此时哄得佳人顺服下来,心绪一松,又见明眸泛红,娇颜含怨,别有一番怜人的情态,就势吻了上去。 阿兰朵哪有心思,但今时不同往日,不得不虚应一番。 玲珑香舌尝起来格外甘美,赤魃更为欲动,正要再进一步,忽然一阵眩晕,望出去鬼影幢幢,阿兰朵娇美的脸庞诡然而变,尖牙爆长,一双青黑的纤手猝然向他扼来。 赤魃骇然大异,一掌击出去,震得女鬼飞起激撞到墙上,兀自未死,又狰狞的扑过来。女鬼的力道极大,一时竟然弄不死,反而在他臂颈都划出了血口,赤魃越发怵恐,使足了力道扼住女鬼颈项,直到听见咯拉的断裂声,一只血红的软虫蓦然从女鬼的断颈飞出来,闪电般扑入他口中噬咬,赤魃大恐,两指伸出口中,捏住滑溜溜的虫体拼足力道一扯,五脏六腑瞬间剧痛,一股又腥又咸的液体涌出来,眼前化为一片漆黑。 两个时辰后,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迸响,一名小心翼翼入内禀事的奴侍连滚带爬的逃出,恐慌和惶乱如氲疫炸开,飞速在教中扩散。 数里外,空寂的神殿静谧无声,天窗渐黯,神潭猝然红浆翻动,一只血红的手攀上了池沿。 蚁群过尽,树林空荡荡的没有丝毫活物的气息。 左卿辞从树洞中出来,背着苏云落朝另一个方向行去,一路所过,屡屡见到被蚁群啃得发白的野兽骸骨。 背上的人依然体温炙热,气息时断时续,左卿辞望了一眼,“这种驭虫之术着实厉害,阿落刚才可有害怕?” 苏云落的意识半昏半沉,含糊道,“不要――阿卿被吃――” 左卿辞不知想到什么,泛起一丝微笑,“只让你吃好不好?” 她混混沌沌的听进几个字,“吃我好了――不要吃你――反正――快死――” “你若死了,我就去杀了苏璇。”左卿辞轻淡的截断了话语。 这一句激得她脑子一醒,连昏沉都退了三分。 “或者再把他弄疯也不错,反正他也疯过一次。”左卿辞冷冷道,“或许还能有一个傻子豁出命为他寻药。” 她急得想说什么,又胸闷气促,只能慢慢道,“――不要――” “那就别死。”左卿辞拾起一根粗枝拄地,尽量让步子稳一些,“我解不了毒,不过你有佛叩泉护住心脉,又在神潭中强固了筋络,说不定能扛过去。” 他竟然用师父相挟,她又气又恼,然而终是抑不住体内的毒,渐渐昏了过去。 这一昏迷持续了数日,时醒时乱,迷迷糊糊间只觉肢体刺痛,异常难熬,疼起来甚至恨不得将手脚都剁掉,在忍不住惨叫痉挛的时候,总有人按住她。她忘了是谁,被动的咽下各种强灌进来的东西,有时是果泥,有时是水,有时是某种腥咸的液体。 浮浮沉沉了数日,她终于睁开眼,依然身处密林,暗淡的火光映出了朦胧的景象。 左卿辞持着一卷碧色的叶子,用水为她沾润枯涩的唇,“醒了?” 喉间连吞咽都十分困难,她勉强饮了一点水,忍着痛看向火堆,不知他怎敢在林间引火。 左卿辞看出她的疑惑,“阿兰朵与赤魃大概已经死了,血翼神教自顾不暇,加上那场兽乱,各村寨无人敢外出,不妨事。” 她怔怔的呆住了,连疼痛都忘了。 “血翼神教本就长于弄毒,寻常的法子未必有效,反而容易暴露自身,所以我一直不曾下手,最后才给阿兰朵用了十方夜羯。”好容易见她醒转,左卿辞放下叶片将她揽入怀里,观察她的气息和面色,一边解释,“出教前又送了赤魃一枚金臂环,内嵌的红宝石有一枚是假的,里面的赤澜骨遇热会逐渐浸入体肤,一旦与阿兰朵相亲,两毒相混就成了曼荼三千,会引发幻觉和狂暴的杀意,至死方休,近一阵完全不见追兵,想是奏效了。” 她滞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你早就想好――要――” “星叶对血翼神教太重要,这些人不死,我们很难平安离开西南。”左卿辞沉默了一会,低道,“我原本是想出教暂避,等赤魃和阿兰朵死后再扶持朱厌上位,局面更容易拿捏。” 苏云落自责又懊恼,疼痛越发厉害,断断续续道,“是我――蠢――不肯出教――累了阿卿――” 她本已虚弱至极,加上情绪一激,话未说完已失去了意识。 左卿辞看了她很久,气息幽沉,忽然闭上了眼。 如何能怪她,是他太自负,以为可以将一切控在掌中。 他生性傲慢,何曾在意过旁人,心下有了计划,却不曾与她详述,屡屡弄昏了省事。她不知究里,两厢为难,被逼得铤而走险,中了毒还心心念念护着他―― 篝火寂寂的燃烧,他拥着昏迷的人,喃喃低语,“是我蠢,阿落可怪我?” 起先,似乎只是有趣,渐渐的越陷越深,他忽然觉得自己变得那样蠢,简直不可忍受,冷下心想挣脱那些莫名的羁缠。青龙涎给了他一个机会,可当真正用掉了灵药,他突然又开始后悔,一日比一日放不下。其实放不下也无妨,她的心思那样简单,哄回来并不难,谁想她一头扎入了焚身烈火,纵是他来了西南,依然挽不住。 原来命运是这样难以控制,容不得半点轻谑。 幽林中,微光映着苍白清瘦的俊颜。 苏云落的胸口微弱的起伏,无知无觉的昏迷,双手双足呈现出可怖的墨青,丝丝深痕宛如死亡的触藤,沿着经络一天天向心口蔓延,覆没每一寸白皙的肌肤。 ------------ 113 不相弃 生不如死的疼痛渐渐消失了,也不再长时间的昏迷,苏云落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与疼痛一起消失的还有对身体的感知,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截呆钝的木头,连眼睛都被左卿辞以宽叶遮系起来,说是怕光线刺伤了被毒力侵弱的双眼。 左卿辞做了一个滑筏,拖着她前行,白昼与黑夜不再有区别,弄不清过了多少天。她什么也做不了,全靠左卿辞照应,一个养尊处优,毫无武功的人陷在蛮荒的深林,还带着个不良于行的累赘,烦难可想而知,他却从不在言语中显露。 她很想看他,可左卿辞不许她取下眼罩。偶然的一天,她的肢体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居然能抬起手臂,尽管仍然没有触觉,她还是很高兴,趁着左卿辞去取水,偷偷掀开了覆在眼上的叶子。 傍晚的时分,林中的光线柔和朦胧,像半旧的绡纱。 苏云落试了半晌,缓慢的从蕉叶地垫上撑坐起来,这还是中毒以来的头一次,来不及高兴她就呆住了,傻傻的看着自己的身体。 她已经不认得这具躯体,肌肤裂成了千万片,□□着赤红而溃烂的肉,流出混浊的脓水,十根手指肿烂不堪,挂着丝丝缕缕的腐皮,连乘黄的药人都比她更完整。 苏云落木了很久,终于开始寻找,不远处放着滑筏,堆着几件杂物,还有一把折断的腰刀,她费尽力气爬过去,钝木的手指刚刚抓住刀柄,身后有人上来将腰刀硬夺了过去。 她知道是谁,却不敢回头,紧紧的蜷缩起来,恨不得钻到泥地里,将一身腐朽的烂肉埋葬。 风是那样安静,没有任何声音来打破这可怕的一刻,身边的人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回了蕉叶上。“别乱动,伤口不能沾上泥尘。” 她缩着不敢抬头,努力了很久才发出声音。“阿卿走吧——我治不好了。” 左卿辞的声音和往常一样,“你能坐起来,已经是在好转。” 好转?好到最后变成一个力大无穷的行尸?她想哭又想笑,颤声道,“你以前——说过最毒的药,还有吗?” 左卿辞隔了好一会才道,“你想要?那就看着我。” 她僵了很久,终于抬起脸。 他还是那样好看,只是轮廓瘦了许多,形容苍白,一双长眸幽暗如鬼。他望着她,慢慢解开臂腕上的绑带,露出数道赤红的伤口。 他受伤了,她下意识的疼了一下。 “最毒的药是我的血。”左卿辞半跪下来,平视着她,“每隔几日我会给你灌一些,你变成这样,是因为血毒和蛇毒相争,导致体肤溃烂,毒发于表。” 她越听越是惊骇,“阿卿的血——” “我幼年中毒太深,灵药无效,师父以多种奇毒相克才活下来,连褐蚁都不敢沾的东西,自然不是什么好物。”左卿辞说的很平静,“你若一心要死,我也防不住,不过最好先想一想,可对得起我耗费这么多血。” 她颤抖起来,窒了许久说不出话,摞厉的伤口在他臂上分外狰狞,仿佛划在她心上。 左卿辞不再理会她,去河边用大叶子舀来清水,替她冲洗伤口沾染的泥屑,“既然你已发现,眼睛也不必再罩上,记着不要看强光。” 她的身体什么感觉也没有,觉察不到水流过的凉意,也没有腐皮掉下来的疼痛,心口凄惋而绝望,“都变成这样,何必还要——” 她不能再说下去,否则就是轻贱了他的心血,可千百种悲苦在心臆激荡,眼泪怔怔的掉下来。 “我以前觉得世人多愚,执于一些无益的情感,反受其累。”左卿辞过了很久才道,将她松散的长发挽紧,避免沾上脓水,“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滋味,哪怕你成了这样,我依然不想放手。” 林梢落下一线光,映在左卿辞清俊的眉骨上,照亮他安静睡的面孔。 兽乱唯一的好处是深林宛如被梳了一番,体型大的凶兽死伤殆尽,一路过来极清净,人迹全无,完全不必再戒惧追兵。不过左卿辞还是很辛苦,早已不复翩翩公子的形象。 即使在教内他依然是一身中原服饰,纵然天气再闷热,他也不会像昭越人一般短打。但经过密林的流离辗转,他的外衫早已磨得稀烂,内衫撕了给她拭洗身体,玄明天衣用来垫了滑筏,修长的双手遍布淤红的擦伤,鞋子也磨穿了,长发以一根破布带潦草系扎,仅剩半截布裤蔽身,与流民粗汉无异。 苏云落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但既然他不许,唯有不死不活的吊着。近日肢体似乎灵活了一点,手指变得可控,让她能做一些细微的小事。 “在做什么?” 突然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手里的东西嗒然而落。 左卿辞微倦的揉了揉脸,起身走过来拾起打量。“草鞋?” 她缩了一下,无意识的低头,“没有编好——弄湿了——我的手——” 指间的脓水滴在鞋上,弄得多处湿痕,看起来颇有些恶心。 左卿辞望了一眼,将鞋还给她,没有说什么。 等她第二日醒来,他将鞋子拿去水边冲了冲,竟然穿了回来,“做的不错,阿落真聪明。” 左卿辞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她全身上下也只剩这么一块完整的肌肤。 她不敢去摸,心里又苦又酸,然而又有什么悄然绽开,沁出一丝丝的欢悦。 又过了两日,他束发换成了一条细巧的草编带子。 她教他制作猎套,捉住了一只野兔,又指点他怎样洗剥烘烤,做出了逃亡以来第一顿热食,尽管没油没盐,他依然吃得很香。 他开始时常不经意的夸赞,也会询问一些野外的技巧,不知不觉中,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又过了一阵,苏云落身上的溃烂开始收口,脓水和腐皮结成了一种灰褐色的硬痂,渐渐的痂越来越厚,她的关节变得难以弯曲,仿佛罩上了一层铁壳,再度只能躺着。左卿辞甚至无法诊脉,硬痂连着皮肉而生,水浸都化不开,强撕必然鲜血淋淋。 一天又一天过去,到最后她的身体被厚痂彻底束缚,呼吸异常困难。 僵固的黑暗纹丝不动,她却开始发热发痒,可怕的滋味让她想起曾听说的一种刑罚,将人放在大瓮中,以火慢慢烘烤至死。 苏云落想嘶叫出来,可嘴唇无法张开,禁制的感觉几乎令人发疯,然而一个温柔的声音絮絮安慰,极力安抚她失控的心神。 眼泪从硬痂的缝隙渗出,她几度崩溃,又几度醒来,在灵魂都被禁锢的黑暗中苦熬,神智混沌而燥乱,只记得一声又一声呼唤,成了无尽的黑暗唯一的牵引。 叽啾的鸟鸣吵醒了苏云落,额际似乎有什么在大力敲打,黑暗中突然裂开了一线光。 敲打越发有力,喀啦一声,一片厚痂滑下来,白花花的光刺入她的眼,她难受的蹙起眼,依稀看见一只惊愕的啄木鸟扑簌簌的飞起,想是将她当成了木头。 她下意识的想坐起来,用力一挣迸出数声脆响,坚固无比的厚痂竟然裂了,不觉半分痛楚。 苏云落茫然低下头,手臂的厚痂跌落,呈现出一块洁白的肌肤,她不敢置信的看了好一会,试探着动了动手指,层层厚痂仿佛在高热下变得极脆,纷纷落下来,露出五根完好的细指。 她做梦一般剥下所有的硬痂,被剧毒蚀得破烂不堪的身体变了,每一寸肌肤娇嫩幼白,完美无暇。一片落叶随风划过肩头,带来轻微的刺痒,她的眼泪蓦然流出来,滴在身下的蕉叶上,发出啪然轻响。 左卿辞在山溪中浸了许久,脸额埋在冰冷的溪水中,长发随水而动,宛如千万缕无法自抑的绝望。 千峰万壑,山重水复,他从未想过凭一已之力竟然能走得这样远,已近了西南边缘,她却再也撑不下去。对于即将到来的灰暗而冰冷的结果,他已然束手无策,学了那么多医理毒术,竟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人消逝。 她是那样美好,所要的又是那样简单,像一只笨拙的稚鸟,一点赞悦就可以欣然许久,他却从来吝于给予,习惯以轻讽和戏谑来维护自己的傲慢。 他从未真正的理解她,珍惜她,分担她的苦楚和伤痛,即使来了西南,依然带着优越的自矜。如果不是这样的愚蠢,她又怎会伤到无可挽回。一切都太迟了,他才刚学会什么是善待,她已经即将消散—— “阿卿——”软软的呼唤传入耳中,带着一点气促。 左卿辞恍惚直起身,坡上一个白得发光的纤影摇晃着奔过来,跳入水中扑进他怀里。 “阿卿!阿卿!” 雪白的容颜沾着水花,她泪莹莹的望着他,“你看我是不是好了?那些痂脱落了,我没有烂掉。” 左卿辞好像也变成了一个傻子,过了许久才扣住她的脉。仿佛一个奇迹,又似一场涅槃重生,鸷猛的蛇毒消弥无痕,被侵蚀的经络恢复完好,甚至比常人更强健。 墨蓝的瞳眸望着他,苏云落的呼吸还有些急促,在期盼一个放心的答案。 左卿辞定定的看了半晌,一把拥住她,千万种说不出的情绪哽住了胸口,鼻端一阵潮热。 ------------ 114 双双飞 最后一章双双~飞,有亲帮忙发在两段长评里了,请亲们找下---------------------------------------------------一寸相思至此全文完,敬请期待下一本,谢谢观看 ------------ 115 新文公告  新文一枕山河现已发文,同在晋江专栏时间线在一寸相思之前与之后,关于师父师娘的故事相思中未尽的人物与伏线都会在新文中收结欢迎大家跳转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