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驿站 快要立春的时候,天气还是很寒冷。 天刚蒙蒙亮,北曹镇驿站外疾驰来一队兵马,五个人穿着兵袍,戴着厚厚的帽子,还用红巾裹着脸,风尘仆仆,在门前不待停稳就跳下马。 “五壶烧酒。”一个兵喊道。 门房打盹的驿卒被吵醒,带着昨夜输钱的气闷走出来:“驿站无酒,你们的告身令牌官牒呢?”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迎头的啐了一脸。 “驿站无酒?酒都让你喝了吗?你个孙子,竟然敢偷军备?”那下马的兵一把揪住驿卒的衣领,“老子这就送你下大狱。” 驿卒也不是胆小的,尖叫着喊:“送老子下大狱?信兵重差,不得饮酒,你们才是该下大狱。” 这吵闹把整个驿站都惊动了,不少人探头看热闹,矮胖的驿丞裹着棉衣从屋子里跑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喊,“都是当兵的,有话好好说,张黑子你快滚开,把后厨收拾干净。” 他开口呵斥驿卒,一直冷眼观望的其余四个兵,便也有一个开口:“齐哥,先去挑马吧,我们吃口饭就要赶路,先把马挑好。” 斗鸡一般挤在的一起的两个人这才分开。 驿丞上前,视线直接落在开口说话的那人身上,那人身材高大,帽子头巾裹着脸,只看到一双黑黝黝的眼。 “军爷。”驿丞说,“乡下人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酒是有的,自己酿的,天冷,给军爷们驱寒。” 那男人却没应声,看旁边的同伴:“张头儿,你说呢?” 咿,这个男人竟然不是头儿?驿丞忙将视线落在他旁边的同伴身上,补上一句:“军爷,乡下地方,军备寒酸,还望别嫌弃。” 军备再寒酸,酒水也不在其中,驿站的酒水都是要额外付钱的,好的酒菜也是额外付钱的。 这驿丞是在表达善意了。 那姓张的军爷点头说声好,拿出官牒文书。 看到文书,驿丞神情更郑重了:“原来是边郡急信,快快,军爷们里面请,饭菜马上就备好。” 五个人下马,有两人去挑马匹,其他人则向大厅走去。 “这个。”路过驿丞时,最先说话的那个男人将一包钱递过来,“要好酒好菜,要快。” 驿丞很意外,忙摆手:“军爷,不用不用。” 但那男人力气很大,没让推回来:“都是公差,没必要自己破费。” 驿丞一怔,看着那男人走过去了,下意识的掂了掂钱袋,还不少—— “还以为是耍横吃白食的。”一个驿卒上前低声说,“没想到竟然这么大方。” 驿丞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京城来的嘛,在京城当兵的,可不是一般人。” 驿卒嘿嘿笑:“要真不是一般人,也不会做这么辛苦的差事。” 信差,那是很辛苦的,有本事有家世的谁会做?而且又是往边郡去,虽然现在没有打仗,但跟西凉的小冲突一直不断,去那边还可能面临危险呢。 驿丞将钱扔给他:“就你懂的多,还不快去伺候好,否则再没钱没本事也能要你的狗命。” 驿卒接过钱高兴的应声是,这些钱足够准备好酒好菜,还能落得辛苦钱,当差的人最喜欢做这种差事。 驿卒离开了,天光也亮了很多,驿丞倒没有进去奉承这一行人,那驿卒说得对,真要是不一般的人,不会做信差这么低贱的差事,他好酒好菜伺候着就足够了,其他的应酬没必要。 不过,驿丞也并没有再去睡个回笼觉,将手一揣,向后院走去了。 小驿站后院挑着的大红灯笼还没熄灭,照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哗啦哗啦的打扫。 “哎呦。”驿丞忙说道,“阿福,你这么早起来了。” 被唤做阿福的人抬起头,唤声:“许老爷。” 声音清脆,是个女孩儿。 驿丞摆手:“不要客气,我算什么老爷。” 女孩儿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件不合体的棉衣棉裙,头发乱糟糟,小小的脸,一双眼忽闪忽闪,格外的惹人怜。 “我姐姐在厨房烧水了。”她怯怯,又带着讨好说,“我力气小,拎不动水,就来扫地。” 驿丞笑了笑:“不做事也没事,你吃的少,猫一样,驿站不缺你这一口饭。” 阿福低头:“给我一口饭吃,是许老爷慈悲,不是我理所应当白吃。” 真是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啊,驿丞感叹,说:“你等的机会来了。” 听到这句话,阿福惊喜的抬起头:“有去边郡的信兵了?” 驿丞点点头:“是,刚来了一队人马。” 话音未落就见阿福将扫帚扔下向一旁的房间跑去“娘,娘——” 驿丞差点被扫帚砸到脚,但丝毫不在意,看着跑去的小身影,怜惜的摇摇头。 ..... ..... 天光大亮,驿站大厅里吃饭的人渐渐多起来,但赶路的人吃的都很简单,唯有最里面的一张大桌子摆的满满当当。 “让让。”一个驿卒捧着大海碗从后厨奔来。 海碗里是蒸的红油油的大肘子,随着驿卒的走动晃动,令人垂涎欲滴,香气顿时充斥大厅。 “这什么大人物啊,老醉鬼把吃奶的本事都使出来了。”一个常客忍不住问。 老醉鬼是驿站的厨子,据说曾在大酒楼当过厨子,侄子当官发达了,就把年纪大的他安置在驿站里,他也不指望这个谋生,做饭半点不用心。 驿卒瞪了那常客一眼:“这可不是我们驿站的花费,这是军爷自己花钱吃顿好的。” 自己花钱啊,真的假的,厅里的人打量那边坐着的五人,当兵的这么大方有钱? 那五人此时酒肉畅快的吃了一会儿了,帽子头巾都解下,几碗酒下肚更是冒出了汗,连棉袍都解开了,面貌举止穿戴都是很常见的兵伍,除了坐在最里面的那个最年轻男人。 不能说是男人,应该说是个少年。 他年纪只有十七八岁,有些清瘦,敞着棉袍,露出青色的衣衫,以及瓷白的脖颈。 他端着酒碗微微仰头喝酒,一双凤眼微垂。 不过酒喝完,将酒碗往桌上一扔,抬起袖子擦了嘴。 “刘哥,骨头给我来啃。”他说。 一副饿了几天的样子。 诸人便收回视线,这些低级兵丁的姿态驿站的常客们都见多了,不知道哪里偷抢或者赌来的钱,来的容易,花起来也浑不在意。 就着人家饭菜的香气,大厅里的人草草吃完自己的赶路。 驿丞含笑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脏兮兮的半大孩子。 “几位军爷。”驿丞走到这桌人面前,抬手施礼,“酒菜可还满意?” 这一次几人没有先前门口的凶悍,都点头:“不错,不错。”“驿丞大人用心了。” 驿丞笑着说:“乡野之地,也只能这般了,多谢几位军爷不嫌弃。” 其他人说了几声客气,内里那个凤眼少年看了眼驿丞,又扫了眼他身后的半大孩子,举起酒碗垂目喝酒。 “军爷,有件事,想要请你们帮忙。”驿丞寒暄过后,说出来意,说着指着身后,“这孩子遇到了难处。” 他话音落,那半大孩子噗通就跪在地上,俯身叩头。 “求求好汉军爷。”她连声说,“救救我们。” 就这几下,额头上已经渗出血了。 几个军爷吓了一跳,有人起身想要搀扶,垂目喝酒的凤眼少年开口了。 “驿丞大人,咱们只是信差兵,除了送信,其他的事都做不得。”他说,看也不看这可怜孩子磕出的血,声音冷淡,“更谈不上救命。” ...... ...... 早上好啊,好久不见了,诸位。 新书字少,大家先收起来,一个月后再见才算入佳境。 ------------ 第二章 求助 那个少年开口后,其他的驿兵都不说话了,要起身搀扶的那个也将身子坐稳,似乎只是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气氛有些尴尬。 这声音驿丞认得,就是最先在驿站外喝止吵闹的那位。 原来这么年轻,驿丞心想,但果然没看错,这一行人中就是这个少年做主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家世?或者有钱,有钱有势的才是大爷,不论年纪。 这个大爷看起来并不好说话。 一向圆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驿丞没有立刻将这个半大孩子赶出去。 “这孩子所求的,其实对几位军爷来说,是举手之劳。”他说,“这孩子的父亲也是当兵的。” 听到这个,几个驿兵面色微动,有人想询问,但看了眼那个少年,少年还举着碗慢慢的喝酒,似乎没听到,要说话的驿兵便将话又咽回去。 驿丞也不觉得受挫,这世上办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哭一哭,喊声好汉就成了? “她父亲在边郡当差,三年没回来了,媳妇身体不好,想要带着两个孩子去投亲,但走到这里,病的起不了身,郎中说再要向前走一步,就只有死路一条。”驿丞细细的说,“所以想要把两个孩子送去见丈夫,否则她要是真闭了眼,这两孩子可就没着没落了。” 听到这里,跪在一旁的半大孩子再次叩头,这次不说话,只低声哭。 “是想要我们捎带两个孩子去边郡?”一个驿兵再忍不住问。 驿丞点头:“她们两个女孩儿是走不到边郡的,也没钱请个镖师什么的,所以就托付我在驿站看着,如果有去边郡的差兵,就顺便捎带一下。” “这,我们急差兵行路,可带不了孩子。”那驿兵无奈说,“脚程不能放慢,误了差期是要掉脑袋的。” “好汉军爷,我和姐姐不怕辛苦。”那女孩儿忙哭着说,“我们也都能骑马,爹爹在家的时候,我们都是学过的。” 这点孩子学能学什么,又是女孩儿,算什么会骑马。 “这两个孩子能找到她们的爹,自己有活路了,还能赶回来救治她们的娘。”驿丞说,“恰好有这个机会,我便替他们求一求。” “捎个信可能更好吧。”一个驿兵说。 这是那位被称呼为头儿的张姓驿兵。 驿丞向前一步,对他摇头,压低声音:“那娘子实则没救了,也就再熬半个月,真等她熬死了,盘缠也耗尽了,那时候两孩子可就真完了。” 这样啊,几个驿兵对视一眼,然后又去看还端着酒碗的男人。 “阿九,你看——”张驿兵问。 少年原来叫阿九,驿丞心想,看那少年喝了口酒,神情没有丝毫的感触,不过,总算是开口了:“边郡驻军繁多,这人叫什么,多大年纪,隶属哪位大人旗下?” 驿丞忙要开口,那少年看他一眼:“让她自己说。” 这是不信他?驿丞忙闭嘴,行吧,对身后跪着的女孩儿示意。 “我叫阿福。”那女孩儿抑制着哭声,努力让自己声音清晰,“我爹叫杨大春,今年三十四,他在云中郡,大青山营,塞上屯士卒,跟着的将军,姓楚,楚卫将军。” 听到楚卫将军这四个字,几个驿兵不由交头接耳“是楚将军部众啊。”“竟然是楚将军。” 听他们议论,阿福期盼的抬起头:“军爷们,也知道楚将军吧。” “谁还不知道楚将军。”一个驿兵嘀咕一声,但又咳嗽一声,并不继续这个话题。 少年看着手里的酒碗转了转,问:“你爹的信呢?你必然带在身上吧?” 阿福忙从身上的破棉袄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有几封信:“这就是。” 可见这几封信是多么被珍视,贴身藏着。 少年伸手:“拿来我们看看。” 旁边的驿兵略有些不好意思,对少年低声说:“阿九,看人家的信,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少年浑不在意,一双眼看向阿福,“兵卒的家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吗?” 阿福已经起身了,双手捧着小布包,将几封信放到少年的手上,少年的手修长,肌肤白皙,但掌心却有一道伤疤,横穿了整个手掌,很是狰狞。 阿福忙垂下视线不敢多看。 少年将几封信分给其他人,自己也拿着一封打开,他先扫过字迹,笑了笑:“倒是边郡那些糙师爷们的字样,每个字恨不得写得鸡蛋大,好像写得的大了,对方就能认得。” 驿兵们也都笑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信,一个驿兵跟着凑趣:“其实还真管用,我识字不多,看到这大大的字,就觉得能读下来。” 少年一手握着信,一手端着酒碗,一边看一边喝,他看的很快,一目十行,将着家书看完。 “内容写的都没错。”张驿兵明白少年看信的意图,侧头过来低声说,指着信纸,“字里行间都是边郡的味道。” 少年也看完了,点点头,看了阿福一眼:“收起来吧。” 几个驿兵将信递过去,看着女孩儿小心的包好,再放进怀里。 驿丞这才上前:“阿福也让我看过这些信了,我也想托封信过去,但信一来一回耽搁时间,还是把她们姐妹两个直接捎过去为好。” 张驿兵敲了敲桌面:“往边郡去太远了。” “能捎多远就多远。”驿丞说,“她们走不动了就留在驿站,就算这样,杨大春寻来也能快一些。” 说着给呆立在一旁的阿福使眼色,这应该是成了,快跪下叩头哭一哭。 但还没等阿福跪下,那少年站起来了。 “去见见这位杨家娘子吧。”他说,凤眼扫过阿福和驿丞,似笑非笑,“听听她怎么说,毕竟这不是驿丞的家事,也不是一个孩子能决定的。” 驿丞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这小子这么龇牙难缠,看起来不像个穷苦人,却来做个辛苦的驿兵,就是因为这副性子所以被贬来的吧? 你们几个壮年军汉,有兵器有武力,两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在你们眼皮底下能杀人还是能放火啊? 拷问起来没完没了了。 驿丞真是不太想说话了,对阿福摆手“去,去,趁着你娘还清醒,让她自己求一求军爷。” 阿福倒没有觉得被刁难,神情欢喜,撒脚就向外跑“娘,娘,军爷们来了——” 声音又是悲伤又是欢喜,听的几个驿兵,尤其是年纪大有妻有子的,心里酸楚。 唉,都是军汉家眷,想想如果他们—— “这杨大春也是废物,让自己妻女落到这种地步。”阿九不屑的声音响起,“真丢人。” 他将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大步向外走去。 罢了,他们可不想承认自己也是废物,也不想丢人,几个驿兵甩开心软酸楚,忙跟上去。 ------------ 第三章 弱妇 驿站厨房旁边的一间窄室,灶火饭菜以及泔水的嗖臭气混杂,透过墙弥散在其中。 少年阿九迈进来,立刻抬手掩住口鼻,嫌弃的咳嗽。 除了先前跑进来的阿福,窄小的室内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一般的破旧棉衣,圆脸大眼,有些呆呆,手里还握着一把勺子,很明显是在隔壁帮厨。 “娘,娘。”阿福跪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床板前,急切的唤着躺着的妇人,“有军爷往爹哪里去,娘。” 那妇人似是昏睡,被喊的缓缓醒来,她脸色焦黄,看起来很苍老,气若游丝,醒来先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 阿福和那个握着勺子的女孩儿慌慌张张又是喂水又是拍抚。 “军爷。”这咳嗽倒是让妇人更清醒,看着站在门口—— 室内太小了,挤不下军汉们,而少年阿九则是嫌弃味道进来后,又退了出去。 妇人颤声问:“你们是往大青山营去的吗?” 少年阿九掩着口鼻,声音嗡嗡:“不是,不过我们顺路,你的丈夫叫什么,多大年纪,在谁帐下——” 他竟然又把先前的问题问了一遍,守在床边的阿福看过来,不解但又怯怯。 避嫌站在最后的驿丞心里呵呵两声,还对口供啊! 杨家妇人喘息着答了一遍,比阿福说的要详细,连杨大春的生辰都说了,还在身边摸来摸去“奴家给他做了一双鞋,一定要带过去。” 阿福忙从被褥下掏出一个包袱“娘,在这里呢。” 少年阿九这次没有要检查一下鞋,一双凤眼居高临下看着那妇人。 “丑话说前头,我们军务紧急,行脚快,行路辛苦,可不能给你带孩子。”他声音淡淡说,“到时候跟上就跟着,跟不上,我们可就不管了。” 杨家妇人撑着床板给他叩头:“军爷,能带多远就带多远,总是能离她爹近一些,他爹寻来也能快一些,否则,扔在这远地方,等寻来,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阿乐,阿福,快跟军爷叩头——” 妇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叩头是没力气了,又开始咳嗽。 阿福对着军爷们跪下,握着大勺的女孩儿阿乐也跟着跪下来,一边叩头,一边又看护妇人。 “娘,我和姐姐一定跟得上,一定最快见到爹。”阿福握着妇人的手哭,“让爹来接你。” 妇人咳嗽女孩儿哭,门外有妻有子的驿兵们心有戚戚,但对少年阿九来说,并没有觉得人悲苦惨烈,只觉得气味更加令人窒息,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那行了,你们收拾一下,我们不过夜,歇个午,就启程了。”他说。 立刻就要分离了啊,一别极有可能再无相见,妇人更加悲痛。 “军爷啊。”杨家妇人又对着门外的军汉们,微微抬起手,孱弱的面容哀哀欲绝,“如有幸见到我家男人,告诉他,奴家与他结为夫妇死也不悔。” 真是感天动地,这夫妻两人感情一定很好,几个驿兵眼圈都要红了,少年阿九却更皱眉头,盯了妇人一眼—— “娘——”阿福扑在妇人身上,悲痛大哭,打断了妇人的哀哀。 夫妇生离死别痛,子女与娘亲生离死别那是更痛啊,驿兵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疾步要走,见少年阿九还盯着,便拉他一把,到底是年轻人,没经历过生死,不知人间苦,把人家的悲惨当乐子看。 “多了两个人,马匹要好好的挑一挑。”张驿兵下命令。 他再看痛哭的母女,那个叫阿乐的大姐儿也挪到床边,默默流泪,虽然不忍还是要叮嘱。 “你们尽快收拾一下吧,我们行期有定,不能多停留。” 阿福流泪应声是。 少年阿九没有再说什么,收回视线跟着大家走了。 窄小的室内呜呜咽咽的哭声渐渐平缓,慢慢的变得沉默。 “阿姐,收拾一下东西吧。”阿福拭泪说。 在一旁女孩儿阿乐有些慌张的放下勺子,要收拾又不知道要收拾什么。 “带两件换洗衣裳就行。”阿福轻声说,“余下的都留给娘。” 大姐儿应声是,去一旁收拾包袱了。 妇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用给我留,你们都带走吧,我,用不着了.....”她说着眼泪流下来,看着女孩儿,满眼的不舍哀痛自责,“你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阿福小手握着她的手,脸颊上眼泪滑落,黑黑的眼睛看着妇人:“适才为什么多说那句话?” 妇人脸色一僵,下意识的挤出一丝笑,此时眼中流泪,再挤出笑,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滑稽。 “我将死之人,思念你爹,回顾一下往昔——”她喃喃说,看着女孩儿,“也是情之所起,情难自禁,感天动地——” 阿福声音淡淡:“将死之人了,哪来的情难自禁!” 妇人似乎来了兴致:“阿福,你还小,不懂这个,这情啊——” “好了。”阿福声音一沉,喝道。 她十二三岁的年纪,嗓音稚嫩,但却让妇人立刻闭嘴,转开了视线,不敢看女孩儿的眼。 女孩儿眼有些吓人,此时没有被眼泪充盈,不再被长长睫毛垂下遮挡,黑黝黝如深井一般。 床边陷入诡异的沉默。 窄小室内,在床边收拾包袱的另一个女孩儿,如同没有听到看到一般,只低着头给包袱打结。 “阿福——”门外传来驿丞的喊声。 阿福立刻转过头,黑黝黝的大眼睛被泪水蒙上:“许老爷——” 驿丞一脚迈进来,面容含笑:“总算是有了着落了,我让他们给你们挑一匹温顺的马。” 阿福对驿丞大拜:“多谢许老爷,许老爷大恩大德。” 女孩儿语无伦次,不会说话,唯有这一句颠来倒去。 另一个女孩儿更是只会施礼。 还是床上的妇人强撑着起身:“许老爷大恩大德,奴家来世衔环结草为报。” 驿丞让她躺好:“些许小事,我也没帮上什么,你们不幸中有万幸,这么快就遇到了恰好去边郡的驿兵。”又叮嘱两个女孩儿,“跟着驿兵赶路很辛苦,你们一定要坚持,但实在坚持不了也不要强撑,丢了性命可就白受苦了,只要活着,才有机会见到你们爹爹的。” 阿福眼泪如雨而落,俯首将头贴在双手上:“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一定要见到爹爹。” ------------ 第四章 一别 光阴似箭,一天一夜也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一个午休几乎只是眨了一下眼。 驿站外来来去去,有新来落脚,也有重新启程的。 少年阿九一行人的队伍多了两个人四匹马,在驿站外集结更喧闹了。 两个女孩儿也戴上了帽子裹了围巾,穿着厚厚的棉衣,背着小包袱,圆圆滚滚的像一个球。 她们再次冲驿丞施礼拜别。 驿丞摆手:“好了好了快走吧,放心吧,我会照看好你们娘的。” 两个女孩儿垂泪,看向驿站内,因为身体原因,妇人并不能送出来,她们迟迟不挪动脚步。 这一别,母女怕是再无相见时候了。 几个驿兵虽然上了马,也不忍心催促。 “喂。”能忍心的催促的只有阿九,帽子围巾遮住他的脸,露出一双凤眼,眉梢都是冷意,“走不走?不然你们还是留下来陪你们的娘吧。” 这小子脾气十分乖张,说翻脸就能翻脸,驿丞忙将两个女孩儿推着到马匹前:“快走吧快走吧,早点去,早点找到你爹,让他快些回来见你娘。” 两个女孩儿再无迟疑上马,动作很稳,可见是真的会骑马。 阿九收回视线,一催马:“驾!”当先向前而去。 其他驿兵亦是催马,两个女孩儿裹挟其中得得的也跟着疾驰,眨眼就远去了。 驿丞站在门外目送,神情颇感慨。 “大人,又做了一件善事啊。”一个驿卒上前恭维。 善事吗?驿丞拍了拍肚子,胖乎乎的肚子,腰带都有些系不住,腰带上挂着两个满满的钱袋,这就是做善人的报酬。 “善人。”那妇人气若游丝的在床上道谢,“您收下这些钱,就是做善事,否则我死了,两个孩子也没了命,留着这些钱又有什么用,不如舍了它,用它给我两个孩子买条生路,只要把她们送到她们爹身边,就算没有钱,也能活下去。” 他收钱办事,童叟无欺,为这两个孩子寻了条生路,待那妇人死了,他还会把她安葬,不会让其暴尸荒野,嗯,这么一说,他的确是个善人。 “干活干活去吧。”驿丞笑呵呵的说,拍着肚子转身晃悠悠的进去了。 但第二天一大早,驿丞的门又被拍响。 “怎么了?那个杨家妇人死了吗?”驿丞略有些惊讶的问。 请来的大夫说杨家妇人活不了多久了,这几日她一直悬着一口气活着,莫非是两个女儿一送走,放下了重石,一口气就断了? “不是。”驿卒说,“杨家娘子雇了一辆车来,说要走。” ..... ..... 一辆驴车停在后院,杨家妇人裹着破棉衣半躺在内。 “你这是做什么?”驿丞不解的问,“寒天地冻的,你又病成这样,怎么能行路?” 杨家妇人孱弱的一笑:“许老爷,我还有一口气,我想回家乡去,叶落归根,我不想流落他乡荒野。” 这样啊,驿丞叹口气:“杨娘子,你在这里养着,说不定还有机会见见你男人和孩儿。” 路途折腾一番,只怕立刻就没命了。 杨家妇人摇头,面容凄然但又带着欢喜:“他们能相见,我就安心了,将来来我坟前见我,也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驿丞也就不再劝说了,不过,要是想把钱要回去,真让他白白当个善人,那可是不行。 他摸了摸腰带:“杨娘子,行路回家需要盘缠,那——” 不待他说完,杨家娘子忙摆手:“已经麻烦许老爷太多了,不能让老爷您破费,奴家还有留了一些盘缠,足够回家,我这样的人,也不需要太多的钱了,拿着倒是拖累。” 她说罢垂垂无力的倒在被褥上,神情有些紧张。 也是,哪能真的就把全部身家都送人,这妇人必然给那两个女儿一些傍身,自己也留了一些——不过,他也不会真的把妇人的身家都要了,收一半也可以了,他可不是那种骨头肉全部吃掉不留的人。 驿丞神情和蔼的说:“也罢,随娘子的心意,那就,祝娘子走好。” 杨家妇人忙以头点了点被褥代叩谢。 “好好把娘子送回家,也算是你一桩善事。”驿丞沉着脸叮嘱车夫,“不要作践这个苦命人,否则,我决不饶你。” 那车夫连声应是,驴车咯咯吱吱的驶出驿站,沿着路远去了。 驿丞再次站在驿站外目送,摸着肚子,一眨眼先后送走了母女三人,他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这母女三人是怎么来的了,感觉跟做梦一样。 他忙摸了摸腰里的钱袋子,还好还好,钱还在。 那就没事了,不是大梦白忙一场。 车马来去,日升日落,北曹镇驿站重复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忙碌,驿站也不是总是有落难的可怜人,驿丞也并不是总是当善人,他的日常多是坐在室内,噼里啪啦的翻看账册,查看进出结余。 偶尔有路过达官贵人,他也不需要近身侍奉,铁打的驿站流水的官,这次来了能住上等房,下次说不定就只能住大通铺。 不过当地郡府的官员们来,驿丞还是要热情的迎接。 今日阴天,风吹的脸生疼,大厅里燃着炭火,一群差役或者坐或者站,骂着天太冷抱怨着这里的酒水不好。 看到驿丞进来,坐在正中穿着官袍,正将配刀扔在桌子上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哪里是酒水不好,是老许把好的酒水藏起来了。” 官差们便都指着驿丞叫嚣。 驿丞跟他们熟悉也不为怪,指着其中一个男人:“曹老四,我的酒藏在哪里你还不清楚?自己搬去。” 叫曹老四男人也不客气,招呼几个官差热热闹闹的就出去了。 驿丞坐到配刀男人身边:“齐督邮,这大冷天的,有什么大事竟要劳动你出府?” 这位齐督邮不仅是掌管驿站的上官,更重要的是郡守的小舅子,在郡内手握大权,做事只需要动动手指,根本不用苦寒天气出行奔走。 除非有惹不起的事和人。 最近也没听说郡内有什么大事啊? 齐督邮端起热水一饮而尽:“这事说起来,又大又小。”他将水碗顿在桌子上,“京城一位小姐走失了。” ------------ 第五章 楚女 京城,一位小姐走失? 驿丞有些惊讶。 每年走失的人多了,从顽童到老人,大姑娘小媳妇都不稀奇,走丢一个小姐还真是一件小事。 能算大事的只能是小姐的家世大了。 “是京城哪位权贵的小姐啊?”他好奇问。 齐督邮摆摆手:“不算权贵,不过,家门也不简单。” 这就有意思了,驿丞更好奇了。 “这位小姐姓楚。”齐督邮说,“伯父无官无职,谯山书院教书授徒,父亲倒是一个人物,你也必然认得。” 他看着驿丞一笑。 “云中郡卫将军,楚岺。” 驿丞眨了眨,倒没有被走丢小姐的身世揭示而恍然或者惊讶,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真巧,好像是第二次听到楚卫将军的名字了。 “你嘀咕什么呢?”齐督邮对他的反应不解,问,“楚卫将军怎么了?你可别说你都记不得是谁了。” 驿丞忙笑道:“哪里能不记得,我是想这么多年楚卫将军的名字很少提起了,这段日子怎么了,总是听到他的名字,快要赶上当初他最风光的时候了。” “还有谁提?”齐都督问。 “前几天有往边郡去的驿兵。”驿丞简单的说,这些也算是不能外传的,否则有泄露机密的嫌疑。 当然,也没人真把往边郡去的驿兵当什么机密要事。 往边郡去的兵提到楚岺将军也不奇怪,齐督邮丢开不问了:“楚卫将军如今沉寂了,但他的女儿在京城又声名鹊起了。” 驿丞笑问:“这位小姐莫非也去跟陛下讨论军国大事了?” “要真是那样也算是子承父业。”齐督邮笑,“可惜这位楚小姐不学无术,飞扬跋扈,横行霸道,前些日子将鸿胪寺卿梁大人的女儿一脚踹到湖水里,差点闹出了人命。” 真是想不到,京城的贵族小姐们竟然跟乡村泼妇一般打架。 驿丞摇头叹息:“楚卫将军怎能将女儿教成这样?莫不是真破罐子破摔无心进取?” “我看倒是不用教,是天性,当爹的忤逆,当女儿的也嚣张。”齐督邮嗤笑。 那还是没了心气,连儿女都不管,浑浑噩噩度日吧,驿丞心想,问:“这位楚小姐这么厉害,还能走丢了?” 此时搬酒的官差们回来了,曹老四把一坛酒送到这边桌子上,听到这里哈的一声。 “这位楚小姐,不是走丢了,是打了人跑了。”他说道,“梁家小姐差点没了命,爹娘哭的死去活来哪里肯罢休,非要告到皇帝跟前,惩办这位楚小姐,这楚小姐就跑了。” 驿丞失笑:“小娘子是个没担当的啊。” 曹老四一边斟酒,一边眉飞色舞的说:“这小娘子可厉害呢,打了人不声不响不哭不闹,隔天就翻墙跑了,还偷了家里很多钱,楚老大是个读书人,在外边丢脸赔礼道歉,自己妻女去梁家亲自照看梁小姐,结果这个惹祸的跑了,被气的倒仰,家里乱作一团。” 驿丞笑说:“养这个女儿,竟然比儿子还要费心。” 以往只常见纨绔子弟给家里惹祸,倒是第一次听说女儿家也能如此。 齐督邮端起酒碗喝了口,一口下去比热水管用,从头到脚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就知道老许有好东西。”他笑说。 驿丞端起酒碗浅饮一口,接着问:“所以这位楚小姐是要去找她父亲了吧,这孩子真是胆子大啊,从京城到云中郡多远啊,就算如今四海升平,但一个女孩儿——这位楚小姐多大了?” 齐督邮有点想不起来,看曹老四,他就是出来做个样子,真干活都是手下人。 曹老四忙说:“好像说快要十三岁了。” 还伸手比划一下。 个头这么高。 给了画像的。 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儿,长的文文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么能惹祸。 十三岁啊,驿丞端着酒碗微微愣神,杨家娘子的女儿好像也是十二三岁,莫名其妙,他怎么总是想起这母女? “不管多大,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走那么远的路?且不说安全问题,这位小姐能认得路吗?”他拉回情绪说。 嗯,杨家的两个女儿都知道要找个驿兵带着呢。 “那楚小姐不傻。”曹老四说,“留了书信,说自己会雇佣最好的镖师护送自己回云中郡去。” 原来如此,所以偷了家里的钱,驿丞笑着点头又摇头:“也不知道哪个镖局胆子大,敢接这个。” “京城都问遍了,没有。”齐督邮说,“估计是在京城外隐名埋姓找的镖师,如今总有胆子的镖局,只要有钱,什么活都敢接,所以一路寻出来。” 他似乎这才想起,看驿丞。 “老许,你们这几天有见过镖师吗?” 驿丞摇头:“督邮,你也知道,那些走镖的不会来我们官家驿站。” 走镖的携带兵器,在官家面前总是几分退避,更不会来驿站歇脚。 齐督邮显然也知道这个点点头:“我也就是问一句,京城来的人也都在城镇上查问呢。” 驿丞催促驿卒们快点上菜,不由想起楚岺,忍不住继续问:“是楚卫将军的家人来找了吗?说起来,自从那件事后,楚卫将军就再没回过京城了,算起来十几年了——” 齐督邮摇头:“楚岺大哥的一个儿子来找,不过陪同的是卫尉府的人,卫尉卿派了左丞邓弈邓大人。” 驿丞很惊讶:“竟然卫尉卿都派人了?这是惊动了陛下吧?” 楚岺排行老二,还有一个大哥,是个读书人,无官无职,哪里能使唤卫尉府。 那就只有楚岺的面子—— “看来陛下对楚将军还是很宽待。”驿丞试探问。 这次连卫将军都不称呼了,直接称呼将军,想当年,楚岺还是个边郡校尉的时候,他们提到的时候都恭维为将军了。 那时候都认为楚岺别说当卫将军了,大将军肯定也没问题,谁想到,楚岺风头正盛的时候出了事,命运急转直下,前程全无。 十几年过去了,依旧是个卫将军,到死也不会有升职加爵了。 不过陛下年纪大了,这两年身体也不好,人老了就容易念旧,莫非又要重新用楚岺? “你想多了,陛下才没理会呢。”齐督邮不屑说,给他低声解释,“是梁家请的,要告官,要让廷尉拿人,梁寺卿身份可不一般,更何况他的女儿又刚与人说亲,你知道亲家是谁?” 驿丞虽然消息灵通,但也不是京城什么事都知道,尤其是这婚丧嫁娶,好奇问:“必然也不是一般人家吧。” 齐督邮眉飞色舞:“是东阳谢氏,当今太子妃的本家兄弟。” 如今大夏朝,有前皇后杨氏家族,又有借得宠贵妃而煊赫的被戏称新国舅的赵氏家族,但随着二皇子获封太子,其妻谢氏一举生男,地位稳固,谢氏也渐渐在皇亲国戚中不容小觑。 毕竟,不管杨氏也好,赵氏也好,都比不过将来要做皇后的谢氏。 梁家小姐跟谢氏联姻,那这位小姐被打,真的不是件小事了,还惹到了谢氏,也就惹到了太子。 那楚家小姐可是惹了大麻烦了。 “不过。”齐督邮有些看不到热闹的遗憾,“廷尉出于对楚家面子的围护,最后让卫尉府派人,名义是寻人,不是抓人。” 这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驿丞说:“楚卫将军还是要有的头疼了。” 总不能真的让女儿被问罪,将来还怎么议亲嫁人,一辈子就毁了。 可怜的楚岺,本就是罪臣,夹着尾巴避人耳目的活着这么多年,好容易大家都淡忘了他,能安稳的混吃等死,又养了这样女儿,这么一闹真是命数尽了。 说着别人家的事,没耽搁三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厅内热闹腾腾,驱散了寒意。 “大人,大人。”驿卒跑进来,神情有些紧张,“一个自称是卫尉丞的大人来了。” 齐督邮喝了一半的酒扔下,太匆忙酒水都洒在衣襟上。 “快,快。”他说,“这个邓大人,脾气很吓人的。” ------------ 第六章 有差 寒风阵阵,十几匹马肃立,马上的男人们裹着黑色的斗篷,如同黑云压阵。 驿卒们都不敢接近。 “邓大人,您这么快过来了?”齐督邮飞一般的跑到那些人前,对着其中一个男人热情的说,“我正要过去向你汇报呢,这边都问过了——” 齐督邮什么货色,驿丞再了解不过,在整个府郡横着走,连他姐夫郡守大人都不敢多管他。 没想到对这个邓弈邓大人这般恭维。 因为对方是朝官?朝官的脾气都不太好? 驿丞视线落在那卫尉丞邓弈身上,见他三十多岁,面色微白,五官说不上多英俊,但绝不让人讨厌,他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倨傲,更没有对齐督邮呵斥。 “城中查过了,我就自己过来。”他说,声音温和,“也省的齐督邮再跑一趟。” 这不是挺客气的?驿丞心想。 齐督邮没有丝毫的放松,紧张的道谢,又指着驿丞这边:“这里邓大人要不要再问问?” 邓弈说:“如果不麻烦,我就再听听怎么说。” 齐督邮忙转头就喊“许令,许令,快过来回话。” 驿丞被喊的莫名慌了下,忙急急过去,对邓弈施礼:“下官北曹镇驿站驿丞,许泽,见过邓大人。” 邓弈对他颔首:“许丞,最近可见过往云中郡去的镖师?” 这还真是重新问一遍啊?齐督邮明明说问过了没有,京城来的大人架子大啊,嗯,那个阿九也是这般做派,问完了他,还去问杨家妇人一遍。 也许跟架子大小无关,他们都是多疑,不信别人。 驿丞一边走神,一边忙答:“没有。” 邓弈又问:“不一定是往云中郡,但凡是往西去的镖师呢?也不一定是镖师,人数多一些,最关键是队伍里有两个女孩儿。” 两个?驿丞心里跳了下,又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两个。”齐督邮在一旁补充,“楚家小姐带着一个婢女。” 一个小姐一个婢女,驿丞心里滑过这句话,摇摇头,声音缓缓说:“没有。” 齐督邮说:“是的,邓大人,那些镖师都避着驿站过呢,他这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又热情的邀请,“大人进来歇歇脚?驿站虽然简陋但有热酒菜。” 邓弈没理会他,细长的眼审视着驿丞,声音缓缓问:“那许丞最近见过有什么奇怪的人往云中郡去吗?” 驿丞觉得自己的思绪变得更缓慢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拉的更长:“没——有。” 啪的一声响,驿丞眼前陡然出现一条鞭子,裹着寒风砸过来。 驿丞吓的一声叫,人向后躲去,还好那个鞭子没有真的打在他的脸上,而是在眼前滑过空响。 “到底有没有?” 声音缓缓的卫尉丞喝道。 驿站外一瞬间凝固,齐督邮按着自己的胸口,眼瞪圆,显然也被这一幕吓到了。 这个邓弈邓大人,脾气果然吓人,驿丞心里喊,原本虚浮的思绪凝神,脱口道:“有!” 哎? 齐督邮瞪眼看驿丞,老小子,你说什么呢?不是没有吗? “是这样的。”被鞭子一吓,驿丞也不走神了,眼神也不迟缓了,神清气爽声音利索,“最近驿站有母女三人也是往云中郡去,下官就走神想起她们了。” 母女三人啊,那跟这个楚小姐不一样啊,齐督邮再次瞪了驿丞一眼,这老小子走什么神,做贼心虚,不用说肯定又扒了那母女三人一层皮。 “往云中郡方向去的人多了。”他呵斥,“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胡乱扯什么。” 驿丞连连认错:“是是,下官的错,耽搁大人时间了。” 邓弈点点头,脸上浮现一丝浅笑:“许丞客气了,多想一些也对。” 看着邓弈脸上的浅笑,驿丞心里打个哆嗦,明白为什么齐督邮说这个大人脾气吓人是什么意思了,这哪里是脾气吓人!这分明是个变态! 说翻脸就翻脸,说打就打,打完了还能给笑脸。 年纪轻轻能做到卫尉府丞,还如此的凶悍,不知道是什么背景来历。 驿丞应应喏喏,不敢再多说,齐督邮又再次热情的邀请邓弈进驿站休息。 邓弈谢绝了,表示还要继续往下个城镇去查一查。 “真是太辛苦了。”齐督邮感慨,又低声抱怨,“那楚家公子倒是在府郡安坐,让邓大人您到处奔波。” 邓弈含笑说:“这是本官之职责,楚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年纪也还小。” 听起来和蔼可亲,当然,驿丞半点也不敢真这么认为了,安静乖巧的站在一旁,看着邓弈抓住了马的缰绳—— 忽的他又停下,越过喋喋不休的齐督邮看向驿丞:“那母女三人是一起往云中郡去了吗?” 驿丞莫名的打个寒战,感觉自己的声音又变得缓慢。 “没有。”他说,“只那两个女孩儿去了。” 两个女孩儿,齐督邮瞪圆眼,邓弈则眯起眼。 ..... ..... 驿站的大厅里再次满当当,但跟先前齐督邮这群官差们的气氛不同,安静又低沉。 门外脚步响打破了这窒息的安静,驿卒带着一个人怯怯的走进来。 “找到那个车夫了。” 那妇人雇佣的车夫是附近村子的,经常来往驿站,驿卒们都认得,所以很好找来。 “我问你。”邓弈看着那车夫直接说,“雇车的那个杨妇人,去她家的路你还记得吗?” 车夫神情有些迟疑,要点头又要摇头。 小心被鞭子抽你,驿丞心里骂,催促他:“快说!记不记得都不知道吗?” 车夫慌张说:“不,不是记不记得,是那娘子没让小的送回家,只送到县城,她就走了。” 县城? 那杨家娘子说自己是杨屯人,从县城到杨屯还有好一段路呢。 驿丞怔怔。 邓弈看着车夫:“她,是怎么走的?” 车夫被问的有些呆:“就是,走着走啊。” 他还忍不住模仿一个走路的姿势。 那娘子穿的破衣烂衫,走路摇摇晃晃扭啊扭,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邓弈的视线转向驿丞,驿丞看到他嘴边的似笑非笑,那笑跟鞭子似的抽过来。 “许丞,一个快要死的人走着走的,走的还挺好看的。” ..... ..... 县城虽然不大,但很繁华热闹。 天寒地冻,酒楼茶肆都挤满了人,就连烟花楼里大白天也不少客人。 装饰精美,甜香腻腻的厅堂里,客人们拥着女子们围炉吃酒,真是极乐仙境。 有个女子抱着琴摇曳而行穿过要到包厢去,被厅内的熟客看到了招呼“丽娘,丽娘。” 丽娘转头对他媚眼一笑唤声大爷。 “丽娘。”那客人牵住她的裙角,“好几日没见你,舌下我这多情人,你陪哪位去了?” 似乎这是很好笑的事,丽娘忍不住咯咯笑:“我可没陪客,我呀,去给人当娘了。” 客人不解:“竟然是来个年纪小的客人吗?那等嫩雏可不好伺候。” 丽娘将裙角从他手里扯回来,避而不谈,娇嗔:“待我下次跟你细细讲啦。” 她捏着裙角刚要再走,大门喧哗,有很多人闯进来,伴着龟公伙计们的惊慌声。 “官爷?” “差爷们?” “这是怎么了?” 厅内的客人女子们也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还没看清来人,就听啪嗒一声,原来是丽娘手里抱着的琴掉在地上。 吓成这样了? 丽娘脸上倒也不是惊惧,而是诡异,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胖男人,挤出一丝笑:“这位,爷——” 驿丞咬牙一字一字:“杨娘子,看到你大病痊愈,我真是好开心啊!” ------------ 第七章 经过 县衙公堂里跪了不少人,但县老爷和差役们却都站在外边,差役好奇的向内探看。 “老爷。”他问,“这是审什么大案子?京城的大人都来了。” 县老爷瞪了他一眼:“少多管闲事,跟咱们无关的事不要打听,你想进去被审一审吗?” 官差缩头不敢说话了。 县老爷眼观鼻鼻观心,听的大堂里啪的一声,那是自己的惊堂木被扔在地上。 邓弈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看着地上跪着的四人,除了车夫,新找到的杨娘子——妓女丽娘,还有一个大夫,以及驿丞。 他们面前都摆着钱珠宝,有多有少。 “都说说吧。”邓弈说,视线扫过四人,落在丽娘身上,“如果没猜错,你应该是第一个。” 丽娘忙抬起头:“不不,大人,奴家不是第一个,那小姐是先找好大夫的。”她伸手指着一旁的男人。 男人是大夫,慌张的说:“大人,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邓弈淡淡说:“无妨,你说出来,本官就知道了。” 大夫忙应声是,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我是一个游医,那天在路上走,路边的坐着两个丫头休息——” 邓弈打断他:“那两个女孩儿多大年纪,什么样子,说仔细点?” 大夫想了想说:“小的十二三岁,大的也不超过十五,穿着打扮都很普通,大一点的站着,小的那个坐着,小的那个,长的挺好看的,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 眼睛像会说话,声音也好听,娇娇弱弱的,让人不由生怜。 所以他当时才会鬼迷心窍。 邓弈抬手示意:“继续说。” “那小姐儿唤住我,说要看病,给了我一袋钱——我还以为遇到生意了,但她又不让我给她看病,说过几天让我来驿站,给一个妇人看病,只有一个要求,不管看的如何,都要说那妇人药石无医,命不久矣。” 他说到这里,偷偷看了堂上坐着的大人一眼,见那大人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我,我是不会胡乱骗人的,就,想到时候看看,能治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治病的。” 邓弈没说什么,一旁站着的齐督邮冷笑,这个贪财鬼,还给自己找借口呢。 大夫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我那几日就常到驿站附近转悠,我是游医嘛,也不奇怪,果然有一天一个驿卒跑出来找大夫,撞到我就把我带进去,我就见到了这位——娘子。” 他转头看一旁的丽娘。 最初的慌张过后,丽娘现在已经不慌了,她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收了钱装别人的娘,见大夫看过来,还对大夫娇媚一笑,再抬头看那位大人—— “大人~”她说。 大人看了她一眼,风月场所见惯各种客人的丽娘身子一僵,跪端正了身子。 “那日我在楼里睡午觉,那两个女孩儿翻窗户进来了,吓了我一跳,我住的可是三楼,我还以为打家劫舍的歹人呢。” 到底是风月场所的人,比大夫灵敏,不待邓弈问,就主动说的很详细。 “结果一看,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虽然乍一看很普通,不过那小一点的女孩儿长的很好看。” 丽娘的眼睛亮亮,以美色侍人的她最会看美人。 “等她再长几岁,十七八九的时候,那绝对是个绝世美人,不过,眼睛有点太凶,这样不太好,会不讨男人喜欢——” 邓弈打断她:“说重点。” 丽娘讪讪,接着说:“这小姑娘给我扔了三袋子钱,说包我三天,让我装她的娘。” 她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钱袋,比起大夫,她的多了很多,还散落着金银宝钗玉镯子。 “大人,奴家就是出来卖的,不管是男是女吧,不管是装老婆还是装老娘,奴家也没选择啊。” “奴家就是躺着装病,然后按照她教的说话——” 说到这里她忙探身看跪在最边上的驿丞。 “许老爷,那些话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都是我那女儿,阿福让我说的。” 驿丞面无表情,也不回应她,把头扭开,今时今日,他一世的脸面都丢光了。 驿丞不说话,车夫等不及了,心慌的叩头:“大人,大人,我不知道,我跟谁都没见过,就是这个娘子说用车,又说不用了,钱不用退给她,我就,就——” 不占便宜白不占。 他将面前的一把钱往前推,跟别人相比,他的是最少的。 “我不要了,我上交,大人饶命。” 丽娘在旁说:“大人,他是我找来的,跟阿福,阿福就是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她自称的,跟她无关,而且,阿福是说让我一直到杨屯再下车,然后等车夫走了再离开,但我觉得没必要,就提前下车了,结果,果然,不太完善,就被大人们给查到了——” 她说着讪讪一笑。 “要是那小姐儿知道了,会扣我的钱吧。” 邓弈也笑了,想了想,点点头:“应该会。”他的视线转向驿丞,“许丞,你——” 驿丞俯身叩头:“下官有罪,贪钱财迷心窍失察,请大人责罚。” 他的面前钱堆的高高—— 齐督邮在上指着他,恨恨说:“老许,我说过多少次,你什么都好,就是贪财,早晚出事!” 邓弈还没说话,门外脚步急响,一个裹着斗篷的少年公子冲进来。 “邓大人。”他急急问,“找到我妹妹了吗?” 邓弈对他笑:“楚柯公子来了。” 这就是齐督邮说的楚老大家来找妹妹,但安坐在郡府里的公子吧,驿丞伏在地上心想,微微抬头看了眼——看看跟那个骗人的阿福是不是长的一样。 这公子十七八岁,个头不小,肤色白皙,此时一脸急切,情绪外露毛毛躁躁。 那个阿福可不是这样,虽然柔柔弱弱,对他不是哭诉就是叩头谢恩,但此时回想,那女孩儿其实很沉稳。 不沉稳,也骗不了这么多人啊。 “邓大人,我听说找到了?”楚柯公子急急的问。 “阿柯公子。”邓弈说,“你先看看,这些钱物,是不是你们家的。” 楚柯这才看堂内,视线落在每个人面前堆的钱上,立刻喊:“是!”他伸手抓起丽娘面前的玉镯朱钗,“这是我母亲的,我母亲的陪嫁。” 说到这里满脸的恼火。 “这个小贱人,她可真敢偷!” 丽娘看着眼前的少年,啧啧,竟然能骂妹妹是小贱人,可见这位公子和自己的妹妹关系不怎么样。 “这些。”楚公子又站到驿丞这边,看到堆起来的钱,气愤的喊,“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家里的钱在哪里,她怎么偷出来这么多!这么多钱,这么珍贵的首饰,她竟然这么轻易就给人了!她疯了吗?!” 邓弈笑道:“楚昭小姐不是疯了,是豪杰。” ------------ 第八章 家事 事情很清楚了,邓弈不再查问,也没有为难,让他们可以离开了。 “无知者无罪。”他说。 三人大喜叩头道谢,丽娘还大着胆子问:“那这些钱——” 一旁站着的楚家公子又是惊又是怒:“这是我家的钱!怎么,你还想拿走?” 丽娘讪笑,倒也不怕这个公子,这个公子还不如他那个小几岁的妹妹吓人呢。 “你们虽然无心,但却贪婪,被驱使骗人。”邓弈说,“这些钱当然不能拿走。” 丽娘忙说:“当然当然,奴家就是要说这些钱我们是不会拿走的。” 这烟花女子还敢耍嘴,齐督邮呵斥:“快滚,不想走就去县衙大牢里呆着。” 丽娘车夫大夫不敢再停留急急忙忙的退出去了。 驿丞跪在原地没有动,他本是官身,要是也跟着滚出去,就真的别想再回来了。 齐督邮看了他一眼,对邓弈说:“邓大人,他们每一个都不无辜,不该这么轻饶了他们。” 邓弈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到这里手扶着下颌忍不住笑起来,看向楚柯,“楚公子,你妹妹真是厉害,小小年纪,为了掩藏行迹,排兵布阵把搞出这一场戏,真是虎父无犬子。” 楚柯满眼的气恼,让仆从将地上堆的钱物收起来。 “她真是疯了。”他恨声说,“要去找她父亲直接说就是,哪有这样偷了家里的钱就跑,搞出这些花招!” 邓弈手扶着下颌看着气愤的年轻公子,问:“楚小姐如果说要去找楚将军,你们就会送她去吗?” “当然不会!”楚柯想也不想回答,看到邓弈打趣的笑,又忙解释,“邓大人,且不说她打了人,事情还没了结,当初叔父把她送回来说过了,不许她回去。” 邓弈好奇的问:“楚将军为什么不许楚小姐回去?我听说楚小姐原本一直跟着楚将军在云中郡,当年楚小姐刚出生,母亲就亡故了,楚老夫人要接回来抚养,楚将军都拒绝了,这么多年亲自把她养大,怎么此时送回来了?” 他怎么对他们家的事这么了解?楚柯有些紧张,连祖母要抚养堂妹的事都知道?那岂不是也知道叔父当年无媒苟合,和一个乡下女子未婚先孕生了孩子的丑事? 楚柯又一想,也不奇怪,堂妹差点害死了梁家小姐,梁寺卿都告官了,廷尉必然要查,被委托来找人的邓弈必然也要查,这一查,他们家能有什么秘密能藏? 更何况叔父做过人人皆知的蠢事,一直是京城的笑谈。 真是丢尽脸面了!年轻人面皮薄,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气。 “那是,因为,堂妹长大了,叔父要让她回来学规矩,好结亲嫁人。”他唉声叹气说,“可见叔父也是知道堂妹顽劣不堪,所以给家里说了,让好好管教,没有像个样子之前,不许回云中郡。” 邓弈哦了声,若有所思。 莫非还在想他们家有什么丢脸的事?叔父办的丢脸的事太多了,好容易这么多年夹着尾巴做人,大家都淡忘了,如今堂妹子承父业,又继续祸害楚家,少年楚柯真是愁苦,可怜自己身为长子不得不承受这一切。 “邓大人,既然查到了,就快别耽误了。”他催促说,“赶快追上去,把我妹妹带回来,跟梁大人好好的道歉认罚,把这件事了结了,免得闹到我叔父面前,他又要做出不妥的行径,冲撞陛下,我们就真是万死不能赎罪了。” 不妥的行径,邓弈笑了笑:“我入京晚,不过有幸听过楚将军当年的事。” 看看看,果然,好不容易人人都淡忘了他们家,现在又要翻出来这些旧事了,楚柯红着脸急急说:“邓大人,旧事先不要提了,还是快些去追我妹妹。” 邓弈没有再让这个少年人羞耻,停下话不提了。 “不过,你妹妹不太好追上啊。”他说,看驿丞,“许丞,驿兵脚程如何?” 他们说话的时候,驿丞一直安静的跪在地上,此时立刻答:“很快,而且带着楚小姐走的这一队驿兵更快,我看到他们从京城到这里的速度,比其他的驿兵要快两天。” 邓弈对楚柯说:“我不是自谦,跟驿兵们相比,我的脚程真的不行,等我们追上她,她已经到云中郡见到楚将军了。”说到这里摇头,“这也是我的疏忽,其实一开始就该想到,你这个妹妹身为楚将军的女儿,必然知道走驿兵的路子是最快的,根本不会去找什么镖局。” “谁知道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楚柯气道,只觉得束手无策。 他只是一个才十八岁的年轻人,一直跟着父亲在书院读书,这是他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又累又苦熬的都要病倒了。 这可怎么办啊,爹娘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叔父参与这件事,务必他们自行解决这件事,因为叔父的一举一动事关他们一家,尤其是他的前程—— 他想着父亲和母亲叮嘱的话“你叔父什么脾气我们都知道,他在陛下面前就只剩下一点点情面了,我与他已经说好了,为了楚家将来,必须把你扶上马,让你入仕为官,如果把最后这一点情面用在你妹妹身上,就没你什么事了。” 虽然他不太懂为什么父亲会说叔父在陛下面前还有一点情面——叔父有罪,陛下早就弃之不用。 但也知道叔父闹起来,肯定会连累他们一家,会连累他的前程。 他还是个少年,他有大好的时光,似锦的前程! 邓弈审视少年变幻的脸色,忽的坐直身子:“我们追不上,但可以让前方的人拦截。” 拦截? 楚柯看着邓弈。 邓弈看驿丞问:“去云中郡的路途,是否有驿站临近中山郡?” 虽然贪财,但驿丞本职还是很娴熟,立刻点头,明确的答:“有,叫大槐驿站。” 邓弈微微一笑:“那就有办法了。”他站起来,再看驿丞,似乎刚发现还跪着,“许丞,快起来吧,你这次也算是长见识了,被一个小姑娘骗的团团转。” 驿丞苦笑着应声是:“老儿的脸真是丢尽了。” 齐督邮骂他:“还不是因为你贪财,以后你可记得教训吧。” “不丢人不丢人。”邓弈笑,“你就当是被楚将军骗了吧。” 楚柯对他们的说笑不感兴趣,听到又提叔父,只有焦躁,催促着:“邓大人快说怎么办吧。” 邓弈说:“非常巧,他们廷尉府正有案子跟中山王沟通,中山王不便进京,用飞鸽传书,现在我可以借飞鸽传书给中山王,让他协助拦住。” 中山王啊,是了,中山郡是中山王封地,鸽子也比人快,这真是最好的办法。 唯一不好的是,楚家这点破事又要多一个人嚼念了,楚柯只觉得头疼更甚,但又能怎么办。 “那就麻烦邓大人了。”他说,又叮嘱,“事关舍妹声誉,还请大人委婉一些。” ------------ 第九章 人间 邓弈一行人在驿站歇息了一晚,安排好给中山王飞鸽传书的事,便再次启程了。 中山王帮忙拦住,但人不能还让中山王给送进京,他们还是继续前行去中山王那边汇合。 人马远去,风卷着沙尘,驿丞站在驿站外,眯起眼,手落在腰里,摸着空空的钱袋。 这几天的事最终化成了一场梦境。 “大人。”一个驿卒凑过来,“那个阿福竟然是楚卫将军的女儿,这小丫头真的是太能骗人了,别人骗人三言两语,她则敲锣打鼓搬出一个戏班子。” 驿丞嗤声:“骗?你这是贬低她了,她这可不是骗,她简直就是,匪!” 那么大手笔的撒钱,一环套一环,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这分明是匪气。 驿丞想着那个阿福,经常低着头,偶尔抬起头看人一眼,那双眼其实看起来真是很凶蛮。 当时不当回事也没在意,毕竟是个小姑娘。 嗯——那个叫阿九的驿兵当时问的那么仔细,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不对? 驿丞又摇摇头,那又如何,最终阿九还是带上了她,这个故事太完美了,谁能想到是这个小姑娘花钱请人演出来。 不过,也真稀奇,楚岺的女儿竟然是这样的。 再一想,也不稀奇,当年楚岺办出的事,比小姑娘骗人吓人多了。 “大人。”驿卒好奇的问,“楚卫将军到底怎么回事?听起来似是籍籍无名,毕竟官职那么低,但提起来又很有名,每个人都知道。” 驿丞看他一眼,这驿卒年纪还小,也就是十七八岁,当年楚岺风头盛的时候,这小子还吃奶呢。 “当年楚岺将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说,“就已经扬名了。” “他怎么博得陛下青睐的,我倒是不太清楚,坊间传说是陛下微服私访军营,而他把陛下当奸细打下马,也不知真假,要是真的话,那一开始这楚岺就是个桀骜不驯的小子。” “后来他离开京城去边郡当了一个小校,能战善战,勇武非凡,扭转了西凉在边郡如入无人之境的局面,又一鼓作气将西凉王打的给皇帝上求和书,称兄道弟。” “楚岺节节高升,一口气升到了卫将军,大将军指日可待。” “陛下对他更是恩宠极重,他也能跟陛下书信来往,不经过卫尉府尚书府。” “为了他,驿站单独配备驿兵送信。” 这种恩宠的确是从未听过,驿卒咋舌,但又不解:“那他怎么最后只当了卫将军?还一直在边郡,听说十几年没有离开过。” 边郡不是什么好地方,将官们来来去去,能呆这么久的,也只有被发配的罪犯了吧? 驿丞笑了笑:“老话说得好,福祸相依,恩宠重了也不好,这楚岺年少轻狂,傲慢自大,终于被骄纵的无法无天,冲撞了陛下,要不是看在他军功多,别说卫将军了,性命可能都没了。” 这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驿卒更好奇了:“犯了什么错啊?” 驿丞停顿一刻,想了想:“起因应该是剿匪,边郡那种地方,西凉肆虐,民不聊生,马贼匪盗遍地,楚岺除了阻击西凉,还要奉命剿匪,但一次剿匪时,私自放走匪贼,被当地官员弹劾,陛下质问时,他指责陛下匪贼肆虐是陛下治理无能——” 驿卒听的张大嘴:“这,这也太,胆子大了吧!” 驿丞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也不奇怪,武将一旦被皇帝看重,就容易这样,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些狂悖的话,做些张狂的事,自毁前程。” 驿卒摇头:“陛下砍了他的头都不为过,竟然还留着他当卫将军,实在是太仁慈了。” 驿丞揣手看着边郡的方向:“从此以后,楚岺就被陛下弃用在边郡,泯然众人矣。” 驿卒撇嘴“活该,有这样的罪官父亲,楚小姐还敢如此嚣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楚小姐嚣张么?驿丞摸了摸胖肚子,就外表来说——罢了罢了,他没资格评定这个楚小姐了,毕竟他都被骗了。 这次真是百忙一场两手空空,还差点丢了这个官身,对楚岺他避而远之,这楚小姐也不能招惹。 “走走,干活去吧。” “都把眼睛放亮点!” “把善心都收一收!” ...... ...... 越往北走,风寒越重,夜幕降临的时候,躲在北风的地方,篝火点起来,吹僵的身子才渐渐缓过来。 张谷解下围巾,吐出一口气,拍身边的同伴:“干粮还有没有,快让我吃一口。” 同伴还没说话,旁边有人递过来半块风干的兔肉。 “张爷,您烤这个吃。”女声怯怯。 张谷转头,看裹着头巾圆滚滚一团的女孩子:“阿福,这兔肉,是前几天吧?你怎么——” “我把它用草药腌制了,张爷你放心没有坏掉。”阿福急急忙忙解释,又用手擦兔肉,“上面不是脏,是草药渣。” 张谷笑了:“阿福,我不是嫌弃它,我是说,这是给你的,你怎么没吃完啊。” 阿福摇头:“我吃的少,吃不完,军爷您辛苦,给军爷您吃吧。” “你这傻丫头。”张谷将兔肉推回去,“现在我们是一样的赶路,谁比谁辛苦?你这瘦弱小身板,才更辛苦,快吃掉!” “张军爷真是善人。”阿福说,露在外边的大眼满是感激。 有一只手横伸过来,将兔肉拿走了。 “小身板吃多了反而不好。”他说,“虚不受补。” 阿福没说话,张谷有些无奈:“阿九,你别总跟一个孩子闹。” 阿九在他身旁坐下来:“什么孩子,张哥,我比她大不了几岁,我也是个孩子。” 他还伸手在自己和阿福之间比划了一下。 他手长脚长坐下来,几乎跟站着的阿福齐平。 “你看,我们差不多。”他哈哈笑。 张谷瞪了他一眼,再看阿福,阿福已经退开了,安静的坐在篝火的边上,她姐姐拿出干粮在火上烤。 阿九将兔肉只在火上挥了两下,就撕扯着吃起来。 “张哥,你尝尝,还真不错。”他说。 张谷哼声说:“我是大人了,不跟你们孩子抢食。” 阿九哈哈大笑。 其他的驿兵们也都笑起来,拿出干粮,还有酒,吃吃喝喝热闹,酒是不能多喝的,只是为了驱寒,每个人喝一两口足矣。 “那个阿福,阿什么,你们要不要喝点?”阿九还故意问。 阿福这个名字倒是记住了,只是她的姐姐,一路上沉默寡言,时时刻刻贴在阿福身边,像是个影子,到现在大家也没记住她的名字。 “多谢军爷。”阿福道谢,“我和姐姐喝热水就好。” 阿福的姐姐在篝火上悬挂了一个小陶瓶,里面装着打来的水,待水烧热,倒在棉布上,拉过阿福的手轻轻的揉搓。 洗完了手,再拿出一个陶杯倒水,这才是喝的。 阿福一手端着陶杯喝水,一手被姐姐拉着擦药膏,隐隐约约的药味香气散开。 大冬天行路辛苦,手上脸上很容易冻伤,阿福的姐姐准备药膏给妹妹缓解。 “俗话说长姐如母。”张谷也看到了,低声感慨,“有个姐姐是真的好啊。” 阿九接过传到手里的酒壶,仰头喝了口说:“也不用啊,有个婢女也一样,我的婢女就是这般细心,不管春夏秋冬,总记得给我仔细的擦香膏。” 这小子!张军爷瞪眼,又摇头,罢了,这小子是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哪里知道人间疾苦。 ------------ 第十章 清晨 阿福是被冻醒的。 虽然已经出行这么多天了,但依旧不能适应这种艰苦。 太苦了。 她两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阿乐将所有能垫的都铺上了,但野外的地还是咯的她浑身疼,她有些艰难的活动了下手脚。 睡在她一旁的阿乐立刻就醒了。 “小——”她乍惊醒,还有些意识不清,差点脱口喊出小姐,还好及时的被一只手掩住。 蒙蒙青光里阿福黑黑的眼看着她,轻声说:“阿姐,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阿乐清醒了,翻身起来:“小妹,我不困了,你没睡好吧?”她将自己身下垫着的衣物往阿福这边推,“把我的也垫上,你再睡会儿。” 阿福对她摇头:“我不困了。” 两人窃窃私语,篝火另一边睡的东倒西歪的军汉们发出不悦的喃喃。 阿福冲阿乐嘘声,两人轻轻的起身,拎着水壶小包袱,对值哨的两个驿兵低声说:“我们去洗漱了。” 附近有条小河,河边有个密林,很方便女孩子解决个人问题。 值哨的驿兵点点头,没有多问,只叮嘱:“小心点,附近也有野兽出没。” 阿福道谢,和阿乐两人离开了。 河水冰凉刺骨,阿福对洗漱没什么兴趣,解决了人的三急,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发呆。 “我打水回去烧热,你再洗。”阿乐说,她自己挽起袖子,用冰凉的水简单的洗漱。 阿福摇头:“不用了,脏一点也挺好的。” 阿乐看女孩儿的脸,没有戴帽子围巾,昨晚睡的之前,用热水擦过脸,擦了一点点药香膏免得被冻伤,只这样在晨光里肌肤就呈现出白皙细腻。 小姐这么美,如果露出真面貌,行路就不是辛苦,而是危险了。 一路走来小姐对谁都称呼善人,但阿乐知道,这些人没一个真是善人的。 “那再擦一些药粉吧。”阿乐低声说,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阿福点头,抬起脸,阿乐用手沾了粉给她轻轻擦拭。 “阿乐,你真厉害。”楚昭看着阿乐,说,“又会制掩藏容貌的药粉,又会做治疗冻伤的药膏,还会熏野兔野鸡肉干,要是没有你,我什么也做不好,大概就死了。” 阿乐吓了一跳:“小,妹,你可别这样说,我只会这些没用的粗鄙东西,给你丢脸,多谢小姐不怪罪我,还愿意要我,我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她说着眼圈发红落泪。 阿福也没有纠正她的称呼,清晨的河边一览无余,并没有其他人。 看到掉泪的阿乐,她有些滋味复杂,其实阿乐说的没错,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她和她的确从此再没见过。 说起来也好笑,刚醒来的时候,她都忘记有阿乐这个婢女了。 ..... ..... 阿乐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婢女,比她大两岁。 说是婢女,不如说是玩伴。 阿乐是个边民孤儿,从小混迹在市井,靠着偷过活,直到偷到了带着她微服来集市看杂耍的父亲身上,被父亲抓住。 父亲没有责罚,让她换个生计,不偷东西,陪小姐学骑马。 就这样,两人一起学会骑马,一起在练武场上舞刀弄枪,一起招摇过市,然后又一起进京来到伯父家。 但刚一进家门,从未当过正经婢女的阿乐就丢了丑,把婢女端来净手的澡豆当点心吃了,引得婢女们爆笑。 她也因此羞恼不已,进了京城,见识了贵族小姐们的做派,她再也不肯用阿乐这种婢女了,让伯母把人打发了,另寻了家里最好的婢女。 从此以后,阿乐就在她的记忆里消失了。 她当时在楚家花园从假山跌落后重生醒来,到准备离开楚家,都没有想起阿乐,还是那晚翻墙头的时候,遇到了等在墙头外的阿乐。 阿乐低着头往黑暗里躲,唯恐看到自己她会生气:“我只是担心你,想看看你。” 那时候,她才认出她,记起她。 然后带上了她。 带上了她,也才知道,这个不会做正经婢女的阿乐,会做很多行路求生有用的事。 阿福看着阿乐,想上一世阿乐是什么结局?是被伯母卖了,还是送回边郡,还是一直在楚家,但不管哪一种,阿乐必然没什么好下场。 她没有好下场,阿乐也没有好下场,谁让她是她的婢女呢。 她忍不住伸手抚上阿乐的脸,短短时日,阿乐的脸已经粗糙,防止冻伤的药膏,阿乐只来得及捣出一点,只舍得给小姐用—— “真是姐妹情深啊。” 有拉长声调的话传来,打断了阿福的出神。 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个阿九。 阿福收回手擦自己的眼泪,推了推阿乐:“姐姐别难过,我没事,我不哭了。” 阿乐低下头,她不会说话,为了避免暴露,便很少说话。 阿九半敞着衣袍走过来,似笑非笑说:“你这样娇滴滴的,可不像是个穷苦人家孩子。” 这个叫阿九的驿兵一直都在怀疑她,盯着她,审视她,不时的拿话来试探敲打她,真是又难缠又烦人。 前几次她都忍了,这次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前世,心情有些不好。 “军爷。”阿福抬起头,看着阿九,“其实先前我母亲没生病的时候,我们家日子还过得去,而且,有父母在,哪个孩子不是娇滴滴的。” 说罢牵着阿乐的手疾步走开了。 阿九倒也没有追上来打人,只在后嗤笑一声。 阿福牵着阿乐回到露营地,驿兵们都已经起来了,一边嚼着干粮一边查看马匹。 “阿福你们回来了。”张谷打招呼,“阿九特意去找你们,咿?怎么哭了?” 旁边的驿兵一笑:“肯定是阿九又欺负人了。” 张谷皱眉:“这个阿九——” “不是。”阿福忙摇头,抬手擦了擦眼,“我和姐姐是想到娘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说到这里,鼻音浓浓,哽咽。 张谷忙劝:“快别想了,往前看,快些去见到你爹,一切都会好的。” 阿福嗯了声,对张谷屈膝施礼。 “快去吃点东西,咱们这就要出发了。”张谷和蔼的说,看着两个女孩子走到篝火旁,想了想又道,“别跟阿九置气,这小子受了罚来做这个差事,憋着一肚子脾气呢。” 受了罚?阿福心想,这个阿九是什么来历?似乎养尊处优,但又一身的痞气,奇奇怪怪的。 不过,算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是。”阿福感激对张谷点头,“我记下了。” ------------ 第十一章 苦路 驿兵行路是很快的,人和马都如同拼了命的向前跑,一天几乎没有停的时候。 马匹颠簸的阿福咬紧了牙。 睡不好,吃不好,大腿和臀部磨破的伤结痂又破,若非是阿乐的草药撑着,只怕溃烂不能行走了。 她记得她十几岁的时候,马术非常好,天天骑马狂奔,也没有半点不适,可能是因为身体里的人,变成了二十多岁养尊处优的许多年的她,身体也变的不适应了。 她渐渐的落后以及隐忍的神情,阿乐立刻就看出来,也跟着落后,紧紧跟在她身边。 “要不,就歇息一会儿吧。”阿乐忍不住低声说。 阿福摇头,看着在前方疾驰的驿兵们,不行,她不能停下,要不然落了把柄,那个阿九一定会把她甩下。 更何况,她也不想停。 “我想尽快到边郡。”她说,看着前方,“我想见爹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爹爹了。 她也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能再见到爹爹。 这句话出口,她眼泪唰的流下来,被寒风一吹,割的脸生疼。 阿乐的眼泪也跟着流下来,她懂的,小姐长这么大,哪里受过委屈,竟然要被大老爷绑着送官—— 这世上,最疼小姐有且只有将军。 虽然阿福和阿乐没说什么,但张谷还是很快注意这两个女孩儿的异样。 “阿九。”他催马追上最前方的少年,“今天别赶路了,在前方驿站落脚歇息一下吧。” 阿九说:“马匹还能跑一天,明天再换不迟。”回头看了眼,立刻就明白了,不悦的哼了声,“张哥,你也太心善了,我们职责所在,快报急送,可不能半路替人带孩子。” “快报个鬼,我们只不过是送最新军户审批名册,晚个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无关紧要。”张谷恼火说,“说起来,要不是上头为了折腾你,俺们兄弟都不用专门跑这趟差!” 阿九凤眼一挑:“那这么说,我才是这两个女孩儿的好运气,我真是个大善人。” 张谷又被逗笑,呸了声:“说真的,这两个孩子能跟到现在已经很出乎我意料了,真是很厉害,很令人佩服。” 阿九嗤声:“为了自己拼命,算什么厉害,有什么可佩服的,谁比谁活的容易啊。” 张谷又被气的瞪眼:“你这小子是心肠硬啊,还是没心没肺啊?” 阿九似是一笑,眼睛里却几分冷意,将马鞭在空中一甩,啪的发出一声脆响,马匹的速度更快了。 张谷无奈只能跟上。 在后方的阿乐看到驿兵们速度更快了,气的忍不住骂人:“肯定是那个阿九故意的。” 阿福倒是没什么生气的。 “骂他做什么,他又不欠我,本也不该带上我们。”她说,“他是个恶人,我们反而更自在。” 不用想着怎么去琢磨让人发善心,只要拼命的跟上,自己不落后,就不会被丢下。 话虽然这样说,阿乐看到女孩子因为再加快速度疼痛的脸都扭曲了,又是难过又是茫然。 “当初小姐就不该来京城。”她喃喃说。 当时小姐离开边郡的时候,多开心啊,刚进京的时候,多高兴啊,那么期盼期待京城的生活。 谁想到京城里的女孩子们真是太坏了,嘲笑欺辱讥讽小姐是乡下来的,拿小姐言谈举止衣着当乐子取笑。 还有楚棠小姐,明明是叔伯姐妹,不帮着小姐,反而跟着外人一起笑。 都说小姐打了梁家小姐,但她可以肯定,一定是梁家小姐欺负小姐在先,小姐忍无可忍才动手。 大老爷和大夫人真是胆小,惧怕梁家,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小姐绑着送官。 只恨她那时候不在场,如果她还在小姐身边,就用不着小姐动手,她一脚踢飞那个梁小姐,然后要绑着送官也好,打杀也好,都随他们。 阿福看得出来阿乐在想什么,其实她想的多数都错了。 如果还是十三岁的自己,是不会打梁小姐的。 而且十三岁的她傻乎乎的,也根本就没觉得被欺负了。 被瞧不起的确是感觉到了,所以她努力的讨好这些小姐们,努力的跟她们变得一样,认为这样就不会被瞧不起了。 那时候真是,傻啊。 何止那时候,那一辈子她都傻。 傻到活的可笑死的凄惨。 不过有一点阿乐想的没错,当初就不该来京城。 一切的孽缘厄运都是从京城开始的。 离开京城,回边郡去,回爹爹身边去。 阿福攥紧了缰绳,力气又充满了全身,疼痛都减轻了,她也一甩马鞭,发出清脆的响声。 看到落后的两个女孩儿渐渐跟上来,张谷有些感慨,多好的两个孩子,又悲苦又坚韧。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驿站歇息,哪怕阿九发脾气——这小子发脾气也不过是自己扬长而去,就随他去吧。 但气人的是,阿九就越跑越快,一直到天黑都不放慢速度,他都没机会表达这个决定,直到火把点起,马也寸步难行的时候,阿九终于停下来。 张谷这种驿兵都跑的差点喘不过气。 “你这混小子,你发什么疯。”他骂道。 阿九将火把向前挥了挥,浓烟在夜色里摇晃。 “不是发疯啊,不是你说的休息吗。”他说,“前方有驿站。” 张谷愣了下,这里有驿站吗?他怎么没印象?他抬头看去,果然见夜色昏昏中,前方的山坳里有一处亮着灯火,挑着红灯笼,其上鹤岭官驿四个字分外显眼。 ...... ...... 这是一个比北曹阵驿站还小的驿站,没有前后院,只有一排房,乍一看比土地庙大不了多少。 驿丞也是个如同土地爷的老兵,拄着拐招待他们。 “我们这个驿站,其实原本不是驿站,以前这山里盛产好木头,官府就在这里简单修了个房子,用来堆放伐下的木料。”老驿丞笑呵呵说,“我们这里前后一天的脚程,有大城镇也有正经驿站,所以要么加快速度要么慢一步,都不会在这里落脚,几位军爷能找到我们这里,也是巧了,但这里没有驿马,也没有草料食物配给,不过兵爷们放心,老儿我存了些吃食,能让大家填下肚子。” 他唠唠叨叨的说,颤巍巍的就要去厨房做饭。 张谷忙拦住:“老官儿不用忙,我们带着足够的干粮,自己做饭就行,只是没有驿马,我们就需要多休息一天,好让马儿恢复过来。” 老驿丞乐呵呵的说:“没问题没问题,想歇多久就歇多久,这山中安静的鸟兽都看不到几个。” 他拄着拐依旧忙前忙后,给几个驿兵指水去哪里打,柴去哪里扯。 小小的驿站变得喧闹。 烧火做饭这种事阿九自然不管,歪坐在台阶上晃着腿看夜空中星星。 “你竟然知道这里有个驿站。”张谷走过来说。 阿九说:“舆图上标记着呢,张哥你们没看到吗?” 这么多年了,这一条路都跑熟了,谁还看舆图驿站的位置啊,更何况这么小,不起眼的,还真没注意过,张谷笑了笑:“你还挺认真的,莫非要把驿兵一直当下去了?” 阿九看着星星声音散漫的说:“也可以啊,当个驿兵也不错,走南闯北吃香喝辣。” 哪有说的这么好,一辈子都熬死在这里了,也就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才这么说,张谷要再说什么,阿九猛地转头哎哎两声:“你们两个站住,只有一间屋子,我是要睡的,你们等厨房用完了,睡厨房去。” 下了马歇息了好一会儿,刚能被阿乐搀扶着慢慢走动的阿福停下来,拽了拽阿乐,阿乐便扶着她从屋门前转开,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坐下来。 张谷瞪了阿九一眼:“我们大男人——” “大男人怎么了?男人骑马奔波也很累的。”阿九摇晃着长腿,抬头继续看星星。 坐在石头上的阿乐这次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虽然没有床依旧要睡地上,但在厨房晚上可以烧热水,给小姐好好的洗一洗,解乏上药。 ------------ 第十二章 溪边 睡在厨房里,灶火暖暖,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比驿站简陋的床板还要舒服,但阿福还是醒来了。 噩梦惊醒的。 也不能说是噩梦,毕竟那是她亲身经历的一切。 她伸手摸脖子,火辣辣的疼,甚至还能摸到勒痕——只灌了她毒酒还不够,因为嫌弃她死的慢,还用白绫勒死她。 临死前的痛苦也跟着她重生过来了一般。 阿福轻轻喘了几口气起身,因为室内温暖,阿乐没有紧贴着她为她取暖,也没有被惊醒,依旧在熟睡。 阿乐其实也多年没有受过这种奔波的苦了。 在她身边做婢女,几乎也是被当做小姐养大的,楚昭有的她都有。 阿福看着女孩子脸上的冻疮,将那老驿丞给的厚毯子给她盖上,披上棉衣轻轻走出去。 轮值的两个驿兵正倚在屋门口低声说话。 “阿福你又醒这么早?”他们说,“要在这里多留一天,不赶路,你多睡会儿。” 阿福对他们摇头:“反而睡不着了,让我姐姐多睡会儿,两位哥哥,我去打水吧,在哪边?” 这两个女孩儿跟着他们,一路上主动负责烧水做饭,但基本上动手的都是那个姐姐,看得出来,这个妹妹是娇惯一些。 不过妹妹还是知道心疼姐姐的,两个驿兵笑着给她指了地方。 阿福拎着木桶便去了。 山间的溪流潺潺,腾起一层层白雾寒气。 阿福坐在石头上,将木桶扔在一边,手轻轻的拨弄溪水,感受刺骨的冰凉,提醒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真的又活过来了,回到亲人们都还在,她也还没有遇到那个人之前。 她能够再次见到爹爹了。 想到爹爹,阿福的眼泪就忍不住,小时候觉得爹爹很烦人,进京之后,还因为他人的闲言碎语对爹爹心生怨恨。 尤其是听伯母说,本来祖母要抚养她的,但被爹爹拒绝,若不然,她也是京城里端庄优雅美丽的贵族小姐,跟堂姐一样。 她那时候恨恨的想,再也不回边郡了。 她果然再也没回去,也再也见不到爹爹。 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尤其是最后几年,她几乎是夜夜都梦回边郡,梦到爹爹。 现在终于—— 阿福伸手掩面哭“爹——” “你为什么哭你爹,而不是哭你娘?”一个男声好奇的问。 阿福吓的站起来,这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溪水边多了一人,他敞着衣衫,晨光里身材修长,面容蒙上一层玉色——那个少年阿九。 “你,你。”她一时气息不稳颤声说。 “我,我,我怎么了?”阿九冷声说,“这溪水又不是你的,你能来这里哭,我就不能吗?” 阿福被噎的一口气咽回去,情绪倒也平复了,幸好她适才没有说其他的话,否则—— 她垂下眼,将木桶拎起:“我打好水了,你,在这里哭吧。” 阿九哈的笑了,虽然掩藏的很好,但这个小丫头还是会忍不住露出爪子。 什么乖巧安静老实可怜柔弱,都是假象,这个小丫头狠着呢,明明不擅长骑马,咬着牙硬是坚持下来,对自己真够狠的。 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必然也狠。 “站住。”他展开手臂,拦住路,“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哭你爹,不是你娘?” 这话听起来胡搅蛮缠,但阿福心里清楚,这少年是一直有疑心,不相信她,以及她的那个娘。 “我哭我娘了。”她咬着下唇,“你来的晚了没听到,我是哭完我娘,才哭我爹的,要是我爹在家,我娘也不会如今这般。” 阿九笑了:“你这个解释还真是够可以,变成了不是你问题,是我的问题。” 阿福垂目:“军爷,我可以走了吗,我想趁着我姐姐没醒来,多打些水,为她分担辛苦。” 阿九将衣衫一抖叉腰让开路。 阿福双手吃力的拎着木桶摇摇晃晃的踩着河床石走过来。 “小丫头。”擦身而过的时,阿九似笑非笑说,“那不是你姐姐,那是你的婢女。” 阿福脚步微微一顿,看向那少年,本想说什么,但视线落在他敞开的衣衫,隐隐露出的胸膛,以及束扎的裤腰。 她的视线一顿,不是因为看到男人的胸膛,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而是他裤腰上别着一封信。 晨光蒙蒙,但她清晰的看到信封上的字。 楚岺密启。 楚岺?! “看什么看!”阿九喝道,将衣衫掩住胸膛。 阿福羞恼:“你,你自己不知羞!”说罢慌慌张张的拎着木桶走开,桶里的水都洒了一半。 回到驿站,她的心还砰砰跳。 当然不是因为看到了少年的胸膛。 阿福已经醒来了,正要去找她,见她的神情有异,紧张问“怎么了?” 院子里的两个驿兵也看过来。 阿福低头说:“没事,遇到了阿九军爷了。” 阿乐气恼,两个驿兵也明白了,阿九的脾气,肯定是又对这个女孩子不客气了。 “我去打水。”阿乐夺过木桶,“你进去烧火。” ...... ...... 阿乐来回跑了几趟,将驿站的水瓮都装满了水,进了厨房,却看到阿福坐在灶火前,灶膛里原本燃着的火都灭了。 “小,小妹。”她紧张的问,“没事吧?那个阿九,他怎么你了?” 阿福回过神,对她笑了笑:“他没怎么我,就是怀疑我们,不过不用在意。” 阿乐松口气,其实她并不觉得暴露身份会怎么样,报出了将军的名字,这些驿兵肯定会对她们恭敬,那个阿九也必然不敢阴阳怪气。 但小姐从出京开始就掩藏身份,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姐要这样她当然不会反对,就是觉得小姐太受罪了,她一边想着,利索的将熄灭的火燃起来。 “驿丞这里有蜂蜜,一会儿给小姐熬成糖粥。”她欢快的说。 阿福却似乎还在走神,问:“阿九在做什么?” 阿乐愣了下,小姐主动问阿九? “我去溪水边时没见到他。”她说,“我听张军爷说,这个阿九总是喜欢乱跑,不是撵兔子就是抓野鸡,估计是去山林里祸害了。” 阿福哦了声,若有所思,看向阿乐:“阿乐,你有没有把握从他身上拿到一件东西?” ------------ 第十三章 盗取 大概是因为早晨受挫,这一天阿福都没有出现,一直躺在厨房歇息,阿乐忙前忙后比疾驰行路的时候还忙碌。 热水烧了好几锅,让张谷等人都洗了洗泡了泡脚,驿站虽然没有佳肴酒菜,但老驿丞囤的山货野味做出来也很诱人。 石桌上摆满了大碗小盆,筷子不够了,就用树枝代替,驿兵们和老驿丞齐齐围坐吃的欢快。 “这个是用蜂蜜蒸的饼子。”阿乐捧着一个筐过来,想了想,挪到阿九身边,将筐放下,小声说,“又软又甜。” 张谷哈哈笑了:“没错,就是放阿九那里,我们都不吃甜的软的,就他爱吃。” 阿乐红着脸急急忙忙跑开了。 阿九伸手抓起一张饼吃了口,撇嘴:“不香也不甜。” 老驿丞笑呵呵:“这小哥儿还挺挑嘴的,第一次出远门吧。” “他在家也挑嘴。”张谷说,又看着阿九打趣,“怎么阿乐对你这么殷勤?这一天往你跟前凑了很多次了,以前可都是绕着你走。” 旁边的驿兵撇嘴:“因为他早上又欺负阿福了,阿乐这是在讨好他,希望他对妹妹好点,可怜,阿福都不敢出来了。” 张谷抬手给了阿九一肘子:“你这小子!” 阿九侧身躲过他:“什么啊,你们真是想多了。” 这个阿乐的确是在讨好他,但可不是因为他欺负了她妹妹,那个阿福也不是因为受了欺负不敢出来,分明是被他揭穿了躲起来了。 婢女,本就是伺候人的,所以才来殷勤。 几人说笑着,阿乐又拎着罐子来了。 “野菜汤也熬好了。”她说,要给大家倒上,并且第一个就是给阿乐。 但大概因为太烫了,她的手一滑,野菜汤歪倒洒出来。 阿九机敏的躲避,但还是被浇在胳膊上,他叫了一声“你是故意的吧!” 旁边的驿兵们没有惊慌,都大笑起来。 “阿乐一直在忙,累了难免,你不要这么小气。”张谷更是一本正经的劝。 大家心里其实也觉得阿乐是故意的,不过谁也不揭穿,谁让阿九欺负人家妹妹呢。 阿乐慌张的给阿九擦拭,似乎要被吓哭了:“我给军爷把衣服洗了。” 阿九甩开她:“别动小爷的身子和衣服。” 阿乐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没事阿乐。”张谷笑,看阿九的胳膊,“就洒了几点,你大惊小怪什么,快别闹了,赶紧吃。” 阿九哼了声将袖子卷起来,指着阿乐:“离我远点啊。” 阿乐低头忙退开。 张谷让阿乐去吃饭:“我们也不用你伺候。” 阿乐这才离开了。 驿兵们继续哈哈笑,阿九倒霉成了大家的快乐。 ...... ...... 厨房里,阿乐将一封信交给阿福。 “是不是这个?”她低声问。 阿福在稻草垫子上坐起来,伸手接过,看到信封上楚岺密启四个字,点点头。 阿乐看着也好奇,竟然是给将军的信,这个阿九是什么人啊? 是朝廷给将军的,还是他替人送信? “这么巧。”她又有些欢喜,“竟然被小姐遇到了。” 是啊,这么巧,阿福拿着信神情凝重,她已经旁敲侧击打听了,这群驿兵是去云中郡送审定的军户名册的,跟父亲毫无关系,他们也不去父亲驻守的落城。 为什么阿九身上会带着给父亲的密信? 为什么京城里会有人给父亲写密信? 父亲这样一个人人避之,又没前程的卫将军。 她的心砰砰跳,她想到了临死前听到的那些话,那些话里描述的父亲对她来说陌生又不可置信。 难道那些事是真的,父亲真的不是看起来那么平凡普通无能? 这个阿九到底是什么人? 张谷说他是受了罚来当驿兵的。 太奇怪了。 她一定要看看这封信写了什么,尤其接下来朝廷将风云突变,陷入一片混乱,这一次她和父亲都不能再被卷入其中。 阿福轻轻启开了信封,将一张信纸抽出来,深吸一口气,打开,下一刻,瞪圆了眼,一瞬间窒息。 信纸上只有两个字。 呵呵。 ...... ...... 信纸带着信封被阿福扔进了灶膛里,瞬时化为灰烬。 “怎么,怎么办?”阿乐声音有些紧张,“他发现了?” 所以用了假信来对付她? 她很少失手,在京城将大老爷家翻了底朝天,装走那么多钱和首饰,一家人都没发现。 上一次失手是被将军捉住,这是第二次。 阿福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差点跳起来,但深吸一口气将信封信纸烧掉后,又平静下来。 “不承认。”她说,看着灶膛里化为灰烬的信,“没有当场抓住你,就不是你。” 没有证据,死不承认。 “他若是闹起来,我们哭就行了。”阿福看着灶火,火光在女孩儿黑黑的眼睛里跳跃,“反正一直以来,大家都知道,他欺负我们。” 阿乐点头,不害怕了,其实回过神想,这是给将军的信,小姐看看又怎样?将军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没发现阿九带着这封信,她们还有点惧怕他,现在发现了,反而底气十足,一点都不怕了。 她甚至恨不得干脆去揭穿小姐的身份,这些驿兵一定会恭恭敬敬的把小姐送回将军身边。 阿福知道阿乐的疑惑和心思,但阿乐和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真正不让她回去的,是父亲。 父亲为了让自己在家能过的安稳,还对伯父许诺了好处。 伯父自私又贪婪,绝对不会让她回去,免得坏了他期待许久的前程。 后有追兵,前方,父亲如果知道消息,也会派人阻拦,所以这一次,她必须隐名埋姓才有机会回到父亲身边。 她有好多话要跟父亲说,她也有很多事要问父亲,最关键的是,她不能在京城,哪里是她厄运的开端。 阿福垂下视线,将一根柴扔进灶火里。 ------------ 第十四章 静待 虽然不怕,两人一直提着心,准备应对,但那个阿九没有闹起来,一直在吃吃喝喝,晚上阿乐还试探着挪过去给他送了洗脚水,他像先前那样阴阳怪气,不让阿乐靠近他,说自己只有两件衣服了,再被弄湿就只能光着了。 阿乐红着脸跑了,驿兵们笑骂他。 阿福阿乐这一夜都没睡踏实,但一夜无事。 第二天醒来,两天时间人和马都休息充足,告别了热情的老驿丞,一行人又开始了疾驰。 不知道是身体适应了,还是离京城越来越远,离父亲越来越近,阿福心情大好,骑马也不觉得辛苦了,腿臀也不再磨的痛死,掀开围巾,让凌冽的寒风吹拂着,也不觉得苦寒,而是许久未有的畅快。 那一世她进京后,为了做个端庄的贵族小姐,马不骑了,刀枪功夫不练了,嫁人后更是一心钻研侍夫之道,举止言谈柔和娇媚,变成了一个弱柳美人,以至于被人推一下都能摔倒滑胎,最后被人按着灌毒酒,被人用白绫勒死,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刚重生醒来的时候,连累的这具身子都变弱了,在楚家翻墙头都差点翻不过去。 肆意的骑马奔驰,身体的强韧,带给人的感觉真好。 这一世,谁也别想再勒死她,她会先勒死他们! 阿福扬起鞭子,喊了一声御马的号令,声音清脆。 前方的张谷等人扭头看过来,姐妹两人都少言寡语,虽然妹妹阿福说的多一些,但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喊出声。 到底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呢。 “阿福,骑术真不错啊。”一个驿兵笑着说,“来,跟我比比。” 其他人起哄“你多大年纪了。”“不羞。” 阿福没有说话,扬鞭催马,果然追了上来,驿兵们顿时发出叫好声。 冬日荒野空寂瞬间变得喧闹。 看着阿福从身边越过去,本来一直为首的阿九撇撇嘴。 “哎呦,把你比过去了。”张谷大笑。 “怎么可能!”阿九说,少年一催马,马如闪电冲了出去,不仅超过了阿福,还差点把女孩儿从马上撞下去—— 张谷气的在后边骂:“跟一个姑娘家争什么!” 大家又不会真的认为他会被比下去。 这混小子! 先前跟阿福比,故意落后一步的驿兵鼓动阿福:“去,跟他比,气死他。” 阿福看了眼在荒野上撒欢远去的少年阿九,笑了笑,摇头:“我比不过他的。” 这个阿九,不知道是骨子里的放肆,还是装出来的,捉摸不透。 看起来他好像真的没有怀疑书信的事。 “我想那个呵呵不是他写的。”阿福对阿乐低声说,“既然是密信,应该是有很多伪信替身,被你偷来的那个,本就是假的。” 阿乐猜测:“所以他本就在身上藏了很多这个,一个不见了不在意。” 虽然,有点说不过去,但也只能这样了,反正阿九不来问,她就装没这回事,阿福更好奇的是,到底是谁给父亲的密信。 现在觉得谁都有可能,但又谁都不可思议。 说不定是那个人。 阿福看着荒野里跑远的少年阿九身影,眼中闪过恨意。 “别生气。”阿乐看到了,忙低声说,“我再试试,看能不能拿到。” 她不是因为这个生气,阿福垂下视线,摇头:“不要了,这小子机敏的很,会被他发现的。” 她现在知道有这封信了,等见了父亲一定要看,父亲会给她看的。 想到父亲,阿福就开心了。 “快看。”张谷在前方喊,“前面就是小窟河。” 驿兵们都欢呼起来。 “过了小窟河就正式离开中原了。” 阿福当然也知道,她进京的时候也经过小窟河,还特意坐了船沿着河玩耍几天呢。 云中郡越来越近了,父亲也越来越近了。 她的脸上忍不住绽开笑容。 今晚他们野外露宿,枕着河水湍急的声音入睡,阿福依旧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 阿乐偎依着棉衣熟睡,阿福动作敏捷的起身。 看到她的动作,值哨的驿兵了然的打个招呼叮嘱“河边湿滑小心点。” 阿福对他道谢,拎着木桶脚步轻快的向河边去了。 来到河边一如以往,先是解决了内急,再简单的清洗一下手脸,现在的她已经能适应冷水了。 这条河叫小窟河,但并不小,河面宽阔,河水也很湍急,清晨时分稍微平缓。 阿福能看到河水里自己的脸,真是奇怪,她几乎不认得小时候的自己,但也想不起来临死时自己什么样了。 她滑了胎之后,就变得不像样子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如凋零的花,头上甚至生了白发。 原本以为是身体不好,现在回想,应该是那时候吃的药里就被下了料。 何至于此啊,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阿福看着河水里女孩儿满是恨意的脸,耳边陡然破空声,一颗石子擦过,落在河水中,将水面女孩儿的脸荡碎。 阿福一惊回头,看到阿九握着一把弹弓站在身后。 “军爷。”她忙起身,抓着木桶,“您洗漱吧,我回去了。” 但啪的一声,又一颗石子射过来,砸在木桶上。 阿福的手一麻,竟然抓不住,砰的一声木桶跌落。 阿九看着她,神情没有阴阳怪气,平静无波,眼神冰冷:“谁派你来的?” 阿福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果然知道信被偷了,竟然到现在才说。 “你说什么呢。”她咬着下唇,“你又想怎么欺负我。” 阿九笑了,只不过笑的寒意森森,拿出一柄寒意森森的匕首,搭在弹弓上对准了阿福。 “不会欺负你的。”他说,“我是要,杀了你。” ------------ 第十五章 死生 清晨的风从河面上来,刺骨的寒意,阿福的后背冒出一层汗。 这个阿九不是开玩笑,他是真要杀人。 她一动不动,看着阿九,不哭不闹,面容平静,说:“总要给个理由吧?” 阿九笑了笑:“看看,露出真面目了,这一张脸,跟老实可怜有什么关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们有问题。” 阿福没说话,看着他。 “你那个娘,都病的要死了,竟然还有心情做出那般姿态,说情啊爱的话。”阿九说,一脸嫌弃,“是个烟花巷出身的吧。” 果然,丽娘那句自作主张的话还是引起注意了,这小子也太机敏了吧,还真让他猜对了。 阿福想了想,说:“我娘和我爹情深意重——” “都什么时候了,生死关头,还情深意重呢,你娘是不是忘了身边还有你们两个孩子呢?”阿九打断她,嗤笑,“小姑娘,你们这场戏做的的确不错,但可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因为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娘将死,儿无托是什么样子。” 娘将死儿无托的样子?阿福看着阿九,听起来他见过啊? “是什么样子?”她好奇问。 不知道是她这态度,还是先前的那句话惹恼了阿九,他的神情变得阴沉。 “开头提到楚将军,假话真说,杨大春是假的,那楚将军就有可能是真的。”他冷冷说,“所以我故意让你看到密信,果然,你们是为这个来的。” 一开始就露陷了?说的杨大春,只提了下父亲的名字,他竟然想到这里了? 也是,既然是密信怎么可能让她看到,这个的确是她失策大意了。 没办法,对父亲太关切了。 阿福看着他,说:“阿九公子,你先放下兵器,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 她的话没说完,就见阿九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河面,神情冷厉。 阿福也下意识的看过去,河面上水雾缭绕,一艘大船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一人,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到白色锦衣,腰间一条蓝束带—— 她的同党?阿九冷声喝道:“你说不说!” 他的同党?阿福猜测,收回视线看他,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有密信,我只是恰好看到,又恰好认识楚岺将军,所以——” 这一次她的话依旧没说完,眼前寒光一闪,伴着阿九冷冷的声音:“去死吧。” 阿福毛骨悚然。 他根本不为查问,只要杀人灭口。 这一瞬间十三岁自己身体的本能发挥了作用,一个弯身躲避,匕首擦着脸滑过。 但她因为躲避,河石湿滑,脚步踉跄,人向河水中倒去。 噗通一声。 视线里阿九消失,取而代之是清晨的天空,然后冰冷的河水将她吞没。 就像,那时候。 熟悉的记忆也瞬时将她吞没。 阿福的视线模糊,呼吸停下,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 ...... ...... 京城楚家的花园里有一个湖。 楚家虽然现在没落了,但祖上是跟随高祖皇帝起家的臣子,作为最早进京的功臣,抢——分到了一处前朝皇亲国戚的宅邸,这个宅邸最有名的就是花园。 如今依旧是京城有名的园子,当然,现在叫做楚园。 她也很喜欢这个园子,尤其是喜欢和堂姐还有其他的小姐们坐在园子里画画弹琴,是她在边郡从未见过的美景。 但她技艺很差,大家不带她玩。 那一次,她又被嘲笑挤兑,堂姐干脆让她去给大家准备茶点。 她又是生气又是难过的走开了,打发了婢女们去准备茶点,自己走到湖边生闷气。 然后,她踩到了松动的石头,栽进了湖里。 她不会水,身边又没有人,她以为自己要死,然后,有个人从天而降—— ...... ...... 阿福在水里睁着眼,似乎还能看到那一幕。 她那时候已经下沉了,所以当那个人跳进湖水的时候,真的像从天上缓缓而来。 他穿着白色的衣衫,他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他冲她伸出手,将她抱起来,将她带出了水面,也将她送上了不归路—— 阿福闭上眼,猛地张大口,但气只呼吸了一半,冰冷的水倾灌。 救命—— 她用力的伸手。 这些念头看起来很多,但其实事情发生只是一瞬间。 ...... ...... 当阿福还没有掉进河水的时候,从船舱里走出来的护卫铁英就看到了。 因为距离太远,不知道什么事,只看到是两个年轻的男女,以为是少年男女清晨来河边幽会。 他收回了视线,走到船头的人身后,说:“早饭——” 还没说完早饭准备好了,面前的人就啊了声,说:“小心——” 铁英一瞬间绷紧了身子,然后就听到女声尖叫,以及噗通落水的声音。 适才看到河边的少女已经落入了河水中。 这是怎么了? 铁英看向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还站在原地,似乎看不到女孩儿落水,一动不动。 太远了,看不清少年的神情,但看他的身形,莫名的冷漠。 这是少年男女口角,还是什么? 铁英还在思索,就又听噗通一声,船头的人也不见了。 铁英站在船头有一瞬间惊慌,作为亲随,他一身功夫无人能敌,但惟独不会游水。 而主人虽然看起来文弱,但却有着极好的水性。 铁英恢复了冷静,示意船工将船转动方向跟随。 ...... ...... 阿福在不停的挣扎。 这里不是京城的楚家,也不是前世,前世的她已经死了。 好不容易重来一次,她不想死在这里。 但心里求生不等于就能操纵身体,不管是十三岁的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自己,都不会水。 再加上前世落水受到的惊吓,更加恐惧水,她很快被呛了几口水,人就向河底沉去。 阿福的眼泪流出来了,被河水覆盖。 上一世她死的那么惨,好歹杀她的,以及她死后的身份,都是至高无上的。 这一世她死的不仅惨,还是死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喽啰手里,而她也是隐名埋姓,不知道多久才会被人知道。 她怎么就这么命苦。 或许,她根本就没活过来,这一切都是她死的一瞬间的臆想。 阿福的手不再挣扎,意识涣散,但就在这时,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有人缓缓的飘过来。 他白色的衣衫在水中飘动,像牡丹花一样。 他伸出手,将阿福包裹在怀中。 阿福看着他的脸,像月光一样柔和,他紧紧闭着嘴,脸颊上便多出两个酒窝—— 这个酒窝啊,装的酒喝不完,还能让人一喝就喝醉,阿福伸出手轻轻的点过去,这是她最喜欢和萧珣说的情话—— 萧珣。 萧珣?! 阿福一瞬间在水里差点炸裂,原本无意识的手脚猛地抖动,将湖水搅动如起了漩涡。 萧珣?为什么她竟然见到了萧珣了? 不是在京城,不是在楚园湖水中。 在遥远的中原边界的一条野河中,落水的她,又遇到了萧珣。 萧珣,中山王世子。 大夏下一任皇帝。 为她戴上凤冠的丈夫。 以及,弃她如敝履,赐一杯毒酒一条白绫的仇人。 她是大夏的皇后。 ------------ 第十六章 身份 她当上皇后,或者说萧珣当上皇帝,是天意又是巧合。 先帝有两个儿子,皇位本也轮不到中山王这一脉。 但风云突变,在先帝病重的时候,两个皇子相争,一死一废。 病重将死的先帝只能过继兄弟的儿子,中山王的长子萧珣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又成了皇帝。 而嫁给中山王世子的她,也成了大夏的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这个最尊贵的女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萧珣了。 她小产后,一直病体难愈,萧珣不耐烦的探望几次后,就不再踏足坤宁宫了。 皇帝不来了,她这个皇后就成了摆设,坤宁宫变成了冷宫无人踏足。 说起来也可笑,最热闹是她死的时候,有梁妃来耀武扬威,有宫女太监们一大群。 她们灌她毒酒,但因为长久服药,体内久药成毒,以毒攻毒,那毒酒竟然没能足效发挥,她迟迟不死。 最后一个小太监来打探,等不及干脆勒死她了。 她死的这么憋屈这么惨,她怎能不恨! 她满怀悲愤从剧痛窒息和黑暗中突然又睁开眼,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变成了十三岁,她身边也围着很多女孩子,唧唧咯咯的又是说又是笑,她以为还在坤宁宫,被梁妃那群宫女围着。 好巧不巧,有人喊一个女孩子为梁小姐。 她一腔悲愤上前一脚把人踢进湖水里。 其实,她是踢错人,入宫的梁妃,是这位梁小姐的妹妹,此时此刻才五六岁。 但也没什么歉意,梁氏都该死。 临死前梁妃得意洋洋的讲述,她落得如此下场,这其中有很多人的手笔,梁氏也在其中。 当然,最该死的是萧珣。 是他主谋,是他纵容,是他无情无义,是他心狠手辣。 是他—— 萧珣! 阿福伸手去掐他的脖子—— 原本奄奄一息的女孩儿突然变得张牙舞爪,撕扯着他,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模样,但萧珣也没有觉得奇怪。 落水的人都这样。 一旦遇到人来救,就会拼命的缠住此人,所以导致很多来救人的人反而也溺水。 对萧珣来说不会有这个麻烦,他抬手对着女孩儿的头就是一拳。 女孩儿被打的一懵,挣扎的动作停了。 萧珣将女孩儿一拎拉出了水面,拖着她的向河岸游去。 铁英带着干净的毛裘跳上岸时,看到落水的女孩儿已经醒过来了,趴在河边咳嗽。 不远处有很多人人奔来。 先是阿乐,醒来看不到阿福寻来,远远的看到阿福被男人从水里拖出来,她发出尖叫。 尖叫声惊动了其他的驿兵。 清晨的河边变得嘈杂喧闹。 ...... ...... “这是怎么回事?” 张谷惊讶的问,看看坐在地上被阿乐拥在怀里的阿福,阿福面色惨白,头发湿漉漉,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瑟瑟的抖动着。 怎么会落水啊? 阿福虽然瘦弱,但一直很谨慎,不应该啊。 他的视线看向一旁,有个少年抱着臂膀置身人群外,满脸漠然。 “阿九!”他喝道,上前揪住他,“你干的好事!” 阿九不说话,也没有看阿福,而是看了眼站在另一边正被服侍裹上厚毛裘的男子。 “张哥,那位看起来很贵人啊。”他说,“你不去打个招呼吗?” 张谷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自然也注意到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一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会儿再跟你算账!”他说,推开阿九,走向那位男子,施礼道谢,“多谢公子相救。” 那年轻男子微微颔首:“不用客气。”示意铁英,“我穿一件就够了,给这位姑娘一件。” 铁英应声是,将一件黑毛裘往阿福这边递过来。 阿乐忙伸手接过给阿福裹上。 这边年轻男子的视线又回到杨谷身上:“你们哪里的兵?你们跟这位姑娘是一起的?” 杨谷道:“我们是驿兵,我们是去——。” 话没说完,就见缩在阿乐怀里的阿福甩开刚被裹上的毛裘。 “谁稀罕你的衣服。”她大喊,狠狠的看向那男子,“谁要你救我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福。”张谷愕然,“你说什么呢,你差点淹死。” “我就是淹死,也不用他管。”阿福喊,湿淋淋的站起来,咬着牙打着颤,眼泪流下来,“这是我和阿九的事,要你多管。” 所有人再次愣住了。 阿九一时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眼神变幻,就要往后退。 但还是晚了一步。 阿福扑了过来,抱住他的腰,哭道:“我为了你死了也心甘情愿,我就是死了,也是你的人。” 张谷等人如同见了鬼。 坐在地上的阿乐也张大嘴。 倒是铁英释然,果然是少年男女私会,寻死觅活,又不屑的撇嘴,可惜世子好心救人,倒成了驴肝肺。 萧珣没有恼怒,微微笑了笑,转开了视线。 ..... ..... 河边似乎瞬间冒出很多护卫,点起篝火,搭起帐篷,有烈酒驱寒,甚至还带了浴桶。 杨谷看的咂舌,这种出行的阵仗,在京城也不多见。 但因为适才发生的事太震惊,一个愣神,那年轻男子被护卫簇拥着退开了,没能再说话。 年轻男子进帐篷洗漱更衣驱寒,护卫将帐篷守起来,一个个神情肃穆又戒备,他也不好意思去打扰。 不过,虽然阿福的态度十分不得体,但年轻男子没有计较,还分给她一个帐篷,内里浴桶,热水,以及干净的衣袍齐备。 阿乐好说歹说哭着劝,把阿福带进帐篷洗漱更衣去了。 “这附近有什么大户人家啊。”杨谷嘀咕,转头看到阿九,想到适才的事,心情复杂的问,“你们,是什么意思?” 阿九低着头擦自己身上的水——被湿淋淋的阿福抱住,他也要湿透了,但没有人给他一个帐篷,以及新衣服。 “别说们,我可什么都没说。”他冷笑说,“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张谷还要说什么,阿乐从帐篷里跑出来,低着头走到阿九身边。 “阿九公子。”她低声说,“小妹请你进去有话说。” 阿九似笑非笑呵了声:“我不去。” 阿乐噗通跪下来,哭道:“求求公子了,我就这一个妹妹,她要是有个好歹,我也活不了了。” 阿九啐了口,要说什么,被张谷一巴掌打在背上。 “快进去跟人说清楚。”他低声骂。 其他的驿兵也乱乱的催,阿九一甩袖子大步向帐篷去了。 大家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 “没想到,阿九和阿福竟然——” “这可真没看出来啊,明明阿九讨厌阿福,阿福也怕阿九。” “对啊,阿福还常说被阿九欺负,咿,莫非这种欺负是那种欺负——” “大家都在一起,也没见他们独处啊。” “哦,我知道了,阿福总是天不亮就去打水,阿九也常常在那个时候不见,原来两人是去幽会了——” “阿福才多大啊,阿九真下得了手!” “真禽兽!” ...... ...... 阿九掀起帘子走进去,帐篷里摆着火盆,再加上热水浴桶,很是温暖。 那女孩儿换了干净的衣袍,头发湿漉漉的坐在火盆前烘烤,手里捧着一碗姜汤慢慢的喝。 听到声音,她从碗里抬起头,一双大眼黑黝黝的看着他。 “那现在你的身份,不再是失去母亲千里迢迢去找爹的可怜孩子。”阿九挑眉冷冷说,“而是为一个帅气勇敢善良的驿兵执迷不悔要死要活的痴心人?” 阿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 第十七章 厄运 阿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笑。 明明是现在最笑不出来的时候。 她逃离京城,是为了见父亲,也是为了避开前世的命运,她和萧珣是在京城相遇的,她落水,他相救,她对他一见钟情,他与她两情相悦—— 当然,临死前才知道这是假的。 梁妃很不屑:“什么两情相悦,皇后娘娘,你和陛下的相遇,哪有那么巧,陛下去了你家,你又恰好落水?你快醒醒吧,也不瞧瞧你们楚家什么身份,哪有那么好运气,这不过是场交易。” 十五六岁花朵儿一样小姑娘,说的话刀子一样,一刀刀的扎她的心,让本以为认清了萧珣无情无义的她再次剜肉刮骨。 原来那场救命之恩一见钟情是她自己的想象? 萧珣根本就不喜欢她?娶她是一场交易?跟谁交易? 正如梁妃所说,他们楚家身份何止普通,父亲还背负着罪名,人人避之不及。 哪来本事的跟别人交易?对方还是中山王世子! 梁妃还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不仅说她父亲做那件恶事,还说她母亲—— 她楚昭生下来母亲就死了啊! 怎么十年后又提她母亲? 她也没机会知道,他们不给她多问,催着她死,她死了后位让出来,梁妃也就能尽快封后。 死的糊里糊涂,醒来后也糊里糊涂,她只能立刻离开京城,避免再掉入这莫名其妙的交易中,去找父亲问一问许多的疑问。 没想到离开了京城,在这么远的地方,她又落水了,竟然又是萧珣救她。 这,就不能是谁的交易了吧? 这里除了她和阿九,就没别人了。 阿九的身份她看不透,而且还差点杀了她,但她认为阿九跟萧珣不认识。 可惜此时此刻没有办法杀死送到面前的萧珣,只能不跟他有什么牵连。 不跟萧珣有牵连,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跟别人有牵连。 而且,还能在萧珣面前掩盖身份。 所以当张谷要说出来历的时候,她立刻喊出那句话,冲过去抱住阿九。 果然,萧珣不仅没有再多看她一眼,连驿兵的身份都不问了。 想到这里算是逃过一劫,阿福当然忍不住要笑。 阿九冷冷的看着她:“你是不是被水淹进脑子了,还敢来拿我做戏,忘记我是什么人?我是要杀了你的人。” 这女孩儿竟然还要和他做戏,难道不应该是立刻投入那个年轻男人的怀里,一边感激救命之恩一边指出他这个杀人凶手吗? 要么是这个女孩儿疯了,要么就是女孩儿和那个男人是同党,在做戏欺瞒他。 只是虽然看不透这女孩儿的来历,但他认为这个阿福跟萧珣不认识。 为什么敢和他来做戏?阿福再次笑了笑,因为那个男人也会杀她啊,甚至已经杀过一次。 面对两个要杀自己的人,阿福当然选阿九,严格来说,阿九杀她是因为误会。 “阿九公子。”她说,“我叫楚昭,楚岺是我父亲。” ..... ..... 阿九的神情微微愣了下。 “你又胡诌什么?”他旋即皱眉说,“又要换个身份来骗人?” 因为看到他拿着给楚岺将军的信,就开始往这扯,这女孩儿说谎真是随口就来。 “我不骗你。”楚昭说,对外扬声,“阿乐。” 守在帐篷外的阿乐忙进来。 “你猜的不错,她不是我的姐姐,她的确是婢女。”楚昭说。 阿乐对阿九施礼:“阿九公子,多有冒犯。” 阿九面无表情。 楚昭接着说:“你应该也知道,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去年才将我送来京城。” 阿九神情冷冷:“我应该知道的事,世人也都知道,你说这个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也没时间听你胡扯。” 说罢转身就要走。 “阿九公子。”楚昭站起来,“你保密我的身份,我也会保密你的身份。” 阿九回头,眼神冷峭,看看,这个女孩儿真是撒谎威胁张口就来。 “虽然你说你是故意用密信来引诱我露出身份。”楚昭说,“但你的戒备必然也不是无风起浪,你去云中郡肯定跟我父亲有关。” 阿九呵呵一笑,一句话不说,转身大步走了。 帘子翻飞,寒风灌进来,楚昭乍一受激,咳嗽几声。 阿乐忙扶着她在火盆前坐下,低声问:“小姐,他不信?” 楚昭看着翻飞的帘子:“无妨,就算他不信,为了避免我把密信的事泄露,他会把我带在身边的。” 这个阿九狠辣又谨慎,证实了猜测立刻就要杀她灭口,话都不多问一句,现在不能杀她了,为了不泄露身份,肯定也不会扔下她,跟这样的人相处反倒非常简单,无非是利害相关。 阿九已经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外边的萧珣。 “小姐,你认得那位公子?”阿乐好奇问,而且看起来,小姐似乎怕他,但又好像想要杀了他—— 楚昭不想多提这个名字:“我认不认识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他认出我。” 萧珣出现在这里,总觉得不是巧合。 “我们要快些走。” ...... ...... 张谷也被叫进了帐篷,再面对这个女孩儿,他有些不自在,神情不知所措尴尬。 女孩儿倒也没有跟他哭诉儿女情事,只是说想要快点出发。 她垂头说:“我不想面对那么多人,那位公子看到了我的事,我很惭愧。” 张谷很想问,她的事是什么事,但看女孩儿羞惭的样子,也不好意思问,还有什么好问的,都这样那样了——这个阿九真是作孽! “不过。”张谷说,“那公子到底是救命恩人,阿福,你不能这么无礼。” 楚昭低头:“我日后会报他大恩。” 萍水相逢,哪来的日后,张谷也不再逼迫这个女孩儿,到底是年纪太小了,又是家逢大难,暂无父母可依,心神脆弱——阿九这小子真是禽兽! “好,我去谢过那位公子,我们立刻就出发。”张谷说。 要转身女孩儿又牵住了他的衣角,哀哀说:“张大叔,不要丢下我。” 张谷摇头叹息,以前不能丢下,现在跟阿九闹出这种事,更不能丢下了,怎么跟人家爹娘交代啊。 “你放心。”他说道,“我怎么也得把你们姐妹送到你爹手上。” 然后就让这女孩儿的爹教训那个阿九吧,他是管不了了。 张谷出来让收拾东西,驿兵们都没什么意见,阿九要说什么,被张谷瞪眼堵回去:“你一句话都不要说!我不管这些事,我只管我们的军令,谁敢耽搁行期,我就不客气。” 阿九看着那边从帐篷里走出来,换上厚棉衣背着包袱的两个女孩儿,他似笑非笑,只将手指对楚昭点了点,表明知道她对张谷耍了伎俩。 但他果然没有说反对的话,懒懒的走开。 ..... ..... 铁英进来,萧珣正在烘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青橘香气。 “那些驿兵要走了。”铁英说,“那个张头领来跟世子殿下告辞道谢,我打发他了,也没有跟他说我们的身份。” 对于京城过来的兵马他原本是很客气的,但一想到这些驿兵竟然带着女孩儿,还不清不楚的,闹死闹活,这哪里是当差? “朝廷的兵马已经这副样子了?”他冷笑。 萧珣看他一眼:“不要管中窥豹,不过是一件偶然的事。” 铁英冷笑:“也不是一件两件了,京城军中都快成了外戚的天下,杨氏赵氏闹的不像样子——” 萧珣呵斥他:“住口,不要议论国事。” 别人或许可以议论,他们这个身份不合适,被当地的监官知道了,会引来麻烦。 铁英忙低头:“属下知罪。” 萧珣没有再斥责他,说:“冬日的河景也很美啊,看看这些美景多有趣。” 铁英嘀咕一声:“是,殿下还能在河里救人被骂,也挺有趣的。” 萧珣哈哈笑了,听着外边的热闹,那群驿兵上马离开了,他也没兴趣去看一眼。 “我们也上船,继续赏玩。”他说。 但还没等他走出帐篷,有一个护卫疾步进来。 “世子。”他递过来一个小卷纸,“王爷的飞鸽传信。” 萧珣伸手接过打开,面色一怔,若有所思,然后笑了。 “有趣。”他说。 ...... ...... 再次疾驰在大路上的驿兵们,气氛有些怪异,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跟两个女孩儿相处了。 张谷心里一会儿骂阿九,一会儿也埋怨这个阿福,最后也埋怨自己,真是一团糟,他将马鞭甩的响亮,快点到边郡,快点把这些麻烦扔出去吧。 马蹄飞扬,似乎每个人都在拼命的向前跑。 但身后也有马蹄声传来,跑的也很快。 “请留步!”还有一群人声音高喊。 张谷愣了下,回头看,见是一大队人马,离得远看起来像是一团黑云乌压压——他倒是认出来了,是先前那个年轻男人的护卫装扮。 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来报复女孩儿的无礼了吧? “别管他们。”楚昭喊,“快走!” 她扬鞭催马,如同闪电一般从驿兵们中冲过去,跑到了最前方,但却甩不开身后雷声轰鸣。 “楚小姐——” “请留步——” 楚昭闭上眼,她就知道,遇到萧珣,就是她的厄运。 ------------ 第十八章 拒绝 张谷只觉得两耳嗡嗡,不知道是先前那群人喊声震的,还是此时被围住紧张气闷的缘故。 楚小姐? 他们这里什么时候有位小姐? 他看着骑在马上的女孩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声小姐的称呼,乡下丫头阿福气势似乎也不一样了。 女孩儿握着缰绳,穿着破棉袍,以前毛糙的乱发,因为先前入水后清洗,乌黑柔顺,面容虽然有些灰扑扑,但抬着头一双眼全露出来,黑亮耀目,在一群护卫兵丁得围拢下,如出水玉莲,风姿绰约。 “你们认错人了。”她说。 阿九在一旁原本神情阴影不定,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抿了抿嘴,似乎想笑。 真是什么慌都敢扯,这是撞傻子,撞上一个算一个,撞不上就算了。 穿着白袍束着蓝带的萧珣催马走出来,含笑说:“北曹镇驿丞,妓女丽娘,都指认了,另外楚小姐你的画像已经送达到王府,再等一等你就能看到。” 竟然这么快就查到了?伯父又自私又凉薄,但人很蠢,他肯定没这个本事,应该是梁家干的! 楚昭心里恨恨念过梁氏两字,旋即垂下视线。 阿九撇撇嘴,这丫头确认装傻糊弄的办法不行,要开始装楚楚可怜了。 “京城有坏人欺负我。”楚昭颤声说,“我要回家,我去找我爹爹,我已经给我爹爹说了,我爹爹知道我要回去的,你们有什么话,等见了我爹爹再说吧。” 听到这句话,坏人欺负她?——萧珣的视线忽的看了眼阿九。 阿九立刻察觉了,视线冷冷迎上,蠢小子,想什么呢!真以为是跟他私奔的吗? 好凶的小子,萧珣倒也不生气,收回视线看向骑在马上的女孩儿。 “楚小姐。”他说,“你父亲的人也到了。” 楚昭一怔,攥着缰绳的手握紧,父亲果然知道了—— ...... ...... 距离河边最近的城镇上,唯一的一间客栈被护卫们围住清空。 楚昭和驿兵们走进去。 客栈老板诚惶诚恐又激动地俯身施礼——当然不是对他们,而是对他们身后的萧珣。 “世子殿下。”他说,“客房小民亲自清扫一遍了。” 萧珣颔首:“多谢了。” 客栈老板激动地手足无措:“能为世子效劳是小民的荣幸,祖上生辉。” 萧珣没有再说话,显然对这种态度司空见惯。 “你们先歇息一下吧。”他对楚昭等人说,“大厅里已经准备了饭菜。” 张谷等人还在震惊中,短短半日,发生了多少事啊,他们都有些晕头转向,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萧珣也没有在意他们的失礼,带着铁英先进了一间屋子,并没有打算继续跟他们多说话。 他离开了,张谷等人才稍微缓口气。 “这就是中山王世子啊。”一个驿兵轻声说,“久仰大名,果然风姿不凡。” 中山王作为皇帝的幼弟,从小到大都勤奋好学又谦逊有礼,一直有美誉,跟皇帝的关系也最好,封中山王之后,封地内风调雨顺,民生安乐,深受爱戴。 他的嫡长子,亦是聪慧好学,小的时候还被皇太后养在宫里,在皇帝面前如同亲子。 不过中山王恪守规矩,在皇太后过世后,将儿子召回来,父子两人谨守封地,不轻易外出。 没想到竟然遇到了王世子。 除了王世子,还有阿福的身份—— 驿兵们的视线看向阿福,不对,楚小姐。 “你真是,楚岺将军的女儿?”一个驿兵忍不住问。 楚昭嗯了声。 “那北曹镇驿站是怎么回事?”“杨大春是怎么回事?”“你娘——” 楚昭这一声嗯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各种询问纷纷涌来,但楚昭并没有回答他们。 “阿九。”她挤开这些驿兵,抓住阿九。 驿兵们的声音也都一顿,眼神复杂地在他们两人身上转动,无声地询问另一个问题“你们之间是真——” 阿九冷冷看着楚昭,甩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楚小姐请自重。” 楚昭不管,追上一步再次抓住他,压低声音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我的身份。” 阿九垂目看着刚到胸口的女孩儿,哦了声。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有什么不轨的意图了。”楚昭仰头看着他,眼睛闪闪亮,满是期盼,“你带着我一起走,去见我爹。” 阿九失笑,微微俯首,对楚昭低声说:“楚小姐,你为了去见你爹,闹出这么大得阵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那么大的麻烦!我还带你走?我又不是疯了,自找什么麻烦!” 楚昭一怔,下一刻被阿九推开。 “吃饭去。”阿九说,招呼其他人,“我们只是驿兵,其他的事跟咱们没关系。” 张谷等人神情复杂,迟疑一下,跟着进去。 楚昭在后跺脚:“阿九!”追上去。 站在屋子里铁英看到这一幕,这少年男女说话声音时大时小,不知道说什么,但看这拉拉扯扯—— “楚将军的女儿,怎么,这样啊。”他忍不住说。 竟然跟一个驿兵厮混,还要死要活,楚岺将军虽然传说桀骜不驯,但据他见过的一两次,是个温文尔雅的将官。 “你不要盯着别人的私事了。”萧珣说,又笑了笑,“喜欢这种事,是不讲道理的。” 将军的女儿喜欢小兵,也不是不可能。 铁英看萧珣嘀咕一声:“那世子殿下你对那么多女子都不喜欢,也是不讲道理了。” 萧珣哈哈笑:“我出来躲自在的,你不要跟我说这个。” 主仆说笑,铁英视线始终盯着外边,忽的一喜:“楚将军的人来了!” ..... ..... 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穿着兵袍,面色微黑,脸上一道伤疤的中年男人踏入大厅,楚昭大喜,同时眼睛一热。 “钟叔!”她喊,鼻音浓浓。 钟叔虽然因为破相显得凶恶,但是个好人,作为父亲的副将,从小伴着她长大的,父亲死了后,进宫来看她,让她不要难过。 “将军不在了,我还在,我会守护着小姐你的。” 他说到做到,在父亲死后继续领兵南征北战——萧珣虽然当了皇帝,但这个皇帝当得风雨飘摇。 一场皇子争斗让大夏边境不稳,叛乱四起,尤其是对萧珣当皇帝不服的东阳谢氏,打着惩奸除恶的旗号,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 钟叔就是为了平定叛乱战死了。 死了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问萧珣,萧珣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冒进,中了反贼的埋伏,念在皇后你的面子上,就不累及其家人的罪责了。” 但事实上,钟叔的妻子女都落入了反贼谢氏的手中,下场可知。 楚昭抓着钟副将的衣袖,眼泪扑扑落下来。 钟副将看到女孩儿哭,肃穆的脸上浮现一丝不忍:“阿昭小姐。” 楚昭哭道:“你来接我了,我们快回家去吧。” 钟副将神情一僵,恢复了肃穆:“将军说了,让你不要胡闹,立刻回京去,那里才是家。” ------------ 第十九章 难违 对于钟副将的话楚昭其实也不意外,但真听到心情还是很复杂。 “那里不是我的家。”她摇头说。 钟副将跟楚岺结义兄弟,面对楚昭以长辈身份呵斥:“胡说,怎么不是,你祖父祖母魂安所在,你伯父守着家门。”再看阿乐,“你是怎么侍奉小姐的?也不劝着。” 阿乐在京城在路上都沉默寡言,唯恐说错话让小姐丢人,但面对钟副将一点都不胆怯,理直气壮的反驳:“我什么时候劝过小姐?” 钟副将被噎了下,是啊,这个丫头跟着小姐从来都是指哪打哪,一声令下自己先冲,哪里会劝。 “以后再教训你。”他只能口头恐吓一下。 楚昭说:“钟叔,那里只是楚家,不是我家,有亲人在,有爹在地方,才是我的家。” 钟副将看着女孩儿红红的眼,心里也忍不住难过,如果不是万不得已—— 他压下心里的念头,再次劝楚昭:“和梁家小姐的事将军知道了,将军已经给梁大人和廷尉府都去了信,解决了,你不用怕,安心回家去吧。” “我才不是怕什么梁家。”楚昭看着钟副将,含泪说,“我只是要回去见爹爹,因为他病了。” 钟副将面色一青,眉眼犀利,疤痕脸顿时凶恶。 “是谁在京城胡说?”他喝道,不待楚昭答话,立刻又说,“小姐你不要听信谣言,将军好的很。” 根本就不是,她不是十三岁的楚昭,她是经历过父亲死亡重生归来的楚昭。 按照推算,这个时候,父亲已经病得很重了。 楚昭含泪摇头:“这不是谣言,钟叔你怎能忍心?万一我和父亲再也见不到呢?” 钟副将垂在身侧的手都攥起来,心神动荡,一是因为楚昭的哀伤,以及想到楚昭和将军再无相见的时刻,其实,将军也想过了,思虑再三,还是——只要能让小姐不卷入漩涡,平安福乐,父女今生再无相见,也值得。 二则是其他的心思,小姐说的其实没错,将军的确是病重了。 怎么回事,京城已经传开了?的确各方人士都在窥探边郡,但不应该啊,消息不会泄露的。 小姐跟梁家小姐的冲突是意外,还是人为? 是用小姐来刺探什么? 还有,消息说,这次京城来追小姐的是卫尉府的人,一个出身低微姓邓的小丞——但京城的人物,谁也说不准背后藏着什么。 念头纷乱,各种阴谋压在心头,钟副将无心再顾忌女孩儿的悲伤。 “阿昭,你不要难过了。”他说,“将军没事的,你回京也不会有事,待过些日子,将军会亲自进京来看你的。” 说罢要向外走。 “将军已经给中山王写了信,托付他派人送你,与大公子他们汇合。” 楚昭喊:“爹根本不会来看我,如果我现在不回去,就再也见不到他——” 她的话没说完,钟副将回身抓住她,掩住她的嘴。 “阿昭!”他眼神犀利,低声呵斥,“如果你现在闹着要回去,说不定立刻就见不到将军了!你难道要朝廷知道他病了不成!” 楚昭一怔,愣在原地。 钟副将话出口也有些懊悔。 “我不知道小姐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但是,这个谣言逼着小姐回去探望将军,一旦小姐真回去了,就是坐实了这个谣言。”他咬牙说,“将军坐镇边郡数十年,担负着陛下的重任,绝不会让边郡有丝毫动荡。” 楚昭怔怔,又似乎明白。 父亲隐瞒生病的消息,是为了避免边郡动荡,或者不止是边郡动荡,还有朝堂天下动荡,毕竟太子和三皇子之争,并不是突然发生的,已经暗潮汹涌很久了,比如呈现在表面的后族杨氏和贵妃赵氏两家的争斗。 钟叔的话也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原本以为父亲是一个获罪受罚被弃用的人,这个身份让她在京城被其他贵女们瞧不起,伯母话里话外抱怨,嫁给萧珣后,她也常常因为自己的身份,家世,不能助力,只有拖累而自责,甚至怨父亲行事不端。 临死前,梁妃得意洋洋说“现在,你爹的人马,都已经归我们梁氏所有了,你再也没用了。” 那时候父亲都已经去世快要十年了,梁妃竟然还提起—— 现在连钟叔也说,父亲生病的消息会让边郡动荡。 父亲只是个卫将军,边郡那边论资排辈,父亲上边有郡守有四个大将军,随便一个校尉都能替代他,他在还是不在,边郡有什么可动荡的? 父亲担任什么重任? 现在钟叔的话,似乎印证父亲果然不是她认为那样身份平平—— 那,父亲是不是真做了那件事? 那件事让她这个皇后被骂做恶后,让东阳谢氏举着大旗反叛,口号里的惩奸除恶,奸和恶一半指的是她这个楚氏—— 看到楚昭呆呆,钟副将有些不忍:“阿昭,你别担心,将军会没事的,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楚昭看着他。 钟副将温和一笑低声说:“将军处置好边郡的事,会辞官回京,跟小姐团聚,从此后再也不分开。” 父亲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吗? 楚昭神情悲戚,瞬时落泪。 但因为她跟萧珣成亲,萧珣又成了皇帝,为了她,和她的丈夫,父亲没有辞官,在边郡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 如果没有她和萧珣的事,父亲会回到京城,安稳避世,说不定会多活几年,大夏的动荡,萧珣和东阳谢氏的纷争,跟他们也没有干系。 “我不要以后。”她抓住钟副将的胳膊,“我要现在就回去见爹爹,钟叔,我有很多事,很重要的事跟爹爹说啊——” 他们在大厅里说话,张谷等驿兵都出去了避开了,萧珣等人也没有进来,站在院子里等候,但客栈不大,他们两人的声音渐高,院子里的人们都忍不住看过来。 钟副将看到外边的视线,按住楚昭的胳膊,低声呵斥:“不要闹了,将军什么脾气你难道不知道,他做了决定,就没人能违抗,你也不要为难我了,我是不会带你回去的。”说着又喊“阿乐。” 阿乐有些紧张的上前。 “照看好小姐。”钟副将说,“你们都长大了,要有个大人的样子。” 说到这里看着楚昭,沉声一字一顿。 “阿昭,你要相信,将军是为了你好。” 说罢推开了楚昭的手,为了避免自己再心软,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阿乐嘀咕两声,忙扶住楚昭的手,感觉楚昭的手冰凉。 钟副将走出来,对萧珣施礼:“末将见过世子。” 萧珣颔首。 钟将军说:“有劳王爷和世子照看我家小姐,我替将军谢过王爷。” 萧珣含笑说:“将军客气了,请放心,我会把楚小姐平安交到楚公子手里,铁英。”他转头问,“楚公子他们到哪里了?” 铁英说:“再有十日就到了。” 萧珣对钟将军说:“我亲自送楚小姐去跟楚公子汇合。” 钟将军再次施礼:“多谢世子。” 事情看起来已经无可挽回了,楚昭站在大厅门口,看着钟将军和萧珣说话,一个施礼一个和蔼可亲,就像前一世那样—— 她的眼不由发红。 “阿九!”她忽的大喊。 在一旁高高兴兴看热闹的阿九被吓了一跳,旋即心中大骂,这小娘真是阴魂不散又扯上他! 果然随着楚昭一声喊,院内所有的视线都看向阿九,不知谁是阿九的钟将军随着大家的视线也立刻找到了。 钟将军看着这个年轻人,小姐为什么喊他的名字?有些疑惑,但旋即又警惕。 这个年轻人长得很危险啊。 ------------ 第二十章 话别 沾染上这个楚小姐,真是麻烦。 阿九一脸的恼火,顶着大家的视线,硬是没反应,好像自己不叫阿九。 “阿九。”楚昭再次喊,“我要跟阿九说话。” 那边刀疤脸将官的视线简直跟刀子似的,张谷实在顶不住了,不管怎么说,他是这队驿兵的负责人,有什么麻烦他也逃不过。 “快去。”他伸手捅阿九,“别让这个阿,楚小姐喊了!” 阿九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楚昭抓住他:“跟我来。”不由分说将阿九拉进了大厅里。 院子里的诸人失去了目标,又不好盯着大厅看,只能胡乱飘。 钟副将看向萧珣,见萧珣嘴角含笑,似乎对楚小姐和阿九的动作并不意外——看起来,除了打了梁小姐,阿昭小姐还发生了别的事? “这几位就是护送楚小姐的驿兵吧?”他说,看向张谷等人。 他行程匆忙,只要确认小姐平安就可以了,没打算过问这几个驿兵,在他眼里这些人都不算什么。 但现在看起来,好像还真算些什么。 张谷忙施礼:“是,我们是往云中郡送军户名册的。”说着就从背包里要拿名册。 钟将军抬手制止:“这不是我能看的,我也不敢查问。”他自以为和蔼一笑,“你们是怎么遇上我们小姐的?” 他来得匆匆,楚公子的信又唠叨又不清不楚,通篇除了抱怨,都找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张谷看着刀疤脸的狞笑,心里愁苦。 这些常年在边郡的兵将都是刀口舔血出来的,尤其是楚岺的兵,将官桀骜不驯,兵自然也如此,云中郡的大将军们都对楚岺避而远之,没想到他一个外来的驿兵竟然沾染上了楚岺,更倒霉的是,事情到现在,他的脑子也糊涂着呢。 院子里的人们怎么理顺发生了什么,大厅里的楚昭和阿九并不在意。 “我并不是怕麻烦的人。”阿九看着楚昭,开门见山说,“对方是楚将军,我也无所谓。” 楚昭看着他,似乎有些呆呆,没有说话。 “所以你要营造我们不清不楚,男欢女爱的假象。”阿九淡淡说,“我都不会在意,你休想用男女之事要挟我。” 楚昭忍不住笑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明明现在真的是笑不出来的时候。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阿九来,当时,就脱口而出了吧。 “你放心。”她说,“我没想要挟你,我爹爹做了决定,说不让我回去,我就回不去。” 阿九挑了挑眉,这又是新的装可怜的办法吗? 他似笑非笑说:“没想要挟我喊我干什么?那么多人呢,你喊张哥来,然后谢谢他,你爹的人看到了还能记个恩情,也算是善有善报。” 楚昭说:“我就算不说,我爹也会记他恩情的。”至于喊阿九,或许是因为他最早看穿她吧。 她做了这么多把戏,想了这么多办法才走到现在,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不能再闹了,一是爹爹的态度,二是钟叔适才脱口说的,如果她执意要回去,身后追兵已经近了,也必然要跟着去边郡。 堂哥无所谓,是个蠢货,但跟随的人有朝廷的,廷尉,卫尉府,谁知道他们藏着什么心眼,让人发现父亲病了,会打乱父亲的安排。 她前一世已经打乱父亲安排,断绝父亲生路,这一世不能再这样莽撞了。 但,就这样回去吗? 楚昭抬起头看着外边,虽然还需要走十多天,但对于走了一辈子十年的她来说,真是近在咫尺—— 她的眼泪慢慢的流下来。 阿九皱眉不屑,又装可怜,只是这种沉默的可怜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他移开了视线。 “我跟你素不相识。”他说,“而且你不要以为看到了那什么信就多想,我跟楚岺将军没什么干系,你们父女的事跟我无关,我也不会管。” 楚昭问:“我想写封信给父亲,你能帮我转交吗?” 阿九似笑非笑:“楚小姐,你说什么呢,用得着我转交吗?你爹的人亲自来了。” 也是,楚昭默然,又自嘲一笑。 “你写信吧。”阿九大方的说,“我去帮你把那位将官叫来。” 这个忙他还是可以帮的。 他抬脚就走,女孩儿在后又喊了声阿九。 有完没完啊,阿九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可不是什么善心人,要说什么的时候,女孩儿的声音传来。 “阿九公子,我没有见过娘将死儿无托是什么样,但我知道,子念亲,不得见是什么样。” 女孩儿的声音不似先前柔软,反而带着几分嘶哑,听在耳内,如同一刀划过——子念亲,不得见,是什么样,他自然更知道,阿九垂下长长的睫毛。 他没有回头,抬脚迈过门槛走了。 ..... ..... 钟副将没能听到太危险的话题,这个叫阿九的驿兵因为一开始反对带上楚昭,导致在路途中一直跟楚小姐有争执。 张谷这样说也是事实啊,至于河边那些你生我死之类的话,也是在争执——他们两人之间到底争执什么,还是让他们自己说吧。 萧珣更是什么都不说,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还回避了,一副不多管闲事的姿态。 很快阿九就出来了,楚昭也没有再闹,所有人都松口气。 不过,张谷等人看阿九的神态更不同了,还是这小子厉害啊,不知道说了什么安抚住小姑娘了,啧啧啧,这般年纪的小姑娘真是,眼里只认情郎。 阿九看出他们的眼神,翻了个白眼,也懒得解释。 钟副将虽然觉得这些驿兵们的神情奇奇怪怪,也没再追问,只邀请他们一起上路。 都是往云中郡去,张谷当然不能拒绝。 楚昭写了一封信,让钟副将带给父亲。 “阿昭,你放心。”钟副将接过信,看着女孩儿平静的令人心疼的脸,倒觉得楚昭吵闹反而更好一些,“将军很快就会来京城和你团聚。” 楚昭嗯了声,点点头:“我这次会努力的,一定会等到爹爹。” 这话听起来总有些怪怪,可能女孩儿情绪很糟糕吧,钟副将心里叹口气,但他有什么办法,他必须听将军的命令。 “楚小姐就交给世子了。”他对萧珣再次施礼。 萧珣刚要说话,楚昭先开口:“钟叔你放心吧,大堂哥来接我了。” 萧珣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钟将军也没有再说什么,避免自己多停留一刻会心软改变主意,扬鞭催马疾驰去了,张谷等人在后跟随,小镇外的大道上尘烟沸腾。 或许是因为有了钟副将,阿九这一次没有走在最前方,在队伍的最后漫不经心地御马,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隐隐可见那个女孩儿的身影,伫立凝望。 那么远,已经看不清面容,但觉得那女孩儿很悲伤。 真是莫名其妙!悲伤有什么稀奇的,他也很悲伤呢! 阿九收回视线,重重地在空中打个响鞭. 马儿嘶鸣,如闪电般疾驰,越过驿兵,越过了钟副将等兵马,遥遥领先而去。 ------------ 第二十一章 回避 楚昭的日子突然恢复了正常。 晚上没有黑漆漆的硬邦邦的地板,半夜被冻醒,白天也没有骑着马无时无刻地疾驰。 哪怕在小镇上,她睡的屋子也能温暖如春,被褥厚实软如云朵,早晚有热热的水洗漱,头发熏香。 破棉袍看不到了,内里锦缎衣裙外边披着轻盈保暖的毛裘。 晨光落在廊下,楚昭缓缓走着,站在院子里的萧珣和铁英看到了,也有一瞬间怔怔。 铁英怎么都无法将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儿,跟先前那个当做同一人。 不过也明白了为什么先前那样装扮,太美貌扎眼根本不能混入驿兵中逃避追查。 “车马可有备好?”楚昭也看到了他们,停下脚问。 铁英一时又有这个女孩儿气势威严,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错觉,旋即又不悦,这女孩儿连声世子殿下的称呼都没有吗? 真是太无礼了! “你——”他冷着脸要呵斥。 萧珣制止他,含笑道:“随时都可以出发,看楚小姐方便。” 楚昭道:“我随时都方便,现在出发吧。” 她垂下视线,不再看萧珣主仆。 萧珣不多说一句话,立刻吩咐人备车出发,他也的确没说谎,一声吩咐,不用楚昭再回房间等,片刻之后就可以上车了。 “多谢世子殿下。”坐上车的楚昭这才道谢,又说,“就不用世子亲自送了,既然知道我堂哥的行程,我去迎他们就可以了。” 这女孩儿真是一刻也不想看到他啊,萧珣笑了笑,带着歉意:“其实也不是我必须护送楚小姐你,只是楚公子那边说,他们会到中山王府,所以——” 说到这里他又似乎想到办法,伸手指了指前方。 “要不这样,楚小姐你走这边,我再寻一条其他的路?” 他这是在嘲讽吗?楚昭看他一眼,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自己前世丈夫的脸,熟悉又陌生,不过现在的萧世子,跟十年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一直是那样的优雅翩翩。 当然,那是以前的看法,现在则是虚假。 一句不行,至于说这么多字吗? 还是那个阿九干脆痛快。 想到阿九,楚昭心情更不好了,那个阿九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是他,自己不会撞上萧珣,现在已经跨过小窟河。 “世子殿下真会说笑。”她说,将车帘放下来。 好像惹得女孩儿更生气了,萧珣笑了笑,摆手示意,护卫们领命,马车粼粼向前驶去。 萧珣果然没有跟着走,牵着马站在原地。 “世子,这楚家小姐也太无礼了。”铁英恼火地说。 他跟着世子也算是见过很多女子了,温柔的端庄的活泼可爱的,或者胆怯羞涩矫揉造作,但像楚小姐这样粗俗无礼的还是第一个,而且楚小姐还很狡诈。 狡诈到匪夷所思。 飞鸽传书说得简单,随后来的护卫将楚小姐的事详细地说了,打了人,从京城跑,跑就跑呗,这位楚小姐竟然还一路行骗,骗了一串人,牵涉了妓女游医各色人等,就为了掩藏行迹。 这楚小姐这已经不是顽劣了吧,完全是心术不正。 更令人不齿的是,还跟一个驿兵拉拉扯扯不清不楚——这是为了笼络驿兵使出的手段吧? 铁英虽然还没有成亲生子,但想到如果自己有个这样的女儿,他真是会气死的。 楚岺将军竟然生养了这样的女儿,楚岺将军知道他女儿是这样的人吗? “你别说大话了。”萧珣笑道,“在父母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最好,等你将来有了女儿,看你舍得骂一句,这位楚小姐如何,我们也不要在背后议论了,跟我们无关,不说他人是非。” 也是,楚岺的女儿怎么样,跟他们的确无关,但——铁英说:“她对世子也太无礼了。” “这不奇怪啊。”萧珣说,“楚小姐费了这么大得心思要去边郡,被我拦下来,她心里恨死我了,哪能对我好脸色。” 说着哈哈笑。 “换做是我,这样一想,也要气死了。” 铁英有些无奈:“世子你真是好脾气。” 这跟脾气好坏也无关,萧珣握着马鞭晃了晃,微微一笑,别人因为他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那都是别人自己的事,他并不在意。 他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怎会被别人牵制? “走。”他说,“我们走水路,跟楚小姐互不相见。” ..... ..... 阿乐掀起车帘向后看了好几次,确信无疑了才对楚昭说:“那个世子没跟来。” 跟来也好不跟来也好,都无关紧要,楚昭木然,她和萧珣之间在意的何止是不同行这点小事。 “怎么能杀人于无形?”她低声问。 阿乐吓了一跳,偷东西于无形她知道,骗人于无形小姐应该也很精通,但杀人?! 她和小姐是在边郡军中长大,见过伤亡,甚至还见过和西凉兵小范围的劫掠厮杀的场面,但亲手杀人,还真没有过,也没有想过。 小姐将梁小姐踢入水中,她可以肯定小姐不是要杀梁小姐。 自从被拦下,尤其是钟叔不许小姐回去见将军后,小姐就沉默得有些吓人。 小姐肯定很生气,嗯,这一切都怪那个阿九。 “小姐。”她压低声问,“你想杀谁?是阿九吗?” 楚昭又忍不住笑了,木然的神情散去。 “不是。”她说,“杀他做什么,他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吗?这一路来很多事都是跟阿九有关系呢,除了阿九,阿乐想不出谁该死。 楚昭笑了之后,情绪也恢复了,她不能杀萧珣,一是没那个能力,二则杀了他,中山王现在就能要了她和爹爹的命,不用等到以后。 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再跟萧珣扯上关系,其他的再想办法吧。 来到中山王府所在郡城后,楚昭表明不去王府。 “我就在驿站住下,等我哥哥到了,来这里汇合。”她对萧珣的护卫说,又补充一句,“请谅解,我父亲是朝廷命官,又是武将,身份不便,要回避与亲王来往。” 她这样说了,护卫无可反驳,只能把她安置在驿站,飞奔去报告萧珣。 萧珣毫不意外,笑了笑:“主随客便,楚小姐的事楚小姐自己做主。” 径直下船回家去了。 但楚柯得知后,气得不得了,他本期盼着到了中山王府后过几天舒服日子,没想到还是要住驿站。 “楚昭!”他一进驿站的门,就怒声喝,“你真是胆大包天!” ------------ 第二十二章 家人 楚昭看着跑进来的少年,颇有些感慨。 伯父楚岚有一妻两妾,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比起父亲这一房要繁茂的多。 但她死之前,伯父一家就已经死的死伤的伤零落不堪了。 大堂哥楚柯是最早死的那个。 伯父极其期盼能当官入仕,但因为受到(他自认为)父亲拖累而不能,所以萧珣当了皇帝后,立刻就让长子出仕,但也不知道听了谁鼓动,放着安稳的翰林官不做,让长子去外郡博声名,结果牵涉进赈灾大案。 伯父求萧珣,萧珣无奈地说,楚柯是皇后的哥哥,如果就此放过,民意难平。 最后为了平息民意,将楚柯下了大狱,说是住几年,待风头过去了,就放出来。 但从小娇生惯养的楚柯哪里受过这种罪,一病不起,死在牢狱里。 伯父一家恨死她,说她要踩着亲人当贤后。 但她哪里能当贤后,朝堂民间依旧嘲笑她,说要不是因为她皇后霸权,楚柯哪里敢这么做。 唯一捞到贤名的是萧珣,尤其是跟先帝时外戚嚣张弄权成鲜明对比,一下子被民众高呼圣明,也让当时造反的谢氏节节败退。 伯父一家恨她,她也怨恨伯父一家,给她找麻烦,从此后就一心真要当贤后,干脆不让他们入仕为官,让伯父去外地开书院,让他们一家都离开京城。 再后来,伯父借着开书院,霸占了很多田地,富甲一方,两个堂哥交游广阔,整日饮酒作乐,堂姐出嫁了,但又被休了,因为仗着是皇后之姐飞扬跋扈对公婆不敬—— 这些都是贵妇们觐见带来的消息,她又羞又气,给萧珣说,别让地方官纵容伯父一家。 再后来,就听到伯父病了,两个堂哥为争夺家产竟然械斗,导致一死一伤,伤了人的小堂哥跑了,伯父也因此病情加重气死了。 再后来,她见到了堂姐。 堂姐楚棠,被一个贵妇带进宫里,虽然一家人闹得不开心,但到底是唯一的亲人,能再见到,她还是很高兴。 但还没来及表达喜悦,楚棠就掐住她的脖子,说她害死了全家,要跟她拼命。 “要不是我爹,哪有你嫁给萧珣,哪轮到你当皇后。”苍老的像四十多岁的楚棠,疯了一般地喊,“凭什么你荣华富贵,我们生不如死。” 她被掐得晕过去了,等她醒来,楚棠已经被禁卫们以谋逆杀了。 她受了惊吓,几天后就又小产了,这是她第二次失去孩子,悲痛欲绝,恨死楚棠,也没有再去细想楚棠的疯话。 楚棠爱慕虚荣,当初还偷偷给萧珣表达倾慕,所以是嫉妒她当皇后吧。 死了一次重新活过来,再回想,总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太对,她曾经以为清晰的人生,如同蒙上了一层纱,她活得糊涂,死得也糊涂。 楚柯如同记忆里一样,一开口说话就很讨厌,伯父家的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因为从小不再一起长大没什么感情,也因为从小听多了关于她父亲的事,也都怨愤她父亲,跟她不合,欺负她嘲笑她。 她在边郡长大,第一次听到这么多埋怨父亲的话,还是亲人们,又惊又不知所措,再加上被京城的小姐们瞧不起,嘲笑言谈举止土气,不由对父亲也很不满,所以对堂哥堂姐们的欺负忍气吞声,还千方百计讨好他们。 现在当然不可能了。 “我胆什么大包什么天?”楚昭冷冷说,“去探望自己的父亲怎么叫胆大包天?那是孝感动天,你还是个读书人,忠孝都不知道吗?” 楚柯被说得一怔,这死丫头竟然敢反驳他?以前不都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还教训我?”他更恼怒了,“楚昭,你干的这些事——” “我干的什么事我自己知道,不用你再说一遍。”楚昭打断他,“你不累吗?不累我们就启程回京。”又皱眉看他,“怎么来得这么慢?” 楚柯一口气差点呛到自己。 “你,你——”他指着楚昭,还有脸怪他来得慢?“你还知道问我一声累啊?我差点死在路上好不好?我要是死了,都是因为你。” 他的确是因为她死了,但是——楚昭的脸色一沉:“那是因为你自己没用,我也走了同样的路,我怎么就没事?” 楚柯再次被呵斥,不由怔怔打量这个堂妹,这个堂妹怎么这么凶了? “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要说了。”楚昭看着他,“你累了就去歇息吃饭,然后我们回京,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在这里吵闹起来,让外人看笑话。” 楚柯呵了声,“你还知道会让别人看笑话啊,我告诉你,我们早就成了京城里的,不,再加上你路上这些事,我们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了。”说着往大厅里走,再次抱怨,“你跑来驿站干什么?不是中山王世子把你带来的吗?怎么没去王府?” “男女有别。”楚昭随口说,“我跟世子去王府有损声誉。” 楚柯差点被门槛绊倒,怎么今天楚昭说话听起来那么诡异? “你没事吧?”他打量楚昭,“说什么糊涂话。” 担心自己跟同行中山王世子有损声誉?天也,能跟世子有声誉,是她楚昭天大的福气好不好! 楚昭冷声说:“这是我父亲说的,不让我跟王府有来往,你也别去。” 楚柯对这个叔父可没太大敬意,也不觉得他说的话有什么必须遵从的。 “你父亲罪责在身是应该回避,免得给人惹麻烦。”他讥嘲说,“但我跟你们不同,而且我和邓大人多亏了中山王相助,不去道谢那才是非人所为。” 楚昭生气,所有人都说她父亲有罪,没当皇后前,说他父亲有罪,她当了皇后,她父亲也有罪。 但她父亲明明苦守边郡十几年,父亲所在边境固若金汤,民众安居乐业,连匪贼都不见一个。 萧珣登基后,父亲拖着病体守边郡,击退西凉人趁火打劫。 父亲亲自领兵迎击西凉王兵马,等大战得胜后,大家才发现父亲已经去世了。 钟叔说,父亲端坐在马上,手中握着长刀,好几个人一起用力都拿不下来。 谢氏骂父亲,倒也可以理解,毕竟父亲忠心萧珣。 朝廷这边也骂父亲,说他狼子野心,非说她这个皇后是父亲逼迫萧珣立的。 是她自己要嫁给萧珣的,是萧珣要娶她的,他们成亲的时候,萧珣还不是皇帝,太子都不是呢! “你胡说八道什么!”楚昭再忍不住怒气,抬脚踹楚柯,“我爹如果真有罪,你们也早就诛连下大狱,被发配做苦力去了,你还能读书,还能被称一声公子?还能对我大喊大叫?” 楚柯没料到她还敢动手——动脚,而且这女孩儿力气极大,他疲惫不堪羸弱的腿似乎断了。 他大叫一声,抓住门框避免了跌倒。 “你发什么疯!”他愤怒地喊,“你打人打上瘾了!” 兄妹两人打起来的时候,有一声咳嗽从后传来。 “楚公子,要不你们兄妹叙旧,我先去拜会中山王?” 楚柯立刻收起了愤怒,扶着门框转过身风度翩翩:“让邓大人见笑了,无妨无妨,我当然要一起去拜谢中山王。” 楚昭也看过来,脸上的愤怒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邓弈?”她失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 第二十三章 小丞 除了刚醒来时的糊涂导致打错了人,再又遇到了萧珣,楚昭已经知道会遇到很多以后熟悉但现在还陌生的人。 见到萧珣她虽然情绪很激动,但还是表现得很镇静。 但见到邓弈,她就有些失态了。 上一世她见邓弈的时候不多,印象深刻的有两次。 一次是和萧珣成婚不久,那时京城皇子争乱刚结束,时局不安稳,邓弈因为守宫城有功,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是病弱的皇帝最信任的人,三十多岁的年纪,握着整个京营的兵权,被封为太傅。 邓弈是冬夜突然来访,穿着黑黝黝镶金边裘衣,身边随从铁甲金剑,遮天蔽日,她很害怕,以为萧珣也要被抓走了。 她不听萧珣劝说,坚持抓着他的胳膊跟他站在一起。 邓弈看也不看她,一双眼从下往上看萧珣,满眼都是阴鸷,非常吓人。 他说:“恭喜殿下,您被陛下封为太子了。” 再后来的那次,是萧珣已经当了皇帝,她在后宫无趣,去前殿找萧珣,躲在幕帘后准备给萧珣一个惊喜。 但萧珣不是一个人回来,邓弈一起进来,邓弈穿着官袍,神情沉沉,萧珣一边走进来一边说什么,话没说完,邓弈扬手就给了萧珣一耳光。 她当时差点喊出声,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邓弈如此犯上,萧珣却没有喊侍卫拿下邓弈,而是脸色涨红,满眼愤怒,但又缓缓地垂下头。 邓弈转身走了,萧珣沉默地站立一刻,也跟了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手脚发软浑身汗地逃走。 她不敢去问萧珣,为什么邓弈这般目无君上,为什么萧珣竟然不问罪,因为怕这是对萧珣的又一次羞辱。 她只能装作不知道,把这件事压在心底藏起来。 她似乎明白了,萧珣这个皇帝并不是真的高高在上,邓太傅站在他背后,操纵着掌控着。 她又是惊又是怕又不知所措,从此后能躲着邓弈就躲着。 没想到重生后,这么快就遇到邓弈!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相貌没太大变化,穿着毛裘,站在门口,身后是一群护卫。 虽然此时穿着的毛裘发旧,寒酸,护卫们也没那么威武吓人。 但楚昭依旧觉得像那个冬夜,身心绷紧。 甚至冒出诡异得念头,这个邓弈该不会是从前世跑来抓她的吧? 邓弈原本早就站在这里,也打量了几眼这个楚家小姐,长得挺好看的,也仅此而已,他收回视线想其他的事,直到听到两兄妹争执声越来越大,还动手了,才开口制止。 但没想到这个楚小姐喊出了他的名字,喊出他的名字其实也没什么,或许是中山王世子告诉了她,也或许是楚将军的人告诉了她,奇怪的是,楚小姐说“也”。 也这个字,就有其他的意思了。 而且看楚小姐的神情,是认识他,还很认识呢。 “楚小姐。”他说,“某奉廷尉府所托来的。” 楚柯在一旁说:“听到没,廷尉府的,楚昭,你可再闹吧,再闹,谁能保住你!” 楚昭伸手按住心口,让情绪冷静下来,垂目顺着话说:“是,来抓我的?我知道廷尉府,和大人你,他们说,你很厉害的。” 是有人用他来吓唬小孩子了?邓弈说:“我不是廷尉府的,是受其所托,所以不是抓人。” 楚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催促:“好了,别管她,我们快去见王爷,太失礼了。” 邓弈对楚昭颔首,转身要走。 “我也去。”楚昭喊。 楚柯冷笑:“你不是说不去吗?” 楚昭走过来,低着头说:“我先前是担心我们两个去会冒犯王爷,或者让王爷不便,现在有邓大人,我们跟着去,就无妨了。” 说话轻轻柔柔的,还带着些许怯怯,没有丝毫先前的凶横。 邓弈笑了笑,这女孩儿一路上就是这样骗过来的吧? ...... ...... 楚昭兄妹在驿站争执的时候,萧珣已经回到了家中。 在婢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便去见中山王。 中山王一贯在蓬莱阁,这里景如其名,园林精美,泉水潺潺,冬日里也仙气萦绕——中山王求道烧香火。 看到萧珣掩着口鼻进来,跪坐在蒲团上的中山王,将手中的拂尘扔过来:“哪里就这么嫌弃了?我这都是上好的香料。” 萧珣接住拂尘,上前拜礼:“父王,事情办好了。” 中山王忙问:“楚家小女呢?” “说是为了避嫌,不来咱们家。”萧珣说。 中山王看着儿子俊美的面容,有些惊讶:“竟然没有被我儿的容貌迷惑,这楚小姐莫非也一心向道?” 萧珣噗嗤笑了,父王总是喜欢打趣他,他也习惯了:“那楚小姐倒不是向道,是心有所属了。” 虽然只见了两次,一次水边,一次驿站,但那楚小姐和驿兵之间的情绪可真是藏不住的澎湃。 不知道是早就两情相悦,还是在路途中生情,又或者是这楚小姐虚情利用——这样揣度一个女孩儿是不是太恶毒? 他走神,听中山王问:“是什么样的公子?哪里人?多大了?谁家的?” 萧珣回过神,笑说:“父王,妹妹们说亲你也没打听得这么详细。” 中山王笑了笑:“人都是这样啊,好奇别人家的事。”他招了招手。 萧珣忙过去,矮下身子,让中山王手搭在肩头,然后借力站起来。 中山王的一条腿是瘸的。 “阿珣。”他低笑说,“你不知道,楚岺当年可不止是跟皇帝的事闹得热闹,他的儿女之事也很热闹,他年少前程似锦,多少人跟他说亲,他都不应,结果不声不响和一个乡下女子无媒苟合,还生下了孩子,那女子难产死去,楚岺竟然从此不婚不娶了,为父很好奇啊,那女子到底是怎样倾城绝色,让楚岺这般着迷,那女子是看不到了,她的女儿想必能承继母亲的相貌,所以想看看。” 这样啊,萧珣想了想,那女孩儿装扮后很美貌,但没装扮以前,在河边那般狼狈的样子,他竟然也觉得不错。 “不过可惜。”他笑说,“楚将军与咱们避嫌,楚小姐说了,她父亲叮嘱不许她来咱们家的。” 中山王哦了声,摸着胖乎乎的脸,似笑非笑:“楚将军这是看得起我这个瘸腿王爷,认为我还有嫌可避。” 萧珣看着父亲的瘸腿,这条瘸腿说是小时候顽劣从皇宫花园假山摔下来断了的,但其实是被人指使故意要让父亲残废的。 瘸了腿的皇子,就算其再聪慧,其母再受宠,也不能承继大统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一丝愤恨,轻声说:“父王不要为这小人动怒,他楚岺才是需要被人避嫌的。” 中山王笑了笑,要说什么,门外有太监急声报“王爷,楚家小姐,公子,以及卫尉府令丞邓弈求见。” 萧珣挑了挑眉,那个楚小姐不是说不来他们家吗? ------------ 第二十四章 拜见 楚昭走下车,抬起头打量了一眼中山王府。 中山王是先帝的幼子,因为摔断了腿,原本要被留在京城,但中山王坚持要出去,说不想一辈子呆在京城,先帝无奈只能让他封王离开。 中山王离开京城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一直到死都在这座王府。 作为中山王的儿媳,她也没有来过王府。 那一世她和萧珣是在京城成亲,还没来及回中山王府,就发生了皇子乱,京城戒严,再然后就是萧珣被封为太子。 封为太子就成了皇帝的儿子,跟中山王没关系了,他们再没有回中山王府。 “好看吧。”楚柯说,哼了声,“中山王府是先帝亲自画的图纸,如同缩小版的皇城。” 楚昭看他一眼:“说的你好像见过皇城似的。” 楚家的家世没资格进皇城,其实原本也应该有的,都是被这个二叔给累害了,她还好意思说!楚柯气道:“皇城不看也知道好看。” 邓弈在一旁轻咳一声,这两个兄妹真是一说话就吵啊,相处真是不愉悦,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楚小姐会从京城不告而逃。 “进去吧。”他说,“王爷应该等着了。” 楚柯忙应声是,瞪了楚昭一眼,低声警告:“你守点规矩,别丢人丢到中山王府。” 楚昭没说话,进去后果然安安稳稳,低着头一眼都不多看,就算感觉到中山王一直在看她,依旧装作不知道。 “楚小姐一路辛苦了。”中山王跟楚柯邓弈寒暄结束,主动问候。 楚柯低着头说:“我不辛苦,让王爷和世子辛苦了。” 萧珣在一旁忍了忍笑,给父王使个眼色,他说过了,这位楚小姐可并不感激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她计划就达成了。 这女孩儿非常不喜他们呢。 中山王看着女孩儿低着头一团的样子,笑道:“真是抱歉啊,孤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到信说有人走丢了,就帮忙寻找,并不知道小姐只是要去见父亲。” 楚柯忙起身:“王爷言重了,哪里就道歉,这就是我妹妹胡闹呢。” 萧珣在一旁忍不住打趣:“原来楚小姐是被公子逼迫来的,原先告诉我说不来的。” 这个死丫头竟然连这种话都敢说,楚柯羞恼地看楚昭,想着怎么把话圆回来,唉,他这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是第一次见到王爷世子之类的贵人—— “不是被逼的。”楚昭已经先开口了,抬起头,但没有看萧珣和中山王,而是看向一旁坐着的邓弈,“如果只是我和哥哥,我们自然要避嫌不来拜见王爷和世子,但现在有邓大人,有朝廷命官在场,就不用避嫌了。” 一开始听说楚小姐避嫌不去王府,邓弈还真觉得这是楚岺吩咐的,现在听了这句话,他就知道了,这又是楚小姐自己随口瞎编的。 纯粹是不喜欢中山王父子。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女孩子,邓弈忍着笑没有反驳,萧珣也不介意,早就领教过这女孩儿的脾气,中山王愣了下,旋即哈哈笑。 “原来如此。”他抚掌,又点头,“楚小姐思虑周全。” 楚昭道声:“多谢王爷。”便垂下头继续不说话了。 楚柯在一旁惶恐地施礼:“王爷见谅,我妹妹就是这么顽劣,唉,如果不是她顽劣,也不会这次麻烦到王爷。” 中山王笑着摆手:“楚公子不用客气,这没什么,要说顽劣,我家的孩子们也不承让。”说着唤人,“既然来了,就去见见我家的孩子们,看看王府景致,在这里坐着也怪闷的。” 王府管事含笑说:“王妃已经带人等着了。” 楚柯又惊又喜,见了王妃和王府的公子小姐们,这就算是有了交情了吧,他忙站起来。 但楚昭安稳坐着,只看一旁的邓弈。 邓弈察觉,问:“楚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去吗?”楚昭问。 邓弈失笑,王府内宅他怎么好去,他不是女眷也不是孩子:“我不去。” 楚昭点头,似乎松口气:“那我也不去。” 所有的人视线再次落到她身上,楚柯涨红了脸,恨不得将楚昭踹起来,以前懒得理会这个堂妹,没发现原来这么可恶。 “王爷见谅。”楚昭起身说,“想必王爷也知道了,我是因为在京城犯了事才被邓大人追来的,所以我现在还算是个人犯,不便离开邓大人身边,再者,我也没有心情去见王妃和小姐们,见了说话也不方便。” 说到这里,看了眼中山王。 “如果万幸此次我回去,能平安了事,有机会再见王爷的话,我一定会拜见王妃。” 前边说的话吧,倒也还装模作样,最后这句话,就不遮掩了,中山王听懂了,女孩儿这次被抓,他们中山王府算是帮凶呢,小姑娘可没心情拜见仇人跟仇人说笑应酬。 楚岺的女儿真是像头小兽,中山王微微怔了怔,他有些想不起来楚岺是什么样了,好像也差不多,长的英俊儒雅,看起来挺温和的人,但说话锋利如刀,要不然也不会那么讨皇兄的欢心,这种骨子里凶悍的将官,最对皇兄的胃口了—— 他见这楚小姐,是好奇她的相貌,但见了她,全程没有注意相貌,引起联想的也不是她的母亲怎么样,而是楚岺。 中山王点头:“楚小姐说的对,是本王思虑不周,此次的确不适合结交寒暄。” 楚柯急急地说:“王爷您客气了,不要理会她胡言乱语。” 中山王笑了笑:“楚公子才是客气了,楚小姐。”他不再理会这个姓楚的少年,只看向姓楚的小姐,“还请见谅,本王是大夏的王爷,受朝廷官员所托,便应该尽心尽力,并不是对小姐有任何偏见。” 楚昭对中山王恭敬一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爷做的没错,小女也并不是对王爷怨怼,要怪只怪——” “怪本官吧?”一直沉默邓弈忽道。 看看,这死丫头,一下子把两方的人都得罪了!楚柯真是气死了,此时此刻真后悔,为什么带楚昭来王府——谁能想到面对中山王这样的权贵,楚昭都敢胡说八道。 “当然也不会怪邓大人。”楚昭看向他,笑着说,“这件事要先怪我打人,后怪我不告而逃,最后呢,怪我漏洞百出,技艺不精,被识破抓住,所以,全部都怪我自己,怪不得别人。” 邓弈哈哈笑了,中山王也哈哈大笑,萧珣在一旁也抿嘴,两个酒窝深深。 楚柯呆呆,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大家笑什么呢? “这次是我来拜谢王爷和世子相助。”邓弈看向中山王,躬身一礼。 中山王含笑点头:“邓大人不用客气,替我问候周卫卿。” 邓弈应声是,再起身:“人犯已经抓到,来向王爷禀明,本官这就告辞了。” 说到人犯的时候,他伸手指楚昭。 楚柯这次听懂了,脸都僵了,该死的楚昭,让你大放厥词,真把你当人犯了! ------------ 第二十五章 入夜 邓弈说完告辞,便带着楚昭楚柯兄妹离开了。 中山王也没有再挽留,让管事送出门,扶着萧珣站在厅门外目送,直到人影都看不到了,还站着不动。 “父王,好看吗?”萧珣笑问。 中山王笑了,点头:“好看,迷人,真不错,如果她母亲跟她这般,我能明白楚岺为什么如此死心塌地。” 萧珣倒是没想到父王这般评价,听起来并不仅是开玩笑,他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并不觉得那女孩儿有什么迷人。 中山王又摇头:“真是太可惜了。” 又可惜什么?萧珣更不解。 “可惜她好像不喜欢我们。”中山王笑说,看着萧珣。 萧珣笑了:“都是儿子的错,不该抓住楚小姐。” 中山王说:“不抓住她,也就无从结识,不喜也算是一种缘分。” 怎么听父王的意思,还真想跟楚小姐有点缘分?萧珣问:“父王,你真被那位楚小姐迷住了?” 中山王哈哈笑,拍他的肩头,用力一撑转身:“咱们府上多久没有喜事了?你再不成亲,只能你老子我再娶一房,让大家吃顿喜酒热闹一下了。” 萧珣笑着说声好啊,搀扶着父亲,两人说笑着向内去了。 那位楚小姐桀骜也好狂妄也好,故意激怒他们也好,他们父子不会在意,又能怎样?是他们可以主宰那位小姐的情绪态度,不是那位小姐主宰他们。 就像看小儿狂怒,大人只觉得好笑罢。 ..... ..... 楚柯现在很愤怒。 “你现在满意了?”他气喝道,“你在京城惹得麻烦还不够?一路上都要把人得罪光?” 楚昭并不在意他的恼怒,看也不看一眼,只道:“你懂什么,得罪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上一世她可没有得罪萧珣,萧珣还是把她一家祸害死了。 现在她言语不敬,中山王反而不把她怎么样。 说到底不是言语态度的问题,是能不能以及需不需要的问题。 虽然她恨不得杀了萧珣一了百了,但她是来改变命运的,不是来同归于尽的。 杀了萧珣,中山王还有其他的儿子,她总不能一人之力杀光中山王家所有儿子吧。 只要不让萧珣当皇帝就好。 但这个也不是她能做主的。 那将是一场席卷了很多人的风暴,在这场风暴里,她实在是微不足道。 现在的她能做的就是离萧珣远一些,以及,离能制住萧珣的人近一些,比如,邓弈。 她看了眼走在后边的邓弈,邓弈和两个护卫在说什么,但当她看过去时,邓弈立刻察觉,抬眼看过来,那阴鸷的眼神顿时让她想起上一世的记忆。 她挤出一丝笑,忙收回视线。 ...... ...... 事已至此,边郡去不成,楚昭只能先回京城。 楚柯心情很不好,又归心似箭又畏惧路途的辛苦,一腔埋怨要骂楚昭,但每次开口反而被楚昭骂,而且楚昭还想动手,她那个婢女阿乐也摩拳擦掌,气得楚柯只能倒头去睡。 夜色降临的时候,驿站比白日安静了一些,但依旧不时的人来车走。 邓弈吃过饭站在廊下和下属说话,看到几辆马车进来,热情跟驿丞打招呼,向后院马棚去了,驿丞走过来对邓弈笑着施礼:“邓大人,您明日要用的车马都备好了,去过过目?” 邓弈点头,那驿丞忙带路,带着他向后院走去。 他刚离开,躲在墙角的阿乐收回视线,飞快地跑向屋子。 “小姐。”她低声说,“邓大人去看车马了。” 楚昭正对镜梳头,问:“跟什么人去了?” “当然是跟驿丞了。”阿乐说,“还有他的护卫。” 小姐问得好奇怪。 楚昭转过头给她解释:“有没有别的人,外边的人,比如,中山王府?” 中山王府?阿乐有点明白了:“小姐是担心中山王府的人来报复小姐?” 当然不是,不过,这有点没办法解释,楚昭点点头:“是,所以,我担心他们会不会私下接触。” 阿乐点头:“我懂了。”说罢转身就走。 “阿乐。”楚昭忙又唤住她,“小心点,不要被发现,相比于做事,我更在意你的安危。” 阿乐有些好笑又有些开心:“小姐放心吧。”说罢甩手脚步轻快的跑出去了。 小姐现在不仅会骗人,还会说这么好听的话呢。 楚昭看着阿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其实她也只是猜测,本来一直认为邓弈和中山王府没有来往,当时选萧珣当太子,是皇帝的决定,邓弈只是个执行者,但这一次突然在这里接连遇到了萧珣邓弈,她总觉得也太巧了。 而且再想到当时邓弈竟然敢打已经是皇帝的萧珣的脸—— 他为什么能如此张狂?萧珣又为什么忍受羞辱? 萧珣能当上皇帝,是不是跟邓弈有关? 所以今天当邓弈说要去中山王府时,她立刻也要去,就是想要看看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而且,当中山王要把她和楚柯支开——嗯,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的就认为那是支开他们,要和邓弈单独相处,所以她立刻就拒绝了—— 也许是她多想了吧。 但现在的她必须多想。 ...... ...... 驿站的马厩比前院还热闹,伺候马匹的人比马匹还多,毕竟马才是驿站里赶路的主力。 几辆车入了马棚,马匹被牵开。 “邓大人。”驿丞停下脚,对邓弈恭敬的说,“您看看这辆车。” 邓弈走到车前,站在车边的车夫打开了车门,昏暗的马棚里一瞬间似乎变得明亮。 车里堆着几个箱子,此时都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在火把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这是王爷对您的谢意。”驿丞轻声说。 邓弈端详着,审视着,光影在他脸上明暗交汇,然后嘴角微微弯了弯。 “真是好阔绰。”他说,看驿丞,“请转告王爷,我很满意,多谢了。” ------------ 第二十六章 启程 听到邓弈这样说,驿丞以及车夫都露出轻松欢悦的神情。 “我们一定转达到。”车夫说,“王爷今日本想与大人畅谈,可惜时机不合适。” 邓弈忽的笑了,又若有所思,莫非那时候楚昭不是不想跟中山王府有来往,而是不想让他跟中山王府有来往? 消息说楚岺派了副将来见楚昭,是楚岺这短短一见给女儿交待的吗? 他有些心不在焉。 “大人。”驿丞忙道,“王爷问,现在是去京城的时机了吧?” 邓弈回过神,伸手拍了拍车门:“这个只是我给王爷送结识楚家女机会的酬劳,其他的,要另算钱的。” 驿丞也不恼,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邓弈沉吟一刻,看向京城的方向:“现在的确是可以去京城了,陛下身体不太好,太子未稳,三皇子长成,可以说热闹得很啊。” 驿丞欢喜地说:“那我们世子就护送楚家小姐进京吧。” 这也是原本说好的安排,但,邓弈戏谑地看他:“你们家世子没能讨到楚小姐欢心,楚小姐是不会同意世子护送的。” 驿丞叹气:“是,大人,王爷也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才请大人帮帮忙。” 邓弈摇头:“我可说服不了那位楚小姐,不过。”他看驿丞,“如果在我职责内的事,我必然责无旁贷。” 说罢拍了拍驿丞的肩头,示意护卫处理这边的钱财,转身离开了。 驿丞没敢留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邓弈穿过喧闹的后院,刚走出来,一个护卫上前低声说“有人在这边转来转去。” 邓弈哦了声“谁?” 竟然有人窥探他? 护卫说:“是楚小姐的婢女。” 楚小姐啊——邓弈若有所思。 “本想喝问。”护卫低声说,“但她跟杂役说话,还要了一些药草。” 后院人杂,什么人都可以走动。 那婢女来这里合情合理,他们没资格喝问,甚至还犹豫了一下,是不是想多了。 邓弈没说话,刚走到自己的住处这边,就见廊下阴影里站着人。 “谁?”他停下脚问。 身后跟着的护卫们立刻要上前。 “邓大人,是我。”楚昭忙说,站出来。 邓弈看着夜色里更加娇小柔弱的女孩儿,问:“楚小姐有什么吩咐?” 楚昭施礼:“不敢,是有事麻烦邓大人,一直等大人归来。” 所以适才那婢女在后院转来转去,的确是在刺探他行踪,邓弈笑了笑:“楚小姐客气了,你请说。” 楚昭说:“回程的路上,我和堂哥想坐车,堂哥奔波这么久身体扛不住,如今我也落网了,回程让他轻松些,要不然有个好歹,我真成了我家的千古罪人了。” 这女孩儿很能打趣自己啊,邓弈微微一笑。 楚昭说罢唤阿乐。 阿乐抱着一箱子上前。 楚昭接着说:“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的家事,让邓大人也受累了,我想拿出这些钱,不为别的,只为让大人和差爷们都能行路稍微轻松舒服一些,吃好睡好少受些寒苦。” 邓弈饶有兴趣地看那婢女捧着的箱子,看起来钱财不少啊——当然,比不上中山王,但对于这孩子来说是不小的数目,而对他来说,一分钱也是钱,也从不嫌弃少。 这女孩儿的出手阔绰他先前也有体会了,不错,不错,不管是驿丞,妓女,游医,还是他这个朝廷命官,楚小姐一视同仁。 “楚小姐真是客气了。”他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昏暗里女孩儿脸上绽开笑容。 “多谢邓大人。”楚昭施礼,带着阿乐高高兴兴地走了。 邓弈目送她们消失,才走进自己的房间。 室内灯火明亮,护卫将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喊了声大人:“这些钱是先前路上追缴的那些。” 邓弈走过来看了眼,笑了:“还真是。”他伸手拨弄箱子里的钱财珠宝,拿起一根钗子,“这个我记得楚公子当时说是他母亲的陪嫁。” 护卫点头:“是,被楚小姐给了那个妓女。”说到这里看邓弈,眼神古怪,“楚小姐把这些拿来给大人,楚公子知道吗?” 楚公子可不像是这样的人。 楚小姐不会又是偷的吧?! 邓弈忽的哈哈大笑,他很少这样大笑,将珠钗在手中转了转,扔回箱子里:“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收钱,钱从哪里来的,与我无关。” ...... ...... 第二天到了启程的时候,楚柯原本拉着脸不情不愿,待看到两辆宽敞轮子高大结实的马车,顿时惊喜不已。 “这是给我准备的?”他问。 “给我们。”楚昭纠正,看着阿乐往车上装包袱,“我们坐一辆。” 车里坐两个人就有点不宽敞了,楚柯皱眉:“那还有一辆呢。” “那是邓大人的。”楚昭说,看他,“你是想和邓大人一起坐车还是想让我和邓大人一起坐?” 楚柯恼怒,我想让你在外边跑着!不再理会楚昭,催着仆从们装车,楚昭也不理会他,带着阿乐爬上去,她没什么包袱,轻装简便,听的外边忙碌一阵,然后就是楚柯的大喊—— 紧接着脚步蹬蹬,车帘哗啦被掀开,楚柯扭曲的脸闯进来。 “我的钱呢!我的一箱子钱呢?”他喊,“楚昭,是不是你又偷了?” 楚昭看也不看他:“没有。”又指着身边,“不信你翻啊。” 虽然一眼可见,但楚柯还是气呼呼地将楚昭的两个包袱翻找一遍,当然没有。 “你,肯定是你偷了。”他气得眼都红了,“你藏哪里了?” 楚昭说:“哥,这离家那么远,我藏在这里,有什么用?等着它下崽吗?” 楚柯狠狠瞪了她一眼,跳下车到处找钱,将整个驿站掀起热闹鸡飞狗跳,驿站里来往入住的都是官身,也不会让他随意翻找,差点惹出麻烦。 楚昭喝止了他。 “要不然你报官,让当地的官府来查案,你留在此处等候。” 楚柯觉得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尽了,少年人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他一刻也不想在外边,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中。 “算了。”他声音都有些哽咽,“都是我的错,我丢了,怪不得别人。” 说罢爬上车倒头躺着。 楚昭又安慰他:“这钱本就是被我偷的,也被我花光了,与你无关,你这样想就好些了吧?” 好个屁,楚柯气得差点背过气,扯过毯子盖住自己的头,这次回京后,让梁家处置了楚昭,梁家处置完了,再让爹娘把这个祸害送回边郡。 再留着她在京城,命就被她害死了,前程还有什么用! 车厢里安静了,邓弈看了眼车窗边脸色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的楚小姐。 楚小姐对他笑了笑。 他便也笑了笑,收回视线,抬手示意护卫们:“启程。” ------------ 第二十七章 远方 当楚昭这边迎着晨光启程的时候,一队驿兵披着晨光到达了云中郡。 比起和楚昭分别时,他们更粗糙了,一向狂妄的阿九脸色也不好看,虽然还跑在最前边,但难掩疲惫。 “我们驿兵跟真正的兵行路,还是差一等。”张谷沙哑着嗓子,指着前边的钟副将。 钟副将行路,几乎是日夜不停,换马不换人,所以只用了原本一半的时间到了云中郡。 跑得这些驿兵们差点撑不住。 “所以你不要以为自己就真的不怕吃苦,一次两次还可以,长久真是苦差。” 或许是终于任务要完成了,张谷很感慨,继续教训阿九。 “跑完这一趟差事,乖乖地跟你亲戚认个错,回禁卫营去。” 他看着阿九,这少年任谁一看就跟他们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 这小子是月前才到他们驿兵营的,据说是家里有关系原本被安排在禁卫营,但因为桀骜不驯惹恼了亲戚,被罚来驿兵营受苦。 刚来驿兵营的时候,他们看这种公子兵很不顺眼,故意给他使绊子,床铺上泼了水,饭菜打翻了,这小子的确桀骜不驯,绝不忍气吞声,跟他们你来我往打了半个月,最后折腾的他们自己都累了。 不过有一点很让他们服气,这小子是你打他,他就打你,你泼水,他也泼水,又凶又猛,但从没有给他们穿小鞋,既没有告诉上官,也没有告诉自己的家里——他的家世一定不一般,有一次他们看到,驿兵营那个鼻孔朝天的朱校尉,还对阿九做出施礼的动作。 “阿九,你家世不一般。”他们当时干脆直接问,“我们先前欺负你,你怎么不报复?” 这少年听了哈哈笑:“我家里那么大本事,欺负你们几个岂不是浪费?厉害的家世,是用来欺负厉害的对手的。” 这种道理倒是第一次听说,张谷愕然。 但此后他们关系变好了,同吃同住同训练,少年阿九除了出手阔绰外,看不出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尤其是经过这趟任务,大家真成了同袍兄弟,真兄弟的话,自然会替对方做真心的考虑。 听到张谷这么说,阿九笑说:“张哥,你们是怕了吧,因为我,你们才有了这趟苦差。” 这个差事按理说的确不该他们小队出,应该是阿九的亲戚要让他受受苦吃些教训,张谷呸了声:“对你来说是苦差,对我们来说算什么——” 阿九一伸手将张谷松散的围巾裹紧,似笑非笑说:“——张哥,你的鼻涕都流出来了。” 其他的驿兵们哄然笑,张谷一边擦鼻子,一边气道:“这是意外,又不是次次跟着边郡的兵一起走。” 另一个驿兵好奇地问:“阿九,你到底犯了什么错?” 阿九笑了笑:“我犯的错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那是什么?”“是杀人了?”“是放火了?”“是强抢民女?” 驿兵们七嘴八舌地问。 阿九一脸倨傲:“其他的就罢了,我这样子还用强抢民女?民女都自己来缠着我好不好?” 张谷哦了声:“比如那个楚小姐?” 阿九脸顿时一僵,驿兵们都笑起来,想起这个楚小姐,还真有些意思,到现在他们也都还糊涂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张谷问。 阿九淡淡地笑了笑,这次没有回避,说:“因为,不听话。” 不听话?驿兵们你看我我看你,这算什么错? “不听话啊,可是很大的错啊。”阿九说,将手枕在脖颈后,“别说我的事了,看,你们适才提楚小姐,那个钟副将耳朵长,看过来了。” 驿兵们忙看过去,果然见前方的钟副将冲他们走来。 “诸位,云中郡到了。”他说,“我这就回大青山了。” 楚岺是卫将军,奉命驻守大青山,日常也住在那边的城池,除非有召见才来郡城。 驿兵们忙施礼,看着钟副将刀疤脸上又浮现骇人得笑。 钟副将含笑说:“我家小姐的事,多谢几位了,我会跟将军说,到时候备些薄礼还望不要嫌弃。” 张谷忙连声说不敢:“没照看好楚小姐,当不起当不起,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钟副将满意得点头,脸上的笑更和蔼:“差事忙完了,还有时间的话,来我们大青山坐坐。” 那可不用,张谷摇头又忙点头,客套几句,钟副将终于走开了,只不过走开之前又多看了阿九几眼。 阿九也不在意,见他看过来,也不示弱地看回去。 这小子,钟副将脸上的刀疤跳了跳,没说什么带着人走了。 看着这队兵马疾驰而去,张谷松口气,这件事终于结束了。 “我去交差。”他对驿兵们说,“你们到处转转吧,阿九,第一次来云中郡,也开开眼。” 驿兵们笑着拉着阿九“没错,郡城也可热闹了。” 阿九摆手:“逛街不急,明日再说,先让我睡会儿。” 驿兵们哄笑“阿九你也有累的时候啊。”“原来你也强撑着。” 笑归笑,张谷还是立刻安排这边一个熟识的叫老黑的驿兵带阿九去歇息,阿九依旧出手阔绰,给了那驿兵一袋子钱,要吃最好的睡最好的床铺。 “你这小子可比老张讨人喜欢多了。”老黑大笑,拎着钱热情地带着阿九走了。 ...... ...... 不多时,一间营房里,摆满酒菜的桌子上,驿兵老黑趴伏昏睡,手里还握着一个酒壶。 他身上的衣服被解下,阿九站在一旁利索地换上,再将人拖到床上,盖上被子,摸了摸腰里的令牌,帽子围巾裹住自己,走出去将门从内带上,看了眼四周,这里虽然是陌生的从未来过的地方,但地图都印在心里,幻化成线条在眼前变得清清楚楚,四通八达。 他低下头疾步而去。 很快消失在人马来往不断的兵营里。 ...... ...... 日暮黄昏,一层层山峦披上黑影,在视线里变得更加高大,沉默地注视着山脚下奔驰的一队兵马,看着他们穿过崎岖的山路,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上矗立一座高大的城池,这就是大青山关,西出大夏最后一座城池。 落城。 取日落之处的意思。 位于边陲,临近凶恶的西凉,充满了危险,也充满了商机,楚岺驻扎十几年,威震西凉,清除马贼匪患,将这座城池变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各处的商旅涌来,繁华热闹。 夜色中落城如同一片星河。 星河正中的卫将军府,灯火明亮的书房里,楚岺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沙盘。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书房一多半的地方,上面的城池山川栩栩如生。 楚岺伸手将一面小旗插在一条山川上,脸上浮现温柔的笑。 他说:“这条路民众商旅亦可畅通无阻了。” ------------ 第二十八章 夜来 不过整个沙盘,还是有很多地方未能插上小旗,楚岺脸上浮现遗憾。 “可惜啊——”他轻声说,说到这里,伸手按住心口,但依旧没能压制翻腾,发出几声咳嗽。 “将军。”一旁的卫兵立刻捧来茶杯。 楚岺接过喝了几口,压下咳嗽,又伸手:“刚刚测绘的行军图呢?” 那卫兵不安又紧张:“将军,该歇息了,钟爷吩咐过,你不能晚睡。” 楚岺笑道:“也不差这一会儿吧?看一眼行军图能多久?” 那卫兵正为难,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伴着通报声“钟副将回来了。” 卫兵大喜迎接,楚岺虽然站在沙盘前未动,但眼中浮现欢喜和期盼。 钟副将满面风尘,站在厅内解下帽子围巾,露出干裂的嘴唇。 “将军放心吧,小姐已经由中山王世子护送与阿柯公子汇合。”他说。 楚岺递给他一杯茶,钟副将接过一饮而尽,然后疤痕脸都快扭曲了。 “大哥!”他吐着舌头喊,“干吗让我吃药。” 他刀山火海不怕,就怕吃药。 “不是药,是药茶,算是茶的一种,你奔波苦累,寒气郁积,吃药茶冲一冲。”楚岺笑道,唤卫兵再端茶来,“这第二杯就是热茶了。” 钟副将接过第二杯,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确定没有药味才一饮而尽,两杯茶下肚,一头汗冒出来,吐出一口浊气,果然浑身都通畅了,赞道:“大哥真厉害。” 楚岺说:“久病成医。” 听到这句话,钟副将的脸垮下来,扭曲的更加难看:“大哥——” 喊完又深吸一口气,难过又有什么用,徒增烦恼,现在做事更重要,将楚昭的事告诉楚岺。 “应该是听到你病了的消息,所以才闹着要回来,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在试探。” 楚岺面上的温润散去,眉眼犀利:“竟然这么快就有人察觉了?”他的眉眼又柔和下来,“阿昭她怎么样?吓坏了吧?” 钟副将想了想:“阿昭见到我就哭,看起来是吓坏了,但她做的事可厉害了,骗了好多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关于楚昭做的事,楚柯的信中已经添油加醋的描述过了,楚岺也知道,听到不由一笑。 “骗人这种事她竟然这么拿手,以前没发现。”他说,又轻叹一声,“以前在我身边,她安稳快乐自在,不需要骗人,如今没有我在身边,面对艰难险阻只能靠自己,才会如此耗费心机,她这还是害怕了。” 钟副将从怀里拿出信:“阿昭给你的信。” 楚岺伸手接过打开,信上写的字并不多,只有简单几行,一眼扫过,前几行都是深深的请求,要回来,楚岺看得眼神酸涩,但当落在最后一行,他神情一僵,将信扣在桌子上。 啪的一声让钟副将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楚昭写给父亲的信,他自然没看,想来应该是女孩儿哭诉怎么思念父亲,或者讲述在京城被欺负之类好让父亲心疼的话。 怎么看起来楚岺很生气? “她问她的母亲。”楚岺说。 钟副将面色也一凛,旋即又皱眉:“这也无法避免,不说京城的其他人,家里人也说话不好听,大哥,咱们也防着呢,所以从小就跟阿昭说了,她母亲出身低微,你们两人不合礼节,进了京城,再听那些非议的话,她应该不会受太大的困扰吧。” 难过是肯定难过的,毕竟是个小姑娘,到了那般繁华富贵地方,被人指指点点。 楚岺神情有些复杂,按着信要说什么,门外又有卫兵疾步进来:“将军,抓——嗯,有一个人。” 楚岺和钟副将都看那卫兵,到底是什么?抓还是有人? “抓到一个从郡城来的兵,但一眼就识别身份号牌不是他的——”卫兵说。 不待他说完,钟副将刀疤脸满是寒意:“那就直接砍了,管它是哪个不长眼的来找死。” 最近窥探的人越来越多了,胆子越来越大,把他们落城当什么地方了! 卫兵看着钟副将:“他说认识钟爷你,来找你的。” 钟副将疤痕跳动:“认识爷爷我的人多了,随便砍——” 卫兵将话说完:“他说他叫阿九。” “——啊,阿九?”钟副将舌头一打滑,差点咬到,脸也僵了僵。 竟然是这小子!这小子来做什么?该不会——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楚岺。 楚岺在一旁听着,看到钟副将的反应,知道应该是误会,的确是钟副将认识的人,但突然钟副将的视线看向他,还非常怪异。 “既然是认识,你就去见吧。”楚岺说,以为钟副将是在请示自己。 钟副将摆手先让卫兵下去,欲言又止。 “怎么了?”楚岺笑,“该不会是你什么人吧?” 钟副将说:“这个阿九,跟小姐认识。” 楚岺微微一怔,但心思敏捷立刻想到了:“是驿兵吧?”微微一笑,得知楚昭是他的女儿,来要点好处也不奇怪,“既然主动来拜访了,就不用我们再特意去一趟郡城道谢了。” 钟副将斟酌一下:“小姐跟这个阿九,嗯,关系很好。” 楚岺听明白了,嘴角的笑变得浅浅:“是吗?怎么个很好?” 怎么好,钟副将有些说不上来,他亲眼见的是,原本哭闹要回边郡来的小姐,喊了阿九,跟阿九说了几句话后,就安静不闹了。 这也还好,最要命的是,听说的。 虽然驿兵和中山王世子都很含蓄,但世子的护卫,那个叫铁英的很直白得告诉他,当时在河边,楚小姐跟这个阿九闹脾气都跳河了,他们世子相救后,楚小姐还埋怨世子多管闲事。 “多管的什么闲事,你问问楚小姐吧。” 最后这铁英还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 钟副将也是有妻有子的人,哪里不懂这话里的意思,气得他差点当场就要将那个阿九揪过来,但理智告诉他要忍住。 不过一路上这个阿九没有往他跟前凑,姓张的驿兵还隐晦地告诉他,阿九和楚小姐的关系并不太好,阿九不同意带她,两人经常起争执,不过大家心意都是好的,如有怠慢楚小姐,委实是因为不知道身份,以及驿兵的职责。 再想到关于阿昭怎么骗了一群人搭上这群驿兵,钟副将冷静下来,觉得小姐对阿九的态度,也只是为了跟着驿兵来边郡。 那个阿九如果是明白人,会明白小姐的意图,不会胡思乱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这个小子,竟然半夜跑来找楚将军了,他想干什么?是不是没想明白? 钟副将将手攥着咯吱响,那就让他清醒清醒吧。 楚岺笑了,示意钟副将冷静。 “既然如此,我见见他,有什么话,一说就明白了。” ------------ 第二十九章 递信 钟副将站在院子里,看到一个少年被披甲带械的兵卫押送,他没有丝毫的紧张,阔步而行,看到钟副将,还扬手:“钟副将,又见面了。” 夜色里一笑露出白白的牙,跟身上脏兮兮的兵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钟副将脸上的疤痕跳了几下,咬牙说:“你来干什么?” 阿九走到他面前,说:“当然是来找楚将军的啊。” 钟副将本想再说几句什么,阿九已经先堵住他:“钟副将,有些话不便当众说。” 这是威胁吗?当众说会败坏小姐的名声?钟副将瞪着他,你小子试试! “人来了吗?”楚岺的声音从内传来。 钟副将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冷哼一声,让开路:“进去吧,将军要见你。” 阿九对钟副将一笑,大步迈进去。 ...... ...... 屋子里亮堂堂,阿九恍若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世界,这里温暖明亮,而最明亮的是坐在桌案前的男人。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肩宽背阔,身材高大。 听到人进来,他抬起头,脸上有温和的笑:“你就是阿九?” 阿九点点头,看到楚岺的面容,对于这个卫将军少年成名,命运又急转直下这些事,他并不在意,也没有什么想法,唯有一个念头闪过,那个楚昭,跟她父亲挺像。 尤其是神韵,看起来挺温和无害,其实眉眼里凶巴巴—— “楚将军。”他施礼。 楚岺道:“小女与你同行一段,多谢照看了。” 阿九摇头:“谢就罢了,我们也不想带着楚小姐,是无奈被骗。” 楚岺失笑,这小子说话倒是干脆,这么看来他并不是—— 他的念头刚起,阿九走上前一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子上。 “我是来替人送信的。”他说。 但话音刚落,就疾风袭来,阿九暗道一声不好,腰身一沉向后扭转,但还是慢了一步,砰的一声,撞在书架上,脖子被一只铁钳般得大手掐住。 “大哥?”门外钟副将听到声音,立刻大声询问。 楚岺声音温和:“无事,不用进来。” 钟副将的声音便消失了。 阿九觉得自己的气息也要消失了,掐住脖子的手稍微松了松,他一口气缓过来,急促地呼吸。 “年轻人,我不管你是谁家的,诱惑我的女儿做挡箭牌,只有死路一条。”楚岺看着少年,面容温和的说。 他接到消息后就有猜测,楚昭离开京城,绝不仅仅是因为跟梁家小姐打架,一定是被人算计了,此时此刻这个驿兵身份的少年拿出密信无疑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送女儿去京城,是为了避开即将到来的漩涡,那些人竟然对他的女儿下手—— 他楚岺还没死呢。 看着眼前男人眼底越来越浓的凶狠,阿九声音从窒息的脖颈里挤出来:“楚将军,你猜错了,事实上,你女儿还用这封信,威胁我呢。” 楚岺微微笑:“是吗?她怎么威胁你呢?” 就像熟识的长辈询问晚辈的趣事,如果他的手能松开一些就更和蔼了,阿九虽然呼吸困难,但不忘挤出一声冷笑:“她发现了我的信,先是来偷,后被我发现,就要挟我把她送回边郡,否则就告诉大家我要给你送密信——楚将军,我是个送信人,但跟楚小姐相遇,是意外。” 楚岺深深看了少年一眼,松开手站直了身子。 阿九靠着书架大口大口的呼吸,发出几声咳嗽。 手里的信被楚岺抽走了,他随意的拆开看了眼:“东阳谢氏,你是谢家的人?” 阿九嗯了声。 楚岺笑了笑:“这封信,是太子的意思,还是太子妃的意思?” 太子妃出身东阳谢氏,谢氏游离在京城权贵之外,太子妃年轻,跟前皇后出身的杨氏,正得宠的贵妃赵氏两族相比,行事低调。 当然,这果然是假象而已。 在杨氏,赵氏,甚至太子,三皇子等等没有任何一封信,一个人来的时候,谢氏的信已经到了他这里。 谢氏竟然能想到对他这个被遗忘的人写信示好,不简单啊。 阿九说:“是谢三公子的意思。” 谢三公子,楚岺微微挑眉,看了眼落款,谢燕芳。 如今太子妃的叔父,谢氏族长的长子,族中行三的公子。 对于这位谢三公子,楚岺地处偏远也有所耳闻,是个温润如玉才德兼备的翩翩贵公子。 谢三公子自己的意思? 谢三公子倒也没写什么,只说了久仰他的大名,表达倾慕与结交之意。 “信我送到了,他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内容我也不知道。”阿九说,咳嗽一声,沙哑的声音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只是来送信,送完了,就任务结束了。” 楚岺看着他:“我这里商旅贯通,这云中郡上官遍地,要送信容易得很,驿兵,反而有点扎眼。” 阿九笑了笑:“说了将军可能不信,给你送信,是对我的惩罚。”说着摆摆手,“无所谓了,随便你怎么想,我可以走了吗?我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否则,被人发现了,不用将军动手,我也是死路一条。” 惩罚?楚岺打量他一眼:“小伙子,你在家中不讨喜吧?” 阿九神情懒懒:“将军有什么想知道的,问谢三公子就行了,你问什么,他都会知无不言。” 楚岺问:“你喜欢我家阿昭吗?” 刚呼吸顺畅的阿九如同陡然被掐住脖子,呛口咳嗽几声,瞪眼看着楚岺:“喂,你们父女怎么回事?怎么都喜欢污人清白!以为这样就能要挟我吗?” 楚岺哈哈大笑。 笑声回荡在室内,传出门外。 堵着门等着随时一声令下进去灭口的钟副将有些惊讶,怎么就笑了?还笑得这样畅快?将军很久没有这样大笑过了—— 念头闪过,紧闭的房门打开,少年大步走出来,沉着脸很不高兴,也不理会钟副将诡异的眼神,越过他向外走去。 钟副将也不理会他,忙进内去问。 厅内响起低低地说话声,阿九听不清,也懒得去听,大步向外走,但不知道为什么步伐越来越慢,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不应该啊,他就是来送信的,送完了就了事了。 阿九咬牙重重地迈步。 别的事,与他无关! 一步两步三步,往外走,走出去,骑上马,回云中郡去。 他看向前方,黑夜浓浓,火把腾起点点星,隐隐勾勒出一个女孩儿的面容,她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真是烦死了! 院子里的兵卫盯着少年看,不太明白这少年怎么走出苦大仇深得样子,下一刻,就见那少年抬起的脚重重落地,身子一转,又走过来。 “楚将军!” 阿九大步迈进厅内。 正在说话的楚岺和钟副将惊讶地看过来。 “丢东西了?”钟副将瞪眼问,“又回来干什么?” “还有件事。”阿九一脸不耐烦,“楚将军,你什么时候接你女儿回来?” 钟副将眼睛瞪圆,所以说,这小子来,果然是跟阿昭有关! 楚岺微微怔了怔,看着这少年,笑了,旋即又有些怅然。 连一个陌生人都惦记阿昭,他这个当爹怎能不惦记? 他的阿昭啊,现在怎么样? ------------ 第三十章 无力 楚昭现在感觉很不好。 坐在结实的车厢里,也能感受到地面的颤动。 她的心也跟着急促地跳动。 阿乐掀起车帘,远处浓黑的夜色似乎燃烧起来,人声马嘶鸣也随着夜风灌进来。 “快放下帘子。”缩在车厢最里面的楚柯惊恐地喊,“你这贱婢,干什么掀帘子。” “你喊什么!”楚昭呵斥他,“匪贼真打过来,一张帘子能挡住吗?” 当然不能,别说帘子,这厚实的马车,还有原本觉得很可靠的邓弈等兵差,在凶悍的匪贼面前什么都不是,楚柯裹紧了斗篷,少年的双眼都红了,怎么这么倒霉遇上了匪贼。 楚昭深吸几口气,声音放柔和一些:“你要这样想,我们遇上的是官兵围剿匪贼,不是匪贼肆虐,那才是真险境呢。” 楚柯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 “出动了那么多官兵围剿匪贼,可见这些匪贼多厉害。”他喃喃说,“万一有漏网冲出来——” 他们就惨了! “这都怪你!”楚柯红着眼呵斥,“要不是你,怎会遇到这么多危险!” 他本是京城里读书的文雅少年郎,再看看如今,形容狼狈不堪,面临生死威胁。 “你和你爹一样,都只会给家里惹祸。” 楚昭原本不想跟受到惊吓的少年太计较,但听到这里抬脚就踹,楚柯猝不及防撞在车厢板上,发出砰的声响。 他抱着肚子惨叫。 这还没完,下一刻又被楚昭揪住,小手钳子一般掐着他按在车厢上。 楚柯叫都叫不出来,脸变成了紫红色。 楚昭冷冷说:“遇到麻烦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你自己,谁让你投胎做楚家的儿子,又当了老大,否则也轮不到你来,楚柯,这是你自己命不好,再敢说我爹一句不是,我打断你的腿——” 楚柯瞪眼看着她,发出咳咳的声音,似乎要说什么。 “你说我不敢吗?”楚昭一只手按住楚柯的头,贴近他,“我已经差点要了梁小姐的命,不在乎多你一条腿,反正到时候我爹会向皇帝求情,一条罪是免,两条罪也是免,就算我要住牢狱,你这条腿也回不来了,我倒霉,你这辈子也别想好过。” 女孩儿声音和面容都平和,但一双眼深潭一般,黑黝黝泛着骇人的光。 她不是在说谎,她真敢,而且看起来她真想杀人。 楚柯瞪圆的眼满是恐惧。 楚昭怎么这么可怕?以前可没有发现——以前他也没有注意过这个堂妹,见了也是高高在上不屑多看一眼。 楚昭说完收回手坐直了身子:“阿乐,给大公子裹好斗篷,别着凉了。” 阿乐应声是,圆圆淳朴的脸看着楚柯,伸出胖乎乎的手将他的斗篷用力的拍了拍。 楚柯按着脖颈发出剧烈的咳嗽,疯子,楚昭是个疯子,她婢女也是个疯子,她爹,楚岺更是个疯子,二房一家都是疯子! 他没敢再说话,跟疯子不能讲道理。 楚昭也没有再理会他,也知道楚柯心里必然还在狂骂她和父亲,人心里怎么想她不过问,但以后谁也别当着她的面肆意诋毁她父亲。 想到这里她心痛又惭愧,上一世,她其实跟楚柯没什么分别,她也一直在埋怨父亲,听着伯父一家抱怨,不仅不维护父亲,反而跟着生气抱怨。 抱怨父亲毁掉了那么好的前程,累害她身份地位低,抱怨父亲和母亲无媒苟合,累害她被人嘲笑,埋怨父亲这么晚才送她进京,如果一开始就让祖母养着自己,自己必然也是个端庄的贵族小姐—— 总之只要她日子过得不顺,就都是父亲的错。 根本就不知道,是她累害了父亲,而父亲死了,也继续保着她过了那么久安稳的日子。 楚昭抬起手,将眼里弥散的泪雾按回去。 有人轻轻敲了敲车厢:“楚小姐。” 阿乐掀起车帘,楚昭看着邓弈,关切问:“邓大人回来了?怎么样?” 今日在寻找露营地的时候,探路的差兵回禀前方出事了,官兵围剿匪贼,匪贼也在回击,打得很激烈,邓弈让她们留在原处戒备,自己亲自去前方探看。 对战的喧嚣声持续半夜,邓弈也终于回来了。 其实邓弈早就回来了,听到车厢里兄妹两个又打起来了——确切说楚小姐又打楚公子了,便等了一会儿。 “结束了,官兵赢了。”他说。 楚昭拍拍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这里是没有办法露宿了,邓弈下令继续前行,一行人点着火把沿着路穿过一道山口,就看到激战的场所。 亲眼看到的场面,比听着声音猜测,更直观。 对战激烈死伤不少。 阿乐略紧张,但看楚昭好像没什么反应,看到那些血啊残骸啊,平静转开视线——小姐毕竟是在边郡军中长大,见过世面,不像楚柯公子,鹌鹑一般缩在车厢里,用袖子遮住了头脸。 阿乐也不紧张了,神情像楚昭那般肃穆。 因为已经验明身份了,他们一行人没有受到阻拦。 “楚小姐没想到中原腹地竟然也有这么凶悍的匪贼吧?”邓弈骑马在车旁,看着掀着窗帘向外看的楚昭,说:“其实虽然说天下太平,但匪患始终存在。” 楚昭含糊嗯了声,心里叹口气,天下马上就不会太平了,那时候匪贼更多,死伤场面更惨。 一阵马蹄急响,前方又来了一队兵马,高声喊“邓大人。” 邓弈勒马:“是世子。” 萧珣?楚昭顿时紧张,抓着车窗,夜色昏昏火把烈烈视线,一个年轻人裹着黑斗篷,随着疾驰夜风掀起斗篷,露出他的白锦袍,以及面容,那张脸,楚昭当然不会忘记—— 他怎么来了? 萧珣与邓弈相遇,没有看坐在车里死死盯着他的女孩儿。 “真是惭愧,出了这样的事,让你们受惊了。”萧珣面带歉意地说。 邓弈说:“世子无须紧张,这种事跟我无关,我不会上报朝廷的,所以不会诋毁中山王清名。” 这个邓弈说话还真是不含蓄,萧珣愕然,父王说这个邓弈只是卫尉府一个小丞,但看起来很桀骜啊。 既然如此他也不客气了。 “多谢大人。”萧珣说,“匪贼的首领逃走了,为了安全,父王命我带人护送你们进京。” 什么?护送,进京?在后竖着耳朵的楚昭立刻听到了。 “不行!”她喊道。 邓弈和萧珣看过来,他们还没说话,车厢里楚柯也喊起来了。 “凭什么不行!”少年的嗓音沙哑,“你没听到吗?最凶恶的匪首还在逃!” “逃也是在中山王境内,世子去追缴匪首就好。”楚昭说,手攥紧了车窗,“邓大人,我们快快离开就好。” 邓弈看着她,火光和夜色在他脸上跳跃,他摇摇头:“楚小姐,保证路途安全是本官的职责,我接受世子护送。” 楚昭的心忽悠悠地沉下去。 所以,她根本不能阻止萧珣入京,甚至都不能拒绝萧珣出现在她身边。 她折腾了一路,什么都没有做成,见不到父亲,也逃不开萧珣。 她眼神茫然,攥着车窗的手变得无力。 ------------ 第三十一章 争辩 灯火跳跃,桌案信封上父亲亲启四个字也跟着晃动。 阿昭的字写得比以前好多了。 楚岺伸手轻轻抚过,再抬起头看着眼前去而复返的少年阿九。 钟副将被楚岺又请出去了,室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阿昭跟你说她想回来?”楚岺问。 阿九皱着眉头:“这还用说吗?她费这么大功夫,骗那么多人陪她演戏,就是为了回这里来。” 是吗?不是因为在京城惹了祸事吗?这少年是不知道阿昭打人的事吧。 事关女孩儿清誉,钟副将以及中山王世子必然没有跟这些驿兵多说。 楚岺默然不语。 “所以你是不让她回来?”阿九追问。 楚岺点点头:“是。” 阿九哦了声,耸耸肩:“你们父女的事,你们决定就好了,我告辞了。” 他就是问一声,知道了结果,就行了,说罢转身就走。 楚岺看着他,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的敲着,一下,两下,三下—— 那少年猛地转过身。 “你为什么不让你女儿回来?”他一脸不悦地问,又故作了然一笑,“是不是因为太烦人了?” “我女儿可不烦人。”楚岺摇头断然说。 自己的孩子怎么都是好,阿九撇撇嘴,该走了,本来就该走了,他就是,好奇心太重了! “我生病了。”楚岺忽的说,看着阿九,“病得还很严重。” 阿九身形一僵,视线落在楚岺身上,这个四十多岁的将官,身材魁梧,眼神明亮,面色红润—— “看不出来的,我瞒着呢。”楚岺含笑说,“没有人知道。” 说到这里拿着谢家公子的信晃了晃。 “如果知道的话,谢公子应该不会写信来结交我。” 没有人知道,那现在楚岺这是直白地告诉他了? 这是信任吗? 少年阿九可从不为信任而欢喜,这世上的信任都是要送命的。 看来,他今晚走不出去了。 活该,谁让他问来问去,自找死路。 阿九自嘲一笑,倒也没有丝毫的惊惧慌张。 “所以等我瞒不住了,这里就会变得很热闹,为了安全,我才把我女儿送走,她回到京城,住在家里,我的家人与兵权丝毫无关,她就能安安稳稳。”楚岺接着说,看着阿九,“这些话我不能告诉她,只能强硬地做一个狠心的父亲,等将来这里的事尘埃落地,她就会明白的。” 阿九看着楚岺,哦了声,忍不住又说:“但我觉得,楚小姐现在就很明白。” 楚岺问:“她跟你怎么说?” “她没跟我说什么。”阿九皱眉说。 这是事实,那女孩儿先前跟他说的都是骗人的话,被揭穿身份后,跟他也不说什么了,她只是,坐在他面前,沉默地流泪。 阿九沉默一刻,说:“她知道你生病,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让她回来,你的心意她都明白。” 楚岺看着少年的脸,也沉默一刻,再轻轻笑了笑:“好,她明白就好,我就放心了。” 阿九嗤笑一声。 楚岺看这少年,含笑问:“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没觉得你不对。”阿九看着他,嘴角一丝讥讽的笑,“我只是觉得人果然都是自私的,父母之爱无私也都是骗人的。” 楚岺笑了笑:“还是觉得我不对,你这话怎么讲?” “楚将军,你说你一心为了楚小姐好,所以瞒着她你生病,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回来,避免她卷入这边的危险。”阿九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让她安稳生活。” 楚岺点头:“对,我想父母都会为自己的子女如此安排。” 阿九凤眼满是笑:“是,每个父母都会这样,要让子女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能建功立业能一跃枝头,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人人艳羡——” 嗯,楚岺看着这少年,是不是每个父母都会,他不确定,但可以确定这少年的父母也是这样。 “但是。”阿九眼里的笑意散去,“那只是父母自己的认为,自认为是为子女好,自认为那就是好的生活,而且他们也不是为了子女,是为了自己。” 楚岺看着他没说话。 阿九看着他,一字一顿:“为了你们自己心安理得,为了你们自己感动自己。” “你们根本不在意你们子女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不在意他们将来面对这一切会是怎么样的心痛。” “他们穿金戴银,吃每一口饭,都会想着,这是父母牺牲换来的,他们穿的不是金银,是父母的血衣,他们吃的不是饭,是父母的肉。” “他们日日夜夜困在痛苦后悔自责中,这就是你们当父母的认为的好日子。” “你们付出了,你们无牵无挂了,子女们难过悲伤心痛算什么,有安稳的日子,吃好喝好,生活富足,就够了,不要不知好歹辜负父母的好心。” 灯火明亮的室内,少年的声音沙哑的回荡,他的脸上满是讥笑。 “你们当父母怎么做都行,因为你们是父母,你们说了算,但是,请不要再说什么,是为了子女过好日子。” “那真不是为了子女们好日子,那只是为了你们自己过好日子。” 楚岺看着他,脸上温润的浅笑散去,眼神变得幽深。 阿九眼中讥嘲散去,懊恼浮现,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而且是跟一个陌生人。 没有人说话,室内变得诡异的安静。 “好。”楚岺点头,打破了安静,“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你还要赶路,先回去吧。” 阿九一句话不说转身迈步,拉开门大步走出来,目不斜视,擦过站在门外的钟副将疾步而去。 这一次钟副将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盯着那少年的背影。 果然,在将要迈出大门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钟副将翻了白眼,看也不看这少年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迈进室内。 “阿昭她还跟你说什么——”楚岺问。 “都说了她没跟我说什么!”阿九气恼地打断他。 楚岺一笑,不说话了,伸手示意请他说。 阿九看着他:“你把你这么要紧的事告诉我,就这样放我走?”倨傲地抬头,“我再说一遍,你女儿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她的死活与我无关,我的死活对她来说也是无关紧要。” 所以不要误会阿昭对他情根深种,为了不让阿昭伤心才不杀他吗?楚岺哈哈笑了。 “年轻人。”他说,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信,“你适才不是说了吗?你只是来送信的,送完了,任务就结束了,其他的事就不是你的任务了,既然不是你的任务,知道了又何妨?” 阿九看他一眼,一句话不说,转身要走。 “还有。”楚岺在身后说,“如果一个人真对我有威胁,就算我女儿对他情根深种,我也不会放过他,这个男人会伤害我,就必然会伤害我的女儿,为了我女儿,我一定会除掉他。” 阿九摆摆手:“祝你女儿好运别遇到这种人。”说罢大步而去。 这一次走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里,没有再回来。 楚岺收回视线,垂目看着桌案上的信。 “可惜。”他低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男人,我应该活不到除掉他的时候了。” ------------ 第三十二章 心意 钟副将进来听到楚岺的低语,五大三粗的汉子眼一红,差点掉下眼泪。 “大哥。”他哽咽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一定会没事的,我们都安排好了——” 又很生气,那个阿九到底说了什么。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知道什么!” 楚岺对他笑了笑:“是,我们都安排好了,不担心。”停顿一下问,“阿昭当时见你,和你怎么说的?” 先前钟副将只说了经过,递上楚昭的信,楚岺并没有问楚昭说了什么,不问也知道啊,能说什么,无非是说受了委屈啊想念爹爹啊吵闹要回来的话。 但现在楚岺突然想听一听。 钟副将想了想,和楚昭见面匆匆,说的话也不多,他还记得:“小姐说,有爹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她质问我,怎能忍心不让她见你一面?万一和你再也见不到呢?” 楚岺默然,看着桌上的信。 钟副将叹气,小姐想念将军,将军何尝不惦念小姐,那是亲手从吃奶的娃娃养到这么大。 “长荣。”楚岺唤钟副将的名字,“你把手头的事处置一下,然后去,接阿昭回来。” 钟副将愕然,什么? “大哥。”他上前一步,“马上就要给陛下上奏章了,你生病的事就再无遮掩,那件差事也必然要被人所知,到时候这里必然要陷入纷乱争斗,把小姐接回来——” 说到这里又放低声音劝。 “咱们不是都想好了,让小姐在京城家里安安稳稳的,咱们处置完这边的事,卸职,无事一身轻,无牵无挂也回家去。” 楚岺点头:“其实就算阿昭在这里,我也能保证她安安稳稳的,送阿昭回去,是不想她在面对纷争,心神不安,但现在既然她在京城心神不安,那就还是回来吧。” 啊呀,阿九那个臭小子,到底说了什么啊!钟副将又急又恼火,这不是添乱吗? “将军,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低声急道,“太子和三皇子争斗已经从暗到明,杨家赵家霸权,兵权更是争抢的重头,如果你手里的这支兵马摆在台面上,他们一定不会放过。” 楚岺笑了,神情淡淡:“杨氏赵氏在朝堂纷争与我无关,但在我这里,他们想要为所欲为,那是不可能。” 钟副将看着楚岺,男人的身材依旧高大,气势一如既往,如山巍峨。 但这座大山其实内里已经空了。 十多年来,无数伤如同山石一般堆积成山,如今山石崩坍摧毁了这座山。 “大哥。”他哑声说,“如今的陛下,已经不是先前的陛下了,他老了,也变了,这几年朝堂乱成这样,两个皇子闹成这样,他不闻不问,甚至还纵容——大哥,给陛下写信说请辞,问怎么安排龙威军,陛下竟然不理会,逼着你只能写奏章请辞,这是摆明了要把你推到风头浪尖。” 如果有云中郡的其他将官在场,一定会觉得奇怪,边郡四军二十三营,从未有过龙威军的名号。 楚岺对他抬手嘘声。 钟副将咬牙不说了。 “我当如磐石。”楚岺说,“磐石无转移,其他人其他事不在意。” 钟副将攥着拳头。 “这些事有我处置。”楚岺笑问,“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他当然相信,钟副将嗯了声。 “我能相信的人也只有你。”楚岺拍拍他的肩头,眼神期盼,“你去把阿昭接回来。” 钟副将无奈的叹口气:“我现在就去。” 楚岺拦住他:“不用,待我递了奏章后。” 那时候人人都知道他病重将死,接女儿回来更能验证这一点。 原本担心阿昭知道后会伤心难过,但现在明白,纵然伤心难过,能守在他身边,阿昭就能心神俱安。 只要心神安,不论身处何地何境,她才能活的真正的安安稳稳。 “你这两天去趟郡城。”楚岺说,“给那几个驿兵送谢礼。” 是给那个阿九送谢礼吧,钟副将哼了声:“咱们有什么好东西?再说了,给几个驿兵送重礼,会引人注意,阿昭的事传开就不好了。” 楚岺想了想:“一人送一双蒲鞋吧。” 这倒是不值钱,钟副将松口气,不过,他迟疑一下又低声问:“阿昭和这个阿九——” 阿昭到底跟阿九说了什么?阿九怎么这么听话,还说服了楚岺。 唉,阿昭都没怎么跟他说话。 他们两个真的是那个铁英说的,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楚岺笑了:“别多想,阿昭和这个阿九什么关系都没有。”想了想,“如果非要说关系的话,大概是,物伤其类吧。” 那是什么关系?钟副将更不解了。 “你快去歇息吧。”楚岺说,看着钟副将干裂的嘴唇,回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坐下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钟副将看着楚岺眼里浮现的红丝,也回过神:“时候不早了,大哥你也快些歇息。”指着桌案,“不许再看了。” 楚岺点头,钟副将离开了,室内恢复了安静,夜色也更深了,卫兵逐一熄灭灯火,催促楚岺去歇息。 楚岺看着桌案上的两封信,将谢三公子的信随手扔进火盆里,火星腾起化为灰烬,将楚昭的信抚平要收起来,但又忍不住打开。 室内的灯都熄灭了,只剩下桌案上一盏,昏昏照着楚岺手里的信。 楚岺的视线落在最后一行。 他先前跟钟副将说了一半,他说楚昭问她的母亲,钟副将以为说的是楚昭过世的母亲出身又被人拿来嘲讽,但其实并不是。 楚昭在信上质问的不是她母亲的出身,而是问“我母亲是不是还在世?” 楚岺将信再次啪的一声按在桌子上,吹灭了最后一盏灯,整个人陷入夜色中。 当年的事处置得很干净,边郡这边都没几个知情的,京城那边更是几乎无人知晓,十几年过去了,楚昭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谁告诉她,她的母亲还活着? 她是不是听到什么,比如她母亲是什么人? ...... ...... 天边浮现亮光的时候,云中郡军营也变得热闹起来,阿九低着头拎着一桶水穿行其中,一路也没人在意,很快就到了门前撬开门进去了。 老黑还在昏睡。 阿九也不管他,解下衣服,刚换上自己的,就听得门外咚咚敲。 “阿九,阿九。” “老黑,老黑。” 阿九翻身上床,顺势一脚将老黑踹下去。 老黑滚落咚的一声,人也醒过来,还有些发懵,门已经被撞开了,闻着屋子里的酒气,张谷掩住口鼻。 “老黑,你灌了多少酒!”他看着地上坐着的老黑,又忙去看床上的阿九,见他面向里睡着,除了鼾声沉闷,倒也没有别的异样,这才松口气。 老黑摸着头,有些晕晕:“也不多吧,这小子酒量不行。” 张谷将他揪住:“走走,跟我出来,让他好好睡——” 他扯着老黑,老黑从地上捡起自己乱扔的衣服裹上,跟着张谷跌跌撞撞地走出去了,不忘把门关上。 军营清晨的嘈杂被隔绝在外,床上的阿九整个身体都舒缓下来。 事情终于都做完了,无牵无挂了。 他深深地吐口气,这一次真的沉沉地睡过去了。 ------------ 第三十三章 城门 张谷交接了差事,并没有即刻就启程回京. 这一趟差事身累心也累,要大家好好歇息一番再启程。 他们对于郡城已经很熟悉了,主要是带着新人阿九到处玩乐。 恰逢集市,郡城人潮涌涌,摆满了商品,有从遥远中原来的新鲜布料绢花,也有西凉来的异域香料毛皮,有杂耍百戏,也有斗鸡赌博,大街上水泄不通,大冬天走一路要挤出一身汗。 但张谷等人没有这般苦恼,因为阿九刚到城门,看到斗鸡赌摊,一头扎进去,不肯出来。 少年在内一扔就是一个钱袋,输了立刻再扔,赢了也更是继续扔进去,这一掷千金,人傻钱多,引的赌摊喧嚣如雷,赌徒们越发疯狂。 张谷等驿兵你看我我看你神情无奈。 “这小子就是个不把钱当钱的主儿。”张谷说,但也不能放纵他在这里耗一天吧,而且真要不管他,接下来肯定会一直泡在这里直到启程。 他和两个驿兵将阿九从内揪出来。 阿九十分不高兴:“这玩得正高兴呢。” “还有更好玩的。”张谷说,扯着他往前走。 阿九不情不愿:“哪有比这个更好玩的?在京城或者家里,赌坊都做贼一般开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玩起来也跟做贼似的,哪像边郡,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玩得真是畅快!边郡真是个好地方!” 张谷笑骂:“你说的话总是要讨打,因为可以随便赌钱就是好地方?郡守大人非让人赏你五十鞭不可。” 阿九不肯走,几人正拉扯,人群中传来喊声“阿九。” 这里竟然有人认得他了吗?张谷等人忙看去,看到城门外拥挤的人群为一队兵马让开路。 边郡虽然世俗规矩混乱无序,但军规却是很严,兵马行路,必须退让,否则马蹄踏死都可以。 为首的将官脸上的疤痕十分显眼,更让民众纷纷躲避。 “钟副将。”张谷忙施礼。 钟副将从马上跳下来:“我说军营找不到你们,原来来城里逛了。” 张谷恭敬地说:“是,我们进城来转转,钟副将有什么吩咐?” 其他驿兵也都施礼,唯有阿九鼻孔看天,一副不认得他也不想见他的模样。 钟副将心里哼了声,谁稀罕见他,也懒得多说,转身从马背上扯下一串蒲鞋。 “这是我们落城特产,咱们当兵的人穿最合适了。”他说,“将军让我给你们送来,表示一点心意。” 阿九在后噗嗤一声,但没来得及说什么,被两个驿兵踩住脚,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声叫“踩我脚了!” “这里人多,你们别乱挤。”张谷瞪了他们一眼,双手接过蒲鞋,感激地说,“多谢楚将军,我们回程正好可以穿。” 钟副将也不在意他们是真感激还是假感激,这件事就此了结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他转身要上马,马蹄嘈杂,又有一队兵马疾驰而来,看到他,为首的将官勒马呦呵一声。 “这不是钟副将吗?” 钟副将看过去,见是一个中年将官,穿着大红斗篷,面堂微白,留着短须,在马上居高临下似笑非笑。 “晦气。”钟副将低啐一声。 那居高临下的将官可能听不到,站在一旁的张谷等人都听到了,不由瞪大眼,这个将官很明显官职不低,钟副将竟然敢当着面如此不客气—— 几人忙向后挪了挪,神仙打架,小鬼站远点。 钟副将啐完了,抬起头拱手冷冷说:“周司马。” “钟副将倒是稀客啊。”周司马冷笑,“日常三请四请你们落城都不来。” 云中郡有四个大将军,分别驻守不同的地方,唯有大青山关是由卫将军楚岺驻守,从驻兵上来说,楚岺跟他们平起平坐,但从官职上,楚岺要低一等,再加上很多因素,这么多年楚岺与四个大将军的关系很复杂。 不过这么多年磨合,面子上也都过得去,唯有这位周司马,是刚来到威武大将军旗下,锋芒很盛,对楚岺不客气,楚岺部自然不肯吃亏,摩擦不断,几次还差点打起来。 此时城门仇人相见,自然少不得一番言语交锋。 钟副将呵呵一笑:“惭愧,比不得周司马是郡城常客,三天两头被训斥,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营内兵乱了,还是辖内又被匪贼劫掠了?” 周司马的脸色顿时难看。 钟副将哈哈一笑,趁胜追击:“被我说中了?周司马,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我们都理解,您是京城来的,做大事的人,来我们边郡这小地方,施展不开啊,还是早点回去吧。” “大胆!”“你胡说什么呢!” 周司马身边的护卫顿时呵斥,钟副将身边的护卫自然也不示弱,纷纷上前一步。 “干什么?”“解决不了自己家的事,要解决我们啊?” 城门前的民众顿时又让出一大片空地,唯有阿九面带兴奋想要靠近,被张谷死死拦住,只能在后发出一声鼓噪“打哦”。 还好城门卫对这种场面很熟悉,很快就迎出来。 “周司马来了。”他们高声喊着,“快快,都尉大人正等着你。” 一群人横插在钟副将和周司马队伍中间,几个小将还对钟副将施礼,苦笑:“钟副将有什么话,也进来说吧。” 周司马没有让城门卫为难,示意护卫们归队,再看钟副将一眼。 “没错,我们境内是有匪贼作乱,我们不能跟楚将军比啊。”他冷冷说,“楚将军是匪贼眼中的善人,是被匪贼供起来的大罗神仙,你们境内自然安稳无忧。” 说罢一甩马鞭向内而去,兵卫簇拥疾驰而过。 钟副将脸上的疤痕跳了几跳,眼神变幻,最终重重地啐了口。 城门卫松口气,再请钟副将进城。 钟副将冷声说:“我不进城,我的事做完了,这就回去。” 那城门卫也不敢多问,立刻告退了,城门这边出城进城恢复了。 阿九拍打张谷的肩头好奇地问:“你听,那人说楚将军是匪贼眼中的大罗神仙是什么意思?” 能什么意思啊,还不是说当年楚岺私放匪贼的旧事,张谷拍下他的手,呵斥:“别多嘴!” 这边钟副将转过身,面色阴沉看他们一眼,张谷等人对他忙挤出笑:“钟副将您自去忙。” 钟副将没有说话转身要走,阿九却在挤过来,似乎献殷勤把缰绳递给他,靠近的时候,低声说:“对面有个人盯着你。” 钟副将一愣,倒没有立刻转头,只眼角余光向对面看去,那边民众涌涌,各色人等都有,往这边看的也不少。 他神情沉沉,对阿九的提醒没好脸色。 “盯着我的人多了。”他说,从阿九手里抓过缰绳,翻身上马,“老子怕他们盯吗?” 调转马头一甩鞭子,民众们忙让开一条路,看着这群兵马疾驰而去。 阿九看着他们的背影,撇嘴嗤笑:“一看就是人缘不好。” 张谷呵斥他:“你少多嘴,不管咱们的事。” 阿九哈哈一笑:“我知道不关咱们的事,看热闹嘛,越热闹越好。” 张谷将一双蒲鞋塞给他:“拿着你的谢礼别说话了。” 谢礼,阿九拿着蒲鞋晃了晃,哼了声,蒲鞋,什么意思?让他蒲草韧如丝吗? 真是,别瞎操心了,看起来这父女两个,都得罪的人不少呢,管好你们自己吧! 他蒲鞋甩在肩头,眼角的余光看向对面,见人群中一个扛着风车杆子十七八岁的小贩转身向城门外去了—— 跟他无关。 阿九搭上两个驿兵的肩,眉飞色舞问:“城里还有什么好玩的?有斗鸡斗狗斗蛐蛐的吗?” “你安生些吧。”张谷骂,“把你自己输了,我们可不赎你。” 几人说说笑笑混入人群向城中去了。 城内集市热闹,城外路旁也不冷清,茶棚食摊,还有售卖家畜的挤满路边,还混乱的停着很多车马。 扛着风车的小贩一口气走到最里面停着的一辆马车前。 “渴死我了。”他说,看着坐在马车上晃着腿,用枯草编蚂蚱玩的姑娘,“小曼,快给我水。” 被唤作小曼的姑娘眼皮都不抬:“没有。” 小贩生气,还没说什么,车厢里有一只手递出来一个水囊。 “喝吧。”有女声轻轻说。 小贩忙伸手,小曼已经先接过来。 “姑姑。”她抱怨说,“你理他呢,三哥就是这样,让他干点事,他就使唤人。” 那只手收回去,隔着帘子女声温柔:“那是应该的。” 小曼撇嘴,将水囊塞给小贩,瞪眼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小贩先喝了口水,擦了擦嘴。 “我看到钟副将了。”他低声说,“但他身边也没有阿昭小姐。” 小曼停下手里编着的蚂蚱:“这是郡城一年一度的大集,她往年都来的。” 车帘后一阵沉默。 这沉默似乎让四周都安静了。 小曼不再说话,小贩也停下咕咚咚的喝水,看着车帘。 片刻之后,车帘后女声响起:“回去吧。” ------------ 第三十四章 行程 小贩坐在车上,手里举着的风车,迎着风呼啦啦转动。 小曼晃着马鞭子,不时侧听车厢内,车厢内毫无声息,她脸上的忧色越来越重。 “姑姑。”她忍不住说,“要不我们去落城看看——”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车帘后的女声打断了:“休要胡说,那里我们是不去的。” 小曼张张口,咬了咬下唇:“不进去,在落城外边,看一看。” 车帘后响起轻轻一笑。 “好了。”女声说,“我们回去吧,她应该,不在边郡,去京城了。” 小曼啊了声,和小贩对视一眼,小贩扁扁嘴。 “我就知道,早晚要走。”他哼声说,“她爱慕虚荣,早就看不上郡城了,去年她在城里跟一个小姐抢布料,气呼呼骂人家,说自己是京城人很快就回去,这种老旧残次布料不稀罕。” 小曼瞪了他一眼,警告他闭嘴。 “姑姑,她应该是去探亲了吧。”她对车帘后的人说,“过一段就回来了。” 车帘后女声默然一刻,轻声说:“走了也好,早就该走了,这边郡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小贩忍不住说:“是啊,每次看到她都在抱怨边郡不好,去了京城,她就高兴了满意了。” 小曼用鞭子戳了他,让他闭嘴,对着帘子点头:“是啊,肯定比在这里过得好,京城,那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呢。” 车帘后女声应声是,重复一遍:“是啊,那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小曼和小贩都笑不出来,也没有跟着说几句开心的话。 “都三月了,这该死的风怎么还这么冷。”小贩抱怨一句,将衣袍裹紧,催促身边的姑娘,“快,快,赶车快点回家去。” 小曼这次没有瞪他,将手中的鞭子用力甩响,瘦马快走了两步,得得得拉车。 大路上有乞丐蹒跚,有货郎推车,也有货商骑马押送货物,看似毫不相干,慢慢都汇集在这辆车后,似乎跟随又似乎护送,在边郡的寒风中远去了。 ...... ...... 中原的风已经吹面不寒了。 一阵风吹过,路边杏花如雨纷飞,飘落在楚昭头上身上。 阿乐伸手给她轻轻拍抚,也让发呆的楚昭回过神。 “可以启程了吗?”她问。 阿乐还没说话,一旁站着的邓弈听到了,说:“楚小姐倒是归心似箭。” 是不是在笑她何必当初?楚昭说:“都是这样了,早点回去,早点结束。” 邓弈笑了笑,要说什么,见楚昭转身走开了,他转头果然看到萧珣和楚柯说着话走过来。 萧珣也看到了,自从那晚说了要护送他们以后,楚昭就是这样对待他,不说话不接触,日常只在车内,但同行总是不可避免遇上了,女孩儿就垂下视线转身走开。 他笑了笑,并不恼怒,停下脚步。 楚柯也看到了这一幕,又是气又是忐忑。 “这个死丫头。”他咬牙骂了声,对萧珣歉意施礼,“世子,我这个堂妹,被我叔父娇惯坏了,她从小没有母亲,一直养在军营,什么规矩都不懂,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萧珣道:“楚公子不要多想。” 他只安抚了楚柯,但并没有说原谅楚昭,他是不在意别人无礼,但并不意味着要原谅。 楚柯也听出来了,还要说什么,萧珣已经跟邓弈说话了:“今晚如果连续赶路,明天就可以到城镇,车马可以换新的。” 邓弈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他们两人去商议行路的事,楚柯只能讪讪走开,看到上车的楚昭,他恼火地冲过去。 “你干什么总是对中山王世子不敬!”他抓住楚昭,低声呵斥。 楚昭反手抓住他,亦是低声呵斥:“你干什么对他卑躬屈膝?” 卑躬屈膝这个词对读书人来说有点羞辱,楚柯面色涨红:“他是世子,对你有救命之恩,对我们又有护送之恩,当然要对他表达敬意。” 楚昭冷冷说:“我又没有让他救,而且我根本就没有危险,阿九自会救我,至于护送,我们也不需要,是他自己非要,他能进京,反而要多谢我们,否则他一个藩王世子哪能轻易离开封地。” 关于萧珣,邓弈给朝廷飞鸽传书请示,太子——如今太子当政,已经知晓,且让萧珣护送一路来京城。 所以萧珣不仅是护送他们出中山王境内,还将一起进京。 楚柯又是惊又是气,觉得楚昭真的是不可理喻,这都是什么想法! “你真是疯掉了。”他低声骂,“那是世子,皇亲国戚。” 楚昭知道他的意思:“那也跟我们无关,你要是结交他,我就——” “就打断我的腿吗?”楚柯冷笑,抓着楚昭的手指着自己的腿,“来啊,你打啊,让大家都看看你做出这种不忠不孝没有伦常的事。” 一开始楚昭说打断他的腿,他的确吓到了,一是因为那时候辱骂的是楚昭父亲,毕竟是长辈,自己有点心虚,二是楚昭当时真的太吓人了。 事情过去后,他恢复了冷静,根本不相信楚昭能打断他的腿,更何况现在又有萧珣一行人同行,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一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女孩儿,怎么能打断他的腿! “楚公子楚小姐。”邓弈的声音在一旁传来。 楚柯楚昭忙扭头看去。 邓弈含笑问:“你们兄妹两人说完话了没有?说完了,咱们就启程。” 楚柯甩开楚昭的胳膊,对邓弈笑着连声说:“启程启程。”说罢也不上车,自去骑马。 自从世子同行后,楚柯也恢复了少年英气,换成骑马,这样也能常跟在萧珣身边,谈诗论道。 楚昭并没有将楚柯唤回来,对邓弈低头施礼,垂目上车。 这女孩儿也只对他表现乖巧,邓弈当然不认为这是因为对他多尊敬,只是因为他与她暂无利害冲突罢。 当然,她与他也没有利害冲突,所以,他对她态度也很好。 邓弈微微一笑,翻身上马。 “楚小姐和楚公子一直这样打打闹闹。”他还对萧珣解释一下。 萧珣笑了笑,并不在意。 铁英在一旁皱眉,邓大人说的也太客气了,楚小姐哪里是打打闹闹,分明是对楚公子态度恶劣。 这个楚小姐举止做派真是太不像话了,恩将仇报对世子不敬,对自己的堂兄非打即骂。 但楚小姐接下来的恶劣,还是超出了铁英的预料。 楚小姐给楚公子下了药,楚公子拉肚子几乎虚脱。 ------------ 第三十五章 途中 楚柯原本和楚小姐共坐一辆马车,但萧珣加入队伍后,萧珣大多数时候都骑马,楚柯便也跟着骑马了。 这样可以跟在萧珣一旁攀谈。 这两天楚柯突然不骑马了,萧珣倒也不是在意楚柯,只是对异常格外敏感,让铁英去问了下。 因为楚小姐的态度,萧珣几乎不靠近,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楚小姐这边就不闻不问。 如今整个队伍都在他的掌控下。 铁英很快就问清楚了,楚柯是进城落脚更换车马的当晚开始腹泻的,也不是多严重,但足矣让他不能再肆意地骑马,只能在马车里躺着。 王府随行的大夫也看过了,并没有大碍,但护卫告诉铁英,看到楚小姐那个婢女,给楚柯的饭菜里撒了东西。 不用怀疑,就是这个楚小姐干的。 “就是为了不让楚公子来跟世子您说话。”铁英说,愤怒又不可置信,“这个楚小姐小小年纪,长的也很漂亮,怎么心肠如此恶毒。” 在京城打人,打人之后偷了钱跑,跑的路上改换身份骗人做戏,跟驿兵拉拉扯扯,现在对自己的亲堂兄下药,她做的事怎么都是这么令人不齿? 萧珣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父王私下常说,楚岺文武双全,才智高洁,是个难得的将才,对楚岺极为推崇。 楚岺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 萧珣转头看楚小姐的车,此时天气已经转暖,窗帘卷起,春风拂面,那女孩儿坐在车窗边,手托腮不知道出神还是赏景。 她脸如白玉,乌黑的头发挽起,形容尚有稚气。 察觉到视线,女孩儿游离的眼神瞬时犀利如箭,也望过来。 萧珣没有白日的锦绣华服,只穿着一件半旧的薄袍,整个人如同笼罩在春光中。 真好看啊。 那一世只要看到他,楚昭的心就会急促的跳。 那颗心死在前世了。 现在的楚昭面对他,都感觉不到心跳。 楚昭收回视线,啪的一声拉上窗帘。 萧珣的视线被隔断,他微微怔了怔,低头看自己握着缰绳的手,手背上细细的绒毛还在竖立。 奇怪,当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他为什么觉得那女孩儿有杀心? “世子?”铁英问,察觉萧珣的异样。 萧珣哦了声,握了握缰绳,说:“没什么。” 铁英要退开,萧珣又唤住他。 “这楚小姐顽劣,看好她。”他笑了笑说,“我可不想也被下药拉肚子,没有办法去京城。” 铁英明白了,楚小姐反对他们护送,先前态度坏一些也罢,竟然还有给人下药的本事,那就必须戒备了。 “世子放心。”他沉声说,“殿下您的衣食住行,她没有半点机会接触。” 铁英退开了,萧珣继续前行,一向淡然的眼微微凝重。 那女孩儿态度恶劣可以无视,如果有杀心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杀心是这女孩儿自己的,还是楚岺的? 车队里有四辆车,除了楚昭和楚柯的,邓弈和萧珣都有,另一辆是萧珣仆从装行路物品的。 但邓弈很少坐车,尤其是萧珣同行后。 他骑马走在最前方。 一个护卫在他身边低声说话。 他们也在说楚柯。 楚昭给楚柯下药的事,邓弈当时就知道了,不过,跟他无关他当然不理会。 比起前两天,楚公子今天的脸色好了很多,不知道跟楚昭在车里又发生了什么争执,大声的喊仆从牵马来,他从车里出来爬上马,邓弈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催马追上前方的萧珣。 这场景邓弈也习惯了,楚柯以往没有机会接触皇亲国戚,如今见到一个王世子,迫不及待的结交。 世子是个翩翩公子,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对仰慕自己的少年更是不会给脸色看。 但这一次,楚柯还没到萧珣身边,就被一个护卫拦住了,指了指萧珣,萧珣身边有几个护卫,在低声说话,似乎不让楚柯打扰。 楚柯忙回避,在队伍中骑马等候,但萧珣身边的护卫们退开了,不待他上前,萧珣又弃马坐上了车。 中山王世子的车驾宽大绚丽,没有世子的邀请,他不能登上。 楚柯骑马前前后后几番,始终不见萧珣邀请,只能悻悻作罢。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似乎一夜之间,大家都才发现队伍了多了一个皇亲国戚,萧珣摆出了世子仪仗,护卫相拥,高高在上,凡人免近。 护卫跟邓弈低声说:“楚小姐这下满意了,世子对他们兄妹极其厌恶了。” 虽然原本也没多热情,但也保持着礼貌,现在这分明是毫不掩饰的疏离。 邓弈笑:“挺好的啊。” 这还叫好啊,护卫不解。 别人的厌恶是被这女孩儿操纵的,是如她所愿的,对她来说就是好的,邓弈握着缰绳,看了眼楚昭所在的车马。 楚昭正隔着窗看外边,这个女孩儿一向很安静,除非要发动攻击—— 他的念头闪过,那女孩儿视线看过来,然后脸上浮现笑卷起车帘。 “邓大人,邓大人。”她招手唤道。 邓弈慢了几步,等楚昭的车靠近,问:“楚小姐什么事?” 楚昭从婢女阿乐手中取过一个小瓷瓶:“邓大人,这是我家秘制冻伤膏,倒春寒厉害,我看大人手上有旧伤,涂上护一护。” 邓弈看了眼自己的手,手背上是一块旧伤,的确是以前冻伤所留。 “好。”他说,伸手接过,“多谢楚小姐。” 楚昭摇头:“应该的。” 应该的?邓弈差点失笑,同样是坏了她筹划的好事,怎么他就应该的?萧珣就不应该? 这小姑娘会罪人,也会讨好人啊。 只是,为什么是他呢? 不管是从身份地位,还是相貌年龄,跟萧珣相比,都不应该吧。 有意思,他含笑催马向前而去。 楚柯躺在车中,全程看着,忍到邓弈走开了,冷笑质问:“他怎么就应该了?世子怎么就不应该了?” 他又不傻,看出萧珣的疏离,自然猜到肯定是楚昭的缘故,楚昭冲撞世子,让世子恨屋及乌,连他也不理了。 真是恨的他牙咬的咯咯响。 “因为他是直接抓我的人。”楚昭随口说,“我当然要讨好他,我这件事跟世子不相干。” “你是不是傻!”楚柯气骂,“为了避免被处罚,你更应该讨好世子,邓弈不过是个令丞,这件事也不归卫尉府管,他就是个跑腿的,但世子不一样啊,世子身份地位高,这件事就算跟他不相干,他到时候帮你说句话,也比这个邓弈厉害。” 楚昭看他一眼:“那你错了,邓大人才是最厉害的。” ------------ 第三十六章 归来 在楚柯眼里,楚昭已经疯了。 一开始就疯了,要不然怎么会打梁寺卿家的小姐,这些小姐们能跟她一起玩,就已经是她的福气了,她竟然把人打了。 逃跑路上运气好,遇到中山王世子,结果不仅不趁机结交,还把中山王世子也得罪了。 楚柯不再跟楚昭理论,也没有再去找萧珣,有楚昭在,世子是不会对他有好脸色的,反而会更令人生厌。 只能等回去以后,让父亲出面,他和父亲一起来拜访萧珣,赔礼道歉,然后再结交。 想到这里,楚柯归心似箭,恨不得再一睁开眼就到了京城。 ...... ...... 边郡的春夜依旧凌冽,翻身上马的阿九忍不住打个喷嚏。 “在郡城享乐几日。”张谷在一旁笑,“是不是走不动路了?” 阿九将围巾裹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凤眼:“我享乐十几年,跟张哥你们行路也没差别呢。” 这小子什么时候都不忘显摆自己,张谷笑骂两声,一甩鞭子:“走了走了,回去之后,再好好享乐。” 驿兵们笑着呼喝,纷纷催马。 阿九环视夜色笼罩的城池,这一趟的事情就算了结了,回去后,驿兵的生涯也结束了。 他看着张谷等人,这些人以后就没有太多交集了,还有——他的视线看向更远处的荒野,那些人,什么楚卫将军,还有那个什么阿福,楚小姐,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走了!”他高声喊。 “回家喽。”一个驿兵亦是高声喊。 回家,这两字立刻让所有的驿兵都沸腾,纷纷的宣泄着期盼和激动。 “回家!”“回家喽!” 他们举着火把向前疾驰,这一次阿九没有跑在最前方,火把照耀着他的眼,眼神没有激动和期盼。 没有母亲之后,他就没有了家。 家也不是家,是樊笼。 但怅然只是一闪而过,下一刻双眼依旧满是桀骜。 他扬起长鞭一声长喝,疾驰如风,穿过驿兵们,一马当先。 ..... ..... 虽然不可能一睁眼就到了京城,但京城还是一点点的接近了。 十几天后,伴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一座巍峨的城池出现在视线里,那就是大夏的都城。 楚昭坐在车上,望着京城心情很复杂。 对于十三岁的楚昭来说,京城还是个陌生的地方,但对于现在的楚昭来说,京城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在这里遇到了心上人,从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但这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什么都没做,是那个男人给她荣耀加身,也是他将她踩落泥潭。 她的命运是由别人掌控的。 这一次,她要自己掌控。 楚昭放在膝头的手攥紧。 “父亲!” 骑马在车外的楚柯忽的大喊一声,纵马向前疾驰。 楚昭回过神遥遥看,见前方大路上有一群人等候,为首一个男子,穿着布衣长袍,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但身形唤起了她的记忆,那就是伯父,楚岚。 伯父跟父亲的身形很像。 其实她也很久没有见过伯父了,重生醒来时慌乱不安,根本就没注意眼前的亲人,一心只想奔回边郡。 车马驶近,楚岚迎接上前,楚柯已经跳下马,如果不是顾忌人前,差点扑倒父亲怀里诉说辛苦心酸。 楚岚也没理会他,先对邓弈施礼:“辛苦邓大人了。” 邓弈下马,说:“幸不辱命。” 楚岚再看向萧珣的车驾,萧珣身份高贵自然不用下车,此时连车帘都没掀开。 “父亲,那是中山王世子。”楚柯迫不及待的介绍,激动又委屈,世子是个很有风度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楚昭太过分,他肯定已经主动打招呼了,“路上很危险,如果不是他,我们可能就回不来了。” 这样说其实有些不妥,好像邓大人一无是处,但楚岚也没有纠正,相比于世子,这个卫尉府的小丞的确不太重要。 去寻找侄女本就是件可有可无又不讨好又辛苦的差事,廷尉府不肯接,借口是楚岺侄女,推给卫尉府,卫尉府也推三阻四,最后推给了这个刚调任来的小丞。 被安排苦差事,背景靠山肯定差人一等。 楚岚忙跟着楚柯走到萧珣的车驾前,恭敬施礼:“楚岚拜谢世子。” 萧珣这才掀起车帘,含笑颔首:“楚先生客气了。” 楚岚叹气:“楚某惭愧,家有逆女,如此不堪。” 萧珣道:“稚子顽劣,楚先生慢慢教导就好。”应该是不想提这个稚子,转移话题,“久闻楚先生大名,是朱大家的高徒。” 楚岚师从九江朱氏,如今在谯山书院传承授徒,在读书人中颇有名望,听到连远在中山郡的萧珣都知道,他带着几分骄傲一笑,谦逊的说:“世子过奖了,不辱师名便足矣,不敢称高徒。” 萧珣道:“我有一句始终不太明白,今日正好遇到楚先生请教一下。” 楚岚忙道:“世子请说。” 看到他们相谈甚欢,邓弈神情平静没有任何不满。 但这融洽的求知交流被楚昭毫不客气的打断了。 “伯父。”她掀着车帘高声喊,“世子进京,要先拜见陛下,难道要让陛下等着他吗?” 这话说的委实不客气,萧珣倒还好,对着女孩儿的态度也习惯了,楚岚被这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个激灵——这态度,跟她的爹,那个拖累楚家的逆子一样! “你给我闭嘴!”他转头喝道,也顾不得跟萧珣说话,疾步过去,指着她,“下车!” 又转头喊来人。 “把她给我绑了。” 身材高大的读书人楚岚发起脾气来也很吓人。 仆从们果然涌过来,要将楚昭从车上扯下来,阿乐堵着车门,挥手打抬脚踹,三四个男仆竟然不能近前。 楚昭倚着窗不急不恼不慌不动。 场面喧闹路人纷纷看过来,萧珣的车驾煊赫,大家的视线忍不住都落在他这里。 萧珣感觉很丢人。 邓弈忍着笑看了一会儿上前解围,对萧珣再次道谢,请他先去驿馆,等候陛下召见,而前方驿馆的官员们也接过来了。 萧珣连跟楚岚打招呼都没有,放下车帘驶走了。 楚岚只来得及施礼告别,楚柯更是恨的牙痒痒。 “父亲你看到了没,在路上楚昭更忤逆,对世子不敬。”他气道。 楚岚神情沉沉,看着坐在车里一脸平静的楚昭,他倒是真没看出来,这个侄女竟然如此的能惹祸,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她回来。 其实也应该早知道,跟着楚岺长大,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们都是白吃饭的吗?”他沉声喝,“连个小丫头都拿不下?” 再看楚昭。 “逆女不孝,给我绑下来!” 有了家主发话,仆从们便也不客气,他们当然不是真拿不下小丫头,只是束手束脚,现在老爷让打了,那就—— “你绑我干什么?”楚昭喊道,声音尖利,让挽起袖子要动手的仆从们吓了一跳。 “绑你去给梁小姐认罪。”楚岚喝道。 楚昭道:“我不去梁家。” 楚岚冷笑:“你不去?你伯母你姐姐都在那里替你受罚,怎么,你还想回家梳洗更衣吃饭安睡吗?” 楚昭道:“我认罪也不用去梁家,梁家既然把我告了,自有官府处置。”她看向邓弈,“邓大人,我应该跟你去官衙。” 官衙?楚岚眼皮跳了跳,这死丫头说什么呢,她知道去官衙意味着什么吗?一个女子进了官衙牢房,就没了清白了。 肯去官衙的话,她一开始跑什么!还不是害怕逃了。 邓弈倒是不觉得意外,也不认为是对楚岚的威胁,对于这个女孩儿来说,被绑着去梁家低头,还不真不如去官衙坐牢呢。 不过其实他先前说把她当人犯是开玩笑呢。 不过,他看着坐在车里女孩儿期盼的眼神。 “是。”他看向楚岚,“楚先生,我要先带人犯回去交差。” …… …… (第一卷终) ------------ 第一章 带走 楚岚虽然恼恨楚昭惹祸,但也没想真要把楚昭交给官府。 倒也不是心疼楚昭,是唇齿相依,一个姓楚的女儿进了牢狱,其他姓楚的子女也要被人指指点点。 他把人抓回来,是打算直接交给梁家,不经过官面,私下处置怎么都好。 这个邓弈竟然敢这么说,他知不知道自己办的什么差? 楚岚当然要反对,搬出梁家:“这是梁寺卿的意思,梁大人还在等着。” 但这个邓弈根本不理会:“梁寺卿是告了官,廷尉才让我去拿人,梁寺卿要见人,也要先去廷尉府。” “邓大人,你莫要——”楚岚上前阻拦。 但刚迈步,就见原本含笑的邓弈脸色一沉,手里的鞭子猛地甩下来—— “大胆,敢阻扰本官办案。” 楚岚猝不及防,鞭子在眼前擦过,险险地滑过鼻尖,带起的寒风让他面容刺痛,就好像被抽打在脸上。 如此耻辱。 “你!你!”他喊,伸手指着邓弈。 楚柯也吓了一跳,抢先扶住父亲,他是亲眼见过邓弈怎么对待那些沿途官员的,那真是说打就打,翻脸不认人,就算遇到地头蛇也丝毫不惧。 他赤裸裸地说:“你们要么弄死我,要么就老实点。” 谁犯得着为这点小事拼命啊,于是地头蛇们忍下,在心里记下仇,将来再报。 当时办的是他家的事,仇恨都在邓弈身上,楚柯乐得看热闹。 但当这个热闹到了自己家身上,就没那么好看了。 “爹,爹。”他将楚岚的手按住,“不要跟邓大人冲突,邓大人也是奉命行事,他也不能违抗的,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楚岚并不是个冲动的人,并没有冲上去跟邓弈再理论,只愤愤地喊“岂有此理。” 邓弈也没有再挥鞭,只要不阻拦他做事,他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面容,一声令下,催马前行,楚昭的车马自然也跟着他走了。 一眨眼热闹的路边又变成了先前。 等候接人的楚岚呆立原地,枉他起这么早跑出来这么远,什么也没接到。 中山王世子被楚昭气走了。 楚昭被邓弈带走了。 “这个邓弈!”他气得发抖,指着远去的一行人,“真是好大胆。” 楚柯心有戚戚地点头:“他的确很胆大,爹,你不知道你刚才多危险。”将路途上邓弈的所为讲来。 讲完了,楚柯又好奇问:“这个邓大人,到底什么来路?什么靠山?” 楚岚听了也很惊讶,但又冷笑一声:“小人得志果然猖狂。” 他当然也打听了一下这个邓弈,读书无成,为了糊口在郡县做小吏,汲汲营营一路攀爬,去年才爬到京城进了卫尉府。 “靠的什么人脉啊?”楚柯更惊讶了,听起来这么普通的人,没有泯然众人,还能进京入朝,也是很稀奇了。 楚岚嗤笑:“什么人脉,靠着送钱送礼,据说最初为了当个小吏,把身上的棉衣都当了送礼,身上每天塞着干草御寒,这次能进京是走了杨家的门路。” 杨家指的国舅杨氏,虽然皇后过世多年,但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已经被封为太子,杨氏依旧地位稳固。 所以果然有靠山。 楚柯明白了,心有余悸地劝父亲:“爹你别跟他置气,这惹不得啊。” 楚岚却笑了,神情不屑,倒也不是因为读书人风范,而是—— “这邓弈小人无耻,前脚攀附杨氏,后脚又进了赵氏的家门。” 皇后过世后,皇帝一直没有再立后,贵妃赵氏独宠后宫,俨然以皇后自居,而她的娘家赵氏,从祖父叔伯长辈到子侄晚辈,几乎都有获封,被人私下称为新国舅,气势比杨氏还盛。 这个靠山更厉害。 但一个人想要靠两个靠山,而且还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那下场只有一个,被砸成烂泥。 楚柯目瞪口呆:“这邓弈傻了还是疯了?” 虽然说小人无品,但当小人也要有小人的规矩吧。 楚岚嘲讽:“所以他在里外不是人,在卫尉府难以立足。” 如今的卫尉卿跟杨家亲近,哪里能容得下这等妄想东食西宿的小人。 所以才指派他来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吧。 而这邓弈竟然还敢拿着鸡毛当令箭。 “我到要看看他敢不敢对梁寺卿甩鞭子。” 楚岚拂袖。 “我们走。” ...... ...... 楚岚在后如何生气,楚昭并不在意,上一世伯父一家一直都在生她的气,生她父亲的气,把所有生活的不顺都怪罪在他们父女身上。 如果不能给他们带来满意,他们不会说一句好话。 而他们也永远不会达到满意,只会索求更多,然后抱怨更多。 邓弈将她带进了卫尉府,当真安排了一间牢房。 看到把这个年轻女孩儿带来牢房,牢头都有些震惊。 卫尉府的牢房也不是没有关押过女犯,但那都是抄家灭族官宦的女眷才有的资格。 楚岺虽然对皇帝曾经大不敬,但皇帝既没有抄家也没有灭族,卫将军的官职这么多年也还稳稳在。 她女儿往这里跑,这不是自找晦气嘛。 “楚小姐,这是你自己要求的,不要怪我。”邓弈说。 楚昭已经下了车,说:“怎能怪大人?大人应了我的要求,反而是我亏欠大人了,而且也让大人替我担责。”说罢郑重一礼。 邓弈笑了笑,他将她带来牢房的确是职责以外了,她应该感激。 他收了这女孩儿一大笔钱,但那是她用来请求坐马车的,这笔交易已经结束了,这女孩儿不认为他收了钱就该没完没了管她,非常清醒明白,他很满意。 他点点头说:“跟楚小姐打交道非常愉悦,有机会再见。” 这叫什么话,谁还愿意跟卫尉府的令丞打交道,又不是什么好事,牢头再次瞪眼,但看那女孩儿没有丝毫的惊恐畏惧,反而一笑:“此趟行程能有邓大人照看,是我不幸中的万幸。” 邓弈哈哈笑:“看在楚小姐这句话的份上,牢头,给楚小姐安排个好的牢房,人情算我欠你的。” 牢头呸了声:“谁愿意欠这个人情,快别胡说了,复命去吧。” 邓弈也不再多言阔步而去。 “楚小姐,你也是运气不好,遇上他当差。”牢头无奈摇头,引着楚昭去牢房,“邓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楚昭跟着他前行,邓弈好不好相与她根本不在意,她也不是指望能交好这个人。 她只希望不得罪他,等将来他能如前一世命定上位后,再狠狠抽萧珣的耳光。 这一次,她再不会怜惜心疼萧珣,只会鼓掌叫好。 ------------ 第二章 一夜 牢头体贴地安置好楚昭,然后晃晃悠悠地来见邓弈。 邓弈已经洗漱更衣,正在穿上袍子,见到他扬手就扔过来一个钱袋。 牢头伸手接住,笑道:“就喜欢邓大人这种欠债不过夜的做派。” 邓弈笑了笑没说话,慢慢地系腰带。 “邓大人,这一趟辛苦吧?”牢头坐下来,打量邓弈洗漱过后略疲惫的面容,感叹何止是身体上辛苦,接下来也少不得被牵连,“楚家小姐的事是麻烦啊,楚岺这个名字,大家都避之不及,你说你上赶着领这差事图什么。” 是的,跟楚岚说的不同,邓弈此趟差事并不是被强塞的,而是他主动请的。 邓弈端起桌上的茶,在手里慢慢地转了转,眯了眯眼:“你们不懂。” 楚岺可不是什么麻烦,相反,身上还藏着一个香饽饽。 他只领了这趟差事,就从中山王手里换来一车的金银珠宝。 ...... ...... 楚昭在牢房里沉沉地睡了一觉,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牢头安排的牢房的确不错,半地下还能看到光亮。 阿乐正在看送来的饭菜,高兴地对楚昭说:“牢饭竟然还很不错。” 楚昭失笑,牢房哪有不错的,是她们的牢饭不错而已,毕竟是牢头照看的,也并没有真的在坐牢。 女监还给送来了水和木盆,阿乐服侍楚昭洗漱,坐下来吃饭。 “不过,小姐。”阿乐又有些担心,“咱们真坐牢了吗?” 虽然当初跟着楚昭半夜跑出去,小姐又做了很多奇怪的事,又与一群陌生人行走在荒野,但她心里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是回到京城,心就总是悬着,大老爷一家对小姐毫不在意完全不可靠。 梁小姐的父亲官很大,小姐在这京城无依无靠怎么办? “你多虑了。”楚昭说,“钟叔不是说了吗?我爹会处理的,我不会坐牢的。” 阿乐一拍头:“我竟然把将军都忘记了,该死,该死,有将军在,将军都说了没事,我还担心什么。”说着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楚昭一笑,端着碗慢慢吃,是啊,有父亲在,她什么都不用担忧,父亲不在了,也护佑了她很多年。 父亲留下的人被消耗殆尽,萧珣才舍得杀她。 而且不止是父亲—— “阿乐。”她握着筷子问,“你听过我母亲的事吗?” 阿乐啊了声:“小姐,你别难过,不是谁都有娘的,我娘生下我也死了。” 她以为小姐是想母亲了。 楚昭想笑,又觉得这并不好笑,问:“我是说,她是什么人?” 没什么啊,阿乐放下碗筷,楚昭母亲的事又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的。 将军偶遇一个美貌村女,两情相悦,村女自愿来服侍将军,将军本想带她回家见过长辈迎娶,但因为军务繁忙不能回,这一耽搁,还没来得及成亲,村女有孕难产,生下楚昭就过世了,将军情深似海不再娶妻。 楚昭自然也知道,这是父亲从小就讲给她听的,当然,回京之后,在伯父家听到的有点差别,比如不是两情相悦,而是村女迷惑将军,妄图攀附富贵,不惜无媒苟合。 伯母常对她叹息叮嘱“阿昭啊身为女子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能自甘下贱,否则是没有好下场的。”“门当户对才能长久。”“不知廉耻祸及家门三代。” 再加上京城的小姐们对她的指指点点,私下取笑,所以原本听父亲讲觉得挺美好的故事,就变成羞耻,也不愿再提及这个母亲,恨不得从未有过。 她当了皇后,更忌讳出身,禁止任何人提及母亲。 临死前,梁妃跑来耀武扬威,说陛下为什么会娶她时,不仅提到了她父亲,还提到了她的母亲。 “娶了你,你母亲也能为陛下所用。” 这分明是说她母亲还活着,否则一个死人怎么能为萧珣所用。 她当时已经被灌了毒酒枯朽待死了,听到这句话又爬起来抓梁妃,要问怎么回事,梁妃被吓跑了,她也因此一口气撑着迟迟不死,被小太监活活勒死。 她以为永远不会知道了,没想到能有机会重来。 父亲原来一直瞒着她,她让钟副将带去的信上直接问了,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给她答案。 安静的牢房里响起脚步声,打断了主仆两人说话。 女监的女牢头走过来,含笑说:“楚小姐,你可以回去了。” 楚昭并没有惊喜起身,问:“我的案子结束了吗?” 女牢头笑:“哪有什么案子啊,卫卿大人已经将邓令丞叱骂一通了,说是让他寻人,不是抓人,怎能把小姐你关进来。” 邓弈果然挨骂,所以她才说,邓弈把她带进牢房,反而是担责,楚昭依旧坐着不动,哦了声,又问:“那廷尉府怎么说?不是说他们委托邓大人——” “廷尉府说了,也不是案子。”女牢头笑着解释,“是你的伯父报案寻人,现在你回来了,案子也就了了。” 女牢头觉得奇怪,这个女孩儿怎么看起来根本就不想走,还坐着问东问西,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什么话出去再问啊。 楚昭明白了,钟叔转达父亲的话说这件事解决了,果然在她回来之前就解决了,不知道父亲怎么解决的? 父亲果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碌碌无为苟且偷生。 楚昭不再说话了,但还是没有起身就走,而是将碗里的饭菜吃光了,才站起身来。 楚昭和阿乐背着包袱走出卫尉府,邓弈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伯父家里人来接。 “小姐我们怎么回去?”阿乐问。 楚昭从头上拔下一支朱钗,在手里转了转,这也是当时从家里离开时偷伯母的,一路行来,又是花费又是送礼,现在只剩这一个了。 “拿去。”她说,“租两匹好马,我们回家。” ------------ 第三章 穿行 只要不是端茶倒水,陪小姐琴棋书画,阿乐做事就非常的利索。 挑选两匹骏马,和楚昭一人一骑,背着包袱扬鞭催马沿街疾驰。 街上车马不少,也有女子们行走,但骑马的女子很少见,顿时吸引了民众的视线。 “这什么人?” “乡下人吧,穿着打扮够土的。” “这两女孩儿年纪不大,骑术还不错,应该是杂耍班子。” 民众们说笑指点,看着骑马的两个女孩儿眨眼而过。 一间临街的茶楼上,有女孩子倚窗而坐,室内传来铮铮的琴声,伴着琴声她的眼不时眯起,然后头一点,再猛地惊醒—— 如此重复,这一次低头还没被惊醒,自己先睁大眼。 “哎。”她喊了声。 这声音让室内琴声被惊扰,弹琴的女孩子差点错了音,欣赏琴声的女孩子们也被吓了一跳。 “齐乐云,你干什么呢?”“你不想听就先回去。”“你又不会弹琴,非要跟着来。” 抱怨声四起。 被唤作齐乐云的女孩儿也没有道歉,指着外边声音更大:“你们看,是楚昭!” 楚昭? 抱怨的女孩子们停下,弹琴的也不弹了,都向窗边涌来。 “不会吧?”“她不是跑了吗?”“是被抓回来了吧?”“坐着囚车吗?” 女孩子们挤在窗边,看着街上已经疾驰而过的人影,虽然只能看个背影,但也都认出来了。 “真的是楚昭。” “她竟然回来了。” “咿,看起来,不是被抓回来的。” “你们看,她好像是去梁府。” “是去认罪吗?” 挤在窗边,女孩子们几乎要把身子探出去,最先喊的齐乐云从窗边挤出来。 “快去梁府看看。”她说道,脸上满是兴奋,“看楚昭怎么叩头认错。” 这可比听琴有趣多了。 楚昭跑了后,日子都少了很多乐趣呢,现在这乡下丫头又回来了,太好了。 “小姐,我们要去梁府?” 阿乐对京城不熟,她进了京连楚家都没熟悉就被楚昭弃之不用,大夫人也瞧她不顺眼,直接扔给下等仆妇,被关着在后院没完没了地洗衣。 她原本以为楚昭是要直接回楚家,但楚昭说去梁府。 小姐去梁府做什么? 难道是去赔礼? 昨日大老爷在城外要让小姐去梁府,小姐宁愿跟着邓弈去坐牢也不肯去,现在牢房不用坐了,为什么还要去梁府? 楚昭看着前方的街道,回忆着梁府的位置:“正因为不用坐牢了,才去梁府。” 阿乐似懂非懂,也不问了,反正小姐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她攥了攥缰绳,小姐要是赔礼道歉被梁家人辱骂责打的话,她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她就是被绑起来送官,也要揍他们。 梁家的人知道楚昭回来了,但并不知道楚昭正往他们家来。 后宅里,婢女捧着刚熬好的药款步走到门前,一个十四五岁柳眉杏眼的女孩儿迎过来。 “我来吧。”她轻声说。 这女孩儿穿着鹅黄裙衫,只带着珍珠耳坠,相貌不算绝色,但文文雅雅端庄大方。 虽然殷勤如婢女,但她并不是梁家的婢女,而是楚家的小姐。 楚家的小姐打了她们家的小姐,但对于这个楚小姐,婢女没有丝毫不满,而是和气的避让,说:“阿棠小姐,你歇着吧,我来。” 楚棠笑说:“我歇了半日了,端个药也不累。”说着接过去。 婢女没有再阻止,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看着坐在床上眉头紧锁的一个女孩儿,这是梁家的那位被楚昭踹进湖水里昏睡不醒几乎丧命的小姐。 但看她脸色稍微孱弱,眉间有抑郁之外,并没有命不久矣的样子。 “阿棠。”看到楚棠端了药过来,她还坐直了身子,伸手,“你别忙了,我自己来。” 楚棠在床边坐下:“这药苦,你自己吃不下去。” 梁小姐笑:“怪不得我母亲不舍得让你走,也只有你能管住我。” 楚棠果然亲手喂她吃药,喂几口药,再喂一口蜜饯,耐心又体贴。 “不要这么说。”她叹气,“如果不是我妹妹害你,你哪里需要吃这苦药。” 梁小姐忙道:“阿棠,你是你,楚昭是楚昭,我可没有怪罪你,我们家里也没怪罪你。”说着拉着楚棠的手,“倒是更同情你,有这么的妹妹,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不容易也没办法。”楚棠说,将手抽回来,喂梁小姐一口药,“你按住我的手不吃药也不行。” 梁小姐被逗笑了,只是虽然笑,眉间的抑郁也没缓解。 “阿沁,你不要难过。”楚棠看到了,认真地说,“我父亲说了,一定不会轻饶她,就算叔父,也不能不讲道理,她打了人犯了错就要受罚,我在这里跟你保证,如果她不受罚,我就——。” 梁沁忙阻止她赌誓:“好阿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意,这事跟你无关。”说到这里轻叹口气,“我心情不好,其实另有原因。” 楚棠好奇问:“阿沁你才貌双全,家世也好,也会心情不好吗?” 梁沁失笑,但对楚棠眼里的羡慕以及话语的恭维很满意。 “人总有不如意的。”她说,扭捏一下,“我家里跟我说了一门亲事。” 楚棠又惊又喜又羡:“那肯定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梁沁点点头:“是,家世挺好的,只是。”她咬了咬下唇,这件事羞耻难言,但不说吧又实在憋闷,最终一咬牙低声说,“那人,不肯,跑了。” 楚棠差点笑出声,面上变得愤怒:“那是他配不上你。”握着梁沁的手,“这是老天有眼,免得你嫁错人。” 梁沁心里舒坦多了,给她解释:“真是气人,其实我们家还没说同意呢,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这话楚棠才不信,他们如果不想同意,哪里还会生气,怪不得那日梁沁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也才会被楚昭一脚踹下水,明明可以躲开的。 这些日子守着,看她恹恹的样子,真以为是受伤厉害,原来这伤是因为男人。 她抿嘴一笑,握着梁沁的手:“不要想了,你的好姻缘在后头呢。” 梁沁点头,又叮嘱:“好妹妹,你可别告诉别人。” 楚昭点头:“当然。”当然,把消息传开有很多办法,不是必须她亲口说。 两人正亲密的说话,门外有婢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小姐小姐,那个楚昭来了。” 楚棠和梁沁对视一眼,有惊有喜也有忐忑。 “她昨天就回来了。”楚棠忙说,“父亲直接把她关到牢房里让她反省,现在是来赔罪认错了。” 梁沁往床上躺去,哼了声:“我不想见她。” ..... ..... 楚昭站在梁府门外,两个闻讯来的仆妇冷脸打量她。 “楚小姐肯踏足我们府,真是我们荣幸啊。”她们冷冷说。 楚昭点头:“我觉得也是。” 两个仆妇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说什么? ------------ 第四章 反斥 楚昭从未有踏足过梁府。 以前是梁府的小姐们不屑于邀请她,而且没多久,梁寺卿就出事被罢官,灰头土脸的离开京城,后来她当了皇后,更不会踏足梁府。 只有梁氏的人进宫来参拜她,还不一定能被她接见。 梁大夫人托了伯母引见,才得以进宫见她,哭诉哀求当年是被谢氏陷害,现在一心想为朝廷出力,又送了很多钱—— 这些钱她当然没要,听钟叔提过军备不足,她就把这些钱让梁家送给钟叔哪里去。 因此,梁寺卿的兄弟子侄才有机会进了军中,被萧珣所用,梁三老爷还当了大将军,梁寺卿幼女进宫为妃。 最后,取代了她。 楚昭站在梁府门外,看着那两个鼻孔朝天的仆妇,想到梁大夫人怎么在自己面前跪着哭求,梁三老爷被封官后,也特意进宫见她,恭敬诚恳的以平辈自居,那么大年纪尊称她的父亲为长辈。 卑躬屈膝,所图甚焉。 她再不想见到梁氏的嘴脸。 当然,也不至于不管不顾的发泄前世的恨意,前世的事现在还没发生。 “你们小姐呢?”楚昭问,“我来见她了。” 两个仆妇回过神,惊讶重新变成了倨傲:“你还知道见我们小姐,你差点害死我们小姐,你就是负荆请罪也不能够弥补。” 楚昭失笑:“什么负荆请罪,我有什么罪?” “你打伤我们小姐。”两个仆妇皱眉,“你装什么傻,要不然你为什么跑,你伯父伯母为什么天天来我们府上赔礼?” “我伯父伯母为什么来你们府上,我不知道。”楚昭淡淡说,“我离开京城是为了去见我父亲告状,告你们小姐。” 两个仆妇瞪眼。 “阿昭!”一个声轻呼,一个女孩子从内里跑出来,“你干什么呢?” 她上前拉住楚昭的手,满脸责备。 楚昭看着楚棠,一时都有些认不出她,眼前的楚棠还是少女模样,秀气明妍,虽然神情也是对她不满,但不是像那一世最后一面那般满眼仇恨。 “阿姐,你那日也在场,你也看到了,是她推我跌下假山的。”楚昭说。 楚棠一怔。 当时是有这么回事,楚昭从假山上掉下来,不过还好,那假山不高,大家哄笑,然后就见楚昭从地上爬起来,抬脚就把梁沁踹下水—— “你胡说!”梁沁的婢女跟出来喊道,“不是我们小姐推的你。” 楚棠也有些无奈:“阿昭,阿沁根本就没有上假山,她在下边坐着呢。” 这个堂妹不仅蠢,竟然还敢说谎了? 这谎话说的也真是太蠢了。 没有吗?楚昭其实并不知道,她哪里记得十三岁时发生了什么事,她连梁小姐叫什么都忘记了。 她也就随口一说,既然不是就算了。 “她没推我,但她骂我了。”楚昭没有丝毫迟疑,“骂我父亲,骂我母亲,嘲笑我,我是因为生气才失足摔下来,我受了欺辱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我当然要教训她。” 她看着楚棠,又看婢女。 “你们敢说,这个她也没有做吗?” 楚棠微微一怔,那婢女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嘲笑楚昭不是大家都一直做的,都习惯了,梁沁当然也如此。 “你——”婢女要开口。 门内有更多的仆妇走来,簇拥着一个夫人,正是梁寺卿之妻严氏,圆圆胖胖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满:“怎么回事,阿昭小姐来了,不请进来,在门口说什么。” 楚昭看着她——严氏的模样她记不清了,但梁妃的眉眼神态,还能从严氏脸上看出来。 “不用了,我父亲是罪官,我又没有母亲,我这样的人可不敢踏足你们梁府。”楚昭冷冷说,“万一再听什么不好话,再打了人,又要惹麻烦。” 这个楚昭,严氏自然知道,女儿讲这个乡下丫头怎么模仿她们,怎样说话带着口音还非要摆出自己也是京城小姐的姿态,她也觉得好笑。 “那孩子出身不好。”她还叮嘱女儿,“不要跟她一起玩,辱没了身份。” 现在看来,这乡下丫头何止是出身不好,脾气还很暴,这是说什么混话?! “你,你真是,大胆。”严氏呵斥。 仆妇们也都怒了“大胆。” “楚昭。”楚棠也急了,“你发什么疯,快给夫人认错。” 给梁夫人认错? 她没有上去厮打梁夫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那一世的事还没有发生,她不能报仇,但脸面是不用保留维持了。 她这辈子不会跟梁氏打交道了。 “你们女儿才是大胆。”她冷冷说,“我父亲是朝廷的卫将军,虽然官职比不得梁寺卿大人,但不是罪官,你女儿口口声声说我父亲有罪,是代陛下定论,这次我只是以孝道的名义教训她,下一次再这样,我就要告她大逆不道。” 说罢甩开楚棠的手,转身上马。 严氏都听呆了,看着骑上马的女孩儿,女孩儿在马上看向她,穿着衣裙简朴,也没有什么配饰,小小脸青涩还有几分稚气,但神情倨傲,气势威严,与她视线相对,严氏竟然不自觉的垂目避开了。 楚昭收回视线,扫了眼梁府的大门,扬鞭催马带着婢女阿乐疾驰而去。 楚棠手足无措,但她也知道这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能进梁府了,一跺脚“楚昭,看我告诉爹爹,怎么教训你!”也追了上去。 一转眼楚家两个小姐都走了,严氏一口气吐出来,脸都青了。 “好。”她喝道,“好,好一个楚小姐!” “夫人,夫人。”仆妇们搀扶,急急劝,“快别生气。” 严氏甩开仆妇们:“她要告我大逆不道?快去唤老爷回来!” ..... ..... 梁府门前的街口不远处,一群女孩子儿看着这一幕神情惊愕。 她们过来时,楚昭没有进门,她们也不好过去,毕竟如果进门的话,她们可以说来探望梁沁,现在楚昭堵着门,她们进还是不进?而且楚昭在跟梁沁的婢女争执,她们过去了也被她缠住多丢脸。 再后来梁夫人也出来了,就更不能上前了。 现在热闹看完了,跟她们想象的完全不同,根本没有什么楚昭认罪叩头痛哭流涕。 楚昭疯了吗?所有人都是这个念头。 站在最前头的齐乐云想到另外一件事。 “楚昭说打阿沁,是因为嘲笑她父亲。”她转头问大家,“我们也都嘲笑过,她不会也来打我们吧?” ------------ 第五章 自去 楚昭疾驰进了家,楚家上下也吓了一跳。 楚岚不在家,楚棠还在后边跑着,伯母蒋氏正在照看奔波辛苦的楚柯。 听到说楚昭回来了,蒋氏更生气。 “你爹就是这样,嘴硬心软。”她气道,“干吗找人把她放出来,她想住牢房就让她住。” 楚柯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被一个美婢喂一口蜜果,懒懒说:“她不嫌丢人,咱们还丢人呢。” 蒋氏冷笑:“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你们争气,走到哪里都不会被她累害。”说到自己的子女,脸上满是笑意,亲自喂了楚柯一口果子吃,“你妹妹在梁府,依旧备受礼遇,跟梁小姐几乎同吃同住。” 不仅没有受影响,感情比以前还好呢。 也是,有了楚昭做对比,大家更喜欢楚棠。 “母亲,你快去看看。”楚柯催促,“她回来了,你正好绑着她去梁家。” 虽然说不会牵连自己,但去给别人道歉,到底是件不愉快的事,蒋氏长叹一口气:“我的命真是不好,怎么摊上这么个罪孽麻烦。” 叮嘱楚柯好好歇息,这才走出来,等着楚昭来拜见,结果喝完了一盏茶,都没有看到人过来。 “她干什么去了?”蒋氏问,“还要沐浴焚香吗?” 仆妇让人去问,不多时表情古怪地说:“阿昭小姐,歇息了。” 歇息?蒋氏愣了下,下一刻站起来:“她还睡得着啊?为了她,家里人到现在都提心吊胆寝食不安。”伸手按着胸口,“气我了。” 仆妇们忙围着拍抚:“夫人不气。”“她从小没人管,没有规矩。”“夫人慢慢教。” “让我教,长这么大了定型了才让我教。”蒋氏按着胸口说,“当初老夫人在,不嫌弃她出身,把她当咱们家的孩子,亲自教养,二叔他不肯,说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再后来,我给他说门亲事,那姑娘多好啊,嫁过去也能教养孩子,二叔他也不肯,现在呢,这孩子养成这样扔给我了,我怎么教啊?” 说起二老爷的事,大老爷夫妇的怨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仆妇们听得耳朵也生茧了,忙拿话劝着恭维着。 “我不管谁管。”蒋氏长叹,“谁让伯娘也有一个娘字。” 说罢带着人去找楚昭。 还没走到,楚棠回来了,跑得脸通红气喘吁吁香汗淋淋。 “娘。”她喊着拦住,“可别去找她,楚昭她疯了,她已经去过梁府了。” 蒋氏忙扶住她,顾不得听她说话,抬手给她仔细地擦汗,满眼心疼:“怎么跑成这样?梁府没给车?那你让家来来接——” 楚棠拉下她的手:“娘,哪里还顾得上车马,楚昭她在梁府门前大闹了一场,不仅没有赔罪,还一副问罪姿态,还说要去告梁家呢。” 将楚昭说的话讲给蒋氏听,蒋氏以及四周的仆妇婢女震惊不可置信。 “她,真疯了啊。”蒋氏也只能这样认为,要不然呢,怎么会说出这样话? 那可是梁寺卿! 而且梁小姐还在说亲,虽然梁家没有对外说,藏着掖着,但京城哪有什么秘密,内宅里更是风吹草动都能传遍,对方据说是东阳谢氏,那可是太子妃的娘家。 太子妃将来是要当皇后—— 说到这个,楚棠忍不住说:“娘,梁小姐亲事——” 蒋氏已经回过神了,打断她:“别管梁小姐亲事了,她这样闹下去,你和你哥哥们亲事都别想了,把人都得罪光了,咱们在京城也住不下去了。” 说着唤仆妇。 “拿绳子,跟我把她绑起来,把这个无法无天没规矩的东西送去梁家。” 仆妇们应声是,乱乱的唤人,拿绳子,但一行人还是没能走去,楚岚回来了,看到这乱哄哄的喝止。 “干什么呢!”他没好气地呵斥。 蒋氏上前:“老爷,可了不得了,楚昭她真是要害死我们家了。”将适才的事讲了。 “我这就亲自绑着她去见梁夫人,豁出去我这脸,给梁夫人跪下,我也不怕了。” “老爷你不用去,咱们家也就你保着体面了。” 楚岚面色沉沉,但奇怪的是没有发怒,而是说:“不用去了,梁家不会见的。” ...... ...... 楚昭住在家中角落的小院,蒋氏为了教导她规矩,指派了四个仆妇四个婢女,每日热热闹闹。 当然,楚昭惹祸跑了后,仆妇婢女都散去了,今日她回来得突然,大家也都没有反应过来,待要跟过来,那个原本被楚昭弃之不用阿乐竟然跟进来,还把院门关上。 “任何人不许进来。”她在内喊道,“小姐要歇息了。” 这个小姐她们本就不稀罕伺候呢,门外的婢女仆妇一哄而散。 阿乐守在门后,拎着一根门栓,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等了半天,蒋氏也没有带人来。 “不会有事的。”楚昭说,躺在廊下的摇椅上,“爹说了,我回来什么事都不会有,就一定没事。” 她以前从未相信过父亲,只认为父亲拖累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其他人,认为人人都比父亲可靠,根本就不知道,最可靠的是父亲。 更可笑的是,除了她,别人都知道。 阿乐看着楚昭,跟在路途和中柔弱可怜不同,小姐的面容漠然,但又很忧伤。 “小姐。”她想了想,赞叹说,“你方才在梁府门外太厉害,吓的她们连话都不敢说呢。” 这才对嘛。 这才是她认识的小姐,在边郡的时候,从来都没受过欺负。 进京后小姐变了个人,明明那些人说话不好听,小姐还笑着给那些小姐们端茶倒水—— 听了她的恭维,楚昭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反而忧伤更浓,眼中满是自嘲。 “现在厉害有什么用。”她说。 那一世,她终究是死得那样凄惨,在梁氏面前也是败者。 阿乐又是糊涂又是难过,小声说:“现在厉害,以后就不会受欺负。” 楚昭看向她,过往不可追,现在她得以重活一次,绝不能再落得那么凄惨。 “是。”她对阿乐一笑,“以后我们不会受欺负。” ...... ...... “老爷,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被楚岚劝回房中的蒋氏生气地问,“你可知道她适才在梁家门前说了什么?” 楚棠忙将那件事再重复一遍。 楚岚听的气道:“这丫头真是不像话!跟她爹一样!”但并没有站起来要把楚昭绑了,而是又有些神情古怪,嘀咕一声,“原来梁大人当时是听到这个了吗?” 蒋氏不解:“老爷说什么?” 楚岚长叹一口气:“今日楚昭做出这种事,奇怪也不奇怪,意外也不意外。” 他伸手去端桌案上的茶,却被楚棠先抢走了:“爹,先不要喝茶了,您快点说罢。” 楚岚丝毫不生气,嗔怪女儿一眼“顽皮。”没有再要茶,继续说。 “今日我去找梁大人,本是跟他说,阿昭被邓弈这个小丞关进牢房,让梁大人出面把人要来。” “我到了的时候,梁大人却没在,说是被宫里找去了。” ------------ 第六章 不顺 这几年皇帝不怎么理朝政。 一是身体不好,精神不济,二则是两个皇子大了,分派了差事。 尤其是封了太子后,太子主持朝政,皇帝几乎不见大臣了。 不过梁寺卿是朝中的老臣,背后又是杨家,在皇帝面前也颇有面子,被叫进宫里也不奇怪。 楚岚听到还觉得很安心,一定让梁寺卿狠狠教训一下那个邓小丞。 不多时梁寺卿回来了,脸色却并不好看,肩头上竟然还有茶渍,似乎是被人泼上去? 谁敢泼梁寺卿茶水? 楚岚忍不住盯着梁寺卿的肩头看,梁寺卿见到他神情有些恼怒,但下一刻又忍住,还主动打招呼“楚先生久等了”问他什么事。 楚岚将楚昭的事讲了,加重描述邓弈多么猖狂,恨恨说“那丫头犯了错,只能梁大人来教训,轮到他多管,他以为他是谁。” 梁寺卿神情阴沉,但并没有立刻要人唤卫尉卿来,默然一刻,说:“楚先生多虑了,邓弈不能教训楚小姐,我也不能,这本是小女儿之间的玩闹,你我当父母的各自训斥两句,让奶妈们多多教导规矩就可以了。” 楚岚听的有些愣,什么意思?事情刚闹起来的时候,梁寺卿可不是这样说的,分明说不是儿女小事—— “别再提这件事了。”梁寺卿似乎在竭力的忍耐,“都过去了。” 过去了?楚岚还要说什么,有梁府的管事疾步进来,对梁寺卿低语几句,楚岚就看到梁寺卿的脸如同埋在了染缸里,变幻一番,最后黑漆漆如同锅底。 “欺——”他要呵斥,但下一刻又忍住,再看楚岚,“楚先生这件事就这样了,以后不要提了,你我也不要相见了。” 说罢甩袖而去,似乎一眼都不想再看到楚岚。 不要再相见了? 这到底是原谅还是不原谅啊,楚岚站在原地都没反应过来。 等他出来坐上车,身边的仆从递上来一封信,说是二老爷来的信。 楚岚将信拿出来,扔在桌子上。 “说了什么?”蒋氏忙问。 楚棠已经伸手拿起信自己打开看,一面说给母亲听:“叔父说阿昭和梁小姐打闹的事已经解决了,让我们不要担心,也不用再过问,最后又说多谢我们辛苦,给我们添麻烦了。” 蒋氏怔怔一刻:“那这事就这样了?” “必然是这样了,若不然阿昭怎么就出了牢房,还敢跑到梁府去大放厥词?”楚岚说,“还有梁寺卿,见了我怎么那副模样,说这件事就过去了,听到下人来回禀楚昭的事,也忍着火气——” 听父亲说到这里,楚棠幽幽长叹一声:“叔父真是厉害,他在边郡山高皇帝远,我们啊,继续替他受这份招人恨的威风吧。” 蒋氏气的拍桌子:“好,好,他们父女想怎样就怎样,不用管我们死活。” 楚岚没有说话,眉头紧皱,似乎无奈。 有什么办法呢,他身为长兄,根本管不了这个弟弟。 楚棠将茶水端给楚岚,好奇问:“叔父走的谁的门路啊?竟然能压住梁大人?” 叔父还有门路可走啊?十几年前不都把路走绝了吗? 楚岚看着茶水,想着梁寺卿肩头的茶渍—— 宫里,太子好武,三皇子骄横,别说泼茶水,就是打朝臣也不是没有的事,不过,太子三皇子会管这点小事?他们两个一个忙着骑射举石锁,一个忙着读书眼中无物,不可能理会两个小女儿打架—— 宫里唯有一个闲着无事,且能泼梁寺卿茶水的,陛下。 这楚岺果然是求到陛下那里去了!明明说好的,撑着一口气去求陛下给楚柯赐官的! 楚岚一跺脚,哎呀一声长叹,将茶水摔在地上。 “我们这个楚家,就只有他女儿一人吗?我们都不是人了吗?他自己要死,也不管楚家死活了!” 蒋氏显然也明白了什么,又是气又是急,劝楚岚,骂楚岺。 楚棠对这场面司空见惯,从小到大只要说起二叔,父亲母亲都会抱怨然后生气。 对于二叔给家里惹祸的旧事,她倒是没有太大的体会,反正从小到大,她也不缺玩伴,她聪明,琴棋书画皆精通,又会说话,就算是有人瞧不起她,也能被她三言两语说服,还会让其他人指责那人—— 不过,楚昭惹了的麻烦,已经这么多年无声无息的二叔,还能给她解决。 那说明二叔还是有门路的。 二叔的门路要是用在她身上,就是锦上添花。 可惜了,用在楚昭上,浪费啊。 ...... ...... 楚岚一家心情不好,梁寺卿一家心情更不好。 严氏气,梁小姐抹泪,好容易等了梁寺卿回来,还没来记得诉说,就被喝止了。 “行了,我都知道了。” 看到梁寺卿的脸色,严氏一惊,再一眼看到梁寺卿的肩头,女人心细,虽然已经干了,但立刻认出是茶渍。 “你这怎么了?”她问,“怎么衣服都脏了。” 说着上前来擦拭,又要给他更换官袍。 梁寺卿积攒的火气到了家里就可以随意的发泄了,一把甩开妻子:“陛下泼的!” 严氏愣在原地,梁小姐也停下了哭泣,脸色白白看着父亲。 室内的婢女仆妇也都呆了,一个仆妇回过神,忙把人带出去,关上门。 “老爷,这是怎么了?”严氏颤声问,“你,你惹了什么麻烦了?” 陛下已经好些时候不管朝事了。 “是不是赵氏进了谗言?” 梁寺卿看到妻子女儿吓坏了,又摇摇头:“你们别怕,不是什么大事,跟赵家跟三皇子太子都没关系,是因为那个楚昭,陛下问我孙子都会跑了,为什么欺负一个小姑娘,然后泼了我茶水,说我没出息。” 因为那个楚昭?严氏和梁小姐都呆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知道,楚昭?”她结结巴巴问。 梁寺卿嗤笑一声:“陛下哪里知道她,是因为楚岺,楚岺必然是告到陛下跟前了。” 严氏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更紧张:“楚岺他竟然——” “这有什么奇怪的。”梁寺卿坐下来,一口气吐出来,郁结也少了很多,“他当年能指着陛下的鼻子骂,告我一状有什么稀奇的。” 严氏低声说:“他告状不稀奇,稀奇的是,陛下还理他。” 不仅理他,还骂了梁寺卿。 梁寺卿的脸色暗了暗:“我觉得这也不是楚岺的缘故,必然是赵贵妃进谗言,这些日子赵氏想要的东西太多,手伸得太长,嫌我碍事,陛下大概听信谗言,对我不满发了火。” 陛下总不好打着赵贵妃的名义斥责梁寺卿,借孩子们之间的事正合适,这样想就合情合理了,但严氏的一口气还是没松开。 “说起来,最近真是不顺,赵氏盯上老爷你,杨家那边也不管用。”她说,“跟谢家说了亲事,竟然又反悔了。” 听到这里,梁小姐低下头继续擦泪。 梁寺卿的脸色也再次沉沉。 其实这段日子,家里人心情不好,并不是因为那个楚昭,楚昭打梁小姐,丢人现眼的是楚昭,是楚家,他们没什么损失,反而正好借机掩饰其他的事,免得愁眉不展被人猜测以及询问。 “哪有这样的荒唐事。”他说,“我去信问谢三公子,为什么出尔反尔?谢家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拍了拍桌子。 “杨氏赵氏也就罢了,谢氏还没当国舅呢。” ------------ 第七章 春景 京城已经到了春日,女子们换上春装,赏花观景,她们也是春日一景。 不过这几天京城的女孩们出外游玩很少,多是聚集在某一家的花园里。 一个女孩子坐车进了内院,不待停稳就跳下来,被跟着的婢女瞪眼:“小姐,仪态。” 那女孩儿忙端正身形款步,但走了几步是在不耐烦,拎着裙子小跑向内,婢女在后又是气又是急。 花园里的水榭坐了七八个女孩子,有人在弹琴,但琴声无神,有人在对弈,但棋盘已经许久未动,两个女孩子隔着棋盘说话,其他人也都在低声说话。 “我来了我来了。”女孩子在远处喊。 其他人忙看过来,还有人站起来迎接,不待那女孩儿跑进来,纷纷问“齐乐云,怎么样?”“打听到了吗?”“见到了吗?” 女孩儿齐乐云跑进来,顾不上回话,先自己斟了茶一口喝完,这才喘口气。 “没见到。”她说。 围着的女孩子们很失望“你怎么这么没用。”“你不是说了吗?哪里都敢闯。” 齐乐云说:“梁沁说伤重不见人,我总不能硬闯吧?楚昭那边,楚棠亲自出来见我,说楚昭也不见人,也不敢去打扰她,我要是硬闯,她打我我怎么办。” 不过她又举着手招呼大家。 “不过,有一件事打听清楚了,楚昭骂完了,梁府一点动静都没有,而楚家也没有再去梁府。” 女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 “那这是什么意思?”“谁赢了?” 齐乐云一拍手:“还用问吗?当然是楚昭赢了,先是打了,接着又骂了,最后什么事也没有。” 大家其实也明白,只是实在是不可置信,女孩子们议论纷纷“梁家大人大量,不跟她这个乡下人一般见识?”“不一般见识一开始就不会吵闹了,先吵闹,后又不说话的,要么是钱给到了,要么就是被威胁了。” “我看楚家给不出什么钱。” “那就是被威胁了。” “楚昭竟然还能威胁到梁家。” 叽叽喳喳水榭里热闹一团,但议论半天也没什么结果,反而闹得头脑嗡嗡。 “好了好了。”一个女孩子招呼大家,“不要想了,咱们都注意点,慢慢看,总会知道的。” “那咱们出去玩吧。”另一个女孩儿说,“总不能真怕那楚昭来打我们吧。” 那可就太丢人了,于是女孩儿纷纷应声,要坐车去城外踏春,一阵忙碌,车马仆从婢女仆妇乱乱,簇拥着在街上行驶,到了城门处少不得拥堵。 不用那些城门卫指挥,仆从们便去驱散城门口的其他人。 “让让,让让。” 看到这些仆从凶恶,再看穿着打扮华丽富贵,车马众多,民众们纷纷躲避,唯有到了一辆马车因为在后边,没注意一时没有让开。 “怎么堵着路!”女孩儿们的仆从呵斥,“快让开。” 说着上前抓着马匹,就要带到一边去。 这辆车宽大简朴,一个车夫,车边一个青衣负剑仆从,本安静不语,待看到马被牵住,那青衣仆从顿时冷脸。 “大胆!”他喝道,按住了背后长剑。 伴着他的喝声,车夫握紧了缰绳,原本被那个仆从牵住的马,发出一声嘶鸣,一摆头,将那仆从甩开了。 这边的仆从们一惊,顿时更怒“你们想干什么!”“小子,你这是要动兵器吗?”“这是京城,天子脚下!” 青衣仆从面无表情,手中剑就要出鞘。 车中忽的传来声音:“杜七。”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声音轻柔,但却很有力气,青衣仆从出鞘的剑砰的被按回去。 “让开路。”车中男声继续说。 伴着他的话,嘶鸣的马儿停下来,乖乖的拉着车向一旁走去,避让开城门。 被唤作杜七的青衣仆从冷冷看了这些仆从们一眼,没有再说话催马跟过去。 这些仆从们回过神,更加恼火“哪里来的乡下人!”“不懂规矩!”“要不要小爷教教你规矩。” “好了,快点走吧。”马车里一个女孩儿不耐烦的呵斥,“耽搁什么呢。” 仆从们急急忙忙应声是,收回脾气,驱赶余下的民众,簇拥着女孩儿们的车马出了城。 城门的民众们司空见惯没有丝毫不满,继续重新排队入城。 青衣仆从和马车也重新回归队伍,旁边的民众看到这仆从面色犹自不满,忍不住笑着劝“别生气,如今权贵们出城都是这种风气。” 杜七面色沉沉:“城门又不是他们的,怎能如此张狂。” 民众哎呦一声,真是个乡下人。 “那你是没见过杨氏赵氏出城,赵家老太太出城进香,当官的见了都要下马下车回避。”他们说,“就你这适才堵着路,遇上赵家杨家的人,早就把你打翻在地了,你们没钱没势的,还想怎样?” 杜七腮帮子鼓了鼓,要说什么,最终没说,只冷笑一声。 这是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想当好汉,路见不平一声吼了,民众们见怪不怪,暗自嘲笑,这世道谁还当好汉啊。 京城城门宽大,兵卫也不核查,乱乱哄哄很快就过去了。 刚过了城门,就见城内有一队人马急急而来,看到这人马,不用呵斥,街上的民众纷纷避让。 但那个穿过城门的青衣仆从马车依旧驶向前方,让适才一起走的民众很着急。 “这乡下憨货。”他们急说,“还真要去当好汉啊,那还不如挑先前那群人呢,现在撞上的可是东宫内侍!” 那可是京城最——第二,嗯,或者并列第二的权贵,三皇子的气势不比太子小多少,甚至更盛。 这个乡下人要遭殃了! 街边民众紧张得几乎停下呼吸,却见要相撞的两方人马,东宫内侍那边反而先停下来,为首的内侍面带笑意恭敬跳下马,急急地跑到马车前。 “三公子。”他欢喜地喊,“您可来了,太子妃殿下都问了几回了,您再不来,殿下就要出宫找人了。” 紧张的民众们听到了,呼吸都消失了。 三公子? 太子妃亲自接? 该不会是—— 车帘被掀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出现在视线里,他眉清目秀,面如皎月,穿着玄色锦衣。 “让殿下惦记了,因为游山玩水耽搁了路程,是燕芳的错。” ------------ 第八章 公子 东阳谢氏,太子妃的堂弟,谢三公子。 跟杨氏赵氏煊赫威风招摇不同,京城很少提到谢氏如何,不过这位太子妃的堂弟有盛名。 才学出众,相貌俊美,更重要的是,品行端正。 谢氏在东阳是大族,自然也难免有骄横的行径,谢三公子的父亲是族长,他很小便替父亲管事,对于仗势欺人的族中子弟从来不手软。 因为有他的约束,谢氏在东阳威望更重,不仅没有仗势太子妃,反而给太子妃更添美名。 和内侍说了几句话,谢三公子就放下车帘,内侍们施礼告退先行一步,待他们离开了,谢三公子的车才慢慢行驶。 城门前的民众恢复了呼吸,神情震惊又感叹。 “原来是谢家的公子。”民众喃喃,想到先前的事,抚掌啊呀一声,“那适才真的能做好汉,狠狠的教训一下那些嚣张的仆从。” 那些仆从嚣张,谢公子的仆从也有资格嚣张。 历来能真正做好汉的,还是要有底气撑着才行。 旁边的人摇头:“那可不是谢三公子的作为,他谦逊温和,才不会做这种事。” 也是,如果真有心嚣张,就不会一车一仆进京了,看看适才那群人,不过是几个小姐们出城玩,就摆出那般阵仗。 民众们看向前方,谢三公子的车马汇入热闹的街市无声无息不见了。 谢三公子的车马没有去东宫,虽然是堂弟,也是臣子,不能随意出入东宫。 谢氏在京城的宅院也在偏僻的地方,宅门很不起眼,只有两个老仆相迎,车马驶进去,院内已经站着七八个年轻人,看到谢三公子下车,纷纷涌上去,有喊三哥的,有喊三弟,有喊叔叔等等不一。 一个身材胖滚滚,穿着锦衣,撑着衣服上花纹都崩开的男人,挤开其他人,站在谢三公子身边:“三叔,你说你不早点说一声,我们也好去接——” 谢三公子伸手在他额头上划了一下,看了看手指上的脂粉,说:“这是京城的装扮吗?阿宵,你学的可真快。” 胖侄子谢宵讪讪,用衣袖在脸上用力的擦,嘀咕一声“怎么没洗干净,这些小蹄子废物。” 谢三公子没有再追究,手指在他肩头擦了擦,缓步向前。 “三叔,三叔。”谢宵跟上来,“太子妃问了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去见?” “三哥。”另有人问,“梁寺卿也写了信要见你,被我们截下了。” 其他人也拿出名帖,想要见谢三公子的有这家有那家繁多。 谢三公子脚步不停,也不接名帖:“谁让你们告诉别人,我要进京了?” 谢宵嘿嘿笑:“三叔,这可不是我们告诉别人的,你一出东阳,消息就传开了,大家都盯着呢,我们在京城可是很低调的,几乎不出门,不应酬。” 谢三公子已经走到了内院,比起大门的简单窄小,内院豁然开朗,房屋连片,更有亭台楼阁坐落其中,春日里绿荫红花,其间美婢成群。 谢三公子看了眼身边的年轻人们。 年轻人们对他嘿嘿笑。 谢三公子也没说什么,视线扫过他们手里捧着的名帖,没有停留。 “燕来呢?”他问,“让他来见我。” 说罢迈进室内。 “三叔。”谢宵抬脚要跟上,“太子妃那里什么时候——” 其他人也举着名帖要跟上,但杜七站了过去,抱着长剑堵住门口:“公子要歇息了。” 谢宵等人立刻止步,并不敢再上前,探头向室内看,最终只能高喊一声“三叔你好好休息啊。” 诸人不情不愿的向外走,看着手里的名帖。 “三公子怎么回事。”一人嘀咕,“这么多要紧的人不见,先要见燕来。” “就是。”另一人满脸不悦,这不悦当然不是对三公子,而是对阿九,“那混小子都不主动来见三哥。” 另一个人看谢宵,打趣:“你快去请你九叔。” 谢宵脸上的肉都跳起来:“他算个屁!要不是三哥心善,这杂种——” 旁边有人咳了一声:“好了,毕竟他也喊三哥一声哥,杂种杂种的,把三哥也骂了。” 谢宵咬着牙将话又咽回去,狠狠一甩袖子:“我去找他,问问他,吃了教训,知道好歹了没。” ...... ...... 京营外的风再没有了寒意,也不像路途和边郡那样割的脸疼。 但交接完差事的张谷等人依旧围巾裹着头脸,直到走出军营,才嗷嗷叫着解下来扬起扔在空中。 “阿九。”张谷回头看还裹着头脸的阿九,“这是咱们的规矩。” 咱们的规矩啊,阿九最讨厌听到规矩两字,但此时此刻没有丝毫的反感,笑着伸手解下来,一扔,高高的飞扬在空中。 “我先去看我娘。” “我给我媳妇买的这件毛裘她一定喜欢。” 驿兵们纷纷诉说着回家的期盼,一向聒噪的阿九沉默不语。 “阿九。”一个驿兵喊,“你待会儿去干什么?” 阿九还没说话,另一个驿兵挤眉弄眼说:“楚小姐早就到京城了,阿九不去探望一下吗?” 原本安静的阿九顿时凤眼飞扬:“我看她个鬼,我认识她是谁!” 驿兵们都哈哈笑起来。 张谷也跟着笑,又说:“对,咱们不认识什么楚小姐,只认识阿福。” 阿福已经化为乌有,楚小姐不是他们可以打趣说笑议论的。 驿兵们也都明白不再拿这个开玩笑。 阿九哼了声:“说又怎么样,她自己做出的事,别人还说不得?” 张谷瞪他一眼:“你这脾气一点长进都没有,今天跟我回家去,让我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他这是善意,知道他无家可回,特意带他回家,阿九也明白,刚要说什么,军营里有兵卫高声喊“阿九,阿九,朱校尉找你。” 这是驿兵营的首领,日常他们这些小兵很少能见,听到唤阿九,大家的脸色都有些同情。 朱校尉对阿九态度很恭敬,一开始的时候还吓了大家一跳,但每次找阿九都没有好事。 这是阿九家里亲戚安排的,朱校尉再恭敬也没办法。 这刚回来就又叫去,不知道又是什么折腾人的差事。 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难道只是不听话? 阿九神情平静,跳下马就走,张谷拉住他胳膊,叮嘱:“你低个头,认个错,不要再犟了,受这些罪图什么!” 阿九笑了笑,也不应声,摆摆手长腿阔步摇摇晃晃而去。 ------------ 第九章 兄弟 阿九走进朱校尉的所在,一眼就看到朱校尉站在门口迎接。 “燕来—公子。”他说,似乎要恭迎又似乎要摆着官威风,导致神情扭曲。 一本兵书从后砸过来,正中朱校尉的后脑勺。 “跟他客气什么!”身后传来骂声,“跟你说过了,别把他当个人。” 朱校尉涨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恼又不敢发火,说的简单,要是真不把阿九当个人,你为什么在他面前随意的打骂我!我在他面前才不是个人啊。 他看站在门口的阿九,希望这小子做个人,当做没看到。 但很遗憾,阿九很显然也不是个人,竟然站在门口看着他出丑哈哈大笑。 朱校尉灰头土脸,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身后又传来一声骂“快滚吧,等我说完了你再进来。” 朱校尉立刻疾步出去了,体贴的将门带上,再也不想见到这姓谢的两人。 眼前没有了滑稽的朱校尉,阿九看到宽大的桌案后坐着一个胖子,他将腿放在桌子上,但因为身胖腿短,导致整个人看上去很滑稽。 阿九再次哈哈笑:“我的侄儿,你这样坐着可真是受累。” 谢宵就听不得阿九喊这个,人像个皮球一样弹起来:“你个小杂种,你喊我什么呢!” 但下一刻,疾风袭近,他这个皮球砰被大手按在椅子上。 阿九长腿一抬踩在桌案上,手臂搭在谢宵的肩头,凤眼欺近,看着他,似笑非笑:“那你去跟谢三说说,你喊我什么呢?小杂种,我们一个爹生的,你骂谁杂种呢?” 谢宵心里喊你这个小杂种,但嘴里没有再喊出来,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害怕:“你想怎样?” 阿九伸手在他脸上抚摸,手心的伤疤如同粗绳滑过谢宵白白嫩嫩的胖脸,划出一道印记。 “你想怎样我就怎样。”他似笑非笑说。 谢宵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小时候他带着下人捉弄这小子,抽了他一鞭子,这小子竟然夺过鞭子就要抽他,还好三叔及时来了,让杜七夺鞭子,这小子竟然不肯放手,硬生生的被杜七抽破了手掌—— 事后三叔又抽了谢燕来后背十几鞭子以示惩罚。 尽管如此,想起当时这小子疯狠的样子,谢宵还有点心悸,这个贱种就是条疯狗。 不过再疯狗,也是谢家的一条狗。 “三叔进京了。”谢宵坐直了身子,咬牙说,“有话问你。” 阿九哦了声,转身就走。 “你小子。”谢宵跳起来,“敢连三叔的话都不听?” 阿九回头:“既然你三叔有话问我,你还在这里跟你九叔我废话,你一个当侄儿的,耽搁长辈的事,你担当的起吗?” 谢宵的胖脸再次扭曲,阿九勾勾嘴角一笑,大摇大摆走出去。 ...... ...... 阿九进门时,谢燕芳正坐在溪水边垂钓。 溪水在亭台楼阁间蜿蜒,水里有一些小鱼儿欢快的游动,对谢燕芳的鱼饵毫无兴趣。 谢燕芳也并不在意。 亭台楼阁外站着不少年轻人,他们并不敢近前,唯恐打扰谢燕芳钓鱼,看到阿九走过来,大家神情各异,有不屑,有冷笑,有嫉妒,也有漠然。 阿九无视他们,径直向谢燕芳走来。 “三——”谢宵撞开阿九冲过去,见状又忙收住脚,声音降低,唯恐惊跑了要上钩的鱼儿,“叔。” 阿九一把推开他,站到溪水边,大声说:“我回来了。” 溪水中正在试探鱼饵的小鱼顿时摇摆逃走了。 谢燕芳抬头看他:“事情办好了吗?” 阿九点头:“办好了。” 谢燕芳随口问:“一切都顺利,没其他的事吧?” 其他的事——阿九说:“信送的很顺利,没有事,对方什么都没问。” 楚岺的确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说了一些什么,而且跟信无关。 谢宵在一旁有些不解,办什么事情?阿九这小子不是惹恼了三叔被罚去当个小兵吗? 他还记得那场争执呢,阿九是被杜七打出去的,一脚就踹飞了。 看的简直太过瘾了。 怎么又成了办事? 谢宵狠狠瞪了阿九一眼,三叔竟然还用这可恶的小杂种。 阿九凤眼微挑,看着谢宵,眼神也并不友善。 “燕来。”谢燕芳似无奈,“吵闹可以,但不要内斗,我知道他们欺负你,你不满,但你也应该明白,他们对你也很不满,毕竟按理说你不能跟他们平起平坐,甚至还高一个辈分。” 阿九神情漠然:“也不是我要跟他们平起平坐的。” 谢燕芳看着他,含笑说:“你这话没错,你也是无辜的,是我父亲先与与你娘春风一度,导致有了你,后来又是你娘为了让你有家族可依,不惜自尽,从头到尾,你都是无辜的,生不是你所愿,当谢家九公子,也不是你所求。” 他的声音平静,和煦,眼神清明,还有几分怜惜。 “我明白你的怨恨和不平,所以允许你对家里人不敬,但是。” 伴着一声但是,他的声音和眼神变得清冷。 “你既然已经进了谢家的门,你身上就打着谢家的烙印,你做什么事都跟会跟谢家有关,你可以对不起你娘,舍了这身份出一口气,我不能对不起我爹,以及谢家的列祖列宗,对你不闻不问,不管不教。” 阿九的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最终放开,说:“我知道了。” 谢宵以及四周的其他人都露出得意的神情。 谢燕芳再看他们:“你们也是,这么久了,也该习惯了,再这样下去,我也不会宽容你们了。” 谢宵等人忙纷纷表态“三哥你放心。”“三叔你说得对。”“我们都听你的。” 谢燕芳不理会他们,对阿九微微一笑,问:“这些日子,你想的如何?可愿意娶梁家小姐?” 阿九抬起头:“不愿意。” 谢宵等人又要鼓噪,被站在亭子外的杜七呵斥“闭嘴,不许打扰公子说话。” 亭子外顿时鸦雀无声。 谢燕芳只看着阿九:“燕来,你应该信我,梁家的家世,梁小姐的容貌,都不会亏待你。” 阿九笑了笑:“我知道啊,这也是谢家的门面,你挑选的,必然都是极好的。” 谢燕芳眼神清澈,没有质问,而是好奇问:“那为什么不愿意呢?”打量他一眼,笑说,“是不是与人已经相约生死不弃不离?” 谢燕芳本意是打趣,但阿九原本漠然的笑顿散,眼中些许恼火。 “没有!”他冷冷说。 谢燕芳和那个楚家女一样,一想到男女之事就会说这种话。 “我为了你死了也心甘情愿,我就是死了,也是你的人。”他的耳边似乎响起楚昭的声音,也恍若看到那女孩儿那假哭假闹的模样。 这些骗子,从来不在乎别人生死,却总是口口声声说生死。 谢燕芳审视阿九一眼。 “没有吗?那你该不会是不打算成亲吧,这可不行啊。”他说,轻叹一声,“在咱们谢家,除了我,你们都不能随心所欲啊。” ------------ 第十章 放过 谢燕芳声音里带着笑意,但没有人觉得他在开玩笑。 四周的子侄们看着谢燕芳,没有丝毫的嘲讽,唯有敬佩和畏惧,当年谢燕芳还是个十几岁孩子时,他做的事,整个谢家就没人能做到。 他能随心所欲,是他有这个本事。 谢家能有今日机运,也是他争来的。 “让你从禁卫营到驿兵营,体验一下生活的不易。”谢燕芳看着阿九,说“但我忘记了,你原本生活就不易,这些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或许在你眼里,这日子过得还很舒服。” 他轻叹一口气。 “燕来,人过日子不可能只图自己舒服,既然如此——” 阿九打断他,神情淡淡:“我的意思是,成亲是最没用的事,可以让没什么本事的子侄们来做,我就不用了。” 谢燕芳一怔,旋即哈哈笑了,指着四周:“比如阿宵吗?” 他们的对话谢宵等人都听着呢,谢宵忍不住骂:“谢燕来,你他娘的——” “你他娘的怎么跟我说话呢!”阿九骂,人也转身指着谢宵,“谢家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有没有尊长?” 谢宵更气了,骂了声脏话,就要冲过来:“什么玩意,到底谁没有尊长?你对于谢家来说,除了增添污名笑谈还有什么?还有脸说自己厉害!你比谁厉害?” 其他年轻人也鼓噪。 “好了!”谢燕芳将鱼竿一敲,溪水的鱼儿四散,喧闹的年轻人们安静。 他先看着阿九,说:“不能这样说家里人,家里不是论厉害不厉害的。” 他转过身,再看着诸人。 “家里也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力争上游,博学多才,既然生而为人,就都有存在的意义,我谢家子孙更是如此,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里有责任让每个人衣食无忧,你们将来也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子女们,这就是家族存在的意义。” 年轻人们激动又开心,谢燕芳严厉又宽容,他真心对待每一个人,从没有瞧不起谁,这是那些只会端着架子的长辈们做不到的,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掌家人。 谢宵指着阿九:“我谢宵的确是个废物,但我一没吃你的喝你的,轮到你来瞧不起我!” 面对年轻人们更加敌对的眼神,阿九没有丝毫惧意,嗤笑一声:“自己是个废物,还不让人瞧不起啊。” 眼看着喧嚣争吵又起,谢燕芳再次敲了敲鱼竿。 “行了行了。”他说,“我也不要你们装模作样的兄友弟恭,但我警告你们。” 说到这里,视线扫过诸人。 “在家里怎么吵闹都可以,别丢人丢到外边去。” “三叔你放心吧。”谢宵立刻喊,拍着肥肚子,“我在外边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阿九难得也跟着喊了声三哥:“你放心,我会在外边检验他们,看看他们是不是做到。” 娘的,谢宵气的瞪眼,什么意思,这小子是要故意在外边找事挑衅他们吗? 谢燕芳看着阿九,被逗笑了。 “行了,这件事,你既然不愿意,就算了。”他说,微微一笑,“那就按你说的,留着你做其他更重要的事。” 他的笑如春风,但阿九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扭开了视线。 “去歇息吧,以后就住在家里。”谢燕芳说,“驿兵营就不用再去了,回禁卫营好好历练。” 阿九嗯了声,转身就走,退避在远处亭台楼阁的几个婢女看到了,立刻涌出来。 “九公子。”“燕来公子。”她们欢天喜地接过来,有人搀扶胳膊,有人拉住手,有人什么也没捞到,干脆在后拽着他的衣角,“热水都准备好了。”“你爱的饭菜也都准备好了。”“公子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了啊,快让我给你擦香膏。” 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簇拥着阿九走开了。 年轻人们又是气又是嫉恨,他们也都有美婢,婢女们也都听话顺从,但怎看都跟谢燕来的婢女们不一样。 这么真心欢喜,肆意倾泻毫不掩藏。 “呸。”谢宵啐了口,恨恨,“不就仗着那张脸。” “光有脸有什么用。”另一人也啐了口,“没有了谢家公子这个身份,就不信还有人要死要活要跟着他。” 也有人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对,回头看坐在亭子里的谢燕芳,公子素衣,乌发如墨,面白如玉,翩若惊鸿—— 谢燕芳虽然比谢燕来差那么一点点,但气质人品十个阿九也比不上。 他坚定地说:“三哥就是没有谢家公子的身份,女子们也要死要活的要跟着他。” 年轻人立刻都跟着附和,谢宵喊的声音最大“我妻子就常说,她肯嫁进来就是因为能经常看到三叔。” 谢燕芳哭笑不得,将他们赶走,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子侄们退去了,溪水边恢复了安静。 一个老仆从人群后走进来,问:“公子,那跟梁家的亲事,再重新挑选一个?” 谢燕芳摇头:“不用了,换人不是结亲是结仇,这姻亲也就没有意义了。” 老仆皱眉抱怨:“那怎么办?公子就不该惯着他,真以为自己是来当公子的。” “无妨,他不愿意就算了,有些人看似不羁,但对相伴终生的人,非常挑剔。”谢燕芳说,“大概是那种轻易不动情,一旦动情便会生死不离。” 老仆失笑:“那可真是够好笑的。” 人和人哪能生死不离。 “不要笑。”谢燕芳说,神情颇感叹,“你我不是这样的人,体会不到,也是一种遗憾。” 老仆更觉得好笑了,哈哈笑:“公子你就不要说笑话了。” 谢燕芳笑了笑。 “他就算不听话,也是有用的。”他说,“而且梁寺卿刚惹恼了陛下,被泼了茶水,我原本觉得他还能撑两年,但如今看来,可能一年不到,这门亲事,不适合了。” 老仆惊讶,他在京城还没有听说呢,公子刚进京就知道了,惊讶过后又有些惭愧:“老奴无用,竟然没打听到。” 谢燕芳摇头:“你们在京城太子妃身边,宫里的事的确不能太灵通。” 老仆应声是,想到梁寺卿,又说:“梁寺卿被斥责,是因为楚岺的女儿。” 他将前些日子楚小姐跟梁家小姐打起来了的事讲来。 这是一件小事,原本没在意,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梁寺卿受了罚。 他再看谢燕芳,眼神更难掩敬佩:“楚岺在陛下眼里果然不一般,公子给他送去的信,不知道他会怎样回应。” “我表达了谢家的善意,怎么回应都由楚将军做主。”谢燕芳说。 老仆应声是,又问:“那楚昭小姐,需要多了解一下吗?” 谢燕芳摇头:“不用,此女只是楚岺的女儿。” 他要结交的是楚岺,一个小儿女,还没必要让他在意。 ------------ 第十一章 家事 天光大亮的时候,楚昭走来楚岚夫妇起居所在的院落。 楚棠站在廊下,看到她很是不满:“阿棠,你又来这么晚让爹娘等着你吃饭。” 楚岚坐在室内,将手中的书拍在桌子上,以表示训斥。 “阿昭。”蒋氏似笑非笑说,“家里早饭的时辰又忘记了?” 楚昭回来这几日,每天都来迟,让婢女去催促,也总是回话就来了就来了,但依旧晚来。 楚昭走进来,看到桌案上已经撤去了大半饭菜。 “你伯父和哥哥都有事要忙,他们先吃了。”蒋氏说,招呼楚棠坐下,“我和你姐姐等着你。” 楚昭在婢女捧来的水盆里洗了手,说:“我在家的时候吃饭都很晚,要骑马要射箭,练完了才去吃饭,以后分开吃早饭吧,伯父伯母也不用等我。” 楚岚皱眉不悦:“以前你爹和你两个人,现在回家来,不能这么没规矩。” 蒋氏接过话:“你伯父说的意思是,一日三餐是最重要的事之一,也是很重要的规矩,阿昭,在自己家怎么都好说,将来你成亲嫁人了,也自己单独吃?你丈夫你公公婆婆都不管?” 伯父和伯母就是这样一唱一和,以前的她又紧张又宽慰,对他们的话也深信不疑言听计从。 此时楚昭神情淡然:“那个啊,到时候再说。”还笑了笑,“说不定我没有公婆呢。” 这叫什么话!楚岚和蒋氏愕然,楚棠更是瞪眼。 其实上一世就是这样,她没有公公婆婆,皇帝让萧珣为太子时还下了一道旨意,就是让中山王自尽。 中山王死了,皇帝死了,皇后早就亡故了,赵贵妃获罪被斩,后宫里只有她一人独大,萧珣政务繁忙,向来只有她一个人吃饭。 后来宫里妃嫔越来越多,那些妃嫔倒是来跟她问安,陪她吃饭,但她又不想看到她们—— 她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一个人吃饭了。 想那些事做什么,楚昭握住筷子,直接决定:“从明天我就自己吃了,这样大家都省事。” 本就是个没规矩的莽丫头,出去这一趟,回来后破罐子破摔了。 楚岚再次拍桌子:“别说早饭了,以后什么饭都你自己吃,不许再出门,这样也不会再惹祸,大家都省事。”又喊楚棠,“给她留功课,让她闭门读书。” 楚棠起身应声是,楚昭倒无所谓,三口两口吃完,放下碗筷:“我告退了。”说罢转身走了。 “你看她那样子。”楚岚犹自生气。 蒋氏也生气:“她那样子还不是因为二叔撑腰,现在得意了,梁寺卿的女儿也随便打,梁寺卿的夫人也随便骂,既然二叔这么厉害,那被她糟践的钱怎么不追回来?” 想到被楚昭偷走的钱都挥霍了,心疼的她饭也吃不下了。 楚柯从外走进来:“爹娘我出门一趟。”看到爹娘的脸色,“这是跟谁生气呢?” 楚棠坐在桌边慢悠悠地吃饭,说:“当然是楚昭啊。” 楚柯哼了声:“跟她生什么气,别理她。” 蒋氏拉过他问:“你才回来,还没养好呢,别急慌慌出门。” 楚岚看了他一眼:“别拉下你的功课。” 这话蒋氏不爱听:“拉下功课也是因为楚昭,为了她,阿柯奔波这么多天,耽搁了功课,损耗的精神,阿柯,你说阿昭把钱都给了那些骗子?既然查出来了,怎么不追回来?” 楚柯眼神微微躲闪,他果然按照楚昭说的,没说钱被追回来后来又被楚昭偷了,只说一开始就被楚昭挥霍了,反正这件事不能跟他有关。 “那我就不知道了,是那个邓弈负责的。”他说。 他这也不算说谎,那些钱就是被楚昭送给邓弈了。 而邓弈这个人,父亲也知道,很贪财。 “我就知道。”蒋氏立刻说,“肯定被那个邓弈昧下了。”转头催促楚岚,“去找他要回来。” 楚岚哪里肯再跟邓弈这种小人打交道! “我会给二弟写信。”他沉声说,“他能让陛下教训梁寺卿,自然也该把咱们家的钱从邓弈手中要回来。” 说到这件事,蒋氏更生气:“你再问问他,咱们阿柯的前程他是不是就不管了?当初害了你的前程,如今阿柯的也要毁在他手里,你问问他,到底姓不姓楚?” 楚岚心烦意乱:“知道了知道了。” “都是你当大哥没气势,知道了有什么用。”蒋氏气恼说,“知道了你也管不了他。” 看到爹娘又争执,楚柯看妹妹,楚棠对他做个无奈的神情。 “爹,娘,先不要说二叔了。”楚柯说,“他不可靠,咱们不靠他,我要出门不是去玩,三皇子要在望春园要举办文会了。” 听到三皇子,蒋氏和楚岚停下争执,楚棠也不吃了,放下筷子。 “我去看看怎么参加,能展示才艺是一方面,另外三皇子的文会,中山王世子一定能参加,三皇子我无缘攀谈,看能不能跟中山王世子说上话。”楚柯说,叹气一声,“他这次帮了大忙,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因为楚昭无礼,我们都没能好好得表达谢意。” 虽然是叹气,但少年眉眼闪闪,精神奕奕。 不管是三皇子还是中三王世子,都是皇室子弟,蒋氏和楚岚,包括楚棠都点头。 “这是应该的,必须的,你快去。” ...... ...... 楚昭缓步走回住处,聚在一起说笑的婢女们忙安静下来。 “你们出去吧。”楚昭说,“没有我的吩咐,别到我跟前来。” 婢女们撇撇嘴,一哄而散。 阿乐跑上前,要给楚昭打起帘子,楚昭却对她摇头:“阿乐,你也不用在我这里伺候。” 阿乐大惊:“小姐,你又不要我了?” 楚昭笑了:“不是,你别怕,我是让你去做事。” 阿乐松口气,拍了拍心口:“小姐,你吩咐吧。” 楚昭说:“我要你盯着大老爷和阿柯,看看他们跟什么人来往,再盯着家门,看看有什么人来访。” 说到这里叹口气。 “我没有人手,只能你一个人用,你辛苦了。” 阿乐笑道:“盯人而已,这算什么辛苦,比洗衣扫地轻松多了,小姐你放心吧,我一个人,可以当十个人用。” 楚昭伸手捧着阿乐的脸,轻轻的揉了揉:“我这一次,就要有劳阿乐了。” 7017k ------------ 第十二章 皇子 望春园是皇帝为赵贵妃修建的行宫,位于京城西郊,最初两人一年一多半的时间都在这里,这几年皇帝身体不好懒得动弹,不再出宫。 三皇子爱读书,跟皇帝要了望春园,离开皇宫住在其内,如鱼得水,越发的痴迷,自己一个人读书不过瘾了,要筹办一次文会。 春日的皇宫御花园里,繁花盛开中一间亭子四面垂纱,透出其内侧卧的人影,一群太监带着抱着各种乐器的歌舞伎都退在一旁,很显然被打断了舞乐。 能打断皇帝欣赏舞乐的也没有几人,除了贵妃,太子,就是三皇子了。 “父皇,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设立的奖赏要别出心裁。”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清秀,肤色有些孱弱,发髻随便用一根木簪挽着,衣衫宽大似乎不合体,恍若匆匆扯了件衣服披上赶过来的,但说到这里,他挥舞着手,眉眼精神奕奕。 “奖赏,奖金银珠宝,不妥,奖珍品孤本,要么奖,奖父皇您手写一副字吧?” 亭子里似乎睡着的皇帝哼了声:“你开文会,为什么让朕出奖赏?” 三皇子笑:“那自然是父皇您最才学出众。” 皇帝冷笑:“不是吧,朕可听说,你对人说朕的学问很差,诗词文章不通。” 三皇子伸手抓了抓发髻:“我说过吗?忘记了,不过父皇你的才学的确不怎么好。” 两边的太监们眼观鼻鼻观心,也习惯了,三皇子就是这么——轻狂。 砰的一声,一个酒壶从纱帘内砸出来,还好酒壶已经空空,落在三皇子身上只有酒香。 “滚滚滚。”皇帝骂,“读几本书有什么好得意的,你看看如今什么样子,无用老书生也比你精神。” 三皇子也不怕父皇发火,皱眉说:“儿臣怎么会无用?儿臣的才学,先生们都夸赞,父皇,你怕不是嫉妒吧?” 三皇子不担心皇帝被气死,太监们也不担心了,继续安稳的垂首站着。 远处有两人缓步走来,看到亭子里有瓜果盘子砸出来,跪坐在外边的三皇子抱头躲闪。 其中一人身形壮硕,穿着锦衣,面色黑红,他的声音也洪亮:“三弟,你又来惹父皇生气了。” 说着话几步上前,将三皇子拎起来。 他只比三皇子大五六岁,两人个头也差不多,很他轻松地就把三皇子拎起来。 三皇子恼怒地喊:“你放开我!” 那人哈哈一笑,松开了手。 三皇子愤怒地甩袖子:“有辱斯文!你这样子像什么太子!” 本要上前施礼的太监们此时再次稳稳的站在原地,将头垂得更低。 那人——太子倒也没有恼怒,只不屑地说:“你这样哪像父皇的儿子,斯文斯文,斯文能定江山吗?” 三皇子更生气了,冷笑:“江山与我何干!” 兄弟两人越说越不像话,纱帘内的皇帝开口了,不过并不是打断两人,而是唤另一人:“阿珣,来来,进来坐。” 两个太监这才动了,碎步上前将纱帘掀起,露出其内斜卧的皇帝。 皇帝和跟三皇子很像,都是面容清秀,只不过他已经老了,脸颊消瘦,除了孱弱还多了几分枯朽。 跟太子一起走来,此时站在几步外的萧珣忙低头施礼:“见过陛下。” 他对皇帝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候陛下还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人。 “不用多礼,在朕这里没什么规矩。”皇帝淡淡说,“你如此有礼,把这两个比得更不像样子了。” 这话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萧珣一时不知所措。 太子哈哈笑:“父皇,你骂我们就是,别吓到阿珣。”说罢抓住萧珣的胳膊,“来来,与孤同坐。” 萧珣有心但无力拒绝,被太子拖进了凉亭,一起坐在了皇帝身旁。 “父皇,三弟又来烦你了?”太子说,“孤在军中就听说了,三弟要开什么读书会,这是不仅自己要发疯,还要带着京城的读书人一起发疯。” 三皇子大怒:“你才发疯呢,这是读书,读书,世间最至高无上的事。” 皇帝不理他们,看萧珣微微一笑:“朕听太子说,你进京几天了,但朕一直身体不好没有见你。” 萧珣施礼说:“臣知道陛下身体不好,有心探望不敢打扰,太子带着臣在陛下您宫外叩拜过了。” 皇帝哦了声,眼带着几分醉意:“你进京什么事来着?” “父皇,儿臣给你说过了,他帮了廷尉府那边一个小忙,又不巧,境内出现了匪贼,闹得挺大,他就把人送到京城,又来朝廷领罚。”太子抢先答,又指着萧珣,“你也真是太谨慎,这有什么可领罚的?再说了,你也不用来朝廷领罚,你带着人把那群匪贼绞杀干净就行了。” 萧珣忙道:“太子殿下,我已经吩咐人去剿匪了,进京之前就已经收到消息,匪贼被绞杀殆尽,匪首悬挂在城门示众。” 太子依旧摇头,神情遗憾:“别人绞杀有什么意思,这种事,你应该亲自去。”他挥动手臂,带起一阵疾风,“亲手斩下匪贼首级,那才叫威风。” 萧珣忙笑道:“我虽然不惧匪贼,但真去杀贼,却是不行。” 太子捏了捏萧珣的胳膊:“孤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练武的,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不结实,荒废了啊,可别变成三弟这样——” 三皇子冷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 他的话没说完,一直半醉失神的皇帝陡然呵斥:“住口!”抓起面前——适才已经扔得差不多了,他只能抓起鞋子砸向三皇子。 “读了几天书,就敢教训太子了。”他骂道,“这太子让给你坐好不好?” 三皇子被砸得躲避,气道:“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您这是曲解!” 太子也不恼怒,哈哈笑:“父皇,三弟的确不是在教训儿臣,他就是装腔作势自己为是,您不用跟他生气。” 皇帝冷哼一声没有再抓鞋子砸。 三皇子将被砸乱的衣衫一甩:“我真心筹划盛事,想请父皇一起同乐,但现在看,罢了罢了。” 太子笑:“三弟不要急,孤去给你捧场。” 三皇子毫不领情:“太子殿下,莫要带着一群武夫去扰了我文会。”说罢俯首叩头,“儿臣告退。” 也不管皇帝有没有准许,起身甩着袖子走了。 ------------ 第十三章 所见 这场面见惯了,皇帝和太子也不生气。 “真是吵死了。”皇帝说,“读书人不都是斯文吗?” 太子笑道:“父皇,让三弟别读那么多书,多找几个骑射师傅,他也就没力气吵闹了。” 皇帝看向他,冷笑:“骑射师傅?”抓起另一只鞋砸过去,“骑射师傅有力气就能打朝廷命官了吗?你要是再敢把朕的金銮殿变成演武场,朕就让你去当一辈子的骑射师傅。” 太子抬手接住鞋子:“是,是,儿臣知道了。”跪行过去,将鞋子给皇帝穿上,“父皇,你是一直好脾气,把那些官员都惯坏了,他们有时候真的很过分,打一顿就好了。” 皇帝一脚踹他。 太子壮硕,皇帝根本踢不动他,太子自己笑呵呵得向后坐倒,转头唤萧珣:“阿珣,你来跟陛下说话吧,也只有你不气到陛下。” 萧珣笑道:“我在家也常气我父王,我父王也只对我生气,其他人想要他生气他还懒得理会。” 太子哈哈笑了:“你果然会说话嘛。” 皇帝看萧珣,神情几分怅然:“你长得跟你父王很像。” 萧珣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母亲常说我不如我父王好看,尤其是这双眼,太小了,像我母亲,没能像父王和陛下你们这样的大眼有神。” 皇帝哈哈笑,太子也大笑。 “我的眼睛倒是像父皇。”他伸手指着自己,“跟母后不一样。” 皇帝看向太子,眼神有些嫌弃:“你母后的眼好看,你要是随了她,样貌也能更好些。” 除了嫌弃,又多了些怅然,想起了早逝的皇后,少年夫妻却没能老来相伴。 “朕都有些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 “父皇。”太子将手臂举起,展示力气,“相貌有什么用,还是力气有用,身强体壮比什么都好。” 皇帝又气:“脑子呢?治理天下不用脑子吗?” 太子坦然说:“父皇,我一个人的脑子怎么都不够用,只要善用天下有脑子的人,便足矣。” 皇帝默然,不再理会他,看向萧珣,问:“你父王现在怎么样?腿还经常疼吗?” 萧珣摇头:“其他时候都好,就是逢阴天会疼一些。”说着又笑,“父王精神很好,能吃能睡能玩,臣最大的苦恼是父王真的太胖了,想要让他少吃点。” 皇帝再次哈哈笑:“你怕什么,还怕你父王把留个你的家底吃光吗?别担心,你父王吃多少,朕双倍补给你。” 萧珣笑道:“谢陛下,那臣期盼父王多吃点。” 皇帝笑得伸手按住心口,免得岔气,太子也笑,很是佩服:“我就说了,阿珣最能让父皇开心,你呀,就该多来京城住着。” “阿兄。”萧珣唤了小时候兄弟们之间的称呼,笑说,“远香近臭,我在陛下跟前久了,陛下就会烦了,还是离远点,陛下总念着我的好最好。” 太子和皇帝再次笑。 “好了好了。”皇帝摆手,打个哈欠,似乎是笑得太累了,“既然来了,就在京城多留几日。” 太子说:“没错,跟我去练武场,带你玩好玩的。” 皇帝瞪了他一眼:“去什么练武场。”伸手指了指,“阿珣可以去老三的那个读书会,虽然说那些一点用处都没有,也算是热闹。” 虽然口头上骂,皇帝还是惦记着三皇子的请求,太子眼神微闪,笑道:“这个好,三弟不喜欢我去,肯定欢迎你。” 皇帝开口了,萧珣当然俯首应声是。 见事情都说完了,太监们上前含笑说:“陛下该用药了。” 皇帝对太子和萧珣摆手:“好了,你们下去吧,得闲——得闲无事也不要来找朕。” 太子笑着应声是,看着太监捧来丸药,忍不住说:“父皇,其实不用吃这些什么丸药,跟着儿臣每天骑射——” 他的话没说完,皇帝捡起丸药罐的盖子砸过来。 “滚!” ...... ...... 萧珣谢绝了太子邀请一起去骑射,自己回驿所,走到宫门处时,迎面走来熟人。 “邓大人。”萧珣忙招手。 邓弈停下脚,对萧珣施礼:“世子。” 一路同行,邓弈话不多,也并没有表现的对他多热情,但既然遇上了萧珣还是会打招呼——如果是那个楚昭,萧珣就会装作看不到。 不过,也许是那个女孩儿先装作看不到,或者干脆转身就走了。 萧珣不由笑了下。 “世子心情不错啊。”邓弈说,“刚见过陛下吧。” 萧珣含笑点头:“是,跟太子见了陛下。”涉及皇帝的事不便多说,随口问,“邓大人有差事?” 邓弈说:“没有,我去送礼。” 萧珣愕然,这,开玩笑还是真话? 他自认为为人处世方面一直很自如,但遇到邓弈和楚昭后,总是有哪里不对。 邓弈抬手施礼:“世子走好,下官告辞了。” 萧珣颔首,看着邓弈从身边走过向皇城西苑去了,那边是朝廷六部朝官所在,莫非真去送礼? 萧珣站在原地忍不住笑了笑,进京一趟真是见到了千奇百怪。 ...... ...... 驿所距离皇城不远,萧珣坐车很快就回来了,洗漱更衣坐在室内歇息,一个青衫文士走进来,铁英见状便走出去守在门边。 “世子,见了陛下了吗?”青衫文士问。 萧珣点头:“不止见了陛下,太子,三皇子,我都见了。” 青衫文士又问:“世子觉得如何?” 萧珣握着瓷白茶杯,看着其内清莹的茶水。 “跟小时候一样,陛下多疑且偏宠三皇子,太子狂妄但也知道怎么提醒陛下怜惜自己,三皇子狡诈表里不一。”萧珣摇摇头:“这个样子的京城,父王为什么非要让我来?我们这种身份的岂不是更危险?” 何止天子皇子以及皇亲国戚癫狂,连邓弈这种小吏,以及楚昭那种小女子,都是充满了古怪。 这京城看起来繁华,但宛如一堆干柴,一点火星就能爆燃。 这种危险之地,他们不是更应该远离吗? “今日陛下还问父王,太子更是要将孤留京为质,他们对父王依旧未放下戒备。” 青衫文士说:“世子,越危险的地方,也才最可能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对普通人来说可以有很多种含义,但对于中山王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含义只有一个。 萧珣握紧了茶杯,默然一刻,轻声说:“阿珣愿为父王祈愿。” ------------ 第十四章 深宫 皇帝所在的亭子纱帘放下许久,亭子外的乐声歌声也持续了很久,直到内里再次传来声音,守在两边的太监们才示意伶人停下,掀起了纱帘。 皇帝带着几分睡意坐起来,精神比先前好多了。 “阿珣来了吗?”他问。 陛下如今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太监低头小心翼翼说:“给陛下请过安,和太子一起走了。” 皇帝哦了声,眼睛眯了眯,大概是想起来了,伸手端起一旁斟好得酒,慢慢喝了口。 “太子怎么说的?阿珣来京城是因为什么?”他再次问。 太监将先前太子的话再说了一遍,又将太子没说的也说了一遍。 “梁寺卿让廷尉府帮忙找楚家小姐,廷尉府又请了中山王帮忙路途中拦截,拦截后中山王世子就把人护送回来。” 听到这里时,皇帝放下酒杯,眯眼问:“他把楚家的小姐送回来?谁让他送的?楚岺吗?” “不是,不是。”太监忙说,“说来也是中山王世子倒霉,楚家小姐一行人在中山王境内走的时候,遇到了山贼,闹的很大,出动了官兵,死伤了很多民众,楚小姐一行人中有朝廷的官员,中山王就很不安,特意进京来给朝廷解释,事先递交了请示,太子殿下批了。” 皇帝哦了声,笑了笑:“皇弟这个人真是谨慎,半点话语都不肯落下,唯恐别人害他。” 太监也松口气,给皇帝斟酒:“谨慎些好啊,这是规矩。” 能在皇帝跟前没规矩的只能是他的亲儿子,兄弟侄子都不行。 皇帝慢慢饮酒,似乎醉意又似乎清醒:“楚岺女儿是怎么回事来着?” 太监应声是:“楚岺的女儿把梁家小姐打了,梁寺卿不依不饶,楚岺求到陛下这里,陛下替他解决了麻烦。” 皇帝没说话,将酒一饮而尽。 “陛下,楚岺的信,您需要回吗?”太监小心翼翼问,“他请示您那件事——” 话音落,皇帝神情愤怒。 “朕为什么给他回信?”他喝道,“他算什么东西!敢来教朕!怪罪朕!明明是他做错了事!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 他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这还不够,又把酒壶,面前摆着的东西桌案都掀翻。 这是当年楚苓骂他的话,过去那么久,还刻在皇帝的心里,可见当时两人闹的多生分,身边的大太监心里叹口气,带着所有人都跪下来。 “陛下息怒啊。” 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位华丽的宫妃翩翩而来,高声问:“陛下,陛下怎么了。” 看到这宫妃,太监伶人们都松口气,纷纷喊“贵妃来了。” 赵贵妃已经到了皇帝跟前,伸手抱住他的胳膊“谁又惹陛下生气了?”不待回答,摇着皇帝的胳膊,“陛下陛下,不要生气了,您快跟我来下棋,我学了新,这次一定赢了陛下。” 已经三十多岁的贵妃,还是一副少女姿态,被美人摇晃,皇帝也瞬时散去了愤怒,眼中浮现笑意。 “输了别再跟朕哭鼻子。”他笑道。 赵贵妃牵着皇帝的手“快来快来。” 皇帝跟着她迈步,踩着满地的狼藉而去,先前的狂怒似乎从未发生过。 留下的太监和伶人们待听不到脚步声了才起身,松口气。 一个太监苦笑一下:“贵妃还问谁惹陛下生气,如果不是三殿下——”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大太监一巴掌打在头上。 “活腻歪了。”他骂道,“不想活了自己晚上投湖去。” 那太监讪讪低头不敢多说一句话,忙忙地收拾满地的狼藉。 ...... ...... 德阳殿是皇帝处理朝事的地方,现在皇帝将朝事交由太子负责,很少踏入这里。 此时的德阳殿内,官员们跪坐,太子也在殿内席地而坐,面前堆放着一摞摞奏章。 他神情肃穆,壮硕的身形更加威严,视线扫过眼前的奏章,似乎再深思熟虑如何决断。 两边的太监们屏气噤声。 太子伸出手臂,将一摞奏章抱起来,如此几次,最终满意的指着其中最重的一摞:“这摞留下,其他的拿走。” 伴着这一个决定,奏章不在其中的官员们发出哀叹,但没有人敢上前理论,因为在大殿的两侧还站着不少身形壮硕的男人们,他们也穿着官袍,跟正常的官袍不太一样,这些人都是太子的骑射师傅,被太子造了个力官,大摇大摆的跟着上朝。 在朝堂上若有一言不合,他们就敢对朝官动手。 太监们将没被太子依靠重量选中的奏章抬过来,官员们从中拿出自己的,无奈地告退。 “我这真不能再等了啊,事关赈灾粮。”一个官员愁眉说,扭头看坐在殿内的太子。 他咬咬牙要迈步去求太子,被另一个官员拉住。 “要是惹恼了殿下,打你一顿,你在家躺十天半个月,更耽误事。”那官员劝道,指了指一个力官,对官员使个眼色。 那官员明白了,有些无奈地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钱,拉住一个力官,低声说:“大人帮帮忙。”把钱袋塞给力官。 那留着一圈大胡子的力官接过了钱袋,满意的笑了笑,不过又无奈:“齐大人,太子殿下选奏章也说不准,今次选重的,下次就选轻的,下下次可能选不重不轻的,我也保不准——” 官员一脸愁苦:“这可真等不得了,几千口人等着吃饭——” 力官也不是收钱不办事,轻咳一声,低声说:“齐大人,要想快呢,不如请杨大人帮忙。” 朝中姓杨的官员很多,但力官口中提到的杨大人,不说具体姓名大家也知道是指太子的舅父。 杨国舅如今在太尉府掌管兵事。 官员神情有些无奈:“这是我户曹的事——” 力官都是一群武夫,什么都不懂。 那力官也是一副你怎么听不懂话的神情:“不管是户曹的事还是兵曹的事,那都是朝中的事嘛。” 这岂不是说,朝中的事就都是杨大人的事?真是——官员有些无奈,也罢,对力官道谢,抱着奏章走出去。 就算被杨国舅刮去一层油,至少还能让几千人充饥,不至于饿死,这就了事了。 官员们散去,殿内恢复了安静,太子随便翻看了几个奏章,就不耐烦地扔到一边,问:“老三要办得文会查了吗?” 一个力官上前:“我们都查了,三皇子到处散发告示,不论身份地位,皆可来参加文会,只要能在望春园门口过了考核。” 太子问:“什么考核?” 另一个力官笑:“无非就是诗啊词啊字啊,下棋什么的。” 诗词笔墨杀不了人,太子点点头:“盯着那些参加的人,免得他借此招揽一些不该招揽的人。” 力官们应声是:“我们的人日夜遍布各处盯着呢。”又问:“一旦发现有可疑的,严查——” 太子一笑:“严查?不用查,有什么好查的,打死了事!” 他说着站起来,活动了下肩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让他知道,耍心眼玩手段,都比不过孤的拳头。” ------------ 第十五章 各自 太子殿内论重理政,三皇子的则在皇家藏书阁大肆翻找。 三皇子指挥着随从搬出一摞摞书,几乎将车驾上堆满,都没有他坐的地方,自己干脆坐在车外,亲自御车。 “三殿下。”藏书阁的官员们在一旁不敢阻止,只能小心说,“让我们备车给您送去。” 三皇子抬手拒绝:“你们别动我的书,我还不知道你们,一定会少了漏了。”不待官员们再说话,他孱白的脸上满是戾气,“还有,下次谁敢再来跟本皇子要书,别怪本皇子不顾斯文!” 官员们有些无奈:“殿下,您都要把书库搬空了。” 三皇子冷笑:“搬空了又怎样?父皇将整个天下都给太子,我只要一个书库又算什么!” 这话真的是——官员们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看着三皇子驾车扬长而去。 三皇子性情癫狂,处处对太子不敬,但身后有贵妃撑腰,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弹劾三皇子的官员,被赵氏报复,或者被贬官或者被下大狱,这几年官员们都把眼嘴巴都闭上。 后族杨氏盘踞朝中要害部门,也不好惹。 他们双方撕咬,池鱼遭殃。 比如那个梁寺卿。 虽然只是肩头一点茶渍,但朝中哪有什么秘密,风一般传遍了。 被皇帝泼了茶水,就是赵氏和杨氏相斗的缘故。 “哎。”听到这里,一个官员插话,“我听说,是因为楚岺的女儿——” 楚岺女儿和梁家小姐的事,官员们自然也都通过家眷知道了,不过—— “那是小事。”他们摆手。 楚岺也好,楚岺的女儿也好,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两个小姐争斗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梁寺卿这件事背后,必然是涉及杨赵,以及太子和三皇子的大事。 楚岺是已经忽略不计的人。 至于他的女儿,更是京城的一粒尘埃。 挥开尘埃,官员们继续低声议论朝中的大人物以及他们的大事。 “三皇子这次开文会,是打算做什么?” “是不是召集读书人造势?” “那可就真大热闹了。” ...... ...... 三皇子驾车,车夫坐在他身旁,疾驰离开皇城。 “殿下。”木讷的车夫低声说,“舅爷问陛下为什么发脾气?需不需要做点什么?” 皇城没有秘密,有贵妃在皇帝身边,皇帝更没有秘密,前脚乱砸,后脚贵妃的哥哥就知道了。 三皇子脸上没有半点先前的癫狂,嘴角一丝笑:“不用,告诉舅爷,是我让陛下发脾气的,我故意说了当年楚岺上书冒犯父皇的话。” 车夫有些不解:“殿下是不喜这个楚岺?” 三皇子哈了声:“他算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在意,母妃说这楚岺快要死了,我只是让他死快点,落城那边,我们要拿到手。” 车夫明白了:“殿下放心,舅爷知道这件事,已经派人过去了,楚岺就算不死,也要把人安排进去。” “如此就好,告诉舅爷不要在意这些小人小事。”三皇子说,伸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阴鸷的眼神,“接下来才是我们的重头戏。” 说罢狠狠的一甩鞭子,马儿嘶鸣疯了一般向前冲。 护卫们早已经适应,及时的清理街道,命人群退避,街边的民众也习惯了,纷纷躲避,看着三皇子衣衫头发乱飞的从眼前而过。 皇家父子兄弟之间是关起门的事,春日午后的皇城依旧安静。 西苑一间值房内,在等了很久,又说了很久之后,邓弈终于将手里的一张纸送了出去。 这位官员接过,眯着眼举在手里看,这是似乎是一张当票,但实际上是去当铺提取财物的凭证。 “邓弈啊,我收你这钱真是冒了风险,谁让你得罪了杨家,又得罪了赵家,这次办差又落了把柄,周卫卿当然要狠狠揉搓你。”他说。 邓弈点头:“我知道,送钱从来不是风险,收钱的才是,邓弈记得大人的恩典。” 那官员笑了:“你呀你,这不是挺会说话办事的,怎么就非要得罪他们呢?” 邓弈笑了笑:“我真不是故意得罪他们,我该送的该办的事都做了,能力仅限于此,他们对我依旧不满意,我也没办法。” 什么能力仅限于此,说白了不想卖身卖命给人家罢了,官员倒也理解,赵氏杨氏明争暗斗拉帮结派,虽然朝中多数人都做了选择,但也有人不想选择,只想捞个官职缩头过自己的日子。 “那你就只能辛苦一些了。”官员说,将一张告身扔在桌子上,“本来可以在卫尉府安坐,现在只能去守宫门了,这是我能给你挑选的最体面的差事了,总好过跟禁卫们巡城。” 邓弈伸手拿过,对那官员抱拳一礼:“多谢大人仗义。” 官员抖了抖手里的当票哈哈笑:“好说好说,怪不得都说,跟邓弈你打交道,最是畅快。” 收了这么多钱,还能被称为仗义,不错不错,这种仗义,他愿意多来几次。 邓弈施礼告退,重新走在皇城内,偶尔有认识的官员看到了他,都纷纷扭过头装作没看到。 卫尉丞邓弈,一路送礼送进了京城,当了个体面的官,结果还不到一年,就被罢免了。 这人真是无能又惹了麻烦啊。 “二爷,二爷。”宫门外墙角有人小声的喊。 邓弈看到自己家的小厮,忙走过去:“怎么了?家里有事?” 邓弈走到哪里都带着家眷,进京也不例外,他的家眷也简单,只一个瞎眼老娘,一个小厮。 小厮委屈地说:“老夫人要吃饭,发现家里没米了,也没有钱。”说完幽怨的看邓弈,“明明刚有了很多钱,二爷,你又扔了?” 邓弈笑了,将身上穿着的旧斗篷解下来:“正好天气暖和了,这个拿去当掉,买米吃饭。” 小厮无奈又习惯的接过来,摇头嘀咕几句抱着衣服跑了,吃饭事大啊,赶快当了换米。 旁边有官员路过听到了他们主仆说什么,很快就把消息传开,四周的视线更加鄙夷了。 邓弈并不理会,穿着薄衫神情平静的走出宫门,看了看卫尉府所在,嘴角浮现一丝笑。 他一路送礼一路结识人脉,靠着人脉再走更高的路,只要走到京城这条大路上,就一定能通天。 小人物,如同尘埃般不起眼又如何,尘埃如有机会也能遮天蔽日。 ------------ 第十六章 反责 外界这些大人物的事,楚昭并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在意,她一心要远离这些大人物。 她果然不再去伯父伯母那边吃饭,一日三餐自己吃。 蒋氏想到被楚昭偷走的钱,心疼肉疼,便让给楚昭一个教训。 仆妇们领会,故意苛待,给楚昭这边不是饭送的晚,就是少和残次。 楚昭问的话,她们就似笑非笑说:“小姐吃饭晚,灶火都熄了,重新起灶。” 至于饭菜少和做的不好,那就更有话说了。 “阿昭小姐,家里被偷了很多钱,本就家底薄,如今还能吃上饭就很不错了。” 楚昭笑了笑:“那是该节省些。”不再问了。 到底是寄人篱下,还能怎样?仆妇们得意,但还没笑出声,转头厨房这边给蒋氏的饭菜就出问题了,要么做好的菜转眼就少了,要么送过去的菜咸的齁死人。 蒋氏大发脾气要惩治厨房的仆妇,仆妇们叩头喊冤,闹的乱哄哄,还是楚棠解围。 “她们哪里会做这样自毁前程的蠢事。”她说,指了指一个方向,“这是阿昭在报复呢。” 蒋氏回过神,又是气又是恼让人把楚昭叫来,楚昭来了之后当然不承认,还说:“不信伯母去搜。” 吃的东西早就下肚了,哪里搜得到,蒋氏冷笑:“阿昭,偷东西可不好,我不信你父亲教了你这些。” 楚昭说:“伯母,无凭无证的不要瞎说,谁看到我离开家的时候拿钱了?我又是两手空空回来的。” 凭证,她的那些钱可没有追回来,楚柯因为信了她的话,也丝毫没提钱被追回来过的事,她不信伯父伯母敢去问邓弈。 就算真去问了,邓弈也不会理会。 这就是死不认账,蒋氏被噎的要拍桌子,楚昭笑道:“还有,我在家的时候从没人说过我有偷东西的习惯,到了京城之后,伯母你这样说我,这就不是我父亲教的缘故了吧,再说了,在自己家里哪用得着偷,需要什么就有什么,说我偷这个偷那个,连吃的喝的都偷,说出去别人还以为你苛待我呢。” 好,好,好,蒋氏深吸一口气:“你跟你爹一样,能说会道,做什么事你们都有理,你们都是对的。” 楚昭说:“伯母,话也不能这么说,对的就是对的,错也就错,不是靠谁说。” 她说一句,这死丫头就立刻回一句,以前可从没发现她这般伶牙俐齿,蒋氏气的喝问:“你做的哪里是对的?打人是对?还是从家里偷跑是对?” “这两件事不能说是对。”楚昭没有半点语塞,轻声答,“我只能说这样做没错。” 蒋氏好气又好笑:“你可真有道理,你没错,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会连累家里人?当初因为你父亲,你伯父被逼的辞官,如今你又要逼的我们在京城难以立足吗?” 说起这些伤心事,蒋氏忍不住落泪。 屋子里的仆妇们都退了出去,楚棠起身坐在母亲身边,给她拭泪。 楚昭神情平静,这场面前世已经经历过了,伯母就是这样,一说起父亲,就说他连累了家里,连累了伯父,落泪伤心,她不知所措,跟着难过自责,以及埋怨父亲。 现在当然不会了,冷静下来也能从另一个角度看事情。 楚昭想了想,说:“我记得伯父比我父亲入朝为官晚。” 蒋氏愣了下,这死丫头什么意思?是说楚岚因为楚苓才得以当官的吗? “你伯父才学出众,是被请去当了郎中,三请四请才去的,如果一开始就答应,比你父亲当官还早呢!”她愤愤说,将话题赶快转回楚苓身上,“你父亲不肯读书,投了军,有幸得陛下看重,却飞扬跋扈行事张狂,到处得罪人,他在外逍遥自在,别人够不到他,就纷纷指责你伯父——” 楚昭问:“因为别人指责,伯父就辞官了?” 蒋氏恨声说:“是,这都是你父亲——” 楚昭打断她:“这分明是别人逼的,怎能怪我父亲?” “你父亲要是没做那些事——”蒋氏气道。 “我父亲做的那些事,陛下可有问罪?”楚昭打断她。 蒋氏一愣,当然没有,所以,才更显得楚岺骄纵,行事也越发张狂,那些官员们更恨,更对楚岚不客气—— “陛下没有定罪,我父亲就没有罪,别人指控,责问,伯父有什么好害怕的?他不仅不该害怕,还应该反问这些人。”楚昭说,“我父亲在外为朝廷征战,军中的事,瞬息万变,行事不能死守规矩,他远离朝廷无法解释,伯父身在朝廷内应该维护父亲,为父亲辩驳,正名。” 蒋氏和楚棠听的呆呆,看着她一时忘记了说话。 “这就是俗话说的,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楚昭竖眉,看着蒋氏,“而伯父是怎么做的?他唯恐牵连到自己,我想起来,那时候,不过是一两人弹劾父亲,伯父就连夜上了辞呈,不顾陛下的挽留,逃去谯山书院。” “你,你,胡说八道。”蒋氏结结巴巴要争辩。 楚昭却不与她争辩,站起身来:“如果伯父当初有一丝一毫的心意维护父亲,反击那些指责父亲的人,今时今日也不会只有我父亲一人在外拼搏,他们兄弟两人携手共进,一个为文官清名,一个为武将英勇,想扶相持,我楚氏会是怎样荣光?至少当两个小儿口角打闹的时候,诚惶诚恐上门道歉的就是梁寺卿,被人殷勤结交的也不会是梁小姐,而是阿棠姐姐了。” 楚棠握着手,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是啊,那样的场景真是好。 蒋氏也莫名的想象着自己坐在了严氏的位置上,垂目看着别人—— 她到底是成年人,一个激灵回过神。 “你这是狡辩。”她气道,但气势不如先前了。 楚昭也没有再咄咄逼人,神情怅然:“过去的事,再说也枉然。”旋即又竖眉,“但是,伯父享了清闲躲了麻烦,现在却反来怨愤我父亲阻碍他的前程,那是万万不能,如果你们非要这样,那我和父亲也要怨愤伯父,当初不助不闻不管不顾,如果当初有伯父助父亲一力,我父亲也不会今日只当个卫将军!” 说罢甩袖走了。 蒋氏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喊了声“你——”要说什么又说不上来,满心转着若是那时如何,想着那今时今日如何。 “她倒打一耙。”她最终说,转头看楚棠,“倒成了我们亏欠他们了。” 楚棠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抚赞同母亲,手拄着下颌,神情幽幽:“据说梁寺卿当年也是郎官出身呢。”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楚岚听到这边的吵闹声小了,便握着书,趿拉着鞋,晃晃悠悠走过来善后,正好听到这一句。 “梁寺卿当年是郎官怎么了?”他问。 话音落就见妻子和女儿都看向他,眼神带着几分幽怨。 “我可能就是严氏了。” “我可能就是梁小姐了。” 楚岚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 第十七章 小事 清晨的日光洒落小院时,楚昭和阿乐拎着弓箭从花园中走回来,脸上的汗闪闪发亮。 站在院子里的仆妇婢女忙施礼问好“阿昭小姐回来了。”“热水准备好了。”“阿昭小姐什么时候用饭?”一扫往日的不屑冷淡。 当下人的就是要有眼力,这个乡下来的楚昭打了梁家小姐,一点事都没有,家里钱说偷就偷了,也一点事都没有,现在菜说拿就拿了,还敢使坏往菜里放盐—— 今天能让菜里放盐,明天说不定就能往你被窝里放老鼠! 小姐的身份,但又不守小姐的规矩,这样的人那可真是惹不得。 楚昭对她们的前倨后恭也不在意,一一吩咐,仆妇婢女们各自忙碌侍奉。 “这个花园实在不方便骑马射箭。”阿乐亦是被一起侍奉,摇头,“应该拆掉。” 给她拆头发的婢女听的嘴角抽了抽,但没敢出言嘲笑。 有什么办法,这个把澡豆当点心吃的乡下婢女被阿昭小姐护着,说傻话也无所谓。 楚昭倒也没有真护着婢女去把花园拆了,笑道:“这个花园本就不是为了骑马射箭用的,拆了也没用,我们就是随便练练,功夫不丢就好,等将来回——” 说到这里时,声音微微顿了下。 阿乐看着她的脸色,握了握拳头:“小姐,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楚昭点头:“是,我们会回去的。” 虽然被拦截回来,但她回边郡的念头一直没有放弃。 父亲将她送回京城,是让她来京城享受安稳,但其实京城才是最不安稳的地方,它会发生很大的动乱,一直持续很久。 还是要跟父亲写信,持续的写,不过最麻烦的是,信不一定能送出去。 伯父肯定不会替她送信,甚至还会故意拦下藏匿。 怎么送呢?找邓弈,还是,驿兵? 楚昭凝神思索,走出去的阿乐又从外边跑进来,气恼地说:“刚才大老爷让人来说不许你再出门。” 肯定是昨日说的话气到伯父了。 这么多年他越发的得寸进尺,真以为自己是被父亲拖累了,明明是他胆小怕事无能。 虽然说这话不能让伯父清醒,但至少让他知道,别再对着她装受害者,她父亲可不亏欠他! 她倒是亏欠父亲,上一世不仅不爱护他,反而跟着别人一起指责埋怨他。 还好,这一次她可以弥补。 楚昭摆摆手:“我也没想出门,不用理会。” 真想出门的时候,家门岂能关住她? ...... ...... 楚昭不想出门,但有访客来登门。 一群女孩子笑吟吟的走进来,坐在窗边的楚棠才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迎接。 “阿棠,几日不见你就没规矩了。”齐乐云指着她说,“竟然都不出来接我们。” 楚棠笑吟吟说:“因为我猜你们也不是为我来的。” 女孩子们都笑起来,倒也喜欢楚棠这样坦率,坦率才好什么都能说。 “阿昭怎么样?”“那件事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这几天也不出门?”大家围着楚棠七嘴八舌的问。 楚棠示意她们坐下:“我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别急,咱们坐下喝点茶水吃点点心,我知无不言都告诉你们。” 女孩子们再次笑,楚棠出身一般,长的一般,家世一般,不过她读书读的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跟谁都能有话说,说话又风趣。 大家如同往日一样坐下来,婢女们送来茶点退了出去,让女孩子们说笑自在。 “我妹妹阿昭挺好的,只是不能来见大家,被我父亲禁足了。” “跟梁小姐的事就这样了,两家大人都说好不再提,但我到底不好意思出门,在家避几天。” “那件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阿昭一口咬定阿沁羞辱她,她要给阿沁一个教训。” 这说的跟大家猜测的也都一样。 齐乐云急急问:“那她要给我们教训吗?阿沁做过的事,我们也都做过呢。” 有女孩子轻咳一声:“齐乐云,什么我们啊,怎么就叫所有人都做过了?姐妹们之间说笑两句还不行吗?” “对啊。”另一个女孩子不满的说,看向楚棠,“比如我常说赏脸和阿棠一起玩,阿棠也没有打我啊?” 楚棠笑,伸手捏了捏这女孩儿的粉嫩的脸颊,道:“因为我也赏脸请你来和我玩嘛。” 女孩儿吃吃笑,对嘛,既然要一起玩,就要玩的起嘛。 齐乐云撇嘴:“那是因为阿棠不敢打你吧。” 话说出口,那边楚棠的笑略有些僵硬,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齐乐云说完了还上下打量楚棠。 楚棠被看的气恼,要说什么,齐乐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看向其他人。 “不如我们去见楚昭。”她提议,“看她会不会也要打骂我们。” 这样吗?要是真的打骂了怎么办?女孩子们下意识的闪过这个念头。 “怕什么!”齐乐云看大家的反应,气恼地说,“就算打起来骂起来,咱们这么多人还怕她?” 上次梁小姐的事是个意外,这一次她们有了准备,不会像梁沁那么狼狈! “这可是关系我们脸面的大事。”齐乐云越说越激动,“这些日子,外边嘲笑的是阿沁,但我们一个个都脸面无光,一个京城贵女,竟然就因为几句玩笑话,被乡下来的丫头打骂。” 女孩子们看着她,犹豫又若有所思。 “不能让她坏了规矩,惯她这个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毛病。”齐乐云攥着手说,“否则我们所有人都脸上无光。” 看她这样子,恨不得立刻冲过去跟楚昭打一架。 楚棠噗嗤笑了。 “你别笑啊。”齐乐云说,哼了声,“有这样的妹妹,最丢脸的是你。” 这话楚棠可从来不怕,她很乐意有个很丢脸的妹妹,人只能丢自己的脸,也更衬得他人脸上有光。 “这样吧,别这样气势汹汹的冲过去,你们这么多人,这是摆明了欺负人。”她笑着说,“那她到时候打骂你们更有理了。” 倒也是,齐乐云气势凝滞一下。 “不如这样吧。”楚棠慢悠悠说,“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去园子里弹琴作画,我让人去告诉阿昭。” 齐乐云看着她,问:“她要是不来呢?” 不是说被禁足吗? “她如果不来,就是心虚理亏。”楚棠甩手一笑,“齐小姐你不战而胜。” 女孩子们都笑起来,齐乐云呸了声:“那她要是来了呢?” “如果她来呢,大家与她理论,这时候她再闹起来——”楚棠笑吟吟说,“就是她寻衅滋事,不能怪大家了。” ------------ 第十八章 告诫 阿乐并不在家中,楚昭指派了她盯着外边,楚柯一出门,阿乐就跟出去了。 不过阿乐有小姐撑腰,不再怕给小姐惹祸而缩手缩脚,敢指派其他的婢女了。 有两个被蒋氏打发来充数小丫头,阿乐用几个钱做奖赏,叮嘱她们盯着门。 当女孩子们进门的时候,蹲在二门借口帮管事婆子洒扫的小丫头立刻就飞奔告诉了楚昭。 “是齐小姐她们。”小丫头还认得来人是谁,还仔细的看她们去了哪里,殷勤的问楚昭,“她们都在阿棠小姐那里,阿昭小姐你要过去吗?” 先前都是这样,楚昭盯着楚棠,一心要跟着她和那些女孩子们玩。 楚昭笑了笑,抓起一把蜜饯给小丫头:“我不过去,不过,你们帮我看着,她们玩什么呢。” 阿昭小姐现在变得很大方,小丫头接过高高兴兴的跑开了,而且阿昭小姐打了梁小姐,大老爷一家都去跟人道歉赔罪,阿昭小姐跑了一趟告诉二老爷,回来后不仅不用去梁家赔罪,还跑去梁家骂了一通,梁家半句话都没敢回。 大老爷和夫人总是说二老爷有罪之身,给家里惹祸,但这样一对比,还是二老爷厉害。 爹厉害就相当于女儿厉害,能给厉害的阿昭小姐做事,当然愿意。 有了小丫头跑前跑后,当楚棠的婢女笑吟吟过来时,楚昭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 “大家都在园子里玩。”婢女说,“阿棠小姐特意来告诉一声,阿昭小姐若也想去呢,就去跟老爷夫人说一声,也去园子里走走。” 楚昭哦了声,如她所愿的站起来:“我去园子里不用跟伯父伯母说,伯父说禁足我,我不出家门还不行吗?” 说罢大步向外走去。 “阿昭小姐。”婢女忙故作不安喊了声,“那奴婢替小姐你去请示一下吧。” 楚昭才不理会她是去请示还是告状,径直往园子去了。 园子里的婢女们也都看着呢,一路向楚棠等人禀告“阿昭小姐出门了。”“阿昭小姐走到石桥了。”“阿昭小姐折了根竹子——” 折竹子干什么?当兵器吗?女孩子们些许不安,还好婢女们又很快传来消息,阿昭小姐用竹子戳了溪水里的鱼,就扔下了。 女孩子们松口气。 “真恶劣。”齐乐云愤愤,“鱼儿碍她什么了。” 在女孩子们不安紧张还要故作镇定的弹琴下棋画画中,楚昭终于姗姗出现在视线里。 看着穿着青色半新不旧衣裙,乌发高挽,露出细长白皙脖颈,神情似笑但又眼神冷冽的女孩儿,大家有些陌生,都想不起来楚昭先前什么样子了——谁在意她长什么样啊。 湖边亭子里女孩子们或者坐或者站,琴声停下,一时寂静。 “你们在玩什么呢?”楚昭开口说,也不用谁说话,径直在椅子坐下,环视四周。 十年前和十年后,女孩子们玩的还是那些,弹弹琴,下下棋,写字画画,时刻做到端庄静娴,坐卧行走悦目如画。 宫里的妃嫔也是如此,萧珣走到哪里都能欣赏到美妙的琴声,随时都有妃嫔能和他对弈,每个宫里都悬挂着山水鸟虫人物画作。 她在其中毫无出众之处。 再怎么学也比不过这些从小就被精心教导此道的女子们,而萧珣连她都懒得看,更不会看她琴棋书画。 她也无法从中自娱自乐,原本学来就是为了娱乐别人的。 她这般随意的姿态,以及略有些阴沉的脸,让女孩子们回过神,果然来者不善! 齐乐云哼了声说:“怎么?你要怪我们不带着你玩吗?” 楚昭也哼了声:“不会,我又不喜欢玩这些。” 这话再次让大家愣了下,原来楚昭可没说过不喜欢,只会讨好的说好喜欢好想学,姐姐们教教我—— 那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不学了? “是啊,你本不喜欢,何必非赖着要跟我们一起玩。”齐乐云说,“你玩的不开心,还要怪我们慢待你欺负你。” 楚昭笑了,看着她,她有点想不起来这个女孩子是谁了。 “你是?”她问。 这个态度让齐乐云气的瞪眼,装什么啊,楚棠早就说过了,楚昭把她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写下来背过,每天姐姐长姐姐短的,这转眼就装不认识了? “我是齐乐云。”她也不客气了,气呼呼说,“我爹在司空府当个令史,我也说过你爹的坏话,你来打我啊!” 楚昭被逗笑了,小儿女的可恶,跟宫里的妃嫔们还是不一样的,现在看觉得有些好笑。 而这个齐乐云,她也想起来了,齐令史一家也蛮倒霉的,京城闹乱的时候,他家被暴徒顺手扔了火把,偏巧扔在柴房,引发大火,一家子都没逃出来。 眼前这个凶巴巴的鲜嫩女孩儿,化成了一具焦炭。 “我打你——”楚昭说。 齐乐云神情紧张,其他的女孩儿也忍不住绷紧身子。 楚棠站起来,但没有出声,准备在打起来的时候再喝止。 楚昭并没有冲过来,整个人反而都靠在椅背上,神情懒懒。 “——何止你啊,你们都说过吧。”她说,“要是打,我怎么打的过来,所以,就打了梁小姐一个,当做警示,以后你们不要这样就可以了。” 女孩子们都愣了,齐乐云也呆呆,旋即更气恼。 “楚昭,你还一副大度的样子。”她喊道,“你打人还有理了,说你爹坏话怎么了?那叫坏话吗?那叫事实,你爹没有做过放走匪贼的事吗?你爹没有对陛下不敬吗?” 楚昭默然一刻,点点头:“有,我爹的确做过。” “既然做过,就不能不让人说!”齐乐云冷笑。 其他的女孩子们也都恢复了先前,神情或者不屑或者冷笑,七嘴八舌的也跟着说起当年的事。 “你爹当年打过我家二叔呢,大家都是校尉,就因为我二叔不允许你爹私自离队。” “当年你爹还派了兵马抢了弹劾他的奏章,当街给烧了,很多人都看到了。” 楚棠幽幽叹口气:“何必呢,本来都过去了,阿昭你也是,为了这个吵闹,揪着一遍又一遍的说,到底是谁在羞辱二叔啊。” 听这些话,楚昭依旧没有冲过来打人,坐在椅子上,伸手拨弄了一下琴弦,铮的一声,打断了女孩子们的声音。 “但陛下并没有因此问罪我父亲。”楚昭说,“朝廷也没有刑罚我父亲,那他就不是有罪。” 齐乐云冷笑:“那是陛下宽宏仁慈,但官员民众不用宽宏这种恶劣行径,你爹做得,别人就说得,怎么,你要堵住天下人之口吗?” 楚昭站起来。 齐乐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其他女孩子们也被吓了一跳。 “你们说的都对,但对于我来说,除非朝廷陛下定罪,我父亲就是无罪的,我不能听着你们的羞辱无动于衷。”楚昭还是没有冲过来打人,只是慢慢的走过来,“你们在背后随意说,怎么说都行,但是,别当着我的面,别让我听到,否则,辱我父亲,我如果不教训你们,那就是不孝之徒,亲亲相隐,亲亲相护,我打你们天经地义。” 说着话她已经贴近了齐乐云。 齐乐云僵硬着身子没有再后退——再退就跌出亭子了。 “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们这些。”楚昭伸手,在齐乐云的肩头上拍了拍,“以后,别再来找我,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互不相干。” 这死丫头,她们还没说什么,她倒是先说离她远点,齐乐云瞪眼咬牙。 楚昭却没有再看她,看了眼楚棠。 “阿棠。”她说,指了指四周,“咱们家的园子好看吗?” 干嘛?不让女孩子们来玩吗?咱们家,有个们字,这家就不是她楚昭一个人的,楚棠含笑说:“好看啊。” 楚昭说:“这么好看的园子,这么多年了,还能留在楚家手里,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啊?” 楚家的园子当然要留在楚家了,什么因为什么?楚棠一怔。 楚昭没有再说话,走出亭子,顺手折了一根柳枝,一边走一边挥动,口中还哼唱着小曲。 女孩子们看着如柳枝般摇晃慢行的身影,耳边回荡着楚昭的哼唱,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女孩儿怔怔,忍不住说:“她唱的是我先前弹的曲子。” 这曲子很难的,她练了好久,特意来人前展示的。 此时听楚昭哼唱婉转,音都不错一个,竟是比她还娴熟。 ------------ 第十九章 有思 蒋氏沉着脸带着仆妇赶过来时,女孩子们正在准备离开。 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但并没有打架后的狼狈。 看到蒋氏,女孩子们还端正的给她施礼告辞,有几个女孩子犹豫一下,甚至对蒋氏说:“常来打扰伯母,我母亲说必须宴请伯母您一次。” 蒋氏有些惊讶,他们家的楚园招待过很多权贵,京城的权贵,外地来的都有,但她很少被邀请去这些权贵家,一年能接到几次请帖,但怎么看都有些敷衍。 跟楚棠楚柯来往的年轻人们,对她虽然礼数周到,但态度也都带着疏离。 蒋氏也明白,这些人看起来是跟楚家结交,其实只是为了来楚家的园子,但她也无所谓,只要能结交,能在京城有一席之地,反正最后受益的是人。 这是怎么了?这几个小姑娘竟然敢替她们母亲做主邀请她? 发生了什么事? 蒋氏关切的问几人:“玩的还好吧?”又看四周,“阿昭过来了吗?她有没有胡闹?” 女孩子们的神情不太自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也没有说什么,只道:“阿昭回去了。”说罢不再多言,告辞离开了。 蒋氏让管家娘子亲自送出去,再看楚棠,问:“怎么了?阿昭打骂她们了吗?” 楚棠坐在亭子里,望着湖水出神,听到母亲问话,才转过头。 “娘。”她也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问,“咱们家的园子这么好,有人想要买走吗?” 这是想什么呢,蒋氏笑了,说:“当然有,从一开始就不断呢。” “不说祖上。”楚棠说,“这些年有人想要买吗?” 蒋氏神情骄傲又得意:“每年都有呢,咱们这园子,谁看了不想要,想要的人多得是,你爹在书院,还有人寻去打听呢。” 楚棠问:“那怎么没被买走?” 蒋氏失笑:“因为咱们不舍得啊,这么好的园子,怎能卖?” 楚棠说:“只是因为咱们不舍得,就不会被买走啊。” 那要不然呢?这孩子说话好奇怪,蒋氏伸手摸她的额头,不会在园子撞到什么了吧? 楚棠拉下蒋氏的手,虽然母亲还没反应过来,但她已经想到了很多。 她是孩子,但是在京城长大的孩子,也算是见过听过世间百态,尤其是权贵怎么霸权豪夺,抢房子夺地产,珍奇古玩甚至一株稀奇的牡丹花,你若无权无势,就等着被强买强卖,甚至被算计到家破人亡—— “娘,你说若是咱们不舍得,但人家非要强买,咱们怎么办?”楚棠轻声说。 蒋氏忙问:“谁?怎么了?谁家给你说这个了?” 哪家的小姑娘替家里人来试探了? “不用管她。”蒋氏抚着女儿的肩头,这是被吓到了?唉,女儿真是不容易,周旋在这些富贵小姐们中,她满脸心疼的安抚,“不怕,不怕,不管她是谁,都不用理会。” 楚棠问:“如果是赵家的人想要咱们的园子呢?” 蒋氏一怔,赵家,女儿说的赵家必然只指贵妃赵氏—— 难道? 她还没问,楚棠又扳着手指。 “杨家要是想要呢?” “太子呢?三皇子呢?三皇子最喜欢园子了,皇帝陛下的望春园他都独占了。” 蒋氏原本提着心,听到这里放下来,笑了:“你这是怎么了?胡思乱想的,那些人怎么会强取豪夺?” 楚棠抬起头看着她:“娘,你别说笑了,那些人怎么不会强取豪夺?不说他们,前几年爹在书院,还想独占山泉呢,不过是没抢过山下的地主——” 楚岚这样的书生,看到好东西还有心抢夺呢,更何况那些人。 蒋氏的脸色一僵,颇有些难堪:“你说什么呢,你爹怎么就强取豪夺了?那是,那是商议,再说了,那山泉本就应该属于书院的。” 楚棠不听母亲的解释,她也不是只呆在京城的内宅跟闺阁女子们来往,她一年多半的时间也去书院,京城外小城镇的乡土人情她见多了。 那个山泉父亲本能独占的,不料那地主最后搬出了远亲,跟赵氏攀上关系,父亲这才不得不作罢。 那时候父亲和哥哥还抱怨呢,说都怪二叔撑不了门面,害的家里人不得低头过日子。 母亲还在耳边絮叨,楚棠已经不听了,手拄着下颌看湖面,这个园子真的很美,湖水萦绕,厅榭精美,花木繁茂,藏着四季美景。 如果没人来强取豪夺,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善人,而是因为抢夺不能罢了。 那楚家是谁让人不能抢夺呢? 总不会是父亲这个教书先生。 她抬手打了自己的脸一下,这么多年,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早想到的话,她早就让楚昭把自己当嫡亲姐姐,让二叔把她当嫡亲长女了! “哎呦我的儿。”蒋氏抓住她的手,“这真是撞客了!快去请刘道婆来。” ...... ...... 这一天很多女孩儿都在家里说一些絮絮叨叨的旧事。 “娘,娘,你说是不是?那个楚昭的爹,楚岺难道不是罪官?”齐乐云拉着母亲的衣袖说。 齐母笑着应声是是,将一碟点心塞给她:“再吃点,怎么不肯吃饭?是不是谁又说你胖了?” “先别管这些。”齐乐云将点心推开,义愤填膺的说,“陛下当初为什么不问罪他?要不然现在也不会让那个楚昭如此嚣张,娘,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吗?她说她爹没罪,说陛下不定罪,别人再这样说,就是忤逆,就是目无君上!” 齐母有些无奈,对一旁的仆妇笑:“我的女儿怎么也开始指点朝廷事了?” 正说笑着,齐令史慢悠悠进来了,好奇问:“阿云指点什么?说来让为父学习学习。” 齐乐云忙拉住父亲,急急的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齐父只觉得满耳都是楚岺楚岺,神情从惊讶到若有所思。 “怎么回事?”他说,“最近人人都在提楚岺?这个名字,都沉寂十多年了。” “因为他女儿打了梁家小姐。”齐乐云说。 齐母笑了笑,将茶水递给齐父,说:“因为陛下泼了梁寺卿一身茶水。” 听起来是两回事,但齐父这种久经官场的立刻就明白了:“这件事我也听说了。” “爹,你看,楚岺不管教他女儿,反而去陛下跟前告梁寺卿,是不是猖狂不讲道理!”齐乐云说,又恨恨,“今天楚昭还说什么,他们家的园子好不好,为什么没人敢来抢,就是因为她爹——真是好笑。” 她说到这里时,笑着的齐令史忽的咿了声,神情若有所思:“说到这个,我好像想到一件事。” 齐乐云被打断,问:“什么事?” 齐令史捻着胡须,似乎在用力的追忆:“好久以前的事,好像是楚岺刚上书骂了陛下,陛下震怒,斥责他,然后过了不久,少府监的织染令王壮忽的被流放,因为他的罪案装了满满一箱子摆在陛下的案头。” 齐乐云跺脚:“爹,说楚岺呢!你扯什么织染署啊。” 齐令史示意她莫急,接着说:“当时事情很突然,大家也没有在意,当官的嘛,就是这样起起伏伏,不过后来,我听到一个官员骂那织染令活该,黑心又贪心,总是算计别人家产,被抓之前,还说要把楚园改成王园,因为楚岺失势了,可以分他的家产了——” 齐乐云看着父亲,再次跺脚:“说楚岺呢——” 齐令史若有所思的看她:“是啊,因为你说楚岺,我突然想到,王令被问罪流放,是不是因为算计楚岺家产的缘故?” ------------ 第二十章 安内 楚昭在园子里说那些话,是让这些女孩子们冷静冷静。 就算她们不冷静,让她们问问家人。 她们家人见多识广知道更多旧事,再加上先前她招摇过市在梁寺卿门前骂了一通,梁寺卿毫无反应闭门揭过此事不再提,想一想这个,她们的家人们应该会冷静一些,体会到她的父亲,卫将军楚岺,虽然名声不佳,但是,并不是随意可欺。 外边那些女孩子们效果如何,楚昭也暂时体会不到,不过家里她晚上就体会到了。 晚饭多了好几道菜。 楚棠的婢女玲珑,亲自来布菜:“这是阿棠小姐最喜欢吃的,不过厨房偷懒,三四天才肯做一次,今晚阿棠小姐特意吩咐了,让做来给阿昭小姐你尝尝。” 楚昭也没有说什么,依言吃了口。 “阿棠小姐本想亲自来,但想到以前做的那些事,怕让你不自在。”玲珑坦诚说,“所以让奴婢过来,表达一下歉意。” 这一点楚昭很佩服楚棠,正常都说道歉要亲自当面有诚意,但事实上很多时候又容易变成胁迫对方,好像必须接受道歉,让对方更惊恐愤怒。 还是这样侧面来更适合女孩子。 楚棠能在京城和这些比自己身份家世高的女孩子们来往交好,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也是个极其冷酷的女孩子。 楚昭看着送过来的菜,没有利害的时候,不把她这个妹妹当妹妹,一旦发现利害关系重大,立刻就俯身低头。 但上一世她当了皇后,楚棠并没有多亲近她,见了她也是一副冷淡不屑的样子,后来家里成了那个样子,竟然不来对她哭惨求相助,而是要杀了她—— 很显然,那一世的楚棠并不认为她有什么利害关系。 所以楚棠在刺杀她时说“要不是我父亲,你能当上这个皇后?” 她嫁给萧珣,到底是因为父亲呢还是伯父?楚昭不由出神。 “阿昭小姐。”看到她沉默不语,玲珑更加小心翼翼,“你有什么想说的,阿棠小姐说你尽管说,如果想见她,她也立刻过来。” 楚昭摇摇头:“不用,你跟她说,心意我都明白了,她既然明白了,我就放心了。” 玲珑松口气,笑着连声应是:“阿棠小姐说了,阿昭小姐淳朴天然,落落大方,果然如此。” 是吗,没见识傻乎乎的乡下人,又成了淳朴天然了,楚昭笑了笑,拿起筷子吃了口菜:“这些菜果然好吃,你替我谢谢阿棠,她的心意,我领了。” 玲珑高兴的说那真是太好了:“阿昭小姐有什么想吃想要的尽管说。”也不再停留,知趣的告退。 走出这边的小院子,满面含笑的玲珑才舒口气,放松了肩背。 提灯照路的小丫头嘻嘻笑:“姐姐怎么还真紧张了啊?” 不就是装装样子哄哄这个乡下丫头嘛。 玲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说着话,她自己的感觉和乡下丫头的反应都跟想象中不一样。 好像她面对的是个成年人,且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可能是心理原因吧,楚昭小姐这一段的举止言谈,就好像背后靠着一座大山,气势十足。 楚棠也没有跟父母一起吃饭,因为跟蒋氏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她也懒得跟母亲多说,至于父亲—— 楚棠撇撇嘴,父亲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好维持自己不如意都是被楚岺连累的形象。 玲珑回来时楚棠已经吃过饭,歪坐在窗边,握着一本书有一眼没一眼的看,听一个小丫头在一旁低声叽叽咕咕说话。 “——按照小姐的吩咐,我没有出声,故意让齐乐云的婢女先说出来,然后跟着惊呼不可置信的重复一遍——” “——这样就不会被认为是我说的了——” 看到玲珑进来,小丫头停下说话,甜甜一笑喊声姐姐,又殷勤的给玲珑端茶倒水。 一个个的都想往大丫头地位上爬呢,得到机会就往小姐跟前凑,玲珑撇嘴,将小丫头赶出去,对楚棠说:“事情都办好了。” 楚棠听完了玲珑的转述,握着书笑:“阿昭小姐真跟以前不一样了,以为是个没心眼的傻丫头,原来是大智若愚啊。” 玲珑问:“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楚棠换个姿势倚在靠枕上,继续看手中的书:“什么都不用做,听她的就够了。” ...... ...... 楚棠没有再来找她,那些女孩子们也没有再登门,蒋氏和伯父要故意冷落她,楚昭闭门过的自在。 但她消息并不闭塞。 知道阿棠小姐天天读书写字,楚柯公子天天往外跑。 阿乐说:“阿柯公子跟一群公子们酒楼茶肆泡了很多天,今天去了望春园,拿到了入园的资格,可以参加三皇子的文会了。” 三皇子的文会,楚昭想起来了,前世是有这么一场文会。 很盛大,四面八方的读书人都涌来京城,想要进入望春园。 那时候女孩子们也谈论了好久,但三皇子只让男人参加。 有几个贵族女子说动了公主,让两个公主去找三皇子让女子们也参加,结果被三皇子骂意图不轨,嘲讽女子们来文会是看男人,毁他文会的清白。 气得两个公主跑去找皇帝哭,皇帝当然不管,又跑去找太子哭,太子把三皇子骂了一通。 闹了这一出,就算三皇子让女子们参加,女子们也对文会避之不及,私下都在骂三皇子。 但三皇子更被读书人追捧,说这叫读书人的风骨。 其实三皇子根本不是读书人,而是一个暴徒。 这个一向以读书人自居的三皇子,干出了埋伏杀太子,放火屠东宫,连一只猫一只鸟都没放过的恶事。 那一场劫杀,毁掉了太子,毁掉了三皇子自己,也毁掉了大夏虚假的繁盛平静,开始了风雨飘摇,四分五裂。 楚昭看向窗外,望春园文会就是这一场阴谋的前奏。 也是她被卷入阴谋中的前奏。 她就是在满京城人都关注文会的时候,跟萧珣相遇,相恋,然后夹杂在恭贺三皇子成功举办文会的喜事,作为皇家另一件喜事,和萧珣成亲了。 楚昭攥紧了手。 “阿柯公子拿到望春园入园资格后,还去驿所拜访中山王世子呢。”阿乐在一旁接着说,“不过没见到人,不知道是中山王世子不在,还是不见。” 那一世她没有打人逃走,楚柯在书院守门没有回京,也没机会参加这个文会。 这一世因为她的缘故,让楚柯在京城闲逛—— 楚昭将攥起的手砸在桌子上,把他的腿打断关在家里吧。 7017k ------------ 第二十一章 安排 楚柯将望春园文会的帖子重重的放在桌子上。 “爹,娘,看,我拿到了。”他得意的说。 楚岚和蒋氏一起去看帖子,一个圆脸婢女捧着茶给楚柯。 楚柯也不接,就着婢女的手喝茶,圆脸婢女踮着脚喂他,两人相视甜甜的笑,楚岚看到了,扔下帖子,重重的咳嗽一声。 楚柯呛的咳嗽,婢女忙低着头退开了,蒋氏瞪了楚岚一眼,埋怨他吓到儿子。 楚岚不再呵斥,问:“你怎么拿到的?” 望春园的事他自然也知道,一些朋友们还说他作为欧阳尚书的名家应该去。 他当然不肯去——如果请他的话,他还会考虑下,但举办文会的是身份高贵的三皇子,不仅不请人,还设立了门槛,过了门口三关考验才让参加。 当然,不是说他过不了,是有点太没面子。 他悄悄看了朋友们誊抄来的关卡,并不容易呢。 按照楚柯的资质—— 听到父亲询问,再看到父亲打量自己的眼神,楚柯有些羞恼:“我当然是答了题,拿到的。” 楚岚依旧狐疑,问:“你答的那么好?” 这一下蒋氏也不乐意了:“你怎么说话呢,阿柯可是跟着你读了十几年书了!” 如果不好,就是他也不好?楚岚皱眉轻咳一声:“学问学问,还不让问了?” 楚棠在一旁为哥哥抚掌“哥哥好厉害。”,笑问:“我能去吗,我也跟着爹爹读了十几年书了。” 楚柯忙道:“我还真替妹妹你问了,但是,那边说了,是读书人的文会,不让女子参加。” 楚棠叹气:“女子也读书啊,就不能是读书人吗?” “你可别混闹。”楚岚叮嘱,“那是三皇子。” 楚棠一笑:“不会,我又不是阿昭。” 蒋氏笑着拉她在身边坐下,看看女儿看看儿子,心满意足,她养的这一双儿子都是最好的。 楚岚开始叮嘱楚柯接下来更要用功,不求在文会上出人头地,只要别丢人现眼。 楚柯恩恩啊啊的应着,心里松口气,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拿到帖子了,说实话,三个关卡,他只写了两个—— 他这次只是来试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 没想到,竟然被发了帖子。 当然,这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说他楚柯天赋异禀,三皇子慧眼识珠。 “对了,我去拜访中山王世子了。”楚柯打断父亲的训话,眉飞色舞说,“但没见到,驿所的人说他没在,不过,世子一定会参加文虎,我拿到了帖子,到时候在文会上能见到他。” 到时候他去跟中山王世子说话,也让更多的人看到,他跟中山王世子有交情,而且中山王世子必然要和三皇子坐在一起,到时候三皇子也会跟他说两句话—— 那他楚柯就在京城算是成名了。 “爹,你早该让我回京城来,在谯山书院把我埋没了。” 说到这里他打个喷嚏,揉揉鼻头。 “看,只不过接了帖子,就已经很多人惦记我了!喷嚏不断。” ...... ...... “楚柯。” 望春园深处,挖湖堆起的山丘上一座小亭中,两根手指捏着一张纸,抖动着其上的名字。 这手指白的发灰,跟三皇子的脸一样,呈现着似乎是常年不晒太阳的孱弱。 “阿珣。”三皇子用另外一只手掀起垂落挡住眼的头发,看坐在一旁的萧珣,“你认得他?” 先前太监们送来今日的投书,萧珣在座,便跟着也看了眼,看到一张写着楚柯名字的纸时,他略停顿下,笑了笑,然后转开了视线。 三皇子看到了,伸手就把这张留出来,也不看,直接让太监给这人送一张名帖。 “殿下。”萧珣笑说,“你这是看走眼了,此人写的可是狗屁不通,我适才就是笑这个呢。” 三皇子伸手指着他:“阿珣,你小子从小就会装模作样,如果不认识此人,他就是画个大王八,你都不多看一眼。”说着靠过来,压低声,“别担心,这里没有太子的人,说罢,你在京城偷偷结交了什么人?” 萧珣搭上他的肩头,低声说:“此人可不简单,姓楚名柯,年少无知。” 三皇子愣了愣,不简单?又年少无知? 萧珣哈哈笑了:“不逗你了,这是楚岺的侄儿。”他指了指纸上的名字,“我是与他一起进京的,你整日闷在宫里读书,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进京来。” 三皇子一笑:“我整日闷在家里,但也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原来是楚岺的侄儿,这种人,你竟然能看在眼里?” 萧珣无奈说:“就是因为这种人也敢来投书,所以我才多看了一眼,殿下,这可不怪我,你自己放出的帖子,你自己要回来吧。” 说到这里,笑的又有些幸灾乐祸。 看到他这幸灾乐祸的笑,三皇子并不恼。 “这种人又如何,他敢投书,我就敢让他来。”他懒散靠坐,“他若有辱斯文,我就让他斯文扫地。” “你啊,何必这样。”萧珣低声说,“你聪慧机敏,若少一些乖张,必然更受爱戴。” 三皇子伸手指着他:“萧珣,你这话说的大胆了!竟然要我多夺民众爱戴,要是让太子听到——” 他发出哈哈的笑声。 萧珣倒也不怕,笑道:“太子兄长听到了不高兴,就把我打一顿,又不是没被他打过。” 三皇子收了笑,神情散漫:“我乖张不乖张,他都不高兴,既然如此,我当然要让自己更痛快些。” 萧珣笑着起身告辞:“那我文会的时候,请太子兄长一起来,让你痛快些。” 三皇子哈哈大笑,抓起鞋子砸向他:“你信不信我不让太子进门。” 萧珣接住鞋子:“信,还有你什么不敢的?”扔回去,笑着转身走了。 三皇子看着萧珣的背影,嘴角勾起笑,自言自语:“没错,没有我不敢干的。” ....... ....... 铁英驾车载着萧珣回到驿所,驿所的官员含笑相迎,又将今日谁谁来访要说一遍。 萧珣制止了他们。 “我来京城是叙职请罪的,除了陛下有令以及太子有请,我不与他人往来。”他说,“所以劳烦大人们替我谢绝,我也不需要知道都是谁。” 官员们无奈地笑:“世子也太谨慎了。” 萧珣抬袖倾身低声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应酬,这叫顺水推舟。” 官员们哈哈大笑,果然不再给他报来访的人,看着萧珣进去了,神情满意,不错,这才是一个世子的自觉,有自觉,才能有体面。 离开这些官员,萧珣进了内院,早有一个青衫文士等候,铁英巡视一圈,对萧珣点头示意:“可以随意说话了。” 说罢走出去,站在门外警戒。 “那楚柯今日来拜访世子了。”青衫文士说,“殿下要寻个机会见见他。” 萧珣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会在三皇子的文会上,见他,以及——”他笑了笑,“救他。” 青衫文士露出笑容,满意的点头:“这样更好,果然世子做事让人放心。” 萧珣按了下束袖上的金扣,从中抽出一纸条,看其上的内容:“父王为什么要让我跟楚家走近些?” ------------ 第二十二章 上街 收到中山王密信的时候,萧珣正坐车从太子府出来,思索片刻,调转车头去城外拜访三皇子。 他的身份要跟谁有来往,不能直接与之来往,要有因有果,要一回生二回熟,这样才合情合理,也才不会引起注意和怀疑。 因果就是机缘巧会,如今京城机会最多的地方就是三皇子的文会。 果然,在三皇子这里,他就见到了楚家公子,楚柯的投书。 再有多疑的三皇子在侧,他只需要视线在这个名字上多停留一刻,就有了一场机缘。 做事从来不难,只要有心。 不过,他听从父王的话做了,但还是有些不解,再想到父王先前对楚家小女的态度,看来当时并不仅是为了让他借机进京。 “父王真要结交楚岺?”他看着青衫文士,问,“我知道父王对楚岺颇推崇,但十年前名声赫赫的时候不结交,现在普普通通一凡尘有必要吗?” 青衫文士轻叹一声:“其实此时楚岺不仅是普通,他还快要死了。” 萧珣有些惊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原来那女孩儿一心急着奔边郡,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怪不得,她会如此怨恨自己。 萧珣又摇摇头,这跟他没关系,楚岺如果想要见女儿,谁能拦得住,这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 青衫文士接着说楚苓:“楚苓这个卫将军,在边郡掌管的大青山关,身份地位堪比大将军。” 也只是堪比而已,再说,就算是大将军又如何?萧珣笑了笑:“太子和三皇子的人此时都盯着军权呢,纵然边郡偏远,也不会给我们插手的机会,而且,楚岺此人,就算父王给他一枚续命仙丹,他也不会听从父王。” 青衫文士说:“王爷并不是要结交楚岺,是需要殿下做出与楚岺结交的样子。” 原来是不是为了楚岺,是为了让别人看?萧珣更不解了:“这是为什么?有什么必要?” 青衫文士却不知道了,中山王并不是喜欢解释的人。 “他如今很普通,也快要死了,世子结交他也不会被朝廷忌讳。”文士只说,“这也是目前我们能结交来往的人了。” 其他那些握有实权的人,他们不能碰触。 聊胜于无?积少成多?萧珣笑了笑,知道父王如果不说,问是问不出来他意图的——自从年幼时摔断了腿,中山王再不对人敞开心扉。 萧珣提笔写了一张小条,递给青衫文士。 “给父王送去。”他说,“我办事,请父王放心。” ...... ...... 楚柯并没有听楚岚的话,乖乖在家读书,为文会做准备。 开什么玩笑,拿到文会名帖的事,全城的人还不知道呢。 他很小的时候,楚岚就把他带去谯山书院了,在荒山书院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回京,而且还一下子拿到了这么个机会,他当然要到处炫耀。 少年楚柯就此大鹏展翅一飞冲天了。 看着楚柯走出巷子上了一辆车,跟车中的人说笑着而去,站在墙角后打扮成买菜小婢女的阿乐将臂弯的篮子拎了拎,问站在一旁的楚昭:“公子又出去喝酒了,待他喝醉了,直接套头打吧。” 楚昭皱眉:“现在打完了,等到一个月就长好了。” 阿乐点头:“好,那就等文会前一天揍他,让他出不了门见不了人。” 楚昭笑了,嗯了声:“先去看看,他都跟什么人来往。” 上一世,她完全不知道伯父一家都跟什么人来往,不知道是谁牵线让萧珣登门,不知道是谁说动了伯父让楚柯外地赴任,不知道蒋氏都跟谁说一些狂妄大不敬的话,传的满天飞—— 唉,楚昭心里叹口气,做人做到这种眼盲糊涂的地步,她不死谁死。 不过去酒楼的话,楚昭在身上摸了摸,问阿乐:“带钱了吗?” 阿乐从篮子拿出一个钱袋晃了晃:“当然。” 楚昭笑问:“又是自己拿的?” “这可不是。”阿乐说,“我这是跟夫人要的,小姐,我们有月钱的,你有,我也有,而且我是小姐的大丫头,拿的钱还不少呢。” 楚昭失笑,捏捏她的鼻头:“谁说我们阿乐乡下人什么都不懂,完全就是个一等婢女的样子,知道月钱,还知道大丫头和小丫头的区别。” 阿乐嘻嘻笑,挽着楚昭的手:“走吧走吧,跟我来,我这个乡下人对京城熟悉的很了,知道阿柯公子常去哪里。” 楚昭笑着挽紧她的手,两人疾步沿街而行。 街上人来人往,车马众多,一辆车疾驰而行,车内坐着三个女孩子,两个挤在一起拿着小镜子贴钿花,一个倚着窗心不在焉,视线随意的扫过人群街景,忽的咿了声,坐直了身子,转身伸手拍打同伴。 “看,看。”她说。 同伴手一抖,钿花贴歪了,气的喊:“齐乐云,你是不是嫉妒我美貌?” 齐乐云回头看她一眼:“你哪儿有我美貌。” 那女孩子更气了。 齐乐云不跟她争辩,指着外边说:“楚昭,楚昭在外边呢。” 楚昭?两个女孩子也顾不得谁更美貌了,忙挤过来向外看,顺着齐乐云指,果然看到街上人群里有两个女孩子携手而行,一个穿着跟沿街叫卖的贫家女,一个穿的虽然没这么滑稽,但普普通通,正是楚昭。 “她去干吗?”齐乐云说。 两个女孩子撇撇嘴:“管她呢,反正她说了,不跟咱们玩,以后各不相干。” 齐乐云还靠着窗户想要看。 “别管她了,她有什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坐回去继续贴钿花,“快点去看谢三公子吧,不知道还在不在酒楼呢,去晚了还有没有地方坐,其他人比我们去的早。” 听到谢三公子,齐乐云立刻丢开窗外的楚昭,忙也挤到小镜子前,端详自己的妆容。 “我的妆容是不是太浓了?听说东阳那边女子们妆容都清淡。” “浓点好啊,谢三公子看惯了清淡的,一眼看到你猴屁股一般的脸,肯定就记住你了。” “张晴,你是不是想挨打!” “啊呀,齐乐云,你以为你是楚昭呢,你打我试试。” ...... ...... 街上繁华热闹,一片嘈杂,楚昭走在其间,略有些恍惚。 她很久没有见过这种热闹了,成亲没多久就进了宫,紧接着又是多年局势不稳,在宫里都心神不安,更不敢出门。 “小姐,小姐。”阿乐摇着她的手,“到了到了。” 楚昭回过神,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酒楼,但这酒楼里比街上还热闹。 怎么这么多人! ------------ 第二十三章 观楼 这家酒楼叫雅趣阁,楚昭还有些印象,算得上京城有名的。 那一世萧珣救了她之后,她对萧珣心怀情意,借着道谢的名义要见萧珣,用了好几天的时间询问酒楼,晚上不睡觉的研究哪个地方更好,雅趣阁最后列为首选。 当然最后没去,伯父主动张罗了在家宴请。 这一世她有机会来到这里,楚昭上上下下打量这个酒楼,的确是相约的好地方。 这个酒楼是回字形,三层楼皆是阔朗的敞席,有漂亮的中厅,可以用来弹琴唱曲舞蹈说书。 因为是敞席,最注重雅趣,怎么今天热闹的像街市? 上上下下都坐满了,外边还有人不断的进来,店伙计们都守在门口,不是迎客,倒像是查客。 阿乐也很惊讶:“前几天没这么多人啊。” 店伙计此时也过来,打量她们一眼,摆手:“去去,不许在我们酒楼提篮叫卖。” 什么啊,阿乐瞪眼:“我是家中出来采买的婢女。” 干吗说她这装扮是沿街叫卖的小贩! 什么跟什么啊,店伙计也瞪眼,今日忙也顾不得跟这丫头计较:“我们也不是菜市,出去出去。” “小哥。”楚昭含笑说,“我们是来吃饭的。” 这个女孩儿虽然穿着普通,但气势绝不是叫卖的小贩或者买菜的婢女,店伙计收敛的脾气:“可有预订?或者与谁同行?” 虽然可以直接报上楚柯的名字,但也没必要,她只是随意走走,看看楚柯跟什么人来往的,在外边等也能看到,进去了反而可能看不到。 “没有。”楚昭说。 “那很抱歉。”店伙计说,“今日满了。” 楚昭要说什么,身后传来咳嗽声,她转过头,看到那日见过的齐乐云以及另外两个女孩儿走进来。 看到她们,店伙计忙笑着打招呼“齐小姐,你们来了。” 齐乐云也不看楚昭,看着四周大声说:“今天人真多啊,幸好提前订了位子。” 另外两个女孩儿也都笑着说“就是不提前定位子,齐小姐来了还能没地方坐?” 阿乐瞪眼看着她们,楚昭没说什么,齐乐云三人满脸倨傲的从她身边过去,她们走的很慢,似乎要让楚昭看个够。 但三楼上忽的有些骚动,齐乐云三人向上看去,原本端庄文雅孤傲的姿态立刻都变了。 “看,看,看到了。” “那个衣袖,肯定是!公子喜好玄色锦衣。” “我们快去快去。” 三人一阵激动嬉笑,丢下楚昭,欢快地上楼去了。 看什么呢?楚昭有些好奇往上看了一眼,临近中厅的位置都坐满了人,纱帘垂落,衣香鬓影。 店伙计站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小姐,我们这里真客满了,你下次请早。” 楚昭哦了声,也不在意,要转身,身后又响起声音。 “楚小姐?” 楚昭转头,看到邓弈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衣,只身一人走进来,她先是一惊又一喜,忙施礼:“邓大人。” 这女孩儿到底是害怕他呢,还是高兴见到他?下意识的退一步是真的,但满脸的笑意也是真,邓弈颔首:“你这是?” 楚昭说:“我哥哥在这里喝酒。”她指了指上边,“我怕他喝多,过来看看。” 她会这么关心这个哥哥?是因为他会喝多,所以过来揍人的吧,邓弈问:“需要悄悄进去吗?” 所以说跟聪明人说话,就要坦诚,楚昭点点头,一双眼眨啊眨,看着他没说话。 邓弈笑了笑:“跟我来吧。”走到店伙计面前,“邓弈,订了二楼丁十七,楚小姐与我一起。” 店伙计忙施礼引路“邓大人,楚小姐,里面请。” ...... ...... 齐乐云三人已经入席,坐在最高的三楼,这半边几乎都是女孩子们,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莺声燕语还是叽叽喳喳。 且几乎都在看对面一个方向。 齐乐云坐的位置不好,被廊柱挡住了,非常不高兴,正探身上下左右的看,忽的看到楼梯上,忙拍身边的女孩子:“快看快看。” 那女孩子也正在恼火:“看什么啊,什么都看不到。” “看,楚昭。”齐乐云说。 怎么又是楚昭!两个女孩儿看过去,果然见楚昭跟在一个青衫男子身后正在上楼。 那男子身形高大,三十多岁,气势并不是个仆从,但穿着打扮又很普通。 “不跟我们玩。”一个女孩儿撇嘴,“都跟什么人来往呢。” 另个一女孩儿啊呀一声:“别看她了,快看,谢三公子在与人敬酒!” 齐乐云和女孩儿顿时都站起来,看到对面廊柱挡着的地方,因为有几人人从其他地方走过来,与廊柱后的人说话,廊柱后的人站起来,但并没有走出来呈现在齐乐云三人视线里,只是看到他伸出手,手里举着一杯酒。 那只手修长,白皙,玄色的袖子轻轻晃动。 酒杯一举,然后收回来到嘴边,仰头,一个白皙的下颌出现在视线里。 齐乐云三人握紧手,差点欢喜叫出声。 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 ...... ...... 酒楼里又是一阵突然的躁动,楚昭吓了一跳,楼梯似乎都在抖,好像很多人一起跺脚。 她有些不解的四处看,没什么事啊,没有奇怪的人和物,说书弹琴的都没有,也没有玩杂耍的—— 她看向三楼,这里人格外多,男女分左右都坐满了,还有很多人在到处游走,说笑,举杯,看起来像是谁家在举行大宴一般。 邓弈并没有理会这热闹,带着楚昭走进了二楼临栏的位置,还主动问引路的店伙计:“有位楚柯楚公子你知道吗?他今天也来了,坐在哪里?我一会儿——” 不待他解释要跟楚柯如何,店伙计已经笑着答话了:“知道知道,楚柯公子嘛,欧阳尚书的传人,博学多才,少年有为,已经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了三皇子望春园的帖子了,今日就是他请客——” 听着店伙计的话,邓弈看对面坐着的楚昭,见楚昭伸手抚着额头,一副听不下去的模样—— 是该来揍一顿。 邓弈一笑,点头:“我也是听到这个消息,特意来拜见楚柯公子,希望能敬他一杯酒。” 店伙计指着对面:“喏,你这个位置正好,对面就是楚柯公子。” 邓弈和楚昭都看过去,果然见对面一席坐了七八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正神采飞扬说话的正是楚柯。 邓弈对店伙计道谢,又打趣说:“怪不得今日酒楼这般热闹。” 店伙计哈哈笑,神情又有些兴奋:“是,是,但,又不是,今日这么热闹,是因为有——咳,最近文会,京城的人本就多了。” 他似乎要说别人,但又想到邓弈说为楚柯来的,说别人就不太合适,店伙计不再多说,告辞离开了。 邓弈也不在意,看楚昭:“楚小姐可以先在我这里坐着,更方便看着楚公子。” 楚昭对他道谢:“多谢邓大人。”又想到什么,问,“邓大人是与人有约吧?” 那她坐这里就打扰了吧。 虽然她也很想看看邓弈跟谁有约,是萧珣?中山王的人? 女孩儿的神情似乎有些紧张,邓弈伸手斟茶:“我是来送礼的,待别人吃完,我抢着去付钱结账就可。” 啊?楚昭看着邓弈。 邓弈将一杯茶推给她,笑了笑:“所以,楚小姐随意坐,我这里没人。” ------------ 第二十四章 乱入 送礼,这种话从邓弈口中说出来,也无怪乎楚昭惊讶,她一认识邓弈,就是手握重权的太傅,更别提再后来,还敢打皇帝的耳光。 谁能让邓弈送礼啊。 虽然说现在的邓弈不是以后的邓弈,但距离邓弈发迹也没多久了,还以为现在的他已经身居要位,威风凛凛了。 “邓大人为什么要送礼啊?”楚昭好奇又小心翼翼的问,“邓大人这么厉害——”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会像是讽刺,一个人都来给别人送礼了,还是不同席故作偶遇那种付钱,还算什么厉害。 但,这女孩儿是真的认为他厉害。 她的眼神不做假。 真巧,他也认为他很厉害。 邓弈笑了笑,说:“因为得罪人被降职,所以我要讨好别人,保住前程。” 得罪人啊,那那个被邓弈得罪的人可惨喽,再过一年,用不了一年,今年入冬邓弈就成了大人物了,那人今天吃了邓弈送礼的饭钱,到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命还回来,楚昭挑挑眉,点点头:“大人一定能保住前程。” 说到这里又笑嘻嘻说。 “既然这样,那这次我请大人吃饭。” 邓弈看她一眼,坦然说:“好啊,我的确没有多余的钱,原本准备顶着店家的白眼,要一碟菜豆,喝一壶茶。” 楚昭高兴地说:“那真是太好了。” 邓弈吃了她这一顿饭,将来怎么也得回报一下吧。 没钱吃饭按理说是丢人的事,但这女孩儿的表现,却像是捡大便宜的好事,邓弈有些好笑。 楚昭已经唤店伙计来,先问邓弈喜欢吃什么,待邓弈说自己吃什么都可以,吃饱肚子就行,她便也不再客气,跟阿乐商商量量挑挑拣拣,是真的要吃饭。 邓弈不理会两个女孩儿的唧唧咯咯,喝茶看向一个方向,待楚昭点完了菜,他也站起身来。 他说:“我去跟人打个招呼。” 楚昭点头:“邓大人您也自便。”又指着桌案,“忙完了再回来吃。” 邓弈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阿乐盯着对面,也起身:“我去看看阿柯公子说什么呢,他那边人越来越多呢。” 楚昭点头,又叮嘱阿乐:“看看公子四周有没有萧珣的人。” 小姐对萧珣可真是很在意啊,如今不是路途中了,还这么防着,阿乐应声是离开了。 楚昭独坐,一边喝茶一边随意低头看了眼楼下,见大厅里店伙计还在堵门,跟进来的几个人在拉扯什么,居高临下看是几个年轻人,能看到他们乌黑的头顶,皆是锦衣华袍—— 三楼上又是一阵喧闹。 “是画!” “谢公子画的画!” 楚昭收回视线,抬起头看向三楼。 三楼到底在做什么?三楼是最贵的一层,本应该是最雅致的,怎么今天变得像一楼大厅? 站在一楼的几个年轻人也抬起头。 其中一个凤眼微挑,薄唇讥笑:“这么吵的地方,有什么好的。” 如果此时楚昭还低头看的话,也许能认出来,是驿兵阿九。 只是此时的驿兵阿九不再是灰扑扑的袍子,裹着头脸的围巾帽子,而是锦缎长袍,细腰束玉带,系着金丝玉环,身姿挺拔,面容灿若晨星。 旁边的年轻人拍他的肩头:“燕来,别挑剔了,再挑下去哪里还能去?你到底是想请客还是不想?” 有一个管事的此时满脸堆笑的跑过来:“燕来公子,给您留了位置了,快请进。” 说着看那位凤眼少年,笑容更恭敬。 “三公子也在这里呢。” 听到这话,其他几个年轻人神情惊喜,唯有阿九立刻转身—— 还好其他人动作快将他抱住拦住拉住。 “不能走。” “这怎么能走!” “他来,你怎么走啊。” 硬是将阿九拖着向内而去,喧嚣散去,门口又有新的喧嚣涌来。 三楼上起起伏伏,很快又平静,除了走动的人更多,也看不出什么,楚昭收回视线。 “小姐。”阿乐此时蹬蹬跑回来,神情气愤,“阿柯公子又在说将军了。” 楚昭皱眉,看向对面,见楚柯神情激动,似乎还有些悲愤—— 这副姿态她很熟悉,伯父一家总是摆出这种受害者的样子。 “而且。”阿乐低声说,指了指那边,“我刚才听到阿柯公子唤一个公子为梁公子,好像是那个梁小姐的哥哥,还跟他手挽着手说话,一起骂小姐和将军。” 真是不知敌我亲仇,楚昭将筷子拍在桌子上,起身向那边走去,阿乐忙跟上不忘拎着自己的篮子。 ..... ..... 楚柯看着手里的帖子,帖子并不精美,但上面三皇子的印章是最贵重的标识。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入三皇子的眼。”他说,声音有些更咽。 旁边一个靠着栏杆,似乎喝醉的年轻人举着手,大声说:“阿柯公子过谦了,你的才学不凡,我梁蔷最佩服你。” 楚柯对他点点头一笑,又长叹一口气:“我略有才学,何止我有,我父亲也有,但结果呢?家门不幸,无颜见人,只能避世。” 他说着又神情愤怒。 “我有才学,有抱负,都是因为二叔的拖累,难以施展!” 四周的年轻人显然已经听多了,有人笑,有人点头,也有人跟着附和“可不是吗,你那个二叔,真是把你们害的不浅,要不然阿柯你早就功成名就了。” 楚柯冷笑:“我原本想戴罪立功,扔下这笔,从戎去,只是没想到,他竟还把我赶回来——” 他的话音没说完,就听得一声冷笑。 “真是胡说八道!” 伴着声音,还有嗡的一声,一个酒壶砸过来。 楚柯猝不及防,被砸中头,大叫一声向后倒去。 四周的年轻人也呆住了,这才看到一个女孩儿站在一旁,穿着打扮普通,但容貌气势不俗,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篮子的婢女,以及一个店伙计。 店伙计神情呆滞,手举着托盘,托盘里的酒壶不见了。 这是什么人? 不会是楚柯还没成名就惹了什么风流债吧? 他们念头乱闪,还没来得及询问,那女孩儿三步两步冲过来,抓起桌案上堆放的书画卷轴劈头盖脸的对地上的楚柯打去。 “让你胡说八道!” “你再骂一句我爹试试!” “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怎么打断你的腿!” 楚柯发出惨叫声,四周年轻人也轰然乱了,要上前拉开,但那个拎着篮子的婢女也非常凶猛,竟然从篮子里抓出一根棒槌,对着年轻人们就是一通乱捶。 大家本是读书人,又喝了酒,一时间竟然避不开,被捶的东倒西歪纷纷大叫。 这边如同石头砸进湖水,喧闹向四面八方散开。 无数的视线看过来。 “打架了打架了——” 7017k ------------ 第二十五章 旁观 酒楼里打架也是常见的事。 听到喧嚣,很多客人们还笑起来。 “这才叫少年,还有力气打架,你我这般年纪就打不动。”“意气风发啊。”“少年人的感情就是打出来的。”“不打不相识嘛。” 旁边的人忙又说:“不是少年打少年,是少女打少年。” 这话让笑声一凝滞,这——肯定是惹了情事了。 这也没什么,公子不风流枉少年,但女子就不像话了。 “真是世风日下。”一些年长的客人们摇头,“如今女子们也能到处乱跑,抛头露面,出入酒楼茶肆。” “说不定是烟花女子呢。”“烟花女子更不应该了,情义都在楼里,出了楼还敢闹,有失操守!” 但又有新消息传来“不是风流事,是一家人,妹妹打哥哥。” “那更是世风日下!”年长的客人们羞恼成怒,重重地拍桌案,“没大没小不尊不敬不忠不孝。”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惊讶,听到第一声喧闹说打架时,邓弈正跟一个老者说话,只略停顿了下,就继续说话,直到那老者忍不住好奇去跟别人议论,他才安静退开,穿过到处议论张望的人群,寻了酒楼的管事,在柜台给老者这边结账。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账房都忍不住张望,“怎么兄妹还能大庭广众之下打起来?” 邓弈倚着柜台,拎着钱袋晃啊晃,说:“总有该打的理由吧。” 账房看他,笑着说:“大爷,你倒是一点都不稀罕啊。” 邓弈笑了笑:“看过几次了,不稀罕。” ...... ...... “这一点都不稀奇!” 三楼的女孩子们也正又气又恼又恨恨地说。 一开始听到了这边喧闹,因为能看到打架有些兴奋,待婢女们兴奋地跑回来说“打架的是楚昭,楚昭在打她哥哥。”之后,女孩子们就没什么兴奋——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她打人成瘾了!这见谁打谁啊!” “还说不跟我们玩,我们怎会跟她玩。” 女孩子们又是气又是愤,齐乐云尤其生气,看着对面被廊柱挡住的身影:“她在这里打架,扰了谢三公子的雅兴,真是讨厌!” ..... ..... 廊柱后的身影没有丝毫的晃动,在他四周的人低声询问,然后带着歉意说:“原本选个雅致的地方,没想到雅趣楼如今变成这样,扰了你清静了。” “不会。”谢三公子的声音带着笑意,“心远地自偏,心静则清静。” 围坐的年轻人们都笑起来,抚掌说声没错,于是都专注地看桌案上的诗词画作,对四周的喧嚣浑不在意。 ..... ..... 高楼上有不在意的,一楼也有不在意的。 坐在一楼的人本是更喜欢热闹,毕竟这里距离听书唱戏最近,选这个位置也是为了热闹。 打架才起的时候,正愁看不到说书唱戏的一楼客人们纷纷跑到中厅向二楼上看,一边看一边起哄。 一楼里面的那几个锦衣年轻人也正是最爱看热闹的时候,但没去看。 因为要去的时候被同伴嗤笑。 “女人打男人,有什么可看的。”他靠着围栏,举着酒壶,“打的不热闹,不管谁赢了,都可笑,想看打架,就要看热闹的,比如南军和北军,比如齐都尉和贾都尉——” 那倒也是,一个男人能被女人打,可见弱不禁风,一个男人要是打女人,也算不上本事。 年轻人们哈哈大笑。 “你小子,刚回来就撺掇两个头儿打架啊?” “小心他们先把你揍一顿。” “燕来,我可听说了,你和你的侄儿也常常打架,下次打的时候叫上我们看看。” 年轻人们说笑着,丢开二楼的热闹,伴着楼里的喧嚣起哄声,继续划拳摇骰。 ...... ...... 雅趣楼也不可能真让这兄妹两人打的没完没了,店伙计带着几个妇人又是劝又是拉,将两人分开了。 楚柯哪里还有先前风流倜傥得意少年的模样,躺坐在地上,衣衫头发都乱了,鼻青脸肿,鼻血都流出来。 他抬手擦了一下,看到手背上的血,又是气又是痛又是悲差点晕过去:“楚昭你疯了!” 楚昭只是发髻微微有些乱,她将发丝掖好,站着居高临下冷冷说:“我先前怎么跟你说的?你再敢说我爹的坏话,对我爹不敬,我打死你!” 楚柯抬脚踢桌案,发出砰砰声,悲愤交加:“我说的是坏话吗?我说的是事实!”他伸手指着四周,“你问问大家我说的哪个不对?” 楚昭看了眼四周,四周的年轻人有畏惧的但更多的是不屑,还有人在冷笑。 “楚小姐。”一个年轻人靠着栏杆,适才打起来的时候,他稳坐不动大呼小叫看热闹,此时似笑非笑说,“可能你不想听,但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外人可以不说,阿柯公子作为亲人想起来了,心里难免难过,发发牢骚而已,你可以打外人,比如我妹妹,但自家亲人还是不要打了吧?毕竟当年你父亲让亲人伤心的时候,他们也没打你父亲啊。” 妹妹,这就是阿乐说的梁家公子吧,看看这一副煽风点火的样子,楚柯真是昏了头了,还跟梁家的人来往,上一世说不定就是这梁公子把他煽动去外地当冤大头送死的。 楚昭看着他问:“你是梁家什么人?” 年轻人笑了笑:“我是梁蔷,跟楚柯公子与楚昭小姐一样,我唤梁沁为堂妹。” 他自报家门,见这个原本不认识或者假装不认识的女孩儿脸色微微一变,视线凝视。 “你是梁蔷?”楚昭问,“梁寺卿是你伯父?你父亲是梁籍?” 竟然知道他父亲的名字? 梁蔷略有些惊讶,说:“没错,就是我,楚小姐不认得我也不奇怪,我父亲一个读书人,功不成名不就,我们一家也拖累了梁氏和伯父。” 楚昭没理会他话里的暗讽,神情有些复杂,说起来她真有些羡慕梁寺卿,那一世梁寺卿失势狼狈离京,世道乱了后,梁寺卿的兄弟梁籍,投笔从戎,梁籍的儿子们也极其奋勇。 有个叫梁蔷断了一条胳膊,依旧单臂持刀不下阵,萧珣在朝堂上大赞,为梁氏封官加爵。 梁二老爷一家人杀出一条血路,让梁氏起死回生—— 原来这个就是断臂的梁蔷,楚昭认真看他几眼,视线再落在楚柯身上,就更愤怒了。 “你有什么好说的?”她喝道,“我父亲不扶助你?楚柯,当初我父亲小时候让你练武,你怕苦怕累哭闹不肯,后来又让你来边郡入兵营,你呢?三个月不到,就哭喊要回京,说什么宁愿一辈子无人知晓,也不要拿命换功业,你怕苦怕累怕死,怎能怪我父亲不扶助你?” 听她说出了旧事,再看四周好奇惊讶的眼神,楚柯很羞恼:“我,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不是谁都能练武的!还有,我去边郡,我还小,叔父不仅让我当小兵,还竟然让我去跟西凉兵对战,这哪里是扶助我,这是要我死!” 他去边郡想的是有楚岺做靠山,自己又是个读书人,怎么也得当个将官吧,谁想去当个小兵每天被捶打,他长这么大,爹娘都没舍得打过! 楚昭冷笑:“你年纪小,梁蔷公子比你还小呢,他就不怕吃苦,下马能提笔写字,上马能提刀射箭,你问问他,受的苦少吗?” 楚柯如何面红耳赤愤怒且不管,一旁的梁蔷怔了怔,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看着这女孩儿。 竟然如此夸他! 原来这女孩儿,是他的倾慕者啊。 ------------ 第二十六章 论道 楚柯不想提旧事,跟楚昭相处一路,他已经很明白了,这死丫头是真敢往死里打他。 如果再提二叔的不是,楚昭还会继续当众打他。 今日的脸都丢尽了! “过去的都不提了。”他恨声说,“我们一家早就不指望了,如今我靠我自己重振楚氏,也洗刷楚氏的污名。” 楚昭低头捡起先前因为厮打落在地上的帖子,讥嘲一笑:“这个吗?” 楚柯吓了一跳:“楚昭,你别发疯撕了它!这可是三皇子给我文会名帖。” 虽然很乐意看别人倒霉,但是,嗯,毕竟是个赞誉倾慕自己的小姑娘,梁蔷没有再煽风点火看热闹,轻咳一声:“楚小姐,三皇子爱书痴狂,最恨有辱斯文的事,你可别乱来。” 他在痴狂上加重语气。 三皇子性情癫狂,发起疯来,连皇帝太子都骂,但皇帝宠爱幼子,不以为怪,京城人都知道万万惹不得。 梁家的子侄真是聪慧机敏,楚昭看他一眼,心里叹息羡慕,再看看楚柯,冷笑:“你以为你拿到三皇子文会名帖,是因为你自己?” 楚柯亦是冷笑,又带着几分倨傲:“当然,才学的事,可偷不来。” 楚昭嗤笑:“你有什么才学,你连我比不过。” 这话无疑也是当众打他呢,楚柯愤怒地喊:“楚昭,你说什么胡话,我如果连你都比不过,还算什么读书人!” “好。”楚昭说,“那就来比一比,让大家都看看,你算不算个读书人。” 将手中的名帖抖了抖。 “让大家看看,你拿到这名帖,真是靠你自己,还是靠——其他人。” 其他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楚岺? 怎么可能因为楚岺,三皇子给他名帖,另眼相看,楚岺,这个天天被他们抱怨拖累家门的人,有什么面子! 楚柯气的跳起来:“比!” ...... ...... 二楼那边围着的人不少,但动静小了,一楼等着看热闹的人们有些着急。 “打不打啊!” “快打啊!” 店伙计们楼上楼下奔忙,哭笑不得地劝大家回去安坐:“没有打架,是年轻人才学争执,现在为了一较高下,要开始比试了。” 果然有店伙计捧着笔墨纸砚琴棋书画向二楼去。 比试有什么看头啊,无趣!一楼的人们一哄而散。 “白等了半天。” “都不打!” “老子的饭菜都放凉了。” 坐在最里面的年轻人们看到人群骂骂咧咧回来了,纷纷大笑,拍打着凤眼少年的肩头:“果然你最明智。” 凤眼少年懒懒举着酒壶:“当然,听我的没错。” 其他楼层看热闹的人也散去了不少,他们花这么多钱不是来看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还是女子比试的。 “这不是胡闹嘛。”齐乐云更是笑喷,“楚昭跟人比试?她会什么啊?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是啊,书也没读过几本。”一个女孩儿嗤笑,“那一次我还故意写错一个字,她还装作很懂得样子奉承我。” “她不跟我们玩,不在我们面前丢人。”另一桌的女孩子不咸不淡地说,“原来是要来大庭广众之下丢人。” 还有一个女孩儿张了张口,神情略犹豫一刻,说的跟大家不太一样:“也许她这些日子用功了,所以拿出来显摆一下。” 其他人听到了更是笑。 “她能用什么功?学什么?”“学打人啊。” 听着大家的笑,那女孩儿也跟着笑,不过还是嘀咕一声“也许学了琴?” 那天楚昭扬长而去哼唱的曲子,她总是忍不住想起。 不过也罢,会一首曲子不代表就能跟楚柯相比,楚柯才学平平,但到底是读了十几年书的。 在边郡军营混了十几年的楚昭怎么跟他比。 “看,谢三公子起身了。”一个女孩子忽的喊了声。 要走了吗? 女孩子们忙都看过去,齐乐云更是站起来,先看到一角衣袍,然后一个年轻公子从廊柱后走出来,玉簪束发,与他一起起身的还有几个年轻人,但在这些人中,他宛如仙鹤,夺目出尘。 下一刻他与这几人施礼,目送那几人离开,然后再次回身坐回去,而其他地方又有几人过来,瞬时将他围住,挡住了诸人的视线。 哀怨声四起。 “真是讨厌。”齐乐云说,不过又高兴,“还好三公子没有被楚昭胡闹惊扰离开,要不然,我非揍楚昭不可!” “三公子怎么会理会这些俗事。”另一个女孩子笑说。 自始至终,谢三公子都没有往楼下看一眼。 大家也不再理会楚昭的可笑,一边低声闲谈,一边看谢三公子,虽然看不到,但坐在这里,四周的气息都不同呢。 三楼安安静静,二楼还稍微热闹一些,毕竟坐的近,不时的看一眼楚昭楚柯两兄妹所在,发出议论几句。 邓弈已经回到位子上,没有去那边看看,楚昭点的饭菜都已经送来了,他神态自在地吃起来。 ....... ....... “我也不欺负你。”楚昭坐下来,看着楚柯,“你拿到三皇子文会帖子考的什么,我就跟你比什么。” 楚柯整理了衣衫头发,只是脸上被打的痕迹无法消除,怎么看都不再是翩翩公子。 “楚昭,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他冷笑说,“你是不是想颜面扫地,在京城呆不下去,然后借口哭闹回边郡去啊?” 他将手一拍桌案。 “我告诉你,你就是颜面扫地也得在京城呆着,从此后你不仅自己丢人,也让你父亲更丢人!” 楚昭倒是没有起来再揍他,淡淡说:“别废话了,谁颜面扫地还不一定呢,来吧,第一场比棋。” 三皇子望春园文会入园考核,是棋艺,书艺,以及才艺。 雅趣阁的店伙计送来了棋,笔墨纸砚也都摆好,还贴心地摆了新的桌案——只要不是打架,这种文雅的事店家很欢迎。 楚柯看着棋盘,还有心说笑:“说起来,你对沙盘更熟悉吧?” 楚昭没有理会他,伸手拈棋落下,一声轻响,执白先行。 看到落子,楚柯轻蔑一笑,平平无奇,一看就是生手。 他伸手抚袖,淡然落子。 7017k ------------ 第二十七章 两胜 二楼没有再打架,但原本散开的人又慢慢聚集起来,人多并没有喧闹,反而比先前要安静。 有些人是路过,看了一眼,就停下来。 大多数人坐在席上,吃自己的饭菜,但不时地唤住店伙计,问的不是要什么酒菜,而是:“进展如何?” 店伙计热情地答:“五十手了。” “才五十手,这也太慢了。”客人捻须摇头,“看来棋艺都不怎么样。” 店伙计笑道:“是第三局的五十手棋了。” 客人惊讶:“这么快?”不过还是摇头,“可见棋艺还是不怎么样。” 旁边的客人倒是宽容,笑说:“一个十七八岁,一个才十三四岁,棋艺能怎么样。” 只这两人比胜负就好。 他问店伙计:“谁更胜一筹?” 店伙计兴奋地伸出手指比个三:“三局都是楚小姐。” ...... ...... 楚昭看着对面的楚柯,不耐烦地问:“还要下吗?” 对面楚柯人快要贴在棋盘上了,旁边还有两个年轻人给他指点低语,但那又如何,楚昭得胜已成定局,再多几个人指点也无力回天。 楚柯抬手将棋子扔在棋盘上,抬起头脸色铁青。 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下棋了?不是说什么都不会吗?竟然深藏不露。 “会下棋有什么可深藏不露的。”楚昭捡拾棋子,淡淡说,“打发时间而已。” 看这一副讨人厌的模样,楚柯伸手在桌子上狠狠地锤了几下:“比书艺!棋艺只是打发时间的玩乐,我的时间都用在读书上了。” 女孩子闲来无事用下棋当玩耍,读书人哪有那个时间,棋艺略低也情有可原。 楚昭笑了笑:“好啊,我不需要读书来安身立命,所以书艺也是我打发时间而已。” 梁蔷在一旁笑:“那就让我们见识见识。” 其他年轻人也纷纷附和,一场棋下来,大家看楚昭的眼神不同了,虽然楚柯棋艺确实烂,但这女孩儿也是真有点本事,并不是只会打人骂人凶悍粗鲁。 看着原本只恭维自己的年轻人们的眼神,楚柯更恼火地捶桌子:“那还不快收拾桌子!” 年轻人们笑着将棋盘挪开,取过店家早就送来的笔墨纸砚摆好,楚昭也不多说,端正而坐,扶袖提笔开始写。 看女孩儿恬静的面容,年轻人们停下说笑,比先前对弈时更安静了。 ...... ...... “真安静啊。” 齐乐云手拄着下颌看着对面的廊柱,那边位席明明坐满了,但就是听不到谢三公子的说笑声。 谢三公子真是个安静的人啊。 她的视线忍不住向下瞟了眼,神情有些恼怒。 “楚昭那边怎么也这么安静?她走了吗?” 女孩儿们虽然不关心那边了,但婢女们都还打听着,好随时能将楚昭丢脸讲来让小姐们开心。 只是,暂时还没等到。 一个婢女说:“没走,楚昭在和楚柯公子比书艺了。” 齐乐云以及其他的女孩儿都转过头来看婢女,神情惊讶又好笑。 “楚昭有个什么书艺,能写对字就不错了。” “我们不是让她写过字吗?还记得她写的多可笑吗?” “楚柯虽然一般般,但岂是她能比的?” “要是楚棠来跟楚柯比还差不多。” 不过也有人想到另一件事,唤婢女问:“适才不是说下棋吗?谁赢了?” 对哦,还有这个呢,女孩子们也盯着问。 婢女怯怯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局,楚小姐都赢了。” 女孩子们哗然。 “楚柯的棋艺这么烂吗?” “真是丢脸。” “楚柯本来就平平,楚家也就楚棠最厉害。” “楚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输给楚昭。” “咿,他们两个不都是楚家的?”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热闹起来,齐乐云将一半的心从谢三公子那边的廊柱收回,吩咐婢女“去盯着,看看楚昭能写出什么鬼。” ...... ...... 围过来的人更多了,没有先前那么安静,再加上一些婢女挤过来,她们看不太懂,不停地问其他人“写的怎么样?” 其他人看着端坐写字的女孩儿,点点头:“小楷还可以,是用心学过的。” 只是还可以啊,婢女们松口气,踮脚看楚昭一张写完,放在一旁,上面的字清清秀秀,果然也没什么稀奇,跟自家小姐们写的差不多。 “咿。”身边的人忽道,“她又换了一种字体。” 其他人也发现了,忍不住向前,前边的人被挤的不高兴了“别挤啊。”“踩我脚了。” 场面略有些骚动。 楚柯忍不住抬头看,这一看才发现来了这么多人,再看对面的楚昭,已经写完了一张,正神情专注地写第二张—— 书艺又不是比谁写得快! 楚柯心里恨恨,握着笔加快了速度,耳边响起了更多的议论,听在耳内提到的还是女孩儿女孩儿。 “这女孩儿行书颇有功底啊。” “这女孩儿年纪不大,笔法矫健,也是下了功夫的。” “咿!这女孩儿又换了书体,是草书!” ..... ..... “我才不信呢,她会什么草书!”齐乐云蹭地站起来,看了眼廊柱那边,廊柱暂时不会跑,她将余下的一半心也收回来,推开婢女,“我去看看!” 早就按耐不住好奇的女孩子们也纷纷起身,一众人蹬蹬下楼,珠光宝气锦绣华服立刻又成了一景。 更多的视线看过来,然后追随着向二楼。 邓弈摇了摇壶,壶中已经空空,他抬手唤店伙计,店伙计们也都在看二楼那边,指指点点低声说笑,邓弈唤了两次,店伙计才过来。 “再来一壶酒。”他说,指了指对面的空位,“账都是这位付。” ...... ...... 四张纸写完,楚昭看着对面还奋笔疾书的楚柯,提醒:“哥,书艺不是比谁写的多。” 楚柯抬起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写的头发又乱了,鼻青脸肿看起来更狼狈了。 他看四周,四周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 “阿柯兄。”一个玩伴略有些尴尬的指了指他的纸,“你这个字,写错了。” 那是因为他收笔太快了,楚柯气得将笔拍在桌子上,伸手:“让我看看!” 楚昭写好的都已经不再桌子上了,而是被四周的人传看。 桌案上只有他写的六七张纸散落,围观的人没有兴趣拿起来看,只俯身看了眼—— 太欺负人了! 梁蔷没那么欺负人,将一张纸从其他人手中夺过来,递给楚柯:“你看,你妹妹跟你一样,都会写草书。” 楚柯看着差点拍在脸上的纸,其上龙飞凤舞的字刺得他眼痛。 死丫头一个也没有写错。 7017k ------------ 第二十八章 擦肩 楚柯不肯认输! 什么世道,什么世道! 他将头埋在桌子上,恨恨地捶桌子。 “比才艺,比才艺。”他说,“我忙于研读尚书,没有时间练字,荒废了。” 这一次楚昭还没说话,旁边有个观者开口了,他手里还拿着楚昭先前写的一张字。 “楚公子。”他说,“我觉得才艺也不用比了,你妹妹显然也很精通尚书。” 他看着手中的纸,念念几句,满眼赞叹。 “不愧是欧阳尚书名家教出来的,楚先生不负盛名啊。” 楚柯蹭地抬起头,什么? “我这里也是,写得极好。”另一个年轻人也拿着一张,神情恍然大悟,“原来此句当如此破题啊。” 楚柯跳起来,他爹是欧阳尚书名家,楚昭的爹可不是! 她懂个屁的尚书! “拿来给我!”他劈手从那公子手中夺过,低头看。 原来楚昭写了四张字,内容是尚书的四篇小文。 一开始大家都看字,小姑娘字写得好,细细一读,小文也写得精妙啊,女子们读书,多数是熟读知晓出处,这样详细破题写文阐述得很少——女子们又不需要靠读书立世求功名。 “真是名师出高徒,不愧是诗书之家子女啊。”几个年长的客人也赞叹。 什么诗书之家,楚昭她是二叔教出来的,二叔是莽夫!他才是真正的诗书之家子女!楚柯将几张小文夺过来都看了,有心反驳,但偏偏一字也不能反驳—— “你!”他不可置信地瞪眼看楚昭,“我父亲可没有教过你,什么时候偷学的?” 偷学,楚昭嗤笑一声,又轻叹一口气,她可不是偷学的,还真是伯父教的。 她嫁给了萧珣,紧接着当了皇后,国朝不稳,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给萧珣拖累,她就想变得更好,配得上皇后这个身份,她苦练琴棋书画各项才艺,宫中技师多,朝中的名臣也很满意她的虚心请教,伯父更是用心地教了她尚书,说这是楚家的立身之本—— 什么立身之本,她学的这些,没能讨好萧珣,也没能当个贤后,更没能保住性命。 楚昭看了眼四周,这才注意竟然这么多人围观。 也不是没用,今日这些技艺讨好了这些男人们,他们不再认为她一无是处,蛮横无理,反而会认为她教训楚柯天经地义。 “你以为只有你学了吗?”楚昭呵斥楚柯,“谁不比你用功,那么多人学了也不敢说自己多好,你倒好,竟然四处招摇,还有脸拿着三皇子文会的名帖洋洋得意!” 她将桌子上文会的帖子拿过来放进阿乐的篮子里。 “你连我都比不过,有什么资格去三皇子的文会,这个帖子不属于你了。” 楚柯大叫一声:“楚昭——我跟你拼了。” 少年人要扑过来,但这一次楚昭没有机会动手,楚柯被其他年轻人拦住了。 “阿柯,别这样。”“阿柯公子,有话好好说。” 这样再打起来,就没不占理了——而且也打不过,白白再挨一顿打,他们这些人都跟着丢脸了。 楚柯被这么多人抓住,难以挣脱,心力交瘁,为了这死丫头,那么冷的天走那么远的路,受了多少苦,他没有掉泪,被这死丫头当众劈头盖脸的打,他没有掉泪,现在骄傲被抢走了,少年人再也忍不住,抬袖子掩面哭起来。 楚昭不理会哭泣的楚柯,转身就走,阿乐拎着篮子跟上。 诸人让开路,站在后边的女孩子们慢了一些,陡然跟楚昭面对面,一群人有些慌乱地想说什么能不那么尴尬,或者气势不能落下风—— 齐乐云伸手指着她:“你竟然欺瞒我们!” 楚昭竟然对她们藏拙,装什么都不会,她想干什么?是想也像这样羞辱她们吗? “真是卑鄙!”“老奸巨猾!”“无耻!” 女孩子们纷纷低声叱骂,楚昭并不理会,伴着女孩子们的不满,楚柯的哭声,施施然而行。 说起来有些可笑,她当皇后的时候,都没被这么多人簇拥过。 走到楼梯这边时,从三楼上有一人也被簇拥着走下来。 楚昭下意识地抬眼看去,那是个年轻的公子,正与身后的人说话,只呈现侧脸。 这一个侧脸就足够了,长的真好看啊,楚昭瞬时唯有一个念头,明丽又出尘。 而且这位公子身边都是倾慕的眼神明媚的视线欢快的面容,不像她,身后又是哭,又是骂,又是意味深长的注视。 他是踩着五彩祥云从天上而落,她就是踏着枯枝烂叶在淤泥污浊中冒出来。 想到这个对比,楚昭忍不住笑了。 那公子恰好此时转过头来,看到了女孩儿的笑。 此时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了,能看到彼此细腻光洁的面颊。 迎着这女孩儿的笑,他也微微一笑,如昙花夜放。 这是在对她笑吗?楚昭愣了下,是误会了吧?她不是在跟他打招呼,不过,对这样的美人,当然要报之以热情的还礼—— 但她还没来得及再笑一笑,身后的喧闹陡然增大,伴着咚咚的脚步声,环佩叮当。 “谢三公子!” “谢公子!” 站在后边的女孩子门瞬时冲过来,将她撞开,跑的最快的齐乐云还踩了她一脚。 这死丫头,楚昭屈膝抬脚,阿乐忙扶着她,再看前方,那下楼的漂亮公子更被淹没,什么也看不到了,只看到一群人都挤在楼梯上。 搞什么啊!楚昭揉着脚放下站稳,这么多人,小心楼梯被踩塌! 她带着阿乐往里走了走,绕开楼梯这边走回自己的位置。 位置上空空,邓弈已经不见了。 盘子里的饭菜都动了一半,还摆着两个酒壶。 “楚小姐。”店伙计在一旁站着,看到她回来,眉开眼笑打招呼,“恭喜你得胜归来。” 态度比起刚才热情多了,还记住她姓什么,还能说声恭喜,楚昭微微一笑。 “邓大人已经吃过了,说有事先走了。”店伙计说,又试探问,“楚小姐,你看看你还要添些什么吗?邓大人胃口很好呢,吃了不少。” 楚昭听懂他的意思,这是示意她饭钱没付呢。 邓弈果然没有付账走了,不过这也好,邓弈欠她一顿饭,比她欠邓弈一顿饭要划算的多。 “也给我来一壶酒。”她说,今天高兴,但——也没什么太高兴的。 店伙计看着女孩儿含笑的脸蒙上一层忧郁,忙应声是离开了,免得她不想付钱哭起来—— 楚昭倚着靠背轻吐一口气。 “小姐你好厉害啊。”阿乐看着楚昭,满脸敬佩。 楚昭摇摇头:“不厉害,我要是真厉害,也不用如此了。” 她就不用死,也不会重生,也不用在这里跟楚柯比争。 这有什么可骄傲得意的,唉。 她看向对面,楚柯被同伴们围着,不见先前的得意垂头丧气。 有这一场教训,楚柯没脸出门,也免去被打断腿,知足吧。 她的视线随之往下,看到齐乐云那群女孩子已经跟随那公子走到了一楼,一楼大厅里的人变得更多,所有人都围向那个男人。 这个人是谁啊,这么受追捧吗?她怎么不知道,先前齐乐云喊什么?谢,谢三公子—— 谢! 谢公子! 念头闪过,楚昭从位置上弹起来,人扑在栏杆上向一楼看,半个身子都探出去。 ------------ 第二十九章 燕郎 阿乐吓了一跳,几乎在同时抱住了楚昭的腿。 送酒来的店伙计吓得也差点跪下。 “这位小姐,不要想不开啊,不就是几个饭钱酒钱吗?” 他早就觉得不合适,那个邓大人是个当官的,年纪又那么大,竟然让一个小姑娘付钱。 楚昭对他们摆手:“我没事,我是在看那位,谢公子。” 听到这三个字,阿乐虽然还不太明白,店伙计松口气站直了身子。 看谢公子啊,京城的小姑娘们哪个不想看谢公子。 今日来雅趣阁一多半的人都是为了谢公子。 “楚小姐你看的太晚了。”店伙计将酒壶放下,看着趴在栏杆上的女孩儿,“谢公子都走了。” “不晚,不晚。”楚昭喃喃说,盯着楼下大厅里被人围住的公子,“这就是东阳谢氏,太子妃的弟弟,谢三公子吧?” 店伙计笑着应声是:“就是他,刚从东阳来,除了太子妃和太子成婚那日,这是他第二次进京,楚小姐知道吧,谢公子长的好,才学好,品行好,处处样样无一不好——” 店伙计絮絮叨叨,显然也很喜欢谢公子,这种翩翩贵公子谁看一眼能不喜欢呢? 楚昭手抓紧栏杆,好?当然好,除了现在大家知道的,谢公子还有更多的好呢。 他,好战,好兵法,好毒辣,好无情,好一个让大夏一分为二民众流离的贼首。 不过那一世,她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反贼的贼首。 贼首谢三,太子妃的堂弟,从小就有盛名,所以能一呼百应,瞬时就能与萧珣分庭抗之。 当然不会真的就是瞬时,萧珣愤怒地骂过:“该死的谢贼,他们早就有心不轨,都说杨氏赵氏外戚嚣张,其实最嚣张的是谢氏,太子妃还不是皇后呢,他们就已经私下四处游走,结党营私。” 骂也没办法,谢氏家财雄厚,子弟众多,又交游——结党广泛,有名有财有从众,还有,旗号。 谢氏打着惩奸除恶的旗号。 而惩除的恶,就是她。 楚昭抓着栏杆的手攥紧,一字一字说:“燕,狼”。 店伙计已经离开了,阿乐听到了挠了挠头,先前在这里走动的时候,听到大家说了,谢公子,行三,名字好像叫燕什么。 “谢三公子叫燕郎吗?”她好奇问,或者这是爱称? 楚昭笑了,谢三公子的名字里有个燕字,或许一开始人人爱称燕郎,但因为此人极其凶悍,狠辣,后来名字就变成了燕狼。 凶残的野兽,谢氏燕狼。 楚昭居高临下看,大厅如同湖面,那贵公子如同盛开的一朵莲花,荷叶鱼儿皆围着他。 几个年轻人如鱼儿一般灵活穿梭在人群中向谢三公子游去,其中一尾鱼在最后,似乎不太情愿,动摇西晃,四面八方的看,一抬头看到上方,下一刻受惊一般向后跳去,溅起涟漪。 “燕来你干什么呢?”年轻人们察觉身后少了人,忙问,“怎么还不跟来?” 回头一看更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什么?” 原来那跳着退后的凤眼少年,竟然伸手扯了一块桌布盖住了头脸。 嗡嗡的声音从后传来:“因为一看到谢三公子,我就自惭形秽,没脸见人。” ...... ...... 谢三公子向这边看来。 在他身旁的人也看过来,皱眉低声:“这混账,又出来喝酒,已经几天不回家了。” 另一个年轻人亦是冷笑:“满酒楼的人都知道三哥在这里,他不瞎也不聋,竟然不来拜见,我揪他过来。” 他要迈步,谢三公子制止:“自己兄弟在家里见就行了,让他玩吧。” 说罢不再理会,跟身后的几人道谢:“多谢款待。” 那几人笑着还礼:“是我等荣幸。” 双方一起向门外走去,跟下来的女孩子们神情遗憾,这就走了啊,还没看够呢。 齐乐云尤其遗憾,她连人都没看清,看了半天的廊柱,忍不住喊:“谢三公子。” 谢三公子倒没有不理会,转头看过来。 真看过来了,齐乐云紧张又欢喜,抓紧楼梯扶手结结巴巴:“你,你会参加望春园文会吧?” 谢三公子对她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其他的女孩子们有些恼火。 “齐乐云,你问的什么话!” “你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你不知道谢三公子是什么人吗?” 齐乐云说完了就后悔了,她当然知道谢三公子是什么人,是东阳谢氏,是太子的小舅子,太子和三皇子可是极其不和睦。 且不说三皇子会不会邀请,邀请了谢三公子去不去,这对于三皇子和谢三公子来说,都是难题。 你齐乐云竟然当众逼问。 “我不是,我没想逼问他。”齐乐云愁眉苦脸,“我就是觉得谢三公子才学出众,望春园文会少了他可惜。” “可惜什么啊。”另一个女孩子撇嘴,“就算谢三公子去了,我们也进不去,看不到他的风采。” “什么?”齐乐云惊讶,忙问,“不是说举办盛会,人人都可以参加吗?” 其他女孩子们也很惊讶,虽然她们不认为望春园文会真的人人可参加,但身为权贵世家肯定可以。 文会,不就是要热闹吗,人多才能扬名啊。 大家看说话的那位女孩。 “才不是呢。”那女孩儿摇头,“人人可参加,但人人里不包括女子们,我本来要我哥哥带我去,我哥哥说,三皇子不许女子们去,让我别想了。” 女孩子们顿时一片喧哗“假的吧?”“不可能吧。”“是你哥哥嫌你烦人吧。”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也议论不出个什么。 “别吵了,我去见两位公主,问问她们去不去。”有个女孩儿说,她家跟皇室有亲,能跟公主说上话,“如果公主去,我们自然要作陪。” 说罢又对诸人做个嘘声的手势。 “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不要议论三皇子的事了。” 女孩子们自然也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很顺从的转换话题。 “说到谢三公子,你们听说了没有?”一个女孩儿低声说,“梁沁,议亲的就是他——” 这比三皇子文会更让女孩子们震惊,顿时又是一片喧哗,女孩儿话没说完,声音都被淹没了。 “不可能!”齐乐云的声音最大,“梁沁哪里配得上谢三公子!” 这喧哗引得四周的人都看过来,还抓着栏杆往下看的楚昭也听到个梁字,坐在楚柯那边的梁蔷更是敏锐的抬起头。 ------------ 第三十章 而散 齐乐云被四周的同伴七手八脚的按下来,掩住她的嘴。 “你喊什么!”“你真是丢脸!” 齐乐云被按住,犹自气愤呜呜“凭什么,她不配。” “不是。”先前的女孩子忙低声说,“当然不是跟谢三公子,要是跟谢三公子的话,梁家早就喊得人人皆知了。” 那倒也是,这么风光的事,梁家怎么会藏着掖着。 听到不是谢三公子,大家都松口气,齐乐云也缓过来。 “是谢三公子的一个弟弟。”那女孩儿接着说,又解释,“我也不清楚,是我婢女先前在哪里听别人说了。” 齐乐云虽然缓过气来,但犹自愤愤:“那也是梁沁够运气好了,能和谢三公子做一家人。” 以后天天都能看到谢三公子。 是啊,以后梁沁成亲了,再见到她们,肯定句句不离“我家谢三哥哥。” 好气人啊。 有女孩子噗嗤笑了:“不要担心,不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她看着诸人,神秘又小得意,“这件事其实我也听说了,不过我听的是,亲事没成。” 女孩子们顿时又来了精神,都看着她。 那女孩儿压低声音:“据说是谢家反悔了。” 齐乐云哈哈大笑:“真的吗?” 其他女孩子们也纷纷笑,也有更多的女孩子儿主动说“我也听说了。”“前一段阿沁不是说被楚昭打了吗?”“说打的重得不能见人。”“其实不是,是她羞得没脸见人。”“那是谢家看不上梁家嘛。”“当然,谢三公子的兄弟呢。” 这边唧唧咯咯说说笑笑,比谢三公子在的时候热闹多了——谢三公子在的时候,哪里顾上得说笑热闹嘛。 原本女孩子们笑声听来很享受,但此时此刻楚柯只觉得如刀割,所有人一定都是在嘲笑他。 “我回去了。”他起身告辞,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用袖子遮住脸,“此后大家再不相见了。” 年轻人们忍着笑,纷纷劝“怎么就再不相见了。”“阿柯你可别这样说。”“谁家姊妹没有顽皮的?” 不管大家怎么说,楚柯是不能再留了,在同伴们簇拥下下楼。 梁蔷也跟着起身,一个小厮从一旁游走过来,喊声公子。 梁蔷落在人后,低声问:“她们说什么呢?是提我们梁氏了吗?” 今天这个酒楼格外的人多,尤其是那位谢三公子在,鉴于两家刚发生的不愉快,他特意让小厮们警惕些,眼睛耳朵都用上。 小厮神情不安:“是,阿沁小姐被拒婚的事不知道怎么传出来。” 梁蔷皱眉头,看了眼三楼女孩子们聚集的地方:“只说阿沁吗?” 小厮低头:“她们在嘲笑。” 女孩子们之间就是如此,笑人无恨人有,小姐说亲不成,其他的女孩子们当然幸灾乐祸。 嘲笑阿沁小姐,当然也嘲笑了梁家。 小厮抱怨:“不知道怎么泄露出去的,明明谢家说不提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梁蔷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愤:“这种事本也瞒不住,京城里多少眼睛互相盯着,有点风吹草动就传遍了,至于谢家,他们说,但不一定就真这么做,只会说得好听,否则何必出尔反尔戏耍我梁氏。” 最近真是太不顺了,先是堂妹被楚家那个女孩儿羞辱,伯父又被陛下责骂,谢氏又出尔反尔,颇有一种墙倒众人推的感觉,伯父的仕途只怕要出事了。 “没想到能遇到谢三公子。”小厮低声说,“公子应该去问问他,这样出尔反尔,算什么君子之为。” 谢三公子进京后,一直不出门,也不接受别人拜访,他连太子妃也没去见,大家也不好责怪他。 “蠢货。”梁蔷骂了他一句,“婚姻之事是父母长辈做主的,去问谢三公子做什么,到时候他给我道歉,反倒显得我梁氏气急败坏,更丢脸。” 小厮低头不敢多说:“可怜阿沁小姐还怎么见人。” “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梁蔷说,“楚小姐不也是被嘲笑,她又如何?” 依旧出来见人,不怕任何人,甚至比曾经见过的一两次更神采飞扬。 他看向二楼一个方向,那个女孩儿倚栏而坐,面容恬静,明丽照人,以前倒没注意长的这么好看。 可惜了,梁蔷有些遗憾,楚小姐对自己倾慕,但他是不会娶她的。 倒不是因为她跟伯父堂妹的过节,而是楚家家门不行。 楚岺日暮西山,楚岚一事无成,楚柯更是才学平平,楚家也就到这一辈了。 不知道这楚小姐将来找个什么人家。 家门败落之后,成亲嫁人也会很落魄吧。 如果成亲后落魄再见到了,他一定会不计两家嫌隙,伸出援助之手,就为这少女此时此刻的倾慕和赞誉。 梁蔷心里许下承诺,收回视线,加快脚步跟上同伴们走出去了。 小厮虽然不理解为什么公子突然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但不因为梁氏被人取笑而生气也好,公子心情好,当小厮的也才能过得开心,忙跟上去。 似乎随着谢三公子离开,原本熙熙攘攘酒楼一下子都空了。 几个年轻人喝完最后一壶酒,互相招呼:“走了走了。” 他们还有差事在身,虽然上官不会把他们这样,但如果撞到两个上官斗法,难免池鱼之殃。 “尤其是你。”他们说,“你这个姓谢的,是姓杨的姓赵都不喜欢的。” 蒙着桌布的年轻人一动不动,声音嗡嗡从内传来:“反正都不喜欢了,做什么都不喜欢,理他们呢,我今天是不走了,等楼里的人都走光了,我再走。” 这又是发什么癫呢? 来的时候不肯来,来了又不肯走。 ...... ...... 楚昭也准备离开了。 她和阿乐将剩下的一半饭菜吃完,两人又分了一壶酒,开开心心的结账。 一直在一旁转来转去的店伙计也很开心,还亲自送她们:“楚小姐有空常来。” 楚昭想了想,环视四周,叹气说:“接下来一段还是可以常来,然后就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常来了。” 三皇子和太子闹乱之后,很长一段京城不仅宵禁,白日很多酒楼茶室也都是关闭的,边境不稳,谢氏谋反,京城差点都被攻陷,民众惶惶不安,风声鹤唳,再没有此时的繁华闲适。 店伙计似懂非懂,也不去深究,只当这女孩儿出门不方便,也是啊,当众把自己的堂哥打成那样,回去之后,肯定要被训斥禁足,或者直接送走回她父亲身边去。 闹这一场,店伙计们都知道这楚小姐是谁了,楚岺在京城沉寂多年,此时被重新想起来。 楚昭起身下楼,三楼的女孩子们也立刻就发现了,互相招呼着“她走了。” “走就走呗。”齐乐云哼声说,“我们也走。” 谢三公子已经走了,看过了楚昭打架的热闹,听过了梁沁的糗事,女孩子们今天是心满意足,急切的要回去跟家中的兄弟姐妹父母们分享热闹,也纷纷起身。 一时间雅趣楼如五彩云飘落,赏心悦目,酒楼里无数视线纷纷看向这边。 “有几个长的真不错啊。” “都是谁家的小姐?” 坐在内里的年轻人们也说笑着打趣着,唯有谢燕来一动不动,还蒙着桌布动。 “燕来!”一个年轻人伸手揪桌布,“你三哥都走了,你不用自惭形秽了,还蒙着这个做什么!” 谢燕来将桌布揪住,淡淡说:“我三哥走了,我怕我露出面容,让大家自惭形秽。” 年轻人们哄然,有笑的有骂的,还有踹他几脚,这边瞬时也几分喧闹。 女孩子们被喧闹吸引循声看过来,见是几个年轻人嬉笑打闹,只看一眼便倨傲的收回视线。 有谢三公子在前,其他人都是粗砾瓦片。 她们故意挤开楚昭向外走。 “这么大地方呢,挤什么。”阿乐气道,要抓起篮子里的棒槌。 楚昭示意她不用理会,不让路也不发火,只是谁再撞她,就撞不动了,反而被撞开,齐乐云还被绊了一脚,如果不是婢女扶的及时,就摔倒了。 楚昭哈哈笑。 “楚昭!”齐乐云气骂,“你干什么!” 楚昭看着她笑:“看你丢人啊。” “我丢人?”齐乐云指着自己,“丢人的是你吧?” 楚昭笑盈盈说:“我不怕丢人啊,你呢?” 看她这副乡下泼妇的样子!齐乐云要再说什么,楚昭脸色一冷。 “我不怕丢人,我敢在这里揍你。”她说,“你要是不怕丢人,就来试试。” 适才还笑盈盈的女孩儿,此时神情冷峭,齐乐云也是常跟姐妹吵架的人,什么脾气狠话没说过,但此一刻,她竟然吓了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是怕打架,也不是怕丢人,但,她也不知道是怕什么—— “小姐。”婢女也吓坏了,抓着她,“快走吧。” 其他的女孩儿瞧见这一幕,真要打起来,她们也要跟着丢人,纷纷上前拉住齐乐云。 “走吧走吧。”“快回去吧。”“仔细回去晚了你爹娘骂你,你不是说你爹不让你跟楚昭作对吗?”“小心以后不让你出门。” 大家拉走了齐乐云,只不过这一次,话里只说齐乐云,没人指责楚昭,也没有往日先前赤裸裸的不屑。 女孩子们一瞬间都走了,门厅这边只余下楚昭主仆。 女孩子们一开始推搡的时候,内里好热闹的年轻人们就兴奋的呦呵一声:“打起来了啊。”“这小姑娘厉害啊。”“哎,先前楼上说打架的,不会就是她吧。” 男人和女人打架没什么可看的,女孩子们打架还没见过呢! “燕来,燕来,你快起来看。”有人摇晃那凤眼少年。 刚喊一声,就被谢燕来一只手反按在地上。 谢燕来另一只手按着蒙头的桌布,从桌布后传出的声音更闷:“喊什么喊,快别喊了,喊恼了她,她来跟你打,你丢不丢人!” 被按在地上的年轻人有些不解:“也不至于见谁打谁吧。” 两人正撕扯,其他年轻人说:“别担心了,人走了。” 地上的年轻人被松开,谢燕来也终于掀起桌布看向门口,果然见门口没有了女孩儿的身影。 他呼出一口气,将桌布扔在一边,抓起酒壶晃了晃,仰头喝起来。 京城这么大,怎么就碰上她了,吓人一跳! 7017k ------------ 第三十一章 叙旧 楚昭缓步走在街上,阿乐小心翼翼看她:“小姐,你别生气。” “生气?”楚昭笑了,“我没生气,我跟她们生什么气。” 说来说去不过是女孩儿之间的口角嫌弃,跟经历的生死阴谋相比,什么都不算。 她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我是在想必须尽快回边郡了。”楚昭说。 谢三公子出现在京城,提醒她将来会发生的事,也让她再次迫切的要见父亲。 除了问母亲的事,还有一件事。 那一世谢氏谋反的理由是萧珣得位不正,与奸人勾结谋夺皇位。 奸人就是她父亲楚岺。 谢氏说,三皇子屠杀整个东宫,但其实太子的儿子被救出来了,然后托付给楚岺,但却被楚岺与中山王合谋害死了。 否则,根本轮不到中山王世子来继承皇位。 这就是楚岺和中山王的交易,证据就是她当了皇后。 真是太可笑了,这种荒唐的话,她都当个笑话,谢氏是实在找不到谋反理由,这样胡编乱造。 她父亲楚岺是什么人啊,罪官,就算小殿下被救出来,托付谁也不会托付他父亲啊。 陛下和太子只怕都不记得他父亲是谁了。 但现在,她觉得,或许要重新想想—— 总之有太多的事不解,她必须见到父亲,不能再留在京城了。 阿乐不知道小姐这一瞬想了多少事,握紧楚昭的手:“小姐,你不要急,我们再想办法。” 楚昭回过神,办法,她想了想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找阿九。” 阿九?阿乐一瞬间都有点没想起这是谁,怎么突然说起阿九了? 小姐竟然还记得这个人? 她要说什么,一旁有犹豫的声音传来。 “楚,楚小姐?” 楚楚小姐?喊谁呢?阿乐看过去,楚昭已经欢喜地喊“张军爷!” 街旁一间杂货店门口,有两个男人拎着大包小包站着,原本是他们先开口,女孩儿看过来喊的时候,他们神情又有些躲闪。 “真是楚小姐啊。”张谷说,“我们就,就随口喊了声,要是不合适,我们这就走了。” 不合适的意思,是与这位楚小姐结识的原因,并不怎么光彩,对女孩儿来说,这些事不提也罢。 适才走出杂货店,看到这两个女孩儿,虽然跟当初那个阿福阿乐完全不同的装扮,但因为记忆深刻,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张谷忍不住就喊出声,喊完了又后悔,这女孩儿愿不愿意让他们认出来? 没想到楚昭神情没有恼怒,也没有疏离,而是欢喜不已。 这让他又有些开心,这女孩儿没嫌弃他呢。 “张军爷。”楚昭站到他们面前,“我正想你们呢——阿九呢?” 呃,张谷又有些哭笑不得,看女孩儿往他们身后左右张望,眼睛闪闪亮,满是期盼。 不是想他们,是想阿九吧。 这对儿有情人路途中被棒打分开,亲事是不成了吧。 ...... ...... 张谷看着女孩儿激动欢喜的神情,有些同情,人生就是这样,不会万事如意的,年轻人迟早要接受这个事实。 “楚小姐。”他低声说,“阿九不在我们这里了。” 楚昭愣了下,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他没跟你们一起出来?”她问,又高兴的说,“没关系,我跟你们一起去找他。” 张谷的眼神更加同情:“楚小姐,他,不当驿兵了。” 不当驿兵了?楚昭惊讶:“那他当什么?”不过无所谓,总归是他跟驿兵们都熟悉,能想办法,再次催促张谷,“我去见他问问。” “楚小姐。”张谷低声说,将话一口气说完,不让女孩儿再有机会多想,“他走了,不在驿兵营,我们不知道他去哪里,回来后,也没有再见过。” 楚昭听明白了,想到了张谷以前说的话,阿九是受罚的,所以,他当完了这次差就走了。 不对,她的眼神幽暗,阿九不是受罚,是送信的,是掩藏身份给父亲送密信的,送完了差事就结束了。 “他家是哪里的?”她问。 张谷摇头:“他是半路来驿兵营的,我们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更不知道家在哪里。”说到这里也有些怅然,“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相见。” 这个小子看起来很讨人厌,但又莫名的很讨喜。 你对他好,他也会对你好,你若对他不好,他非要你加倍不好。 楚昭心里也有茫然,那就不好找了,完成了任务隐瞒了身份,京城这么大,怎么才能找到他? 伯父肯定不会替她给父亲送信了。 把信交给张谷这些驿兵们,伯父肯定也会阻扰,这些普通的驿兵没有能力做主。 只有阿九。 这个又坏又狠心又奸诈又无情的家伙。 她应该警惕这个阿九,但又觉得整个京城能相信的,且真能帮上她的,只有他。 楚昭的眼瞬时有些茫然。 “楚,楚小姐。”张谷看到女孩儿的神情,又很心疼,唉,造孽啊,“你别难过。” 他脱口许诺。 “我想办法找找他,如果能找到他,告诉他你找他。” 楚昭真心实意的感谢:“张军爷,你真是个善人。” 这路途萍水相逢被她撞上的位卑驿兵,比她上一世遇到的所有人都好。 “想来老天爷也可怜我,让我遇上张军爷你们这些好人。” 说罢对张谷屈膝一礼。 阿乐也忙跟着郑重施礼。 张谷手足无措:“这说哪里话,客气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 “那就有劳张军爷替我费心了。”楚昭说,告诉张谷家住在哪里,又指了指阿乐,“到时候找她就好,她常在外边。” 张谷点头,阿乐也再次对张谷施礼,主仆两人告辞离开。 看着女孩儿神情蔫蔫的走了,张谷再次嘀咕一声造孽啊。 同伴在旁轻咳一声:“张哥,你这是不是帮人私相授受?” 呃,张谷结结巴巴:“哪有,不是,不要乱说,哪有私相授受——” 同伴戏谑地看着他不说话。 张谷无奈地说:“我就是看这孩子可怜,就帮忙递个话,见不见的,我也不管啊。” 同伴搭上他的肩头:“好好我知道,张哥是个善人嘛。” 张谷呸呸两声,两人继续前行。 “不过今天能遇到楚小姐还是很开心的。” “楚小姐见了我们没有回避,丝毫不嫌弃。” “是啊,不过第一眼的时候看楚小姐样子很凶,似乎刚跟人打了一架。” “别瞎说,楚小姐哪能天天打架呢。” ...... ...... 雅趣阁变的空荡荡,白场已经结束,晚场还没开始,但一楼大厅里那几个年轻人还没走,酒菜都空了。 谢燕来已经不再用桌布蒙头,懒懒倚坐招呼店伙计:“来来,上菜上酒啊。” 店伙计还没应声,几个年轻人无奈的站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谢燕来想了想:“天黑吧,外边这么亮,不安全。” 什么鬼话,就是真有不安全,那也是你让别人不安全,年轻人们再忍不住:“你就呆着吧,我们走了。” 谢燕来虽然被喊一声谢公子,但生母卑贱,半路被谢家认回,这辈子也就背靠家族,吃饱穿暖混日子,不会有什么前程。 他们不行啊,他们是正正经经的公子,将来还要博前程,出人头地。 跟谢燕来一起玩乐,也是为了跟谢家攀上关系,不能真就跟着他不管不顾的厮混。 年轻人们呼啦啦的走了,这边只剩下谢燕来一人。 店伙计试探问:“公子,酒菜还要吗?” 谢燕来瞥了他一眼,将一袋子钱扔桌子上:“为什么不上?小爷吃不起吗?” 这小爷脾气真不好,店伙计忙点头哈腰恭维高声喊着上好酒好菜,要走开,又被喊住。 “刚才二楼打架的人,是姓楚吧?” 店伙计忙应声是,随口问:“公子认的?楚——”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谢燕来不耐烦的打断“我怎么认得她!” 楚柯少爷是还没到闻名京城的地步,但不认得就不认得,这么凶做什么,都说谢三公子为人良善,但这个谢公子可不良善,店伙计诺诺要走,但又被喊住。 谢燕来手一扬,又扔过来一袋钱。 “找个人来,给我讲讲,二楼是怎么打架的。” 咿,店伙计欢喜的接过钱,还能有这好事?这富家公子真是难以琢磨,先前打架的时候不过去看,现在花钱听人讲,这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好嘞——公子您稍等——酒,菜,人,热闹,马上就来——” ------------ 第三十二章 在意 楚昭回到家里时,楚柯已经先到家了,看到儿子这般模样,蒋氏吓坏了,楚柯原本不想说,但越被问越委屈,流泪将事情经过说了。 大庭广众之下被楚昭打了,三皇子文会的帖子也被抢走了,蒋氏差点气晕,楚棠很震惊,楚岚大发雷霆。 “楚昭不是禁足吗?她什么时候出门的?” 楚昭这边的婢女委屈又无奈:“阿昭小姐关上门不许我们进,我们也不敢进,不知道她不在家啊。” 蒋氏怒火中烧:“这是谁的家!你们听她的?说什么不敢,眼里还有没有我?” 婢女仆妇们顿时又是一通求饶。 楚棠悄悄离开来到楚昭的小院附近的院墙边等着,果然不多时,看到楚昭和阿乐翻墙进来了。 “你们回来了。”楚棠打招呼。 阿乐带着几分警惕,楚昭倒是坦然嗯了声。 “大哥回来了,爹娘在发脾气呢。”楚棠说。 这是来告密,提醒?阿乐有些惊讶的看着楚棠,楚昭倒还好,点点头:“不奇怪。” 楚棠好奇问:“你真打大哥了?” “打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骂我爹,我当然要教训他。”楚昭说,看着楚棠,“我说过了,谁要是敢当着我的面羞辱我爹,我就不饶他。” 楚棠笑说:“你别这样看我,我记着呢。”又问,“你抢了大哥的帖子?” 楚昭将帖子拿出来晃了晃:“他连你我都不如,三皇子却把文贴给了他,你觉得是不是有问题?” 这句话听的楚棠高兴但又觉得不该高兴,楚柯当然不如她,但楚昭这也是要跟她相提并论吗? 她也觉得哥哥拿到文贴很奇怪。 “你的意思是,因为叔父啊。”她说。 叔父这么厉害啊,怎么以前无人提及,要么提及都是嫌弃,楚昭这次跑了一趟回来,叔父突然就成了香饽饽了? 连三皇子都看他的面子? 楚棠似笑非笑。 楚昭看出楚棠的心思,也没想解释,她并不是在炫耀,父亲要是被三皇子看重,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她一定要阻止楚柯参加文会。 谁知道文会上有什么陷阱等着楚柯,陷害楚柯也就是陷害楚家,必然是冲着父亲来的。 思索间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伴着楚岚的呵斥“楚昭!你好大胆!” 楚棠对楚昭做个同情的眼神,转身看那边喊:“爹,她回来了,我正要去跟你们说。” ...... ...... 以前的时候,她特别害怕伯父伯母的责怪,但凡他们露出一点不高兴的神情,她就不安。 现在看看,伯父伯母发脾气训斥根本也没什么。 训斥持续了半日,楚昭坐在室内,洗了手喝了茶,还抽空吃了几口点心。 不管伯父伯母说什么,她只说两句话。 “楚柯先羞辱我爹爹的,他敢羞辱我爹,我就敢揍他,就是我爹在这里,揍他也天经地义。” “文会的帖子,是他输给我的,愿赌服输,君子一诺千金。” 伯父伯母倒是很多话反过来倒过去说,不是怒斥,就是眼泪,除此之外,也打不了她——她也不会乖乖站着挨打。 但凡楚岚声音大一些,态度凶一些,楚昭就眼神戒备,阿乐也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两人一副你敢打,我就敢还手的模样。 楚岚是个斯文人,实在做不出跟侄女厮打的事。 让仆从来绑了——看起来也不太好绑,那个婢女竟然攥着一根棒槌,一副要打人的模样,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把门锁了!”最终楚岚下了命令,“不许再出门一步。” 院门哗啦被上了几层锁,又让这些仆妇婢女日夜盯着。 “你们再看不住人,就不要吃我家的饭,发卖了去。” 不过望春园文会的帖子没能要回来。 “哥哥连我都比不过去,还有什么脸去三皇子的文会?”楚昭在门内冷冷说,将帖子拍在桌子上,“如果非要要的话,也是哥来跟我再比一场,比过我了,我自然还给他,伯父生他养他教他已经尽父亲之责师之职,难道连做学问都替他?” 什么话,楚岚甩袖恨恨的走了。 小院恢复了安静,阿乐摇了摇门,听到锁哗啦响,以及外边仆妇婢女颤颤声“阿昭小姐别为难我们。” 阿乐没砸门翻墙的闹为难这些仆妇婢女,只问:“饭不会不给送了吧?” 仆妇婢女们松口气忙忙的说“那是当然。”又殷勤的问“阿昭小姐想吃什么?”甚至连阿乐都问了“姑娘你想吃什么?” 阿乐乐颠颠地回到室内,看楚昭已经卸了钗环散了头发,躺在摇椅上歇息了,一旦没有喜怒的时候,小姐的脸色总是有些哀伤。 是因为被骂了吧,大老爷大夫人对小姐也太凶了。 如果知道大老爷大夫人这样对待小姐,将军一定舍不得送她回来。 “小姐,别难过。”她轻声安慰。 楚昭睁开眼笑了笑:“我没难过。”伸手轻轻抚了抚阿乐的脸颊,“我是在想,原来很多事,是你在意,它就是个事儿,你若不在意,它什么都不是。” 什么事儿?阿乐眨眼不解,但没问,只用力的点头:“没错呢。” 是啊,没错,这一世的她,再不会因为别人的贪嗔痴怨憎会困扰束缚自己了。 有人死一次才跳出束缚,有人则一生下来就不在束缚中。 谢燕芳缓缓走进东宫。 这是他第二次来东宫,上一次是太子妃出嫁时,他作为兄弟护送长姐。 但他比新娘子还要含羞,全程都躲在人后,并没有与任何人攀谈。 不过,他惊鸿一现,很多人见了过目不忘。 一路行来,东宫的人,不管是官员还是宫女太监都停下脚步,有人热情的打招呼,有人安静注视,谢燕芳不惶不恐穿行而过。 太子妃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宫装,坐在东宫花园水榭的锦榻上,将宫女们采摘来半开的春花一一晾晒。 “阿姐是要做花酱吗?”谢燕芳问,伸手帮忙摆春花,“阿姐不在家,再吃不到好吃的花糕了。” 太子妃抬起头,有着与谢燕芳相似,但不如他的容貌。 她温婉一笑:“那是你挑嘴,家里姐妹谁不会做。” “阿姐独一无二。”谢燕芳说,“每个姐妹的花酱都不同。” 太子妃轻叹:“姐妹们都是要出嫁的。”再抬眼看他,似笑非笑说,“你若是想吃长久不变口味的花酱,就娶个妻,让她学做花酱。” 谢燕芳一笑,拈起一片花瓣放进嘴里:“哪用那么麻烦,我跟阿姐学自己做就是了。” 太子妃呸了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叔父管不了你,我也不管你,我知道你自有主意。”她说,让宫女们把春花架子抬走,问,“太子给的差事你是非要辞了不可?” 谢燕芳点头:“为了表达诚意,我亲自来一趟。” 太子妃蹙眉:“这个差事也是我事先挑选过的,不会碍着杨氏的利益,反而能助力他们,这也不行?” 谢燕芳摇头:“不行,天下谁都能助力杨氏,唯独我们不行。”他看着太子妃,轻声说,“杨氏是太子殿下的亲族,不是我们的。” 太子妃听懂了,他们不能得罪杨氏,但也不能亲近杨氏,这样都会让太子不悦。 她握着手喃喃:“因为我当了太子妃,我们谢氏反而没有了出头之日?” 谢燕芳笑道:“阿姐,我谢氏出头,又何须官职勋爵?” ------------ 第三十三章 燕芳 堂弟自幼聪慧,她能成为太子妃,其实并不是谢氏家族的缘故,而是因为谢燕芳。 太子的亲事,本是杨氏赵氏相争,皇后不在了,帝后情义在,杨氏要亲上加亲,但贵妃陪伴多年,恩情正浓,赵氏也希望亲上加亲。 东阳谢氏虽然是大族,但只是一地豪族,不是天下豪族,在杨氏赵氏以及皇帝眼里并不算什么。 谢氏也从未想过能成皇亲。 机缘巧合,太子好骑射经常在外游玩,有一次来到了东阳。 但太子为人倨傲,不见任何东阳豪族,不参加他们的宴请,不接受礼物,连官员们也被赶走,率众在野外扎营,骑射猎杀欢宴。 诸人不敢去惊扰,只能远处观望。 没想到谢燕芳独自一人翻进了太子的猎场,站在山丘上一箭射走了太子的猎物。 那时候,谢燕芳十三岁。 私自潜入,手持凶器,这个小少年当场就能被围杀,谢氏,甚至整个东阳官员权贵都难逃罪责。 但被围住的时候,少年谢燕芳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拎着猎物笑说:“原来太子的箭术不如我啊。” 太子好武,哪里能让这少年带着赢了自己的得意死去。 于是两人比了箭术,骑术,甚至瘦弱的谢燕芳还敢举石锁。 一场场下来,两人相谈算不上甚欢,但玩得倒也畅快。 最后,太子拎着长刀问他服不服,如果服了,就可以去死了。 谢燕芳依旧也不怕。 “我生来衣食无忧,敏捷聪慧,学什么会什么,想要什么就去探求什么。”十三岁的少年豁达一笑,“听闻太子好骑射以及巨力,特来亲眼一见,今日见过了,就没有憾事,朝闻道夕可死。” 太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孤罚你倒是成全你了。” 谢燕芳想了想:“如果殿下真要罚我,不如娶我姐姐吧。” 这话就更好笑了,能与太子成亲,是天下最荣耀风光的事,将来是要成为后族,为此争抢的世家不计其数。 这小子竟然说这是惩罚,这真是大不敬的言论。 “嫁给太子当然是天下最荣耀的事,我谢氏也将一同万众瞩目,但对我来说,瞩目之下,必然灼灼,我受到赞誉会被认为是承蒙殿下您的光彩,我若行为稍有偏差,则会被责问玷污了您的光彩,小子此生此身都将不得肆意。” 太子哈哈大笑,他不喜欢读书人,尤其是三皇子那样披着狂狷假象的奸诈读书人,这谢家小子也很奸诈,但奸诈的像武人一样坦诚。 说的没错,成为他的太子妃,日子可不好过,谢氏夺走了太子妃位置,必然激怒杨氏赵氏,要承受他们的怒火,要卷入纷争中,谢氏要么压制杨氏赵氏,要么受困顿与杨氏赵氏,两方较量,变成了三方厮杀。 这是太子要的局面。 但京城的那些世家都畏惧杨氏赵氏,不肯相争,这也是轻视他这个太子。 没想到谢氏这么个小少年敢冒险前来自荐,太子勇武,也最欣赏勇武者,于是让谢燕芳原路悄无声息离开,第二日便接见当地官员世家,并特意与谢家族长相谈。 那时候,谢家族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一个月后,太子请皇帝下旨,东阳谢氏女为太子妃。 那时家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爷爷爹爹叔父上上下下真是差点被吓死。 太子妃不由抿嘴一笑。 作为谢氏长房长女,她是独一无二的人选,从一个世家小姐,一跃为太子妃,将来还会是大夏的皇后,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她小时候可没有算卦的说她命格贵重,也没有被人另眼相待,她今日的地位是堂弟拿命博来的。 十三岁的时候就能一博让谢氏天下闻名。 二十三岁的谢燕芳自然更能让谢氏无忧。 “这些事你自有分寸,我就不操心了。”太子妃笑说。 谢燕芳点头:“阿姐,出嫁的时候就与你说过,你只需要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便足矣,其他的事无须操心。”说到这里看了太子妃一眼,“比如你与太子一起为我挑选差事的事,不要再做了。” 太子妃嗔怪:“我与太子亲近,他作为丈夫随口问我,我这个妻子也随口答了句,这也不行吗?” 说罢看着谢燕芳似笑非笑的神情,便自己摆手。 “是,是,阿姐我知道了,小弟你不要担心。” 谢燕芳一笑没有再多说。 “家里都还好吧?”太子妃问,“我听他们说,那个燕来极其不听话,整天惹是生非,影响家里的声望,当时那女人带着孩子上门的时候,就该打死了事,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咱们家的血脉。” “是不是咱们家的血脉,咱们家说了算啊,至于声望,阿姐不用担心,其他人不听话,惹是生非,不会有损谢氏声望,反而令谢氏声望更盛。”谢燕芳说,说到这里一笑,“因为谢氏有我。” 看着年轻人脸上淡然的笑,太子妃心里感叹,谢氏女都生的相貌一般,谢氏的男儿个个好颜色。 虽然她没有见过那个半路认亲的外室子,听家里人来信描述也是长的极好,跟谢燕芳不差分毫。 但长得好看又如何,能让她当弟弟看待的,只有谢燕芳一个,她的同胞兄弟都不行。 “三弟一定要娶个相貌极好的妻子。”她说。 好让儿女都能长得好看。 谢燕芳哈哈笑:“真是长姐如母,离开东阳家里,我好像还在母亲跟前。” 太子妃嗔怪。 有宫女疾步而来,低声说:“太子殿下请公子过去。”又补充一句,“在练武场。” 谢燕芳应声是起身,太子妃跟着站起来,叮嘱:“不要跟殿下比力气了,殿下的石锁越来越重,已经砸伤压死过好多人了,你是一点伤都不能有的。” “人的命只有一次,拿命相博做一次就够了。”谢燕芳低笑,“阿姐你现在是太子妃了,我也不需要拼命。” 是啊,只要她是太子妃,将来是皇后,谢氏哪怕没有实权,这天下也没人敢惹,太子妃抿嘴一笑,拍他肩头:“快去吧。” 谢燕芳转身走,太子妃又唤:“你与太子说完话别急着走,我让羽儿回来,他在读书,你这个当舅舅还没见过他呢。” 太子与太子妃的嫡子,皇帝赐名羽,今年六岁。 谢燕芳一笑说声好。 ...... ...... 只穿着单衣赤裸双臂的太子将石锁扔下,接过骑射随从们递来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看谢燕芳。 谢燕芳围着石锁转,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要试试吗?”太子笑问。 谢燕芳摇头:“当年在东阳都没有举起殿下的石锁,如今更不行了。” 太子眉眼满是戾气:“是吗?所以你们谢氏如今一点豪气都没有了,连孤指派你们做事都不肯?” ------------ 第三十四章 背后 跟杨氏赵氏的煊赫,把持朝政不同,自从太子妃出嫁,谢氏就没人在京城当官了,原本当官的要么辞官,要么外放到郡府。 杨氏赵氏的子弟不说有名有姓的,就是一个受宠奴仆的儿子都恨不得安排个官职,谢氏,谢燕芳这样有名的公子却清闲在家。 太子这些年几次提出要谢燕芳出仕为官,谢燕芳一直各种理由推辞,推辞这么久,太子本就不好的脾气被惹急了。 “孤与你们谢氏结亲,可不是单单为了生儿育女。”太子冷冷说,眼中满是戾气,“谢三郎,你自己也说过,与孤结亲是对你的惩罚,你过得这么舒服,可不像是受罚啊。” 三皇子越来越不逊,父皇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氏气焰越来越盛,而杨氏明显不敌。 谢氏还躲在后面享清闲。 他赐予谢氏皇亲资格可不是因为当善人,也不是沉迷谢氏女美貌。 是要三方相争,他这个上位者才能省心省力。 “殿下,冤枉啊。”谢燕芳说,神情无奈,“臣等如今不做事,才是对殿下最好的相助。” 太子冷笑:“说说你歪理。” “三皇子不能留了。”谢燕芳说。 太子被吓了一跳,宛如又见到了十三岁的谢燕芳,那时候他站在山丘下,看着山丘上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少年穿着白衣,手中举着弓弩,虽然貌若天仙,但带来的惊吓如鬼魅。 他虽然不惧杀人,也十分厌恶这个三弟,但除掉三弟还真没敢想过——父皇还在呢。 “你以为他是鸡狗吗?”太子呵斥,说除掉就除掉了,“他深受父皇喜爱,又有赵氏鞍前马后,还有,你别真以为他这么些就是个躲起来读书。” 打着读书的名义,收拢人脉声名,三皇子手里握有的人和钱不知道多少。 谢燕芳笑说:“所以杨氏在明,我在暗,就能更好的为殿下做事。” 太子哦了声:“怎么做?” “杨氏声势大,人人都盯着他们,很多事他们不便做,很多人他们结交不了,那就有我们来。”谢燕芳说,拿出一卷文册,“这是我这些年走访的人,有名门望族,也有隐居山野的有才之士,还有一些看起不起眼,但必要时刻会有用的蒙尘之人。” 太子伸手接过打开看,脸上浮现笑容,眼中的戾气散去:“不错不错,这些事舅父的确做不来,比如这位——” 他指着其中一个人名,又是恼火又是笑。 “前几年舅父去拜访他,他听说后,连夜背着包袱翻墙跑了。” 那人不一定不想为他效力,而是嫌弃杨氏名声,不愿意与之为伍。 相比于杨氏,谢氏的确让人好感。 太子的视线要收回的时候,滑过一个名字,停顿下。 “这个楚岺——” 谢燕芳知道太子会有疑问。 太子以勇武自居,但不喜欢不臣服与他的勇武,所以不会喜欢楚岺这个人。 他解释说:“这个楚岺虽然对陛下大不敬,违抗圣旨自以为是,被陛下弃用,但十多年来依旧能稳居卫将军,可见陛下与他必然还有未了的情分,这种人可能在某一时刻,说一句话,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所以留着备用——” 太子哈哈笑了,有时候聪明也不是无所不能。 “三郎,你说的都对。”他说,“但楚岺要死了。” 谢燕芳的确不知道这个,神情惊讶:“毫无所闻。”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太子笑说,“他本就是个毫无所闻的人,谁会在意他的消息。” 楚岺就是死了,谁又在意。 谢燕芳好奇问:“殿下,你怎么知道的?” “父皇告诉孤的。”太子随口说,“他要死就死吧,还有脸给父皇写信,怎么?还想要死后追封吗?” 真是好笑,太子哈哈大笑。 谢燕芳没有笑,神情若有所思,问:“所以,除了陛下,其他人都不知道?” 太子好笑:“别人知道又怎样?他还有脸到处跟人说自己要死了吗?都巴不得他快点死呢。” 说着一摆手。 “既然你不肯出仕为官,那从你家随便选一个送去边郡接替楚岺的位置吧,无关紧要,也不会太扎眼,免得给赵氏占去。” 谢燕芳哦了声。 这哦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太子瞪眼,这小子似乎在走神。 “想什么呢!”他说。 楚岺,谢燕芳将这个人名在心里滑过,说:“怪不得他女儿回京城来了,原来是送幼鸟归巢。” 还在想楚岺啊,太子摆手:“别想了,不值得费心思,无关紧要的人。” “不。”谢燕芳一笑,“虽然无关紧要,但这次倒也可以为殿下出一份力,三皇子办文会的事您自然也知道。” 太子冷笑一声:“孤甚至知道,他办完了文会,就要让这些聚集来的书生,散布立储当立贤,不论长幼的话来。” 赵氏和三皇子已经迫不及待了,皇帝身体不好,如果等皇帝真亡故了,太子名正言顺,他们再怎么折腾也没用。 谢燕芳说:“殿下无须在意这些小伎俩。” 太子哈哈一笑:“孤当然不在意,无能小儿,靠着言语又能如何,孤就等着他闹起来,孤正愁没有理由打死那些犯上作乱的奸人们。” 谢燕芳含笑点头:“在身份地位和力量面前,宠爱是不堪一击。不过,在之前,殿下也可以给三皇子一个难堪。” 太子看他:“孤可不屑于去扰乱他的文会。” 三皇子越不逊,他越要当个心胸宽广的兄长,没必要为了一个文会,惹父皇不快。 谢燕芳说:“殿下不用出面,楚岺的女儿已经代殿下先行了。” 楚岺的女儿?太子不解:“怎么讲?” 谢燕芳一笑:“三皇子不知被何人授意,或者是楚岺的侄子怎么投机取巧,拿到了文会的帖子,但那张帖子又被楚岺的女儿当众夺去,骂其堂兄不配。” 今日楼中的热闹刚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也立刻知道这件事这个人怎么用。 “三皇子文会的门帖连一个女子都不屑,这文会岂不可笑?” ------------ 第三十五章 宣称 太子妃送走了堂弟,并没有得以清闲,两个公主跑来找她。 皇帝子嗣不多,只有两个皇子三个公主,一个公主已经出嫁,余下两个公主还未说亲。 皇帝懒得管,两个公主也乐得逍遥,成亲嫁人哪有当公主自在。 太子妃出身世族,闺阁举止礼仪严厉一些,两个公主也不怎么喜欢来找她,来了就是有事相求。 果然,是在三皇子那里受了气。 “望春园是父皇的,三哥在那里举办文会,凭什么不让我们去玩。” “说是请天下读书人,我们难道是没读过书吗?” 太子妃问:“是单单不让公主去吗?” 两个公子的性情跟三皇子也不相上下,兄妹相看两生厌,如果仅仅是兄弟之间口角,跟他们东宫无关。 公主显然知道会有这么一问,撇撇嘴,太子哥哥也不是和蔼可亲的好兄长,她既然敢来,就有敢来的底气。 她摇头叹气:“要是不喜我们也就罢了,三哥说的是不让所有女子们去。” 太子妃将手里的针线打个结:“许是怕去了无趣,毕竟是读书人的事。” “才不是,三哥说的可难听了。”另一个公主说,“他竟然说女子们所谓的读书是意图不轨,去文会也只是为了私会男人。” 说着嘤嘤的哭起来。 “这也太羞辱人了,身为皇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天下人怎么看,天下的女子们还怎么读书。” 世族家里的女子们可都是要读书的,知书达理嘛。 三皇子这一句话,扩散一下,就是得罪世族了吧? 太子哥哥会感兴趣吧? 这话的确有些不妥,太子妃皱眉,三皇子的举止做派越来越不像话,但又能如何,她作为皇嫂去斥责? 太子最好不要牵涉进来。 “哭什么哭!”太子的声音从外传来,“身为公主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谁欺负你们,你们打回去就是!” 两个公主吓得不敢哭了,三皇子说话讨厌,太子则是敢打人的。 “太子哥哥,别人也就罢了,三哥我们可不敢打。”她们说,恭维哀求,“只有太子哥哥您能打。” 太子哈哈笑:“不用我出面。” 两个公主对视一眼,正要再次煽风点火,听太子说:“有人已经出面打了。” 这天下除了太子谁敢打三皇子?连皇帝都不舍得动三皇子一根手指头呢,两个公主惊讶,太子妃也不解地看过来。 “楚岺之女,刚刚赢了其兄,夺走了望春园文会帖子。”太子说,神情满是嘲讽,哈哈大笑,“三弟这望春园文会选的才俊,连一个女子都比不过,哪来的脸嘲讽女子,说不让女子们参加。” 他伸手一指。 “去,你们告诉他,这样的文会,你们还不屑参加呢!” ...... ...... 两个内侍恭恭敬敬的送谢燕芳出门,待要到门口的时候,有宫女追出来。 “三公子,三公子。”她急声唤。 谢燕芳回头。 “三公子。”宫女近前喘息说,“怎么要走了?太子妃把小殿下接回来了,等你去见。” 小殿下啊,一来是他真忘记了,二来么,不见更好,谢燕芳带着歉意说:“我有事要去忙,这次就不见了。” 宫女啊了声,急急说:“三公子还没见过小殿下呢,小姐常常给小殿下提及你,小殿下对公子非常倾慕。” 这宫女是太子妃从谢家带进宫的,见了家里人,以前的称呼就冒出来。 谢燕芳笑道:“太子殿下吩咐我做事,我必须做好,不能让小殿下对我失望,待我做完事,再来拜见小殿下。” 摆出了太子,这是无论如何不肯了,宫女有些无奈,看了眼退开了的太监们,低声说:“三公子,您也太谨慎了,其实跟小殿下亲近一些,太子殿下不会怪罪的,你这样回避,小姐进了宫,倒成了孤家寡人了,多难过啊。” 谢燕芳摇头:“我不是为了这个,让阿姐宽心,我已经给小殿下准备了很多礼物。” 礼物也没办法跟人比嘛,但三公子一旦做了决定从不改变,宫女无奈应声是,带着几分哀求:“那你忙完了别急着走,再来看看小姐,见见小殿下。” 谢燕芳说声好,转身上车,此时宫门内有一辆华丽的车驾驶出,随行的禁卫太监宫女众多。 是公主。 谢燕芳立刻放下车帘。 一个公主在车内看到了落帘美人半面的一幕,啊呀一声:“是谢三公子!” 另一个公主立刻也挤过窗口来,探身向外看。 当年在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的时候见过一眼,那俊美少年,站在华丽的宫廷里熠熠生辉,见惯美人的她们也过目难忘。 “谢三竟然来了。” “适才太子妃也不说一声。” 一个公主恨不得下车将谢三公子拖进宫廷,另一个公主按住她:“先不急,既然来京城了,肯定还要来见太子和太子妃,有的是机会见他,我们先去找三哥算账。” ...... ...... 三皇子读书,不许别人打扰,但两个公主的车驾也不好阻拦,尤其是去而复返耀武扬威,公主亲自拿着鞭子抽打拦阻的宫人。 片刻之后公主的车驾又驶出望春园,避让在一旁的宫人能听到两个公主在车内开心的大笑。 几个文士走进厅内,看到席地而坐的三皇子面色阴沉,眼中满是阴鸷。 “公主真是太过分了。”一个文士小心的说,“竟然敢来跟殿下吵闹。” 本以为两个公主挨了骂,会去跟太子哭诉,太子则会借机来斥责三皇子,到时候,三皇子跟太子吵一架也算是为望春园文会做前奏了。 但没想到两个公主竟然去而复返来跟三皇子吵架。 跟公主吵架就没什么意义了。 而且看来,三皇子还吵输了。 三皇子拍了拍膝头:“那个楚岺的侄子,我本没想把他怎么样,不过是正好出现在眼前,我也就顺手用一用,待到望春园文会的时候,添点热闹。” “真是没想到,我还没做什么呢,他们竟然先甩了我一耳光!” “好啊,好啊,好一个楚岺之女,好一个本王的帖子一文不值。” 他抬脚踢翻桌案。 “来人。” 一个文士立刻上前,听三皇子吩咐。 “文会的关卡加上一关——”三皇子笑的浅浅又阴森,“须得胜过楚氏女——” 说到这里又停下,还不知道这个楚氏女叫什么呢。 室内一多半的人都不知道,谁会在意这么个小人物。 还好先前公主来吵闹时,一个内侍听着记住了,上前回禀“楚昭。” 三皇子伸手提笔刷拉写下。 “须得胜过楚氏女,楚昭。” 写罢一甩。 “拿去,张贴门外,既然这楚女如此厉害,我就送她扬名天下!” 文士双手接过帖子,应声是。 这哪里是让楚氏女扬名啊,这是拿楚氏女祭旗呢! ------------ 第三十六章 暗思 楚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院门被锁了,虽然她能翻出去,但出去也没什么必要。 她在房间里跟父亲写信,再者,鉴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乱事,还是躲在家里最安全。 那一场乱事京城遭殃的人不少,有一些人家因为是太子的心腹,被故意趁机除掉,但大多数则是倒霉,仅仅是因为三皇子为了把事情闹大,做出匪盗叛乱的假象,顺手祸害了。 那时候她和萧珣刚成亲,住在京城外皇帝赐予的行宫里,等待启程回中山郡,事情发生时,她很担心城里伯父一家人,还好楚园虽然有名,但位置很偏僻,避开了太子所在,四周也没有太子心腹人家,逃过一劫。 所以这一世只要好好呆在家里,也不会有事。 楚昭握着笔停顿下,想起那场乱事心里有些堵,虽然没有亲眼见惨事发生的场面,但十几天后伯父一家来找她,伯母和楚棠讲述的十分吓人。 她自己也有感触,她当了皇后,第一次举办宴席,来参加宫宴的人不多,而且很多先前结识的女孩子们也看不到了,她们要么死在乱事中,要么家宅家人不幸,不得不离开了京城。 这些还是有高门深墙相护的,那些小门小户的平民百姓死伤更多。 “小姐?” 阿乐从外边进来,看到小姐脸色复杂,似乎愤怒,似乎哀伤,手里的笔被攥得咯吱响。 她吓了一跳小声唤。 楚昭回过神,看到阿乐担心的神情,忙安抚:“我没事,想一些事。” 想想遇到的这些事,小姐生气是很正常的,阿乐点点头。 “阿柯公子没有再出门,院门屋门都没出。”她将家里人的动向一一说来,“大老爷和大夫人吵架,也仅仅是吵架,没有说再把小姐怎么样,哦,阿棠小姐倒是出门去了。” 出门打探消息去了吧,楚昭不以为意,只听家里人说不全面,楚棠当然要去姐妹们那里打探。 “还有,张军爷没有来找我。”阿乐又说。 她还特意在家门外的街上走了几圈,唯恐张谷记不住找不过来。 楚昭也不意外,阿九送密信身份保密,不会轻易被人找到的。 “阿乐。”她唤道,“你去街上帮我打听另一个人。” 阿乐忙问:“小姐你说。” 楚昭说:“谢三公子,谢燕芳。” 咿,阿乐有些惊讶,想到在酒楼小姐看到谢三公子差点扑下楼的样子,难道小姐也对谢三公子感兴趣? 谢三公子那么有名,那么多小姐们都喜欢,小姐喜欢也理所当然。 “小姐。”她问,“打听什么?” 楚昭也不知道,前世今生对这个人都是只闻其名:“不管什么,只要是跟他有关的都可以,越多越详细越好。” 阿乐也不再多问应声是,转身就出去了。 楚昭看着阿乐利索的翻过院墙,叹口气,眉头微皱,人手太少了—— 何止是人手少,她没人可用,只有一个阿乐,要打听的事和人越来越多,要做的事也越来越多—— 一开始她只想着逃离京城,逃离嫁给萧珣的命运,至于其他的事没有想,也管不了。 但现在她再次被推回京城,就忍不住多想一些,比如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场乱事荼毒那么多无辜的人。 而且,如果太子不死,萧珣就当不上皇帝,那才是彻底的断绝了前世的命运。 怎么让太子不死? 她冲过去告诉太子说三皇子会把他们一家都杀了,且不说太子听了会不会把她当疯子拉出去砍了,她根本就见不到太子。 但有一个人比太子容易见到,也是最能改变太子命运的人,谢燕芳。 论关系,他是太子的小舅子。 论命运,他能且敢不服萧珣为帝,率众谋反。 论能力,就更不用说了,此人有名望,有实力,一直到她这个皇后死了,萧珣和朝廷都还没有平叛成功。 给他透露点消息,暗示一下三皇子的筹谋,谢燕芳肯定能做点什么。 太子的命运改变了,萧珣,谢燕芳,她,很多人的命运就都可以改变了。 楚昭深吸一口气凝神,仔细的回忆有关三皇子谋害太子的事。 ...... ...... 楚棠也在仔细的回忆,但面对女孩儿们的期盼的眼神,只能摇摇头。 “我实在不知道,她原来会这么多。”她无奈的说,“我这个妹妹,连我也瞒着呢。” 女孩子们神情不满。 齐乐云更是问:“你们该不是串通好了,一起耍我们呢,一个装作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被我们嘲笑戏弄,在我们得意洋洋的时候,展露真正的本事,让我们目瞪口呆,可怜又可笑。” 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 她们看的时候也哈哈笑,但当她们变成话本中的人,就不好笑。 楚棠苦笑:“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啊?没好处的事我会做吗?” 好像真不会,女孩子们又点点头。 “我跟你们是一样的,都是她眼里可笑的。”楚棠说,“我出来问问,问清楚了,心里也有底了,免得我们一家被她当傻子耍,可怜我哥哥,以后是没法见人了。” 想到楚柯,女孩子们同情又好笑又恼恨。 “你哥哥怎么回事?”“我看她的确是把你们家人当傻子耍呢。”“说起来,她和你比谁更厉害呢?”“我看她那些字,阿棠你也有些不如呢。” 楚棠坐在女孩儿中间,任凭她们拿她取笑,只无奈的说:“单凭这个心眼我就不如她了。” 齐乐云哼了声:“都是姓楚的,差别怎么那么大呢。” 先前这话是用来取笑楚昭,吹捧楚棠的,现在反过来用,齐乐云也觉得蛮好用的,她讨厌楚昭,但也不喜欢楚棠那副样子。 如果说楚昭明着瞧不起人,那楚棠就是暗着瞧不起人。 这个人,特指她齐乐云。 她日常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今天终于逮到报仇的机会了。 楚棠笑的有些勉强,所以说,这就是家里多个厉害姐妹的坏处,正要说什么,旁边忽的有年轻男人走过来。 “请问。”他施礼,抬起头看着楚棠,“你是楚氏女吗?我听到你们说的话。” 什么意思?楚棠一怔,再看这男人的神情,算不上翩翩贵公子,而且眉眼还带着戾气—— “不。”她的本能让她立刻摇头,“我不是。” 那男人倒也不啰嗦,闻言再次一礼“打扰了。”转身走了。 其他的女孩儿们都还没回过神。 “怎么了?”“他问什么?”“他认识阿棠?” 楚棠却没说话,转身向楼下望去,先前那男人已经走下楼,楼下还有不少年轻人,正跟那男人说话,虽然说话声音不大,但人多了声音就传上来。 “楚氏女。”“望春园外就是这样写的。”“那我等就去。”“倒要看看是何等女子。” 然后又有人跑进来,挥手喊“打听到了楚氏女住哪里了。”“跟我来!” 先前那些年轻男子瞬时都涌出去。 楚棠伸手按住心口,心跳砰砰,感觉极其的不妙! ------------ 第三十七章 登门 楚岚觉得莫名其妙。 他如往常一般躺在书房里看书,无官无权无前程,除了看书还能怎样。 蒋氏不肯跟他去书院,嫌弃那里荒山僻壤,他何尝不嫌弃,但没办法啊。 不过以后就能了,人死为大,换来皇帝顾念一下旧情,给楚氏一个正经差事,人死万事空,冒犯皇帝忤逆大罪也就揭过去了—— 楚岚喝了口茶,吐出一口长长的闷气。 下人来报“老爷,外边来了好多人。” 楚岚愣了下,虽然无官无职,他到底是博学多才,也不是籍籍无名,也有很多人相交,这是新朋旧友来了与他喝酒饮茶说笑了吗? 下人一开始也这样认为,但—— “都不认识,而且,他们说——”下人说,怯怯看楚岚一眼,“要找楚氏女。” 楚岚莫名其妙,他知道他的女儿阿棠聪慧博学多才,在京城颇有小名,但那都是在女子们中闻名。 听闻消息来过来的蒋氏也不解,她以为是楚岚的客人,来质问不提前告诉她胡乱请客,没想到不是找楚岚,是找楚氏女。 从来没有一群人上门来找一家女儿的,当然,说亲除外。 但说亲,也没有一群男人一起上门来吧。 “不是说亲。”又一个下人跑进来,比起先前下人的怯怯,神情变得惶惶,“老爷夫人,他们说要跟楚氏女比试。” 蒋氏更不解了,比试是什么意思? 但楚岚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他先前就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惹了什么麻烦,原来如此! 他手里的握着的书啪嗒掉在地上。 “大的未去小的又来。”他大喊,“冤孽啊!” ...... ...... “到了到了。”齐乐云说,掀起车帘看外边,“望春园现在人真多。” 她再看缩在车厢里的楚棠,楚棠拿起一把扇子遮住脸。 “不至于吧。”齐乐云好笑,“哪里就见不得人了?” 说着就要下车,但被楚棠拉住。 “人太多了。”楚棠说,“你别去。” 望春园本是皇家行宫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但因为文会引来无数读书人聚集,此时除了宫门被禁卫把守,其他地方都站满了人,甚至还有小商小贩,到处都是人,人多眼杂,她们两个下了车,肯定被人盯上。 楚棠让婢女下车去。 齐乐云问楚棠:“你是不是想多了?怎么就出事了?” 先前在酒楼被人打断后,楚棠说是认错人了,女孩子们也并不在意,她们生的美貌出身高贵,装作各种借口来接近的人多得是,不过家世门第高,跟着的婢女仆从多,不用担心有人意图不轨。 但楚棠一直心不在焉,散了场其他女孩子们都走了,她拉住齐乐云。 “我家可能出事了。”她低声说,“你帮我一个忙吧。” 齐乐云不喜欢楚棠,因为楚棠总是一副瞧不起她的模样嘛。 但看到楚棠牵着自己衣袖一副不安的样子,就忍不住得意,瞧不起她还不是要求她帮忙,立刻就答应了。 她本以为楚棠是被酒楼里突然冒出的男人吓到了,楚棠虽然跟她们一起玩,但身份地位可不如她们,也没有豪车和仆从相护。 但楚棠坐她的车却不是回家,而是来望春园,路上楚棠也不说话,神情凝重,不时叹口气,一副天要塌了的模样,搞得齐乐云也不由紧张。 “你惹了什么仇人了?”齐乐云再次问。 楚棠看着她:“我啊,惹了命,命给我个妹妹。” 什么乱七八糟,齐乐云瞪眼,还要再问,婢女急急忙忙跑回来了,声音颤抖“小姐,小姐,不好了——” 婢女被楚棠呵斥上车,车帘车窗都拉上,车内昏昏,婢女的小脸发白。 “阿昭小姐的名字,在望春园门口。”婢女颤声说,“上面说,要想入望春园,就要胜过楚氏女,楚昭。” 齐乐云震惊地转头,问楚棠:“楚昭竟然这么有才了?连三皇子都知道她?” “什么有才啊。”楚棠用扇子盖住自己的脸,“这是报复啊。” 果然她猜对了。 “楚昭在酒楼跟我哥比试的事被三皇子知道了,她抢的是我哥的帖子,但这帖子是三皇子给我哥的,被她说庸才不配,这就是骂三皇子识人不清。” “三皇子生气了,要报复她,她用比试赢了我哥,三皇子就让所有人都来跟她比!” “楚昭能赢了我哥,但她能赢了所有人吗?” 齐乐云从震惊中回过神,听完更加目瞪口呆,那这可真是—— 楚棠拉住她的手:“阿云,我是暂时不能回家了,让我住你家吧。” 谁让她也姓楚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 ...... “楚氏女出来!” “楚氏女出来!” “楚氏,真是太无礼了!” 楚宅门前聚集的人已经开始喊了,他们已经报了名讳,也说了来意,但楚家非常无礼,不仅不开门,还把门从内锁上了。 “既然你质问三皇子选人无能,以博学多才自居,如今三皇子如你所愿,你为什么又不敢出来?”几个读书人愤怒的喊。 然后响起更多的询问声“怎么回事?”“这个楚氏女是什么来历?”“从没听过这等人物,为什么三皇子如此推崇?” 当时楚昭和楚柯在酒楼的事只是一件小事,如同京城每天发生无数打架斗殴骂街,更何况那天酒楼还有谢三公子在,楚柯楚昭这两兄妹的口角,被当时在场的人一笑便抛却了。 望春园的门外除了原本的三关,突然又悬挂了一道题,说让与一个叫楚昭的楚氏女比试,比赢了她才能算过关,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于是少数知道的人将那日的事添油加醋讲来,内容也不再是楚昭因为父亲受辱而跟兄长争论,变成了嫉妒兄长拿到文贴,怨恨三皇子有眼无珠,当众赢了兄长夺走了帖子,说自己才是有资格参加三皇子文会的人。 如此猖狂! 听着门外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嚣,蒋氏脸色发白,楚岚愤怒又绝望。 “你惹的好事啊。”他说,看着被叫过来的楚昭,恍若看到了二弟,“你,你们父女,真是我楚氏的冤孽!” 楚昭神情平静,虽然事情的发展也出乎她意料。 三皇子竟然会注意到这件小事?是谁告诉了三皇子?是谁挑拨激怒三皇子? 不过,也没什么意外,当时在雅趣阁和楚柯的事,的确很容易让人添油加醋变成了对三皇子的不敬。 她本就是对三皇子不敬! 这种凶徒,害死了京城那么多人,也让大夏彻底陷入混乱,还有脸自称读书人,以血统高贵自居,就是个无耻的小人! 这个小人没什么好下场。 不过那是以后,现在这个得罪了这个小人,他能让她没有好下场。 楚昭双手在身前握紧了。 “我去把他们打走!”阿乐喊。 大老爷真是废物,竟然纵容那些人在外无礼,家中这么多仆从出去打走就是了。 没关系,就算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能打他们。 “贱婢住口。”楚岚骂,“那都是我大夏的读书人。” 他再看楚昭。 “你,去向他们认错,把那张帖子交给他们,把这件事了结了。” 楚昭说:“好。”抬脚走出去了。 楚岚余下的话还没说完,断在喉咙里,差点呛到自己,看着女孩儿的背影,恨恨拍桌面:“楚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造孽啊,他以后还怎么见人! ------------ 第三十八章 对局 紧闭的宅门突然打开了,门外喧嚣的人们反倒被吓了一跳。 以为是仆从出来赶人了。 但没有仆从,只有两个女孩儿走出来,其中一个原本挤在前头,迈过门槛后,被后边的女孩子伸手推到一旁去了。 那女孩儿一步迈出来,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神情平静。 “我是楚昭。”她说,“你们找我什么事?” 她就是楚昭?比想象中小得多!原本以为是个老姑婆呢! 一人忍不住确认问:“你就是三皇子说的楚氏女?” 楚昭说:“我不知道三皇子说的什么,如果你们要找楚昭,就是我。” 果然是她啊,另一人上前:“楚小姐,是你宣称三殿下望春园文会请的人徒有其表,连你都不如?” 楚昭笑了笑:“我这话是说我哥哥的,不过——”她的视线扫过诸人,“你们要是想证明自己不是徒有其表,我也可以跟你们比一比。” 什么? 门外的人们还没反应,门内被楚岚派来偷听的仆从脸都白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是来认错的吗? 楚昭小姐这分明是下战书! 完了完了完了——仆从转身跌跌撞撞向内跑去,听身后门外再次响起喧哗。 “大家安静一下。”楚昭拔高声音。 阿乐比她声音更大:“都住口!” 喧嚣声停下,诸人看门口的女孩儿。 女孩儿脸上有浅浅的笑:“大家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怎么听我说了还这么惊讶?” 门外的人们神情有些复杂,因为大家没想到她会真比试啊。 三皇子门外贴了这样的告示,但得知原委后,大多数人也知道并不是这楚氏女多么博学多才,被三皇子奉为师,可以考核众人。 三皇子是要给她一个教训。 当然,三皇子不是睚眦必报,是为读书人出气,告诫这小女子不要太猖狂。 他们也不认为这小女子敢猖狂,他们找来,质问一下,这女孩子低头认错,说自己比不过,先前的行径孟浪了等等,然后把那张帖子拿出来奉还,这件事也就结束了。 谁还真跟一个女孩儿比试,有失体面。 没想到这女孩儿竟然真要与他们比试,这真是小儿无知无畏了。 “楚小姐,你当真要比?”一个男人问。 那小儿脸上带着笑,眼睛黑亮:“当然啊,既然三殿下已经昭告天下,岂能儿戏,不过。”她握着手认真的想了想,“既然是来与我比试,就要听我安排,否则乱哄哄的不像样子。” 她来真的啊,一人犹豫一下问:“自当如此,楚小姐要怎么安排?” 楚昭含笑说:“三殿下有望春园,小女家中也有个园子,就请大家入园,我们对坐比试。” ...... ...... “她要跟这些人比试!” 躲在书房里的楚岚听到仆从的回禀,更加惊魂不定。 蒋氏也带着仆妇婢女跑进来:“老爷,那些人都进来了,都向楚园去了,怎么办?” 怎么办?人已经进来了,只有他这个家主出面才能把人赶出去,那岂不成成了他得罪这些人了? 楚岚再次拍桌子:“跟他爹一样啊,就会给家里惹祸,惹祸啊!” 蒋氏急的也拍桌子:“快说怎么办吧!那么多人,拦不拦?赶不赶?或者,招待吗?” 怎么拦?怎么赶?怎么招待?楚岚将桌子一拍:“看她怎么收场,自取其辱!” 那就是不管了?蒋氏又是无奈又是不安,头隐隐的痛,当初接这个楚昭回来,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麻烦。 其实早该想到的,毕竟有个那样的爹。 “夫人。”一个婢女小心翼翼说,“阿棠小姐捎信说,她这几日暂时住在齐小姐家,与齐小姐作伴。” 蒋氏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好好,还好阿棠反应快,让她别回来了,让阿柯也快出去避一避。唉,这叫什么事,二叔累坏你一辈子,如今他的女儿又要累害你的儿女。” 楚岚面如锅底黑,倒头在榻上面向内一语不发。 只怪他命不好吧。 ...... ...... 蒋氏和顾岚如同不在家一般,楚昭对这个结果不意外。 伯父伯母的性情她这几天已经看清楚了,胆小怕事,遗憾的是她上一世那么蠢,一辈子也没看清,对他们又敬又畏,觉得他们说的都对,事事处处要讨好他们,听他们的。 其实这个楚家完全可以她说了算。 楚昭让阿乐安排仆从们,引领诸人来到楚园,再唤家中的仆从准备茶水点心,桌案。 蒋氏和楚岚都避而不见,仆从们也不知道怎么办,老爷夫人能躲起来,他们不能躲起来,所以当阿乐来驱使他们时,只能乖乖听话。 楚家因为园子常常待客,极其的熟练有条不紊,来到园子的人们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都没有想楚家的主人。 嗯,那个楚小姐已经在一处厅堂前安坐了。 “我与我哥哥比试的是望春园门外的三关。”她说,“与大家比试便也按照这个来吧。” 除了茶点,厅堂前摆放了桌案笔墨纸砚。 虽然已经进了家门了,但大家还是再次心里感叹一下,这女孩儿来真的啊。 “我和我哥哥在酒楼是围观的人们做评判,那这次也是如此,就由在场的大家评判吧。” 诸人你看我我看你。 楚昭看着他们:“那么,谁先来?” 事已至此,他们再畏畏缩缩,倒显得他们理不直气不壮,一个年轻人阔步走出来。 “某,安城刘阳,向楚小姐请教。” 楚昭端坐一礼,伸手:“刘公子,请。” ...... ...... 楚柯是个废物,不代表其他人是,不用写四篇字,那刘公子大笔落在纸上只写了一个字,楚昭就知道自己输了。 尽管如此,楚昭依旧认认真真地写完一张,阿乐主动拿起两人的纸展示给众人看。 诸人大声说:“刘公子写得好。” 楚昭没有辩驳,也没有羞涩不安,起身来在棋盘前,再次说:“刘公子,请。” 下棋也不用三局,五十手过,楚昭弃子认输:“刘公子,你赢了。” 刘公子淡然一笑。 最后的才艺,楚昭问了一题,刘公子侃侃而谈,诸人一边听一边点头赞许,而刘公子出的题,楚昭倒是知道,只不过论述有些艰难——虽然她入宫后勤学苦练,但后来对萧珣心灰意冷,这些都丢下了已经很多年了。 谁赢谁输,已见分晓。 楚昭对刘公子低头施礼:“楚昭不如刘公子。” 刘公子笑了笑,带着几分不善,拿出一张纸:“虽然这多人见证,但口说无凭,请楚小姐在这张纸张写下来。” 这没必要吧,阿乐攥着手要给这公子一拳。 楚昭神情平静,伸手接过:“愿赌服输,我听公子的。” 她果然认真地伏案在纸上了递给刘阳。 刘阳接过纸,见其上除了写楚昭书棋才艺不如安成刘阳外,还盖了楚昭的印章,他哈哈大笑。 “多谢,我四关已过,这就去望春园取门贴。” 说罢举着这张纸施施然而去。 原来是这样玩啊,有趣,有趣,其他的人们从震惊中回过神,哄然涌上。 “我来与楚小姐比!” “楚小姐,快给我也写认输的凭据!” 有人喊有人笑,喧嚣刺耳,阿乐攥紧了手,又是愤怒又是难过,这些大男人,欺负小姐一个人。 楚昭面色平静,在桌案再次坐下,伸手:“请下一个报上名来。” ------------ 第三十九章 继续 楚岚从书房里惊醒,看到满室昏黄。 已经黄昏了?一天过去了,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阵恍惚后,想到先前发生的事,先侧耳听,隐隐能听到鸟鸣,人轻轻走动,除此之外并没有嘈杂混乱。 楚岚这才喊来人,小厮婢女跑进来,喊着老爷醒了,斟茶倒水。 “外边,怎么样?”楚岚问。 小厮婢女知道他问的什么,争抢说“那些人都走了。” 楚岚松口气,竖眉呵问:“楚昭呢?让她来见我!” 小厮婢女却没有立刻跑出去,而是对视一眼。 “园子里的比试告一段落,送走了诸人,阿昭小姐就让人来和夫人老爷说,累了要歇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婢女低声说。 意思就是叫也不会来,楚岚将茶杯扔在桌子上:“她眼里还有没有长辈!这个家里谁做主?” 蒋氏和楚柯从外边进来,听到这话冷笑。 “她眼里早就没有长辈了。”蒋氏说,“这个家里早就她做主了。” 楚柯点头:“是啊是啊。”坐下来急急说,“我早就说楚昭疯了,赶紧把她送走,爹,你是没看到她今天丢人的样子啊。” 虽然蒋氏让他躲起来别出屋门,但听到这事,楚柯还是偷偷的从后门摸过去窥探。 “人一个一个的去跟她比试,其他人做评判,她啊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 “输了之后对人家施礼,然后大声说楚昭不如某某某,不仅说,还要写下来,双手奉上。” “这哪里是比试,这是审判,一次又一次审判她,她一次又一次低头认罪。” 楚柯看到最后已经看不下去了,换做是他,直接就跳进湖水里淹死算了。 楚岚虽然猜想过这场面,但真听讲来还是心惊肉跳,对于一个读书人来,实在是不能承受的羞辱,说:“我早就知道她要自取其辱,她跟你比试,自己家兄妹,点到为止,她就真以为自己多厉害了?”又叮嘱楚柯,“你这些日子一定要避开,否则你作为她的哥哥,一定会被人揪住比试的,唉,我楚家真是颜面扫地了。” 楚柯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蒋氏担心女儿:“在别人肯定也要被取笑。”让婢女带了一匣子钱给楚棠送去,好让她打点左右上下。 一家人在忐忑不安中勉强入睡,但天不亮被仆从叫醒了。 “老爷夫人,那些人又来了。” 楚岚披着衣服坐起来:“怎么又来了?昨日还不够出气吗?楚昭不是已经认输了吗?” 仆从说:“他们说是阿昭小姐让他们来的,说还要继续比试。” 怎么回事?楚岚气让人去唤楚昭,这一次楚昭依旧没有来,但阿乐来了。 “没比完呢。”她给楚岚解释,“那么多人呢,我们小姐一个人,不可能一天就比完,所以小姐昨日和大家说定了,一天比试三个时辰。” 楚岚和蒋氏目瞪口呆,怔怔问:“那要比到什么时候?” 阿乐说:“小姐说,三皇子说以她为关考,那自然是一直要到望春园文会举办的时候。” 疯了,楚岚和蒋氏唯有这一个念头,先前说楚昭疯了是责骂,现在他们则觉得楚昭是不是真脑子坏掉了。 ...... ...... 清晨的楚园里聚集了不少人,比昨日还要多,但没有昨日那么喧哗,大多数人聚集在一起低声说话,也有人在欣赏楚园的风景。 “久闻楚园雅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有人感叹。 “只是没想到楚园里有这样一个主人。”旁边的人笑说,“半点也不雅致。” 这位楚小姐原本不认识,这几日打听了一下,虽然刚来京城,但已经打过闺中小姐,骂过梁寺卿家门,的确不是个雅致的人。 大家都笑起来,然后听到前方有乱乱的脚步声。 “楚小姐来了。”“快看。” 诸人互相招呼着看向声音所来,首先看到几个婢女,在婢女身后有个女孩儿缓步. 人群中有昨日来的,一眼就看出,比起昨日的仓促,今日的楚小姐明显打扮过. 女孩儿梳着单螺髻,露出宽阔的额头,柳眉如墨,双眼星辰,樱唇一点点,穿了件鹅黄衣衫,在春日的园子里熠熠生辉。 昨日她不断的鞠躬施礼认输,给那么多人写下楚昭输了的字据,但今日她没有丝毫的颓败惶惶不安,反而眉眼充满了斗志。 “一个一个比太慢了,耽搁大家的时间。”楚昭说,“比如一次十人来吧。” 和十个人比书法到可以,各自写各自的,但下棋和文论呢?那都是要凝神聚力全神贯注思索的,她一人和十人比下棋,论述,那岂不是儿戏。 不过,这本就是儿戏,诸人又回过神,三皇子此举就是要大家羞辱这个楚氏女,经过昨天的比试,这楚氏女不仅不以为耻,反而还猖狂了。 乖乖的低头认错就不行了。 她不肯认错,非要受此羞辱。 “好。”人群中响起喊声,“就如楚小姐所愿。” 当下便有十人走出来,楚昭坐在自己的位席,对他们坦然一礼:“公子们请。” ...... ...... 三皇子望春园文会已经成了京城人人皆知的盛事,所以楚氏女的名字一出现在望春园门外,立刻也就席卷了京城。 就连皇城内的官吏们也在低声议论。 相比于民众看热闹,他们感触更深几分。 “原来是楚岺的女儿。”“真是没想到,这女孩儿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有什么没想到的,楚岺做过的事哪个不是让人震惊。” “其实这事跟那女孩儿倒是没有多大的关系。” 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忽的插进来说。 聚在一起的几个官吏吓了一跳,忙回头看,见身后站着邓弈。 跟他们的官袍相比,邓弈地位低一些,但这个得罪了赵杨两家的来做守宫门苦差的小吏,经常好茶好酒的侍奉他们。 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收过礼,比好茶好酒贵重的礼物也多的是,只不过邓弈出手送礼的气势阔绰又真诚,就像他送的不是礼,而是一颗心。 虽然邓弈得罪了赵杨两家,但并没有得罪他们,他们也犯不着踩着这小吏博赵杨两家一笑。 “邓大人。”他们笑着打招呼,“今日也上差啊。” 邓弈点点头。 可怜,当这个守门小吏,连休息都不能,官员们同情,与他闲谈“邓大人也听到楚岺之女的事了吧?”“为什么说跟这女孩儿没多大关系?”“可有什么内幕?难道是那个楚岺授意?” 邓弈笑了笑:“没有内幕,我的意思是,那女孩儿楚园比试,不是她本意。” 不是那女孩儿本意是什么?明明是她应战要比试的,几个官吏不解。 邓弈说:“因为原本是她和自己兄长的玩闹,家宅私事,但别人因此给她下了战书,她岂能不战而退?” 说罢从几人身边走过,缓步向宫门去了。 几个官吏怔怔,别人?别人是谁,岂不是说三皇子?这是对三皇子不满吗? 几人又回过神,神情无奈,这个邓弈什么话都敢说! 怪不得一边送礼一边被贬,根本讨不到上边的欢心。 7017k ------------ 第四十章 猖狂 上边的欢心从来不是讨来的。 是换来的。 邓弈一直这样认为,不管是用钱还是用其他的本事,都是换,不是讨。 比如适才那些官吏们说的楚岺。 人人都说楚岺失去了陛下的欢心,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失去陛下欢心的人依旧在边郡要塞稳居卫将军之位十几年。 那就说明楚岺得到陛下的欢心不是讨来的,是换来的。 先前楚岺拿才能换来扶摇上青云,是人尽皆知的事,但这之后,楚岺获罪而不被惩罚,必然还有这不为人知的交换。 后来中山王请他如果有机会,让自己与楚岺结交,就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当然不介意帮这个忙。 当然,他并不打算结交楚岺,不管是谁,他不结交,只是交换,不过多了解一下才能更好的估价,所以他不介意楚岺女儿的刻意靠近,或者说,讨好。 这个女孩儿毫不掩饰的在讨好他,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 按理她的确应该讨好他,毕竟是来抓她的人,但这女孩儿的性格又不像是愿意讨好他人的人,就算在讨好的他的时候,那女孩儿的眼里也是满满的孤傲。 这一次的事更印证了他的看法,面对三皇子这女孩儿也竟然敢毫不退却。 给三皇子俯首认错?讨三皇子的欢心?她根本不肯,她只肯迎战。 楚岺以及他的女儿,都是很有意思的人,邓弈笑了笑。 此时已经到了内朝门,这是通往皇帝所在的最重一道宫门,门前的官吏看到了邓弈,笑着打招呼:“邓大人今天心情不错啊。” 邓弈一笑:“没错,下了差,咱们喝酒去,我请客。” 几个官吏都笑起来“好,好”“邓大人的酒最好喝了。”“邓大人准备的酒菜也是极其好。” 一行人正说笑着,有几个太监从外疾步而来,看到这几人,官吏们忙让开,但邓弈却抬手拦住。 官吏们吓了一跳,要说什么,已经来不及了,邓弈已经对那几个太监说:“腰牌。” 那几个太监也吓了一跳,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看着拦住路的邓弈。 “你瞎了眼?”为首的太监骂道,“不认得我是谁?” 一个官吏忙陪笑:“朱公公息怒,邓大人是新来的。” 其他官吏忙对邓弈低声说“这是太子跟前的朱公公。”催促他快些赔礼。 邓弈身形不动,说:“本官知道朱公公,所以才问腰牌。” 朱公公以及官吏们脸色顿时更难看了,这话什么意思,大家心里再清楚不过。 “大胆。”朱公公气的脸色涨红,“你敢对太子不敬!太子可以随意出入宫廷,这是陛下的旨意,你这小吏,竟然敢挑拨——” 在他身后的几个太监虎视眈眈,因为太子喜好骑射和力气大的人,所以身边的太监也都是身材高大,一时间摩拳擦掌,要把这小吏撕碎。 如果他们真撕死一个官吏,太子不仅不会责罚,还会夸他们好勇武。 官吏们一句话都不敢说,唯有邓弈还继续说:“但尔等不是太子。” 朱公公真要动手了,还好宫门内传来笑声。 “朱公公怎么才来?”来人也是一个太监,头发都白了,慈祥的脸上带着几分嗔怪,“陛下已经问了好几遍了。” 看到这老太监,朱公公收起了凶恶,但犹自气愤:“不是奴婢来迟,齐爷爷,这门奴婢进不去了。” 老太监走过来,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看了眼邓弈,说:“来了新人了啊,这位朱公公替太子来送件东西,陛下等着呢。” 邓弈看他:“腰牌。” 老太监愕然:“哎呦,你连我都不认得。”摇摇头自嘲一笑,“也不怪你,我老了,也不常出来走动。” 官吏们急急说:“邓大人,这是陛下跟前的齐公公,伺候陛下起居的。”再跟齐公公解释,“新来的,原来在宫外,卫尉府,根本就没来过宫廷,什么都不懂。” 齐公公哦了声:“怎么派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来了?”长眉一挑,打量邓弈,“你这是得罪人了吧?” 这话大家就不好接了,讪笑。 邓弈也没有回答,只说:“没有人生下来就懂,都是一步一步学,下次见了公公我就不会不认得,不过——” 齐公公不待他说完,伸手拿出腰牌:“这是我的腰牌,我特来接朱公公,可以了吧?” 朱公公冷笑:“何必跟他多说,赶出去就是了。” 邓弈不理会他,接过腰牌认真看了,点点头,让开路:“请。” 朱公公上下扫了他两眼:“邓弈是吧?咱家记住你了。” 邓弈施礼说:“我刚来这里,什么规矩都不懂,如果冒犯还请担待,我会多了解这边的规矩,日后绝不会耽搁公公差事。”说着解下腰里一块玉佩,“这是下官家传之玉,还请公公笑纳。” 这什么人啊!朱公公愕然:“你,你。” 给太监们送礼多得是,但这样当众送礼,还送的坦然的真是第一次见。 这小吏是戏弄他吗? “谁稀罕你这东西。”朱公公气的甩袖,将邓弈的玉佩打落在地上,“让开。” 邓弈依言让开了。 齐公公哈哈笑:“好了,不要跟他置气。”拉着朱公公向内去,低声说,“肯定是得罪人被指派来的——你回去问问杨公子他们,大概就知道什么来历了。” 如果是得罪人被扔到这里,等着看他闯祸挨教训,那朱公公就不愿意出头了,他可以教训人,但不是被人当鞭子用——杨国舅家里的人也不行。 “这宫门不是谁都能来的。”他气道,“奴婢会告诉太子殿下,好好的查一查他们,不像话!” 两人渐行渐远,没入深宫看不到了。 邓弈俯身从地上捡起玉佩,再看四周的官吏,官吏们脸色复杂。 “让大家受惊了。”邓弈笑说,晃了晃玉佩,“待我当了它,今晚给大家压压惊。” 官吏们又是好气又好笑,这个邓弈的行事他们算是明白了,也明白他为什么到处送礼却到处留不住了。 “你说你,图什么呢。”他们无奈的说。 邓弈笑了笑:“图,不管什么事,都不能不战而退吧。” 战不过了,再低头就是。 如此,虽然会被一些人嘲笑,但也会被一些人记住。 他看了眼深宫的方向。 ...... ...... 相比于邓弈这个小吏守门尽职尽责,巡宫城的禁卫则知趣的多,他们肃立目不斜视,任凭太监们来去。 站在城墙上的一个凤眼少年无聊的打个哈欠,看了眼旁边聚集的禁卫们。 “哎,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他问。 禁卫们摇头:“哪有那么多新鲜事。” “不一定吧。”凤眼少年皱眉,长眉又一挑,“城中雅趣阁那件事你们听说了吗?一个女的——” 他的话没说完,这几个禁卫就一副受不了的模样,涌过来,掐胳膊按肩膀,还有人连连作揖。 “我的九爷,你饶过大家吧,这都讲了几遍了。” “你看了场热闹,也不能讲一辈子吧。” “燕来,求你再出趟门吧,说不定能看到新的热闹。” 出门?那是万万不能,谢燕来嗤笑,一群人正笑闹着,旁边看热闹的禁卫忽的想起什么。 “哎,说到新热闹,还真有。”他说,“城中雅趣阁那件事大家都——” 禁卫们顿时哀嚎“都听过了!”“我已经背下来了。”“我做梦都是楚小姐——” 话说到这里被人踹了一脚,也没看清谁踹的,只能嗷的叫。 那个禁卫摆手:“不是,我是说因为雅趣阁那件事,又引起新的事了,还跟三皇子有关。” 跟三皇子有关?笑闹的诸人停下来,看向他。 谢燕来也看过来,眼神一凝,旋即想明白了什么,幸灾乐祸嘀咕“活该,就知道会如此。” 其他人则在纷纷询问“什么事?” “就是那个楚小姐啊。”那禁卫说,“跟自己哥哥比完了,现在三皇子让她跟所有人比试了。” 虽然没有雅趣阁那样打架动手,但楚小姐遭受的可比挨打痛苦的多。 “一遍又一遍的低头认输,给人写字画押,耻辱都刻在身上,这辈子都洗不掉了。” 其他禁卫们想象那场面发生在自己身上,死了算了,或者这辈子也别出来见人了。 他们好歹是男人,这楚小姐一个女孩儿家,将来可怎么办。 “这也怪这楚小姐,三皇子分明是让她认个错。”一个禁卫皱眉,“她一开始就认输认错,说自己比不过,不就行了,读书人谁还真为难她。” 另一个点头:“没错,还是她太猖狂了,反正都是认输,何必呢。” 有人嗤声笑了。 “瞎说。” 谁?大家的视线循声,看到是站在后方,靠着城墙懒懒的凤眼少年。 “不战而退,是认输。”他说,“战而输了,就不是输。” 不是输是什么?禁卫们皱眉。 “再说了,输着输着说不定就赢了呢。”凤眼少年说,哈哈一笑,“一旦如此,她就可以猖狂了。” ...... ...... 一行十人的坐席,女孩儿微微俯身而立在其中一人前,神情凝思,然后拈起棋子落下。 这一棋子落下,棋盘上的局势瞬时扭转,对面坐着的年轻人面色也瞬时青了,他的头顶同时落下女子清脆的笑。 “这位公子,你输了。” 四周围观的人全程看到这里,也纷纷摇头,表示回天无力,那年轻人倒也干脆,弃子认输,要起身离开,却被楚昭拦住。 “公子且慢。”她说,“你书艺不如我,适才的论题你也不如精辟,如今棋也输了,那这就是我赢过你了吧。” 年轻人转头看着这女孩儿,女孩儿眉眼亮晶晶,嘴角含笑,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罢了,就当博红颜一笑了。 他点点头拱手:“我输了。”说罢再要走,但还是被楚昭喊了声且慢。 一个婢女也冒出来,虎视眈眈地挡住路。 “张公子。”楚昭看着他,女孩儿只有十三岁,个子比他们这些男人都矮,但这一刻她微微抬着下巴,目光高高的落下,神情倨傲又冷漠,“虽然这多人见证,但口说无凭,请在这张纸张写下来,源城张粮书棋才艺不如楚昭。” 这位张公子愕然,旋即满色通红,四周的其他人也皱眉。 竟然是把先前别人说她的话,还回来了。 这女子,这几日一直认输,态度恭敬谦诚,没想到才赢了一次,就这般猖狂。 “楚小姐,赢了一次而已。”有人阴阳怪气说。 楚昭笑了笑:“赢了一次,也是赢啊。” 她的视线扫视众人,笑容讥嘲。 “怎么?我输得起,你们就输不起了?” 7017k ------------ 第四十一章 传开 这一幕很快就传开了。 宫城的城墙上响起哈哈大笑声。 “怎么样,果然如我所说。”谢燕来抱臂大笑,“够热闹了吧。” 如果只是那女孩儿一直输,是挺没意思的,两人比斗,有赢有输打的才热闹嘛,其他禁卫们纷纷点头。 “楚小姐这么一挑衅,读书人们可是被激怒了。”一个去现场看了的禁卫描述,“打的可热闹了,那句怎么说的?唇枪舌剑!半点文雅也没有了。” “那还真不错。”“读书人这种打架场面还是头一次见。”“值得去看看。”“谁都能进吗?” 其他禁卫们来了兴趣询问。 去过的禁卫说:“随便进,谁都能进,现在人越来越多,去的晚了站不到前头,看的就不过瘾了。” 于是禁卫们互相招呼着要去,但谢燕来靠着墙没有动。 “你不去吗?”其他人问,“你不是最爱看热闹?” 先前酒楼里看的热闹都嚷嚷了几天。 “太热闹了,我嫌吵。”谢燕来懒懒说。 什么嘛,有人想到了什么,哈哈一笑:“谢三公子还在京城呢,燕来公子不能畅意。” 其他人也想到了,纷纷笑。 “是啊,自从谢三公子来了,燕来连门都不出了。” “酒也不喝了,青楼也不去了。” “我听你们家的人说,前一段你被三公子打罚了?” “三公子洁身自好,你们这些当家人的只能跟着受罪。” “不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选。”一个禁卫皱眉惆怅,“我也想要三公子这样的兄长,但一想到要受束缚也很不情愿。” 其他人呸声“你做梦吧。”“你家几代也出不了三公子这样的人。”“你可别上愁了。” 大家又鼓动谢燕来“怕什么,我们偷偷去,三公子不知道。”“知道就知道,不就是挨顿打,燕来你胆小如此了?” 但不管大家怎么调侃,谢燕来就是不为所动,一口咬定自己不喜欢看热闹“一群男人跟一个女人——都算不上女人,一个女孩子比试,小爷我没眼看。” 禁卫们笑:“正因为是前所未有的才要去看,一群男人跟一个女孩子比试,错过了这一次,谁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看到。” 于是大家呼啦啦的结伴去,在宫门外骑马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见凤眼少年独立城墙上。 “到底不是正经公子。”一个禁卫轻声说,眼里带着几分讥笑,“我看谢家其他的公子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三公子打就打了骂就骂了,他们也没有畏畏缩缩。” “三公子能认他当兄弟就已经是他的福气了。”另一个禁卫说,“给他谢家公子的体面,他自己再不知趣,那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有禁卫哈的一笑,将马鞭一甩:“这块泥也就只能糊墙了。” 禁卫们扬鞭催马,朗声呼喝,在御街上马蹄轻疾向前,很快就到了繁华的街上,人人退避。 能当禁卫,守在皇城,皆是世家子弟,引来无数艳羡的视线。 虽然同样穿兵袍,张谷等人的兵袍跟这些禁卫不能比,面容气势就更不能比了。 那可是在皇城当差,张谷等人也带着几分艳羡目送这些禁卫疾驰而过。 “听说阿九原本也是当禁卫,不知道是不是被免除了责罚。”一个驿兵说,“他现在是不是也是这样英武?可惜一直没看到过他。” 一个驿兵撇撇嘴:“见了也认不出来,阿九穿上这身衣衫,肯定大变样子。” 另一个驿兵点头,神情带着几分追忆:“阿九长的好看,就算跟咱们一起穿破衣烂衫,也非常好看。” 穿上华服不知道怎么样更美呢。 美——张谷心想,所以那楚小姐才念念不忘一腔痴心吧。 “不管怎么样,如果能见到他,还是要打个招呼。”他低声说。 这些日子他一直想办法结识禁卫,好打听有没有一个叫阿九的人,无奈始终不得机会。 “张头儿,阿九现在一定很开心。”先前的驿兵说,“有那么多世家子弟当同伴。” 那些年轻人出身好,家世好,跟阿九一定能玩到一起说到一起,是志趣相投亲密无间的朋友们,他们肯定不会欺负阿九—— 张谷呸了声:“你小子还敢说,咱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倒是敢欺负阿九,当时就属你闹的最凶,阿九被窝里那条蛇就是你干的。” 那驿兵嘿嘿笑,缩缩脖子:“我不知道嘛,我要是知道他出身好——”他拉长声调,“我就往他被窝里塞两条蛇!”说罢一溜烟的向前跑了。 反正阿九的报复是往他被窝里塞三条蛇。 他一点都不怕蛇。 张谷等人哈哈笑,在繁华的街市中追上去。 宫墙上禁卫来来去去,看到孤立在这边的凤眼少年,或者热情的打声招呼,或者含笑颔首。 谢燕来神情倨傲,不理不回。 他知道这些世家子弟瞧不起他,但他们不会嘲讽欺负他,反而还会很热情的跟他玩,跟他喝酒说笑。 因为他们与之说笑玩闹的其实也不是他,只是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除了给他带来这些虚假的热情,还能带来麻烦。 谢燕来抱臂看向远处,他哪有资格去看别人热闹,尤其是那个蠢丫头。 她蠢到把他当做救命稻草。 ...... ...... 街道上禁卫们疾奔去看热闹,高门大宅里的梁蔷也正急着向外走。 梁沁和几个女孩儿们将他拦住。 梁沁问:“那楚昭还没认输吗?” 梁蔷哈哈笑:“认什么输啊,楚小姐愈战愈勇,而且,也不是次次都输,现在开始赢了。” 齐乐云一步站过来:“怎么可能!” 站在最后的楚棠倒是点点头:“这么多来比试的人总有泛泛之辈。” 楚昭能赢了泛泛之辈的楚柯,自然也能赢了其他的泛泛之辈,这天下的读书人多得是泛泛之辈,很多人连她都不如。 “那她要比到什么时候?”一个女孩儿问,“一直输倒还好,赢了,就更不好收场了吧?” 很多人可是输不起的,尤其是输给一个女孩儿,岂不是更要没完没了? 梁蔷笑着点头:“是啊,现在去楚园的人更多了,而且比的可激烈了。” 激烈是什么意思?女孩儿们对视一眼。 “就是对楚小姐不再客客气气。”梁蔷说,轻叹一口气,“以前还是点到为止,现在则是非要出口气,让人下不来台。” 真是令人心痛啊,小姑娘嚣张一些又算什么,被这样欺负真是过分了。 “不跟你们说了。”他说,“我要立刻去看看,给出楚小姐捧场。” 说罢急急走了。 那女孩儿倾慕他,他现在过去站在一旁,她看到了会心安。 唉,他也只能帮她到这里了,娶妻的事,他没办法做主。 梁沁和女孩子们哎哎几声也没唤住,看着少年火烧火燎的跑了。 “这件事就没完没了了?”齐乐云说,同情的看楚棠,“那你还是不能回家呢。” 可怜,因为这个妹妹,楚棠都有家不能回了。 “没事,你就在我家安心住着。”齐乐云大方的说,能对鄙夷自己的人施恩很开心。 楚棠却摇摇头,若有所思说:“我觉得我们也去看看吧。” 去哪种场合?女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她们都跟楚昭认识,池鱼之殃多丢人啊。 “你们不觉得。”楚棠看大家,眼睛亮亮说,“如今这个比试,声势越来越大了吗?像不像是小望春园文会?” ...... ...... 夜幕笼罩了京城,京城繁华如白昼,在这一片灿烂中,谢氏的宅院毫不起眼。 谢三公子所在更是宛如一座孤岛,隔绝了世间的繁华。 “小望春园文会?” 谢燕芳停下手里的笔,看向面前的老仆,灯下如画般的眉眼略有些惊讶。 “那位楚小姐竟然没有认输?” 7017k ------------ 第四十二章 他人 确切来说,这件事是他促起的,但谢燕芳并没有当回事。 不过是随手给三皇子脸上抹点颜色罢。 至于楚小姐—— 人这一生总要面临各种磨难,女孩儿年轻的时候受些教训也不是坏事。 “她认输。”老仆说,“但是,是比了之后才认输。” 老仆唤杜七,杜七抱着一个大匣子进来,老仆上前打开,指着其中满满当当册子。 “这是楚小姐比试过的字,辩题,对弈棋谱。” 一开始没人当回事,偶尔有闲人将楚昭比试的内容记录下来,讲述的时候展示能更声情并茂。 但没多久就有书局开始出售文册了,每三日成册出售一次。 “我看过了。”老仆说,“楚小姐的字是认真练过的,很有水准,书也是认真的读过的,请的先生也一定不一般。” 这女孩儿并非传言中草包一个。 谢燕芳说:“她本就不是草包一个,否则怎敢在酒楼众目睽睽之下与兄长比试才艺。” 那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并没有看一眼,这热闹对他来说不值得一顾。 不过,他走的时候看到这女孩儿。 虽然他从未见过楚小姐,但当那个女孩儿走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就是她。 “我没有见过楚岺,但我想楚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他说,“看起来不起眼,但披着一身孤勇。” 老仆看着他,等待他再说些什么,比如把这些文册拿过来看,或者说说那个楚小姐,但谢燕芳却收回了视线,继续看桌上的那些信件。 “魏山真有意思。”他说,“他跟我要鹊山脚下十亩地。” 魏山是邯郡望族魏氏大公子,谢燕芳与之相交,问对方生日想要什么礼物,魏大公子倒也不客气,真开口要了。 老仆想了想:“我知道这件事,鹊山被魏家化为私有,要建成狩猎场,不许其他人靠近,不过山下自古就有山民居住,这些田地是那些山民的,但鹊山都夺了,他夺田地又有什么难?” “名声啊。”谢燕芳说,“山是官产,夺了就夺了,田地是民产,夺来实在不好看。” 老仆无奈嘀咕:“何必在意呢,魏氏华丽的外袍上,虱子也不差多一个。” 谢燕芳将信放下,说:“让燕来去吧。” 老仆问:“理由呢?” 随便让一个家中子弟出门,只怕会引人怀疑。 谢燕芳笑了笑:“告诉梁家的人,拒亲的理由是燕来嫌梁小姐不美。” 老仆失笑:“这倒是事实。”又无奈叹气:“梁家也是子弟众多,怎能眼看着姊妹受辱,燕来公子如此行径,是该出去避避,只是三公子又要跟梁家多说些好话了。” 谢燕芳说:“身为长兄,应该的,出去也不是让他玩耍自在,正好有一批货要经过邯郡,让他负责押送,算是罚他将功赎罪了。” 老仆应声是,说:“天干物燥的,我会叮嘱燕来公子不要肆意玩乐,免得一把火烧没了,烧了货物也罢,若是伤了人,毁了村庄,就是我谢氏的罪孽了。” 谢燕芳嗯了声,将魏山公子的信扔进一旁的香炉中化为灰烬。 “公子,早些歇息吧。”老仆关切说。 谢燕芳点头:“我再看一封就歇息,蔡伯,你去歇息,茶水这些事,杜七也能做,他还年轻呢,熬得住。” 老仆嗔怪:“公子是嫌我老了,不中用。” 杜七上前将他拉着向外走:“蔡伯你快别得意了,公子舍不得你,要让你长命百岁一直陪着。” 老仆蔡伯哈哈笑,他当然知道三公子是怜惜关怀,三公子是个很温柔的人,对身边人心怀慈悲。 至于其他人,公子又不是大罗神仙,没责任要怜惜众生。 蔡伯和杜七离开,室内只剩下谢燕芳,桌案明灯的映照下,宛如独坐月宫中,他专注地做事,始终没有看摆在屋子里的箱子—— 那个女孩儿的确出乎他意料,但也仅仅如此而已,依旧不值得他谢郎一顾。 ...... ...... 月高夜深,萧珣也没有入睡,原本有了睡意,被文士的几句话又踢飞了。 “让我去楚园?”他问。 文士捻须说:“世子,那里现在被称为小望春园文会了。” 萧珣有些惊讶:“这件事竟然闹这么大了啊。” 虽然确切说,这件事是他促起的。 如果没有当初在三皇子面前刻意,三皇子也不会注意到楚柯。 他本意是要楚柯在望春园文会上被刁难的时候出手相护,然后顺利的结交。 但在楚昭酒楼大闹后,萧珣就知道,楚柯不会再去望春园文会,他也就丢开了。 没想到事情已经闹得这么大了。 当然,他知道那女孩儿在酒楼跟楚柯大闹,也知道三皇子会被挑起怒火,三皇子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不过他并没有再在意这件事,那女孩儿受辱与他何干。 在他看来,这女孩儿受辱是早晚的事。 想想她对他的态度,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脾气这么好。 “是什么意思?”萧珣问文士,“要我去助那女孩儿?” 不待文士说话,他自己先笑了。 “帮助这个女孩儿,和助楚柯,可不一样。” 楚昭现在是被三皇子厌恶,而楚柯如果进了望春园被三皇子刁难,只能算是戏弄。 帮助一个被三皇子戏弄的人,和帮一个被三皇子厌恶的人,可大大的不一样。 “难道为了结交楚岺,父王不惜得罪惹怒三皇子?” 萧珣轻叹一声,看向门外深深的夜色。 “虽然现在已经有太子,但太子只是个称呼,今天落在二皇子身上,明天就能落在三皇子身上。” 文士听完他说的这些,点头:“殿下说的都对,不过殿下去楚园,并不就是只能得罪一方,而是能皆大欢喜,既能结交楚岺,也能让三皇子愉悦。” 萧珣不解,想了想笑了,明明他聪慧又听话,但父王还是很喜欢通过别人来跟他下达命令。 文士今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一定是接到了父王的命令。 他问文士:“我父王想出了什么好主意?竟然不先跟我说。” 文士没有回答,继续说:“三皇子本意是羞辱楚小姐,但现在都冒出小望春园文会的别称了,三皇子下不台恼火至极,所以能阻止楚小姐,是在帮三皇子,三皇子不会对世子生恼。” 那女孩儿不认输反而迎战的姿态,的确是让三皇子恨极,三皇子从小读君子书,但没有半点君子心。 萧珣看一旁,一旁是文士送来的大箱子,装着楚园比试集成的册子,因为便宜也因为新鲜,市面上现在很抢手。 文册都这么抢手了。 那女孩儿要一直到三皇子文会开场才会停下,到时候满城谈论的就再不是三皇子的望春园文会,而是楚氏女的楚园文会。 三皇子此时此刻已经砸烂了一间屋子了吧。 “楚小姐年纪小,性子倔强,也不奇怪,是被楚将军一手养大的,在边郡也算是可以为所欲为,她初来京城,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楚岺又给她撑腰,让她能去梁寺卿家门前大骂,这小女气焰正盛,把三皇子也不放在眼里,但是,楚家的其他人,此时此刻只怕要头疼死了。” 萧珣点点头,想到了楚岚,虽然只在城门一见,也能看透这个人,胆小怯懦又好面子。 “楚家现在也正盼着有人能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中。”文士继续说,“所以,世子——” 萧珣打断他,含笑说:“昆叔,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就直接说,父王要我做什么吧。” 文士姓宁名昆,是中山王给世子寻的师傅之一,世子总是敬称一声叔。 世子虽然出身最贵,但是一个温柔的人,对身边人真心相待,至于其他人,世子又不是天子,不能怜惜众生。 宁昆说:“向楚氏女提亲。” 7017k ------------ 第四十三章 苗长 夜色浓浓,烛火跳动。 砰的一声,打瞌睡的阿乐,头撞在桌子上,自己把自己吓的跳起来。 楚昭笑:“你困了就去睡。” 阿乐揉了揉额头,看楚昭握着笔认真写字,旁边摆着一张其他人写的字。 阿乐认得这是今天白天赢了小姐的那位公子的字。 想起这个公子,阿乐神情愤怒,这个公子极其无礼,明明都已经说他赢了,他还不罢休,站在桌案前,一张又一张的写下好多笔体,砸在小姐的身上。 “此字可能赢你?” “此字可能赢你?” 他一遍遍问,小姐只能一遍遍答“能。” 她当时要气死了,恨不得去打这个狂生,但小姐心平气和任凭他羞辱,待这狂生甩袖而去,在四周围观者的笑声中,小姐还弯身将这些纸都捡起来。 阿乐打算把这些字烧了呢,不像其他人的字那样收集整理——现在楚园里比试过的文稿,小姐都让收集起来,交给书局的人。 没想到小姐不肯让她烧,还拿着一边看一边写,写了整整一晚上了。 “他的字非常好,我以前也学过一些,本来要学会了,但萧——” 楚昭说到这里停下来,阿乐正听着,不解问:“小什么?” 萧珣有了新妃,那个美人弹琴特别好,萧珣天天听琴,和那美人一起弹奏——萧珣弹琴也是极好的。 她就丢下字急急忙忙去学琴—— “没什么。”楚昭对阿乐一笑,“我太小了,没耐心,又懒,不分轻重,不知分寸,有眼无珠——没学,现在有这个机会见到了,我再拿起来好好的学一学。” 虽然觉得有眼无珠说的有些奇怪,但阿乐忙跟着点头:“小姐做得对,小姐这个就是叫,三人行必有我师。” 楚昭抚掌:“阿乐厉害了,都知道子曰了。” 阿乐嘿嘿笑:“每天听那么多,我当然不能白听。” 她看着灯光下的女孩儿,女孩儿很明显瘦了,比在荒野行路的时候还要瘦。 白天小姐会举办三次比试,一次力战十人,虽然不是骑马射箭打仗,但每次到最后,阿乐都能看到小姐握着笔的手都在颤抖,眼里满是红丝,人变得像纸片一样,一吹就要倒了。 这心神精力耗费也能把人熬死。 但吃过一桌子饭菜,泡过滚烫的水,小姐就又精神振奋,晚上学习,白天比试,晚上再学,如此循环反复,一日一日小姐越来越瘦。 但小姐没有变得枯朽虚弱不堪,反而越来越熠熠生辉。 阿乐深吸一口气,说:“小姐如此努力,阿乐也不能落后。” 楚昭伸手抚了抚阿乐的脸颊:“我再写一篇就不写了,除了学习还要养好身体,我们早点睡,早上你记得喊我起来练箭。” 阿乐点头:“小姐放心。”又道,“等到时候小姐跟这些人比比箭术,一箭一箭射他们,箭无虚发,都擦着他们的脸,问他们,怕不怕,怕不怕。” 楚昭哈哈笑。 “阿昭小姐阿昭小姐。”一个婢女欢喜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这婢女不是楚昭这里的,是楚柯身边的。 楚柯读书人自诩风雅,身边的婢女也都要读书写字,不过她们日常也用不着这些技艺,楚柯出去交友又不带她们,回家了也不看婢女们写字读书,他只是要自己读书写字作诗时候,这些婢女能听懂看懂,然后夸赞他,倾慕他。 不过这次倒是派上用场。 楚昭让阿乐把她们抓来,守在比试场,记录誊抄,负责集册成书。 楚昭看着婢女,含笑问:“怎么还没睡?今天的事没做完,就早上早点起来做,不要熬夜。” 婢女有些感慨,阿昭小姐来家里后,阿柯公子不喜这个堂妹,也不许她们跟她走近,免得沾染了粗俗浅薄之气。 后来阿昭小姐先是打了梁小姐,又偷了家里的钱跑了,回来后没几天就把阿柯公子打的鼻青脸肿不能见人,果真是又凶又粗俗。 阿昭小姐被人堵着门要比试之后,阿柯公子和阿棠小姐都躲出去了,她们这些婢女无处可躲,被楚昭小姐抓走—— 但楚昭小姐没有欺辱打骂她们,而是让她们做事。 一开始紧张手忙脚乱做不好,阿昭小姐也没打骂,让她们慢慢来。 现在更是一开口就问她们为什么不休息。 其实阿柯公子也是个非常温柔的少年,姐姐长姐姐短,街上好玩的好吃的也常常给她们,对好听的话听的太多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阿昭小姐这一句话,问的她心都软了。 “就要睡了,明日要送去印的都整理好了。”婢女轻声说,旋即眉飞色舞,“小姐,你看这几日。” 她将手里的纸放在桌子上,阿乐探头看,见上面圈圈叉叉,知道这是记录胜负的。 “小姐,你这三日,每日比都比前一日多赢一场。”婢女高兴地说。 楚昭哈哈笑了:“太好了。” 每天只多赢一场就很好吗?值得这婢女这么高兴,阿乐觉得京城的婢女反倒像乡下人,她哼了声:“小姐以后每天多赢好几场,越赢越多。” 以前婢女听到阿乐这么说,会觉得很粗俗,哪能这么直白的自夸吹捧主人呢,实在是下下等,但此时此刻一点也不觉得不妥。 她以前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女孩儿每天比前一天只多赢一场而开心。 大老爷是尚书名家,阿棠小姐是满城有名的聪慧,她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婢啊。 她的视线落在桌案上,那里有摞起来高高的书,纸,一张张棋谱,有写秃了的笔。 这一日比一日多一场的赢,是这女孩儿拼了命换来的。 付出有收获,是最让人激动的。 “小姐。”她视线温柔又坚定的看着楚昭,“您会越赢越多的。” 楚昭一笑,面色平静:“只要我敢比试,我就不会一直输。” 她那一世为取悦男人学习,又因为男人而丢下,现在重新复苏,重新茁壮生长,这一次不再是用来取悦男人,而是为自己赢的是声名。 当人们提及她,不会说,楚岺那个废物女儿。 也不会因此说,有废物的爹就有废物的女儿。 7017k ------------ 第四十四章 园主 晨光照在帐子上,睡在其中的楚岚翻个身,用袖子盖住脸,但还是没用。 他愤怒地坐起来。 夜怎么过的这么快?白天又来了,而楚园又将涌进来无数的人。 “来人来人。”他生气地喊。 喊了半天才有一个小厮跑进来,而不是他身边常用的婢女,小厮慌手慌脚地给他斟茶穿鞋,竟然把鞋给他穿反了,楚岚气得一脚将小厮踢翻。 “彩凤呢?”他骂道,“竟然学会偷懒了吗?” 小厮委屈地说:“老爷,彩凤也被阿昭小姐叫走去楚园了。” 楚昭调动家中奴仆,原本老爷夫人小姐公子身边有脸面的婢女不听她,但阿乐气势汹汹,竟然直接抓人。 阿乐力气大,又灵活,躲在哪里都能被她找到,找到了就抓着带进楚园。 而老爷夫人根本不敢去楚园要人。 就这样,被抓走的越来越多,老爷夫人跟前都没有几个人听差了。 最心爱的婢女也被抓走了,楚岚也并没有立刻起身冲进楚园把人要回来,只是恨恨捶桌子:“这个家是做主,谁说了算。” 小厮低着头想,老爷说得挺多的,但在阿昭小姐哪里什么都不算。 “这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楚岚趿拉着鞋子走出来,站在廊下向外看,隔着高墙,也能听到楚园那边的热闹。 还好楚园另有入口。 这个门以前楚岚特意封了,让来客从家中过,这样能显得楚家高朋满座。 现在楚岚是一点都不想楚园跟自己扯上关系,让人把封起来的门打开,将楚家大门紧闭。 蒋氏愁眉苦脸地带着一个仆妇过来了。 “每天这么多人,吃吃喝喝的要花多少钱啊。”她更着急这件事,“家底都要糟践光了。” 楚岚不管营生,闻言更怒:“竟然还要吃喝?那些人不是来比试的吗?” 蒋氏无奈:“又不是所有人都要比试,也不是同时比试,每次就那么几个人,其他人就看热闹。” 而且现在一多半来都是看热闹。 既然是看热闹,园子也一并看了,楚园美名众人皆知,趁着这次机会,在其中游玩赏景。 既然是游玩赏景,必然就要吃茶吃点心—— “那都是我们出钱?”楚岚震惊问。 “那倒也——还不知道。”蒋氏迟疑一下说。 这是什么意思?楚岚看蒋氏。 “就是那些吃喝的没有从家里要。”仆妇忍不住说,“是楚昭小姐让人从外边买的。” 楚岚皱眉:“买?她哪里有钱。” 楚岺为了托孤把钱都给他了,这是理所应当的,给女儿私藏钱,是防着他这个大哥吗?既然如此,楚岺还是把女儿另托他人吧! “是赊账吗?”楚岚问。 赊账的话,那些商家也只会来找他,没有人会把一个稚女当楚园的主人。 楚岚又要捶廊柱,还好仆妇又急急说:“老爷,也不是赊账。” 到底是什么?她又偷钱了?楚岚瞪眼。 他的小厮抢着开口:“不是,是阿昭小姐让他们自己出钱,然后我们去给他们买。” 实际比他说的要复杂一些。 是楚昭先告诉酒楼,楚园需要吃食茶酒,如果能价格优,她就会让人来这里买。 楚园如今在京城已经有了小望春园文会的别称,商家知道里面有多少人,这不是小生意是大生意,立刻就同意了。 然后楚昭再让仆从们每日开园之后摆出展板,写上今日提供什么茶饮食物——除了酒。 “小姐说为了避免影响比试公平,所以不让饮酒。”小厮打开了话匣子,说得眉飞色舞,“但其实大家都知道,小姐是为了避免有人酒后闹事,所以园子里不提供酒,进来的人也不能自己带酒。” 不能吃酒,读书人兴起时怪无趣的,就纷纷点茶点,尤其是看到这些茶点还是京城有名酒楼提供的。 只要多加个跑腿费,日常到酒楼才能吃到的,就能送到楚园里,坐着一边看比试一边吃,实在是雅致。 楚岚和蒋氏听得目瞪口呆,楚岚还好,蒋氏掌管家事,下意识就伸出手掌翻了翻,这里里外外不是赔钱,是赚钱啊! “钱呢?”她不由脱口问。 都在楚昭手里? 小厮神情有些怅然:“小姐说,她不是家里的长辈,楚园也不是用来开文会的,让仆从们在这里做事,不是他们份内的,所以——” 蒋氏手掌一紧握住:“所以如何?” 小厮没说话,她身边的仆妇幽幽开口:“小姐把钱都给做事的仆从分了。” 分钱的规则也很简单,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分资历,更不分是洒扫的粗使,还是老爷夫人公子身边的娇婢,只一个规矩,多劳多得。 钱,分的越来越多了。 小厮和仆妇脸上浮现哀怨和羡慕,楚昭小姐没有把他们也抢走,若不然,他们也能发一笔财。 论起做事,她们是老爷夫人最得力的,比家里哪个仆从都厉害,他们若去了,必然是拿钱最多的! 可惜,也正是因为他们是老爷夫人得力的,阿昭小姐才没有把他们抢走——到底是晚辈,不会真把长辈身边的人都拉去用。 唉。 楚岚觉得自己耳朵听错,似乎听到眼前这两个仆从的哀叹。 真是气死人了,楚昭原来是用钱收买人心,怪不得自己的爱婢被抢了也不肯偷跑回来了! 蒋氏握着手,手掌翻了几翻,算算挣了多少钱,再一算都分出去了,一会儿呼吸急促一会儿窒息,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只喃喃:“她可真舍得!她怎么舍得!” 要不,还是她接管吧,毕竟她才是楚园的女主人。 ....... ....... 齐乐云挑起车帘看前方,神情有些惊讶,对楚棠说:“你家这边好多人。” 楚棠也向外看,点点头:“不奇怪。” 城中都传遍了,她们这一路走来,听到好几次“小望春园文会”的话。 “那我们从哪里进?”齐乐云问,“楚园这边也有门。” 楚棠想了想:“我们是来看文会的,就从楚园这边走。” 另一个女孩儿有些担心,看着来往间的读书人:“万一不让我们进呢?” 三皇子的望春园文会就不让女子进,两个公主跟三皇子闹都不行。 楚棠失笑:“你想什么呢,来这里就是与女子比试的,怎能不让女子进。” 也是,女孩子们都笑起来,糊涂了,于是下车在楚棠的带领下走进来。 楚园门外有十个仆从,负责引路,查验——不像望春园文会那般需要考才艺才让进,但问一声名讳还是必须的。 看到楚棠,仆从认出来,忙施礼“阿棠小姐。” 因为她们是女子,其他进出的读书人也看过来,不过,也没说什么。 楚棠道:“我带大家随便看看,你们不用理会我。” 那仆从犹豫一下,果然不再理会,笑着说:“阿棠小姐熟悉路,我就不引路了。”说罢便丢开楚棠匆匆去忙了。 多劳多得,少引一个人,少分一份钱呢——阿棠小姐是家里人,不能算钱。 楚棠虽然的确没打算让仆从招待,但也没想到仆从会这么不客气,说丢下她就真不管了。 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噗嗤一笑:“阿棠,这都不像是你家了。” 7017k ------------ 第四十五章 女子 这里的确不像楚棠熟悉的家了。 倒不是说人多,楚园以前举办过不少大宴(其他权贵借楚园办的)。 楚园里仆从很多,见了她,都施礼问好,然后就继续去忙碌了。 她好像的确成了客人,甚至还有一个仆从热情地说:“阿棠小姐,那边有个凉亭,最适合你们坐,距离近,看得清,还不会拥挤。” 楚棠有些哭笑不得,让仆从带着齐乐云等人去那边坐。 “你们就不用管我了。”她对仆从说,“我去看看阿昭。” 真是好笑,她也是家里的小姐呢,还用你们招待指引。 仆从立刻引着齐乐云等人去,楚棠还听到他给齐乐云等人推荐今天都有什么茶点。 “....醉仙楼特供的,小姐们选喜欢的,一刻钟就送过来....” “...几位小姐人多,不如订这个整席,茶水点心全部都有,还能更便宜些.....” 这几位小姐都是财大气粗的,在乎的从来不是便宜不便宜,而是新鲜,果然楚棠看到几个小姐接过单子指指点点—— 家里如今成了酒楼?仆从都成了跑堂? 楚棠穿过人群走过回廊,来到听鱼堂。 这里有一阔朗的四面厅,正对着湖面,厅前平台宽敞,池水旷朗清澈,四周假山回廊亭台环绕高低错落,不管在哪个位置都能看到这里。 她一眼就看到了楚昭。 那女孩儿穿着很简单,浅粉青黛,但坐在厅堂,熠熠生辉。 今日的比赛还没开始,有人在说笑,有人在准备今日的比试,还有人在大声喊楚小姐如何如何。 那女孩儿手里握着一卷书认真地看,对外界的嘈杂不闻不问。 楚棠走过来,厅外侍立的婢女们神情似乎惊也似乎喜:“阿棠小姐。” 楚棠看婢女们一眼,认得是楚柯跟前的大丫头们,笑了笑:“你们都来帮忙了啊?也是,哥哥不在家,你们闲着也是闲着。” 一个婢女讪讪,按照以前她一定会含泪说是阿昭小姐把她抢来的——这也是事实,但抢来后,她心里是自愿不走了,再把锅推到阿昭小姐身上—— 就算看在这短短时日自己分到的钱的面子上,她也不能不讲良心! “我是公子的奴婢,公子不在家,奴婢就为家里做些事。”婢女微微垂目说。 这是在反讽她吗?奴婢都为家里做事,她们公子小姐躲出去? 厉害啊,为了楚昭,这婢女竟然敢跟她打机锋了。 楚棠挑眉,要说什么,旁边的婢女大声喊:“阿昭小姐,阿棠小姐来了。” 她们这些当婢女的还是不要和小姐对峙,就让小姐和小姐说话吧。 婢女的声音很大,唤醒了专心看书的楚昭。 楚昭抬起头,眼神一瞬间茫然,旋即看到了楚棠,神情一喜:“阿棠,你来了,快过来。” 楚棠迟疑一下,含笑走过去:“这声势真是闹大了啊,我在外边听到到处都在说。” 楚昭嗯嗯点头,懒得跟她敷衍:“你来的正好。”再转头喊阿乐。 厅内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阿乐还有婢女仆从,有仆从在查看今日比试用到的纸张桌案棋子,有几个婢女围着阿乐,手里捧着笔纸张在说什么,阿乐一副头疼欲裂的模样,但又不敢打扰小姐。 听到楚昭叫她,阿乐忙应声是,但旋即有些愁苦:“小姐,我还没算好——” 楚昭笑了笑,将楚棠推过去:“你不用算了,阿棠小姐来了,以后这些事都交给她。” 阿乐大喜,立刻逃出婢女们中间。 婢女们有些惊讶,楚棠也难掩惊讶。 她笑了笑,说:“我只是过来看看,你就给我安排事做啊?你的事我可不敢插手。” 楚昭做的事可是得罪三皇子。 楚昭知道楚棠笑盈盈话里的意思,这个堂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前一世她没在意也没看明白,这一世,一眼就看透了。 人只要跳出束缚,这个世间就能看得很清楚。 “我不是让你做我做的事。”楚昭说,指着那几个婢女,“我是让你做,除了我做的事外的所有事。” 听起来有些绕口,但楚棠听明白了,神情再次惊讶,视线看向那几个婢女。 几个婢女也灵敏,立刻捧着纸笔围住楚棠。 楚棠顺势看了眼,她自幼聪慧,除了琴棋书画,也早早就跟着蒋氏管家——将钱抓在手里,才能抓住这个家,这是她早就知道的道理,所以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这个楚园文会所有的用度,以及,进账。 其实从仆从给齐乐云这些女孩儿们报出醉仙楼特供这句话时,她就猜到了这里面有大生意。 “让我来管?”她说,用力地收回视线,看楚昭,“阿昭,你可知道这是——” 楚昭不待她说完就摆摆手打断了:“我只知道我要做的事比试,其他的事对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但因为要比试进行下去,又不得不做,现在好了,这些跟比试无关的事,你来做,我就可以专心做我的事。” 楚棠的视线再次看那些纸张,看到上面写的数字,垂下的手不由攥了攥—— “你这么信我?”她再看楚昭,认真说,“这些要是归我管,管的好不好,你可不能怪我。” 楚昭笑了笑:“我当然信你,这是对你有好处的事,我相信,为了你自己,你会做得很好的。” 说罢拍了拍楚棠的手。 “你做好你的事,我也去做好我的事,你好我好,这样不好吗?” 她起身走开了,没有再拿起书,而是走到厅堂外,高声说:“诸位今日准备好了吗?让我们一较高下吧。” 此时的比试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文雅,人群中响起呼喝声。 “什么高下,你这小女子不堪一击。” “楚氏小儿,让某来告诉你,什么叫读书吧。” 楚昭迎着这鼓噪声缓步走出去,厅堂外湖水边的平台上摆好了两方坐席。 楚棠站在室内,看着那女孩儿施施然入座,她收回视线转身在厅内的椅子上坐下。 “东西都放这里,我来看看。” 婢女们应声是,将纸张放下,取来算筹笔墨,站在一旁侍立静候。 ...... ...... 自从第一日来后,齐乐云等人就天天来。 “那个楚昭,真是,一次一次的输,不知道她还不结束是要干什么。”齐乐云气愤地给家人们讲,“我们看着都替她丢人。” 看着啊,那就没事了,看着楚氏女丢人,也算是给三皇子出气了,三皇子怪罪也怪不了看热闹的人,家里的大人们放心了,也就不约束女孩子们。 于是更多的女孩子都来看热闹了。 四个仆从抬着一张大桌摆在了海棠轩,这里已经坐不下了,有很多女孩子都站在回廊。 “你们这算谁请客啊。”楚棠过来笑着说,“这花费可不少。” 齐乐云大声说:“我们分摊的。”又眉开眼笑,“没想到比在醉仙楼还要便宜。” 楚棠笑:“便宜吗?我让他们再便宜一些,今天付过钱的,明天赠送大家一席。” 女孩子们都很高兴,虽然谁手里也不缺钱,但是面子嘛。 齐乐云抚掌:“阿棠你太贴心了。”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楚棠贴心,一个女孩儿摇着扇子半遮面,轻笑说:“阿棠你是主人,待客大方些嘛,不收钱多好。” 楚棠笑着叹气:“我也想啊。”她用手按着心口,“可惜有心无力。”说着看了眼听鱼堂那边,“这里我可不算主人。” 是啊,这里的事是楚昭搞起来的,齐乐云瞪了说话的女孩儿一眼:“阿棠已经很可怜了。” 先是无奈借宿她家,现在又被楚昭抓来做事。 那女孩儿也瞪了齐乐云一眼,心想这个傻子。 她将扇子放下来,盯着楚棠说:“阿棠,此事与你无关,何必受这个气,齐家住腻了,还有我家呢,我父亲送我一座宅院呢,你和我一起去住。” 看你楚棠怎么答,摆出做事是被迫的姿态,还说便宜茶点钱送人情,齐乐云是个傻子,她可不是,她家开着三间酒楼呢,这楚园一天的茶点流水般不停,她都几乎能算出盈利多少了。 数目吓人! 楚棠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不管我住在谁家,住多久,我也是姓楚,人人说起我,也只会说楚氏女,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做又能如何。” 说罢施礼。 “你们玩的开心,我先去忙了。” 楚棠离开了,那女孩儿立刻被大家斥责。 “你怎么这么欺负人?”齐乐云气道,“阿棠都这样了,你还嘲笑她欺负她,你想让她怎么样?连家都不要,去死吗?” 其他的女孩儿也不满埋怨的看着女孩儿,有人摇头“阿兰,你刻薄了。” 那女孩儿被埋怨的有些慌张——楚棠家世单薄,可以随便欺负,惹她生气了也没事,但这些女孩儿不行啊,她们要是一怒孤立她,她在京城就名声扫地了。 “我没别的意思啊。”她只能认错,“我只是想吃点心不花钱。” 齐乐云气的将扇子砸过来“你就没出息吧!” 这边女孩儿们的吵闹楚棠根本不理会,欺负她她也不在意,都习惯了,她知道她家世单薄,别人可以随意欺负,但也正因为家世单薄会得到怜惜。 相比于欺负,更多的人喜欢施恩。 所以只要她适时的露出可怜,就能让欺负她的人被其他人欺负。 这些都是小事,玩的都腻歪了,现在有更好玩的,楚棠走回听鱼堂的二楼,有婢女在桌案前整理账册。 依旧是楚柯的婢女,也就是楚昭先前选的那几个。 楚棠接手后,并没有换成自己的婢女。 她是来做事的,不是来摆威风的,都是家里人,用谁不是用嘛。 “今日的账册给我看看。”她说。 婢女们立刻起身给她拿过来,楚棠翻看,一边用笔写写画画,二楼上花窗敞开,不时的传进来读书人的叫嚣声。 唉,楚棠想,楚昭又要输了,真是可怜。 ...... ...... 啪的一声,棋子被拍在棋盘上。 对面的中年文士面带冷笑:“楚小姐,你输了。” 楚昭丝毫不在意文士满面嘲讽,微微俯身看棋盘一刻,想了又想的确没有起死回生之路,才点点头,施礼:“我输了,公子赢了,我不如公子。” 说完这句话,她伸手,一旁的一个婢女立刻递上一张书筏,现在她也不用当场写了,都印好了,盖上了她的印章,输了就拿出来奉上,比先前省事多了—— 那文士接过,却没有去扬着展示给众人,而是三下两下撕碎。 “某不是为了参加文会来的,某就是为了教训你来的。”他冷笑说,“小小女子,不知好歹!” 说罢拂袖转身而去。 四周围观的人发出哄笑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楚昭张狂羞辱输了的读书人后,便遭到了读书人张狂的报复。 楚昭面无表情,任凭纸片在身边跌落,走到另一席前——一次与十人比试,此时尚未结束呢。 “公子请。”楚昭说。 对面坐着的公子面带不屑,轻轻松松落子:“楚小姐,最好快些,我与人有约,赶着去喝酒呢。” 楚昭没有说话,凝神思索,落下一子。 他们的对弈,每一步都有仆从在大展板上高举展示给诸人看。 看到这落子,有几个女孩子急了“哎呀哎呀”“这个楚昭,不对不对。” 更有个女孩子气恼地拍廊柱“楚昭到底会不会下棋!真是笨死了。” 除了吃点心看热闹,也有不少女孩子认真看比试,这些女孩子大多数都出身良好家学渊源。 比如此时看下棋的女孩子,姓周,家里的长辈就擅长棋艺。 其他的女孩子安抚周小姐“她不能跟你比。”“输了就输了,丢人的是她。” 周小姐皱眉:“丢人的是她,也是我们。” 这话让其他女孩子们有些不解:“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可没有比试。” 周小姐看着那边平台:“谁让她是女子,我们也是女子。” ...... ...... 平台上,棋局果然很快就结束了,楚昭输了。 对面的公子哈哈大笑,比上一次那个赢家更过分,他连接认输的凭条都不接了。 “楚氏女,某就是来赢你而已,不是要天下人看,是要你一人知道,你狂妄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他说,伸手指着楚昭,“区区小女子,读几本书知道女德就行了,竟然大言不惭,赢一个男儿就目中无人,以为天下读书人都不如你,真是小女子可笑。” 楚昭神情平静,任凭嘲讽劈头盖脸。 站在回廊里的女孩子们也沉默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区区小女子。 区区小女子。 那公子骂完,转身大步要走,但身后响起娇声。 “这位公子且慢!” 那公子回过身,浓眉挑起,这楚氏女都输了,还敢跟他辩论吗?却见楚昭也正转头看一个方向。 那边回廊里有不少女孩子,此时神情有些紧张不安,拉着其中一个女孩子向后退,那女孩儿脸涨红,看着快要窒息了。 什么? 嗯,不过也不奇怪,公子伸手轻轻抚了抚鬓角,他才貌双全,这些女子们倾心很正常。 不过嘛,他可不是随便的人。 “此乃比试之地。”他倨傲疏离,“不是供你们这些女子玩乐,更不是选良婿。” 周小姐一时冲动,出口唤住,本已经后悔了,待听到这公子说出这种话,脑子嗡的一声。 这话意思很直白,也不新鲜,先前已经有三皇子骂公主们,女子们参加什么文会,就是来挑选女婿的。 三皇子的文会也就罢了,那是皇子,她们不敢异议。 这楚园随便一个读书人,竟然也敢羞辱她们,她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呢! 气死她了! 身旁的女孩子们只觉得大力一拽,再也拉不住了,只余下一声惊呼:“阿江。” 闺名阿江的周小姐如小牛一般从回廊里冲出来了。 “这位公子。”她大声喊,“我也是区区小女子,你可敢跟我比试!” 7017k ------------ 第四十六章 姓名 楚园似乎突然变热闹了。 正在进门和正在出门的人都察觉到了。 当然楚园一直都很热闹,不过是有些慵懒的热闹了,最初的新鲜已经过去了,楚昭这个女孩儿的本事他们也摸透了,的确是有真才实学,但不足以震服天下人。 震服天下人哪有那么容易,他们这些人也没人能做到如此。 所以说啊,楚昭这个小女子狂妄跟天下人比试,那就是自取其辱。 小女子能赢几次,但大多数都是输,羞辱这小女子,也看腻了,现在就是等着这小女子什么时候撑不住认输结束了事。 但此时此刻,楚园宛如水面投下一石头,又溅起了水花。 “怎么回事?”“又有谁输了吗?” 人们纷纷询问——因为懒懒无趣很多人已经不看比试了,不如多看看楚园的风景。 楚园里的仆从非常好用,需要什么立刻就能送来,在这里坐着比去酒楼茶肆舒服多了。 听到询问,楚园的仆从立刻回答:“适才彭城公子赢了楚小姐,然后有一位小姐向彭城公子请教棋艺了。” 咿,竟然有其他的女孩儿也要比试了? 诸人很惊讶,又好奇,要走的纷纷转身,刚进来的加快了脚步。 楚园的仆从们也反应机敏“快去告诉阿棠小姐,销量不会减少,要多了。” 周小姐跑出来喊出那句话的时候,专心算账的楚棠也吓了一跳放下算筹,站在二楼往下看。 “阿江疯了吗?”她惊讶地说。 婢女们站在一旁有些不安,这是状况外的事,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办:“要把阿江小姐拉走吗?” 这场比试就是针对楚昭小姐的,所有的麻烦都有楚昭一人担了。 但别的小姐突然跳进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楚棠看着楼下,她也有点想不通,这个周江就是个很普通的世家小姐,乖巧柔顺,最多有点所有女孩子都有的小脾气,这是发什么疯? 为楚昭出头? “阿棠小姐,阿棠小姐。”仆从从楼下蹬蹬上来,将客人增加的消息转述。 楚棠一拍窗栏:“去,告诉醉仙楼,茶点我们要调价,还有惜墨轩,我们也要加价,以后文集里可不是只阿昭一女子了。” 说罢再看了眼楼下,收回视线走回桌案旁,拿算筹,让婢女计数,专注地忙起来。 楚昭发疯也好,其他小姐发疯也好,都是她们自己的事,她不管了,她就好好管自己的事吧。 ...... ...... 亭子里的女孩儿们都站起来了,紧张地注视着这边,她们没敢走过来。 楚昭站在周小姐身后,看着周小姐一步一步落子。 “原来要这样走啊。”她忍不住说,“我适才错了这步。” 周小姐啪得将棋子落下,喝道:“观棋不语。” 好凶,楚昭笑了笑不说话了,对面的彭城公子皱眉,日光下隐隐可见额头上冒出的汗,这刚冒出来的女孩子,的确很凶——棋风很凶。 这女孩儿下棋似乎不用思考,上来就是杀招,步步紧逼。 一个女子! 彭城公子非常恼火,但偏偏无法应对,只能步步后退,一退再退,退无可退。 他拈着棋子久久不能落下,四周围着的人们也没声音,一个个都在冥思苦想,但最终摇头。 彭城公子倒也不是输不起,弃子认输,起身就走。 “公子别担心,这不算是输给我了。”楚昭在后忙说,“你依旧可以说,我不如你。” 他哪里还有脸说!再说了,赢了楚昭,但输给的还是一个女子,有什么区别!彭城公子拂袖疾步而去。 但这个下棋很凶的女孩子,竟然也像楚昭这般张狂,站起来指着彭城公子的背影喊。 “你赢了一个女子,就敢大言不惭,目中无人,以为天下女子都不如你吗?” 这是把先前彭城公子骂楚昭的话又骂回来了。 嚣张啊! 四周的人们响起一片躁动。 回廊里亭子里的女孩子们神情也从震惊变成了迷惑。 “阿江。”一个女孩儿喃喃说,“原来是这么凶的。” 先前根本就看不出来啊。 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再熟悉不过,周小姐明明是个言语不多,安安静静的乖巧女孩,家里是棋艺大家,她自然也会下棋,也常和姐妹们玩,但有输有赢,也没显出技艺多高人一等,而且赢了也没有这样咄咄逼人。 有人迷惑周小姐陌生的性情,也有人迷惑周小姐的行为。 “阿江这是在助楚昭?”齐乐云问,“她什么时候跟楚昭这么要好了?” 这种场合冲出去,教训了打败了楚昭的人,这不是为楚昭出气吗? 这种行径就是书上说的为朋友两肋插刀吧? 旁边有女孩子轻笑一声:“你想多了,并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齐乐云看她。 那女孩儿说:“为了她自己。” 这种时候出头,惹众怒,对自己有什么好?齐乐云更不解了。 那女孩儿不再说话,看向场中抢了楚昭位置站在比试席的周小姐。 周小姐整个人笼罩着从未见过的神采。 ...... ...... 楚昭看着站了自己位置的女孩儿,轻咳一声:“这位,小姐,您贵姓?” 十三岁的楚昭可能认识这位小姐,但她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位小姐棋艺厉害无敌吗?怎么那一世从未听过她的名字。 阿江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被祖父抱在怀里看下棋。 等她会说话的时候,就能跟祖父对弈了。 一开始自然是孩童的玩乐,但有一次她走了一步棋,让祖父思考了一盏茶的时间后,祖父就开始看待她不同了。 她开始跟着祖父学棋,等她十岁的时候,家里能跟她对弈的已经没有几人了。 “你若是个男儿,祖父现在就能举荐你入翰林院。”祖父曾笑着说。 她有些不解问祖父:“我是个女儿就不可以吗?” 祖父哈哈大笑,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在笑。 “女儿当然不可以。”祖父有些无奈也有些遗憾,“男儿学棋可以安身立命,而女儿学棋只能用来玩乐。” 不过母亲有另外的说法。 “女儿学棋也可以安身立命,不过这身和命是未来的丈夫。”母亲牵着她的手说,“阿江,你要记得,你下棋是取悦你丈夫的,你可以赢他,但不能总是赢他,不管输赢,你的目的都是要让你的丈夫开心。” 她按照母亲说的,收起了锋芒,下棋的时候故意输,果然先前家里家外被她下棋赢了的,见到她就不高兴的人,都又喜欢她了。 但每个深夜,她独坐灯下,自己跟自己厮杀,气势汹汹,有畅快,也有愤怒。 她明明棋艺高超,却因为是个女儿,不得不藏起来。 别人对她的喜欢,竟然是用她一次次认输换来的,那这喜欢,有什么意义? 这几日看着楚昭一次又一次的认输,一次又一次迎战,不管是赢还是输,都是她自己掌控,就算那些人恨她,又能如何,她输得畅快,赢的肆意。 区区女子,区区女子,又怎样! 她也要这样畅快一次! 周江回头看楚昭,说:“待我赢了这些人,你就会知道我的姓名。” 楚昭一愣,旋即一笑:“那我恭祝小姐名震楚园。” 她说完向后退去。 周江垂在袖子里的手微微的发抖,她上前一步,看着诸人高声问:“还有谁?敢来与我一战!” 7017k ------------ 第四十七章 旁观 小望春园文会的事已经成了京城的话题,酒楼茶肆每日都会谈及,这几日谁赢了,谁输给了那楚家小女。 惜墨轩的文集售卖的到处都是,很多人闲来无事就会翻一翻,评点一下其中的对局。 一开始都是哈哈笑。 因为对局实在算不上精彩,在读书人看来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儿。 这也不奇怪,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女子,读书识字琴棋书画用来娱乐修身养性,哪能跟用读书来安身立命的男人们比。 但没几天文集中的对局不能再一眼扫过,必须认真看,虽然看完了那女孩儿还是输,但大家笑得就没那么畅快了。 有些人甚至不笑了。 “这小女子,不仅没有因为输消磨了气势,反而在学习成长了。”一个年长的男人感叹。 这小女子赢得越来越多,写的文章,字,棋艺几乎是三天一个飞跃。 文集摆在面前,清晰可见。 虽然此女骄横嚣张令人不喜,但这种好学能学的态度令人敬佩,两种品行交织在一身,也更能教育家中子孙。 于是原本在酒楼茶肆流传的楚园文集也被送进了深宅大院,专心读书的子弟,闺门不出的小姐们,侍奉舅姑的小媳妇们都开始看,由此又引发了更多的争论。 “是很好学,但好学应该不耻问,她却要挑衅。” “你这话就不对了,根本不是她挑衅,是别人先找上门的,我觉得被人找上门了,就该挑衅。” “她的学问还没有我好呢,不会因一个比试就能成为大家,爷爷干吗让我学她?” “她一个人逞强好胜,搅动这么多人不安,只会令所有人都不喜。” 但突然有一天,新送来的文集让翻看的人愣了下。 “你们来看。”那女孩儿招呼自己的姐妹,“这里多出了一个名字。” 女孩们围过来,果然看到一个新名字。 “周江。”女孩儿们念,“似乎在哪里听过?是周家的小姐吗?” 京城家族众多,也并不是人人都认识。 “肯定是周家小姐。”女孩儿们的嫂嫂也走过来看,指着棋谱,“周家是棋艺大家,能连赢二十场不败,必然出自周家。” 她的神情又些许惊讶。 “不过周家都是男人们棋艺精湛,女孩儿倒是从未听过,原来也这般厉害。” 女孩儿们都围过来,又是震惊又是好奇,周家小姐她们虽然不常在一起玩,但在京中偶尔也见过几次,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丝毫出众之处,也没从未听过说棋艺了得。 ....... ....... 周家,一个留着短须的中年男人用袖子遮着脸走进来,对着廊下喂鸟的老者喊声“老太爷。” 老者看他一眼,中年男人还是用袖子遮着脸不放下来。 “弟子无能,输了。”他惭声说,“给先生你丢人了。” 老者瞪他一眼:“看你这点出息!” 有更多人,一多半都是年轻人涌进来,喊着爷爷。 “阿江太过分了。”“她怎么能这样做?”“这是要给我们周家惹来祸事。” 吵得廊下的鸟儿都缩在笼子里,老者抬手敲廊柱,气道:“住嘴住嘴,把阿江叫来。” 内宅里听到传话,坐在老夫人和姐妹们中间的周江站起来。 自那日后她没有再去楚园,回来也没有跟家里人提这件事,但她知道这件事瞒不住。 那时楚昭说楚园的对局都会被誊抄集结成册:“当然,周小姐你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会让他们不放进去。” 就算不放进去,楚园这么多人都看到了,瞒不住,周江摇头:“我既然做了就不怕被人知道,请楚小姐随意。” 更何况她还有婢女随从,她在外做了这样的事,婢女们必然不敢瞒着家里。 果然回到家当晚家里人就知道了,爹娘大怒将她关起来,随着三日后文集售卖,她的名字传开了。 爹娘不敢管了,将她送到老夫人这里,商议怎么处置,还没商议出来,一心研习棋艺不理外物的老太爷来唤人了。 “阿江,你这次可惹恼你祖父了。”祖母无奈说。 周江知道,当初教她学棋的是祖父,不让她再下棋的也是祖父,她对诸人施礼,转身就走了。 姐妹们在后看的心情复杂:“阿江怎么变成这样了?”“都是被那个楚昭带坏了。”“可怜,阿江要被送出京城去乡下了吧?” ....... ....... 周江过来时,周老太爷正拿着文集在看,廊下站了一堆年轻人,有家里的兄弟,也有周老太爷的弟子。 “我那时候说了不让你钻研棋看来你也没有听啊。”周老太爷说。 周江低头应声是:“孙女一直没放下,自己学棋,跟自己下棋。” 周老太爷将文集拍在桌子上:“我就知道!你是自己学的,学的眼界这么窄!” 看到周老太爷发火,四周的年轻人们纷纷跟着用眼神表达愤怒,周江低着头咬住下唇。 “——你看看你这手棋,走的多糟糕!” 咿?愤怒的年轻人们一怔,周江也抬起头。 “哪个啊?”周江疾步走过去,站在祖父身边看文集上的棋谱,“不可能,这局我赢了。” 周老太爷更生气:“你还不服?你赢了又如何?你看看你这盘棋下的,拖泥带水,你这次赢是因为对方棋艺差,不是因为你棋艺好。” 他说着,将手指点在一处。 “如果当时对方走这一步呢?” 周江俯瞰对弈图,老太爷的手指一点,棋局局势瞬时大变,她皱眉思索片刻,最终放弃:“那我就赢不了。” 周老太爷哼了声:“小小年纪,不要自以为是。” 周江低头应声是,眼泪莫名的掉下来。 这几天虽然被家里人苛责,但她一点也没有哭,此时此刻,老太爷这一句话让她再也忍不住。 是因为被责骂?不是的,是因为—— “你当时为什么要出来跟人下棋?”周老太爷看她一眼,没有问她哭什么,只问,“你跟那个楚昭很要好?为她抱不平?” 周江摇头:“不是,我跟楚昭不要好,几乎没说过话。” 周老太爷似笑非笑,又问:“那你是为了出风头?想在人前展示技艺?” 周江再次摇头:“孙女哪里在意这个,如果真想出风头,也是现在家里出。”她看了眼廊下站着的男人们。 男人们被这一眼看的恼火,什么意思?! 周老太爷笑了:“那是因为什么?” 周江说:“当时那个男人说话狂妄,一口一个小女子,说小女子赢了几场就目中无人,我看不过去这种行径,他不也才赢了一个小女子吗?怎能目中无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学无止境,如果说楚昭是狂妄,他何尝不也是?” 周老太爷哈哈笑:“仗棋欺负人,你就不怕你输了?” 周江说:“输了就输了,我以后更努力学便是。” 周老太爷点头:“好,敢输也敢赢,不愧是我孙女。”他说罢一抬手,“去吧,让祖父看看,你到底能连赢多少才会输。” 先前她之所以落泪,是因为周老太爷那句话,让她感到祖父没有责怪她,这感觉果然是真的,而且不仅如此,祖父还让她继续去—— 周江看着祖父,伸手扑过去抱了抱他的脖子——自从祖父不让她学棋后,这还是第一次抱祖父。 “祖父,您就看着吧。”她大声说,拎着裙子欢快地跑开了。 周老太爷咳嗽几声:“这小丫头力气也太大了,差点勒死我。” 廊下的其他人都看呆了,蜂拥围过来“祖父你这是做什么?”“祖父,你要阿江去楚园跟那楚昭胡闹,岂不是要惹恼三皇子?” “什么胡闹!”周老太爷拍桌子让他们安静,“我周家本就是棋艺高超,我家的孙女下个棋,怎么就惹恼三皇子了?下棋论什么君臣,我当年跟陛下下棋,一次都没让陛下赢,陛下也没有砍掉我的头!” 说罢站起来,让婢女拿下鸟笼子,扬长而去。 留下的一群人面面相觑,然后视线凝聚在中年短须男人身上。 “阿哲大兄,看来你当不成祖父的大弟子了。” 7017k ------------ 第四十八章 过渡 楚园的比试,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当楚昭一次书艺输了,那对面的公子按照惯例准备教训这小女子几句,接过认输凭证,刚开口:“你——” 回廊里有一个女孩儿走出来:“你先别得意,我来跟你比,你赢了楚昭,并不是赢了所有小女子!” 那公子愕然:“其实并——” “怎么?你不敢吗?”那女孩儿立刻说。 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个小姑娘说不敢,那公子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得羞恼的拱手:“小姐请。” 楚昭的位置再次被抢了,看着女孩儿:“你——” “不用问,待我赢了,你就知道我的姓名。”那女孩儿微微抬着下巴说。 楚昭失笑,故意说:“那如果你输了?” 女孩儿羞恼:“那我也会告诉天下人我的名字。” 楚昭哈哈笑,唤身后的婢女:“给这位小姐伺候笔墨。” 听到这边的消息,楚园里的人们再次聚集过来,看着场中又换了女孩儿,纷纷议论。 ...... ...... 回廊,花厅等处的女孩子们也议论纷纷,但这一次没有几个人再说出什么这位小姐跟楚昭要好,为楚昭抱打不平的话。 齐乐云面色惊愕,喃喃几句什么。 楚昭在这个时候走过来。 自从来楚园之后,楚昭从未理会过她们,一开始她们会以为楚昭冷笑嘲讽,把她们赶出去,后来想着楚昭会感激涕零的谢谢她们来捧场,帮忙,壮声势——结果都没有。 楚昭看着诸人——比起以前来的女孩子更多了,陌生的面孔也更多。 可见虽然出了周江小姐这个意外,但各家并没有因此禁止女孩儿们来楚园。 “诸位,我的玩法怎么样?”她笑盈盈问,“是不是比以前你们的好玩?跟我玩很开心吧?” 竟然是来炫耀的,女孩子们惊愕,还有些不知所措。 齐乐云气呼呼说:“我们不是来玩的,是来看你怎么输给别人的。” 这话其实以前常说,也没人觉得如何,但这一次很多女孩子觉得不安,还有人伸手扯齐乐云的衣袖——不要这样说。 楚昭没有生气,更没有打她,依旧笑盈盈:“我是不怕输给别人的,现在看来很多人也不怕,比如周小姐,还有这位小姐。” 她指了指在场中的女孩子,女孩子正在专注地书写,而且是双笔左右,这技艺吸引来更多的围观。 齐乐云先前说了那句话其实也有点心虚,此时见楚昭没有追究,稍微松口气,攥了攥手,说:“周小姐和这位小姐可不会输。” “我知道,她们比我厉害。”楚昭点点头,“但她们下场之前其实并不认为自己一定不会输,没有人能完全说,我不会输,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句话是没错,女孩子们点点头,齐乐云张张嘴,没有说什么。 “我就不一样了。”楚昭笑说,“我上场之前就知道我一定是输。” 好多女孩儿没忍住噗嗤笑了。 齐乐云嘀咕一声:“你原来知道啊。” “是啊,我当然知道,我几斤几两我自己最清楚了。”楚昭摊手说,不待有谁问,接着道,“但知道输也不能不比,比试之后输,和我没比试就认输,那是不一样的,我一直在边郡,虽然现在西凉已经臣服认输,但这么多年其实边郡还是有很多西凉兵患,他们或者游散,或者打着匪贼的旗号,在边郡突袭劫掠,我和阿乐见过几次对战——” 她指了指身边的阿乐。 “我和小姐都骑马随军。”阿乐大声说,“我们背箭负刀,我们也对西凉贼拉弓射箭——” 说到这里又嗯了声,略带不好意思。 “就是箭术不好,没射到。” 女孩子们都笑起来,不过不是嘲笑了,还有女孩子小声说:“你们那么小,不奇怪的。” 阿乐点头:“是,我们太小了,但我和小姐一直没有停下练箭术,进京之后也没有,等我们下次再跟西凉兵对战,一定能射死几个。” 女孩子们嘻嘻笑,看着这婢女,虽然依旧土气,但感觉蛮可爱的。 楚昭笑眯眯等阿乐说完,再继续说:“为什么同样是认输,我选择比试后输呢,因为我父亲教导过我,一个战士宁可战死也不能不战而逃,前者是英雄,后者是懦夫,跟真正的战场相比,我输了不过是被羞辱几句,如果我连这个都不敢,别说做英雄了,简直就是枉为人。” 女孩子们没有说话,各有所思。 楚昭忽的对她们一礼:“不过我学艺不精,连累大家了。” 女孩子们有些惊讶——这楚昭的行事真是一直让人惊讶,有人摆手下意识说:“不不,这怎么说?” “我是小女子啊。”楚昭起身说,“我输了,被人一口一个小女子嘲笑,就像是所有的小女子都输了,丢了女子们的脸面。” 她轻叹一口气。 “所以周小姐和这位小姐才不甘心,要为小女子争回脸面。” 为小女子们争脸面啊,女孩子们看向场中,此时那位女孩儿已经写完了,由婢女们展开给众人看,围过来的人群响起嗡嗡声一片,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我技艺不精,不表示小小女子们都如此,比如周小姐,比如这位小姐,比如你们所有人。” 楚昭视线环视大家。 “你们每个人都有过人之处,我输了,不表示小女子就输了。” “就算周小姐和这位小姐输了,不表示你们也输了。” 齐乐云再也忍不住站出来:“没错,实不相瞒,我书法也很好的。” 身旁的女孩子们笑起来“齐乐云,你吹牛。”“我都没见过你写字。”“你总是在聚会的时候打瞌睡。” 齐乐云气恼反驳“我是懒得写给你们看。”“我爹娘不让我写。”“我打瞌睡是因为你们弹琴说话玩得太无趣!” 女孩子们喧闹,但气氛却很欢悦。 楚棠从一旁冒出来,笑吟吟说:“哪位小姐为小女子们争了脸面,赢了,今日茶点我就免费送她。” 女孩子们顿时笑声更大。 “阿棠,你可真大方!”“我要是赢了,请所有人吃点心,你也免费吗?” ....... ....... 当那位小姐连写三张书艺得胜满意的退场后,公子们擦把汗想着终于结束了,可以开始下一场了,但一开场站出来的不是楚昭,而是几位陌生的女孩儿。 “不知可有人愿与我们比试?”她们说,“让我们小女子也见识一下诸位的风采?” 围观的人们惊愕又无奈。 “乱套了乱套了!” “荒唐!这些女子!” “这都是那楚昭起的头,带坏了风气!” “必须教训她们!” 虽然议论纷纷,但有更多男子也站出来,比试更热烈地继续。 围观的人们看得更专心,女孩子们看得也更认真,楚棠也忙得更脚不沾地,楚昭反倒成了最清闲的。 她带着阿乐退开,静观这一切。 “小姐。”阿乐低声说,“真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事情到现在就不再是楚昭和三皇子之争了,而是小女子们和男儿们一较高下。 这就变成了一桩趣事,雅事。 当然,三皇子依旧会记恨楚昭,但明面上楚昭不会再被一味嘲笑羞辱了。 “我也没想到。”楚昭说,没想到那个周小姐会站出来,没想到越来越多的女孩子们会站出来。 上一世的时候,她一直认为自己被女孩子们瞧不起,当皇后以前自卑,当了皇后以后自傲,不想也不愿跟女子们打交道。 阿乐握了握楚昭的手:“小姐,这是因为你自己先站住了,如果一开始你就败了退了,就不会有现在。” 楚昭笑了怅然说:“是,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自重者人重之。” 阿乐啊呀一声:“小姐现在学问真是越来越精进了,出口成章,我都听不懂了。” 楚昭哈哈笑。 7017k ------------ 第四十九章 望见 天刚亮的时候,蒋氏就来到了楚园,指派仆妇:“这个亭子留起来,我要用。” 仆妇们却没有立刻应声是,你看我我看你。 蒋氏恼怒:“怎么?我现在连自己家的园子都不能做主了?这里已经成了阿昭小姐的天下?” 一个仆妇忙摇头:“不是不是。” 另一个仆妇抢着说:“是要问过阿棠小姐才可以,园子里她做主呢。” 听到是阿棠,蒋氏半点恼怒也没有,面容满是惊喜:“我的儿厉害了,那我还看什么,让我儿安排就是。”说罢园子也不看了,果然来找楚棠。 楚棠自从回家来,也如同楚昭一样不跟父母一起吃饭了,理由,当然不需要理由了。 她只叹气说了一句“我也不好总在别人家住着。” 蒋氏就心疼的将她揽在怀里:“你就在你院子里,不用出来,给你开个小厨房,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做主。” 蒋氏也好几天没见过楚棠了,不知道园子里的事竟然是女儿说了算,她欢欢喜喜地来到楚棠这里,楚棠正在吃早饭,不是想象中冷冷清清安安静静,而是被七八个婢女仆妇围着。 这七八个婢女仆妇并不是在伺候吃饭,有人捧着账册,有人在说话,叽叽喳喳闹而不乱。 这场面真是当家管事了,蒋氏哎呦一声笑:“阿棠小姐忙着呢。” 室内安静下来,婢女仆妇们忙施礼,楚棠笑着起身迎接:“母亲快来。” 拉着蒋氏的手来到桌案前坐下。 蒋氏看桌案上只摆着简单的粥菜,占据大半桌子的是厚厚的账本,颜色不一,标注不等。 “这是什么?醉仙楼——”她说,伸手来拿。 但楚棠已经先开口,催促婢女仆妇们:“快收起来,把饭菜摆上来。”又问蒋氏,“母亲,你吃过了没?” 蒋氏刚要说吃过了,楚棠已经撒娇:“我好久没和母亲一起吃饭了,母亲吃过了也要陪我。” 当母亲的哪里能无视女儿的撒娇,蒋氏立刻笑着说声好。 婢女仆妇们忙将账册搬走,摆上更多的粥菜,母女两人对坐吃饭。 “母亲,这是我从她手里要来的。”楚棠低声说,对蒋氏挤了挤眼睛。 蒋氏心领神会知道她说的什么,神情欢喜:“我的儿你好厉害。” “我好容易才哄住她。”楚棠做出辛苦得样子,“她现在就是个没笼头的马,发起疯来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蒋氏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夹了一口菜喂楚棠,满眼心疼,“哄着她,真是让我的儿受委屈了。” 楚棠啊呜一口吃了。 “对了,母亲,你有什么要吩咐的?”她问。 蒋氏犹豫了一下,说:“最近各家的夫人都递了帖子说要来看看这小望春园文会,我不能不作陪,挑个好的地方安置——” 说到这里看着楚棠蹙起小眉头,蒋氏心疼地忙改口:“当然,不行的话再商议,不能让你为难,惹到了她闹起来,让我儿受委屈。” 楚棠握着筷子想了想:“不如这样,夫人们来了,母亲陪着在家里坐着,然后我让园子里的婢女们实时将比试转述来,下的棋啊,写的字啊,都立刻拿进来让大家看。” 这样啊,蒋氏犹豫。 “女孩儿们如今都跟她一样,比试的时候极其嚣张狂妄,那个齐乐云你知道吧?哎呦输了就哭鼻子,差点跟对方打起来——”楚棠低声说,“场面实在不好看,夫人长辈们去了,女孩儿拘谨,比试进行不下去是一回事,要是惹恼了那些夫人们,怪罪我们楚家纵容,则是另外一回事。” 比试不下去,那些厚厚的账册将不再有,惹恼夫人们,她这个当家人要被忌恨,这都是事关她们自己的事,蒋氏立刻点头:“好好,你想的周道,就按你说的。” 楚棠甜甜一笑:“能为母亲分忧,为家里解难,我也好开心。” 蒋氏伸手抚她的头,轻叹一声:“遇到事,我儿也长大了。” 看到这里,站在院门口的楚昭收回视线转过身。 楚棠每天都和她说一下楚园的开支进收,今天早上来看到这一幕 “阿昭小姐。”门外被制止通报的婢女紧张不安询问,“夫人是突然来的。” 楚昭对她笑了笑:“母女说话是天经地义,我不打扰,等阿棠忙完了,再说罢。”说罢走开了。 阿乐忙跟上去,两人慢步而行。 “这是看到来的人多了,觉得没事了,大夫人又跑来当家做主了。”阿乐哼了声说。 楚昭嗯了声:“没事,不用担心,阿棠会解决。” 阿乐看她有些心不在焉,不担心,但不表示不会生气吧?她小心问:“小姐,你生气了?” 楚昭啊了声,回过神,看阿乐担心的样子,笑了笑:“没有没有。”默然一刻,回头看楚棠的院落,“和母亲在一起就是这样吗?” 阿乐一怔,也回头看去,原来小姐是因为这个——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娘。”阿乐说,“大夫人对阿棠小姐,跟对其他人一点都不一样。” 楚昭嗯了声:“这就是母亲吧,对自己的孩子无限的宠溺,怎么看都好。” 两个女孩儿站在路上,痴痴地望着那边的院落,似乎还能看到听到母女两人亲昵说笑,感受到面对女儿蒋氏言谈举止溢出的溺爱。 阿乐握住楚昭的手:“小姐,你别难过。” 楚昭感觉到小丫头的担心:“我不难过,真的,我是在想——”她握了握阿乐的手,“我娘也这样对我。” 阿乐眨了眨眼,有点听不懂,小姐是说如果她的母亲在也会这样待她。 “是。”阿乐点点头,“肯定会,我娘还在的话也会特别疼我,哪怕我去偷东西,她也不会揍我。” 楚昭噗嗤笑了,伸手点着阿乐的额头:“你娘给你起这个名字真好,你快乐,也会给别人带来快乐。” 阿乐嘿嘿笑了。 楚昭拉着她大步向前走,没有再回头,她是有些难过,但不是那种难过,因为她也有母亲,她的母亲上一世为了她做了很多事—— 或许也付出了生命。 她难过的是,她们母女生没有相见,死互相不知。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有这种遗憾,她要见一见母亲,不管是因为什么夫妻不相见,母女相别离,都要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两人刚回到院落,楚棠的婢女玲珑就捧着账册急急过来。 “我们小姐知道阿昭小姐你过来了,夫人的事你不用担心,有她拦着呢。”玲珑说,再将账册递过来,“这是昨日的账单,已经整理好了,阿昭小姐过目。” 楚昭笑了将账册推回去:“这些我不用看,我心不在此,我只要安心做我的事,其他的事就有劳堂姐。” 玲珑也没有再客套,施礼:“阿昭小姐请放心。” 送走了玲珑,楚昭刚要研习齐乐云输掉的棋谱,一个小婢女从外边探头喊阿乐,阿乐急匆匆出去,不多时急匆匆进来。 “小姐,中山王世子登门了。”她低声说。 楚昭握着棋谱的手一顿。 7017k ------------ 第五十章 登门 阿乐没有忘记楚昭的吩咐,盯着门上,看着谁与楚家来往。 楚园开始比试后她很忙,但让几个小丫头替她盯着。 “最近这几天上门拜访的人不少,主要是夫人那边的女眷,老爷那边客不多,今日突然来的两人,说是姓萧。” “小丫头本没当回事,姓萧的人多了,不过她们很机敏,除了盯着门,还盯着跟马房,在那边听到门上的人叮嘱马房的仆从,好好照看车马,这是中山王世子——” 阿乐紧张地看楚昭:“小姐,你一直提防的就是他吧。” 楚昭一路上对萧珣的态度阿乐再清楚不过,回来让盯着大老爷公子也是怕跟萧珣来往。 楚昭点点头:“是。” 这一段忙着比试的事,都忘记萧珣了,算着时间,可不是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 没想到一路上她态度已经那样了,萧珣竟然还能登门。 还隐瞒身份。 上一世萧珣有没有隐瞒身份,她不知道,也不知道楚园相遇,救命之恩都是安排好的。 这不是萧珣一个人能办到的,所以那一世楚棠说“如果不是他们,她怎么会当上皇后。” 家里人的算计真是太难防。 楚昭握着阿乐的手摇了摇:“还好有阿乐在。” 阿乐叹口气:“小姐你不要总是夸我,知道他来了不算什么,待我探听到他来干什么,你再夸我吧。” 楚昭笑了,其实这个不用打听她倒也知道,是为算计她来的,这一次,萧珣要怎么做?还是老办法吗? ....... ....... 姓萧的客人来访的时候,楚岚正半躺在书房,和几个许久未见的好友闲谈。 主要是抱怨。 “我能有什么办法?”他唉声说,“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在我们跟前一天,被她父亲娇惯得无法无天。” 几个好友点头同情“你又能怎么样?打不得骂不得。”“又不能把人送回去,只这一个兄弟,你不管谁管?”“当长兄的都是这样,没办法。” 楚岚长叹一声:“我想好了,这就收拾东西,一家都去谯山书院,这京城是无法立足了。” 好友们忙劝“小孩子胡闹而已。”“谁家没顽皮的孩子,你下狠心管教就是。”“还不至于累及家门。” 而且—— “如今楚园文会小有名气,大兄你多虑了。”有好友说,“我听说除了跟皇帝下棋才肯出门的周老太爷,都亲口夸赞了呢。”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列举出更多的世家老爷名字,“大家都让孩子们继续过来玩,可见不是什么大事。” 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来这里。 被那些世家老爷们称赞,楚岚有些小得意,所以也才出来见客了。 “人家的孩子们都是真有才华的。”他继续摇头叹气,“我家那个,不提也罢,只有丢脸。” 好友们再次笑着夸赞“大兄自谦了,你学问这么好,怕什么。”“你也说了她一直跟着二爷,现在回来了,你好好教就是。”“跟着大兄你,将来必然也是才华横溢。” 一众人说笑正欢,管家跑进来说“有萧姓客人来访。” 楚岚想不起有什么熟悉的萧姓友人,其他人则笑着恭维“大兄躲不了清闲,来访众多。” 楚岚笑着说请,管家神情有些复杂,看了眼还坐在室内的诸人。 “怎么?”一个客人笑问,“难道我们不能作陪?” 楚岚亦是不悦:“都是朋友,没有见这个不见这个的。” 管家只能说:“老爷,姓萧。” “姓萧怎么了?”楚岚说。 管家跺脚:“姓萧啊,是皇室——” 如同一道雷劈下,屋子里的人瞬时都站起来,皇室?萧—— “了不得。”一个客人失声喊,“三皇子问罪来了。” 楚岚脸色发白,摇摇欲坠,还好管家及时喊:“不是不是,是中山王世子!” 楚岚扶着桌案站稳身子,其他客人也魂魄归位,都姓萧,三皇子和中山王世子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萧—世子怎么来了?”楚岚问。 看到老爷吓得有些糊涂,管家忙提醒:“世子跟老爷先前相识,老爷不是一直要去拜访世子?” 楚岚终于回过神了:“这,这,唉,怪我,竟然让世子亲自上门了。” 其他客人好奇问“原来大兄竟然跟中山王世子相识。”“是中山王世子也向大兄请教学问吧?” 楚岚摆摆手“过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忙整了整衣衫,“快去迎接。” 楚岚疾步走出去,其他客人也跟着出来,果然见小院外站着一带着随从的华服年轻人,那年轻人如皎月,立刻吸引所有人视线。 这就是中山王世子吗? “世子。”楚岚施礼,“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萧珣颔首:“楚先生无须多礼。”看向楚岚身后。 见他看过来,楚岚的客人们忙忙施礼。 楚岚介绍:“正和朋友们谈论诗文,让世子见笑。” 萧珣含笑说:“是我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楚岚与诸人忙说非也非也“世子能来是我等荣幸。” 楚岚伸手做请,其他人也神情激动簇拥,萧珣却没有迈步,说:“我这次来,是替三皇子——” 他的话没说完,眼前欢喜的人们顿时受惊后退一步。 所以,还是,果然! 楚岚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这。”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叹息一声抬袖子掩面,“楚某惭愧。” 其他客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上前“楚兄,那我等就先告辞了。”又对萧珣解释“世子,我等也是来看看什么状况的。”说罢不待楚岚什么反应,急匆匆的绕开两人告辞了。 小院子只余下楚岚面对萧珣,他掩着脸不见人也不行了。 “世子。”楚岚低声说,“这件事真跟我无关啊,我也没办法,管不了。” 说到这里怕萧珣不信,指着天。 “如果我能管得了,就不会有她父亲当年的事,这父女两个性情骄纵,我真是没办法。” 萧珣看着中年读书人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眼中满是不安,不由想到那女孩儿看自己的眼神,那是小兽一般的凶猛。 一家人,性情完全不同。 他笑了笑:“楚先生莫怕,我不是来问罪的。” 7017k ------------ 王者荣耀:妙笔计划 王者荣耀共创小说,由我创作的英雄伽罗《她之箭》小说今日正式上线! 由于劣化魔种入侵,伽罗的父亲舍身守护千窟城。年轻的伽罗在悲痛中承担起了城主的责任。为了守护千窟城的智慧与荣耀,伽罗努力修复无尽书库,殊不知劣化魔种已经潜伏在身边..... 一个短短的小剧情,五万字,发表在《王者时代:英雄书卷》这本书里。 (发个单章,已经知道的朋友略过哈哈) ------------ 第五十一章 解决 萧珣坐在楚岚的书房的上座,再三邀请,楚岚才在对面坐下来。 “楚先生你别紧张。”萧珣说,“我只是替三皇子来看看这里是什么情况。” 楚岚叹气伸手指着外边:“实不相瞒,我都没去看过,她都不许我看,那个楚园,这个家都是她做主了。” 就算是来打探楚家什么状况的,听到这一句话,萧珣也没忍住,笑了。 说家里一个女孩儿做主的确很可笑,但现在楚岚也顾不得脸面了,再次说:“世子,你也知道她什么样子,你跟她一路同行,这丫头的脾气多可怕——” 楚柯当时说楚昭在路上对中山王世子恶劣,楚岚很生气,觉得影响了两家的结交,现在则觉得很庆幸,他恨不得握住萧珣的手,同病相怜痛哭一番。 萧珣笑道:“楚小姐的脾气是有些不同。” 楚岚连连点头:“是啊是啊,都是跟她父亲学的,他们父女远居边郡,从不听家里的话。” 楚苓都能指着皇帝骂,他的女儿惹三皇子也不奇怪,他作为长兄管不了小弟,作为伯父也管不了侄女,无奈又委屈。 “她——” 楚岚还要继续说,萧珣打断他:“我明白了,这件事跟楚先生无关。” 虽然他就是这个意思,但世子这么直白的说出来,楚岚略有些不好意思,抬袖子遮脸叹气:“楚氏家门不幸。” “陛下让我给三皇子的文会帮忙,我一直关注着这件事,事到如今,也不是一两句能说清。”萧珣说,“不过楚先生请放心,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问罪的。” 楚岚抬头不安问:“那要怎样解决?” 把楚昭这丫头抓走?只抓她一个人就好,千万不要抓他们所有人。 萧珣笑了笑:“抓人做什么,反而显得三皇子不容人,让楚小姐出点意外,这件事不就结束了吗?” 楚岚一惊。 “出什么意外?”他小心翼翼问。 缺胳膊断腿什么的可不行,如果这样,他可没办法给二弟交代,二弟发起疯来连皇帝都不敬,肯定也不会绕过他。 “楚先生想多了,我的意思是楚小姐生个病,比如不下心掉到水里。”萧珣说,“楚园有湖,楚小姐比试心神操劳,常在湖边走动,不小心也难免。” 楚岚恍然,没错没错,他怎么没想到? “真是好主意啊。”他忍不住站起来,团团转,“我想想该怎么做?” 趁着半夜把人绑着扔下去? 萧珣笑道:“楚先生,半夜的时候何须让楚小姐落水,只需要对外这样说就行,但现在只凭说已经不行了。” 楚岚只是怯懦并不是傻,知道萧珣的意思,如果一开始楚昭不认输跟人比,他们把人关起来,对外说落水了生病了等等,外人虽然不信,但一笑也不会追究,三皇子也能不当回事。 现在已经闹成这样了,他跑出来说楚昭半夜落水身体不适,外人当然不信,会嘲笑,而三皇子也不会原谅他。 楚岚喃喃:“那该如何是好。” “当然是白天众目睽睽之下啊。”跟着萧珣进来的文士宁昆,再也忍不住说。 说罢还打量楚岚一眼。 “楚先生养尊处优,子女天生孝顺,从无烦心事啊。” 连怎么教养孩子,掌管家人,树立门面等等俗事都不知道。 楚岚有些不解,他哪里养尊处优,从无烦心事?他这么多年为家族为前程整日苦闷呢。 “不要这样说。”萧珣阻止文士,“楚先生是个读书人,一生心血都在研读诗书,传道授业,这些俗事哪里顾得上。” 文士忙施礼认错,对楚岚道歉。 楚岚忙说不敢,虽然知道是被瞧不起了,但也无所谓,中山王世子这般出身的人物,能瞧得起谁——很多人想要被中山王世子瞧不起还没机会呢。 “楚岚身无长物心智浅薄,但知道世子是来助我的。”他诚恳地说。 萧珣摇头,并不居功:“楚先生客气了,其实我主要是为三皇子解围,本来望春园文会是三皇子要给陛下看的,陛下虽然总说三皇子读书无用,但其实也是期待看到他能做出些事,没想到,盛事还没开场,楚小姐就——” 连皇帝都——楚岚听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重重一礼:“还请世子解我困局,自从小弟惹事之后,我楚氏苟且偷生,如今又不肖女,我楚氏命不久矣。” 萧珣伸手虚扶:“楚先生安心,你为楚氏,我为殿下和陛下,你我齐心协力便是。” ....... ....... 萧珣没有让楚岚相送,自己走出来,现在楚家的仆从都在楚园忙碌,家宅这边一路走来冷冷清清。 不过一阵风过,耳边又满是人声。 萧珣停下脚看向那边,那是楚园所在。 “殿下想过去看看吗?”文士问。 萧珣摇头:“不用。”他不感兴趣,而且,他笑了笑,“明日再去。” 他留给楚岚的时间不多,安排就在明日。 “这人成事不足,给他多点时间,事情必然办不好。”文士明白萧珣的意思,但有一点不太明白,“殿下为什么不直接说有意结亲?” 先前对楚岚已经有所了解,知道提出这件事,楚岚一定欣喜若狂,会帮忙解决楚苓那边。 这是在家里都商量好了的,没想到萧珣来了话就变了。 文士审视世子的面容,年轻人眉目俊秀,眼神淡然——世子并不喜楚氏女,虽然听从了父亲的话,但到了最后还是不肯说出姻缘两字吗? 萧珣淡淡说:“因为来了之后,我看到楚岚此人只需要恐吓就能对我言听计从,完全不需要用结亲来诱惑他。” 楚岚此人的确比想象中更不堪,文士点头:“不过,殿下您别忘了,我们可不是真的来为三皇子解决问题的。” 那只不过是来楚家的幌子。 “我没忘。”萧珣说,“父王所要的求亲,是为了跟楚苓结交,楚岚无关紧要,所以明日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下落水的楚小姐——” 说到这里他笑了,露出好看的酒窝。 “这一次,楚小姐是不是还要说不需要我救?” 但这一次,众目睽睽之下,救命之恩是甩不掉了,肌肤相触也避不开,而后,他再多来几次探病,造成中山王世子与楚氏女两情相悦的局面,悄无声息,又合情合理,何须楚岚同意。 甚至,也不需要楚苓同意。 7017k ------------ 第五十二章 知道 虽然萧珣隐瞒身份前来,但随着楚岚这边的客人匆匆告别,蒋氏这边的女眷也立刻就知晓了,瞬时也纷纷找借口告辞了。 蒋氏急急奔来找楚岚,跑进书房,看到只有楚岚坐在其内,一动不动,神情呆呆。 “老爷,咱们要被抄家了吗?”蒋氏更咽问。 楚岚被惊醒吓了一跳,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说完又哈哈笑起来。 “什么抄家,我们楚家运道来了。” 蒋氏更惊恐了,老爷已经被吓疯了? “胡思乱想什么呢,他们外人不知道咱们和世子的交情,你还不知道?”楚岚笑着说,亲自扶蒋氏坐下。 她的确不知道他们和中山王世子有什么交情......蒋氏担心地看着楚岚:“老爷,你可不能有事啊。” 楚岚在另一边坐下来:“世子来是帮我们解决麻烦的。”他捻着短须,神情淡然,“我们已经商议好了。” 蒋氏这才信了,又不可置信:“真的?怎么做?” “这件事正要你来做。”楚岚说,坐到蒋氏身边,“这件事要保密,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蒋氏忙附耳,听楚岚低语,脸上最后一丝担忧褪去,眼中满是笑意。 ....... ....... 楚昭走在园子里,若有所思,没注意迎面有几人气呼呼走来。 “——就是那小子,谢燕来——” “竟然是谢燕芳的亲弟?阿蔷你没听错吧?” 走在前方的梁蔷停下脚,眼神狠狠盯着身后的年轻人:“怎么?听到是谢燕芳的弟弟就怕了?” 年轻人讪讪:“我的意思是,谢三公子一定会管教的——” “谢三公子的管教就是把他打发出京,这是管教吗?这是让他避祸呢,这厮如此嘲弄我妹妹,嘲弄我梁氏,决不能就这么放过他。”梁蔷恨声说。 话说到这里,忽的看到眼前站着一人,梁蔷等人吓了一跳,再看—— “阿昭小姐。”梁蔷忙唤道。 楚昭含笑施礼,好奇问:“你们在说什么?” 梁蔷恨声说:“还不是谢家那个——咳,阿昭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是特意来这里等他吗? 楚昭含笑说:“比我有才的多的是,我现在清闲了,随便走走。” 那还真巧,随便走走就遇上了,梁蔷微微一笑:“阿昭小姐不要谦虚,如果没有你,那有她们展示才艺。” 楚昭不知道这少年心里想什么,也并不想跟梁家的人来往,客气的说:“多谢公子。” 然后就该公子告辞了。 但对面的公子还站立不动,似乎在出神? 旁边的年轻人们也有些不解,有人轻轻推了梁蔷一下“走吗?” 梁蔷回过神,看着楚昭:“我先走了。”又一笑,“我一直看着呢,阿昭小姐也很英勇。” 楚昭愣了下,她对梁家满心恨意,戒备疏离,自梁小姐事件后,两家也没有来往,虽然知道梁家有年轻人来楚园玩,也没当回事,没想到这个梁蔷会赞她—— “多谢公子。”她还礼。 心意应该表达到了吧,梁蔷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楚昭道:“公子走好。” 梁蔷这才和同伴们走过去了。 同伴们早就忍不住了,七嘴八舌问“她不是也欺负你妹妹了?你怎么还笑的一朵花似得——”“你什么时候跟楚小姐这么熟了?” “女孩儿之间的口角算什么,不像那谢家的小子——”梁蔷说,说到这里咬牙狠狠,“而且那小子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公子,外室生的野种。” 同伴们想起先前的话,好奇的问“真的吗?”“竟然是这个来历?”“谢三公子竟然有这么不堪的弟弟。”“既然如此不能轻易饶过他!”“阿蔷你说,怎么教训他!” 同伴们气焰顿盛。 世人最会看出身,果然一说这个就没人怕了,梁蔷满意一笑,又忍不住回头,果然见那女孩儿也正回头看这边——真是对他依依不舍啊。 这些日子他来了几次楚园,但不好出面跟楚昭说话,免得给家里惹来麻烦,不过他能来,就是对这女孩儿最大的安慰了。 “阿昭。” 有声音从前方传来,打断了楚昭的走神。 楚昭收回视线,见是两个女孩儿站在不远处,现在很多女孩儿见了她不仅不会避开,还会主动打招呼。 “你看什么呢?”两个女孩儿问,也向后看去,看到几个年轻人的背影。 楚昭说:“是梁家阿蔷公子,我跟梁小姐闹成那样,没想到他还会来楚园。” 两个女孩儿笑说:“或许是来看你笑话的。” 楚昭一笑:“那也是捧个人场了。” 两个女孩儿都笑起来,楚昭哪里凶了,明明是很会说笑。 “其实梁小姐也被人笑话呢,不是因为跟你的事。”一个女孩儿低声说,“你们知道她被拒亲的事吧。” 梁沁说亲又被拒亲的事,楚昭倒是不知道,也并不在意。 另一个女孩儿点头:“你也听说了?原本以为是谢氏看不上梁氏门庭,没想到原来是对方看不上梁小姐,说相貌还不如自己。” 楚昭听明白了,皱眉:“就算看不上,也不用这么羞辱人啊。” 两个女孩儿对视一眼,有些意外,还以为楚昭会幸灾乐祸呢。 “梁小姐是女孩儿,她遇到的事我们女子都有可能遇到。”楚昭说,“设身处地感同身受,身体发肤相貌都是受之父母,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这不是我们的过错,不该因此而自卑,也不该被嘲笑。” 两个女孩儿点头:“阿昭你说得对。” 楚昭说:“那个人太恶劣了,希望我们都不要遇到。” 谢家的人果然非善类,不过她既然今生不会再当皇后,谢氏再造反跟她也没关系。 “你们玩。”楚昭说,“我去找阿棠说几句话。” 女孩儿们笑道:“你快去忙。” 楚棠坐在二楼慢悠悠喝茶,四个婢女在一旁整理账册,看到她进来,都忙问好。 “你要不要看看——”楚棠主动问。 楚昭却摆手,让婢女们先退下。 楚棠略有些紧张,她刚才看到楚昭跟几个女孩儿一起走过来,这边的女孩儿们也纷纷跟楚昭打招呼,楚昭跟女孩儿们的关系已经很好了,不像以前被人嫌弃,还隐隐成了女孩儿们的主心骨——这是要过河拆桥,甩掉她了吗? 楚昭看着她欲言又止:“阿姐,你知道,今天谁来了?” 看着楚昭古怪的神情,楚棠有些不解:“谁?” 楚昭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指:“中山王世子你知道吗?” 楚棠看着楚昭,中山王世子她知道,但楚昭这幅样子她就有些不知道了,这是娇羞吗? 7017k ------------ 第五十三章 人心 中山王世子的事,楚棠已经听楚柯讲过了。 楚昭跑的太快追不上,所以让中山王帮忙拦截,由此认识了中山王世子,中山王世子还跟他们一起回京城。 世子年少多才,温文尔雅,楚柯与他一路同行,谈天说地,谈诗论道,相谈甚欢,惺惺相惜——这些当然是楚柯自己说的,楚棠一只耳听一只耳出,不当回事。 不过楚柯说楚昭粗俗,惹中山王世子不喜,这个她还是相信的——楚昭这般才貌,嗯,才平平,出身平平的女子,中山王世子也不会喜欢。 但现在楚昭这样子,对中山王世子是不喜呢还是喜? 楚棠没有直接问世子,只关心楚昭,真诚地问:“什么事?阿昭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帮忙。” 楚昭抬起头,笑了笑:“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到我和世子之间的一些旧事。” 还有旧事呢?楚棠没有表现好奇,神情反而有些不安,往她身边坐了坐,低声问:“对咱们是好还是坏?他今日来是要问罪吗?” “你真是,别只想着这个啊,我说旧事呢。”楚昭抱怨。 楚棠假装不好奇,她就假装要倾诉,不就是用假装来让人更信任嘛,谁不会。 那一世萧珣跟她假装深情,妃嫔们跟她假装尊敬,她就算不用假装,看也看会了。 楚棠握着她的手,表达歉意:“是我胆子小,怕家里出事,我知道是世子护送你回来的。这个世子人是不是很好?” “人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挺自大的。”楚昭说,“我在路上的时候,去河边打水,不小心落水了,是他救了我。” 还有这事?楚柯可没有说,楚棠震惊,救命之恩啊—— “救就救了。”楚昭哼了一声,“我又不用他来救,荒野之地,也没人看见,他也别用救命之恩要挟我,我才不认呢。” 说罢起身走了,留下楚棠一头雾水,心悬在半空。 什么啊? ....... ....... 楚棠带着婢女玲珑来到父亲的书房,父母都在,还有管家,三人正在低语什么,说的很热闹,楚棠一进来,声音戛然而止。 “阿棠小姐。”管家含笑施礼。 自从忙楚园的事后,楚棠很少来父母这里,楚岚和蒋氏当然不责怪,见到女儿还很高兴。 “吃了吗喝了吗?”蒋氏拉过女儿坐在身边,“看看,累的都瘦了。” “吃过了喝过了,现在女儿当家主母一样,吃喝不愁,伺候周道。”楚棠抱着蒋氏的胳膊,“女儿辛苦,也终于体会到母亲的辛苦了,以后女儿决不让母亲劳心。” 蒋氏哎呦一声:“阿棠从来不让我忧心呢。” 楚棠又看父亲:“爹,园子里议论纷纷说中山王世子来了,有什么事你不要瞒着我。” 楚岚哈哈笑:“阿棠不用担心,是好事。” 楚棠不信:“爹是报喜不报忧,我不信。” 楚岚看了眼外边,管家领会:“老爷你们说,我去外边盯着。” 说罢带着玲珑一起退了出去,还亲自守着门。 “世子来与我商议怎么来解我们和三皇子困局。”楚岚含笑讲来,“我想了个好主意,让阿昭落水称病,这样就楚园的文会就可以结束了。” 楚棠听父亲的话知道怎么捡着听,立刻就知道这个主意是中山王世子的,落水啊—— “对外宣称她落水病了,只怕不行吧?”她皱眉说。 楚岚哈哈一笑,他的女儿好聪明! “你与世子想的一样。”他不由说出了真话,又轻咳一声,“不过不用担心,为父想好了,就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这样就不会有人质疑了。” 楚棠怔怔若有所思:“众目睽睽之下啊。” “是啊。”蒋氏笑,抚摸女儿的胳膊,“我跟你父亲还有管家都安排好了,湖边松动一脚,到时候把她引过去,然后踩空落水——” 楚岚轻声说:“这件事要极其保密,阿棠你可不要说出去。” “什么话,阿棠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孩子吗?”蒋氏不满,又道,“阿棠来的正好,她也能帮忙,让阿棠把阿昭引过去?” 这下又换楚岚不满:“这种事怎能让女儿去做,事后必然会被阿昭记恨。” 他的女儿金贵得很。 这种事仆妇下人做就好。 蒋氏连声点头:“是我糊涂了,阿棠,你什么都不用管,这件事当不知道就好。” 再看楚棠,楚棠似乎在走神,被唤声阿棠才看过来。 她没对爹娘安排没什么想法,只问:“那阿昭落水的时候,中山王世子在场吗?” 楚岚点头:“当然。”神情带这几分骄傲,“我必要世子亲眼看我的诚意。” 听完这句话,楚棠就告辞了,不再打扰父母的大事,也没有回楚园,而是回到自己的院子。 玲珑将乱凑过来的丫头们打发,亲自捧上一碗茶,看着楚棠若有所思的神情,低声问:“小姐,你觉得事情不太对吗?” 楚棠点点头:“当然不对,爹娘想得很简单,这件事绝不是那么简单,我才不信别人无缘无故会对我们家好,必有所图。” 玲珑有些紧张:“图什么?” 楚棠幽幽说:“楚昭?” 玲珑吓了一跳,眨眼:“什么?小姐你说的什么意思?” 楚棠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世子此举是为了楚昭,并不是为了我家,更不会是爹娘的困局。” 玲珑有些犯愁:“这世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老爷夫人也说不清,咱们什么都不知道。” 楚棠反倒笑了:“什么也不知道也可以做事啊,只要知道事关的人就好了。” 玲珑紧张地问:“那要怎么做?” 楚棠却没有再说,手拄着下颌:“我要好好想想。” ....... ....... 灯火昏昏,楚园一天的热闹落下帷幕,楚昭吃过饭洗漱后,坐在桌案前,一个小丫头给她熏头发。 阿乐从外边进来了:“小蝶,我来吧。” 小丫头应声是,楚昭拿起桌上一碟点心:“拿去和同伴们分着吃吧。” 小丫头高兴地应声是捧着点心出去了。 “小姐。”阿乐愁眉,“阿乐无能,没能打听出来世子到底和老爷夫人密谋什么。” 楚昭说,拍了拍她的手:“这怎么能是你无能,别担心。” 阿乐无奈:“怎么能不担心啊,肯定是对小姐不利,不知道怎么应对?” 楚昭笑了,眨眨眼:“你信不信,有人会替我应对。” 小姐的话,阿乐自然信。 “谁啊?”她好奇,“小姐你什么时候安排好了?家里除了我竟然还有对小姐好的人?” 楚昭笑了:“有时候对你不好的人也能帮忙呢。” 阿乐明白了:“小姐是说,有些人不想看小姐好,然后会做一些事,而这些事则恰好如小姐所愿。” 楚昭笑着点头:“阿乐真聪明。” 阿乐叹口气:“这有什么聪明不聪明的,人心险恶罢了,小姐别忘了,我可是从四五岁就开始偷骗的,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要不是这么多年将军和小姐拘着她,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呢。 楚昭伸手捧住阿乐的脸:“阿乐有颗善良的心,可以做恶人,但做不了恶事。” 阿乐笑了拉下楚昭的手:“小姐不要总是说好话夸我了,说说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吧。” “最关键的就是你了。”楚昭说,“这件事最后成败就看你了。” 阿乐忙靠近,两个女孩儿灯下低语,商议怎么度过这次危机,怎么用坏人之心达成所愿,室内昏昏,两个女孩儿眉眼也被蒙上一昏黄。 在距离京城很远的夜色里,腾起的火焰照的山脚下亮如白昼。 嘈杂哭喊声冲天。 无数人影在夜里舞动奔跑,一多半在火光里,一多半在外。 火光吞噬了一切,水泼过去,毫无作用,反而激怒了大火,火焰更盛,将冲进来的人狠狠舔了一口。 那人没有退缩,身上蒙着湿被在火光中奔跑,试图将人救出来,人太多了,到处都是哭喊。 那人抓住一个,一拉,胳膊掉下来了,没有胳膊的人被烧的黏在地上,用另一个胳膊挥舞着继续哭喊—— 他们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那人身上的湿棉被也渐渐被烤干了,变的张牙舞爪,它不再是保护他,而是要和大火一样把他留下来,变成灰炭烂肉。 他看着四周舞动的人影,满耳充斥着哭喊,最终也仰头惨叫一声,忍着火舌的舔舐伸手从火光中抓住一个昏迷的小孩,抱在怀里向外冲去。 大火之外的远处,站着一圈人墙,火气腾起熏的这边的人都要烧起来,但不用害怕,这边的草木房屋都被扒平了,地皮都几乎被刮下一层,没有了助燃物,火星蹦过来也燃不起来。 听到大火里那声惨叫,原本只安静看着的人们,脸色变了。 “快去把公子救出来!”一个穿着暗花绸衣的管事面色狰狞,“公子要是有个好歹,你们谁都别想活!” 跑进去是死,留在这里也是死,跑进去了死了,家人妻小还能有贴补可靠,一群人咬着牙就往火里冲,哪怕用身体滚灭大火,也要把公子救出来。 在他们冲进大火之前,人影从大火里奔出来,扑倒在地翻滚,身上燃烧的火腾起一片火星。 “公子!” 诸人大喜,将手里的扫帚拍打向来人,水泼过来,燃烧的火很快被扑灭。 地上的公子衣服被烧没了,露出白皙的肩背,点缀着燎泡。 他面容无损,只是闭紧双眼,在地上蜷缩着,发出剧烈的咳嗽,嗓音沙哑。 “燕来公子!”管事冲过来,激动地喊,“大夫快来。” 大夫早就等着了,冲过来将蜷缩的公子翻过,这才看到公子怀里还藏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救他,救他。”公子咳嗽着沙哑着喊。 一群人舍命要去救公子,但此时此刻却没人听公子的话,站着不动,大夫也不动,都转头看管事。 管事面色阴暗,看了眼这个七八岁昏死的男孩子,最终点点头,指着身边一个年轻人。 “你照看好他。”他说。 那年轻人伸手将孩子从公子怀里抱起来,这一抱,孩子就是他救的了。 公子没有不舍,闭着眼松开了手。 那年轻人抱着孩子,大声喊着大夫,疾步而去——谢氏商队出行,并不只带一个大夫。 这边的大夫这才继续给公子诊治,万幸除了一些烧伤,并无大碍。 一直很担心的管事松口气,声音沉重又愤怒:“燕来公子,你这次喝醉酒可是惹了大祸了。” 谢燕来躺在地上,那孩子被抱走后他整个人都好像被掏空了,任凭大夫剪烂残留的衣衫,冲洗上药,再痛也一声不吭。 听到管事的数落,他脸贴着地面,微微睁开眼看了一眼,发出一声沙哑笑:“需要我的命抵祸吗?拿去好了。” 管事火光下视线垂怜,声音带着慈爱:“有祸有罪,有三公子呢,哪里能舍得九公子你的命。” 7017k ------------ 第五十四章 索赔 晨光笼罩大地,大火已经消散了,嘈杂声比夜间更大。 伤者哀嚎,失去亲人的幸存者痛哭,四面八方赶来的民众在震惊。 官府也来人,见到这一幕也震惊不已,不用核查,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村落毁了。 当地的官员也亲自赶来了,倒不是因为多在意村民,而是因为鹊山属于魏氏产业。 消息传来的时候说是鹊山着火了。 官员吓了一跳,那可是魏大公子的产业,魏大公子爱山,放着魏氏豪宅不住,天天住在山里,该不会魏大公子出事了吧。 官员急急忙忙连夜赶来。 还好,还好,原来不是魏大公子出事。 “这是我们的错。”魏家的管事神情沉重,“我们救火不及,没能救出更多的人。” 官员看着魏家的仆从,一个个衣衫狼狈,伤者也不少,很显然是救火所致。 四周的民众纷纷喊“多亏魏家及时救火。”“否则火势还不知道多大呢。” 官员也相信魏家救火全力以赴,毕竟紧邻着鹊山,如果烧到山,魏大公子必然大怒。 “怎么好好的起火了?”官员不解,看看天色,“如今也不是天干物燥易燃的时候。” 他看着被烧毁的村落,毁掉的村落里不成人形的尸首,以及幸存的但惨不忍睹的伤者,痛心疾首。 “本官早就说过此地不易居,让村人搬走,偏偏不听,否则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话说到这里,官员心里又噗通乱跳——这世上人心鬼蜮。 魏大公子一直想要驱赶山下的村民,该不会是魏大公子让人放火—— 怎么办?问还是不问? 问,他跟魏氏作对没有好下场。 不问,这等众目睽睽一个村子被屠杀的惨事,他身为父母官,不问也没好下场。 就在官员迟迟不敢开口的时候,人群中有沙哑的声音传来。 “是当官的来了吗?可以告状了吗?” 听到这突兀得声音,人们都循声转头,看到在魏家众多仆从身后停着一辆车。 此时车帘被人掀开,一个年轻公子出现在视线里。 公子只穿着下衣,裸着上身,肩宽腰细,肌肉结实,再配上白皙俊美的五官,让嘈杂的人群瞬时安静下来。 公子凤眼挑起,满眼戾气,瞟了一眼那官员。 “你是当地官员?”他问,不待那官员回答,直接说,“我的货物烧了,价值千金。”又指了指自己,“还有,我也受重伤,你这个当官的必须给个说法。” 所有人视线看向这年轻公子的胳膊,胳膊上起来燎泡,红肿一片,看起来伤的是挺吓人的。 ...... ...... 三个大夫,四个婢女围着这年轻公子,给他诊治那几个燎泡,又忙又乱,官员都挤不过去。 “公子这话什么意思?”他只能大声问,“你可知道这火怎么烧起来的?” 年轻公子抬起头,冷笑:“火怎么烧起来我不管,我从这里经过,我现在损失了货物也伤了人,这就是谋害,这些村民——” 他伸手指着那边哀嚎的伤者。 “要赔偿我!” 所有人都惊呆了,官员自诩见过各种恶人恶行,这一次还是开了眼界。 这看起来漂亮的不像话的公子,是不是没有心? 不过,随口说恶话做恶事而不自觉的,必然是出身不凡,普通人哪有这个机会,第一次张口就被打死了,官员张张口,再次不太敢开口了。 那边魏大公子的仆从开口了。 “谢公子,您别恼火,大公子说了,他会好好赔偿你。” 谢?官员心里跳了下,不会是那个谢吧? 谢公子面对魏大公子仆从的示好,浑不在意,讥嘲一笑:“我谢家还用不着魏氏来赔偿,我这些损失是很重,但就算再损失这么多,我们也不会眨眼,这件事论的不是财物,是道理!谁毁了我的财物,伤了我,就要受罚!” 魏大公子的管事神情难堪:“公子,你看看这些村民,死了这么多,活着的也受伤极重,路人见了也不忍,你仁心仁德——” 他的话没说完,自说受伤极重的公子就从车里跳出来,身形利索一脚,正在说话的管事顿时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四周响起惊呼。 谁也没想到这个年轻漂亮的公子,说打人就打人,而且这可是魏氏仆从。 魏氏在邯郡是说一不二的大家族,每个郡守赴任不是先到官衙,都是先拜魏氏。 这小子竟然说打就打了,虽然是仆从,但也是魏氏的脸面啊。 这什么凶人啊? “我东阳谢氏,我兄长谢三公子,满天下哪个不知他的仁心仁德,轮到你们魏氏来跟我讲仁心?”年轻公子冷笑,满脸桀骜,“你们也配!” 魏家管事听到这一句骂,再次吐了口血,晕死过去了。 魏家的其他仆从又惊又怒,谢家的仆从也有些不知所措。 “燕来公子。”“公子不可!”几个管事出来,有人劝阻年轻公子,有人对魏家仆从施礼赔罪。 场面一时混乱。 官员和民众们也终于明白这可怕的公子是谁家的——东阳谢氏,那是太子妃的母族啊,将来就是皇后母族。 这年轻的公子将来就是国舅。 如此嚣张—— “是你!就是你烧了我们村子!” 又乱又安静中有孩童的声音尖利的喊,听到这话,忙乱的魏谢两家仆从安静,安静的民众躁动。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从不远处跌跌撞撞跑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仆从。 “小哥,不要乱说啊。”那仆从急说,神情哀求,说着话脚步踉跄摔倒在地上。 那孩子身上没有伤,但这个年轻仆从胳膊上裹着伤布,头发也被烧了一大半。 那孩子回头见他跌倒,有些不忍心。 “阿才哥哥,你虽然救了我,但是,我的乡邻,爹娘都死了,我感激你救命之恩,但我的仇不能不报!”那孩子哭道,最终一咬牙冲向官员。 官员猝不及防,被抱住了大腿,那孩子舍命用力,他竟然甩不开,只能听着那孩子将事情说来。 谢家公子一行人押送货物从这里路过,借宿他们村子里,村民好心邀请让出房屋,但这公子嫌弃村民的房屋简陋,非要在外露宿。 结果点了篝火,又喝了酒,睡着了,火引燃了酒桶,再引燃堆放的干柴粮杆,火汹汹烧起来,瞬时蔓延了整个村落。 夜深人静都在沉睡,发现的时候已经逃不出来了,哦,那公子啊,那公子倒是最先发现着火了,但先是自己先逃到安全的地方,又忙着抢救他的货物,哪里管村民死活。 “我们好心留他过夜,他却害我村毁人亡。”孩童哭说一番,也没有了力气抱不住官员的腿,趴在地上。 官员也没有再退开,没必要了,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知晓因果了。 伤者的哀嚎声更大,民众们也不再因为这年轻公子的姓氏而畏惧,议论声越来越大,神情愤怒。 谢家的仆从们不由将公子围住,以防愤怒的民众打过来。 年轻的公子不管是听孩童的哭诉,还是面对民众的愤怒,神情丝毫不变,甚至都没看那孩子一眼,只对着身边的婢女说话,责怪她们手太重,上药的时候碰疼了伤口:“我见过一个很厉害的婢女,天天给她小姐擦药膏,她家小姐丝毫不察觉。” 婢女们也不怕公子发怒,笑嘻嘻说:“公子应该把这婢女买下来。”“不对,应该请过来。”“唔,那家小姐不放的话,就把小姐也一起带过来。” 年轻公子冷笑:“那小姐是个恶人,我才不要。” 婢女们便都嘻嘻哈哈笑宽慰公子不要害怕。 那边孩童哭诉村毁人亡,这边公子婢女说笑如花,哪怕官员见惯了权贵横行,也不由得愤怒。 “谢公子!”他高喝一声,“事情果然是这样?” 谢公子这才从婢女围绕中看他一眼,凤眼一挑:“胡说八道,凭什么说是我?” 那孩童从地上爬起来,双眼血红:“我看到了!” 山村的孩童,见到为首的公子漂亮英武,忍不住好奇围观。 他当时手里举着一只草编的蚂蚱,那公子看到了,眼里浮现笑,笑的那样的好看,还有些悲伤。 他看得出来,那公子很喜欢这个蚂蚱,他忍不住伸手递过去,要把这个蚂蚱送给这个公子。 但这个公子突然就变了脸色,呵斥让他滚,滚远点,别靠近过来。 一副很嫌弃的模样。 他被吓坏了,扔下蚂蚱跑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躲在远处偷偷看。 孩童喊:“我看到,你让人点篝火,让人拿酒,你开始喝酒,还把酒往篝火里倒!” 篝火越来越亮,送来的酒越来越多,直到人醉不知,直到篝火引燃四周—— “就是你害我们。”那孩童手抓住地上,扣的手指都流血,“如果不是你从我们这里过,如果不是你留宿我们村中,如果不是你饮酒作乐,如果不是——” 他不会失去爹娘,不会失去家园,他的人生一夜之间都没有了。 他从地上跳起来,从怀里拿出藏着的小刀,扑向那年轻的公子。 “我要杀了你!” 7017k ------------ 第五十五章 恶人 这一把小刀日常用来玩耍可以,杀人是不行的。 更何况这孩子根本就靠近不了谢家公子。 他才起身跑了两步,就被谢家的还有魏家的仆从给拦住了,先前那个救了他的年轻仆从也扑过来,将他抱住。 孩童疯狂的大叫,用小刀乱刺。 那年轻的仆从不顾身上胳膊脸上被刺伤,紧紧抱住:“这一切都是意外,我替公子给你赔罪,给你父母村人偿命。” 那孩童挣不脱,看到年轻仆从被刺的脸上胳膊上出血,想到是个人从大火里不顾危险救了他,醒来时有多惊恐,就有多依赖这个人—— 这个人只是个下人,没有听从公子的吩咐抢货物,而是抢救人,因此被公子不喜,受了伤都不给治疗。 他和他都是可怜人。 孩童停下手,抱住这个年轻的仆从放声大哭。 四周的民众也纷纷垂泪。 被婢女围着的年轻公子神情冷峭,讥嘲一笑:“真是可笑,这怎么能怪我,这只能怪你们,谁让你们住在我路过的地方?” 围观的民众虽然已经知道这年轻的权贵公子多么冷酷,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再次被震惊。 “如果不是你们住在这里,也不会有干柴粮杆,也不会燃起大火,也不会烧坏了我的货物,让我受此重伤!” 公子的脸漂亮的如同石像,心也是石头。 不,石像不是人,没有心!官员震惊,早就被世事磨平的怒气蹭的冒出来—— “大胆!”他喝道,“竟然如此颠倒是非,我不管你是谁,来人,来人——” 官员身后跟随的差役们也早就气的不得了,就算是邯郡魏氏也没有如此嚣张的行事,这简直已经不是不要脸面,而是不当人了! 难道皇亲国戚都是这般行事吗? 这样一比,魏氏简直就是大善人。 他们也早就憋着一口气,听到官员下令,立刻齐声应和。 有人马疾驰从远处来,高呼“且慢且慢。” 官员转头看去,见为首一个身材高大气质不凡的男子,一眼就认出是谁了。 魏氏家主的大公子。 魏家主年过半百才得了这个儿子,这孩子长的漂亮,人又聪明,是魏家的掌上明珠,也是邯郡谁都惹不起的人物。 “大公子!”官员立刻迎上,愤怒的高呼,“这贼子不仅累害毁了整个村落,还打了你家的人。” 他伸手一指,魏家的那个管事还昏死在地上呢。 看到魏大公子来,围观的民众也纷纷让开路,不知道是不是见了真正的恶人,此时再见到魏大公子,竟然觉得心里有了期盼和依靠。 而魏大公子没有民众失望,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数十大夫,背着药箱。 他没有理会官员的话,对跟随来的人们喊:“快救治伤者。” 又吩咐魏家仆从。 “将伤者都送到山庄安置。” “扑灭余火,收集村民产物。” “将死者收殓,辨识身份。” 一声声令下,民众们不由欢喜落泪,纷纷喊着“魏大公子。”“大公子” 魏大公子安排好这些,才面色沉重地看着官员:“大人不用说了,这些都是我的错过,罪责惩罚善后都有我魏氏负责。” 官员心想,原来魏氏也怕谢氏啊,他神情愤怒:“但是,那贼子——” 魏大公子道:“是我没有招待安置好他们,才导致这场灾祸,大人要罚就罚我吧。” 那自然是不敢罚的,官员神情无奈:“大公子,这与你无关。” 魏大公子摇头,示意他稍后,走向谢家公子这边。 谢家的仆从纷纷施礼:“大公子。” 但那个年轻的公子依旧稳稳不动,抬眼皮从下往上极其无礼的打量魏大公子。 “燕来公子。”魏大公子说,“都是我的错,没有及时来迎你,你兄长写信托付我——” 他的话没说完,年轻公子就嗤笑一声:“既然迟了还说什么?既然我兄长托付你了,那我谢家损失的货物,你来赔偿吧。” 这贼子,官员在后都想打人,但魏大公子只是一笑,如同看待自己不懂事的亲兄弟:“好,那是自然,请谢公子到城里柜上装货。” 年轻的公子伸手重重一拍:“多谢,果然我三哥说的没错,从这里过,有事找魏大公子就可。” 这少年力气极大,魏大公子被拍的肩头一沉,吃痛皱眉,他身边的仆从站过来,神情不善。 少年一拍收回手,脸上浮现明媚的笑:“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三哥一样。” 在大夏,东阳谢氏的声名,与邯郡魏氏没有太大差别,唯一的差别就是出了一个太子妃,那也只是谢氏运气好而已,但谢家三公子的声名,魏氏所有公子加起来都比不过。 魏大公子笑了:“不敢跟谢三公子相提并论。” 少年似笑非笑:“大公子不用自谦。”说罢抬起自己的胳膊,“我的胳膊也受了伤——” 魏大公子看了眼他胳膊,并没有觉得在一片死伤惨烈中,这红肿可笑,关切说:“快随我来,我带了城中最好的大夫们——” 但少年的胳膊收了回去,懒懒说:“你们这乡下地方有什么好大夫,大公子,你们家有什么好药好山珍给我补补就好。” 魏大公子身边的仆从神情再次不悦。 魏大公子依旧是个和蔼的兄长,宠溺不懂事的小兄弟,含笑点头:“那是应该的。”吩咐仆从,“快送谢公子进城去老宅,拿出家里的山货给公子养伤。” 仆从们应声是,少年也不再纠缠,拉着身边婢女们:“走走,我们换个地方玩。” 婢女们笑盈盈簇拥着少年上车去了。 谢家的仆从面色难堪,对魏大公子施礼:“燕来公子少时无教,惭愧。” 魏大公子显然听过这位燕来公子的来历,含笑:“无妨无妨,不用在意。” 走过去的年轻公子此时回头骂“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等着小爷伤重死在这里吗?” 真是惭愧,谢家仆从低头忙走开了。 魏大公子站在原地目送,仆从皱眉不悦说:“这谢公子也太无礼了,是本性如此,还是谢三公子故意安排羞辱公子您?” 说完还看了眼一旁,被踢的管事还昏死着呢。 “下手也太重了。”他们咬牙恨恨。 这小子看起来瘦弱,没想到腿脚如此有力,又想到拍魏大公子那一下,不由担忧询问。 魏大公子轻轻按了按胳膊,道声无妨:“有礼无礼的,又不是姓魏,跟咱们也没关系。” 那年轻公子的车刚要行驶,被仆从抱着退到一边的孩童又跳了起来,小兽一般挣扎。 “你别走,你别走。”他嘶声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车帘被掀开,凤眼少年冷冷看这孩子。 “你现在杀不了我,等你长大了再来杀我吧。”他说,“记住,我叫,谢燕来。” 说罢放下车帘,挡住了视线,但挡不住孩童愤怒哀伤的嘶喊。 “谢燕来!” “谢燕来!” “我记住了!” “我一定会杀了你!” 车内的婢女们安静的坐在角落里,与在外边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嬉笑,垂着头如同不存在。 谢燕来也不言不语,随着车晃动,脸上光影晃动,凤眼如深潭,死静一片。 不就是做恶人吗? 做恶人真是世上最简单的事了。 7017k ------------ 第五十六章 晨光 楚昭推开窗户,灿烂的晨光倾泻。 她抬起手遮挡,眯着眼看楚园的风光。 时候尚早,楚园里的已经很多仆从在忙碌了,昨日收场后已经洒扫规整过,但今天一早,仆从们还是再次洒扫擦拭。 负责宴饮的仆从已经拿到了醉仙楼今日的单子,正在一一的审核,估算需要多少。 负责引客的男仆女婢在嬉笑整理衣衫,猜测今日自己能得多少赏钱。 “阿昭。” 女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楚昭收回视线看去,见楚棠含笑站在楼下,对她招手问:“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自从女孩子们下场开始比试后,楚昭就不再是楚园文会的主角了,她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一般是在开场比试后才会过来旁观。 “今天齐乐云她们分了两队和泉城公子带的人比试,我也要参加一场。”楚昭笑说,“所以早早过来了。” 楚棠说:“还不如你自己比呢,输了她们又要怪你,我最知道她们这些小心眼了。” 楚昭扶着窗,哈哈一笑:“我才不怕她们。” 也是,楚棠一笑:“要是她们说话太烦人,你就打她们一顿好了。” 两人楼上楼下相视笑,四周的婢女仆从看到了都很感叹,姐妹两个竟然能变得如此要好。 边郡来的小姐刚进家门的时候,虽然看起来是一家人,但她们这些旁观者看的清楚的很,一家上下都不喜这个小姐。 真是奇怪,一开始不讨人喜欢的阿昭小姐又做了那么多不讨喜的事,打架,偷钱跑,还打了楚柯公子,还惹了三皇子—— 但现在看来,大老爷大夫人也并没有更不喜,小姐反倒跟阿昭小姐交好了。 “你这话不对,阿棠小姐要是想和谁要好,就没有办不到的。”一个婢女略有些得意的说。 她是内宅的婢女,最知道女子们之间的手段。 一个仆从笑了笑:“你这话也不对,阿昭小姐要是不想,也没有人能和她要好。” 他是外院的粗使,见惯了这种桀骜不驯的人——尽管阿昭小姐是个女子。 仆从们一边忙碌一边争执议论,楚昭和楚棠并没有在意这些。 “那你先看会儿书。”楚棠说,“我先去忙了,一会儿听你好消息。” 楚昭笑着点头:“必不负众望。” 楚棠带着婢女玲珑走开了,楚昭站在二楼上目送,视线并没有看楚棠主仆两人,而是越过她们,看山石花木中的阿乐。 阿乐站在其间,对楚昭远远的握了握拳头,然后转身而去,紧随楚棠主仆身后。 楚昭收回视线,终于到了前世命运关键的一刻,刚重生醒来时,她其实有些怕,惶惶不安,一心只想逃离,但命运既然把她推回来,面对这一刻的时候,突然觉得也没什么了。 不就是要当好人吗? 好人救了她,好人让她顺心如意。 那她也来当好人就行了。 当好人真是世上最简单的事了。 ...... ...... 日光大亮的时候,楚园人声鼎沸,不过并没有让楚园显得嘈杂,反而更显生动。 这就是这个园子的妙处,人少时幽静,人多时灵动,动静相宜。 “能有这样一处园子人生无憾了。”有人走在其间不由感叹。 旁边有人低声笑:“当年的王织令亦是这般想。” 不知什么时候,京城常常提起楚岺这个名字,不过再一想也不奇怪,楚岺的女儿短短时日闹出这么多事,由不得大家都说起女儿的父亲。 很多旧事就被翻出来了。 那些人人皆知的,以及暗藏在表象之下不为大多数人知道的,能看到这些的不止是齐乐云父亲一人。 楚岺惹怒皇帝后,必然有人或者讨好皇帝,或者趁机谋夺楚岺的家产,这是历来都会发生的事,获罪之人,自身难保,家产也难保。 但十几年过去了,虽然楚岺发配边郡始终没有升官,虽然其兄长楚岚只是一个儒士,楚氏一家依旧如旧,没有受过任何刁难,田产没有半点折损,小富而安。 这哪里像个得罪皇帝被皇帝记恨的人家。 由此可见,皇帝和楚岺之间情分匪浅,皇帝对楚岺生厌是真的,但顾念旧情也是真的,至少不会让楚岺家破人亡。 甚至还有更奇怪的消息流传,说皇帝和楚岺之间依旧能秘密通信,而且楚岺要见皇帝不会有任何阻拦。 证据就是当初那些对楚氏不轨的人,都被搜集了罪证直接就摆到了皇帝的案头。 不过楚岺人在千里之外,怎么能做到这个?大家又觉得不可信。 总之半真半假的事反而引发了更多的议论,有些家中很久不问世事专心养老的老人还会被子孙找来询问有关楚岺的事。 老人乍被一问都有些惊讶,为什么楚岺又被人提及了?甚至有糊涂的不分今夕何夕了,非要穿着官袍去上殿教训这狂妄的小儿,免得陛下穷兵黩武—— 儿孙们慌忙拦着,如今哪有殿可上,皇帝早就不问朝政了,太子倒是坐在殿中,但身边陪同的都是能举石骑马射箭的力官,爷爷去了,被人大声一喝就能吓死呢。 总之,如今沉寂多年楚岺再次成为京城被提及的人,且提及的时候不仅仅是笑骂一声武生狂妄自毁前程。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诸人感叹,指着园中水榭,“看看这楚昭做的事,如果不是个女儿身,只怕也跑去面圣闹腾了。” 话说到这里,有仆从笑盈盈过来招呼“公子们,比试要开始了,可要做个评判?” 说话的几人便笑着互相谦让,然后缓步向水榭那边去。 园中很多人都向那边去了,但也有人不感兴趣,萧珣从上方的假山中走出来,神情若有所思。 “没想到楚岺又被人人谈起了。”他对铁英说。 铁英不在意:“那又如何,不过是徒增笑话罢了,生前身后名是不可能改变了。” 现在已经不是往昔了,就算楚岺身体健壮,也没有识别他的英主了。 世子这是在为楚岺可惜吗? 萧珣笑了笑:“别轻易怜惜别人,这世上,最怕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说罢看向前方。 水榭那边传来喧闹,夹杂着女子们的声音,似乎在挑衅又似乎在笑。 铁英问:“殿下要去看看吗?” 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楚昭,知道世子也不喜欢,但既然王爷让世子多跟楚家走动,面子上也只能做足。 萧珣摇摇头:“不用看。” 他来这里又不是看热闹的,也并不想多了解那女子的一切,不需要。 他只要做事就可以了。 楚家的管事此时紧张又兴奋的走来,恭敬的施礼:“老爷说都安排了,请世子移步安坐旁观。” 7017k ------------ 第五十七章 氛围 如今的比试已经跟先前大不相同了。 内容不限于琴棋书画,什么都可以比。 有个姓丛的小姐喜好钓鱼,她本是个胆小安静的人,结果因为女孩子们群情激奋,她无意识的跟着站出来喊了句我会钓鱼,可有人敢跟我比? 喊完丛小姐自己都羞愧——钓鱼算什么才艺,但还真有人应了,然后,丛小姐就赢了。 楚昭当时就指着那人大笑:“连玩乐都比不过女子。” 于是骑射钓鱼等等玩乐都被拿出来比试了,今天比的是投壶,十人一队,楚昭因为会骑马射箭,射箭臂力眼力都好,被允许加入队伍。 “但你要知道,投壶和射箭还是不一样的。”齐乐云还不放心的叮嘱她,“你可别瞎扔,输了让我们一起丢人现眼。” 楚昭笑了,往花厅那边竖立的屏风上指了指:“谁丢人丢的多呀?” 每次比完了,胜的人会被记下来,败的人也会——如此,胜的人更愿意多胜,而败的人也为了洗刷声名,越发要比。 齐乐云输得次数比楚昭还多。 人人都看得见,齐乐云就是想反驳也无话可说,气的咬牙:“都丢人,五十笑百步,你还挺得意。” 齐乐云现在也不怕楚昭会打人了——其实虽然楚昭说的凶,但除了梁沁那一次,楚昭并没有打过哪个女孩子,好几次她都故意挑衅,楚昭也只是骂回来,并没有打。 果然楚昭听了只是笑,其他女孩子们也都笑——她们也早就不怕楚昭打人。 甚至觉得先前打人的事也不算什么。 女孩子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各种脾气嘛,有女孩子脾气急一些又算什么,在一起玩本就难免口角,家中姐妹不也常常争执吵闹吗? 而且楚昭和梁沁打架是有因有果,不是无缘无故心怀不轨害人。 那些男儿们在一起,除了谈诗论道,也常常因为一言不合就打架,打过架也不介怀,还继续来往,还能被赞一声君子坦荡。 那她们自然也能坦荡。 “好了,你们两个就不要争输赢了。”女孩子们笑,指着前方,“去赢了他们才是。” ..... ...... 楚棠坐在二楼上。 听到外边传来欢呼声笑声,整理账册的婢女们笑着说:“阿昭小姐她们赢了。” 楚棠没有像往日那样坐在看账册,而是起身走过来看,看到女孩子们在欢呼雀跃,楚昭被围在正中间,好几个女孩子都拉着楚昭的手—— “阿昭小姐跟大家很要好了。”一个婢女笑着说。 楚棠含笑点头:“是啊,大家现在都很喜欢她了。” 而且这喜欢不是因为楚昭变成和她们一样,而是因为楚昭和她们不一样。 楚棠觉得好笑但又很能明白,其实人更会对与自己不同的人好奇,一好奇就把心系在其上了,女子们就愿意接纳,男儿们么就想要征服—— 中山王世子肯定是因为如此。 楚昭说的含含糊糊不肯告诉她,但她一琢磨就猜到怎么回事了,尤其是问了楚柯。 不过楚柯不知道楚昭落水被中山王世子救了的事,可见这是发生在楚柯追上之前。 不过楚柯验证了一路同行,楚昭对中山王世子态度很不好。 “中山王世子态度那么好,和颜悦色,彬彬有礼,对她那么好——”楚柯还愤愤不平。 是啊,其他女子别说有救命之恩了,只听了中山王世子这个名字,就恭顺热情的靠过去了。 中山王世子日常所见的女子也必然是这般,遇上楚昭这个桀骜不驯的,自然被吸引。 虽然没有跟男子打过交道,但长在书院里看多了男儿行事,楚棠自认为很了解他们。 楚昭乡下人无知,又被叔父教导的目中无人,她并不是,她可知道能攀上中山王世子这般的男儿,意味着什么。 “你争你在女儿们中的倾慕。”楚棠低声喃喃,“我则要去拿安身立命之机了。” 婢女们听到她低声喃喃,刚要询问,有仆妇笑盈盈上来。 “阿棠小姐,醉仙楼的人送新的单子来了。”她说。 楚棠对妇人笑了笑,再拿去桌案上的账册:“我去看看。” 婢女们不以为怪,施礼相送,看着楚棠跟着妇人离开了,不多时,见楚棠的婢女玲珑又返回来,跟楼下的楚昭说了什么,楚昭便对女孩子们说了一声“接下来我不参加,你们可别输。” 女孩子们笑着轰赶她。 楚昭这才跟着玲珑离开了。 楼上的婢女们也不以为意,阿昭小姐虽然将楚园的事都交给了楚棠,但不可能真的不过问,遇到重要的事都要阿昭小姐同意才行呢。 ...... ...... 楚昭离开了,比试依旧进行,现在楚昭参加不参加也不重要了,除非遇到特意点名要和楚昭比试的。 楚昭离开了,立刻有新的女孩子加入,十人对十人,这一局的依旧是女孩子们赢了。 女孩子们欢呼雀跃,对面的公子们只是摇头,还有人对着这些女子们一礼,不过也有人说:“这些玩乐之技,我等自愧不如。” 这种话讽刺的话女孩子们自然听出来来了,但并没有引来女孩子们愤怒的咒骂。 有女孩子含笑问:“公子博学多才,不知公子擅长什么?” 那公子自然知道这女孩子问是要做什么,但人家先夸了一句,他就不能不说,否则岂不是成了他不学无术? 而且现在也不敢小瞧这些女孩子们,那公子仔细的斟酌一番,挑了一个自己最擅长的技艺。 那女孩子果然笑盈盈说:“我也正略知一二,愿与公子切磋请教。” 话都说的这样客气了,公子只能应下,两人比试起来,这一局女孩子输了。 公子松口气,但没有说什么狂妄羞辱的话,而是对那女孩子施礼:“小姐才思敏捷,某侥幸得胜。” 女孩子也诚恳的道谢:“与君一席,受益匪浅。” 两人分开,不管是围观的男人还是女子们,都没有鼓噪喧闹,男人们对胜者没什么夸赞,而是指点其不足,女孩子们则对输者夸赞,让她败而不馁。 如今楚园比试的氛围也不同了,比试不再以非要把谁踩下去打败为目的,成了一较高下的切磋。 既然是切磋,就要胜不骄败不馁,学无止境,没有人敢说自己赢一次就天下无敌。 这也意味着,被当做对手,被看在眼里。 女孩子们围着输了的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笑,欢悦的热闹中,忽的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旋即是重物落水噗通一声响。 “小姐——”尖利的喊声也随之而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一个方向,倒也不远,就在平台对面,湖水边,假山下,站着一个婢女。 婢女也不陌生,人人皆知,跟楚昭形影不离的阿乐。 但此时阿乐身边没有楚昭,阿乐面色惊惧,冲着湖水里大喊。 “救命啊——” 救命?楚昭小姐,落水了?诸人大惊,视线看向水里,还没看清什么,就又听到噗通一声. 有人奔来,快如风,跳进去了湖水里,溅起好大的水花。 7017k ------------ 第五十八章 此人 水中的女子穿着嫩黄衣裙,这是京城最时兴的一种式样,层层叠叠,宛如黄牡丹。 只是女子挣扎太大,黄牡丹起起伏伏很是狼狈。 萧珣知道那个女孩子极其怕水,上一次他就领教过了,上一次只是救人,别无他心,所以立刻就把人托起来,但这一次,萧珣打定主意要让这女孩儿吃个教训——多喝几口水。 反正她是不会谢他救命之恩的。 上一次如此,这一次也必然会这样,萧珣心里很清楚。 这无所谓,他上一次不是要她谢救命之恩,这一次也不是。 他只是要让大家看到他救了她,而已。 他坐在楚岚安排好的距离落水地点最近的地方,亲眼看着那女孩儿和另一个女孩儿走来——旁边的管家说,是他们家的大小姐。 “阿棠小姐做事最可靠了。”管家带着几分炫耀说,“阿昭小姐已经被她哄的乖乖听话。” 乖乖?萧珣觉得那女孩儿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两个字存在。 不过,人再脾气大也是喜欢被人哄的,只要用心哄,总能哄到。 两个女孩儿说说笑笑走过去了,不多时,就听到尖叫,紧接着人落水—— 开始了。 萧珣在同时起身,铁英将他手臂一抓,带着他从高亭里跳下来,再一甩,萧珣借力飞入了湖水中。 彼时,楚岚的管家还站在亭子里没反应过来呢。 黄牡丹已经沉下去了,萧珣这才潜入水中,他伸出手,将下沉的女孩儿捞住—— 如同先前一样,陡然抓住救命稻草,女孩儿如水蛇般缠上来。 萧珣抬手就是一拳,女孩儿向后一仰,鬓发飞舞,露出了面容。 萧珣在水中,双眼瞬时瞪大。 她! ...... ...... 楚棠眼瞪圆,窒息让她的脸涨红。 她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她的嘴被一只手紧紧的捂着,也不能动,因为另一只手将她按在假山缝隙里。 楚棠听着外边响起噗通一声,听到阿乐的尖叫,听到人声的嘈杂,紧接着又是噗通一声。 一切都如她想象的那样。 不同的是想象中她此时应该在水里,而不是被楚昭按在假山缝隙里。 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和父母商议的,由她把楚昭引过来,这样她就能知道父母安排的落水地点。 待中山王世子来了后,得到提示,她把楚昭叫来——落水地点的旁边绊住,然后她会走到落水地点,换做她落水。 为了万无一失,她特意在内里穿了和楚昭一样的衣裙。 但将账册递给楚昭让她在这里看,然后借口去拿东西,没想到她刚转身就被楚昭抓住,一把拖进了假山下,塞进了缝隙里。 虽然震惊,但楚棠倒也不糊涂,一瞬间就明白了,楚昭,知道一切。 我错了!她摇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楚昭竟然看懂了,对她笑了笑,捂着嘴的手挪开。 楚棠大口大口的喘息,但除了喘息,没有喊没有叫也没有说话,听着外边传来阿乐尖利的喊声。 “小姐——” ...... ....... 站在湖边的阿乐跺着脚,惊慌失措,除了第一声喊小姐,余下的都是救命以及啊啊的叫,直到落水的女子被人托出水面。 人群从园子里的四面八方涌过来,所有人的视线关切焦急,看到这一幕,都发出欢呼声。 阿乐又喊了一声小姐,这一次不再是看向水面,而是看向身后。 “小姐——”她喊,“玲珑姐姐救出来了——” 围观的人们愣了下,玲珑? 玲珑是谁? 落水的不是楚昭吗? 诸人的视线随着阿乐看向后方,看到楚昭从不远处的假山后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账册,神情震惊。 “怎么回事?”她大声喊,“我和阿棠在对账,不是让你们先去看着场中吗?” “我们就是要去啊。”阿乐扯着嗓子喊,“因为太心急了,唯恐耽搁了,走的特别快,玲珑姐姐不小心踩空掉到湖水里了。” 楚昭已经冲过来,站到湖水边,看着被托着到了岸边的落水人,以及救人者。 “还好,有人救了玲珑姐姐。”阿乐在后再次大喊,“不知道这位英雄好汉是谁!” 既然落水的不是楚昭,围观者们都放松了很多,而且落水的婢女已经被救起来了,大家的视线便都放在救人者身上。 是谁? 这么快的反应。 这么果断的入水。 很明显水性很好,三下两下就把人托起来了。 那是一个年轻的公子,锦白衣衫在水里飘动如云,乌黑的发漂浮在身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他抿着嘴角,脸颊浮现两个深深的酒窝,宛如洛水仙人。 楚园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但凡才貌出众的都已经被大家记住,这个年轻人,却是第一次见。 不知是哪家才俊? 楚昭站在岸边,俯瞰水中人,神情惊讶:“世子!” 世子? 四周的人听到了一愣。 大夏皇帝一脉一直是子嗣单薄,能被称为世子的可不多,在京城的更稀少,难道—— “中山王世子!”阿乐紧跟着楚昭大喊,声音大得要让整个楚园的人都听到,“竟然是你!” 中山王世子!竟然是中山王世子! 中山王世子来楚园了! 楚园哗然。 ...... ...... 喧闹越过墙头房屋飞进了楚岚的书房,本就退到门口的楚岚再次向后退了一步。 管家惶惶,蒋氏也不知所措。 “老爷,快些过去吧。”他们催促。 “这时候,还过去做什么?”楚岚喃喃。 事情如安排的那样发生了,但却完全又不同了,落水的不是楚昭,而本该做壁上观的萧珣竟然去救人。 “不管怎么说,世子救了人,咱们作为主家也该去道谢。”蒋氏说,“将其奉为上宾。” 楚岚虽然还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也猜到了整件事都有问题,将袖子一甩:“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说我病了,我不能见人!” ...... ...... 不过就算楚岚夫妇不出现,楚园也能应对得当。 楚昭识别救人者身份后,让仆从立刻将萧珣拉出湖水,然后送去室内,同时还有大夫诊治查看。 楚园开文会的第一天就请了大夫,用来应对打架斗殴或者输了自残赢了发疯等等情况——这些情况一直没出现,不过大夫终于也派上用场。 楚昭再让阿乐将管家“请”来——楚岚可以躲,管家躲不过。 管家来了后,被逼着承认“世子是来看文会的,不是来抓人或者问罪的,已经见过老爷,老爷知道的。”安抚了诸人。 是啊,诸人也都冷静下来,如果中山王世子是奉命来抓人的,哪里会理会楚园的人落水,淹死活该。 楚园没有人逃走,也没有了惊慌,诸人好奇激动的议论着,看向萧珣所在,等待能再见一面。 7017k ------------ 第五十九章 报恩 萧珣能听到外边的喧闹,这是楚园,屋子用来观景听雨的,门窗都是漏风的。 楚昭没有把他送去家宅那边,而是以最快立刻马上让大夫诊治的理由,依旧安置在楚园里。 “怎么会这样?”铁英皱眉低声说,“楚老爷蠢笨如此?” 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明明说的是小姐落水,怎么变成了丫头? 萧珣笑了:“与楚老爷无关,是我和他都被算计了。” 否则那个婢女怎么会穿着跟楚昭一样的衣裙。 他是个很小心的人,救人之前是确认过的,确认楚昭走过来了,确认楚昭穿的衣服—— 显然对方也确认要他看清楚好上钩。 “谁?”铁英皱眉,“难道太子?” 做这件事需要借三皇子的名义,所以太子不满了?这可是大事—— 萧珣一笑,从浴桶中起身:“别想那么多,这件事很简单,也不是大人物做的大事,只是小女子——” 小女子?铁英皱眉,取过布给萧珣擦拭,然后穿衣袍。 这衣袍也是新送来的,但—— 铁英看着衣袍,怎么看起来跟世子先前穿的一样? 也不能说一模一样,料子差一些,但样式颜色花纹乍一看与先前没有区别。 甚至大小都合适。 送来的衣服不能是仆从们的,楚家老爷公子,铁英都见过了,身形跟世子的完全不同,世子比他们高大。 这难道是立刻新做的? “是啊。”萧珣说,他低头打量自己,“特意为我新做的。” 然后明明白白的给他送来,让他看清楚。 小女子厉害啊。 “这一次是我大意。”他对铁英说,“原来从我一来人家就知道我要做什么,就准备好了。” 铁英更糊涂了,要问,门外脚步声响,伴着女子的询问。 “世子,你还好吧?” 是楚昭的声音。 萧珣谢绝了大夫跟进来诊治,只要热水洗漱更衣。 “我又让人请名医去了。”楚昭在外大声说,“世子请安心。” 那么大声,这不是让他安心,也不是说给他听的,是说给外边的人听的,萧珣笑了笑:“楚小姐不用多虑,我入水救人需不需要大夫,楚小姐应该很清楚,毕竟,你亲眼见过。” 他也扬起声音,似乎要让其他人都听到。 外边的女声停下。 然后脚步细碎的走开了。 然后声音远远低低传来“世子没事,大家放心。”“世子说,他水性极好。” 女孩子们听到楚昭这样说,都松口气,神情更激动好奇。 “没想到世子来了。”“我倒是知道他进京,但世子从不见人,还没有人见过他呢。”“竟然来楚园了。”“他是不是看了好久?那一定看到我了吧?”“世子人真好,就算水性好,很多人也没有反应这么快去救人,真是英雄好汉。”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笑。 听到这里时,楚昭笑问:“齐乐云,那你觉得谢三公子好,还是世子好?” 齐乐云一怔,哼了声:“都好。” 楚昭笑:“那以后要多说说世子,不要只记着谢三公子,否则埋没了英雄好汉啊。” 这两个公子将来可是要互相争天下的,但相对于谢三公子,萧珣是登基了才被大家注意到,所有人都没想到皇位除了皇子,其实还有一个世子能坐。 萧珣父子远离京城为人低调,从来没有人注意他们,想必太子和三皇子也没把他当回事。 如果让萧珣现在就扬名,时时刻刻被人谈起,太子,三皇子,以及那个将来造反的谢三公子必然会盯着他—— 楚昭说到这里时,紧闭的房门打开了,女孩子们的声音,围在这附近所有人的视线都瞬时飞过来,落在缓步走出来的世子身上。 不待任何人说话,萧珣直接开口。 “我来看看文会,本不想惊动大家。”他说,视线扫过诸人,“所以,还请大家当做我没来过。” 这—— 短短一句话,似乎含义很多啊。 来看看,是奉谁之命来的? 而且直接说不想惊动大家,所以当做没来过。 虽然好奇,但涉及皇室,尤其是现在局势,一不小心就要惹来杀身之祸。 一时间想问的不敢问,想说话的不敢说,唯恐开口不慎,惹祸上身,原本要热情围过来的女孩子们也都停下脚。 萧珣果然是萧珣,一句话就镇住了场子,没有人敢问半句话,然后他就可以施施然而去,留下无数的揣测。 这揣测对楚家不利,楚昭并不怕,怕的是对楚家有利。 不能让萧珣有借口跟楚家牵扯不清。 “世子。”她上前一步说,屈膝施礼,“虽然不敢打扰世子做事,但世子的救命之恩,我们不能不理会。” 说罢不待萧珣说话,转头唤一声“玲珑。” ....... ....... 听到楚昭唤玲珑,所有人都看向这婢女,这婢女身形颤颤,面色发白,已经洗漱更衣站在楚棠——以及阿乐身边,阿乐还伸手扶着她。 “世子救的太及时了。”阿乐先前还大声赞扬,“玲珑姐姐毫发无伤。” 看起来的确是站得住,走得动,一个婢女嘛,大家不也在意。 “你怎么好好的掉下水了?”有女孩子好奇问。 玲珑更受惊,看着楚棠,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小姐——”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说? 楚棠神情无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跟你说了不急不急,你慢慢去找就是了。” 这话虽然没说什么内容,但大家似乎都听懂了,楚棠安排婢女做事,婢女慌张所以失足落水了——至于楚棠安排什么事,无关紧要。 玲珑听了这话,心里更慌更喊冤,她当然不是自己慌张失足,是被阿乐推下去的。 按照小姐吩咐的,她把阿乐引走,免得坏事,结果阿乐踩住她裙角,撕破了她的裙子—— “真是抱歉。”阿乐踩着她的裙子,态度嚣张的道歉。 玲珑心里扇了这乡下婢女几巴掌,脸上挤出笑:“无妨无妨。”抓住阿乐,“正好,你陪我回去换衣服。” 阿乐却拿从身上解下一条裙子——这乡下婢女竟然穿了两条裙子! “最近发了财,小姐做了好多新衣服,也给我一件。”她炫耀的说,“我穿不过来,这个借给你。” 借,不是送啊,玲珑心里鄙夷,吝啬的乡下人,她当然知道楚昭发财了,那些钱都是阿棠小姐经手的——阿棠小姐真大方,一个不少的都给楚昭了。 虽然楚昭又分给小姐一半。 但她的意思是,根本没必要这样,小姐做的帐,给楚昭多就是多少嘛,本来就是小姐辛苦。 如果小姐发财了,也会做很多裙子,也会给她,所以,这裙子本就应该是她的,玲珑没有客气,笑盈盈说声好啊,接过就穿在身上,打定主意这裙子是不会还了。 楚昭小姐马上就要倒霉,这个阿乐婢子自然也如此。 但当她刚穿上裙子,还没抬起头,就被阿乐伸手揪住一脚踹进了湖里。 她当时都吓懵了,直到现在都还懵,先前害怕是因为落水,现在则是因为,落水的不该是她—— 小姐—— 但小姐一直跟在楚昭身边,旁边的阿乐还虎视眈眈盯着她,她又被拎来众目睽睽之下,到处都是人,根本没办法和小姐解释。 玲珑跪下来哭:“都是奴婢的错。” 楚昭笑:“玲珑,你不该跪阿棠。” 她说了这句话,阿乐伸手就把玲珑拎起来了。 “你应该跪世子。”楚昭说。 阿乐又将玲珑按在地上,对准了萧珣的方向。 玲珑都被拎懵了,不过她倒是知道,跪中山王世子是应该的,伏在地上哭着叩头连连道谢。 萧珣颔首,视线没看这婢女,只看楚昭:“举手之劳——” “虽然是世子的举手之劳,但对我们来说,尤其是对这个婢女,可是再生之恩。”楚昭说,“我们应当表达谢意,阿棠姐姐,备下谢礼。” 楚棠在后应声是:“自当如此,我这就去准备。” 萧珣倒也没拒绝:“既然是小姐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还有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楚昭说。 萧珣差点失笑,这女孩儿竟然还知道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呢。 不过—— 下一刻萧珣就想到了什么,但没有机会开口了,那女孩儿已经先开口了。 “玲珑。”她唤道,“你不用来世结草衔环报恩,现在就去侍奉世子吧,你的命就是世子救的,余生就把你的命奉给世子。” 什么?玲珑蹭的抬起头,不可置信。 萧珣摇头:“这倒不必。”看着那女孩儿微微一笑,酒窝深深,“你们家的奴婢,有主人道谢就可以了。” 楚昭再次施礼:“世子不要客气,这是我们的心意,世子不收的话——”她抿嘴一笑,看着萧珣,“是不是因为奴婢一人报恩不够?” 这话就有点—— 四周的人们响起议论声。 7017k ------------ 第六十章 恭送 这话有点过了。 四周的男人们皱眉,这楚昭才好了点,就又不知礼数了,何止不知礼数,这是在献媚中山王世子吗? 这是说她当主人的也要来报恩中山王世子,以身相侍奉吗? 一个女孩子!说什么话! 不过,四周的女孩子们虽然因为这话有些不自在,但也不都是鄙夷羞愧,有人噗嗤笑了。 “楚昭你这是跟那些心思不纯的公子学的吗?”齐乐云大声问,“好的不学,学坏的。” 听她这样说,其他女孩子,以及皱眉的男人们都愣了下,然后想起什么了。 楚园是女子们和男儿们比试,但毕竟很多都是青春年少的年纪,难免有些别的心思,有一个姓朱的公子,在与一位小姐比试赢了后,竟然请了媒人到小姐家里去表达倾慕之情。 那小姐倒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羞恼,对媒人说:“公子只是赢了我的才艺,竟然要我以身相许,如此的话,这天下不知道多少人也能娶公子呢。” 这话传出去,自然成了笑谈。 不过紧接着又有公子跟一位小姐比试过后,也让家人去小姐家里说亲,这一次是他输给了那位小姐,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小姐的倾心。 这位公子的家世很好,小姐的家人心动了。 但那女孩子也不为所动,对爹娘说:“我只是来比试的,不是来寻姻缘的。” 那公子不肯放弃,再三表明正因为比试过,才更了解,小姐就是他意中良人,想共度一生。 小姐笑了:“了解的只是我的才艺,公子意中的良人也只是我的画技,如此的话,不如拜我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也可以共度一生。” 一时又成了笑谈。 很多女子们冷笑,说来楚园是比试的地方,又不是寻找姻缘的地方——将当初三皇子骂公主们的话还回去了。 男人们也看不下去了,私下勒令,不许在楚园文会上思春,文会就是文会,比试就是比试,以往男人们互相比试切磋的时候,可有春心荡漾? 再有人不知分寸丢人现眼,日后什么文会也别想参加,谁也不跟他比试切磋。 被读书人排挤,那就影响了前程了,于是这种事便不再发生了。 就算有在楚园遇到心仪的女子,也不敢乱说乱讲告诉别人,只待文会结束后再寻机缘。 齐乐云此时对楚昭喊出这句话,意思就是文会就是文会,谢恩情就是谢恩情,再起别的心思就下作了。 互赠婢女是雅事,女子也可以对男子这样做,但如果女子也要把自己赠过去—— 说出这话的人下作,那敢答应这句话的人,就不下作了吗? 那也不再是举手之劳救命之恩君子之风了! 萧珣当然知道这个意思,看着对面的女孩儿,笑意更浓,酒窝更深:“楚小姐说笑了,既然如此,就却之不恭了。”说罢抬手施礼,“告辞了。” 楚昭也没有再阻拦,含笑应声是施礼恭送。 玲珑还跪在地上呆呆没反应过来,先前楚昭小姐和世子言语你来我往,是什么意思?她好像成了中山王世子的婢女了? 阿乐已经伸手将她又拎起来了。 “小姐。”她大声喊,“玲珑现在就跟世子走,还是过后咱们送去?” 楚昭看向玲珑,微微一笑:“玲珑,我觉得你现在就去吧,到那边熟悉一下,你的东西跟谢礼一起送过去,那时你在世子身边就能帮忙收整。” 玲珑心跳砰砰,忍不住看萧珣,公子多么的美丽英武,而且,是世子,是皇室子弟,是天上的人—— 小姐设计要落水,想要的不就是此时此刻吗? 现在落在她的身上。 至于怎么会落在她身上——还有什么要紧!去他的询问思索吧,去他的跟小姐解释吧。 她玲珑登天去也! “是。”玲珑也像阿乐那样大声的说,要让所有人都听到,“奴婢这就过去侍奉世子。” 说罢也不用阿乐扶着,自己走到萧珣身边。 萧珣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只看了楚昭一眼,以及,站在楚昭身后的楚棠半眼——这一局,是楚家一个,或者两个女孩儿合谋做出来的? 就算是两个女孩,但其实还是一个女孩儿的原因,必然是这个女孩儿说服了另一个。 萧珣再看楚昭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的看这个女孩儿,这一次除了相貌和她的姓氏,还记住其他的。 “告辞了。”他说,“楚小姐。” 不再给楚昭说话的机会,迈步而去。 玲珑也没有刚落水孱弱,小步跑着紧紧跟随,看也没有再看她的小姐一眼。 楚昭也没有再说话阻拦,在后和众人一起施礼恭送。 有了这个插曲,接下来大家没有比试的心情,中山王世子来京城的消息,很多人也都知道,但因为中山王离开京城几十年了,京城人对他们父子都很陌生。 世子来京城后,深居简出,不与任何人来往,人在京城也恍若不存在。 直到今天,大家才看到他。 “世子长的比中山王还要好看啊。”有年长的人感叹,回忆那个小皇子为数不多的露面场景。 也有人不回忆过去,议论:“世子这次会在京城多久?” “世子还没成亲。”更有人低声揣测,“会不会陛下为他指婚?” 总之新的话题更多了,或者闲坐说话,或者游玩低语,楚昭更是大手笔将茶点全部免费,作为世子大驾光临的庆贺。 楚昭没有参与这些议论,借口要准备谢礼,禀告家中长辈等等事宜离开了。 楚棠一直跟在她身后,楚昭没有赶走她,也没有跟她说话,直到进了房间坐下来。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楚昭说,看着楚棠。 楚棠看着坐在桌案前的女孩儿,乖乖地摇头:“我没有可说的,我要说的,阿昭你都知道。” 什么认错啊,什么辩解啊,这种事在聪明人面前做,是非常无聊且可笑的。 楚昭笑了:“那,阿棠姐姐有什么要问的吗?” 比如为什么会把她按在假山缝隙里,为什么玲珑会被踹下水?比如为什么竟然知道他们这一切的安排? 这些楚棠的确好奇,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有必要问了。 “没有。”楚棠再次摇头,神情是前所未有地诚恳,“阿昭,我什么都没有要问的,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什么,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那一世对自己打骂刺杀,疯婆子一般连句话都不屑说清的堂姐,跟眼前这个女孩儿判若两人。 多冷静,多坦诚,多聪明。 这才对啊,堂姐一直都是个聪明人,跟这种聪明人相处最简单了——让他们知道惹不起就好。 这一次给楚棠这个迎头痛击够让她清醒清醒了。 楚昭一笑。 “既然如此,这件事我也不跟你多说了,我只告诉你我的目的,我们楚氏跟中山王绝不会有任何来往关系。”她看着楚棠,柔声说,“如果有人非要这样做,我一定让这个人不再姓楚。” 7017k ------------ 第六十一章 所喜 给萧珣的谢礼是楚棠挑选的,挑选完谢礼,又去见了楚岚和蒋氏。 楚岚受惊说病了不见人,楚棠也懒得去跟父亲那边多说话,只见了蒋氏,告诉她别担心。 “玲珑蠢笨失足掉进去,世子心善,不忍无辜人受牵连,所以救了人。” “我顺水推舟把玲珑送给世子,这样能显得我们知恩体面,世子也是君子之风坦然。” “而且,玲珑是知情的,送给世子,也算是我们赔罪,也让世子放心。” 这些事蒋氏也没耐心听,只拉着楚棠问:“世子会不会对我们生怨?责怪?会不会害我们?” 要是没听楚昭说那句话以前,楚棠也会有这个担心,但现在么—— 她大概明白了,中山王世子有意接近他们楚家——或者直接说,楚岺。 而楚岺并不打算跟中山王世子有来往。 所以,有求不能如愿,必然是要生怨的。 不过,楚昭,或者叔父敢这样做,应该也是有底气不怕的。 不管如何,这件事其实跟楚岚夫妇无关,他们在萧珣眼里,只是被利用而已。 “母亲。”楚棠将蒋氏按着坐回去,“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挑选了厚礼。” 还将礼单拿出来给蒋氏。 礼单果然贵重,蒋氏一点也不觉得心疼,反而无比安心。 “而且玲珑跟了世子,世子对我们家有什么吩咐,就更方便了。”楚棠笑说。 蒋氏连连点头更放心了:“正是如此,玲珑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你身边的婢女都聪明伶俐。” 她一手调教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楚棠心里翻个白眼,听到可以成为世子的婢女了,那贱婢眼里就没有她这个小姐了,头也不回看都没看一眼就跑了。 她也懒得再多说了,这几句话对父母的安抚已经足够了,告退回到自己院落,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 屋子里的灯点亮,但总觉得有些昏暗。 楚棠皱眉:“玲珑,镜子前的灯怎么不点亮?” 一个小婢女慌张地忙去点灯:“是奴婢的错。” 楚棠回过神,想到玲珑不在了。 再看屋子里,虽然少了玲珑,但婢女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都挤到她跟前了。 “小姐身边的事都是玲珑姐姐做的,我们笨手笨脚,日常不让我们近前。”那个小婢女低着头说。 楚棠又被逗笑了,这小婢女,还会告玲珑一状,知道小姐现在不喜玲珑,同仇敌忾。 “行了,不会就慢慢学啊。”她懒懒说,指了指那小婢女,想了想名字,“叮咚,以后你就代替玲珑吧。” 小婢女叮咚大喜,其他的婢女们懊恼又嫉妒,竟然叫这个小丫头抢了先。 “多谢小姐。”叮咚跪下叩头连连说,“我一定把事情做好。” 楚棠似笑非笑:“不用做多好,免得你将来离开的时候,我舍不得。” 叮咚立刻抬起头:“婢子绝不离开小姐,生是小姐的人,如果别人救了婢子,婢子立刻死了投胎转世去报恩。” 楚棠被逗笑了,母亲说的没错,她身边的婢女还真是都聪明伶俐,不过也都没有什么心。 玲珑如此,现在这个小婢子也是,别看掏心挖肺的,等遇上好机会,跑的比玲珑慢不了多少。 不过无所谓了,婢子就是拿来用的,难道还真当亲姐妹啊,就算是亲姐妹,也各有算计。 就看谁能算计谁吧。 这一次,她是被算计了。 但奇怪的是,她竟然不觉得愤怒,反而有种奇特的感觉。 楚昭竟然不是想嫁给中山王世子? 或者说叔父将楚昭送回来,不是谋划女儿安稳终生大事,而是有别的筹划? 看看楚昭做的这些事,对梁寺卿不客气,对三皇子也不惧,现在竟然敢算计中山王世子。 叔父到底要做什么暂时不论,就说楚昭,一个女孩子,除了算计婚姻大事之外,原来还有别的事可以做啊。 楚棠坐在桌案前,看着灯,双目闪闪亮。 ...... ...... “怎么会这样?” 驿所里室内灯下文士宁昆神情震惊,看向站在屋外的婢女。 为了不让引起注意,他很少和世子一起出现在人前。 这次楚园也没必要亲自去,楚岚夫妇蠢笨且不说,世子做事一向谨慎周密,从无失手。 他今日还特意去走访了几个人家,饮酒说笑悠然自得,傍晚才回来,一回来先见到铁英,询问事情办好了吧。 铁英向一个方向瞥了瞥:“办好了,人都带回了。” 他当时就愣了下,人带回来是什么意思? “宁先生你出的好主意,非要世子救人。”铁英冷笑,“世子救了人,当然要把人带回来。” 他早就看这个文士不顺眼了,整天给世子瞎出主意。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傻护卫话都说不清,宁昆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身手不错的护卫多得是,世子何必留这小子在身边。 顺着铁英所指看去,果然见廊下多了一个女子,低着头娇娇怯怯。 不会吧?楚岚夫妇如此不顾脸面?救了人就把人塞过来? 他没见过楚昭,忙去问萧珣,才知道是被铁英戏弄了。 这个混账小子!不过现在顾不得收拾这小子,宁昆急急问发生了什么事,萧珣将事情经过讲了。 “小姐落水变成了婢女落水,所以救小姐变成了救婢女。” 救了小姐不可能立刻就把人送给他,但婢女奴仆是物,主人相赠是美谈,他收下也合情合理。 为什么会这样? 萧珣坐在灯下,笑说:“当然是因为我被人算计了。” 宁昆回过神,他当然也知道了,但—— “是谁算计?”他问,“楚岚夫妇?” 不可能! “他们的女儿?倒是听京城人说过,楚岚的儿子们都蠢笨无能,女儿倒是聪慧,圆滑。” 但也只是小女儿手段哄小女儿罢了。 萧珣对他摆手:“他们算计我干什么,我又没有要算计他们,算计都是互相的,所以,我算计谁,自然就是谁算计我。” 宁昆听明白了:“楚昭?” 中山王说过此女颇类楚岺,但指的是桀骜的性格,至于才智—— 就算有才智,这件事最关键的也不是才智,是信息。 世子此举是借楚岚一家对楚昭都不喜,一定会瞒着她。 “她怎么知道了?” 而且世子要做的事,楚岚夫妇也不知道啊! “不用想了,这些无关紧要。”萧珣说,“她也没有隐瞒,从一开始,她就坦然表达对我不喜,这次也是——”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衫。 “看,明明白白告诉我,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要做什么,知道他要跳水,所以连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 他看着镜子里,这衣服真合身啊,布料颜色也都是他喜欢的,他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这个女孩儿很熟悉他—— 念头闪过,他不由笑起来。 宁昆摇头:“世子你还笑的出来。” 那女孩儿竟然能破了此局,接下来可不好办了。 “当然笑的出来,多有意思啊。”萧珣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笑意浓浓酒窝深深,“原来女孩儿除了会对我表达喜怒哀乐,还有会算计我的呢。” 7017k ------------ 第六十二章 珍爱 楚园文会京城传遍了,但直到中山王世子出现在楚园,深宫里才提及。 “他去干什么?”太子沐浴过后,皱眉问,“还救人当好人。” 太子妃将衣袍带子给他系上,说:“三皇子让他去的吧?毕竟三皇子不便出面。” 太子哈的一声,笑了:“他有什么不便出面的?被一个小女子打脸,还不冲过去发疯啊?以往在父皇和我面前的癫狂哪里去了?” 太子妃含笑说:“你和陛下是父兄,宽容他,那小女子是民众,跟一个小女子发疯,有失君子之风,民众可不宽容。” 太子嗤笑:“还以为他真不要声名呢。” “他名不正言不顺,当然要名声。”太子妃说,又问,“要不,让燕芳也去一趟?” “他才不肯去。”太子哈哈笑,“不信你问他。” 太子妃嗔怪:“我问他当然不行,我让他进来多说说话他都不理会,当然是殿下你跟他说。” “他也不听我的。”太子说,“你这个兄弟,唯恐沾染上皇亲国戚,坏了他的声名。” 这话有点太重了,太子妃忙下跪:“殿下,我谢氏以太子为荣。” 太子伸手将她拉起来:“慌什么,我又没说你们谢氏,我说的是燕芳。” “燕芳就是谢氏啊。”太子妃不解说。 太子一笑:“你不懂,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性子,总之这件事你不要管了,看热闹就行——”说到这里转头看一旁侍立的太监。 “父皇知道这件事了吗?” 太监说:“已经将消息送进去了,那边说,陛下没有理会,只冷笑一声,楚岺之女。” 太子也冷笑一声:“是啊,楚岺之女,现在飞扬跋扈的,还不知道自己的爹要死了吧?”说罢又问,“前几天云中郡说什么?” “楚岺的副将上京来了。”太监说,“非说要面圣有奏,云中郡那边拦不住,只能让他来了。” “来就来吧。”太子说,“死之前怎么也得求点什么,他自己无所谓了,还有子女呢。” 太监笑了:“那太子仁善,就应所求,斥责三皇子,免去楚岺之女张狂冲撞之罪。” 太子笑道:“不够不够,孤还会让楚岺之女成为三皇子文会的座上客,她不是要与男儿比试吗?孤让她比的痛快,名扬天下。” 三皇子的脸都丢尽了。 太子和太监都哈哈大笑,太子妃在一旁也莞尔。 “夜深了,殿下早些歇息吧。”她趁着太子心情好,轻声说。 太子摆手:“如此好夜色,叫人来,孤与他们好好比试一番。” 太监应声是,太子妃只能低头恭送,不多时听着前方的大殿中传来笑声乐声,除了男人们的叫好,还夹杂着女人的娇笑。 “小姐。”宫女进来低声说,“杨氏,齐氏这两人真无耻,又去殿下面前应承了。” 这东宫里自然不会只有太子妃一人,美人无数,国舅杨氏虽然没能如愿让自家人当了太子妃,但还是送进来好几个美人。 这些美人毫不讲礼数,肆意陪着太子玩乐,或者多人与太子同宿,或者在太子宴请的时候歌舞助兴。 这些事太子妃是万万做不到,所以这么多年,多数都是独守空房。 “无妨。”太子妃在镜前卸下钗环,“三弟说了,那些女人再用尽手段,背后的家族再势大,只要我谨守妇德,太子妃的位置就没人能夺走。” 而且谢燕芳一再告诉她,也不需要她为家族谋利。 “你只需要一心为太子,就足够了。” “为家族谋利,是我等男儿的事。” 她对宫女一笑,唤这个自小陪伴又跟着进宫的婢女小名。 “你看,比起那些女人,我这太子妃当的多容易轻松。” 轻松容易么?宫女看着独坐华丽宫室的女子,卸下华丽的钗环,精美的衣物,露出清纯的面容,小姐还不到三十岁—— 这一辈子还很长啊,就要一直这样了。 寂寥的宫室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宫女太监的低呼“小殿下。”“小殿下慢点。” 听到这声音,宫女大喜,太子妃已经站起来,急急的向外迎去。 “阿羽——”她喊。 一团黑影从殿门外冲进来,扑进太子妃的怀里,童声稚嫩清脆“母亲——” 太子妃将黑影抱起来,笑着端详,这是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漆黑的头发,莹白的皮肤,五官面容与太子妃几乎一样,小小一团,很是可爱。 这是太子与她的长子,由皇帝赐名羽儿的小殿下,如今正在读书,师父也都是皇帝挑选的。 “总不能跟着他爹整天举鼎吧。”皇帝当时说。 开始读书以后,羽儿常留宿皇帝那边,很少回来东宫。 太子妃也有几日没见了,此时深夜见到儿子,如同珍宝一般捧在身前。 “阿羽你怎么来了?”她说,又急急向外看,“不许自己偷跑回来啊。” 阿羽笑了,抱住母亲的脖子:“没有,先生们说我功课好,皇爷爷让我明天休息,我就现在跑回来了,这样的话,算是多休息一天。” 太子妃被儿子逗笑了,贴了贴他嫩嫩的脸颊:“阿羽真厉害,能被陛下夸赞。” 孩童得意地点头:“皇爷爷可喜欢我了。”他又贴近母亲压低声音,“赵娘娘不喜我,还想让皇爷爷也不喜欢我,但皇爷爷不理会她。” 太子妃忙对儿子示意小声:“在陛下哪里可不能乱说话。” “我知道。”孩童抱紧母亲,“我从来不乱说话,除了在母亲身边。” 母亲是天下最安全的所在,太子妃心软软一笑,抱着儿子坐下来,母子两人说话,夜深也舍不得睡去。 “母亲,你不是说三舅舅来了吗?什么时候我能见他啊?”萧羽问。 三舅舅谢燕芳是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人,聪慧漂亮,无所不能,虽然从未见过,但已经成了孩童最熟悉,最崇拜的人。 太子妃抱着儿子笑:“他就要来了,你要好好学习,等三舅舅来见你,肯定要考你,一考,就发现我们羽儿竟然跟他一样聪明,真是吓了一跳!” 羽儿咯咯笑了:“我一定要吓三舅舅一跳!两跳!三跳!” 宫女笑着将四周的灯熄灭:“一见到小殿下,小姐的话就说不完,急什么,明天再说嘛。” 太子妃笑了,捏了捏儿子的脸颊:“我与阿羽的话天天说也说不完。” 阿羽咯咯笑,躺在床上,牵着母亲的手:“娘,那今晚要讲一个长长得说不完的故事。” 太子妃笑着说声好,倚在儿子身旁,轻声细语地讲故事。 宫女不再说什么,只留下一盏夜灯,退出去,虽然灯火昏暗,但华丽的宫殿里没有了寂寥。 母子相伴,亲人相依,这日子就不算难熬。 ...... ...... 夜色下遥远边郡深山里,没有华丽宫殿璀璨灯火,漆黑一片,偶尔夜鸟飞过发出骇人的鸣叫。 越过层层密林山峦,一座山峰峭壁上,矗立着一间木屋,此时紧闭的房门透出昏黄的灯。 灯影一阵摇晃,有一个女孩儿似乎是从黑暗中冒出来,将门敲得咚咚响。 “姑姑,姑姑。”她急声说,“钟长荣进京去了。” 7017k ------------ 第六十三章 山间 木屋门打开,夜色扑进来,油灯跳跃,罩着坐在桌边的人恍若一个影子。 这个影子纤细,似乎被风一吹就散了。 跑进来的女孩儿收住脚,让呼吸都变小,声音压低:“姑姑,确定钟长荣就是往京城去了,而且郡城了也打听过了,当官的在骂楚将军,说他不知道自己身份,又要进京惹怒陛下了。” 桌案前的人影默然一刻:“他很多年没有派人去京城了。” 她的声音轻柔,很好听。 女孩儿攥了攥手,哼了声:“他派不派人去京城,又不会被别人知道,他的真本事,郡城这些当官都不知道。” 女人影轻轻一笑:“小曼,我的意思是,他这么多年没有让钟长荣去京城,钟长荣是他的左膀右臂,轻易不离开的。” 小曼哦了声,但也并没有太高兴,嘀咕一声:“都这么多年了,也没来往,谁知道钟长荣还是不是他的左膀右臂。” 灯下的人影沉默。 小曼顿时慌了神,心里骂了自己一声,忙忙找话说:“那,这钟长荣进京干什么?”灵机一动,“是不是去接楚昭了?” 说完了她眉飞色舞,佩服自己的聪明。 “没错,肯定是去接楚昭了。” “姑姑,楚昭要回来了。” 灯下的人影摇摇头:“阿昭走的时候,可没有让钟长荣护送,只是接回来,也不会特意让钟长荣去,钟长荣去接,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人影一晃站了起来。 “肯定是有别的事,而这件事必定很要紧,说不定会威胁到阿昭,所以才让钟长荣去。” 随着说话,人在屋子里踱步,带起一阵风,虚弱的油灯噗嗤一声灭掉了,室内彻底被黑暗吞没。 小曼抬手打了自己脸一下,提什么楚昭! “姑姑,你想多了吧?能有什么事啊?” “当年那样,都没事。” 黑暗里的人影停下脚,幽幽说:“当年那样,他都没有让钟长荣去京城见皇帝。” 说罢人向外走去。 “不行,我要去问问他,到底出什么事。” 但一只脚迈过了门槛,另一只脚还是停下了,夜色里高挑纤细的身影一动不动。 “我说过,今生今世都不踏入落城,不再见他。” 她声音低低喃喃。 “他说到做到,把阿昭留下养大,我也要说到做到。” 这说到做到,真是把姑姑熬苦了。 其实小曼不太理解,说到做到这种事,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不就是随口说说嘛,她跟姐妹兄弟们一年七八百回的说到,九百多回不做到。 不过,想到姑姑和那人之间的事,她也不敢多说多问。 只是看着站在门槛间的背影,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小曼都能感受到悲伤。 “姑姑。”她喊,“那我们去京城吧。” 僵立的身影一动,去京城? “说的是不踏入落城,但没说不能踏入京城啊。”小曼越发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眉飞色舞,“我们也去京城,盯着钟长荣就能知道他要做什么,也能见到楚昭了。” 见楚昭啊。 算算日子,其实才走了一年多了,但却好像一辈子那么长。 去京城—— 另一只脚抬起迈过门,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快,纤细的身影如利剑要将夜色劈开。 这山路崎岖,但对她来说,如履平地。 小曼跑着才跟上。 “姑姑,你慢点。”她忍不住喊。 话音落奔跑的身影停下来。 “小曼。”她说,“我不能去。” 她为什么要喊慢点?小曼再次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难道真像三哥说的,她是个乌鸦嘴?说什么就坏什么? “姑姑。”小曼忙说,“你别担心寨子,有大家在,什么事都不会有,那些官兵蠢笨,只敢喊喊,连山都不肯进,咱们出来,他们反而跑了。” “我不是担心寨子。”身影轻声说,“我,不能走。” 那是担心什么?难道还有比楚昭更值得姑姑担心的事?小曼不解。 身影却不再多说,转过身,拉住小曼的手:“小曼,你带着人去趟京城吧。” 小曼啊了声:“我?我不行吧。” “小曼,姑姑知道,辛苦你了。”女声低低,满是歉意,“你也没出过门,那么远的路。” 小曼嗨了声:“姑姑你说什么呢,我哪里是怕辛苦,再说了,我怎么没出过门,这边郡八城二十九寨我哪里没跑过,加起来够来回京城两圈了。” 女声笑了:“我知道,小曼很厉害。” 小曼又有些不好意思,握着女人柔弱无骨的手:“姑姑,我是说,你亲自去不好吗?” 女人摇摇头:“不好,我不好见她。” 小曼心里叹口气,造孽啊,明明时时刻刻日日夜夜想的人,却不能见不敢见。 “好。”她点头,“姑姑,我带人去,我办事,你放心。” 女人握紧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小曼虽然年纪小,但办事我最放心了,而且姑姑非常感激你,是姑姑为了阿昭,要辛苦你,你也是个孩子——” 小曼跺脚啊呀一声:“姑姑,你别说了,我一点都不生气。”她伸手抱住了女人,“姑姑,你挂念阿昭,但十几年来,享受你宠爱的是我,我生下来夜哭,是你一宿一宿抱着我,我小时候不爱吃饭,是你一口一口喂我,是你教我骑马,教我功夫,教我读书写字,给我裁新衣,给我梳妆打扮,你给我的,是阿昭从未得到过的。” 不待女人再说话,她松开手,转身跑开了。 “姑姑,你等着吧,我会替你去看阿昭的。” 漆黑的夜色,崎岖的山路,小姑娘就如同一只灵敏的鹿,跳跃其间,很快就消失了。 密密的山林里响起鸟鸣,旋即越来越多,连绵一片,巍峨庞大的山都摇晃起来。 夜风抚动衣裙,纤细的身体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吹起来飞走。 但女人始终稳稳的站着,越过层层山影,痴痴的看着远方。 “阿昭,娘对不起你。”她轻声说,“小时候把你丢下,现在还是要把你丢下,娘不是不是担心你,但娘更担心,他——” 他先是将女儿送去了京城,又将最信任可靠的兄弟送去京城,他,是不是要出事了? 7017k ------------ 第六十四章 路匪 边郡地广人稀,除了几个关卡郡城繁华,其他地方因为战乱多年而萧条。 路上的一队商人车马匆匆。 三车货物,围着二十多个镖师,镖师们刀枪弓箭齐全。 “再快点。”为首的镖师催促,“要不然天黑就赶不到城池了。” 队伍的中的商人很年轻,带着几分随意:“赶不到城池就野外露宿嘛,我也不是在家娇生惯养,我可是吃得了苦的,南线北线的我都走过,风餐露宿也是常事。” 镖师苦笑:“孙少爷,中原腹地怎么风餐露宿都没事,但这边郡可不行,盗匪横行,没有城池庇佑,很危险的。” 商人坐直了身子:“真的假的?不是说边郡早就没有征战很安全了?” “没有征战是不假,但这里穷山恶水,匪贼横行。”镖师说。 商人回忆自己先前经过的城池:“那么多官兵呢,难道不缉拿匪盗?” “拿啊。”镖师扬鞭催马,“拿不完,再说了,官兵是用来防卫西凉的,也不肯把兵力用在缉拿匪盗上。” 商人哦了声,若有所思,神情稍微紧张了一些:“那,就快些赶路吧。” 一行人吆喝着催马拉车疾驰,但当到达越过一个丘陵后,前方出现了一群人马,手中挥舞着大刀,发出哈哈的怪笑。 “今天运气好啊——” “咱们这条路上,许久没有这么多人经过了。” “过路的好心人,施舍几个钱呗。” 看到这一群人,听到传来的怪笑怪叫,镖师商人们都变了脸色。 “后退,后退。”为首的镖师急急说,带领镖师们摆出防守队形。 年轻的商人还有些期盼:“他们要钱,给他们钱——以前我也遇到过匪贼,给钱就行。” 镖师喊道:“孙少爷,这里的匪贼可没那么好说话,钱要,人命也要,会扒衣服,会吃人肉。” 这简直不是匪贼,是野兽,年轻的商人脸色煞白,再没有了先前的淡然。 “扔下货物,扔下货物。”他喊着急急向后跑。 匪贼已经怪叫着围过来,镖师这边强弓射出的箭让几个匪贼跌下马,但那群匪贼没有丝毫迟缓,甚至不管不顾踩踏地上的同伴。 果然是没人性的野兽啊。 镖师们眼中浮现绝望,看来这一次凶多吉少。 被护送奔逃的少爷被飞来的石头——这些匪贼的兵器竟然还有石头,砸在肩头,他大叫一声栽倒下马—— 他抱着头连续翻滚,避开了马蹄。 耳边是更多的惨叫,以及人跌下马。 完了完了,商人少爷蜷缩在地上,为了争家产特意走这趟,没想到会送命在这里,就算家产归他了,还有什么用,他一个死人也享受不了—— 商人少爷眼里流出眼泪,隐隐可见头顶上有一柄大刀砍下来—— 但就在此时,又有更嘈杂的马蹄声,嗡嗡的破空声而来。 砰的一声,大刀滑过商人少爷的肩头落在地上,马上的匪贼也跌落下来,溅起尘土一片,透过尘土可以看到匪贼狰狞的双眼,一支箭穿透的咽喉。 怎么回事? 商人少爷死里逃生战战兢兢趴在地上向后看去。 官兵来了吗? “哪个官兵不长眼?”匪贼恨恨地骂,“老子的钱可送够了。” 背后来的袭击让混战的匪贼暂停屠杀,但脸上并没有什么畏惧,反而是一副要与官兵大战的凶恶。 只是回过头入目并没有铠甲兵旗,只是一群穿着打扮比这队商人还华丽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金戴银,香车宝马,如果不是手里都拿着兵器,完全就是富贵人家出行。 这什么人啊? 看起来真是华丽的令人心动。 莫非仗着几个会功夫的护卫就要路见不平为民除害? “你们什么人?”匪首双眼发光,发出嘲弄的喊叫,“来得好,平川沟的爷们扫货呢,快来给爷爷们送上命来。” 这一带是他们的地盘,听到名号人人退避,就连官兵也要给几分面子。 但这些人没有退,为首的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花布衣裙,带着白纱飘飘的斗笠,白纱飞起,露出娇俏可爱的面容。 只是娇俏可爱的姑娘,手里握着一把弓。 “真不巧,青崖寨的乡亲们赶集去呢。”她笑吟吟喊,“挡路的都要死哦。” 青崖寨? 这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再听听她的话,赶集,挡住就要死?蜷缩在地上的商人少爷面色再次煞白。 原本凶狠的匪贼也面色煞白。 “青崖寨?”他们发出喊声,再看为首的那个女孩子,“是木棉红!” 木棉红是什么?商人少爷呆呆想,念头刚闪过,就听得一片喊叫“木棉红!”“木棉红来了!”“是木棉红!” 伴着喊叫声,原本还凶恶的匪贼如同丧家之犬四处奔逃。 而那群男女老少则成了新的狩猎者,他们发出呼喝声,有人拉弓射箭,还有人——抱着头的缩在地上的商人从胳膊缝隙里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那孩子站在马背上,手里扬起一个飞旋镖,嗖的一下飞出去,奔逃的一个匪贼瞬时就落在地上不动了。 那孩子为自己的一击而中发出稚嫩脆响的呼喝。 商人明白了,这也是匪贼,这是遇到黑吃黑了!原本停下的眼泪再次流出来,边郡匪贼真的太多了—— 身边马蹄声,叫嚣声,兵器破空声,人的惨叫声不断,商人抱着头也跟着不停的叫,但奇怪的是,没有马蹄踩踏在他身上也没有刀箭穿透他的头—— 渐渐的声音都远去了。 商人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先前的匪贼都变成了散落在地上的死尸,大路的远处,荡起灰尘里隐隐可见那群男女老少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 “孙少爷。”镖师们跑过来搀扶。 商人被搀扶起来,环视四周:“没事了吗?” “没事了。”一个镖师说,“那些匪贼被打跑了,那些匪贼也走远了。” 听起来怪怪的,不是说黑吃黑吗?怎么吃一半不吃了?商人公子不解,但死里逃生总是好事。 “快快我们赶路。”他急急说。 经过一番查看,货物都在,镖师死了三个伤了十多个,这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一众人连悲伤都没有,将死者装车,伤者简单包扎。 “孙少爷,你看。”一个镖师说。 坐上车的商人看过来,见镖师从地上血尘土里捡起一朵花—— “木棉花。”商人见多识广立刻认出来了,但伸手接过发现这不是真花,而是绢花。 他想到那些匪贼们喊的话。 “木棉红。”商人喃喃说,看看这朵绢花,又看向远处。 灰尘已经散去,也不见了人影。 “是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吗?” 7017k ------------ 第六十五章 匪首 “这是什么花?” 一个店伙计接过,在手里转着看,笑着打趣。 “公子出门还带着心上人的绢花啊。” 边郡小城里没有木棉,店伙计不认识,商人将花小心地收回来。 “这叫木棉花,不是我心上人的绢花。”他感叹,“这是救我命的绢花。” 说起救命店伙计知道,这商人一行人来的时候,有伤者有死者,一个个狼狈不堪,不过客店也没有被吓到,这种情况见得多了,遇到匪盗了呗。 反倒是遇到匪盗还能这么多人活着,货物也丝毫未损更稀奇。 不过绢花能救命是什么意思?店伙计有点不懂,旁边有店伙计经过听到了,啊呀一声。 “木棉红!”他说。 这一声让四周的很多人都受惊,坐着的账房,吃饭的客人,举着托盘送饭的店伙计,都吓的一惊。 “木棉红!”“木棉红来了!”“在哪?” 还好在有人喊出“木棉红来了快跑”之前,店伙计抢先喊“不是木棉红来了,是这个人遇到了木棉红。” 宛如沸腾的锅浇进一瓢凉水,冷静下来。 “真是吓死人了。”客人们抱怨,“好好的吓人干什么。” 不过很多人围过来,好奇:“竟然有人见到了木棉红?”“木棉红不是不在咱们这里吗?” 听着七嘴八舌,商人公子也抱怨:“差点吓死的是我,木棉红到底是什么?” “是匪贼。”四周的人异口同声说。 真是匪贼啊? 但跟匪贼不太一样啊。 商人公子他将当时的场景描述给大家,说:“有老有少,看起来不太像匪贼,而且匪贼们听到他们,都吓跑了。” 四周的人们听了却不奇怪:“木棉红啊,那可是匪贼见了都害怕的。” 商人公子更好奇了:“这木棉红是什么人?” “说起木棉红,就得先说青崖寨,二十多年前大青山有个青崖寨,盛时有匪贼数千人,那真是横行无忌。”年长的账房坐在柜台后,慢悠悠地说,“不过后来呢,官军剿匪,他们被赶出大青山,四分五裂到处流窜——” 听到这里商人公子咿了声:“二十多年前?可是我见到的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 二十多年前,这女孩子还没出生吧。 难道不是木棉红? “那就不知道了。”账房说,“没人见过木棉红,有人说她貌美如花,有人说她丑陋如鬼,还有人说她长生不老。”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我也听过,说她是天女下凡。”“瞎说,我听说是夜罗刹。”“她能撒豆成兵。”“能借阴兵!” 总之是没人见过真面容,商人公子听懂了。 “不管她长什么样。”老账房继续自己的话题,“总之被赶出大青山的青崖寨并没有就此销声匿迹,是这个木棉红将匪贼们聚集起来,到处抢占地盘,烧杀抢掠——而且烧杀抢掠最多的是其他的匪贼,他们是专门干黑吃黑的。” 商人公子恍然,怪不得那些匪贼听到就跑。 “木棉红劫掠过的地方,都会扔下一朵木棉花。”老账房眯着眼看着商人公子手里的绢花,“不过木棉红从未在我们这里出现过,没想到老儿我也有幸见一次。” 就算是会杀匪贼的,匪贼就是匪贼,就如同吃小鬼的罗刹,也是鬼怪。 民众们还是很害怕“听说连官兵都怕木棉红。”“木棉红有妖法,刀枪不入。”“竟然到我们这里了,太可怕了。”一时间议论纷纷。 商人公子看着手里的绢花,心情也很乱乱,此时此刻能坐在这里,是要多谢那木棉红,但想到当时的情景,尤其是那个十岁左右的小孩都能熟练杀人,可见其众多凶恶可怕。 “这趟走完了,赶快回家去。”他喃喃说,“边郡太可怕的。” ...... ...... 离开边郡越远,前方出现的城池就越高大,路上的行人也越多,车马就走的越慢。 一行队伍有车有马,遇到对面有车的,少不得要停下避让,当又一次停下后,车帘被掀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大叫一声。 路上的人都吓了一跳,前方骑马的女孩子也立刻折返。 “小兔你干什么呢。”她低声呵斥。 被唤作小兔的男孩子噘着嘴:“小曼姐,我不要坐车,我要骑马,这也太慢了。” 小曼瞪了他一眼:“小孩骑什么马,你看路上有小孩骑马吗?” 不仅没有小孩,年纪大的人也都坐车呢。 “别让人把咱们当不正常人!泄露了身份,坏了姑姑的大事,我饶不了你。” 小兔显然不敢坏了大事,委委屈屈坐回去,百无聊赖晃腰带——刚晃一下就被小曼劈手夺走,一柄闪着寒光的飞镖也落在小曼的衣袖里。 “哪有小孩子玩刀的。”小曼低声骂。 小兔翻个白眼。 小曼又探头看车厢里,皱眉低声呵斥:“蔡阿婆!不许用脚磨刀!” 车内坐着的头发花白的老妪咧嘴一笑:“好的好的,我是脚皮痒痒了。” 说罢将脚边的刀收回去,塞到华丽的裙子下。 小曼有些无奈,再次叮嘱:“越来越近中原了,都谨慎些,谁要是坏了事,休怪我寨规处罚。” 车里车外的人齐齐应声是。 如此整齐的呼喝,让大路上经过的民众吓了一跳,这一群有老有少有婢女有仆从,驮着礼物,看起来像是一家人走亲戚,但怎么说句话还要齐声应和? 如今家规都这样吗? 小曼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忙堆笑大声说:“我们快要到了,等见了大姑妈,就能好好歇息了。” 小兔大声说:“啊,我好想大姑妈。” 小曼将马鞭一甩:“想就快点赶路!” 车马得得咯吱咯吱,汇入大路上的人群中,缓缓而行。 ..... ..... 京城繁华热闹,车马如龙,每天都有新的热闹。 “快去看,楚园文会结束了。” 伴着这一声,很多人都好奇看过来。 楚园文会已经是人人皆知的盛事了,连外地来的读书人,一进京熟门熟路就直奔楚园去。 毕竟三皇子的望春园文会一条关卡就是必须赢楚氏女。 当然,除了一开始好奇楚氏女输赢,现在已经变得不那么在意了,因为有太多其他人的输赢了,太多有趣的比试了。 而且现在,比试也不重要了,楚园景致美,还有醉仙楼的差点专供,好玩又有趣,很多人特意带上家里的孩子们,让他们观摩学习。 因为人太多,楚园每日限人进场,现在一票难求。 竟然要结束了吗? 是谁说结束的? 还有,楚氏女会被惩罚吗? 带着好奇,无数人涌向楚园。 7017k ------------ 第六十六章 请帖 来楚园的是萧珣。 这一次不是偷偷摸摸,而是正大光明。 看到他来,以及说楚园文会可以停止了,诸人都有些紧张。 是要处罚楚昭了吗? 女孩子们不由都站在楚昭身边,将她往后挤啊挤—— “齐乐云。”楚昭无奈的说,“你踩我脚了。” 齐乐云气呼呼地瞪她一眼:“你不会挪开吗?非要站着不动被我踩?” 男人们也没有像往日幸灾乐祸,而是皱着眉头带着几分担忧,低声呵斥“都安静些。” 这些女孩子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真是让人不省心。 有几个男子站出来对萧珣施礼,问:“世子,这文会是相争而开始的,文会可以结束,但相争不能,道不说不通,理不辨不明,读书学习就是要这样争问。” 这是要替楚昭辩解了,把楚昭的举动说成学问相争,大事化小小事还要化成好事。 大家已经忘记最初听到这件事的愤慨了,也不觉得这个女孩子嚣张该受到惩罚。 这是这女孩儿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啊,萧珣看向楚昭,认输求饶得不到这些读书人的同情,唯有不屈不挠战胜对方,被对方当做对手,才能被平等而视,也才能出言相助。 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现在也肯正眼看这个女孩儿,不再随意对待。 “诸位不用担心。”他微微一笑,“楚园文会结束,并不是说文会就结束了,只不过是换一个地方,三殿下的望春园文会请楚小姐也参加,诸位的学问依旧可以切磋。” 在他身旁站着的婢女——就是那个落水被救起的楚家婢女玲珑,捧着一张帖子缓步走到楚昭面前。 “楚小姐,您的帖子。”她笑吟吟说。 阿乐在一旁撇嘴,这死丫头,才走了几天,就喊楚小姐了。 楚棠身边的婢女更生气。 “玲珑姐姐。”叮咚说,“你的东西我们正收拾着,东西太多了,还没好,你今天来了要不要先拿走一些?” 玲珑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说:“不用了,世子殿下给我配备齐全,我这些东西,就给姐妹们留个念想,大家分了吧。” 叮咚咬牙恨恨,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对前主子弃之如敝屐。 婢女之间的暗潮小姐们并不在意,都围着看楚昭手里的帖子,千真万确是三皇子望春园文会的帖子。 楚昭也不陌生,她手里早就有一个呢。 “楚小姐。”萧珣问,“你可愿来?” 他问的是愿,不是敢否,敢是孤勇而往,输了也是英雄,愿就是你情我愿了,输了怪不得对方。 楚昭一笑,敢也好,愿也好,都是去,去就行了,她有什么好怕的。 “楚昭愿一试。” 齐乐云忍不住问萧珣:“那我们呢?我们没有帖子吗?” 女孩子们都看向萧珣,她们现在可不怕这是祸事,适才那些男人也说了,文会嘛,比的是技艺,有输有赢,是读书学问。 萧珣一笑:“其他女子们,凭楚小姐的帖子,可以一起去。” 女孩子们顿时更高兴了,纷纷跟楚昭说要带上自己。 “自然都要去。”楚昭说,看齐乐云一笑,“齐乐云,你这几日用功一些,别到时候输了给我们丢脸。” 齐乐云呸了声:“你还是先顾你自己吧。” 女孩子们都笑起来。 有男子在一旁拉长声音喊:“望春园可比楚园大,到时候输了天下皆知。” 女孩子们也不怕,笑盈盈地提醒那公子:“公子还是先拿到望春园文会的门帖吧,否则你输赢都天下不知。” 男子一愣,他还真没有拿到,顿时面色涨红,甩袖离开了。 这一次男子们也没有人替他说话,只鄙夷一声“哪里来的,也学人做狂生。” 狂妄也是要有真本事的。 楚园里笑语声声,楚岚和蒋氏观察许久,也迎接出来了。 “世子快请家里说话。”他们施礼说。 萧珣看了眼楚昭。 楚昭神情无波。 “多谢。”萧珣一笑,酒窝深深,“我是来替三皇子送帖子的,这就回去复命。” 楚岚和蒋氏想要跟萧珣解释以及祈求他的原谅,萧珣拒绝了,他们更加忐忑,也不敢强留,只能看着萧珣离开。 “玲珑,玲珑。”蒋氏拉着玲珑的胳膊,低声说,“记得在世子面前多说家里的好话。” 谁家啊,这可不是她的家里,好坏跟她也无关,玲珑莞尔一笑:“楚夫人,我是个婢女,岂敢在世子面前随意说话?” 说罢推开蒋氏追上萧珣走了。 蒋氏气,这小贱婢!不过这小贱婢敢这样对自己,莫非是世子对他们的态度不善? 楚岚则被其他人围起来。 “楚先生,恭喜恭喜啊。”“楚小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楚先生,感觉许久没见你了,真是十分想念。” 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跟楚岚说话,楚岚挤着笑应酬,如果是其他时候,被大家如此夸赞奉承,他很欢喜,但现在,尤其是因为楚昭而得到的夸赞,心里没有丝毫的欢喜——当年因为楚岺他也没少受到追捧,结果呢?追捧一瞬间,祸事连连不断。 ..... ..... 萧珣进了望春园,来到三皇子所在,看到三皇子一人独坐在厅内,正将一支箭投进壶中。 他神情阴冷,面色木然,手中握着一大把,抬手一扔,叮的一声,长耳壶应声而裂。 一个太监立刻上前,将新的一个壶摆好,旋即匆匆退开,慢一步,他的性命就没有了。 廊下的太监宫女都垂着头,半点声音不敢发出。 再不远处,两个太监的尸首横卧,身上插着羽箭。 阶前有拖拽的血迹残留。 萧珣还记得小时候三皇子就喜欢拿东西砸人。 那时候年纪小力气小砸在身上,只是略痛,是孩童的顽皮,人看到了只会哈哈一笑。 现在么,已经到了可以随手伤人的地步了,不过这种地步就不是人轻易能看到,看到了也不会再笑出声了。 萧珣对尸首视而不见,踩着阶下的血迈进去。 “三皇兄。”他说,“事情办好了。” 7017k ------------ 第六十七章 谢事 那日他来楚园,自然不是真奉三皇子之命,但那日出了楚园,他立刻就去见三皇子。 “楚园文会该结束了。”他对三皇子说,“我亲自去看了,再这样下去,对三皇兄不利。” 三皇子当时就冷笑:“我怕她?我怕什么不利?太子就对我不利,我难道怕的立刻自尽吗?” 萧珣苦笑:“三皇兄不要说笑,我的意思是闹大了是好事也是坏事,三皇兄要把它变成好事。” 三皇子看他一眼:“你小子从小就主意多,你说说吧,怎么变成好事?” “当然是与之同乐,天下同欢。”萧珣诚恳说,“三皇兄宽容大度,容小女子行径。” 三皇子冷冷看着他:“我不宽容也不大度。” “那就先做事,再教训小女子。”萧珣笑说,跪行向前挪了几步,靠近三皇子,“三皇兄,陛下还等着看您的文会,你要办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陛下也才能开开心心。” 三皇子看着他,眼神阴鸷:“那你替我这般尽心尽力,也是为了开开心心?” 萧珣苦笑:“三皇兄,这件事说起来是因我而起的,如果没有我那日多看楚家公子的投书一眼,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我进京一趟,惹了这么大麻烦,这辈子都不能开开心心了,所以,我这般尽心尽力,也的确是为了开开心心。” 三皇子哈哈大笑。 他说:“这件事也不怪你,是太子挑起的,是他挑动皇妹们用那小女子来羞辱我。” 萧珣诚恳说:“所以三皇兄不能中计啊。” 三皇子看他一眼:“行了,我知道了,你好容易来一次京城,总不能让你受这个惊吓。”说罢唤来人,“取名帖来。” 太监们捧着名帖进来,递给了萧珣。 此时此刻萧珣再次踏进门,手中空空,事情已经办妥了。 三皇子依旧没有半点喜悦,好好的一场文会,被搅和成这样。 “且等着。”他冷声说,“这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他扬起手中一支箭,不远处的壶应声而裂。 “殿下,既然能容天下,那就请太子的舅兄弟谢三公子也来赴会吧。”萧珣提议。 谢燕芳的名号,三皇子自然知道,也知道他进了京,不过望春园的文会三皇子没打算请。 太子不屑他的文会,他也不屑太子的人来。 不过现在么——不能冲太子撒气,太子的附庸就来承受吧。 “来人,去给他送我的帖子。”三皇子一腔戾气,冷笑,“他若不来,是他眼中无我,我让他滚出京城,终身不得踏入。” 萧珣笑道:“谢三公子必然不会如此不识好歹。” 太监立刻拿着帖子去了,半个时辰不到人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帖子—— 三皇子脸色阴冷:“他只是太子的舅兄弟,不是太子,我现在杀了他,太子也不会让我给他偿命。” 太监忙道:“殿下,谢三公子说他家里出了事,无颜来殿下的文会。” 出事? 三皇子和萧珣都愣了下,谢家出什么事? ....... ....... 楚园文会结束了,楚园恢复了安静,再没有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楚棠倚在栏杆上轻叹一声:“怪冷清的。” 话音落就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说笑声,女孩子们喊“阿昭呢?”“楚昭,你快来啊。” 还是冷清点好,楚棠转过身看着走来的女孩子们:“这么早来我家做什么?吃早饭吗?” “醉仙楼的茶点还送来吗?”齐乐云揉了揉肚子,“吃习惯了,乍一停下还不习惯呢。” 楚棠呸了声:“只给你一个人送,钱可就贵了。” 齐乐云抓住她:“你个吝啬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挣了多少钱,快请我吃。” 其他女孩儿也纷纷上前笑闹。 “阿棠姐姐要请客啊。”楚昭的声音在后传来。 楚棠从女孩子们中挣扎出来:“跟大家认识这么久,谁见过我请客,我都是白吃白喝别人的。” 女孩子们都哄笑起来。 “那我请客。”楚昭笑说,“醉仙楼吃腻了,我请大家再去雅趣阁。” 女孩子们顿时笑着叫好,楚棠瞪眼看楚昭。 楚昭看她一眼,说:“钱从我那份出。” 楚棠顿时笑颜如花:“好啊好啊,我也要去。” 女孩子们又笑起来,大家知道靠着楚园文会,楚昭和楚棠赚了不少钱,于是也都不客气,簇拥着楚昭出门去。 今日的雅趣阁不如上一次来那么热闹。 因为没有谢三公子。 不过,有楚昭小姐,也掀起了新的热闹。 店伙计热情相迎,楚昭小姐包下了三楼半边,听说楚昭要宴请,原本在酒楼里的其他女孩子也都跑上来趁机结识。 三楼上有说有笑,女孩子们弹琴作诗,挥毫泼墨,还将作品送给一楼二楼的客人们品鉴。 二楼一楼的客人们都得到了楚昭赠送的美酒作为品鉴的谢礼,也不觉得女孩子们的行径让人讨厌,纷纷夸赞。 “可以想象,到时候望春园文会多么热闹。” “可惜,我们参加不了。” “不过,听说就算不比试,也可以去旁观呢。” “可以吗?那这个热闹我可不能错过。” “那我现在也去敬这楚氏女一杯酒吧。” 雅趣阁变得更加热闹,街上也突然变得很热闹,民众们都向一个方向跑去,街边店铺的人们也都向一个方向张望。 虽然现在在一起玩不是只听无聊的琴说无聊的奉承话,齐乐云还是偶尔会走神看街景,倚着窗的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街上的动静。 “你们看,这是什么人来了?”她招呼大家。 不会是谢三公子吧? 谢三公子很少出门,进京这么久只见过一次,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听到谢三公子的名字,其他女孩子也都向外看去,楚昭也不例外,这些日子,阿乐也一直在打听谢三公子的事,但很遗憾,虽然打听了很多,但仔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 这个谢三公子,名满天下,但却又没有人知道他个人丝毫的信息,喜欢什么,日常做什么,擅长什么,朋友是谁等等一概全无。 这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楚昭也更坚定念头要结识他。 “三公子也会参加望春园文会吧?” “那我们就能同场竞技了。”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说笑,一面看街上,远远见前方走来很多人。 真是谢三公子出行吗? “不是不是。”有婢女们打听消息回来了,神情激动。 听到不是,一多半女孩儿收回视线,但又不解,不是谢三公子,还这么激动? “但是,是谢三公子家的人。”婢女们激动说,又蹙起眉头,按住心口,神情焦忧,“谢三公子的家人惹了大祸,他此时此刻该多着急。” 7017k ------------ 第六十八章 当街 张谷被挤的东倒西歪,手里拎着的包袱都差点掉了。 “头儿,这是过什么大人物呢?”一个新丁好奇问,踮脚向前看,“是不是国舅?我在乡下听说过,国舅们过街鲜花铺路——” 张谷呸了一声:“你要是不想再回乡下,就把嘴闭上,这里是京城,再胡说八道,小心你的狗命,什么乱七八糟的,还国舅们——” 新丁吐吐舌头,他好容易从乡下的驿站进了京城,虽然依旧是苦差事,甚至还不如在乡下安逸,但他年纪小更喜欢冒险,才不舍得回去—— 不敢再往前挤,被挤到了后边,不过,倒是听到了很多议论。 “是谢家的公子。” “东阳谢家,太子妃那个谢家。” 新丁心里欢喜,谢家,谢家也是国舅呢,现如今就是很多国舅嘛,张军爷还说他胡说。 “谢三公子吗?” “当然不是谢三公子,是谢三公子的兄弟,惹了大祸,死了很多人。” 听到这话,新丁又是一惊,也顾不得去看国舅们,挤到这些人跟前专心听。 “谢家的公子押送自己商铺的货物,经过邯郡因为喝酒引发大火,把一个村子烧了,一村子连人带狗都死光了。” “我的天啊!这,这是杀人啊。” “杀人又怎样,谢家公子难道还要抵命?” 新丁听的心惊肉跳,不过也正如乡下传说的那样,国舅们杀人放火都没事,他忍不住向前挤,想要看看杀人放火也不会有事的国舅是什么样—— 张谷拉都没拉住,气得跺脚:“混小子,你一个乡下来,怎么也跟阿九似的不听话。” 为了避免这无知无畏的乡下小子惹事,他只能也跟上去。 眼前的人群一阵躁动。 “来了!来了!” 新丁已经挤到了最前方,不用踮脚也能看到有一队人马走过来,没有新丁想象的华丽车马,而是一行人步行,走在最前方的是一个少年人。 少年抬着下巴,神情倨傲,目中无人,他也没有华丽衣饰,而是赤裸上身,身上绑着藤条。 这是怎么回事? “谢氏子,谢燕来——” 在少年身后,有一个中年男人大声说。 “行为不端,品德有亏,伤人性命!” 他扬起手里的鞭子一甩,啪的一声,伴着四周民众的惊呼,落在少年赤裸的背上。 鞭打在荆条上,荆条在皮肤上跳动刺轧,瞬时有血珠渗出来,日光下晶莹欲滴。 新丁按住了心口,紧张的不能呼吸。 国舅,也会挨打啊! ...... ...... “这就是谢燕来。” 街边一座酒楼上,窗前站着一群年轻人,为首的是梁蔷,他手里拿着酒杯,俯瞰少年背上的鞭痕,神情畅快又恨恨。 “就是他说我妹妹丑,配不上他。” 四周的年轻人看着街上,虽然离得远勉强能看一眼那少年的相貌,但——他说的也没错啊。 梁蔷皱眉冷笑:“就算说的没错,一个男人羞辱一个女人相貌,算什么君子。” 旁边的同伴点头:“没错,的确不是君子,看看他做的这些事。” “他羞辱梁小姐之后,谢三公子很生气,罚他离开京城去押送货物,结果呢。”另一个同伴冷笑,“这次不是羞辱人,是害人性命了。” 梁蔷的小厮忙大声说:“烧死了几十人,幸存的十几人也都烧伤的不像样子,一个村子都完了,他不仅不救人,还要告这个村子,索要货物赔偿。” 真是可怕。 真是狼心狗肺。 非人所为! “邯郡怎能放他走!该当场打死!”年轻的公子们纷纷说。 “可不是差点被打死。”小厮眉飞色舞说,“可惜被当地的望族,魏大公子出面拦住了,魏大公子出了很多钱安葬死者,救治伤者,这样才让谢燕来顺利离开邯郡。” 邯郡魏氏啊,年轻公子们都点头:“久闻大名。”“这才是大家公子的风范。” 梁蔷冷笑:“不过也是惧怕谢氏,做老好人。” 这就苛刻了,其他人纷纷笑“别这样说,魏大公子也没办法啊。”“谢燕来到底是谢家子弟,真在邯郡出了事,他也不好看。”“将人交给谢家处置,岂不是更好。” 梁蔷当然不会真怨恨魏氏,他又没发疯,甚至也不怪罪谢三公子。 “谢三公子还算是个望族公子。”他说,“知道该做什么!” 说罢将手里的酒杯往街上砸去,大声喊。 “打得好!” 酒杯落在街上,碎裂一声响。 谢燕来身后的中年男人也再次扬起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谢燕来身上。 “谢氏子,谢燕来,行为不端,品德有亏,伤人性命!” 这一鞭子让赤裸背负荆条的少年脚步踉跄,但他很快站稳,踩着路上碎裂的茶杯,向前迈步,身后洒落血滴。 与此同时,街边的民众也跟着喊起来,一声一声,越来越大。 “打得好!” “打得好!” ...... ...... 喊声嘈杂从街上如旋风而起,在临街高楼的窗边盘旋。 不过此时女孩子们都没顾上向外看,听婢女们讲述。 “就是这样,邯郡的魏大公子安抚了乡人,才让这个谢,谢什么来能平安的离开。” 邯郡的魏大公子,跟谢三公子不能比,小姐们也不在意,都只问谢三公子“谢三公子怎么办?”“谢三公子岂不是要被累害了?”“谢三公子一定急死了吧?” 婢女们自然也知道小姐们在意的是谁,都打听清楚了。 “小姐们别急。”她们说。“谢三公子做的不比魏大公子少。” 谢三公子最快的时间得知了这件事,立刻给村民送去了很多钱,托付魏大公子为幸存的村民买下新的地方安居。 取得了幸存村民谅解,又有魏大公子周全,这件事就会消失在邯郡境内,不会外传,谢家的声誉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但—— “谢三公子没有这样做,谢三公子说那么多人命,不能无视,让把人绑回来,游街示众,自罚以及警示谢家子弟。” 听到这里,女孩子们满面同情:“谢三公子真是严于律己。”“唉,他该多糟心啊。”“其实真没必要,他做的已经够好了。” 齐乐云转头看楚昭,自始至终楚昭都没有说话。 “楚昭,你怎么看?”她问。 大家现在也都想听她的看法了,女孩子们都看过来。 楚昭想了想,说:“这的确是谢三公子会做的事。” 谢氏那一世能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都是日积月累的声望,谢家子弟做了恶事,谢三公子不遮拦,看起来谢氏很丢脸,但也能博得好名。 齐乐云不悦:“谁让你说这个,你一点都不关心谢三公子!” 楚昭立刻按着心口:“我关心啊,我可关心了,我恨不得当面见到他,表达我的关心。” 女孩子们顿时哄笑“谁不想!” “不过谢三公子再好,自己的亲人不好,也是无奈。”一个女孩子感叹,转头向窗下看,“这个谢燕来做的事真是伤天害理。” “这个谢燕来!”另一个女孩子终于除了谢三公子,也想到别人了,“就是说梁沁丑,不配自己的那个。” 女孩子们更加惊讶“就是他啊?”“原来是他啊!”“没错没错,我也听说,就是他,所以谢三公子才罚他出去做事,不让他在家安享自在。”“谁想到,这个人在家里害人,出了门更害人了!” “真是太可恶了。”齐乐云恨声说。 楚昭点点头,做出这种事的人,的确很可恶。 谢氏的子弟的确不是什么善类,那一世叛乱后,一个个如狼似虎。 现在温和谦逊的谢三公子不也变成了燕狼。 跟这些女孩子们不同,她是见过谢氏另一个面目的,所以没太大的感触。 窗下街上喧嚣更浓,被游街示众责打的谢家子弟走到这边了。 “打得好!” “打他!” 民众的喊声一声接一声,窗边的女孩子重新再看过来,有几个跟着喊起来,打他! 为谢三公子出气! 楚昭也看过去,一眼看到走来的人——街上人很多,但那人所在之处,人人如同避瘟疫让开距离。 他如同江水中一座孤岛格外突出。 他赤裸上身,肩背鲜血淋淋,街边除了鼓噪声,还有人扔来菜叶—— 对于身后的鞭打,他不避开,也不反抗,但当这些菜叶扔来,他就避开了,还抬眼看过去。 只一眼,那人就被吓到了,不敢再动。 少年面色无波,但眼神凶狠,如猛兽捕食,虽然看的不是他,新丁还是被吓的后退一步,差点跟人相撞摔倒,还好被张谷一把抓住。 “你别乱动。”张谷训斥。 新丁喃喃说:“这人好凶恶。” 做了恶事被惩罚,还这么凶恶,半点羞惭认错的样子都没有。 “当然凶恶,这种人——”张谷在后说,下一刻话没有了,如同突然窒息。 怎么了?新丁回头看,见张谷视线越过他,呆呆看着走过的少年,神情惊惧,不可置信,如同见鬼—— “阿九——”他喃喃一声。 ...... ...... 窗边的楚昭猛地抓紧了栏杆,不可置信地看着街上的少年。 他甩开菜叶,又凶狠的逼退围观的民众,再抬起头,看四周的人,看向上方。 上方也有无数的嘲笑,无数的视线。 当看到他的脸的时候,视线和嘲笑都凝滞了一下,先前居高临下并不能看清这少年的相貌。 原来这少年这么好看啊。 他面容似玉似雪,凤眼如星辰,此时在赤裸上身,荆条鲜血映照下,整个人流光溢彩,带着诡异的美感。 男女老少神情怔怔,又惊讶,又可惜,又鄙夷—— 可惜这一副好皮囊啊。 谢燕来也看到了临街高处围观的人们,看到了他们的神情,跟街道上的没什么区别。 不过,其中一个格外的醒目。 那女孩儿眼睛瞪圆,如同见鬼—— 他看到她嘴唇喃喃一声。 阿九。 7017k ------------ 第六十九章 路窄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遇到她。 谢燕来看了眼所在,竟然还是雅趣阁。 那女孩儿站在三楼的窗边,身边挤着很多女孩儿,气势地位与上一次很明显不同了。 上一次听店伙计讲,那女孩儿当众打兄长,满酒楼的人都鄙夷,女孩儿们也都骂她,很明显不受欢迎。 现在她被女孩儿们围在中间,身边的女孩儿或者挨着她的肩膀,或者抓着她的胳膊,隔着远的女孩儿们一边说话一边向她这边看,显然希望听到她的看法。 厉害啊,这算是一战成名,八方来贺了。 他看着那女孩儿满脸的震惊,又有些想笑。 吓到了吧? 没想到那个驿兵阿九是这样的人吧。 谢家纨绔子弟,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畜生不如。 不错,这个场合遇到最合适,省却了很多麻烦,不用担心这女孩儿扑上来找他麻烦。 他仰着头,凤眼一挑,微微一笑。 “他还敢挑衅呢。” 街道上方的视线惊醒,再次躁动,愤怒,不屑,嘲笑。 更多的人将手里的茶杯砸下去。 “谢氏败类。”他们骂。 ....... ....... 一个女孩儿也正抓着楚昭的胳膊,希望得到她的赞同:“这人虽然是谢三公子的兄弟,长得也有点像,但是,一点都不如谢三公子。” 四周的女孩儿们纷纷点头,只草草看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眉眼的确不丑,但赤裸上身,血肉模糊太吓人了,谁肯多看,嫌弃不已。 齐乐云更是生气,说:“他长的这张脸就是对谢三公子的亵渎。” 楚昭没有说话,心神还在震撼中。 或许是因为阿九的相貌,此时此刻的阿九,跟她路上熟悉——其实也并不熟的驿兵阿九完全不同,那时候的阿九用帽子围巾遮挡不让人看清他的脸。 但她一眼认出了他。 或许是因为阿九的身份,她猜想过,什么赵氏杨氏,太子三皇子,甚至皇帝的人,没想到竟然是谢氏,而且还不是随便一个子弟,是谢三公子的弟弟。 谢氏原来跟父亲打过交道,所以后来他们才那么恨父亲吗? 她看着街道上的少年,她还能找他给父亲送信吗? 在途中就已经知道这少年桀骜不驯,没想到他竟然会害了这么多人命。 他—— “齐乐云,是怎么说的?”她转头问,“他怎么做的恶?” 齐乐云一怔,更不悦:“楚昭,你是不是看人好看就看迷糊了?不早就说过了?” “我没听。”楚昭理直气壮,催促,“快跟我再说一遍。” “就是这个谢燕来因为羞辱梁小姐。”“拒婚,拒婚。”“然后被家里罚离开京城。”“我看他家里原本是好意,让他出去躲躲。”“结果呢,他押送家里的货物经过邯郡,不细心,夜晚饮酒作乐醉酒睡去了,篝火把货物引燃,整个村子都烧了起来,死伤惨烈。” 齐乐云讲述,其他女孩儿们插话,七嘴八舌,说完了,再看楚昭神情怔怔。 “怎么?”齐乐云瞪眼,“没听懂还是又迷糊了?” 楚昭抓着栏杆的手握紧,阿九押送货物,怎么可能发生醉酒引燃火,烧了货物和村子的事? 这个阿九,是个多机敏多细心的家伙,她最清楚不过,她差点命丧他手呢。 啪的一声响从街上传来。 楚昭看去,看到长长的皮鞭落在少年赤裸的背上,血在日光下飞溅,她莫名的想到那少年手心的疤痕。 应该也是鞭子抽打的。 “谢氏子,谢燕来,行为不端,品德有亏,伤人性命!” “打得好!” “打得好!” 一声声喊在街上沸腾。 楚昭莫名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的娘看到自己孩子这样,会是什么心情。 他还有娘吗? 她恍惚听到女孩子们说过,谢燕来是庶子,还是什么? 她也突然想起,阿九说过的那句话“你没见过真正的娘将死,儿无托是什么样子。” 楚昭一拍栏杆,转身向楼下奔去。 正在说话的女孩儿们都吓了一跳。 “楚昭?”“阿昭?”“你做什么去?” 怎么突然就跑了? 被街上打人吓到了? “她胆子没那么小,她自己还打人呢。”齐乐云说,“是想去下边看的更清楚吧。” 是吗?女孩儿们忙挤在窗口向下看。 楚棠也其中,手抓紧了栏杆,直觉告诉她,楚昭一动,肯定没好事。 ...... ...... 那少年背负荆条,又被鞭打,但没有踉跄急行,也没有蹒跚不动,他绑缚双手在后,宛如负手,抬头挺胸阔步。 只有当鞭子落在身上,冲击力让他脚步停顿一下外,其他的时候,他都步伐稳稳。 一步一步,很快就走过去,留下一片血迹。 新丁看的心惊胆战,惊国舅们的胆大包天无视人命,也惊世家惩罚严苛,更惊这个年轻权贵子弟的凶悍。 这果然是在乡下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场面啊。 “张头儿。”他说,看身边,却看不到先前紧紧揪着自己的张谷。 张谷已经跟着那走过去的谢家公子向前而去。 “张头儿。”他急急忙忙跟上去,这次换做他揪住张谷,“你做什么?” 热闹看的差不多了,该走了。 “张头儿,你在京城这么久也没见过这么凶恶的人啊。”新丁问,稀罕得追着看。 张谷没有看他,视线一直追着负荆被鞭打的少年。 凶恶的人。 做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自然是凶恶的人。 但阿九—— 他认识的阿九,如果真是个凶恶的人,他们当初那么欺负他,他们早就被烧死了吧? 他总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想上前问一问,但—— 看看四周愤怒的人群,不断挥动的鞭子,他如同尘埃,又能做什么? 阿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攥住手,挣开新丁的拉拽,只想跟着这个少年。 “阿九——” 张谷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掩住自己的嘴,他喊出来了? 但下一刻他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好听的女声。 女声? 这个声音在一片叫骂中,格外响亮,让民众起哄叫骂一顿,然后一个女孩儿从人群中挤出来,冲向负荆而行的少年。 少年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此时身后的男人正举起鞭子,要甩下又一鞭。 那女孩儿闪电一般冲过来,挡在了少年身后。 “且慢!”她喊。 这太突然了,眼看着这鞭子就要抽到女孩儿娇小的身上,前方的少年一个转身,将女孩子挡住。 中年男人也在最后一刻,身形一歪,鞭子飞向一侧,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 ...... ...... “——你他娘的疯了?” 少年看着身前的女孩儿,凤眼满是怒意,咬牙低声骂。 他没有喊出她的名字。 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跟她一起发疯,不能让人知道,他认识她。 7017k ------------ 第七十章 不解 谢燕来知道这女孩儿多能发疯,先前打人偷钱乔装做戏,再后来挑衅三皇子搞什么楚园文会。 但这女孩儿又不是莽夫,奸诈又会审时度势。 如果说先前在雅趣阁她看到自己,谢燕来可以肯定她会跳出来抓住自己,大声喊自己的名字。 因为她认定可以继续要挟自己,然后被她驱使给她父亲送信。 但现在,他可不是那个坐在酒楼里被簇拥,光鲜亮丽的谢家公子,虽然依旧是谢家公子,但正众目睽睽之下被当街怒骂,声名狼藉不堪为人。 这时候疯子傻子也不会想来跟他扯上关系了。 这死丫头是脑子坏掉了! 就算还要用他,在楼上看热闹,等待其他的机会不更好吗? 谢燕来狠狠瞪着身前的女孩儿,女孩儿也看着他。 “原来你是谢家的。”她说,似笑非笑,“怪不得藏着掖着。”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说这个? “楚——”谢燕来压低声音,咬牙,“你跑出来就是来跟我说这个?” 他看着她,凤眼讥嘲。 “你是不是比试比的脑子坏掉了?” 这小子,还跟以前一样说话刻薄!楚昭挑眉。 ...... ...... 街上的喧嚣都停下来,无数的视线凝固在少年和女孩儿身上,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人啊?”“是这个公子的姐妹?”“是妻子?” 不少人窃窃询问。 如今这女孩儿不是籍籍无名,很快就有人认出来。 “是楚小姐。”“楚园文会的楚小姐。”“那是什么人?”“她,可是厉害的呢。” 很多人立刻给不认识的介绍。 “她的父亲是楚岺,楚岺你们知道吧?” “不知道,意思是也是个权贵子弟?” “那倒不是,这楚小姐厉害,跟她父亲没什么关系。”“是她自己做了些厉害的事,不过她父亲也很厉害,说起来话就长了——” “长话短说吧。” 新丁抓着张谷,左摇右晃听七嘴八舌的讲述,听得双眼放光,厉害啊,这京城随便跑出来一个女孩儿都这么多故事。 他一开始也以为是这少年的情人呢。 “原来是楚氏女。”“不过楚小姐为什么跑出来?”“是看不得这等血腥的场面吧?”“女孩儿嘛,越才学出众的越见不得这些。” 新丁听到了十分赞同,跟着连连点头,但看旁边的张谷,神情更奇怪了,似乎是释然又似乎更紧张,手都攥到一起,眼里竟然还隐隐水光—— 张谷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大起大落,百感交集。 没想到楚小姐也在。 有情人终相见了。 只不过,这种场面相见,女孩儿该多难过啊。 街上的民众议论纷纷,酒楼上的女孩儿们也很震惊。 “她不是为了站在街边看清楚啊?”齐乐云手抓着栏杆探身用力的看,确定没有眼花。 她一直盯着看,看到了楚昭冲了下去,冲过了人群,冲到了那少年身前,然后伸展双手挡住了那少年,然后,那少年转过身,将楚昭护在了身前。 女孩儿们瞬时鸦雀无声。 齐乐云转头看楚棠,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她是认识这个谢燕来?” 楚棠伸手挡着脸,说:“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她来京城不久,我和她其实不太熟。” 什么啊,女孩儿们哗然。 怎么回事嘛! 如果不是认识,楚昭这是在做什么? 在窗边的年轻公子们也都惊呆了,梁蔷握着茶杯一动不动,不可置信地看着街上的女孩儿——还有点看不到,那少年个子太高,挡住了。 他一开始都没认出是楚昭,看到一个女孩儿突然冲出来,伸手为那少年护挡,他还嘲笑是哪个思春的少女发疯—— 一切发生的太快,还没看清女孩儿,就被那少年护在了身前。 直到议论四起,传来楚昭的名字。 “这不可能!”他咬牙说,死死盯着街上两人。 楚昭怎么会去护那个畜生败类杀人放火的谢家子! 楚昭是倾慕他这样出身清白文武双全勤奋好学不骄不躁的公子! 那个女孩儿一定不是楚昭,只是长得像,或者是楚家的另一个小姐,那个叫什么楚棠的! 四周议论情绪浮动似乎很漫长,但其实只一瞬间。 握着鞭子的中年男人在这一瞬间,先是震惊,然后立刻被身后的随从告知一句:“楚岺之女。” 楚岺之女! 中年男人看着被少年护在身前的女孩儿。 “楚小姐。”他沉声问,“你这是做什么?” ...... ...... 楚昭收回瞪着谢燕来的视线,将他一推,站到了那中年男人面前。 “我觉得你们这样做不对。”她说。 不对? 中年男人失笑:“楚小姐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责罚一个害了那么多人性命的子弟不对,还是——”他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觉得伤天害理不算什么大事?” 四周的民众哗然,齐乐云等女孩儿也不顾不得揪问楚棠,站在窗边的梁蔷攥住手—— 谢燕来在女孩儿身后嗤声:“活该,自找麻烦。” 他的声音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楚昭没理会他,也不在意四周的哗然,对于中年男人的挑衅也没有愤怒。 笑话,她楚昭死过一次,又刚撑下来一场楚园文会,这个不过是小场面。 “我的意思是,你们谢家这样做不对。”她说,“你要责罚做了错事的子弟,关起来责罚就是了,何必做给世人看?” 中年男人皱眉:“此子做了恶事,毁我谢氏声名,当然要宣告天下,游街示众,我谢氏绝不会纵容此等行径,这怎么叫做给世人看?难道按照楚小姐所说,世人不配看?我谢氏就该关门自罚隐匿此事?” 说罢一甩长鞭。 “我谢氏敢作敢当,不会遮掩自身。” 四周的民众纷纷点头,是啊,家丑不外扬是世人一贯会做的,尤其是那些世家权贵,试想如果是赵氏杨氏的子弟做了这等事——啊呸,什么如果,赵氏杨氏的子弟做的恶事磬笔难书。 谁见过人家家里责罚?有苦主找上门,反而会被打走,抓起来。 而且有多少苦主根本就没有机会出声,直接就被斩草除根当罪证消灭了。 民众们神情悲愤,这样一想,再看看谢氏,那真是天地差别。 这楚小姐竟然还敢说谢氏做错了! 民众的神情变得复杂,看楚昭的视线变成了讥嘲,想到了一些旧事,这楚小姐也做过恶事,打了人不仅不受惩罚,还跑去人家家门骂长辈呢。 她莫不是以为,天下所有的权贵子弟做了错事,都不会受罚? 还好天下还有谢氏呢! 看到瞬间民情激愤,谢燕来在楚昭身后发出更大声的嗤笑,楚昭依旧神情平静。 “既然谢氏不遮掩此事,那就把人送去官府,有罪论罪,杀人偿命,你们谢氏大张旗鼓的游街示众做给世人看,是想干什么?” 她回头看了眼谢燕来,伸手将他一推。 谢燕来不提防,被这女孩儿推的身形一转,将赤裸的后背转过来。 近距离看,这血淋淋的后背真是骇人。 楚昭伸手从藤条上沾了沾,指头变红,她举起来在眼前端详。 “让世人看了,这样打一顿,事情就算了吗?” “让世人看了,你们罚了,死了的人就白死了吗?” “让世人看了,你们谢家的声望就完好无损了吗?” 说到这里,看着中年男人笑了笑。 “久闻谢三公子名正声清,对家中子弟管教严苛,原来是这样的方法啊。” 四周的喧嚣一顿,中年男人讥嘲的脸色也瞬时一僵。 此女是冲谢三公子来的?! 7017k ------------ 第七十一章 辩论 街上响起嗡嗡的议论。 “好像有道理啊,但好像哪里又不对。” “对啊,真要罚这个人,把他送官,砍头。” “不是,也不能完全说这个谢公子就罪该万死,好像起火是意外。” “对,好像刚才是这么说的。” “那也不对啊,意外怎么了?意外死了那么多人呢,白死了?” 原来这女孩儿是来为死去的村民抱不平的啊?新丁乱哄哄的听了一堆,觉得大概听懂了。 “头儿。”他钦佩地说,“京城人真是太厉害了。” 换做他们乡下人,就只会看热闹,哪里会跳出来打抱不平。 张谷只看着场中的少年男女,摇摇头,神情感叹:“你懂什么啊。” 是不懂嘛,见识少嘛,这以后多看看,就懂了嘛,新丁也忙紧紧盯着场中的少年男女。 三楼窗边的女孩儿们你看我我看你,所以,楚昭是为死去的村民抱打不平? “她也太——”齐乐云皱眉,但多管闲事四个字没说出来,数十条人命,她说不出来是闲事,只嘀咕,“她真是打人打上瘾了,这次的事跟她爹无关吧,她怎么还跑过去闹?干吗说谢三公子!” 这跟谢三公子有什么干系嘛! 另一处酒楼窗边,梁蔷睁开了眼,愤怒少了一些,但眉头紧皱,虽然不是为了这个谢家子,但此举实在不妥当。 “也太好斗了。”他说。 旁边的年轻人笑道:“她本来就好斗,你不该现在才知道啊,她打了你妹妹,骂了你伯父伯母——” 梁蔷摇头,他们梁家也就罢了,三皇子也算是情有可原,谢氏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无冤无仇无故。 他们梁家跟谢氏倒是有仇。 这女孩儿不会是为了他吧?梁蔷闪过一个念头,视线紧紧盯着那边。 四周议论起的时候,中年男人这边也些许躁动。 “楚小姐。”中年男人呵斥,“你这是胡搅蛮缠了。” “我怎么胡搅蛮缠了?”楚昭挑眉,“我说的不对吗?他有罪,你们送官啊,怎么,你们谢氏不敢送官啊?” 中年男人眼底有了怒意。 “你有病啊。”谢燕来在后骂,“关你屁事啊?” 他人转过来,狠狠盯着女孩儿。 “你非要把我送牢里,你想干什么?我又没烧死你!” 好嚣张!四周民众嗡嗡声更大,所以,这小子这么嚣张,果然是因为谢氏不会把他送进牢里吧? 当众打一顿,做做样子就算过去了。 四周看向中年男人等人的神情跟先前不太一样了。 中年男人也察觉了,要说什么,后边有一慈眉善目的老仆上前。 “楚小姐,你误会了。”他说,“游街示众,不是给世人看的,是给家中子弟们看的。” 家中子弟?楚昭一怔。 那老仆转过身向后指:“在京城的家里人都在后跟着,三公子说了,让大家看看,这就是谢氏子弟胡作非为的下场。” 民众们也忙向后看去,随着老仆所指,拥挤的人群中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出来,他们年纪不等,有年长一些的,有青涩稚气的,皆穿着锦绣衣衫,神情或者受惊或者沉重或者羞愧,且面色苍白,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我们必当谨慎守礼,绝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其中一人说,视线落在谢燕来背后的伤痕上,吓的又忙挪开,对四周的民众施礼,“请父老乡亲们明鉴。” 原来如此啊,四周再次喧哗,这一次就是释然和赞叹。 “谢氏教子太厉害了!” “原来东阳谢氏是这样的,怪不得在广受赞誉。” “这才是世家大族的风范啊。” 窗边的女孩儿们也都松口气,齐乐云更是高兴的拍栏杆“所以说嘛,谢三公子就是这样厉害!” 回身瞪楚棠。 “楚昭真是小人之心!” 楚棠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她又不听我的。” 齐乐云一拍栏杆:“我去把她拉回来,别丢人现眼了。” 她说罢向下跑去,其他女孩儿你看我我看你,有几个也跟去了。 梁蔷看着街上站出来的谢氏子弟,点点头,轻叹一声:“虽然谢氏子可恶,但我真佩服谢三公子。” 可惜,没能跟这样的人联姻。 他的视线落在那女孩儿身上,一会儿,嗯,或者以后吧,现在这场面也不适合跟她说话打交道。 以后找机会告诉她一下,谢三公子是值得结交的人,不要不管不顾的胡闹了。 ..... ..... 四周的情绪几次起伏,楚昭依旧神情平静。 “那也不能不送官。”她说,“这大街又不是你们谢家的,让你们占着来教训自家子弟。” 这就真是撒泼了。 中年男人看着她,不掩饰眼底的恶意,可以确定,这女孩子就是冲他们谢家来的。 楚岺?楚岺此举是何意? 楚岺是谁的人? 赵氏?三皇子? 老仆神情很平静,含笑说:“当然是要送官的。”他转身吩咐,“车马呢?” 一个仆从应声是,人群再次让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不会真的满城大街走。”老仆接着说,“三公子吩咐了,十鞭训诫后就拉上车送官衙去。” 他说罢看中年男人:“十鞭已经够数目了吧?” 中年男人扬起鞭子冷冷说:“还差一鞭。” 说罢不给任何反应的机会,扬鞭狠狠甩向谢燕来。 谢燕来也似乎没看到鞭子打来,站稳一动不动。 啪的一声闷响。 鞭子带起一串血珠在日光下飞溅。 楚昭看着眼前的少年面容闪过一丝狰狞,薄唇紧闭,他一声也未吭。 “好了。”老仆神情怜爱又无奈地说,“燕来公子,请上车吧。” 谢燕来一语不发转身向马车走去,也不用人搀扶,伸手一撑上车,动作大身子用力让伤口顿时血涌,洒下一片血。 中年男人将手中的鞭子狠狠一甩:“走。” 但楚昭比他更快一步:“我也要去。”说着话人已经跑到了车前,双手一撑坐了上去。 “你!”中年男人瞪眼指着她。 “我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送官。”楚昭坐在车上淡然说,“我会盯着你们的。” 齐乐云等女孩儿跑过来了,恰好看到这一幕,又是气又是无奈,跺脚:“楚昭,快回来!” “我一定要为死去的村民盯着他们。”楚昭说,说罢掀起车帘就进去了。 齐乐云等人总不能去把她揪出来,只能无奈地看着。 中年男人手背上绷起青筋,看起来打算把人揪出来,但老仆摇摇头。 “好。”他含笑说,“多谢楚小姐监管,那就同去。” 话音落,又一个女孩儿从人群中冲出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也上了车。 这又是什么!中年男人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小姐,我也要去!” 还好那女孩儿喊了一声。 是婢女,有其主必有其仆,中年男人将牙咬住,一甩马鞭“走!” ...... ...... 马车隔绝了外边,楚昭的面前只有那个少年恶狠狠地视线。 “你是不是有病?”他冷声说,“把我送进官府对你有什么好处?” 楚昭从阿乐手里接过什么,一边哦的拉长声调:“果然你们家就没打算把你送你官府。” 谢燕来冷笑欺近:“我们家的事关你——”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那女孩儿手飞快地向他嘴边一捂。 声音被捂住了,一颗丸药也塞进来。 谢燕来猝不及防,药丸一口气被吸了进去,他发出一声闷咳,差点被噎死—— “这丸药能止血,固筋,补气。”女孩儿的声音在耳边说,“在战场上被长矛穿透的兵士都能吊着一口气获救。” 什么鬼,有病,他又没有被刺穿! 谢燕来只觉得眼泪都被噎出来了。 谁要你管! 7017k ------------ 第七十二章 进门 看起来谢燕来被噎的不能说话,但药丸没有吐出来。 楚昭放心了,低声问阿乐:“怎么药丸这么大?” 阿乐带着歉意说:“药房的大夫被我催急了做的敷衍。”说罢忙又拿出三个瓷瓶,“不过这些药粉是我亲手配的,足够功效。” 楚昭接过一笑:“阿乐的手艺天下第一等。” 阿乐也嘿嘿一笑。 楚昭拿着药瓶转过来,看到谢燕来面色冷冷看着自己。 他说:“我也不问你目的,你也不用花言巧语,你立刻滚下去。” 阿乐不悦:“阿九公子,你怎么这样,我家小姐是要救你,这些药是她特意叮嘱我做的,你别以为你没事,你伤的很重的——” 说到这里她嘻嘻一笑。 “不过吃了我药丸,你的气血立刻就充盈了。” “撒上这些药粉,血立刻就不流了,再用我的药膏,保证你疤痕都不留。” 谢燕来冷笑,现在不用伪装了,先前装聋作哑的婢女都油嘴滑舌了。 “你家小姐是非不分,好人坏人不知?”他似笑非笑说,再看楚昭,“楚小姐,你对我这种人这么好,是觉得那些村民死有余辜吗?” 阿乐的脸色一僵,她是跟着楚昭从楼上跑下来,楚昭让她立刻拿出保命的本事做金疮药,她飞奔就去了。 倒是忘了现在的阿九,叫谢燕来。 谢燕来做的那些事她也听了。 这样的人的确不值得救! 阿乐看向楚昭。 楚昭看着谢燕来,好奇问:“大火是怎么回事?” 问什么问,满大街都传遍了,还问他干什么!谢燕来冷冷说:“你不知道吗?你没听到吗?” “我听到了。”楚昭说,“所以我来问问你。” 听到了,还来问他,是说她不信听到的,只要听他说? 谢燕来失笑,屈膝撑手臂,打量一眼楚昭:“楚小姐,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我说过了,这种把戏骗不了我。” 楚昭看着他:“对啊,你这聪明,这么机警,会睡觉喝酒烧了货物?我还不知道你,如果你要押送货物,货物长了腿都跑不了。” 谢燕来没忍住哈哈笑,笑出声忙收住。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挑眉,伸手指着外边,“你现在如愿以偿,我要被送进官府,你立刻下车,滚远点。” 说着拔高声音。 “你们要是不把她弄下去,我就自己把她踹下去。” 他抬起脚。 阿九这小子可是真说到做到的,阿乐显然知道,立刻跪直身子挡在楚昭身前:“你敢!” 还伸手冲着谢燕来身后的荆条抓去。 “你敢踢我家小姐,我就抽你!” 里面的动静闹大了,马车咯噔停下来了 车帘被掀起,外边的老仆看着车内对峙的三人,含笑说:“到了。” 到了? 楚昭掀着车帘向外看,皱眉:“这里不是官衙。” 马车已经驶进了一个院落,庭院精美,四周仆从垂手而立。 身后有风袭来,楚昭灵敏借势跳下来,没有被踢到。 “这里当然不是官衙。”谢燕来不顾崩开的伤口滴血,跟着跳下来,“这里是我家。” 楚昭不理会他,看着面前的人。 先前那个态度恶劣鞭打谢燕来的中年男人已经不见了,此时站在面前的只有那个老仆。 他自称是谢三公子的管事,蔡伯。 “竟然不是送去官衙?”楚昭皱眉问他,“你们果然不把人送去官衙。” 蔡伯一笑,坦然承认:“当然不会,我谢氏子弟只能有我谢氏来罚,这是我们的家事。” 家事,做给外人看的家事,楚昭似笑非笑说:“你们就不怕民众们看到?” 她可是在街上让谢家的人说了的,要把人押送官衙,她坐着要跟着看,民众们自然有不少会走路跟着来看。 她看向紧闭的宅门,此时谢家门外一定围着不少人。 蔡伯神情温和:“三公子说,其实送不送官民众不会在意的。” 楚昭挑眉:“三公子就不怕坏了自己的声望?” 蔡伯道:“三公子不怕,坏了再补回来就是。”看着楚昭一笑,“而且,楚小姐也并不在意。” 她的确不在意,楚昭看着蔡伯,或者说蔡伯身后的人,谢三公子。 果然厉害啊。 先前在街上面对她的突然挑衅,立刻就驳斥回去,现在更是直接摆明他不在意这些,也指出知道她不在意。 楚昭不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原来谢三公子是这样的人啊。” 谢燕来在后冷声说:“知道三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就快滚吧。” 楚昭看他一眼,也冷声说:“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吧?” 呵!谢燕来神情阴沉,一步就要上前。 又一个仆从从后疾步而来,对蔡伯低语几句,随着低语,蔡伯神情惊讶,看看谢燕来,又看看楚昭,恍然,然后,笑了。 “燕来公子息怒。”他笑着说,再看楚昭,“你们两人既然认识,楚小姐就是我谢家的客人。” 谢燕来脚步一顿。 楚昭没有看蔡伯,而是看向谢燕来,眼神难掩惊讶。 这一句话可以得知阿九从来没跟家里提过自己,谢家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和阿九路途相遇的事。 他竟然,只字未提啊。 ...... ...... “是我先前疏忽了。”谢燕芳握着鱼竿坐在溪水边,“虽然听过楚小姐打人然后逃离京城,也知道楚小姐又回来了,但没在意楚小姐是怎么回来的,如果当时多问一句——” 就会问到是被邓弈抓回来的,是由中山王协助。 就会问到更多的过程细节,比如楚岺之女是借助驿兵行路。 谢燕来那时候就是在当驿兵。 “怪不得楚小姐在街上如此生气。”谢燕芳转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女孩儿,“看到心上人被如此责打,是会心疼愤怒。” 楚昭眨了眨眼,有点没听明白,心上人? 谢燕芳又看向女孩儿身旁的谢燕来。 “你拒绝和梁家小姐的亲事,果然是和别人有约,听说你与楚小姐当着中山王世子的面,相约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他含笑说,看着谢燕来,脸上笑意散去。 “燕来,当着外人都能表明心迹,我是你哥哥,你反而瞒着我,这样做真让人伤心。” 楚昭听懂了,神情有些古怪。 谢燕来噗嗤笑了,笑得幸灾乐祸。 “这可不怪我。”他身子倾过来,对楚昭低声说,“我都说了让你快滚,你不滚,你这是自找的。” 7017k ------------ 第七十三章 坦诚 这个女孩儿是个麻烦的人。 谢燕来可没忘记她做的事,为了达到目的各种胡言乱语。 但他谢燕来也是个麻烦的人。 “你纠缠谁都好,就不该纠缠我。”他幸灾乐祸低笑,“傻眼了吧。” 他可是再三回避,这女孩儿却非要缠上来。 现在被误会了,看她怎么办。 楚昭瞥了他一眼,没理会,转头看着谢燕芳。 先前蔡伯说了客人的话后,就请她来后院,谢燕来也跟着来了。 相比于前院的普通,迈进后院门,楚昭见识到不输于楚园的精致,绕过一片花径绿藤,溪水边坐着的年轻公子出现在视线里。 比起先前在酒楼见过的样子,今天在家里的谢三公子就随意了很多,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或者说一根弯弯曲曲的树枝挽着,楚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怀疑这是随手在一旁花树上折下来的,因为要见客不能散发。 他穿着一件半旧白袍,束着一条墨色金丝腰带,松松散散的席地而坐,他握着鱼竿,袖子挽起,露出小臂。 “没想到楚小姐与我家兄弟有这般交情。”他继续说,看着少年与女孩儿两人窃窃耳语,“上次在雅趣阁遇到没有打招呼,是我失礼了。” 而且,也不只是没有打招呼。 “还有,关于楚园——” 他的话没说完,那女孩子向前走了一步。 “谢三公子,你误会了。”她说,“我结识谢燕来,是为了你。” 这话让姓谢的两个公子都一怔。 下一刻谢燕来哈的笑了,又来了又来了,这场面也不陌生,此时此刻,他就是河边救人的萧珣,而谢三公子就是当时的他! 啧啧啧啧。 谢燕芳倒没有愤怒和不适,一怔之后笑了。 谢燕来在旁挑眉似笑非笑,谢三公子从生下来就被女子们簇拥,见过女子们为了他使出的无数手段,谢三公子片叶不沾身,他不信也不怕你这种鬼话! 谢燕芳说:“楚小姐,我对你的父亲是久仰大名,所以才让燕来替我问候一声,我并没有其他意思。” 这是说起了让谢燕来给父亲送私信的事?以为自己是替父亲来的?他也是误会了,不过这些无所谓了。 “三公子,适才我在街上做这些事,也不是要坏你名声。”楚昭接着说,“是为了来见你。” 呵——谢燕来啧啧两声,看着这女孩儿诚恳的眼神,除了少一些可怜兮兮,就跟在驿站时那个阿福一模一样了。 这种鬼把戏,对谢燕芳这种人来说太可笑了,他才不会理会。 谢燕芳有些惊讶:“楚小姐找我有事?” 楚昭点头:“有。”要说什么,又看了眼四周—— 看什么四周,直接看他不就行了?谢燕来冷笑。 “燕来。”谢燕芳说,“你下去吧。” 谢燕来冷笑转身就走,一步两步一直走到院门口,再回头看,见谢燕芳已经收起了鱼竿。 “杜七。”他唤道,“给楚小姐看座。” 站在一旁的杜七取了蒲团来。 楚昭也不客气,在谢燕芳对面坐下来。 女孩儿单刀直入:“谢三公子,你对三皇子有什么看法?” 呵——谢燕来脚步一顿,踩在门槛上,等候在院门口的婢女们以为他要摔倒了,慌忙涌过来搀扶。 看着谢燕来狼藉的后背伤口,婢女们眼泪滴落,但也不敢大声哭。 “有什么不敢哭的?难道还怕被人听到?”谢燕来说,“都大声哭,让其他人都听到,否则,爷岂不是白挨打了。” 婢女们立刻大哭起来,一时间震的四周的人耳朵嗡嗡。 “行了。”旁边站着的蔡伯说,“快扶燕来少爷回去吧,免得三公子改变主意,送他去牢房。” 送去牢房的谢家子弟,也就不配再当谢家子弟,也就只有死路一条。 婢女们不敢再大声哭,也不许谢燕来再说什么,一起连拉带拽把人带走了。 门前的仆从也都退下,只留下蔡伯,先前鞭打谢燕来的中年男人也过来了,蔡伯对他施礼喊声七爷,可见这是一位谢家人。 “真是冲燕芳来的?”谢七爷问,皱眉看向里面,能看到公子与少女对坐,但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这是楚岺的意思?” 蔡伯摇头:“暂且不知,三公子说看看才知道。” “谢燕来早就跟楚苓之女有勾连。”谢七爷沉脸冷声,“他竟然瞒着家里,我早就说过,这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刚才真该抽死他。” 说着又狞笑握了握手。 “虽然我比不上杜七,但最后两鞭子也能让这小子躺两个月。” 蔡伯一笑:“七爷不要生气,他熟不熟都是咱们家的人,七爷也累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谢七爷再看了眼内里对坐的两人,那女孩儿坐下来瘦瘦小小,还是个孩子,在谢三公子面前,不堪一提,于是不屑地笑着走开了。 ....... ....... 还真是个口无遮掩的小孩子。 听到楚昭的问话,谢三公子笑了,没有丝毫的犹豫为难:“我的身份,和三皇子的身份,是天注定的,所以我们之间不需要谈对对方的看法。” 回答的倒也坦诚,是天注定的,注定他和三皇子是不可调和的,楚昭道:“三殿下是个很危险的人,谢三公子不要以为避开他,就能安全无事。” 这是在提醒他三皇子不善? 或者也可以说是在表明立场? 她认为三皇子不善,不可接近—— 谢燕芳看着这女孩,想了想,问:“楚小姐,我能问问,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如果说是她的意思,谢三公子这种人是不会信的吧,楚昭说:“是我父亲。” 谢燕芳坐直身子,对女孩儿端正一礼:“燕芳多谢楚将军指教。” 楚昭坦然受礼,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三公子不要觉得三皇子再不善,也不过是个读书人,只会做读书人会做的事。” 她看着谢燕芳,压低声音。 “三皇子,会杀人,敢杀人,要杀人。” 杀人,三皇子杀的人其实不少了,谢燕芳看着女孩儿,不过他明白女孩儿现在所说的人是指,太子。 会,敢,要。 谢燕芳凝神思索一刻,郑重道:“我记下了。” 楚昭松口气:“三公子,你永远想不透人心有多可怕,也想不到看起来无害的人,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 谢燕芳点头:“我从来不敢自诩能看透人心,也不敢说能掌握任何事,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没有人能笃定猜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楚昭一笑:“三公子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谢燕芳微微一笑:“楚小姐,有件事我不想瞒你,适才我就要说的。” 什么事?楚昭忙问:“三公子请讲。” “楚园文会的事,其实起因在我。”谢燕芳说,看着女孩儿,“是我让三皇子对你恼羞成怒。” 楚昭愕然,竟然是他! 看着女孩儿瞬时瞪圆眼睛,瓷白的脸再没有先前的老气横秋,谢燕芳垂目一笑,所以这就是人心难测,世事无常。 你还在好心的提醒对方,小心戒备某人。 而对方其实已经利用你去激怒某人,坐壁上观虎斗了。 7017k ------------ 第七十四章 对饮 当时突然被人堵门,楚昭还猜是谁告诉了三皇子。 毕竟她和楚柯是京城里尘埃般的存在,三皇子怎么会注意到他们。 一定是被人陷害。 不过她猜测陷害的人可能是萧珣,一点都没有想过谢三公子。 无缘无故没有丝毫的交集啊。 “我这样做,不是因为跟楚小姐,楚将军有什么仇怨。”谢燕芳说,“只是给三皇子难堪,当时我去拜访太子,提及三皇子文会的事,恰好公主来抱怨,三皇子不许女子参加,于是我便告诉太子,有位楚昭小姐赢了能参加三皇子文会的兄长,女子这般厉害,三皇子哪来的嚣张说不许女子参加。” 这样啊,楚昭有些走神,倒没太理会前边的话,关于三皇子和公主的事,那一世也是这样,但那一世没有自己和楚柯的事,所以那一世三皇子的望春园文会最终没有女子们参加。 这一世,事情原来是这样改变的啊。 她看着谢燕芳,忽的笑了。 没想到因为一次和楚柯的比争,让酒楼里的谢燕芳注意到自己。 那一世自己身为一个皇后,但她死了谢狼估计也不会在意。 大概是没料到这女孩儿会笑,谢燕芳微微顿了下,旋即也笑了笑:“不过,楚小姐,我这么做不是为女子抱不平,也不是敬佩楚小姐才艺,我只是给三皇子找不自在罢。” 他说罢端坐再次一礼。 “正如楚小姐询问我对三皇子的看法,我和三皇子的身份,注定了会发生这些事。” “楚小姐来对我警示三皇子,这是对我谢燕芳的信任和看重,所以我不能隐瞒楚小姐,楚小姐今日遭受三皇子苛待,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楚昭听明白了,谢燕芳以为自己是因为和三皇子的纷争,对三皇子敌意,所以跑来对太子这方示好。 这谢燕芳还真有意思,坦白的告诉她这一切本就是因他而起,他对她来说也不是善人。 不过,又有什么呢,她本来就没把谢狼当善人。 “原来是这样啊。”楚昭点点头,看着谢燕芳,“我说呢,三皇子怎么知道了这件事,而且传言添油加醋,原来是谢三公子的手笔。” 她微微一笑。 “三公子果然厉害,现在三皇子这个文会开的很堵心,风头也被抢走一半。” 谢燕芳看着女孩儿脸上的笑,也笑了:“不,应该说楚小姐厉害,我拿楚小姐来刺激三皇子的时候,并没有想会有今日,楚小姐的厉害出乎我的意料。” 楚昭端起面前的茶杯,道:“既然我这么厉害,三公子一定要听信我适才说的话哦,读书人不一定只会做读书的事,太子勇武也不一定就能无所畏惧。” 两个皇子的争斗其实人人都看得清楚,但大家想的都是太子会要了三皇子的命,毕竟太子勇猛,手下又一堆勇士,没有人会想到先下杀手的是三皇子,也没想到一向好武好骑射的太子会被杀死。 她在这句话上加重语气。 谢燕芳端起茶杯与楚昭的茶杯轻轻一碰。 “请楚小姐放心。”他郑重说,“我一定谨记在心。” 楚昭一笑,将茶一饮而尽。 谢燕芳亦是一饮而尽,他再斟茶,端起来:“楚小姐不计前嫌,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而道歉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欠楚小姐的,日后一定回报。” 说罢一饮而尽。 楚昭看着他一笑:“三公子不用这么客气,也不是什么前嫌,我来也并不是因为三皇子与我的纠纷,三公子,你当时也在酒楼亲见,我如果真对三皇子恭敬,就不会有大庭广众之下跟我哥哥的争斗了。” 说罢端起茶杯,也一饮而尽。 这是表明她与三皇子原本就有敌意,谢燕芳明白了,为两人斟茶,再次端起。 “那就不用多说了,很高兴能认识楚小姐。”他含笑说。 楚昭看着眼前的翩翩公子,她也没想到这一世能与谢狼对坐共饮,端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三杯茶饮过,要说的话也说明了,楚昭起身告辞。 谢燕芳也没有挽留,起身相送。 “三公子不用送了。”楚昭说,眨眨眼,一笑,“毕竟我刚在大街上质问了三公子的名声。” 谢燕芳哈哈笑:“正因为如此,我更要相送啊,以示我听从了楚小姐的质问,虚心受教认错,声名立刻就补回来了。” ....... ....... 正如楚昭所说,有很多人跟着车马来到谢家门前,看到进了家门而不是去官衙,都在低声议论。 但也正如蔡伯所说,民众们也只是议论,好奇,猜测,并没有什么愤慨,更没有上前质问。 期间还有不少人觉得无趣散去了。 齐乐云等女孩儿们一直没有走,三三两两的坐在车里,掀着车帘一边往这边看,一边议论。 “我就不信她敢打三公子。”齐乐云说。 另一个女孩儿笑了:“她也得打得过啊,三公子可不是梁沁,也不是楚柯那种弱公子。” 那倒也是,不过,也不是打得过打不过的事,一想到楚昭跟谢三公子撕扯,这种画面她们实在不能接受! 正议论着,谢家的门开了,女孩们有人挤向车窗,有人掀高帘子,有人干脆跳下来,看着楚昭走出家门,然后转过身,对内施礼一笑。 谢家的门太小了!女孩子们只能勉强看到内里一个身影,身影缓缓施礼。 哪怕只看到一道影子,也能认出来,是谢三公子。 女孩子们再忍不住向这边涌来,可惜楚昭也转过身向她们走来,院门在后缓缓关上了,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走那么急干什么!”齐乐云跺脚,抓住楚昭。 楚昭笑:“我走的不急啊。” 女孩子们将她围住七嘴八舌的问题涌来“是谢三公子送你出来的?”“你见到谢三公子了?”“你跟谢三公子打架了吗?” “说什么呢。”楚昭笑,“我怎么会跟谢三公子这样的翩翩公子打架。” 齐乐云哼了声:“我知道了,你就是找借口见谢三公子呢!” 这是反其道而行之,靠着骂,得到见谢三公子的机会。 “我还跟谢三公子一起喝茶呢。”楚昭对她嘻笑,“谢三公子亲手烹的哦。” 女孩子们更是一片哀嚎。 “好气啊。”“好羡慕。”“楚昭你太坏了!” 难道也学楚昭这样去骂谢三公子? 那怎么舍得啊! 面对谢三公子这样的人,怎么张的开口! 也就楚昭这个莽子!狠心人! 女孩子们簇拥着这个莽子,狠心人,争着抢着要和她坐一辆车,热热闹闹的离开了。 看着这一幕,围观的民众也一哄而散。 这些女孩子们,真是能惹事! 为了见谢三公子,什么都敢闹! 谢三公子这也算是被声望所累吧。 至于那个被鞭打的谢家子,一时便没人想起了。 也不能说没有,街口还有两人。 新丁蹲在街口,脚都麻了。 “没想到张头儿你这个京城人,还这么爱看热闹。”他说。 7017k ------------ 第七十五章 后续 张谷视线一直盯着谢家的门口,看着马车进去,又看着那女孩儿出来,然后离开了。 谢家门口恢复了安静,再没有一个人出来。 张谷这才吐口气:“没有被送官啊。” 语气似乎惊讶,又似乎松口气。 新丁有些好笑:“怎么可能送官?” 那可是国舅!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失望的悲愤。 国舅被打这么惨,已经很少见了。 热闹看的心满意足了。 “头儿,咱们走吧。”新丁催促,见张谷还看着谢家的宅门,终于有些奇怪,“头儿,你认识这家人吗?” 张谷回过神,收回视线:“我怎么认识国舅家。”轻轻踢了新丁一脚,“什么样子,快走了。” 新丁跳起来,明明是头儿不肯走,大人们就是这样,不承认自己爱看热闹,走了走了。 新丁迫不及待的要回军营,跟同伴们炫耀今日看到的热闹,以后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了。 刚回到营地,四五个驿兵就涌过来,神情急切“你们回来了。”“可回来了。” 这么热情啊,新丁受宠若惊,日常这些老兵们可油滑的很,把张头也不放在眼里。 “兄弟们,我今天——”新丁高兴的刚要分享新鲜事,这群人就把他挤开了。 “头儿,来了人,问阿九的事。” “那些人是谢家的人。” “他们问的很犀利,我们,没敢隐瞒。” “阿福,楚小姐的事,我们也说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低声说,神情忐忑不安,看着张谷:“头儿,阿九他是不是出事了?我们会不会给楚小姐惹麻烦?” 张谷看着他们,神情欣慰:“不用担心,阿九是出事了,不过楚小姐护着他,两人一起去见家人了,而且家人对楚小姐很满意,亲自送她离开了。” 驿兵们大喜“那真是太好了。” 蹲在一旁的新丁神情茫然,又震惊的看着张谷,他果然是个乡下人,明明一直在一起,看到的是同一件事,但他完全听不懂头儿说的话。 ....... ........ 刺痛让谢燕来从昏睡中醒来,入目昏黄。 “我睡多久了?” 他被婢女们搀扶住的那一刻,他就昏死了过去。 此时醒来,微微一怔立刻就要起身。 但后背的剧痛让他咬牙倒吸一口凉气,又跌回床上。 “公子。”“你别动。” 婢女们急急围上来安抚。 一个婢女落泪:“公子,你伤的太重了,适才家里的大夫来清理伤口,你都没有醒。” 她们看的都差点晕死过去,连大夫都一度以为谢燕来没撑过去,期间还试探脉搏。 她们一直担心谢燕来醒不过来,大夫也说,今天要是醒不过来,就不行了。 现在能醒来,真是谢天谢地谢满天神佛。 “公子,你一定要好好养。”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婢女眉眼满是忧虑,“那大夫与我有亲,悄悄告诉我,你最后两鞭子非常重,五脏六腑极有可能都伤了。” 四周的婢女垂泪。 虽然早知道没人把谢燕来当家人,但也得当个人吧。 这是往死里打啊。 “哭什么哭啊。”谢燕来趴在床上笑,“别哭了,那就慎重些,好好养就是了。” 婢女们喜极而泣,公子从不为难她们这些当奴婢的。 “公子。”一个婢女叹气,“你但凡对他们也这么乖顺,也不会——” 这他们自然指的是家里的公子老爷们,甚至包括当家管事。 公子在他们这些人面前,脾气态度极其的坏,非常不讨喜。 如果能讨喜一些,也不至于总是受罚。 看看身上的伤,视线扫过,婢女们又开始默默流泪。 谢燕来头枕着手臂嗤笑:“乖顺对他们没用,你们就好好的做婢女,其他的事不要多想多管。” 婢女们应声是。 谢燕来又要起身:“那个楚小姐——” 原来是惦记那个楚小姐,婢女们对视一眼。 “公子,楚小姐已经走了。”她们忙说。 走了啊,谢燕来还是要起身:“我去见谢三——” 应该不是想见三公子,是想去问楚小姐的事,婢女们按住谢燕来,轻声说:“公子,三公子不说见人的时候,没人能见到他。” 公子真是关心则乱,这个都忘记了。 也不是忘记了,而是非要见,如果三公子不见,肯定要硬闯,然后又会被杜七打一顿—— “公子,你可不能再惹三公子了。” “公子,三公子不想说的事,你问也问不出来啊。” “公子,你要实在担心,不如直接去问楚小姐。” 听到这里,谢燕来没有再强起身,趴伏回去,冷哼一声:“我问她干什么?谁要管她什么事。” 不管吗?婢女们对视一眼,街上发生的事她们听说了,家里发生的事她们亲眼看到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站在院落里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公子,你与楚小姐——”她们好奇问。 “我跟楚小姐什么事都没有。”谢燕来打断她们。 婢女们再问:“那她为你——” “她什么都没有为我。”谢燕来再次打断,冷冷说,“她只是为了见谢燕芳。” 这是傻子都知道的,那女孩儿想要达成去见她父亲的目的,要挟说动谢燕芳,可比要挟他有用的多。 至于达成目的会付出什么代价,那是楚昭自己的事,她自己承担,与他无关,他也不关心! 他把头转向内里后,婢女不问了,室内终于安静下来。 但后背的伤口陡然刺痛。 婢女们又开始给他上药。 “怎么又上药?”谢燕来咬牙忍着火气,又冷笑,“家里的药,用不用都无所谓。” “公子。”婢女们说,“这不是家里的药。” 不是家里的? 谢燕来转过头,看到一个婢女手里拿着一个瓷瓶正在给他敷药,另外两个婢女手里各自拿着药瓶在看。 “这是楚小姐的婢女,特意找我们送来的药。”一个婢女说,“她说的可认真可详细了,千叮万嘱怎么用,什么时候用,说的我好像是个傻子,什么都记不住一般。” 谢燕来看着药瓶,再看那婢女:“乱七八糟人送来的药,你们就给小爷用?不是傻子是什么?” 婢女们嘻嘻笑,但撒药粉的继续撒药粉,还有一个婢女从瓷瓶里倒出一个药丸,就要往谢燕来嘴里塞。 谢燕来向后躲开,伸手抢过:“别乱塞——这个药丸能把人噎死,我看你们也是要害死我。” 说罢再次转过头向内,不理会这些婢女们。 婢女们也不怕他生气,继续好奇问。 “公子,那个阿乐就是你说过的很厉害的那个婢女吗?给她小姐擦药膏一点都不痛,她家小姐是恶人的那个?” “公子,我倒是觉得她小姐一点都不凶恶,反而这个阿乐有点凶呢。” “哎,阿乐交代的这么详细,一定是她家小姐千叮咛万嘱咐的。” 吵死了,女人们怎么什么时候都停不下来说话? 谢燕来面向内里,用力攥手,似乎要将药丸捏碎,但最终药丸完好无损,在手心里发涨发热。 ....... ....... 夜色昏昏,谢家宅院灯火点点,有的地方一片安静,有的地方歌舞热闹。 坐水榭内的谢燕芳写完最后一笔,杜七将信拿起来,今日的事务就算是结束了。 蔡伯从水榭外转进来,说:“刚接到消息,魏氏赠送的两个粮仓已经交接好了。” 谢燕芳点点头说声好,并不太在意,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小事。 他站在水榭边,伸了个懒腰。 “时候不早了。”他说,“蔡伯去歇息吧。” 蔡伯问:“公子,楚小姐此举就是楚岺的回复?他这算是跟我们谢家结交了吗?” 因为三皇子对楚昭的为难,让楚岺看到了楚氏单薄可欺,所以才决定与谢氏交好吗? “楚小姐说了不是。”谢燕芳笑,“我都主动表明是我陷害她,她也主动表明是她自愿挑衅三皇子。” 蔡伯知道那女孩儿说了什么,但他不相信,话是话,心是心。 “我也不是要她的心啊。”谢燕芳笑,“而且,这也不算是结交,只能算是结识。” 真正的结交是要有来有往真心实意交换的,比如谢家和魏氏这般。 “不过,她能来说这些话,就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 谢燕芳看着夜色里的水面。 “也许,这不是楚岺的意思,只是那女孩儿自己的意愿。” 蔡伯有些惊讶:“她自作主张?为什么?”不待回答,看着面前的翩翩公子,临水而立,自己先笑了,“那就真是外边说的那样,使尽手段只是为了结识公子。” 谢燕芳也笑了,摇摇头。 “不,这女孩儿对我没有丝毫的倾慕,她看到我,眼里只有好奇,以及衡量。” 衡量? 蔡伯和杜七有些惊讶。 “衡量我的价值。”谢燕芳笑说,“蔡伯,这个女孩儿是个胆子很大的人。” 先前楚昭的所作所为就已经证明这一点了,蔡伯和杜七也不否认这女孩儿胆子大。 “她,有点像我。”谢燕芳接着说。 这一点蔡伯和杜七就不赞同了,天下胆子大的人多了,蔡伯和杜七也是胆子大的人,他们可不觉得自己就像谢燕芳了。 “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有人敢在街上骂你,从未见过,所以高看人家一眼。”杜七说,“你别急,有了楚小姐做示范,明天后天接下来肯定会有很多女子冒出来在街上骂你。” 谢燕芳哈哈笑。 “我不是因为这个。”他说,又一笑,“楚小姐,也不是因为这个。” 这个那个的,杜七听的头晕。 “公子,先不管这个那个了。”他皱眉问,“谢燕来和楚昭是因为哪个?” 谢燕来和楚昭在路途中早有结识,谢燕来竟然没有告诉他们,想到这个,蔡伯一向慈祥的脸上都阴沉沉。 “他一直都这样,不会什么都跟我们说,不奇怪。”谢燕芳倒无所谓,说,“他做好了我吩咐的事,其他的事不再我吩咐中,他自然也不会告诉我。” 蔡伯冷冷说:“那他是要攀上楚岺当靠山吗?” 谢燕芳再次笑了:“他姓谢,就永远攀不上的靠山。” 正如他当初跟太子说的那样,谢氏一飞冲天,但也背上桎梏,别人一看到你,最先看到的只是你的姓氏,你的家族,而不是你自己。 背着这个姓氏家族,没人会真的相信你。 就算真要结交,也不会真在意你这个小人物,也是结交你背后的家族。 这个道理蔡伯自然也知道,但—— “那些驿兵们的话虽然说得含糊,但分明是说两人关系匪浅——” “那楚小姐走的时候,还让婢女给燕来送药。” 蔡伯还要接着说。 谢燕芳打断他:“不用多想,他们两人是认识,但也仅是认识,而且,蔡伯,不要以男男女女这些事来揣摩楚小姐,那女孩子眼中没有私情。” 没有私情?蔡伯愣了下。 “这就是我为什么刚才说,那女孩儿胆子大,有点像我。”谢燕芳说,“她看着我,以及看着谢燕来,眼里都是干干净净。” 谢燕芳向前走了几步,看着水面。 “她一个女儿家,看到世间的男子,没有私情,只有衡量。” “没有私情,就没有私欲。” “我甚至直接告诉她,是我陷害了她,她都不悲不喜不怒。” “没有私欲的人,才是最胆大的。” 就像十三岁的自己。 他那时面对太子射出那一箭,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家族?很明显,这举动只会给家族和自己带来危险,所以都不是。 他做那件事没有任何私欲,只是因为这件事在哪里,他就去做。 “不要对楚小姐揣测了,她来结交,我们坦然接受就好。” 蔡伯应声是,问:“要怎么样与她来往?” 在谢燕芳这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来往方式。 谢燕芳转过头,看向院落一个方向:“就像她对待燕来那样,日常无往来,当她被人羞辱责打,我们为她相护,为她送医送药。” 想要知道一个人的所求,就用他的方式对待他,这也是俗话说的,以心换心。 蔡伯和杜七应声是。 谢燕芳抬脚踏入水中,荡起轻轻的涟漪,他踩着涟漪一步步向对岸走去,宛如仙人踏步。 7017k ------------ 第七十六章 笑谈 夜色沉沉。 楚昭扑在床上摊开手脚,闻着刚烘干香喷喷的头发,舒服的长长出口气。 “这是我这一段以来,最轻松的时候了。”她说。 阿乐躺在她身边也长长吐口气,说:“因为终于找到阿九,小姐你写的那些信可以让他送去给将军了。” 楚昭哈哈笑了:“人家都被打的伤成那样子了,你还惦记让人送信呢?” 是啊,阿乐坐起来,眉头紧皱:“他这个样子短时间内是走不了远路了,这可怎么办?给他喂点什么药能让他立刻好起来干活呢?” “阿乐,你有点京城婢女的见识好不好。”楚昭笑,用手戳她,“别总惦记这阿九,你想想今天你家小姐见到谁了!谢三公子,谢三公子啊!” 见到谢三公子怎么了?阿乐凝神思索:“我知道三公子很有名,但他送信比阿九不一定更厉害。” 谢三公子当然比阿九有名,人人追捧,如同天上的仙人,这样的人吃过苦吗?能像驿兵那样行路吗? 虽然阿九名声差,脾气不好,阿乐一点都不喜欢他,但阿九过的不是人上人的生活。 “我给他的婢女送药,说这个药特别管用,能让伤口好的快,她们特别高兴,说这次公子挨打受伤不用养那么久了。” 可见阿九是经常被责罚的。 也不奇怪,路途中相处,她都好几次想打阿九了。 这样的人很讨人厌,但这样的人更适合送信。 看着阿乐认真的分析,楚昭笑了,坐起来点点头:“是,送信阿九最合适,等他养好了,我会找他的,不过现在也不用那么急了,因为现在有了谢三公子,他能帮我做另外一件事,这件事解决了,送信就可以不那么急。” 阿乐明白了:“小姐先前让我打听谢三公子,就是为了做这件事。” 楚昭点点头,再次躺回去:“现在这件事做好了,我就更放心了。” 这一世她避开了萧珣,不会再重蹈覆辙,避免了自身的悲剧,现在又提醒了谢燕芳三皇子要杀太子的事,那么太子的命运也会改变吧。 谢燕芳,她念了遍这个名字,嘴角弯弯一笑。 阿乐听到了,在她身边,嘻嘻笑,问:“小姐,你更喜欢谢三公子吧?” “没有啊。”楚昭立刻说,说完又觉得这话哪里不对,更是跟谁比呢? 阿乐嘻嘻笑:“喜欢也不奇怪啊,所有人都喜欢谢三公子,谢三公子是不是人很好?就算小姐在街上那样说他,小姐你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凶巴巴。” 她当时跟着进去了,站在一旁看着,虽然没能近前听到他们说什么,但看谢三公子和小姐三次举杯,谈笑风声。 不像那个阿九,见到小姐就只会阴阳怪气。 喜欢吗?楚昭想,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或者说如今的女子们,不管年纪大小,谁不喜欢翩翩公子呢,不止现在,以后,等谢三公子变成燕狼以后,虽然不再翩翩,双手身上染着血,又变成了另一种美,依旧吸引着很多女子。 那一世有一个世家盘踞一地,在谢贼和朝廷之间摇摆,燕狼深夜翻墙进了这家,不知怎么迷惑了这家的女子,这家女子鼓动自己的兄弟们,带着家族投了谢狼。 萧珣听说后在宫里气的骂,骂那女子不知羞耻,也骂燕狼不知羞耻。 “喜不喜欢,并不是因为他是不是好人。”楚昭对阿乐说,“更何况,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说不清。” 说不清?阿乐眨眨眼,难道小姐不认为谢三公子是个好人? 楚昭看她:“阿乐,你知道是谁挑动三皇子对我的怒火吗?” 阿乐一怔,不会吧? 楚昭一笑:“没想到吧?而且,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阿乐从床上跳下来:“小姐,这人怎么这么坏!小姐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害小姐!” 散着头发的女孩儿在地上走来走去,如同一头发怒的斗鸡,恨不得现在就去杀到谢宅,将那个翩翩公子乱啄一通。 楚昭笑着起身抓住她:“你气什么啊,我跟他是无冤无仇,但也无亲无故,他是太子的人,为太子做事,算计三皇子,怎么可能顾虑我?” 这话有道理又哪里不对,阿乐瞪眼看着楚昭,看着昏昏灯下女孩儿笑的平静,眼里没有半点怒意。 “小姐。”她抓住女孩儿的胳膊,“你怎么能不生气呢?就算无亲无故,他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欺负吗?楚昭想了想。 “这个在我眼里真不算什么。”她说,对阿乐轻轻一笑,“我只要达到我的目的就好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待我,无关紧要,我也不在意。” 阿乐没说话,伸手抱了抱她。 “小姐,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她喃喃说,“因为受的欺负太多了,就不在意了。” 楚昭怔了怔,是这样吗? 受的欺负太多? 她受的欺负的确不少,而且都是来自亲近的人,伯父一家,以及萧珣。 亲人们都能如此对她,陌生人就更无所谓了。 “我以前就是这样。”阿乐倚在她的肩头说,“没有遇到将军前,我在城里厮混偷窃,每天都要挨打,偷得东西也常常被人抢走,但我那时候一点都不生气,我经常告诉自己,他们又不是我爹娘,凭什么对我好,欺负我才是正常的,小姐,我知道,那不是我不生气,而是我不能,不敢生气,我如果不把欺负当成合理的,我就活不下去了。” 楚昭早就忘记了阿乐小时候的事,伸手拍抚她的肩背。 “直到我遇上了将军和小姐。”阿乐说,“我才知道我可以不受欺负,受欺负是可以生气,可以报复的。” 她抬起头,拍了拍楚昭,眼神坚定。 “小姐,你将来也会像我一样,遇到待你好,不会让你受欺负的人。” 每一次她自己心肠硬的感觉不到的时候,阿乐就会把它暖回来,楚昭轻叹一口气,用力的点头:“会的,我一定能遇到。” 阿乐松口气,又愤愤:“谢三公子不是好人,小姐找他做事可靠吗?” 楚昭说:“我要他做的事,从道理上讲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自己。” 说到这里笑了笑,当然,对她也有好处。 她带着几分得意挑挑眉。 上一世谢氏燕狼也是欺负她的人,一直骂她和父亲,对钟叔他们也是赶尽杀绝。 那这一世她让谢燕芳护住太子,这样一来,萧珣当不了皇帝,谢燕芳也变不成燕狼,只能在太子座下当一辈子翩翩公子。 ...... ...... 夜已沉沉,驿所里只有萧珣的所在亮着灯。 今日街上发生的人人都知道的事,他知道了,而人人不知道的事,他也知道了。 “那个谢家子,就是当时与楚小姐在一起的驿兵。”铁英说,“看到他受罚,楚小姐发了疯的冲出去相护,大骂谢燕芳。” 萧珣神情有些惊讶:“这么巧?” 这个巧当然不是说楚小姐看到谢家子受罚,而是说楚小姐奔逃去边郡的时候,谢家子竟然在做送信去边郡的驿兵。 7017k ------------ 第七十七章 旁观 这是巧合吗?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或许有吧,但萧珣不信。 “谢氏一直不声不响的,没想到连无人问津的楚岺都盯上了。”他感叹,看坐在对面的宁昆一笑,“谢氏可以和父王交流一下,竟然想法一样,都要跟楚岺攀亲。” 宁昆无奈地说:“殿下不要拿王爷说笑。” 他也不觉得这件事好笑。 “谢氏连楚岺这种人都盯上了,可见私下有多少动作,谢氏藏在太子身后,躲在杨氏威风之下,无声无息的结交收拢人心,真是好算计。” 萧珣笑了笑:“谢氏这般算计才是正常的,难道谢氏甘愿一辈子屈居杨氏之下?”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桌面,回想着见到楚昭和那个驿兵的场景。 一个驿兵本不在他的注意中,此时此刻再想,原本模糊的驿兵变得清晰,高高瘦瘦,穿着破旧兵袍,在厚帽围巾之下有明亮五官的少年。 他饶有兴趣地问:“楚小姐是什么时候知道这驿兵是谢家子的?” 宁昆并没有见过楚小姐和谢公子在一起的场面,谢家子当驿兵的事,也是刚刚打听出来了。 “谢燕来是个外室子,十岁才被谢家认回——这个暂且不谈,长大成人后被安排到禁卫营,但因为桀骜不驯惹是生非,被罚去驿兵营,正好有任务去边郡,就与楚小姐在路途中恰好遇到了。”宁昆将事情讲来,在正好和恰好两字上加重语气,“这么看来,谢家是早有预谋,但楚小姐肯定是不知道的。” 铁英在旁点头:“我在驿兵营打听的时候,看到有个驿兵很激动,说了句,楚小姐终于找到阿九了——那个谢家子化名阿九,由此可见,楚小姐一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个驿兵的身份。” 宁昆冷笑:“谢氏无耻,如果这谢家子一开始就表明身份,楚小姐必然会对其心生戒备,装作一个驿兵接近,待楚小姐情根深种,再揭露身份,楚小姐深陷其中,楚岺也无可奈何了。” 铁英嗤声说:“殿下,你没看到两人在街上的样子,楚小姐大喊大叫拦着不许谢家的人打这个谢燕来,把谢三骂成沽名钓誉之人——” 萧珣哈哈大笑:“骂的好,谢三就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铁英补充一句:“楚小姐当时对谢家人的态度,比对殿下时更不恭敬。” 五十步,一百步,这就有点不好笑了,萧珣轻咳一声,说:“那就看楚小姐对谢家的态度是真还是假了。” 就目前来看,楚小姐对他态度不善是真的。 这个么,铁英明白世子的意思,若有所思说:“街上是有说楚小姐是故意挑衅谢三公子,意图结交,因为谢三公子果然请她来谢家,并且亲自将楚小姐送出来,很多人都看到了。” “谢三公子把人请进来,再送出去,和和气气平平静静,又给他博得了好名声。”宁昆说,“都在说他礼贤下士,对一个小女子的污蔑之言,也诚恳的当面解释。” 一时间街上人人都在称赞。 谢家子弟闹出那么大的祸事,最后竟然还给谢三公子增添光彩,这真是莫名其妙! “这谢氏真是会做人。”宁昆冷声说。 萧珣倒是很感叹,谢三公子声名他自然也知道,先前他在中山郡,谢三公子在东阳,两人从未谋面,此时此刻来到京城,虽然依旧没有见过面,但能近距离的看到谢三公子行事,果然不一般。 “当然会做人。”他说,“否则,他们谢氏也不会有今日。” 宁昆默然一刻,忽道:“还有一件事,王爷说,殿下不用再对楚小姐费心了。” 萧珣有些意外:“父王怎么改主意了?”说着又一笑,“难不成畏惧谢氏?”摇头故作忧伤,“父王怎能这样,为了儿子我的幸福,不能轻易言败啊。” 宁昆嗔怪:“世子,又取笑王爷。” 萧珣笑道:“昆叔你太无趣了,如果此时父王在我面前,我们不知道互相取笑的多开心了。” 他跟父王就是这样开心轻松的相处,父王在他面前从不摆架子。 “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父爱,也不知道怎么当一个父亲。”中山王拍着肥肥的肚子笑呵呵,“那我们就怎么开心怎么来吧。” 想到父王,萧珣看着跳动的烛火,笑意更浓。 宁昆也笑了:“殿下在王爷面前怎么做都可以,但在我们面前不行。” 萧珣对中山王是爱,他们对中山王是敬。 “我知道了。”萧珣笑道,问,“为什么父王改变了主意?虽然楚小姐窥破我英雄救美,还将一个婢女塞给我堵住我的嘴——” 说起这女孩儿做的事,他又忍不住笑。 “但京城之中,又有望春园文会即将开始,我与楚小姐有太多机会相见。” “父王不要怜惜我被人嫌弃拒绝啊,这种难得一见的场面,父王应该开心地看热闹。” 被一个女子折辱不算什么大事,像三皇子那样动怒更是可笑又无能,对一个男儿来说,被一个女子折辱,再让她折服才是真正的报复。 宁昆笑道:“王爷自然知道殿下不会在意,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位小姐。” 他看了眼门外浓浓的夜色。 “这位小姐现在已经不是籍籍无名,无人在意,她在京城已经成名了,人人都在谈论她。” 他收回视线看向萧珣。 “谈论她,自然会谈论到她的父亲,卫将军楚岺沉寂十几年后,再次在京城成了话题。” “人人瞩目的卫将军楚岺,我们不能再接近了,否则会被陛下起疑,世子和王爷就危险了。” 皇帝对他们父子有多戒备,萧珣自然知道。 “没想到这女孩儿这一战竟然成名了。”他默然一刻,看铁英,问,“街上如今只有两种传言吗?一个是楚小姐为了接近谢三公子,一个是谢三公子谦和有礼不计楚小姐辱骂?” 铁英点点头。 萧珣一笑:“那怎么行,楚小姐和谢家公子相遇相识相知,谢公子为了楚小姐弃梁氏女,楚小姐为了谢公子以身挡鞭刑,这种情义也是一妆美谈,应该天下人皆知。” 他因为忌讳不得不退避,你谢氏也别想闷声发财,事情做了还想有好声名,没那么容易。 7017k ------------ 第七十八章 近来 夜色渐渐散去,一队十七八人兵马从中疾驰而出,宛如撕开了最后一层幕布,青光铺照大地。 为首的一人将手里的火把熄灭。 他大声说:“前方有个茶馆,不仅有茶还有吃食,里面还有个茶西施,她做的蒸饼很好吃,大家到那边歇息休整。” 身后的兵马们齐声呼喝,听到这个,一身的疲惫都开始卸去,气氛变得活跃。 “钟爷,你有十几年没来京城了吧?那地方还在不在?”有人喊道,“别让咱们白欢喜一场。” 钟长荣回头看那小子一眼,哈哈一笑:“世事多变,但又常常一成不变,就算那茶馆不在了,大家也渴不死!怕什么,继续赶路就是。” “这不是你给了大家希望嘛。”“钟爷,到时候你得请客。”兵丁们纷纷嚷着。 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跟他熟悉的没大没小,钟长荣也不以为怪。 他将马鞭一扬:“来,你们只要有一个能越过我,我请你们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喝一顿酒。” 伴着他话音落,身后怪叫连连,马蹄飞扬,原本疲惫的兵士们宛如刚出圈的羊群撒欢而去。 钟长荣大笑,喊声小兔崽子们,扬鞭催马追了上去。 晨光照亮大地,大锅烧开的水腾起雾气,让茶棚里如仙境。 “兵爷,你们的茶。”一个年老的妇人两手拎着两个茶壶过来,沙哑声音招呼。 看这老妇颤巍巍的模样,兵士们忙起身,争抢去接“阿婆,我们自己来。” 老妇人笑呵呵将茶壶递给他们:“等着啊,我去给你们煮面。” 看这老妇人颤巍巍走开了,兵士们都看向钟长荣。 “钟爷,这就是你说的西施?” “钟爷,你的口味真独特。” “大家别这么说,西施也有老的时候。” 兵士们嘻嘻低笑,钟长荣瞪了他们一眼:“别胡说八道,明显是换人了。” 他环视一眼四周,茶馆还是那个老样子,主人却变了,不知道那对小夫妻哪里去了,这大概就是物是人非吧。 这个茶馆临着大路,客人不少,不多时就坐满了,充斥着天南海北的口音。 几个兵士忍不住好奇的打量,被钟长荣低声制止。 “临近京城,人多眼杂,大家都谨慎些。”他说,“这里不比边郡,可以肆意行事,尤其是咱们是将军的人。” 兵士们忙坐好收回视线。 一个兵士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头儿,听说当年将军在京城可风光了——” 钟长荣神情黯然一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十几年了,早就没人记得将军了——” 他的话音落,身后一桌说笑的人们陡然拔高了声音。 “——这就是她赢了,三皇子都邀请她参加文会了——” 这话引得四周的更多的喧哗,其他桌的客人们也纷纷询问“真的?真的赢了?”“怎么可能她一个小女子。” 被这么多人询问,先前说话的人更得意了:“当然赢了,中山王世子亲自代表三皇子去送的请帖。” 四周的喧哗更盛“厉害啊。”“这些小女子们。”“这次文会有热闹可看了。” 四周热闹,钟长荣一桌人寂然无声,兵士们安静的喝茶,眼睛滴溜溜的到处看,竖着耳朵听这些在边郡很少听过的人和事,三皇子,中山王世子,文会—— 三皇子那可是皇子,人人都能随意谈论啊,果然京城和边郡不一样,在边郡谈论最多的不过是郡守的大儿子。 而且听听人家做的什么事,文会啊,边郡可没有这种东西,只有郡守大儿子,大将军侄子们的闹会——吃吃喝喝,饮酒作乐,然后以打架结束。 还有女子们—— 太厉害了,太热闹了,果然是天子脚下。 兵士们兴奋地听着陌生的话题,直到一个名字钻进耳内。 “——楚岺啊。” 楚岺?这个名字有点熟,兵士们愣了愣,不过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是,京城那么多人,不奇怪。 适才钟头儿说了,十几年了,物是人非,京城早就没有人知道将军了。 他们看到钟头儿浑不在意淡然的吃面,吸溜吸溜一口吞下去半碗。 于是大家也都继续竖着耳朵喝茶的喝茶吃面的吃面。 “——当然不一般,那可是卫将军楚岺,想当年他可比这些小女子们闹的动静大——” 噗嗤一声,吸溜半碗面的钟长荣被呛住了,要咳嗽也咳嗽不出来,口鼻喷出汤面,桌子上的兵士们反应快,抱着自己的碗躲开了。 这动静让四周的人们看过来,见一个中年刀疤脸吃的一头一脸,有人失笑有人鄙夷有人害怕刀疤移开了视线——一看就是边郡来的兵,没见过世面,吃个加了蛋的面都稀罕成这样。 诸人不再理会,继续说笑。 钟长荣扯过一个兵士的袖子擦了脸:“小兔崽了们躲的倒是快。” 兵士们又是笑又是惊讶,重新凑过来聚在一起,低声问:“头儿,他们说的是,将军吧?” 叫楚岺的人多得是,莫非天下恰好也有卫将军叫楚岺? 钟长荣握着筷子,这一次没有再往嘴里扒面条,眼神也惊疑不定。 四周的声音替他做了回答。 “——卫将军楚岺,你们没听过啊?都忘记了吗?当年第一次见陛下,就把陛下从马上惊下来了。” “哈哈哈,说起来真是莽啊,所以说,现在的他女儿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楚岺莽勇得了陛下欢心,小小年纪就领兵为将。” “但楚岺也是真有本事,战功赫赫,如果不是他,西凉王哪里会俯首称臣,年年送贡品。” 听着一声一声的楚岺楚岺,再听那些发生的事,确定无疑,千真万确,就是说的他们的将军,他的大哥,卫将军楚岺。 钟长荣咬着筷子,脸上的刀疤都在跳,眼睛瞪圆,不是物是人非吗?茶馆的主人都换了,怎么京城还是到处谈论楚岺? 他几乎以为时光倒流,自己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真是见鬼了! ....... ....... 不止京城外路边的茶棚,很多距离京城还很远的地方,也都在讲述京城的新鲜事。 进入中原,随便一座小城,都比边郡繁华热闹,酒楼茶肆繁多精美。 这座城内最华丽的一座酒楼里客人来来往往,其中一桌人最多,有老有少,像是一家子,奶奶爷爷儿子孙子齐全,但看起来又觉得哪里不对。 这一大家子穿着打扮极其富贵,穿的都是城内最时兴的样式,布料也极好,带金钗银镯珍珠,连个七八岁的小男童都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金圈—— 身后站着的仆从也都穿着打扮华丽。 这是有钱人,很有钱的人。 “不知道哪个乡下来的土财主。”店伙计跟一个熟客低声闲聊,对那边努努嘴,“一进城就问最好的铺子裁衣金银器行,然后一家子涌进去了买了几箱子,一口气都穿戴身上了。” “这是做什么,穷家富路吗?”熟客不解,“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就不怕露富被人劫了?” 店伙计笑着摇头:“谁知道呢,可能在乡下安稳习惯了,什么都不怕。” 他们说话,看到那桌上的一个年轻女孩子招手。 店伙计忙丢开熟客高声应声“客官,来了。”急急奔过去。 这乡下人出手也很阔绰,好好伺候能得不少赏钱。 7017k ------------ 嗨,君九龄。 君九龄是我第一本卖出影视版权的,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 虽然我知道大家对改编影视有不同的看法,但无可否认,影视是力度最强的传播。 当然,从文字变成影画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所以,在播出之前我也是很忐忑,但很荣幸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公司,高总很真诚,编剧师良很了解网文,导演谢泽执掌过年代剧,青春剧,以及网文改编的扶摇,他们在影视需求和原著的交接上,做到了最大的还原。 今天八点开播后我看了三集,跟原著必然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但当我看到退婚,节奏立刻就起来了。 这是跟不同的观感,我知道,对于读者来说,必然有很多不适,但我希望大家尽力看一眼,说到这里,想到宣布定档的时候,我忐忑的搜了一下,看到有人说,是希行啊,我小时候看她的书哎,竟然播出电视剧了,我会去看一眼,当时,眼就有些酸涩,就感觉青春没有白过,留下了痕迹。 朋友们,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期待不期待,请看一眼吧,当年看过君九龄的朋友们,你们还记得我们当时那章冲榜第一的求票宣言吗?我用了纳兰性德的诗: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 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君九龄已经完结四年了,我希望更多的人认识它,希望认识它的人,记它久一些,再久一些。 感谢制作方的所有努力,感谢导演和演员们,感谢幕后的工作人员,虽然按道理说,这部剧我是一个完全的旁观者,轮不到我感谢,但今天我看了,还是要说一声感谢。 今晚看着屏幕上会动的那些人,看着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词句,很多回忆涌上心头,忍不住想说一句,我怀念你们,那些陪伴着君九龄走过的你们,很多人还在继续看希行,很多人已经长大有了其他的口味喜好,但你们的记忆里还会有君九龄三个字,君九龄何其荣幸,希行何其荣幸。 在此,向大家鞠躬感谢。 我爱你们,感谢你们,成就了君九龄这本书,成就了希行这个作者。 7017k ------------ 第七十九章 听闻 这家的小姐十五六岁,如同家人一样穿金戴银,一双眼大又亮,找来了店伙计又要了一壶酒。 看不出来,乡下人还挺能喝的,店伙计扫了眼桌上,几乎人人手边一个酒壶,除了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连那个头发花白的老眼昏花的老妇都有。 店伙计上了酒,年轻小姐并没有留着,而是拿起来给跃跃欲试的男孩子。 “出门在外,除了吃穿不能让人小瞧,做人也要有礼貌。”年轻小姐郑重低声说,“这都是姑姑教的,去吧,把酒送给人家,再跟人家打听。” 男孩子高兴地接过酒,拉着比女孩子,跑到旁边的桌子上。 “伯伯们。”他喊,将酒递过来,“请你们吃酒。” 这边坐着一群风尘仆仆的客商,正天南海北的闲扯,陡然被打断,再看两个孩子和酒都有些惊讶。 “为什么请我们吃酒?”一个客商问,看了眼那边的桌子。 一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家人——由不得看不到,一家子金光灿灿的。 “我叫小兔。”男孩大方地说,“你们是京城来的,适才听你们说京城事,很新鲜,我没听够,你们能再给我讲讲吗?” 原来如此啊,客商们都笑了,孩子最喜欢听外面的新鲜事,尤其是京城。 一个客商说:“最近也没太多新鲜事,就是三皇子文会,或者说一群小女子硬是闯开三皇子的文会大门。” 小兔立刻点头:“就听这个。”他抚了抚身边女娃的头,“我妹妹蜻蜓,让她多听听,看看京城的女孩子们都在做什么。” 个子还没桌子高的妹妹蜻蜓,大眼闪闪看着客商,用力点头。 有钱人家的孩子,而且还这么礼貌,谁能拒绝呢,客商们笑着纷纷说起来,直到酒喝完菜吃完,不得不离开赶路才停下。 小兔听得心满意足,对客商们道谢,拉着妹妹回来了。 “小曼姐,你说的都错了。”他眉飞色舞说。 小曼哼了声,专心啃猪手,含糊说:“我哪里错?” “你说楚昭是个窝里横。”小兔说,“离开边郡,来到京城什么都不是,肯定缩在家里不敢出门,但现在人人都在谈论楚昭呢。” “楚昭敢打架。”蜻蜓在一旁补充。 小兔接着说:“刚进京就打了一个小姐,打完了还堵着人家家门骂,然后又敢打三皇子,跟读书人打架,而且最后竟然赢了,三皇子都怕了她,请她参加文会,继续打架。” 他说的眉飞色舞,他最喜欢能打架的人,小曼姐姐总是说那个楚昭只会吃喝玩乐,装大家闺秀。 知道什么叫装大家闺秀吗?就是别人骂你你对人家赔笑脸,别人打你,你就只会哭,行路不管多急都不骑马,只坐车,手只拿针线,不拿刀枪弓箭,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嫁个什么样的男人,然后生子养女,一辈子就留下个大家闺秀的名字,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 这也太无趣了,他对这个楚昭一点都不感兴趣。 但没想到还没到京城,就听到楚昭的名字了,而且只要有人说楚昭,其他人都纷纷附和,好像人人都认识楚昭。 在边郡也没这么多人认识楚昭。 小曼眉头皱了皱,她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按理说,不应该啊,楚昭在边郡仗着爹也还说得过去,进京后竟然还有这个胆子,还敢跟皇子打。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生的。”老妇在一旁笑呵呵说,“你们姑姑就是这样,从小就不声不响文文静静,但动起手来比谁都厉害。” 小曼撇撇嘴:“她怎能跟姑姑比。”扔下猪手,“好了,我们快快赶路,亲眼去看看她到底怎么回事。” 一行人结了账收拾行李赶路,行路的时候小兔也冲到了最前头,急切地想要去看看楚昭打架。 “去晚了就结束了吧?”他一边说一边催,“小曼姐,你骑快点。” 他身后坐着小曼。 小曼伸手按住他的头,转向前方:“我只是允许你跟我共骑,你要是再乱指挥,就进去坐车。” 小兔嘀咕一声:“楚昭姐姐肯定没有你凶。” 小曼呵了声:“这就姐姐的叫起来了?到时候你就留在京城,不用回来了。” 虽然对楚昭姐姐很好奇,但离开家和亲人,小兔还是舍不得,乖巧地跟小曼赔笑:“好姐姐,我错了,我回去后,帮你一起打三哥。” 姐弟两人斗嘴,但当离开平坦大路,进入山涧峡谷后,说笑的两人都停下来,看向前方。 陡峭的山壁下站着一群人,大概有十七八人,有人蹲在路边,有人站在峭壁上,还有人骑马横立路中央,举着刀背着矛,一个个凶神恶煞。 “终于等到你们了。”为首的大汉用刀指着有车有马有老有少的队伍,凶狠地喊。 这群乡下佬,连车上都缀了银铃铛,山谷里也晃的人睁不开眼,这是唯恐别人不知道来了大肥羊。 这群乡下佬一进城他们就盯上了,越盯越流口水,急急忙忙的召集人手等着,还担心被其他匪贼抢了先。 这种难得一见的肥羊真是天降好运。 “把所有东西都放下,身上带着穿的也不许留,否则性命难保。”为首的大喊狞笑。 四周的匪贼也发出怪叫,也不怕这些人掉头跑——跑?这山谷里插翅难逃。 乡下佬们躁动起来,响起各种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但好像不是哭喊,也是怪叫? 他们开始催马扬鞭,但不是逃,而是冲过来—— 咿? 匪贼们愣了下,这是试图冲过去吗?靠着什么?那七八个瘦小的家仆?十几岁的少女?还是十岁的孩童?亦或者是车里坐着的老头老妇? 马车跑的飞快,车帘飞了起来,其内的老妇花白的头发乱飞,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但忽的老妇手举起—— 那是什么?匪首瞪大眼,觉得自己才是老眼昏花,竟然看到了一支铁笛? 怪叫连连中,他似乎能听到铁笛被老妇在嘴边吹了的叮一声,一支飞镖从其中飞过来—— 怎么可能是飞镖?假的吧?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真的!” 这是匪首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话,伴着这句话他人飞了起来,跌落在地上,下一刻被马蹄踏过。 随着飞镖,那些老老少少小小冲进了匪贼中,不知道从哪里抽出刀枪剑戟,如同闯入瓜田,手起瓜落—— “出门在外,吃穿要最好的,除了是不能让人小瞧以外,还能吸引肥羊——” “这中原的匪贼不行啊,我们招摇一路这么久,才冒出来这么几个。” “小曼姐,看起来这些匪贼很穷啊。” “穷也要抢!别忘了咱们的规矩,贼不走空!” “你们这些匪贼,把所有东西都放下,身上带着穿的也不许留,性命——也不许留。” 黄昏的山谷里击打声惨叫声连连。 ...... ...... 夜色掩盖了血腥,直到天亮才被发现。 当地的官员赶过时就看到十几具尸首,身上连一片衣服也没有,光溜溜整整齐齐的摆在路边。 地上除了尸首和血迹残肢车马痕迹,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也不能说没有。 一个官差从一具尸首的鬓发里捡起一朵绢花。 “真是奇了怪了。” 官员看地上的死尸,虽然身子光溜溜从未见过,但这张脸倒是不陌生,现在还在城门悬挂着缉捕呢。 这是为患当地多年的匪盗贼首。 “怎么看起来这群匪贼是被人抢劫了?” 官员伸手接过绢花,见多识广的他一眼就认出是木棉花。 “这盗贼什么时候还染上带花的毛病了?”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前有京城小女子们与男儿们比较高下,现在又有男儿匪贼死而簪花。 7017k ------------ 第八十章 感觉 京城外发生的事楚昭并不知道,对于自己声名跟以前不同,楚昭倒是有所感觉。 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拜访,女孩子占据多数,男子也有。 女孩子们是来结交的,坐下来说说话,喊声姐姐妹妹。 男子们有来结识的,也有来谈诗论道。 还有很多世家的宴请。 因为不是在楚园了,来人都先要拜见家主,蒋氏和楚岚又是开心又是不开心。 开心是楚家门厅热闹,不开心的是这些热闹的人来了说了不到三句话就要见楚昭,他们这个家主反倒像是传话引路的仆从。 “这也不稀奇。”楚岚坐在卧房里,冷笑,“十几年前,二弟盛宠的时候不也是这样。” 那时候也是男的女的络绎不绝的登门,男人是来结交的,女人则是来说亲的。 “门庭若市的热闹我们见过。”楚岚怅然,“热闹之下的危险也尝过。” 蒋氏犹豫一下:“这么说接下来还有危险?不会吧,阿昭到底是个女子,不像二弟那样男儿在官场。” 一个女子现在闹一闹,将来成亲嫁人进了内宅,相夫教子,与世隔绝了。 楚岚哼了声:“我哪里知道,这父女两个会做出什么事,天知道。” 夫妇两人说话时,楚棠笑盈盈进来了。 “爹,娘,不用为这个担心。”她说,“我已经劝说阿昭不再见客。” 楚岚问:“她肯听?她折腾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出风头?” “正因为她要出风头,我才劝啊。”楚棠在母亲身边坐下,“爹,她要参加望春园文会了,来楚园凑热闹的大多数都是泛泛之辈,真正有才华谁来跟小女子们混闹啊,比如爹爹这样的。” 楚岚捻须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所以望春园文会才是最要紧的,阿昭想要出风头,一定要勤学苦练。”楚棠笑道,“我就自作主张把父亲的书房给她用,让她不要见客,闭门苦读。” 楚岚含笑点点头:“做得好,让她用吧。” 蒋氏抚摸着女儿的肩头,笑盈盈:“还好有阿棠在。” 楚棠转过身拉着母亲的手:“我不辛苦,我就哄着她就好,只是要辛苦父亲母亲,谢绝来客。” 楚岚和蒋氏点头:“放心放心,自有我们。” 总不能让女儿为难。 ...... ...... 楚棠晃晃悠悠走进书房,看到楚昭正在书架前翻书。 “父亲收集了很多珍品。”楚棠说,走过去指给她看,“另有很多批注,父亲半辈子功夫都用在这里了。” 说着一笑。 “父亲笔头上的功夫还是拿得出手的。” 楚岚能得朱先生亲传尚书,又能承继谯山书院,学问还是有的,楚昭点点头承认这一点,那一世她跟楚岚学过,深有体会,只不过那时候学习只不过是为了取悦萧珣,她学的仓促,楚岚教的也敷衍。 “这个书房我已经给你要过来了,你安心用。”楚棠接着说,“我也按照你说的,让爹爹母亲谢绝访客。” 楚昭含笑说声多谢。 “你还真要发愤图强啊?”楚棠好奇问。 楚昭坐下来,握着一本书晃了晃:“我再发愤图强也不可能在望春园文会上战无不胜,我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清楚,在楚园文会上我都没有所向披靡呢。” 楚棠笑道:“我还以为你憋着一口气要一鸣惊人呢。” “一鸣惊人也不一定就要赢啊。”楚昭懒懒说,“我输了,不也做到了?” 楚棠哈哈大笑。 重要的从来不是输赢,是敢不敢去做。 而且她对扬名什么的也没兴趣,只不过是三皇子欺上门,她回击,扬名也只是要让世人知道,她的父亲并不是生下一个废物女儿,她的父亲是英雄好汉,她这个做女儿的亦是如此。 如果要说实话,她根本就不想参加那个文会,当然英雄好汉也要会审时度势,三皇子让人上门来挑战她,她接受挑战是合情合理,但三皇子送了请帖,她要是扔下帖子不参加,那就是目中无人不知好歹了。 三皇子就有足够的理由对她痛下杀手。 “我就是去凑个热闹。”楚昭说,“为大家壮声势。” 以及应对三皇子现场的刁难。 “到时候你们理我远点。” 楚昭笑着提醒,免得池鱼之殃。 楚棠点头:“那我就不去了。” 楚昭噗嗤笑了,又道:“还是去看看吧。” 她看着这个堂姐。 “去看一看,皇权贵族是怎样的阴晴不定喜怒难测,阿姐也好更明白,风光之下藏着什么样的危险。” 那一世楚棠仗着她是皇后嫁了个好人家,却被休弃,最后还发疯来刺杀她,怎么看都是个糊涂人,但现在看楚棠虽然薄情寡义,但脑子很聪明,那一世或许是被权势风光迷惑了眼,养壮了野心,狂妄不知,导致这个下场。 “阿姐人聪明,我希望阿姐能看得更多看的更清楚,心明眼明,这样世间的凶恶就轻易伤不到阿姐。” “阿姐放心,你只要不跟着我一起,我就是惹了祸,也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女孩儿说这些话,神情平静,楚棠听着反而怪异,就好像那女孩儿没有把她当一家人—— 他们,其实也没有把她当一家人。 楚棠默然一刻,点点头:“好,我也去见识见识,见得多了,才能趋利避害。” 姐妹两人正说话,有婢女小心翼翼进来。 “两位小姐,齐小姐来了。” 蒋氏倒是说了楚昭和楚棠都在闭门学习不见客,但齐乐云立刻说有学问请教。 “毕竟大家都要去楚园,是一起的,我学的不好,她们也要跟着丢人呢。”齐乐云振振有词。 蒋氏没办法跟小姑娘撕缠,只能让人进来。 “在家里学什么啊。”齐乐云推开婢女进来,“望春园文会是大家一起争来的,当然是要一起商议了。” 说着拉住楚昭。 “大家都在雅趣阁等你呢。” 楚昭笑着跟她走,楚棠在后气问:“那我呢?” 齐乐云摆手:“你在家好好学习吧。” 楚棠呸了声,跟上她们。 ...... ...... 齐乐云拉着楚昭进来包厢时,其内已经坐满了女孩子。 看到楚昭纷纷招手:“快来。”“阿昭小姐,坐我这里。” 齐乐云不理会拉着楚昭来到正中坐下。 楚棠倒也没有再跟着,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很快就和那边的女孩子说笑亲密。 “今日什么事啊?”楚昭笑问,看着场中,也并没有摆着酒席,“我以为大家要请我吃酒呢。” “吃什么啊,是有事相商。”一个女孩儿说。 她的话没说完,齐乐云就抬手打断:“等下,先把窗户都关上。” 楚昭笑:“这大热天的,关什么窗啊。” 但女孩儿们已经纷纷起身,果然把窗户都关上了,齐乐云站在窗边哼了声,斜眼看她:“免得有人又从窗户看到不该看的,扔下我们就跑了。” 这是说上次阿九的事,楚昭哈哈笑。 “好了,窗户关上了,我不会跑了。”她说。 一个女孩儿犹豫一下说:“阿昭,这次请你来,是最近有传闻——” 她的话没说完,门砰的被人撞开了,一个女孩儿冲进来。 “楚昭!”那女孩儿尖声喊,“你这个无耻之徒!” 楚昭愣了下,看着这女孩儿,问:“你是哪位?” 那女孩儿眉目满是怒意,陡然被她这话一问,怒意差点呛的她仰倒。 “楚昭,你装什么傻。”她尖声喊。 齐乐云在旁起身:“梁沁,你有话好好说,喊什么喊。” 原来是梁沁啊,楚昭有些无奈,她虽然一睁开眼就踹了梁小姐,但其实没仔细看,毕竟把梁沁当做梁妃了,后来就再没见过,她还真没记住梁沁的模样。 梁沁,长的不如梁妃美艳。 想到梁妃,楚昭神情淡淡:“梁小姐好久不见,我怎么无耻了?” 梁沁看着她,冷笑:“你打我原来是为了坏我姻缘!为了一个男人,竟然扯出你父亲,说我羞辱你父亲,做出这种事,你才是羞辱你父亲,你真是无耻!” 7017k ------------ 第八十一章 吵闹 楚昭被骂的莫名其妙。 梁沁的姻缘被坏了,她倒是知道,说是跟谢家议亲被拒,楚园的时候还有女孩子们嘲笑对方嫌弃梁沁丑,她还制止了呢。 她知道对于女孩子来说,被人拒亲,且还是以相貌为理由,会是多大的伤害,有些女孩子甚至这辈子都不敢见人,不会再出嫁。 梁沁这些日子销声匿迹,十几岁的女孩子,只怕心神已经被刺激的不正常了。 楚昭没有上前打人,皱眉看着梁沁:“你的事我听说过,但你来骂我干什么?你应该去骂谢家子。” 梁沁听了发出尖利的笑:“我去骂谢家子?你不心疼吗?你舍得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小姑娘是失心疯了吗? 楚昭看四周,女孩子们都已经站起来了,但奇怪的是她们没有斥责梁沁说胡话,神情都有些古怪。 “阿沁。”齐乐云上前拉梁沁,“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大喊大叫了。” 其他的女孩子们也这般劝,还有人去关门—— “不许关门!”梁沁大喊,没有丝毫大家闺秀的样子,伸手去推搡靠近门边的女孩子们,喊追上来的婢女们,“把门打开,为什么要关门,让大家都看看楚昭是什么人!” 梁沁的婢女仆妇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显然是一路追着的。 她们想要拉住梁沁,又不敢,也不敢听从梁沁的话去拦其他的女孩子们,原本在外侍立的女孩子们的婢女们也都围过来,顿时里外乱成一团。 阿乐拳打脚踢杀过来:“谁也别靠近我家小姐。” 楚昭拔高声音喊:“阿乐,关门。” 阿乐听到了,立刻拳打脚踢杀向门口,将挤在门口的人驱散,砰的关上门,且用身体抵住。 “贱婢。”梁沁骂着就要去厮打,但没近前就被阿乐一脚踹开。 梁沁的婢女仆妇涌上扶住自家小姐,说什么也不肯放手让她再过去,梁沁倒在仆妇婢女怀里,愤怒尖声叫骂。 楚棠跟身边的女孩儿低语几句,那女孩儿竖眉站起来:“阿沁,你如是把我们还当朋友,就好好说话。” 躺在婢女仆妇怀里貌似癫狂的梁沁听到了,眼神微微闪了闪,她之所以来闹这一场,就是为了正名,正名之后才能恢复以往的生活。 但如果女孩子们都不跟她来往,生活就不算恢复。 梁沁用袖子掩面悲戚:“楚昭害我如此,人品如此不堪,你们还要护她吗?” 果然没有再叫骂。 楚昭被吵的耳朵嗡嗡,终于安静下来,她看了眼楚棠,楚棠对她做了个手势,然后躲在女孩子们身后。 这种时候楚棠是绝对不会出面的,但楚昭知道那个女孩儿喝止梁沁的话,就是楚棠教的。 如此也好,楚棠作为她的姐姐,出面说话也没用,还是让别人说更好。 楚昭不理会梁沁,看身边的女孩子们。 “你们都知道她说的什么吧?”她问,“怎么回事啊?” 今天叫她来就是要说这个吧? 齐乐云先声明:“梁沁不是我们叫来的,我们不知道她会来。” 楚昭瞪了她一眼:“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她相信她说的话,齐乐云心里乐滋滋,哼了声:“凶什么凶,骗你出来也是为你好,大家要跟你商议呢。” “阿昭。”一个女孩儿主动说,“跟梁沁退亲的谢家子,是谢燕来。” 谢燕来,楚昭捏着嗡嗡的耳朵,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想起谁是谢燕来。 “阿九?”她说。 女孩儿们不知道阿九是谁。 “就是那天你跑下去舍身相护的那个谢家公子。” “阿九,这是他小名吗?” “竟然连小名都喊上了,果然关系匪浅——” 厅内七嘴八舌声音一片。 楚昭再次摆手:“什么关系匪浅,我跟他是认识,但——”她停下来,看大家,“现在是什么传言?” 齐乐云看着她,说:“传言你跟谢燕来私定终身,得知梁沁与他有婚约,妒火中烧把梁小姐打了,然后跟谢燕来私奔离开京城。” 这传言,真是厉害啊,楚昭瞪眼。 每一件事都发生过,但每一件事又都是假的。 ...... ...... “我打——我跟梁小姐冲突的时候,还不认识谢燕来呢。”楚昭说,看着室内诸人,“我逃出京城,在路上才遇到谢燕来,那时我们也不认识,他只是个驿兵,化名阿九。” 女孩儿们倒是立刻就接受了:“原来如此。” 楚昭反而有些好奇,怎么就信了? 齐乐云更是一副我懂的神情,说:“你在路上结识了这个阿九,跟在街上冲出去护着阿九,目的都是一样的,为了结识谢三公子。” 有谢三公子在,谁在意谢家的其他男人。 楚昭愕然失笑。 “阿沁,你明白了吧,不要听信传言。”齐乐云又看梁沁说,“楚昭哪里会看上什么谢燕来。” “对,当时在楚园听到那谢家子嘲讽你貌丑拒婚,阿昭还斥责呢。”另一个女孩儿作证,“她不屑此人。” 梁沁在婢女怀里掩面,听到这里也很惊讶,怎么短短时间楚昭说的话所有人深信不疑? 因为楚园文会? 她虽然躲在家中,也听兄弟姐妹说了楚园文会的事,楚园文会上大放光彩的是其他人,楚昭才学一般。 看楚昭此时站在室内,不自觉的位居主位,人人都围绕她。 再想到适才齐乐云说的话,这些女孩儿们听到传言,不是疏远回避质问楚昭,竟然聚在一起要商议想办法应对! 楚昭她给大家下了什么迷魂药! 至于楚昭说的话,什么跟谢燕来先前不认识,什么看不上不屑此人,她才不管呢,她也根本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终于找到洗刷相貌拒亲耻辱的机会了。 她梁沁才貌无亏,是这两个男女私相授受无媒苟合品行不端! 今天就是楚昭说破天,她也不会松口,更何况,她还有更多的证据。 “楚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梁沁抬眼看过来,冷笑:“那你可说过,你为谢燕来死了也心甘情愿,你就是死了,也是他的人。” 这话可就——厉害了! 室内所有的视线瞬时落在楚昭身上。 楚昭面色微僵,然后想到什么,噗嗤笑了。 7017k ------------ 第八十二章 不屑 这时候不该笑的。 她之所以笑,是想到了当时的场景。 她被阿九怀疑身份,在河边对峙落水,然后被萧珣所救,为了避免跟萧珣扯上关系,所以抓住了阿九喊出生死与共的话。 那时候她说出这番话,阿九是什么表情?跟现在室内的女孩子们一样震惊吧? 可惜那时候她埋在他怀里,没看到。 不过,如果此时此刻阿九在场的话,表情一定是幸灾乐祸,他凤眼飞扬,嘴角满是欠打的笑,还会对她哈哈说“活该,这可是你自找的。” “阿昭。”齐乐云瞪眼,“你笑什么笑!你还笑!” 旁边的女孩儿小声说:“是因为这很可笑吧。” 是吧,很可笑吧,是假的吧,女孩儿们视线紧紧盯着楚昭。 楚昭含笑看着梁沁,也看穿了她的心思。 这个传言就是冲她来的,且特意送到最需要的梁沁手里。 梁沁根本不要解释—— “这话是谁说的?”楚昭笑问,不反驳也不解释,而是发问。 齐乐云立刻跟着追问:“对,你听谁说的?胡乱杜撰污人清白可不行。” 站在楚棠身边的女孩儿经过指点再次开口,不像齐乐云那般咄咄逼人,而是带着几分同情:“阿沁,我知道你委屈,但不能被别人挑拨,多少人看你被谢家子拒亲幸灾乐祸,就有多少人看到阿昭被谢三公子奉为座上宾而嫉恨。” 这话说的厉害啊。 室内女孩子们更是露出恍然的神情,没错,就是这样。 谢三公子进京后,谢家宅中连个女眷都没有,让满京城的女子拜访无门,总不能去太子妃那里引见谢三公子吧,太子妃也才只见了谢三公子一面。 楚昭是第一个被请,或者是闯吧,不管如何总之是进了谢家门,最关键的是,楚昭最后被谢三公子亲自送出来。 试问会有多少人嫉恨? 女孩子们之间的手段女孩子最了解,恨一个人就会去挑拨。 “阿沁,到底是谁说的?” “你快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能听到别人说这么亲密的话。” 女孩子们纷纷追问。 梁沁瞬时被围攻,婢女仆妇忍不住将梁沁抱紧,要不然还是先带小姐回去吧——看着小姐冲出家门,夫人不让阻拦,这样真的可以吗? 真要再打起来怎么办? 家里的仆从都跟上了吧?公子们也在吧? 梁沁越发气的要吐血,气这些女孩儿听了这话竟然还围护楚昭,推开婢女仆妇站起来:“满大街都在说,人人都在说,你们去问啊,去问!” 齐乐云哼声:“我可不信谢家的门庭已经成了大街了,人人都能听到人家在家里说什么。” “我又没说他们在家里说。”梁沁喊,恨恨盯着楚昭,“他们两个男女谁知道躲在哪里做这种无耻的事,天下总有不透风的墙。” 楚昭冷笑:“这种无耻的事肯定要避人耳目,除了我们两个,其他人哪能轻易听到,那这话不是我传出去,就是谢家传出去的,我这就去问问谢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罢大步向外走去。 梁沁倒没有想到她这就走,去问谢家? “你休要跑!”梁沁喊,扑过去要抓楚昭。 楚昭哪里会被她抓住,手一甩,弱不禁风的梁沁惊叫着倒回去,还好被仆妇婢女接住,而楚昭头都不回大步而去。 “抓住她。”梁沁尖声催促婢女仆妇。 不等身边的婢女仆妇上前,挤在门边的一个梁家婢女就被阿乐一脚踹开了。 “别挡我家小姐路。”她喝道。 门边挤着的不管谁家的婢女瞬时都让开了,看着这主仆两人大摇大摆而过。 门外也挤着不少人,有店家的伙计,犹豫要不要劝架的——哎,楚小姐都比过文了,竟然还没忘记斗武。 客人们也有不少,指指点点,有人在打听出了什么事,有人显然已经知道什么事,在交头接耳议论。 看到女孩儿大步走出来,嘈杂瞬时一凝滞。 阿乐竖眉喝:“让开!” 不管是店伙计还是客人们立刻向后退避一步。 楚昭神情平静缓步而行。 “阿乐。”她说,“把钱付了,出来玩因为我被扫了兴,不能再让大家出钱。” 阿乐应声是,掌柜就在一旁看着,脱口说:“不急,小姐先记账也可以——” 能在雅趣阁开账的只有男人们,女人们只能挂在自己家丈夫父亲名下。 这大概是雅趣阁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开账。 楚昭没有丝毫惶恐,只点头:“多谢了,包厢今日所有的花费都在我账上。” 掌柜的一句话说完更利索了,还亲自跟上送楚昭,低声说:“楚小姐,什么时候楚园再有文会,我们雅趣阁也是能提供茶点的。” 楚昭颔首:“好,我记下了。” 她在掌柜和阿乐的陪同下越过众人离开了,留下一众人目光追随,身后还有门内女子的尖叫。 “楚昭——你别跑——你这个无耻之徒——你这个贱人——” 店伙计和客人们忍不住又看内里,见那女孩儿撒泼哭闹,哎,里外一对比,真是不堪。 梁家的仆妇忙将门关上。 “关门干什么!让大家都知道楚昭的无耻。”梁沁哭喊。 “行了。”齐乐云说,“梁沁,有理不在声高,有话好好说。” 有话好好说还怎么把事情闹大?她就是来撒泼的!梁沁掩面哭:“谁不好好说话?她无话可说,人都跑了。” “阿昭哪里是跑,说了去谢家问问呢。”一个女孩儿不满说。 这些人的心都歪到哪里去了?梁沁顾不得装哭,放下袖子气道:“去谢家问又怎样?她和谢家串通好了,怎么说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阿沁,既然人家和谢家是说好了的,你这么闹又是何必呢?”一个女孩儿声音轻轻说,“当初你们也谢家只是议亲吧?又不是定了亲,更不是下了聘,怎么就不能不愿意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又不对,梁沁回过神,认出就是这个女孩儿适才一直用话来歪论! 她一眼看到站在女孩儿旁边的楚棠。 “楚棠!”梁沁气的跳起来,“你们姐妹一心,你自己来说就是,何必借他人之口。” 被梁沁指明,楚棠倒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往后躲了躲,怯怯说:“就是因为我和楚昭是姐妹,我来说,就好像是我在欺负你啊。” 这是什么鬼话,本来就是你们姐妹在欺负人! 这个楚棠,先前还跟她姐姐妹妹情深,现在竟然这般对她。 楚昭跑了,不能放过楚棠。 梁沁扑过去:“你们姐妹都不是好东西!” 这一次女孩儿们都涌过来“阿沁,你真是疯了。”“你闹够了没有!”“你们梁家就是这般家教!” 包厢里乱作一团,梁家的仆妇婢女再无迟疑,将梁沁带走了。 女孩儿们看着一地狼藉,又是气又是烦。 “不过,阿昭真是去谢家了吗?”一个女孩儿探身从窗户向外看,街上已经看不到楚昭的马车。 还是其实是借机跑了? “当然真去。”齐乐云断然说,“这么好的机会,怎能不去?说不定可以向谢三公子逼婚呢。” 本在烦闷的女孩儿们被这一句话逗的失笑。 “齐乐云,你胡说什么!” “我怎么胡说,阿昭被谣传跟谢家子不清不楚,污了清白,谢三公子不得负责啊。” “笑死了,这关谢三公子什么事,你可真能胡扯。” “齐乐云,我看你现在恨不得被谣传的是你吧?” ....... ....... 楚昭是真的直接向谢家去了,到了门前报上名字,求见谢三公子,也顺利的敲开了门,一刻不停的被仆从引向后院。 不过没有直接见到谢燕芳,仆从说三公子有点事,过后再来,将她安置在水榭里,婢女们送来茶水点心。 “小姐要听琴吗?”一个婢女笑盈盈问,“我们可以为小姐弹奏。” 楚昭道谢:“不用了。”她看向池水,其内有不少鱼儿在游动,五颜六色很是好看,“我看看鱼就好。” 婢女便笑着拿来鱼食:“这是我们三公子特配的鱼食,鱼儿最喜欢了。” 楚昭接过,婢女们便退出去,让她一人在水榭自在。 楚昭拿着鱼食喂鱼,果然很快鱼儿都围过来,在水里摇摆,如同盛开的花朵。 ...... ..... 谢燕芳过来时,就看到水榭里女孩儿戏鱼的画面。 女孩儿穿着杏色衣裙,挽着乌黑的头发,露出修长的脖颈,她坐在水岸边,双脚垂下几乎碰到水面,轻轻摇摆,衣裙的影子在水里荡漾,引得鱼儿跟着游动。 她浅浅笑,露出细白的牙。 女子嬉戏的场面,谢燕芳看过很多,无意看到的,以及别人有意让他看到的,但此时此刻看到的与以往不同。 那女孩儿嘴边浅笑,眉眼幽远,犹如独自置身天地间,肆意又孤独。 “楚小姐。”谢燕芳开口打破了画面。 楚昭转过头看他,一笑:“谢三公子。” 她将脚从水面抬起,轻轻一转,回到水榭里。 谢燕芳走进来,开口道:“这件事不是我们做的。” 他知道楚昭的来意了。 楚昭道:“我知道不是你们。”又一笑,“我也知道是谁做的。” 7017k ------------ 第八十三章 对坐 谢燕芳坐下来,给楚昭斟茶。 “我听到消息让人查。”他说,“来源是驿兵营,有几人跟燕来曾一起——” 他的话没说完,楚昭就笑着摇头:“不是他们,他们当时虽然在场,但不会是他们说的。” 谢燕芳好奇:“不知当时是什么场景?我问燕来,燕来一句话也不说,只说楚小姐你,活该。” 他原话转述,并没有见女孩儿神情不满,反而哈哈笑。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楚昭笑道。 谢燕芳笑了,将茶端起浅饮一口:“那看来这话是真的呢。” 楚昭并不瞒谢燕芳,这种事没有瞒着的必要,虽然有点意外阿九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是不告诉谢家的人。 “这要从我离开京城想办法去边郡说起。” 楚昭将自己怎么乔装,怎么设计,一路走来发生的事讲给谢燕芳。 谢燕芳听得津津有味,随着她的讲述,时而笑,时而询问。 “我那时并不知道阿九是你们家的人,而且还有秘密任务。”楚昭说,看着谢燕芳笑了笑,“他半句都没透露身份,一直到在街上看到他被家罚,我才知道他是谁。” 谢燕芳看她,笑道:“是我给你父亲写的信,让燕来顺便送过去,虽然你父亲在边郡那么多年,但我始终认为,楚将军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 楚昭露出恍然的神情,又摇头:“那当时他更应该告诉我啊,然后我带着他去见我父亲,岂不是更好?” 谢燕芳哈哈笑,倒没有说是啊真可惜:“没办法啊,楚小姐你这一路又是乔装又是设计的,谁敢惹你这个麻烦。” 楚昭握着茶杯,问:“那要是当时是三公子你呢?” 谢燕芳收起了笑,认真说:“我当然会立刻带着楚小姐快马加鞭直奔边郡楚将军所在,我天生就不怕麻烦。” 楚昭哈哈笑,将茶一饮而尽。 “楚小姐不信吗?”谢燕芳笑问。 楚昭点头:“信,当然信,我相信这个世上没有三公子不敢做的事。” 女孩儿说得很认真,眼神坦然剔透。 谢燕芳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所以呢,当时因为我的奇怪表现,当然,还有阿九自己的问题,我们两个一路上都是互相戒备提放,最后到了痛下杀手的地步。”楚昭继续讲述,“对峙的时候,我落水了,但又出了另一个意外。” 她看着谢燕芳。 “遇到了中山王世子萧珣。” 谢艳芳立刻就明白了,但没有说话,听楚昭继续说。 不过这里楚昭就不能说自己和萧珣那一世的纠葛了。 “中山王世子是受邓弈所托,拦截我的,我呢为了避免被认出来,当时就随机应变,在中山王世子面前装作和阿九是情人争执。”楚昭笑说,“所以就说出了现在外边流传的那句话。” 谢燕芳哈哈笑,抚掌:“楚小姐随机应变得好。” 楚昭自嘲一笑:“好什么啊,最后我还是被带回来,随机应变也没有用,反而落下了把柄。” 谢燕芳扶袖在小泥炉上烹茶,说:“中山王世子是冲我们谢家来的,让楚小姐受连累了。” 不是驿兵说的,谢燕来也没有说,那就只有当时在场的另一人,中山王世子萧珣了。 谢燕芳略有些惊讶。 中山王一直韬光养晦,王世子也一直温文尔雅,怎么突然做出这种事?这是要与太子为敌?不合情理啊。 中山王可不是个蠢人,别看这么多年在京城比楚岺还无声无息,但当年值得太后亲自下手致残,可见其人对皇帝的威胁。 而中山王世子,谢燕芳自然也听过他的声名,这声名极其精妙符合他身份,不显眼也不平庸。 中山王这是准备押宝在三皇子身上,放手一搏? 谢燕芳没有因为楚昭在要招待,而是陷入凝思,楚昭也不在意他突然沉默,斟茶自饮,她知道谢燕芳这凝思是在思索什么,一定认为萧珣是在针对谢家,针对太子—— 她不打算解释,这也是她为什么第一时间就跑来找谢燕芳,就是想要这位聪明的三公子盯上萧珣。 这也是事实啊,萧珣不仅针对太子,将来还抢了太子的皇位,还跟谢燕芳斗的你死我活。 既然萧珣这就跳出来算计她,那就让萧珣和谢燕芳现在就斗得你死我活吧。 ...... ...... 谢燕来过来时,就看到这一幕。 水榭里男女对坐,好似一副画,公子白衣,专心烹茶,动作行云流水,少女斜依围栏,一手握茶杯自饮,一手抛鱼食嬉戏。 他们轻松自在。 “阿九?” 在水榭外不远处侍立的阿乐恰好回头看到了,忙喊,又瞪眼。 “你来的正好——” 但她的话音刚落,就见谢燕来转身走了。 “哎!”阿乐喊了一声,谢燕来充耳不闻,转过一丛花树不见了。 被撞到摇晃的花树又被一只手猛地抓住,再不堪摇晃,花瓣如雨纷纷而下,落在地上,谢燕来的身上头上。 “公子。”两个婢女心疼地扶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伤口都还没好,听说楚小姐来了,非要过来,婢女本再三请求“公子,你躺着,我们去请,就是跪求也要把人请来。” 但谢燕来就是不听。 “跪她做什么?我又不是要让她来见我,是我要见她,看她笑话。”他冷笑说,硬是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衫一步一步从住处走来——说什么也不肯让人抬着。 婢女们看着谢燕来的后背染红一片。 受了这么大罪走到这里,却又转身走? 谢燕来撑着花树,将伤口的疼痛熬过去一阵,冷冷说:“楚小姐能说会道,必然能说服三哥,有三哥在,就没有笑话可看,没必要去浪费时间。” 说罢迈步而行。 两个婢女忙跟上,还好其他的婢女也赶来了,八个人抬着美人榻。 “公子,那些仆从手重,抬着你让你更不舒服。” “我们来,我们手轻,你总信得过的吧。” “公子,你不会连我们都不信了吧?” 莺声燕语哀哀怨怨,谢燕来笑了,折腾为难婢女是最无聊的事,他依言趴在美人榻上,婢女娇声用力抬起,嗳嗨嗳嗨的走。 谢燕来闭上眼枕着手臂。 耳边忽有婢女轻声问:“公子,楚小姐与你真说过那些话啊?” 谢燕来冷冷说:“你们这些蠢丫头清醒点,别听到别人说深情的话,就认为那是深情的人。” 婢女笑“我们才不会呢。”“我们更习惯公子对我们说难听话。”“别人对我们说好听话,反而听不惯呢。” 谢燕来不理会她们的嬉笑,闭着眼不再发一言,在摇晃的美人榻渐渐睡去。 ...... ...... 谢燕芳将新烹的茶水给楚昭斟上。 “我走神了。”他说,“楚小姐见谅。” 楚昭一笑:“三公子能当着我的面走神,是没有把我当外人,我很高兴呢。” 女孩儿眼睛笑得弯弯如月牙。 7017k ------------ 第八十四章 随意 她说的话很好听,但又是真心话。 谢燕芳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在他面前很放松。 其实第一次见面时就这样,好像她与他很熟识。 很少有人,不管男人女人,初次见他能这般自在。 是这女孩儿天真烂漫吗?并不是,稚子天真烂漫,但面对陌生人一定会紧张拘束,反倒是历经世事阅览众生的人才能做到。 谢燕芳看着楚昭,笑着点头:“那我就不见外了,阿昭小姐——”他唤出她的名,“这件事我来解决的。” 楚昭高兴地点头:“好,有三公子在我就安心了。” 谢燕芳笑说:“也多谢阿昭小姐没有胡乱猜测,一听到消息就直接来问,坦坦然然大大方方,能认识这样的阿昭小姐,我也很安心。” 楚昭一笑告辞,谢燕芳起身相送,不过楚昭谢绝了。 “我去见见阿,谢燕来吧?”楚昭问,“不管怎么说,这些事是我们两个惹来的,我和他说一声。” 谢燕芳笑道:“阿昭小姐不用介怀。”唤声来人,“带阿昭小姐去见燕来。”。 不知退避在哪里的一个仆从立刻走出来给楚昭带路。 楚昭向前走去,谢燕芳没有再跟随,站在原地目送。 阿乐在门边高兴地迎着,急急说:“小姐,我刚才看到阿九了。” 他刚才过来了?楚昭惊讶,怎么没见到? “估计是来找三公子的,看到你和三公子说话,怕惹上麻烦就跑了。”阿乐说,“我本要跟他说这件事呢,让他别胡说八道,都没来得及。” 楚昭笑了,说:“没事,我去见他,亲自跟他说。” 阿乐点头,跟着楚昭随着那仆从向另一个方向的院落走去。 女孩儿消失在视线里,谢燕芳收回视线回到水榭中,蔡伯也走了过来。 “果然是中山王世子做的?”他皱眉说,“中山王世子这是发什么疯?我们招惹他了?” “中山王都把儿子送京城来了,不发疯才奇怪呢。”谢燕芳说,看着对面的空座空茶杯一笑,“不过,我们没招惹他,但招惹楚小姐了。” 蔡伯一愣:“中山王世子是冲着楚小姐来的?不是太子?” “你们去打听这件事的时候,应该知道燕来和楚小姐是怎么分开的吧。”谢燕芳笑问。 蔡伯点头:“遇到中山王世子了,中山王世子受托找到了楚小姐,楚小姐不得不回来。” “所以,可想而知,中山王世子跟楚小姐必然有冲突。”谢燕芳笑,“而楚小姐之所以说出和燕来生死不离的话,就是因为中山王世子。” “这个我们也知道,打探的时候邓弈的随从中有人提过,楚小姐对世子态度不敬。”蔡伯说,“但——” 但世子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记仇吧。 “他当然不记仇。”谢燕芳说,“而且来到京城后,他与楚小姐来往最多,已经去了两次楚园了,而且,很巧,还在楚园救了楚家落水的婢女。” 很巧,这个词,在蔡伯眼里是另外的意思。 中山王世子和楚小姐之间有问题。 他皱眉:“楚小姐竟然隐瞒她和世子之间的事,她这是故意要拉我们当挡箭牌!” 谢燕芳说:“阿昭小姐倒也没隐瞒,她一来就坦然跟我讲跟燕来说出那句话,就是因为世子。” 只不过讲完这个后,别人接下来怎么想,想的对不对,她就不再多说了。 看到他沉思,女孩儿当时多高兴啊。 谢燕芳笑了笑。 “这楚小姐。”蔡伯不悦,“公子竟然不问她,还如她所愿。” “这无关紧要啊。”谢燕芳淡然说,“世子这么做,的确是对我们谢氏不善,只要对我们不善,我们当然要出手,至于他和楚小姐之间的事,与我们无关。” 蔡伯无奈摇头:“公子做主就好。”又问,“那楚小姐和燕来之间有什么问题?” 先前在街上喝止刑罚,真的只是为了见谢三公子?现在他有点怀疑了。 谢燕芳哈哈笑:“三人成虎,蔡伯你也被流言所惑了,那句话,真的不用当回事,阿昭小姐已经说得清楚明白了。” “我知道那句话不当回事。”蔡伯沉脸说,“但为什么燕来连这种不当回事的话都不告诉家里,燕来对这楚小姐不一般啊。” 谢燕芳将茶具挪开,拿出厚厚的书信笔录,随口说:“因为在他眼里是路人擦肩而过,不需要到处说。”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 不过,适才他说了燕来从没告诉家里这件事,阿昭小姐立刻说,燕来也始终都没有告诉她身份,路人擦肩而过后,她直到大街上看到他受罚才直到他是谁。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 这路人倒都是个心善的路人。 这话他没有跟蔡伯说。 蔡伯还是在接着说:“你看,楚小姐还惦记着去看燕来。” 谢燕芳看着略有些激动的老人,问:“蔡伯,就算燕来和楚小姐关系不一般,又如何?” 蔡伯愣了下,是啊,又如何? “又不是我跟楚小姐关系不一般。”谢燕芳说,对老仆一笑。 三公子跟楚小姐关系不一般?说什么笑话呢! 蔡伯瞪了谢燕芳一眼,慈爱的多拿出一摞信件文册:“这是今日要发出去的,公子务必在日落前处置好。” ...... ...... 楚昭站在这间室内,看着床上面向里趴伏一动不动的少年,只留给楚昭一个后脑勺,比当初在路途中围巾帽子遮挡的还严密。 “楚小姐。”一个婢女捧茶,“您吃茶。” 楚昭对她笑了笑:“不用了,我吃过了。” 另一个婢女搬来圆凳:“楚小姐,您快请坐。” 楚昭摇头:“不用,我站着吧。”说着看床上,“站着看得清楚。” 便有一个婢女走到床边,热情地说:“那我给小姐把被子掀开,小姐来看——” 听到这里,装睡的谢燕来再忍不住。 “谁是这里的主人?”他问,“我还在我家吗?” 婢女们抿嘴笑着向后退。 “公子,楚小姐带着药呢,她能给你看伤。”要掀被子的婢女解释。 谢燕来笑了声:“你这是要说三哥不让人给我治伤吗?” 那婢女面色一白,垂下头。 “你在家里都这么凶啊,也是对女孩子凶。”楚昭说,“倒也是表里如一。” 谢燕来冷眼看她:“楚小姐如今走在街上必然很受欢迎,人人注目,楚小姐心满意足了吧?” 说着哈哈笑。 楚昭嗯了声,盯着他看,也一笑:“只可惜你不能上街也不能出门,所以我特意来,看看你幸灾乐祸的这幅样子。” 已经向后退避的婢女们你看我看你,这两人是在说什么?嘲讽吗? 倒是互相嘲讽得挺开心的,她们垂下头向后退避开了。 7017k ------------ 第八十五章 喂药 谢燕来看着站在床边的女孩儿。 女孩儿衣饰不华丽,但很精良,乌发如云,白面如玉,明眸大眼,嘴角浅笑。 有点陌生。 他其实已经想不起来楚昭长什么样了。 其实本就是陌生人,路途中短短相处,楚昭还刻意掩盖了容貌。 但又很熟悉。 一看这女孩儿的笑,谢燕来眼前就冒出那个破衣乱发,蒙着一层灰土的阿福,从里到外都透着诡异狡诈。 “我有什么可幸灾乐祸的。”他说,“有我三哥在,这世上有谁能看我们谢家笑话?” 楚昭在圆凳上坐下:“本也不是什么笑话,我又不在意。”她环视四周,“你住的地方不错啊。”又看退避在门边的婢女们。 婢女们不能招待她,就开始招待阿乐,给阿乐端茶,递点心,还请她在窗边坐,让她看窗上挂着的葫芦雕。 “你比个娇小姐婢女还多。” 她还真不在意,反而东看西看,谢燕来皱眉,忽道:“你以为坐山观虎斗很容易吗?阿福小姐,你是胆子和胃口越来越大了,你是不是以为谢燕芳看不出你的小心思?” 楚昭看他,问:“我什么小心思啊?” 因为不喜欢亮光,他的卧室很幽暗,那女孩儿端坐在凳子上,也被幽暗笼罩,但眼里却有莫名的光。 她在笑! 谢燕来冷笑。 楚昭声音笑起来:“谢燕芳都不说,你说说啊。” 她什么都知道! 她自己愿意冒险,他何必多管闲事?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谢燕来收回视线转头面向内,声音冷冷:“我没什么可说的,与我无关,楚小姐无所不能,一鸣惊人,所向披靡。” 女孩儿的声音没有再响起,脚步声悉悉索索走近,谢燕来机敏回头。 “干什么!”他喝道。 那女孩儿的手已经抓住被子要掀起来。 “看看伤啊。”楚昭说,“我给你的药用了没有?这次我又配了新的,看看伤情,用不用调换。” 谢燕来有些好笑,按住被子看着她。 “楚昭。”他压低声音说,“你讨好谢燕芳就行了,用不着来我这里做好人。” “当然用得着。”楚昭说,也看着他压低声音,“你快好起来,帮我给我父亲送信。” 谢燕来想过她说各种话,但没想到她冒出这么一句。 少年凤眼瞪圆。 惊讶,不解,好气,又好笑。 “楚昭!”他咬牙,差点骂出一句脏话,“你说什么呢。” 楚昭示意他小声:“我不白让你帮忙,我这不是给你治伤嘛。” 谢燕来失笑:“没你治伤,我就死了啊。” 那倒也是,楚昭小声说:“让你好的快一些,少受一点罪,当然,还是算你帮我,但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被抓回来。” 谢燕来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一撑身子伤口疼才又停下。 “楚昭,你,脑子有病吧。”他说,又想,自己也是有病,讨论什么谁帮谁忙干什么,他收起恼火,神情沉静,一字一顿说,“你都跟谢燕芳无话不说了,给你爹送个信,还要找我?你耍我呢?” “我耍你干什么啊,我是认真的。”楚昭也神情沉静,看着少年,“谢燕芳跟你不一样。” 不,不一样?谢燕来一时没说话,看着她。 “他可做不了送信这种苦差事。”楚昭说。 谢燕来深吸一口气,闭了眼,下一刻掀起被子从床上跳下来—— 少年赤裸着上身,裹着一层层的伤布,狰狞又恐怖。 一副要把她抓住两下撕碎的模样。 楚昭飞快向后退开了,大声说:“谢燕来,我可是谢三公子的座上宾!你对我客气些!” 门边的婢女们被惊动了。 阿乐嗖地从凳子上起来,手里都没顾得上放下葫芦做的蝈蝈笼子就冲过来。 谢燕来的婢女们也涌过来,将两人隔开。 “怎么回事啊?”“好好的怎么打起来?”“公子你的伤不能动。”“楚小姐是客人。”“楚小姐你别恼,我们公子脾气急了点。” 室内莺声燕语劝说。 楚昭站在阿乐背后,将嘴角的笑意掩去,从阿乐腰里拿下挂着的小袋子。 “这是治伤的药丸,还跟以前一样,一次吃一颗。”她说,伸手塞给就近的婢女。 那婢女高兴地接过施礼:“多谢楚小姐。” 谢燕来喝道:“谁让你接的?” 那婢女低头缩肩退开,但手里的药并没有扔下。 楚昭看着谢燕来:“我说的是认真的,这件事只能你帮我。” 谢燕来站在床边,神情冷冷。 挡在两人中间的婢女们没有再退开,也没有打扰他们说话,都安静下来。 “别人是可以帮我做到。”楚昭说,“但,这跟别的事不一样,只是我和我父亲的事。” 说罢不再多言,屈膝一礼,转身走了,阿乐虽然不情愿,但跟着小姐也施礼,然后急急跟上。 主仆两人很快就消失在昏暗的室内。 室内安静无声。 “人都走了,你们眼里还是没有我这个主人吗?”谢燕来说。 少年站在床边,身形微微发抖,显然已经撑不住了。 婢女们一涌而上,喊着公子,将他扶着趴伏在床上,有人倒水有人端茶,有人裹伤布,有人往公子嘴里塞药—— “啐——”谢燕来咬住药丸抵在舌边。 婢女哄劝说:“楚小姐给的药,正好吃完了,她又送来了,公子,张口,啊——” 谢燕来咬着药丸冷笑:“你们真不怕她毒死我,你们可知道,她惹了麻烦被人陷害,到处传说她与我私相授受,她毒死我,一了百了——” “公子。”一个婢女笑道,“有三公子呢,楚小姐说了,她是三公子的座上宾,怎能害公子?” 谢燕来凤眼幽暗看那婢女:“打狗还得看主人是吧?” 婢女神情哀伤:“公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谢燕来将头转向内里,声音淡淡:“退下吧。” 燕来公子是对她们很好很纵容,但那是因为他不跟她们计较,如果真惹恼了他,他会再不用此人。 在这个家里,她们在燕来公子这里过的自在,是她们离不开燕来公子,而不是燕来公子离不开她们。 燕来公子一个人也能自在。 婢女们收起嬉笑,屏气噤声向后退去。 但有一个年纪小的婢女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公子,楚小姐挺好的,是真惦记你。” 其他的婢女忙把她拉出去了。 谢燕来面向里嘴角一丝讥嘲。 挺好的,楚小姐是好,好厉害。 明知谢燕芳能看透她的心思,还敢来借力。 借了谢燕芳的力气,还对谢燕芳戒备,不让他接近自己的父亲。 信,谢燕芳当然可以送,但如果谢燕芳去送信,那就不是楚昭和楚岺父女之间的事,变成了谢燕芳和楚岺之间的事。 所以她跑来找自己。 好一个楚小姐啊,不仅窥探他们兄弟嫌隙,还敢利用。 她哪来的底气他会被她驱使? 几颗治伤的药丸吗? 谢燕来舌尖一转,将药丸卷起,比起上一次,这次的药丸圆溜溜大小合适一口吞下。 他没有直接吞下,重重一咬,嘴里苦味弥散。 7017k ------------ 第八十六章 简单 谢燕芳没有陪同楚昭去见谢燕来,当然,家里发生的事,就像流水一样,总会汇集到他面前。 “竟然差点打起来。”蔡伯说,“他们有什么可吵闹的?” 谢燕芳低头忙碌,随口说:“两人本就是不打不相识。” 蔡伯道:“都算计到公子你这里了,何必再去多此一举,兄弟两个都算计,楚小姐也不怕崩坏了牙。” 谢燕芳笑说:“蔡伯,不要对一个小姑娘如此苛刻,她无父无母在身边,受了欺负,想办法反击,是人之常情,也是值得称赞的,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你怎么总是把一个小姑娘和你相提并论。”蔡伯无奈,“你真把这小姑娘当成少年时的你了?” 谢燕芳哈哈笑:“只是有些像我少年时那般有趣罢了,如果真像我的话——” 他提笔在一封信上轻轻一勾。 “我会杀了她。” 只有他知道他自己多可怕。 ....... ....... 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谢宅,楚昭靠着车厢上闭目,似乎是累了。 阿乐在一旁哎呀一声。 “怎么了?”楚昭忙睁开眼,看到阿乐手里晃着一个小葫芦,像是葫芦又像是蝈蝈笼子,小巧可爱,碧绿莹脆。 所以这是一个—— “用葫芦雕刻的蝈蝈笼子。”阿乐笑说,“是阿九的,婢女们让我看,我忘记了,给拿出来了。” 想了想又哼了声。 “拿就拿了,就当是给小姐你赔罪。” 她将蝈蝈笼子塞给楚昭。 楚昭笑着接过,拿起来在手里晃了晃:“那我们回去抓个蝈蝈养着。” 阿乐笑着点头,又叹口气:“这个阿九,脾气还是那么差,我觉得他不会帮忙的。” 楚昭道:“我其实也不知道他帮不帮,试一试。” “几颗药丸是不是太少了?”阿乐说,摸了摸钱袋,“我们现在有钱,把药丸上镀金怎么样?” 楚昭被逗得哈哈笑:“他哪里会在意这个。” 阿乐没有笑,愁眉:“那怎么说动他?” 楚昭说:“用心吧,指不定,他就动心了。” 心是什么?阿乐更不解了。 “很多啊,你做的药丸就是,我去看他也是,说的话也是。”楚昭笑,“无所不是,就看哪个打动他。” 这次阿乐哈哈笑:“小姐你去看他就算了吧,你都差点跟人打起来。” 楚昭也跟着笑:“他是挺招打的嘛。” 主仆两人在车里嘻嘻哈哈碰头笑,马车咯噔停下。 “小姐。”车夫怯怯说,“有人——” 有人拦车吗?又是梁沁吗?阿乐气势汹汹的掀开车帘“谁——哎?” 话没喊出来,看到站在车前的人,她忙收住话音。 车前的人已经被阿乐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 “阿乐姑娘,我,我是来,唉,这件事都怪我。”张谷面色涨红,“是有不少人到驿兵营打听,我已经叮嘱过大家不要乱说话,但不知怎么,话传出去——” 他说着低头施礼。 “说什么也没用,我给楚小姐赔罪——” 楚昭已经从车上跳下来:“张军爷,你快起身,这件事跟你们无关。” 阿乐跟着跳下来,听到楚昭的话,便抢着扶张谷。 “我知道不是你们。”楚昭诚恳说,“这件事是——” 张谷面色不安,急道:“不会是阿九的。” 楚昭看着他,停下说话。 “阿九不是那种人。”张谷说,说完了又有些尴尬,阿九又是哪种人呢?谢燕来那种人。 谢燕来是什么人啊,谢氏门庭的子弟,杀人放火纵横乡里的人—— 他哪来的资格对这个女孩儿笃定,不是阿九。 “楚小姐,我也是瞎猜的,只是,当初阿九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张谷垂下头低声说,“他都不许我们开你玩笑,也从不提你,回到京城,他就销声匿迹。” “是。”楚昭轻声说,“我知道,不是他,如果他真有此意,哪里会等到现在。” 他不仅没有此意,还避开她,作为谢家的子弟,他对谢燕芳都半句没有提她。 明知家里要结识楚氏,但却闭口不提。 再看萧珣,明知她步步退避,却步步紧逼,一而再再而三,还总是用这种男女下作手段—— 张谷看着女孩儿眉目肃立,不由后退一步,打了个冷颤。 这是说反话? 楚昭察觉失态,忙收起神情,柔声说:“真不是他,我们已经见过了,而且也知道是谁干的。” 我们?张谷注意到这个词,提着心彻底的放下来,果然两人已经见过面了,那就好那就好,男女之间最怕误会,见了面说开了就好。 楚小姐已经去过谢家,也算是见过长辈了。 既然长辈都知道了,这件事就不算个事了。 “阿九他还好吧?”张谷忍不住问。 楚昭笑了:“不好,被打很惨,趴在床上都起不来。” 笑的还挺开心?这是小儿女的情趣?张谷挤出一丝笑,又想到阿九是因为什么被打,笑又散去。 “那他真做了那件事?”他问。 这军汉淳朴,此时脸上神情复杂,有心痛有愤懑有茫然不知所措——楚昭收起笑,认真说:“我不知道,我问他了,他没回答我,张军爷,如果他真做了,那他如今就是活该。” 张谷点头:“对,楚小姐说得对,他如果作恶,就是恶人,就该有报应。” 如果不是,就不会有报应的。 楚昭一笑:“我知道你们一定会不安,本该让人去先告诉你们一声,但我实在没有什么信得过人手,让张军爷你亲自跑一趟。” 张谷心又颤了,跟先前害怕颤抖不同,这次是软软的颤动,这聪明伶俐又平易近人又待人如此诚心的女孩儿,真是——楚将军之福啊。 谁不想要这样的女儿啊。 “阿福小姐,你这样说,我就真担不起了。”他说。 这一声阿福让楚昭笑意更浓:“对,张军爷,我啊,认识你们的时候是阿福,在你们面前,就永远是阿福,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知己知彼。” 张谷哈哈笑,胸中积郁一扫而光。 “好,阿福。”他说,拱手一礼,“以后有用得着,尽管开口。” 楚昭对他一礼:“好,那我到时候就不会客气了。” 送别了张军汉,楚昭坐车回到家中。 楚棠正等着她。 “你真去见谢三公子了?”她问。 楚昭笑道:“这谣言男女之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当然要去找男方了。” 楚棠松口气:“还能开玩笑,可见事情解决了?” “反正交给谢三公子了。”楚昭说,“他说他来解决,我一个弱女子就不管了。” 楚棠坐下来,摇着扇子:“这事不好解决啊,谢三公子出来澄清没有此事,也没有太大用,毕竟,这是你和谢家子的事,谢家怎么解释,都像是欲盖弥彰。” 她将扇子放在桌上,看楚昭。 “就算说你与谢家子是父母之命,也不行,更坐实了传言。” 她再拿起扇子摇啊摇。 “这事不好办啊。” 但第二天,这事就简单利落地办好了。 梁寺卿论罪下了大牢,梁宅都被围了,一家老小男女都被关了起来。 除了常见的那些罪名,还有一条不起眼,但让京城民众都注意到的罪名。 造谣生事,挟私报复。 一夜之间,有关楚昭和谢家子的谣言荡然无存。 “厉害啊。”楚棠再次坐在楚昭这里,握着扇子说。 楚昭握着茶杯,点点头:“的确厉害。” 她也觉得这是个不好办的事,怎么都不好化解谣言,没想到,谢燕芳直接把人办了,谣言就只能是谣言。 厉害,果然不愧是,燕狼。 7017k ------------ 第八十七章 提点 那一世,梁寺卿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败落的,但因为什么就不知道了。 她那时哪里关心这个,一群女孩儿只心惊胆战梁氏的惨状。 有人描述梁氏家眷像牛马一样被赶出京城。 她吓的脸都白了,想到前两天梁小姐还衣着鲜亮的跟她们一起玩,展示新作的衣裙,这一转眼就成了阶下囚。 “官宦权贵行为举止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楚棠叹气说,转头看她,“你现在知道你爹带给家里多大的危险了吧。” 她当时差点哭起来,似乎已经看到了她们一家沦为阶下囚,对爹更怨愤,对伯父一家更愧疚。 现在想,这怎么能看到是父亲带来的灾难呢?父亲都做了那样人尽皆知忤逆的事,楚家依旧安稳无忧,这分明说父亲很厉害,父亲很不一般,父亲才能保楚氏门庭。 她真是脑子坏掉了。 楚昭看着楚棠。 楚棠被她的眼神看得吓了一跳。 “我可没有相信那些谣言。”她忙说,觉得不太对,又道,“就算那些是真的,我也不觉得你有什么错,你看,我这次可没有袖手旁观,多少也帮你说话了。” 楚昭噗嗤笑了。 是,这一次在酒楼楚棠的表现的确值得夸赞,没有像以前那样避祸。 虽然这夸赞用在一家人身上有些讽刺,但,鉴于她们一家人的关系,以及楚棠自私自利的性格,还是很大改变的。 “是,多谢阿姐。”她笑道。 楚棠也不在意她这道谢是真是假,想了想问:“那这件事,是叔父厉害,还是你厉害?” 这分明是谢燕芳厉害吧,不过,楚昭知道楚棠这么问的意思。 谢三公子厉害,是谁能让他这么做出这么厉害的事?是楚岺?还是她? 楚昭看了眼楚棠,她可只暗示父亲楚岺厉害,楚棠眼界更开,还能看到她身上—— 不过这次的事,不可否认,谢燕芳对她高看一眼,必然是因为父亲,但,她自己也很厉害,敢去做以前都没想过的事。 “这次,我厉害更多一些吧。”她一笑说。 楚棠听了,杏眼转动端详她的脸,神情似笑非笑。 “不是因为我的脸。”楚昭一眼就知道她想什么,这些小姑娘,“虽然我的确长得很好看。” 楚棠噗嗤笑了。 “不过,好看,对男人来说,也只是好看而已。”楚昭说,“它可不是无所不能。” 楚棠笑道:“这话我以前也听过,不过都是那些相貌平平的女子喜欢说。” 因为没有什么,所以要让自己和别人相信,自己还有其他的优点。 美貌的女孩儿可能也会这样说,目的则是要让别人相信,自己更值得得到更多。 楚昭摇摇头,这是小姑娘的小聪明啊。 她在后宫见惯了美人,美貌在权势眼里,什么都不是,都是把玩之物。 ....... ....... 虽然朝堂这些年问罪的官员不少,但梁寺卿这次因为突然引发了不少骚动。 尤其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谢氏牵涉其中。 一大早官员们聚集在宫门口议论纷纷。 “这肯定是谢氏弄权。” “因为儿女亲事这些小事,就把梁氏定罪,谁说谢氏不威风?” 议论纷纷中,马蹄急促,敲打得地面都震动起来,官员们不用看都知道谁来了,能在皇城这般气势的除了太子没别人,瞬时纷纷退避。 太子骑在马上如山而来,身边簇拥着太监和骑射官,太监和骑射官皆是身形壮硕。 “朝中这么多事,你们怎么还聚集闲谈?”太子在马上喝道,“今日午后孤要见到关于田税兵事的章程,若见不到——” 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诸人。 “都去跟梁寺卿作伴!” 官员们忙齐声应,感受着太子狂风卷过,向内宫去了。 进了皇城太子不能再骑马,大步而行,内宫前巡查的禁卫纷纷停下脚步肃迎,朱公公向前看,一眼就看到站在宫门口的男人—— 他的眼神闪了闪,向太子身边挤去,低声说:“殿下,有个叫邓弈的,不知杨大人跟你提过没——” 太子收回心思,问:“什么?” 话音落,就见内里有太监笑盈盈迎来。 “齐公公。”太子丢下朱公公,大笑着快步向前,“你怎么亲自来了?父皇又指派你跑腿呢?你也是,这么多年了,还是学不会偷懒耍滑,手下那么多人呢,随便指派一个就行。” 齐公公笑道:“不是陛下让我老奴跑腿的,老奴是替小殿下看太子的。” 小殿下自然指的太子的儿子,如今在皇帝这边读书。 听到儿子,太子的笑变得柔和:“阿羽怎么了?有什么事?” “没事,小殿下想念您,老奴特意来叮嘱殿下,见过陛下,就去看看小殿下。”齐公公说。 太子哈哈一笑:“谁让他只肯读书,如果去演武场,天天能见到孤。” 齐公公忙叮嘱:“不许带小殿下去演武场,上次跌伤了胳膊,忘记陛下怎么罚你了。” “孤小时候不知道跌伤多少次胳膊,也没见皇祖父罚父皇啊。”太子笑道。 齐公公故作恼火:“怎么又编排陛下了?再说,老奴就去给陛下告状了。” 太子不以为意,哈哈笑着大步向内去,宫门的两边的官员禁卫皆不在他眼里。 他大步进去了,其他人忙紧紧跟随,朱公公将没说完的话咽回去,看了邓弈一眼,也快步过去了。 邓弈似乎毫无察觉,躬身施礼待这行人过去,但当又一束视线看过来时,他抬起头,迎上齐公公回头—— 邓弈收回视线,将身子再次向下,郑重一礼,似乎是对太子再次恭送。 齐公公笑了笑,收回视线,对太子说:“陛下才用过药,您可别气他,老奴去小殿下那里,您可千万记得,别又火急火燎的走了。” 太子摆手不回头:“知道了知道了,哎,老齐,你真是越老越啰嗦。” “老了就是啰嗦嘛。”齐公公笑道,躬身施礼告退。 ........ ......... 齐公公再到皇帝寝宫的时候,太子已经走了,皇帝靠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由一个美貌宫女喂甜羹。 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齐公公上前接过,那宫女低头退开。 “太子殿下又火急火燎走了?”他无奈说,“还好老奴没告诉小殿下。” 皇帝呵了声:“他逮到机会了,抓了百十来个书生,说是匪盗逆贼,急着去让老三跳脚呢。” 齐公公问:“真是匪盗逆贼?借着三殿下文会混进来了?” “真假重要吗?”皇帝睁开眼,“谁让老三搞的文会,连一个小姑娘都能夺走风头,参加文会的可不就是阿猫阿狗乱七八糟。” 齐公公无奈摇头:“陛下,您也不管管,就让他们这样闹啊。” 皇帝坐直了身子,又瘦了一圈的脸上更显得没有精神,但双眼幽深,闪过一丝癫狂的光芒:“他连一个兄弟都折服不了,怎么当太子,而他要想当太子,指望着老子帮他,老子可不能帮他一辈子。” 这一句话说的什么意思,齐公公心知肚明,一句里两个他,也并不是指得一个人。 而陛下口中的历练,也隐藏着残忍。 把儿子当玩物戏耍,宛如看猎场中小兽厮斗,对于年华逝去的老人来说,是一种隐晦不能明言的乐趣。 齐公公不敢多言父子,天子和臣子之间的事,只道:“陛下,贵妃说过,这个可不能多吃。” 皇帝不悦:“老了老了,倒是被人管着。” 齐公公哈哈一笑,将碗收起。 “你亲自宫门接太子做什么?”皇帝忽问。 虽然已经解释过是替小殿下问候父亲,但皇帝此时问,并不是老糊涂了—— 齐公公低声说:“老奴是去保一个人。” 皇帝抬起眼皮,问:“什么人啊?” 齐公公说:“宫门卫,邓弈。” 皇帝哦了声,垂下眼皮不问了,似乎先前只是随口一问。 陛下不问了,齐公公却接着说:“这个邓弈新来的,脾气挺莽的,竟然敢拦太子的人,太子当然不在意,不过小人难缠,我怕那些小人故意使坏,反而坏了太子的声名。” 皇帝笑了笑:“你都老了,还这么多闲心。” 齐公公笑呵呵:“老奴老了,也就剩下闲心了,也没事可做嘛。” 皇帝瞥了他一眼:“在朕这里偷懒耍滑不做事也罢,羽儿的功课起居你可别偷懒。” 齐公公笑着应声是,见皇帝不说话了,这一次低头退下了。 7017k ------------ 第八十八章 待定 太子回到东宫,太子妃和谢燕芳都迎出来,尚未说话,太子啊呀一声站住脚。 “忘记了。”他说,“羽儿。” 太子妃大喜:“羽儿回来了?” “不是。”太子笑道,将外衫递给她,“在父皇那里忙完了本要去见羽儿的,但孤太忙了,忘记了。” 太子妃说:“要不把羽儿接回来?燕芳也在,还没见过呢。” 太子还没说话,谢燕芳笑道:“小殿下在陛下那里读书,因为我逃课,我这个长辈不好当了,我还打算指点他读书呢。” 太子哈哈笑:“那算了吧,他跟着那七八个先生学已经很苦了,来这里还要听你的指教,还是等孤带他一起去狩猎,你到时候也要去,一见面先跟羽儿比一比箭术。” 太子妃忍不住问:“殿下,真的吗?要带羽儿去狩猎吗?” 太子倒是经常狩猎,但没带过妻儿去。 “当然。”太子笑道,“你也去,家里人都去。” 谢燕芳给姐姐解释:“三皇子的文会就要举办了,太子殿下不参加,不如干脆避开出去狩猎。” “说那么客气做什么,又没外人。”太子说,将手在身前握了握,衣袍鼓胀,“他有文会,我有武会,给他添热闹。” 太子妃才不管这些,确定真可以带羽儿出门,高兴道:“这可是大事,殿下不早点说,臣妾要做准备呢。” 说罢有些不知所措,唤身边的宫女。 “把人都叫来。” 说罢丢下太子带着宫女忙去了。 谢燕芳含笑目送姐姐离开,再对太子道:“姐姐听说跟您出去,高兴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见您日常太忙了。” 太子呵了声:“少来指责孤,你又比我好哪里去?你到现在还不成亲,东阳多少女儿为你熬青春。” 谢燕芳哈哈大笑,施礼:“我错了。” 太子坐下,舒展手臂:“梁寺卿的事,你非要插手吗?没必要吧,这算什么大事——”说着再次一笑,“两个女孩儿你们家都娶了,你与你那兄弟一人一个,梁家也能被你吞了,何必闹成这样——” 他探身压低声音。 “交给杨国舅办,梁家的家产你一滴占不到,坏人的名声还要都扣在你头上。” 谢燕芳笑道:“但这样杨大人做事就顺畅多了,人人喜欢盯着私事,公事就容易睁一眼闭一只眼。” 太子挑眉:“你可真大方。” “这点小事能换来太子的大事,我觉得我占了便宜。”谢燕芳笑说。 太子呸了声:“这次就算了,下次做事要提前说一声,就算是好事,也要让孤有个准备。” 谢燕芳施礼应声是。 “还有,你也不用这么谨慎,既然在京城,就多见羽儿,带他去玩,跟一个小孩子如此拘礼做什么。”太子又道,“孤小时候几乎是跟着国舅长大的。” 谢燕芳摇头:“殿下那时候,皇后早亡,西凉兵患,陛下忙于政务,而羽儿父母皆在,更有陛下这个皇祖父照看,他要学的是看天下,要做的是君臣之道,而不是跟臣这种世家出身的亲戚玩乐,不过,殿下您倒是要多跟羽儿玩乐,父子——” 太子摆手打断他:“好了好了,孤知道了,万幸你姐姐不像你,安安静静从不啰嗦。” 谢燕芳笑道:“那是因为殿下是姐姐的夫君,出嫁从夫,她待我可不这样,殿下信不信,我一会儿走出去,姐姐就会拦着我啰嗦一堆。” 太子哈哈笑,对他摆手:“去吧。” 谢燕芳施礼退了出去。 太子独坐殿内,两个骑射官从侧殿过来。 “三公子真是谨慎。”一个骑射官笑道,“事事处处唯恐逾矩,臣看他恨不得连亲戚都不要做。” 这个骑射官满脸络腮胡,乍一看很粗犷,但面皮白净,眉眼秀气,看上去格外不协调的。 这也不奇怪,太子好武,有很多人便可以做出好武的样子来谋求机会。 太子笑了笑:“他说的没错,孤是天家,当论君臣之道,你们也不懂他,谢三此人,谋求大着呢,他才不想只靠着皇亲国戚名头扬名天下。” 不论亲戚,也不从亲戚这里谋取好处,他只会用自己的能力来换取好处,不像杨国舅—— 小时候的陪伴,都要成倍成倍的要回来,要的还理所应当。 眼里只有亲戚,越来越没有君臣之道。 怎么也不想想,当初的陪伴就是臣的本分! 现在暂且如此,待将来登基为帝后,一定要让他们认清楚什么叫君臣之道。 太子一拍桌子,发泄恼火:“去,把那群书生都给孤发去做苦役。” 两个骑射官忙应声是。 “还有,记得让他们从望春园门口经过。” 太子又叮嘱。 骑射官们哈哈大笑,高声应是“殿下放心吧。”“一定办的热热闹闹。”“给三皇子的文会增光添彩。” ....... ....... 官兵们押送着赤裸上身的年纪不等的宣称是匪贼逆贼的读书人热闹过市。 大声宣告着十恶不赦的罪名,抽打鞭子。 街上挤满了人围观,不过比起上一次谢氏教子游街的热闹,气氛有些紧张低沉。 楚昭等女孩子们也站在酒楼上的窗边俯瞰。 “怎么突然抓了这么多人?”齐乐云说。 “因为文会,京城来了很多人,官府说鱼龙混杂,清查出来的恶人。”一个女孩儿低声说。 “但看起来的确是读书人啊,怎么就——”齐乐云说。 其他的女孩儿忙制止她。 “这是官府的事。”“不要多嘴。”“也不是胡乱抓,据说他们写了大逆不道的东西,涉及皇帝,涉及太子——” 涉及到皇帝太子,齐乐云就不说话了,这是天家父子之间的博弈。 “那文会还会举行吗?”有女孩儿怯怯问。 没问出来还有一句话是,这种形势下,还能去吗? 女孩儿们的视线立刻都看向楚昭。 楚昭回过神,其实她也不知道啊,那一世太子也抓了很多书生,不过是在望春园文会结束后,因为这些书生写了一些鼓吹立储立德不立长之类的文章,三皇子跟太子争储君的正式揭开,京城热闹纷纷。 其实这一切不过是遮掩,因为三皇子并不真的靠这些读书人宣扬,而是直接动手—— 但这一世望春园文会还没开始,太子就先把人抓了,已经热闹纷纷,接下来会怎样? 命运,会改变吗? 7017k ------------ 第八十九章 聚来 望春园宫墙深深,但也不能彻底遮挡外界的喧嚣。 夜色里只有点点灯,偶尔宫女太监走过,听着外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不由加快了脚步。 三皇子所在的寝室灯火昏暗,说是寝室,更像是书库,书架竖立,投下密密的阴影占满了殿内。 三皇子坐在正中的卧榻上,身边散落着书卷,本就苍白的脸在昏灯下更是一片惨白。 “外边的人还没散吗?”他问。 侍立的太监瑟瑟应声是:“大家,都在请殿下垂怜。” 三皇子呸了声:“什么垂怜,是让我去跟太子闹,他们怎么不自己去?那么多人做什么围着我门外哭?” “他们又不傻。”一个细长的声音说,“太子那么凶,又是敢打又是敢杀的,他们要是去围太子宫门,岂不是死路一条。” 伴着说话,一个身材高瘦的人从书架后转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容也是如三皇子这般有些灰白。 他手里握着一卷书,似乎适才正在挑选书卷。 “知道你不会打他们,所以来你这里闹。” 侍立的太监施礼:“赵大人。” 这位便是三皇子的舅父,赵贵妃的哥哥,人称新国舅的赵大人。 三皇子一脚踩在榻下的书上站起来:“就这点胆气,将来还怎么指望他们去吆喝易储?” 赵大人席地而坐:“也不怪他们被吓到了,太子搞得太突然,又这么狠,连我都被吓了一跳呢。” 说罢看三皇子。 “你去见陛下了吗?陛下怎么说?就真不管了啊?” 三皇子脸色更阴郁:“父皇说,太子抓人证据充分,又说我,读书人也鱼龙混杂,若不然怎么连个女孩儿都比不过。” 赵大人笑了笑:“这次太子是抓住机会了,堵的陛下不能护着你了。” 三皇子冷冷说:“父皇就没想护着我,日常不过是哄着我们母子玩罢了,一到关键时候,就只有太子是他的好儿子。” 赵大人依旧笑:“不要在意这些,真也罢,哄着也罢,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都是他儿子。” “舅父。”三皇子转过身,眼神暴虐,“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赵大人说,“我们吃了这么大亏,怎么也得出口气,比如那个小女子——” 三皇子冷笑:“那个小女子楚昭跟太子是一伙的,跟谢家拉扯不清呢。” 赵大人笑:“不是说谣言吗?气得谢氏都把梁寺卿变成阶下囚了。” “谣言怎么了?”三皇子说,“真的能变成谣言,谣言也能变成真的。” 说着阴森森一笑。 “这次望春园文会,就让谢氏和小女子一起风光。” “楚岺这个将死之蝉,我就让他叫个痛快。” 他狠狠说了一通,幻想了千八百种怎么陷害这小女子,以及栽赃谢氏,尤其是那个谢三公子的办法场景—— 身后悄无声息,并没有舅父的符合,以及更精细的出谋划策。 难道舅父也被太子的凶恶吓到了? 三皇子狠狠转过头,看到席地而坐的赵大人手拄着下颌在走神。 “舅父!”三皇子喊。 赵大人抬起头,笑眯眯应了声:“在想了在想了,不过呢,阿助啊,不如我们干脆想的更远一些——” 想的更远一些?三皇子不解。 赵大人招手,三皇子走过来,同舅父一起席地而坐,听舅父在耳边低语,四周的书架投下阴影将两人团团围住,随着烛火跳跃舞动。 ....... ....... 三皇子最终没有替被抓的读书人辩解,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望春园一如先前。 这群读书人被鞭打游街过后,很快就被发配去做苦役。 就在京城外拉石修路,啪啪鞭打如雨点般,不断的有人倒下,不到十天,不仅没有将路修的更快,反而因为死伤太多堵住了路。 气得负责修路的官员跑来骂监工。 “这些都是新来的,又是读书人,哪里受过这种苦。” “本官知道,成了苦役受不了也要受,但你们慢慢来啊。” “或者下手轻一点,让他们别死伤在路上,死伤到别的地方去!” 听着官员的骂,原本凶神恶煞的监工恭敬地赔笑。 “大人。”他们连声应是,“我们知道了。” 官员气呼呼,监工们忙撑伞打扇,请他路边歇息。 “大人,还是不要送这种苦力来了吧。”一个监工说,“这反而是添麻烦呢,咱们的工期都要耽搁。” 官员有些无奈:“又不是我们说了算,接下来,会闹得更厉害,肯定送来的越——” 话说到这里,忽的看到路不远处停了一队兵马,风尘仆仆,明显是远途而来。 “你们什么人?”官员忙喝问。 “云中郡来的。”为首的兵士答。 ....... ...... 钟长荣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官员就热情地询问“云中郡来的?卫将军楚岺那边的吗?” 自从接近京城后,听将军的名字已经听得麻木了,但钟长荣这次还是震惊一下。 提到云中郡,其他的人都不问,直接问卫将军楚岺了,好像云中郡没有其他的将军一般。 钟长荣看着前方隐隐可见的城池,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进了京城,会是什么场面。 他想到当年将军八封捷报,押送西凉王太子入京觐见的场面,满城观楚郎—— “是,我们是楚将军的人,进京来看——”钟长荣收回神说。 官员又把话接过去:“看楚小姐的比试吧?马上就要开始了,正好赶上。” 钟长荣收起遐思,嗯,与以往不同,现在是满城都说楚女。 他微微一笑:“是,我们是替将军来看小姐比试的。” 官员哈哈笑:“应当应当,我家小女有幸在楚园连赢三场,哈哈,家父高兴不已,非说自己后继有人,我们兄弟四个倒靠后一步了。” 他的女儿和楚家女儿玩的好,他跟楚将军也就像是好友了。 钟长荣看着这个热情得好像十年老友的官员——这位官员甚至都还没介绍自己姓什么。 钟长荣道:“这是我们的——” 他要拿出路引凭证—— 官员看都不看:“快走吧快走吧,快去见楚小姐。” 钟长荣想过这一路会遇到刁难,尤其是越靠近京城,但没想到,越靠近京城越畅通无阻,不是靠楚将军,而是因为楚小姐。 钟长荣又是心酸又是开心,将军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很开心。 “走。”他高声喝道,“我们去与小姐壮声势!” 兵士们齐声呼喝,在官员含笑的视线里疾驰而去。 7017k ------------ 第九十章 坐等 太子抓获一批读书人,并没有让京城陷入恐慌,三皇子的反击是望春园的文会宣布正式开始,引得更多的人涌进京城。 文会就在明日。 跟上一世——楚昭想了想,也没想起来,一样不一样。 上一世女孩儿们都没参加,提来最多骂几句,也没有再关心,她更是不关心,那时候她正忙着跟萧珣准备定亲呢,心里眼里只有萧珣,天塌了都不管。 对于文会的事,楚昭也没有过多斟酌。 这件事她没有选择,虽然三皇子生路快到头了,但她现在敢不去,三皇子就能先断她生路。 女孩子们日常相聚,或者在楚园,或者在酒楼,翻看着先前比试记录的文册,精进技艺。 “梁寺卿一家判了,倒是都保住了命。”齐乐云带来新消息,“发配边郡。” 对于年轻的女孩儿们来说,这比死了也没怎么好,甚至有人喃喃,要是自己如此,还不如死了痛快呢。 “这一去,这辈子怕是再也不能回京了。”有人感叹。 楚昭坐在一旁,脸上没有丝毫的反应,听到这句话,看了那女孩儿一眼。 其他的女孩儿立刻发现,有人立刻戳了说话女孩儿一下。 “说什么呢。”“这怪谁。”“谁让他们家作奸犯科。”“女眷们虽然可怜,但先前享受了荣光,就要承受灾祸。” 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 这是以为她听到同情梁家的话不高兴,毕竟梁家的罪名里有一条就是造谣生事,挟私报复——指的就是造谣楚昭和谢家子的事。 楚昭笑了笑,心情有些复杂,她当然不是怜惜梁氏,她哪有资格怜惜别人,那一世她落得那般下场,不知道有没有人怜惜她一句。 她之所以看那女孩儿一眼,是因为想到那一世梁氏获罪被赶出京城,但依旧能回京,不止回京,且扶摇直上,还当了皇亲国戚。 这一世么—— 楚昭手指轻轻抚了抚茶杯,谁知道呢。 “明日望春园文会就要开始了。”她对女孩儿们说,“但最近京城出了很多事,形势跟以往不同,大家一定要谨言慎行,免得给家里招来祸患。” 女孩儿们点点头。 齐乐云哼了声:“楚昭,这句话你记得就好,最能惹事的是你好吧?” 她在楚昭身边坐下来。 “到时候,你可别跟三皇子打起来。” 女孩儿们都笑起来,楚昭也笑了,手指戳了下齐乐云的肩头。 “我知道。”她笑说,“君子知进退,什么时候不退,什么时候应当退让,我心里有数。” 擅长下棋的周江——除了下棋的时候,周江这个小姑娘依旧跟先前一样,在人群中坐着平平无奇,也不爱说话,被人忽视,此时她难得开口:“我们在楚园已经证明了自己,让世人不会小瞧,这就足够了,不用事事处处争锋,那样反而落了下乘,又要被嘲笑到底是小女子。” 说到这里小姑娘想了想,停顿下,又点点头。 “不过要是下棋的话,我是绝对要赢。” 本来要点头的女孩儿们顿时都笑得东倒西歪。 “阿江!你到底是指点我们还是带坏我们啊。” 不过这两次笑,将先前凝重的气氛冲散了。 “明天就要去望春园了。”楚昭说,“大家今天早点回去歇息。” 齐乐云再次笑了:“休息什么啊,要去准备衣衫配饰,我母亲给我订的首饰到了,我要去试试呢。” 其他女孩儿们也纷纷笑说自己衣衫做好了,新的饰品打好了,热热闹闹,到底是十几岁的女孩儿们呢。 “这样啊。”楚昭也笑着说,“那我也逛逛,买点好东西去。” 女孩儿们从酒楼散了各自离开,楚昭果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阿乐去逛街。 阿乐说:“阿棠小姐给小姐准备好了衣服首饰呢,不过小姐再买当然也可以。” “不是买衣服首饰。”楚昭说,“我们去逛逛药店。” 阿乐愣了下,旋即恍然:“给阿九吗?上次的药丸还吃不完呢,这药吃多了也催不起来他。” 其实不是给阿九买药,她是要买药材备用放在家里,毕竟望春园文会结束后皇子之间的大动荡就要来了,虽然跟谢燕芳提了醒,但就算是太子先下手干掉三皇子,动荡也必然不小—— 还是有备无患准备些吧。 楚昭刚要解释,眼前一闪,一个熟悉的人影晃过—— “阿九!”她脱口喊。 阿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楚昭跑了,她忙追上去。 ....... ....... 谢燕来是从一个巷子穿过大街进入另一个巷子,就这短短几步,竟然也会被发现? 他皱眉看着拦在面前的女孩儿。 “你干什么?”他没好气地说。 楚昭打量他,少年穿着玄色衣衫,黑中带红,腰带缀着金线,普通又暗藏奢华,这是世家子弟最喜欢的装扮。 跟驿兵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这是第一次见他正常装扮,前两次,一次是裸身挨打狼狈不堪,一次是养伤在床,布衣松垮。 “穿上衣服果然不一样呢。”楚昭笑说。 什么话!谢燕来冷笑:“穿上衣服楚小姐也能认出来,也真是够对我念念不忘的。” 刚追过来的阿乐听到愕然,什么话! “阿九。”阿乐生气说,“我们小姐惦记你的伤呢,现在就是特意要去给你买药。” 楚昭笑眯眯没有否认。 谢燕来凤眼挑起看着女孩儿:“是吗?不错不错,多买点,好好伺候小爷,有你好处。” 楚昭立刻伸手拿出一封信:“太好了,那就有劳你把这封信替我送我父亲。”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你竟然随身带着信?这么笃定随时随地能遇到我?” 楚昭一笑:“遇到了,就不错过。” 谢燕来嗤笑一声,也不接信,摆手示意:“让开让开,我还是伤者,要回去养伤了。” 楚昭没有拦着他,让开一步。 “你怎么出来了?”她问,看着少年后背。 少年肩背挺直,头也不回:“出来好让楚小姐逮到。” 他这种人,出来不出来,也不能自己做主吧,楚昭没有再打趣。 “疼吗?”她轻声问。 7017k ------------ 第九十一章 小巷 谢燕来肩背挺直,看起来跟常人一样,但他走的步子其实很慢,只不过因为腿长,一步迈出去,不那么明显。 疼吗? 谢燕来心想,废话—— 他还没说出来,身后的女声已经自嘲一笑:“废话,不疼才怪。” 谢燕来心里嗤笑。 “是啊。”他回头说,“楚小姐赶紧多送点药来给我,好好照看我这个伤者。” 楚昭嗯了声,但没有再说好听的话。 无趣,谢燕来突然也没兴趣说话,大步向前走。 楚昭在后跟着不知道想什么默默无声。 阿乐见两人都不说话了,也默默跟着。 一步两步,谢燕来走的慢,短短的巷子也终于走到头,当他转弯沿着大街走,身后女孩儿还跟上来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停下脚,转过身。 身后的女孩儿毫无察觉,一头撞上来。 他也猝不及防,谁想到这女孩儿会撞过来,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还挺大,撞在胸口,他为了不后退挺直身子,导致后背的伤—— 他发出嘶了一声。 楚昭抬起头,愕然,忙问:“撞破伤口了?”又抱怨,“你怎么突然停下脚?” 谢燕来气道:“是你不看路!” 楚昭一笑:“我在想事情,走神了。” 谢燕来被气的有些没脾气了,看着这女孩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跟在我后边想什么事情!” 楚昭说:“想了很多啊,明天文会的事,肯定有很多麻烦等着我,不过我不怕,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被针对,习惯了——” 她还回答,谁问她啊,他那话是反讽好不好,谢燕来垂目看着到自己胸口的女孩儿,女孩儿绷着脸,鼓着腮帮子,看起来气呼呼,但眉眼又一副我谁都不怕的桀骜—— 说起来,这女孩儿惹的麻烦的确不少了,从他认识她的时候起,就持续不断,她还能持续不断的走到今天。 谢燕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过身:“别跟着我了。” 楚昭哦了声,又问:“你出来干什么?能不出门还是不要出门,你的伤养的时间太短了。” “别担心。”谢燕来头也不回,说,“养好了我也不会替你送信,养坏了你也不用在意。” 楚昭笑着转到他前方:“别说的这么无情嘛,万一养好了之后,你又想帮我了。” 谢燕来挑眉,笑道:“好啊,那你慢慢等着吧。” 楚昭向他伸手递信:“要不你先拿着,然后咱们慢慢等?” “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谢燕来看着她,微微倾身低声问,“因为有谢三,我就不敢撕了你的信?” 楚昭一本正经说:“怎么会,我还不知道你,不管有没有谢三,你想撕什么就撕什么!” 谢燕来没忍住噗嗤笑了。 他一笑眼睛闪闪,如同星光碎落。 楚昭刚要说话,身后传来喊声“阿昭?” 楚昭转过头,看到街上一辆马车停下,车帘掀开,齐乐云和另外两个女孩儿挤着盯着她。 她们神情惊讶,看着她,然后视线转向谢燕来,停留不动。 这是谁啊? 怎么会这么好看! 齐乐云没忍住,脱口问:“这是谁呀?” 还好第二句忍住了。 楚昭应该走过去跟她们说话,但又担心谢燕来趁机走掉——谢燕来肯定会这么干! “这是谢家公子,谢燕来。”她转头对齐乐云说,站在原地不动,“我跟他有些事说,你们快回家去吧。” 竟然赶她们走,齐乐云瞪眼,真是重色轻友!她才不想走,她还想看呢,那少年穿着一身黑衣,却似雪生光。 这就是谢燕来? 其他两个女孩儿也盯着那少年收不回视线。 其实也见过了,但那是在街上挨打受罚,那种样子,谁也没多看两眼。 没想到,这个谢家子长得比谢燕芳还好看,而且是完全不同的气势,谢燕芳如玉温润,这少年如刀剑寒光咄咄逼人—— “他说的其实没错啊。”一个女孩儿喃喃,“梁沁长得不如他。” 楚昭也看出女孩儿们在这里生了根不肯走,真是没办法。 “那你先回去吧。”楚昭只能对谢燕来说。 谢燕来瞥了她一眼,他什么时候用得着她告辞了?本就是各走各的路,刚要抬脚,又有声音传来。 “谢,燕,来?” 这次是从后方传来的,一字一顿,谢燕来回头,看到先前走过来的巷子里,有一个年轻人慢慢走来。 刚走进巷子的时候,谢燕来就注意到有人盯着他—— 无所谓,谁爱盯着他就盯着。 谢燕来不理会,收回视线,身前的女孩儿探头看过来:“梁公子。” 梁公子? 谢燕来再回头看了那少年一眼,十七八岁,穿着布衣,鬓发也有些凌乱,似乎是从哪里跑出来—— 虽然不认识,但也立刻知道是谁了,被驱逐发配边郡的梁氏家人。 谢燕来收回视线看着楚昭,忽的笑了。 楚昭察觉抬头:“你笑什么?又是这幅幸灾乐祸的样子!” “笑你——麻烦都是自找的。”谢燕来微微低头笑说。 看到这一幕,齐乐云差点被从车上挤下来,身边两个女孩儿因为激动更向外探身,这少年笑起来真好看—— 楚昭看向梁蔷问:“梁公子,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梁氏被押送出京了吧? 梁蔷看着并肩而立的少年男女,怎么说呢,他的心比起梁氏被问罪时还要低沉。 伯父被问罪,他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预见。 巨石落下来也悲伤绝望,但倒也没有生无可恋,从大牢里被放出来,被押送去边郡,走出京城的时候,他突然想回来看一眼。 也不是对失去的繁华富贵迷恋,是想看一眼那个女孩儿。 家里伯母堂妹都在骂楚昭,说是她害了梁家,他当然不会这样想,伯父败落是因为官场争斗,太子和三皇子,杨氏赵氏博弈,这女孩儿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理由——还是诸多理由其一。 他回来见一见楚昭,也没什么想法,就是跟她自嘲一笑,说她高看了,其实他并不是什么勇武少年。 但没想到,他想尽办法逃过看守来京城,竟然看到了这一幕。 他看到了那女孩儿,刚要喊她,她已经向一个少年冲去。 他看到她和那个少年相见欢喜,看着他们神情肆意说话,看着他们沉默又自在的同行,看着她对少年一笑,看着少年对她凝神相视—— 谢燕来。 他不是刚认出来。 跟女孩儿们不同,先前在街上被鞭打的时候,他狠狠地盯着谢燕来的脸看了,记住他。 那时候他看到楚昭跑出去护住这谢家子,那时候以及后来楚昭进了谢家门,他告诉自己,这是楚昭接近谢燕芳的手段—— 接近谢燕芳没什么,天下哪个女孩儿不想结识谢燕芳,他不会在意,楚小姐倾慕那样的人很正常,人人都可以倾慕优秀的人,毕竟他也是楚小姐心目中称赞的勇武之人。 但现在,那些自我解释都破灭了。 那女孩儿那时候跑出来,不管不顾地挡在飞来的鞭子前,不是为了谢燕芳,只是为了护住这个,谢燕来! 原来谣言都是真的。 “楚小姐。”梁蔷看着楚昭,“原来果然是我梁氏挡了你的好姻缘,我梁蔷特来向你说一声抱歉。” 7017k ------------ 第九十二章 放话 什么? 楚昭皱眉,梁蔷突然冒出来,又突然说这种话,有些莫名其妙,但旋即就明白了。 她看了眼谢燕来。 谢燕来也看她,凤眼一挑,笑得露出细白的牙。 “我说过了,这是你自找的。”他低声说,“谁让你缠着我。” 楚昭瞪了他一眼,再看梁蔷,神情也没有惊慌不安,反而带着几分犀利:“梁公子你说反了,正是因为你们梁氏对我的谣言,我才跟谢公子站在一起说话。” 谢燕来笑,就知道这女孩儿凶的很,啧啧,看着反咬一口的话。 梁蔷看着谢家子的笑,怎么看都让人不舒服—— “楚小姐。”他也笑了笑,“你和这位谢公子,看起来可不像才认识,你说因为我们家谣言,还不如说你在街上看到谢公子挨打,于心不忍,出手相护,然后才认识,更合情合理。” 谢燕来笑的更欢,对楚昭低声说:“这小子厉害啊,你没骗到。” 看他的样子都恨不得抚掌叫好了,楚昭向前走了一步,看着梁蔷,没有丝毫被揭穿的慌乱。 “梁公子,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现在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你家的事,也不能改变你的怀疑。”她说。 这话说的如此直白,无疑是我懒得跟你说,你快滚吧,梁蔷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心口痛闷,她连找个借口,再编个谎话,敷衍他一下都不肯—— 他定定看着楚昭,目光苦涩。 “阿昭小姐,那先前你赞我勇武,都是假的吗?” 赞他勇武?楚昭愣了下,耳边是谢燕来又凑过来压低声音的笑,啧啧啧—— “梁公子,不说先前。”楚昭看着这少年,“就是你现在,以及以后,都是勇武的,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假。” 女孩儿神情坦然,眼神明亮,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她说的是真话,梁蔷的神情有些无力,宛如一拳打空。 “你既然知我,赞我,为什么——”他咬牙,神情愤怒,“为什么又对我如此?” 这话就不解了,楚昭问:“我对你如何?” 她对梁蔷够客气了,没有像对梁沁那样踹他一脚,也没有当众骂他,而且梁寺卿这次出事,她也没有落井下石。 她对梁氏真是菩萨般仁慈了。 梁蔷看着女孩儿皱的眉头,眼里的不解,如此的陌生——完全不像面对这谢家子那样,灵动,随意,自然,欢喜。 他再次看了眼这谢家子。 那谢家子对他挑衅一笑。 梁氏怎能与谢氏比,梁氏日暮西山,谢氏如日初生,而他又怎能和谢家子比,这谢家子杀人放火,还能继续招摇,谢氏还会为此增添声望,而他呢,伯父一人为官获罪,合族受牵连,穿上囚衣,跋涉千里去边郡服役—— 梁蔷看着楚昭,一字一顿:“楚小姐对我很好,我会记着楚小姐,待来日再见!”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阿乐指着梁蔷的背影:“小姐,他这是威胁你呢。” 楚昭当然也听出来了,虽然梁蔷有些奇奇怪怪的,但也不奇怪,她跟梁家的关系一直不好,早就结过一辈子仇了。 “结什么仇啊。”谢燕来笑,“楚昭,你装什么傻,这小子分明是对你因爱生恨了。” 什么因爱生恨,楚昭看他一眼:“我跟他哪儿来的爱——” “我怎么知道。”谢燕来似笑非笑,“必然是你又抓人家当挡箭牌,说一些生死不离的话。” “才没有。”楚昭不屑,看谢燕来又一笑,“不是谁都能当我挡箭牌的。” 呵,看这丫头这幅样子,梁家那小子也是鬼迷心窍,竟然看上她,谢燕来嗤笑:“多了一个仇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仇人吗?楚昭笑了笑,看向巷子里,巷子里已经不见梁蔷的身影,虽然知道那一世梁蔷多勇武,但她也不会去拉拢讨好梁氏。 梁氏如与她为敌,她正好前世今生的仇一起报了。 “我的仇人很多。”楚昭说,“少一个也没什么可得意,多一个也无所谓。” 谢燕来点点头:“没错,从我见到你,你就一直在得罪人,结仇。”说着转身就走,“告辞了,仇星。” 楚昭失笑,有灾星祸星,仇星是什么。 看着少年疾步向相反的方向而去,她忙唤了声“哎,你走慢点,我不跟着你了。” 少年脚步并没有放慢,也没有回头,听得身后女孩儿又喊了声“过几天我给你送药。” 就为了给她爹送信,至于这样吗? 谢燕来加快脚步,后背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清醒。 她是在诱惑他,知道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想要,除了—— 这世上,大概只有一个人,会问他一句。 疼吗?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 ....... “喂!” 没有追上去的楚昭,立刻被齐乐云等三人围住。 “你,你们——” 齐乐云看看她,又看看少年的背影,走得好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楚昭截住她的话:“我们怎么了?我都进谢家,见了谢燕芳了,谢燕芳的弟弟当然也很熟了。” 齐乐云哦了声,好像也对,但—— “他——” 楚昭将她的手按回去:“别他啊他的了,明天就要去望春园了,先想着你自己吧,衣服准备好了吗?别跟别人穿的一样。” 这可就小瞧人了,齐乐云瞪眼:“我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有家底的,有自己绣娘呢。” 楚昭推着她们:“那快回去试衣吧。” 她力气大,一个人把三个人都推过去,然后不待再多说话,扔下一句我也去准备衣衫就跑了。 齐乐云站在车前回过神,气恼:“楚昭跟谢燕来,一定有问题!” 旁边的女孩儿倒不生气,想着刚才见过的少年:“原来谢燕来长这样啊,要是这样的话,楚昭看上谢燕来,舍弃谢燕芳,也不是不可以。” 齐乐云稍微挣扎一下,最终摆手:“还是谢三公子好,这个谢燕来,看着太凶了。” 明明长得很好看,但偏偏让人不敢多看,多看一眼就觉得刺眼,凶光刺眼。 楚昭竟然还能对着他笑成那样。 不过也不奇怪。 “楚昭也很凶的。” ....... ....... 女孩儿们怎么揣测,楚昭并不在意,也不会去解释,接下来京城动荡,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 天一亮,楚棠就备好了车,楚岚和蒋氏也难得出来相送——主要是训斥。 “你务必记得,你不是你一个人,你一人出事,会累害全家。”楚岚沉声说。 楚昭一笑:“我记得,伯父也要记得亲亲相护,不要像以前对待我父亲那样,遇到事你就躲了,你这个长辈都不来维护我,如何让别人认定我没有错?” 楚岚气得脸都绿了,谁教训谁?他才说了一句! “还是快去吧,别人可以晚去,我们不行。”楚棠在旁怯怯说。 是哦,楚昭本就是被三皇子恨到骨头里的,可怜楚棠还要跟着去,会被连累,蒋氏忙拉住楚岚:“好了好了,不说了,你们快去吧。” 楚棠对楚昭悄悄一笑,示意她上车。 楚昭也没有让她为难,依言上车。 看着车向外驶去,楚岚仰天一叹,不知楚氏会有什么命运。 冤孽啊。 7017k ------------ 第九十三章 入园 但车马驶出门并没有就顺利的去望春园。 京城戒严了。 大街上的人马车都被驱赶,而且恰好是通往望春园的路上。 楚昭和楚棠的马车被赶到巷子里,小巷子里车马人挤得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回事啊?”楚棠新的贴身婢女,坐在车前焦急问。 阿乐跳下车到处挤了一圈回来了。 “是太子出行。”她说,“太子带了好多人,太子妃,小殿下,都出来了。” 楚昭忙问:“去哪里?望春园吗?” 那一世太子可没有去。 如果去望春园,三皇子会不会关门杀人?而且太子妃小殿下也都在,正好可以一锅端,但又不可能,望春园乱哄哄那么多人—— 阿乐摇头:“不是,是去狩猎,或者是比武吧,好多兵马,还有好多骑射官。” 旁边有热心的路人补充:“不仅如此,还一路吆喝,说有大力者,好骑射者,都可以来猎苑一比高下,获胜可以得到太子赐官。” 比试得胜就可以当官,这可比三皇子文会要厉害。 读书人奔赴文会,求一鸣天下,也更多的是为了加官进爵。 太子这样,真是给三皇子添堵啊,堵路还堵心。 那一世并没有这种事,也没发现太子气势非凡,或许那一世没有注意。 去狩猎的话,安全吗? 但——楚昭又苦笑,在家里就安全吗?太子那一世是在东宫被屠杀的。 “阿昭,你在想什么?”楚棠问。 楚昭思绪被打断,看向坐在一旁的楚棠。 楚棠盯着她的脸仔细的看:“是有什么不妥吗?要不我还是别去了吧。” 楚昭噗嗤笑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此盛事,三皇子比你更怕不妥呢。”说罢挽着楚棠的手,吩咐车夫,“一旦通行就立刻出发。” 太子的仪仗车队人马煊赫而过之后,被堵着的人们终于能出行了,结果因为人车马太多,在望春园外又堵了好一会儿。 齐乐云在一旁的车上,掀着车帘摇着扇子,满头的珠翠一起摇晃:“这算不算是三皇子开局不顺啊?” 旁边车上的女孩儿提醒她:“别乱说话。” 齐乐云却不怕:“又不是我让开局不顺的。” 正说笑着,路终于通了,禁卫内侍们来引路安置车马,诸人也不敢再随意说笑,乱中有序的进了望春园。 进去了才发现,文会的开幕氛围并没有因为太子出行堵路受影响,因为三皇子把一座殿的书架打开了,所有人都可以进去翻阅。 这可是皇室藏书,许多孤本,不管是读书人还是看热闹的人,没有人能抵得这种诱惑,纷纷涌入殿内,徜徉在书海,哪里还会因为开幕被耽搁而焦虑,恨不得这路多堵一会儿,人们都晚来一会儿。 书籍抚平了先到人们的焦虑,增加了晚到来人们的忧心,望春园的氛围欢悦又平和。 “三皇子还挺厉害的。”齐乐云跟女孩儿们交头接耳。 三皇子当然厉害,太子都能死在他手里,楚昭心想,没有跟女孩儿们讨论这个,这种厉害令人厌恶! 楚昭视线四下看,忽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三公子。”她忙喊道。 花径上锦衣公子转过身,看着女孩儿,微微一笑,让路边盛开的夏花顿时失色。 齐乐云等女孩儿看呆了,回过神楚昭已经跑过去,再见谢燕芳对身边的几人施礼抱歉,然后带着楚昭走开了—— 齐乐云气得跺脚:“楚昭也太吃独食了吧!都是好姐妹,一点都不想着姐妹们。” 另个一女孩儿也不满点头:“她以后嫁进谢家,咱们也沾不了光,不能随时见谢三公子。” 其他的女孩儿听到前一句还好,听到后一句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就嫁进谢家了? “是谢三公子看上她?”“怎么可能!是那个,那个谁?”“谢燕来。”“谢燕来,你竟然记得名字。”“谣言该不会是真的吧?”“不可能,肯定是她借机接近谢三公子。” 女孩子儿们议论纷纷,齐乐云和另外两个女孩儿不说话,神情带着些许高深莫测。 如果是以前,她们也会这样想,但见过穿着衣服,不是,正常世家公子打扮的谢燕来后,已经改变了。 现在话也可以这样说,楚昭接近谢三公子,也可能是为了谢燕来。 ....... ....... “谢燕来没来吧?” 楚昭往四周看了看,问谢燕芳。 “我昨天看到他在街上乱走了。” 谢燕芳摇头:“没有来,不过他去禁卫营当差了。” 说了这句话,看到女孩儿眼瞪圆。 他笑了笑,主动说:“我劝过他,他不听,说在家里躺着不痛快,要亲自去人前,看看谁取笑他。” 当着他的面谁还敢取笑他,不管怎么说,也是谢家子的身份,想到原本想背后议论嘲笑他的人,此时此刻只能憋着,说不定还要捏着鼻子假关心谢燕来的伤—— 让别人不痛快,就是他喜欢做的事。 楚昭一笑,丢开谢燕来:“三公子,你怎么来了?” 谢燕芳笑了笑,他站在面前,她先问的却是别人,然后才问他—— 女孩儿的神情郑重又担忧焦急。 “你现在应该守着太子啊,太子一个人出去,多危险啊。” 谢燕芳当然知道,她也知道太子不会是一个人出去的,太子身边那么多人,护卫,师傅,力官,杨氏的人,皇帝也派了人跟着—— 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她眼里,真正厉害的,能保护太子的,只有他一人。 他从小到大是被夸赞簇拥长大的,但此时此刻看着女孩儿认真的眼神,还是忍不住展颜一笑。 他收起了笑,靠近她,低声说:“太子那边有足够的人手警戒,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亲自盯着三皇子,有我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样都能察觉,不止是他,整个望春园,赵氏,我都让人盯着。” 他看着楚昭。 “请阿昭小姐放心。” 由谢狼盯着三皇子这头猛兽,她的确放心了,楚昭一笑,点点头。 女孩儿如同卸下重担,开心四溢,谢燕芳忍不住再跟着一笑,这么开心啊,那就让她更开心一些。 “阿昭小姐。”他说,“你父亲的人已经到了京城了。” 父亲的人?楚昭一楞,一惊,紧张问:“谁?出什么事了?” “你放心,你父亲还好,不是他的事。”谢燕芳忙安抚,太子说过,楚岺命不久矣,那这女孩儿肯定也知道—— 别吓到她。 适才女孩儿的脸色一瞬间苍白,还喃喃一句,时候没到啊——不知是什么意思。 “是一位姓钟的副将,进京替你父亲上奏的。”谢燕芳继续安抚,“然后,接你回家。” 楚昭一瞬间停下呼吸,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眼里如同烟花炸裂,又如同江河决堤。 “真的吗?”她大声问,一双眼盯着谢燕芳,宛如他一句话能决定她的生死。 谢燕芳的声音都变得轻柔,唯恐吹坏了眼前的女孩儿。 “是真的,他们此时落脚京营,我的人亲自接的他们,他们也知道你参加文会,还说要来看。” 他说到这里,轻声唤女孩儿的名字。 “阿昭,如果你想立刻马上见到他们,我就把他们现在接进来。” 7017k ------------ 第九十四章 无求 钟叔已经到京城了。 那一世这个时候钟叔可没来。 不过那一世钟叔是说过要来京城送父亲辞官的请示,只不过还没来得及京城就乱了。 这一世钟叔提前来了,而且还说要接她回家。 回家,回边郡! 父亲竟然要接她回去了! 楚昭觉得自己已经长出翅膀飞起来了,但听到谢燕芳下一句话,又落回地上。 接钟叔来望春园? 还是不要了。 她这比试也没什么可看的,而且钟叔是父亲的人,来了之后,三皇子,谢燕芳说不定都要盯上,她一个小女子无足轻重,但钟叔就不一样了,一举一动都代表父亲。 这种时候,千万不能。 “不用了。”楚昭忙摇头,一笑,“多谢三公子,钟叔是个大老粗,字都不认识几个,来了也看不懂,这种地方他也拘束,还是呆在军营更好,他是为了看我,待我今日比试结束,立刻去见他就好。” 谢燕芳也并不在意那个钟副将来不来,只是为了安抚这女孩儿,她不同意,就算了。 “好。”他点点头,“军营那边是我的人,他会照看好钟副将,不会让他们被慢待。” 这个好意楚昭没有再谢绝,毕竟父亲多年未回京城,且名声也不好,京城这边最会看人下菜碟,有谢燕芳打招呼照看,钟叔他们不会受到苛待。 钟叔跟着父亲,以及那一世过的都太苦了,她希望能让他们过的舒服一些。 “谢谢三公子。”楚昭真诚道谢,说罢就要走。 谢燕芳唤住她:“阿昭小姐。” 楚昭忙又转过身,认真的看着他:“三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谢燕芳问:“是我要问阿昭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楚昭不解,摇头:“没了啊。”又再次道,“三公子,你一定要盯好三皇子,他可别你知道的还要残忍,他比太子还要好杀,太子好武在表面,三皇子则在骨子里,别人看不到,不防备。” 谢燕芳郑重点头:“好,我记下了。”又问,“我的意思是,阿昭小姐你真心诚意帮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楚昭笑了,说起来的话她是有很多不如意,但再一想又都不算什么,她所有的问题都是自己的问题,只要不再女之耽兮,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而现在唯一的愁事,回去见父亲,和父亲在一起,也解决了。 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大概是老天爷看到她的改变,终于睁开眼。 父亲来接她了! 她能回到父亲身边了! 前世今生十年光阴后,她终于能再见到父亲了! 她别无所求! “我什么都不需要。”她笑得眼里星光灿烂,“我现在心满意足,万事无忧。” 说罢对谢燕芳摆摆手,转身疾步,与在一旁等候的婢女阿乐汇合,两个女孩儿凑头说了些什么,然后婢女也开心的不得了,两人一前一后,雀跃而去了。 谢燕芳站在原地看得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散去。 他从未见过没有所求的人。 很多人只要站在他面前,哪怕不说话,他都能看出他们的所求。 这世上没有人无欲无求。 当然,楚昭也有,她求他提防三皇子,保护太子。 他并不觉得奇怪,虽然楚昭说了,不是因为三皇子针对羞辱她,但小姑娘没有原因,一定有目的。 他认为楚昭的目的是为了楚岺。 楚岺是不能再起复了,生命已经到了最后,不过可以有个善终,比如追封加官进爵,这样不仅一扫先前的罪名,还能荫荣家人。 此时此刻,楚岺的随从,钟长荣也带着辞官的请示来到京城了。 所以适才他主动问需不需要帮忙。 看在这女孩儿对太子如此尽心的面子上,他不介意帮楚岺一把。 但没想到,被拒绝了。 女孩儿说,不需要,没有所求。 没有所求?他谢燕芳从未见过无所求的人。 而且,他清楚的知道,那女孩儿说的是真话,她自己真无所求。 适才,她开心得正如她自己所说,心满意足,万事无忧。 谢燕芳看着眼前空空的花径,冒出一个很古怪的念头,莫非女孩儿所求的是他? 真如同街上的传言那样,为了接近他? 谢燕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别人不知道,他何必跟着起哄,那女孩儿站在他对面,眼中对他有无情义,他难道看不出来吗? 那女孩儿面对他,只有审视打量督促,似乎站的很近,但其实始终保持距离,不像跟谢燕来,还能吵架—— 吵架也是一种情绪,也并不是对任何人都能有的情绪,尤其是对于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来说。 谢燕芳于是冒出一个更古怪的念头,该不会那个谣言是真的吧,楚小姐为了谢燕来愿意生死不离? 他仰头哈哈大笑。 旁边蔡伯再忍不住打断他,问:“公子,你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谢燕芳笑道:“想儿女之事。” 蔡伯神情惊愕,谢三公子什么时候会想儿女之事? 谢燕芳很满意吓到老伯,笑着转身走开。 蔡伯回过神,有些无奈,公子越来越顽皮了,尤其是每次跟楚昭见过面说过话之后—— 嗯? “公子。”蔡伯不由跟上去,迟疑一下问,“你在想跟谁的儿女之事?” 谢燕芳笑声更大了。 这笑声引来四周很多视线,有人看到他神情欢喜,有人神情迟疑,交头接耳——毕竟谢燕芳是太子的人,太子和三皇子刚闹得这么不愉快。 谢燕芳竟然来参加望春园文会了。 这是要在文会上给三皇子难堪吗? 三皇子又岂能放过他? 且不管四周各色神情揣测,蔡伯跟上谢燕芳,低声问:“什么时候回太子那边?” 谢燕芳道:“在这里也是为太子做事。” 蔡伯无奈说:“也一定只是为了做事啊,太子妃和小殿下都在呢,亲人们聚一聚,开心一下。” 亲人吗? “亲人要想长久开心。”谢燕芳含笑说,“就要做事啊,至于小殿下——” 他看了眼蔡伯。 “他是谢家未来的依靠,但不是我谢燕芳的依靠。” 所以论亲人,小殿下是小殿下,论君上,小殿下也不是他的君上。 他与小殿下不需要交往过多。 ....... ....... 京城外群山环绕的皇家狩猎场人喊马嘶犬吠,几乎掀翻了山林。 坐在高处的山坡上能感受到震动。 小身影似乎坐不住了,站起来踮着脚看,却不是向下看热闹,而是向上看,上方是更高的山,和密林。 “我的小殿下。”齐公公喘着气走上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看了眼四周,四周当然有禁卫们侍立守护,但到底是个小孩子嘛。 “齐公公。”孩童声音有些难过,“我在等舅舅,母亲说,舅舅会从高处射箭,百发百中。” 但他等了一天,还特意站到了最高处,也没有看到传说中舅舅的身影。 7017k ------------ 第九十五章 有备 谢燕芳嘛,齐公公笑了笑,这个孤傲的公子。 “你舅舅很厉害,必然是有别的事。”他安抚小殿下,“等他忙完了,就会来看你,咱们在这里玩三天呢。” 萧羽没有像以前那样乖巧的点头,而是摇头:“才不是,你们都会说这种话,父亲也常说忙完了来看我,他都忙不完,如果真想看我,再忙也会来看我。” 皇宫里长大的孩子,也不好哄,齐公公叹口气:“还有一种情况,殿下这种身份,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你舅舅是你舅舅,也是臣子。” 这倒也是,萧羽想了想,说:“但臣子也可以见君上,每天想见父亲和皇祖父的人多的是,他们想尽办法总能见到,不来见,还是因为不想。” 小孩子还是愤愤,但没有先前的失落了。 齐公公笑着点头:“是,回头老奴就让谢三公子来拜见小殿下。” 萧羽眼睛有些亮亮,拉着齐公公的手:“那我能把他传召到皇宫吗?” 齐公公没有呵斥小殿下逾矩,而是痛快地点头:“好,老奴亲自去传召他!” 萧羽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别样的明媚。 还是小孩子可爱啊,齐公公感叹,怪不得皇帝要把小殿下养在身边,但转念一想,每个大人都是由小孩子长大的—— 他心里叹口气,希望小殿下将来不要变成那两个皇子这样。 “好了。”齐公公笑着牵着萧羽,“小殿下我们回营地,山上蛇虫多。” 萧羽仰着头:“我不怕蛇虫,我胆子大的很。” 齐公公哈哈笑,低声说:“那咱们抓一条蛇虫,带去给太子殿下,看会不会吓到他,怎么样?” 萧羽咯咯笑了:“父亲才不会害怕呢,父亲力气大。” 话虽然这样说,但小孩子已经兴奋起来,拉着齐公公,再招呼四周的侍从们,抓蛇虫。 山坡上也变得热闹起来。 ....... ........ 京城外文武两会各有各的热闹,似乎半个京城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京城里变得很安静。 邓弈所住的巷子,位置偏僻,以往闲人多,此时此刻闲人都跑出去看热闹了,难得安静,马车都能驶进来。 可惜还是不能驶进门。 车夫打量门庭,有些遗憾:“邓大人该换个好点的住处。” 邓弈家的小厮揉了揉鼻头:“没必要。” 换了好点的住处,说不定哪天就要典当出去,还不如随便找个地方窝着,省心省事。 车夫当然不是来点评别人家门的,笑着招呼小厮,一起将车上的箱子抬下来。 看起来不起眼的箱子沉甸甸,瘦弱的小厮还有些吃力,透过木箱的缝隙,能看到其内闪光——不知是什么金银珠宝。 但小厮的脸色很淡然,抬着箱子进了一间杂货间。 “扔地上吧。”他说。 车夫打量小厮一眼,这小厮一副乡下人的模样,没见过世面,他忍不住提醒:“这里面装的东西很贵重。” 小厮哦了声,心想那又怎样,用不了多久就抬出去了,这种进进出出的箱子,他见得太多了,早就麻木了。 另一边——也是这家里唯一一间客厅里,邓弈与文士宁昆对坐。 宁昆含笑说:“这是我们王爷的心意,恭贺邓大人高升。” 邓弈笑了笑:“也不是什么高升,做了守门吏而已。” 宁昆道:“怎么不是高升?邓大人跳出了赵杨两家束缚,成为陛下门前差。” 说罢意味深长一笑。 邓弈端起茶杯喝了口:“王爷真是耳聪目明,这点小事都知道了。” 宁昆对这个问题笑而不答。 邓弈也并不在意中山王在京城的经营,他这样一个小人物都能被中山王盯上。中山王不知道收拢了多少人。 “王爷这次想让我做什么?”他放下茶杯问。 宁昆也很干脆:“王爷只有句话,说将来如有危难,请邓大人为世子开门。” 邓弈愣了下,这是什么意思,是担心世子被太子或者三皇子谋害吗? 世子在京城最近是有点声名鹊起。 原本是缩在驿所不出,一副世间我不存在的样子,但后来么,光是楚园文会就去了好几趟,还在楚园文会英勇救人,获赠楚小姐的婢女一个—— 想到这里,他不由笑了,别人不知道,他一听就猜到了,世子想要获赠的只怕不只是婢女吧。 现在满京城的人都在谈论世子,听说三皇子对他去楚园跟楚家的人来往不满,而太子也对他参与三皇子的事不满,陛下犯糊涂的时候,也偶尔问太监一句“怎么都在说阿珣?阿珣来京城了?” 现在三皇子和太子已经闹到明面上了,到时候极有可能萧珣被当成那只杀给猴子看的鸡。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以太子和三皇子的残忍无情,还真是来皇帝这里才能保命。 邓弈点点头:“好。”又道,“不过老规矩,这些钱,只是开门的钱,至于其他的——。” 比如世子进了门能不能保住命,甚至能不能走到皇帝跟前—— “那是另外的价钱。” 宁昆笑道:“那是自然。” 说罢起身施礼告辞,邓弈也没有挽留,走出来送他。 “阿二啊阿二你回来了——”一旁的屋子里有老妇声音颤颤,“阿二,你爹和你哥哥的坟该修了,你可别忘了。” 说着话,一个盲眼老妇摸出来。 邓弈高声应是,上前搀扶:“娘,我记着呢,让阿才这就送钱回去。” 一旁的小厮,阿才,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老夫人你放心,二爷有钱了。” 盲眼老妇这才松口气,握着邓弈的手,伸着要去摸他的头:“阿二乖——” 如同对待一个顽童。 邓弈也没有丝毫的尴尬,反而矮了身子,让母亲可以摸到头。 “这是我娘。”他说,牵着老妇的手,对宁昆介绍,又对老妇说,“有客人,我送送。” 老妇忙道:“有客人啊,客人——客人可要留下吃饭?” 客人宁昆忙对老妇施礼:“多谢老夫人,这次急着回去,谢过老夫人心意。” 老妇也不强求,盲眼苍老的脸上满是和气:“好好,下次来吃饭。” 虽然老妇看不到,宁昆也再次认真施礼,再对邓弈做手势不用送了,自己快步走了出去。 邓弈没有再送,宁昆坐上车,听得小院子里很热闹。 “——娘,你想吃什么,我让阿才做。” “对啊,老夫人,今天有钱了,咱们多吃点好的,明天指不定就没有了。” 宁昆对车夫示意,车夫催马,车咯吱咯吱走出了逼仄的小巷。 7017k ------------ 第九十六章 无患 宁昆的马车驶出小巷子来到大街。 今日街上车马人少,车夫放开了速度奔驰,但经过一个路口时,有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跑出来。 车夫猝不及防勒马,那孩子已经滚到车下。 “怎么回事!”宁昆直接从车里跳出来,第一时间看四周。 要是世子的人在这里惹了祸事,只怕不能善了! 是有人故意栽赃? 是谁要动手了?太子?三皇子?还是皇帝? 宁昆无数的念头瞬时闪过,隐藏在前后左右的护卫们也向这边聚拢,但就在同时,车下的孩童嗖的又钻出来,向对面冲去—— 灵活的像只兔子。 看得出毫发无伤。 宁昆呆立在原地,车夫倒是反应过来了。 “谁家的孩子!”他举着鞭子喊,“怎么能在街上乱跑!” 没有人回答他,那孩子还冲他回头撇撇嘴,拐进一条巷子不见了。 宁昆看向四周,聚拢过来的护卫们对他摇摇头,示意四周并无异常。 是意外啊。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四周的民众看到的不多,看到的人还没来记得惊讶又被跑掉的孩子吓了一跳,此时也都跟着车夫抱怨。 “谁家的孩子!”“不像话”“家里的大人都不管!” 宁昆松口气,摇摇头:“人没事就好。” 说罢坐上车,示意车夫赶路,不过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那边的巷子。 那小孩动作也太灵敏了吧? 他的确感觉到车撞上什么,咯噔一下,但那孩子竟然毫发无伤。 马车咯吱咯吱离开了,巷子里的孩童也探出头,对着外边吐吐舌头:“算你运气好,要不然小爷——”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有人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小兔,你乱跑什么?” 男童小兔回过头,讨好的笑道:“小曼姐姐,我不是乱跑,我是在帮大家打探地形熟悉环境。” 身后的女孩儿穿着漂亮衣衫,带着珠宝,如同京城里富家小姐们一样,只不过一开口很凶:“这里到处都是兵,你鬼头鬼脑乱钻,给大家惹来麻烦我饶不了你。” 小兔有些不服:“我很厉害的,那辆车都撞不到我。” 不说还好,小曼抬手又给他额头一下:“正常孩子怎么会撞不到?!” 会吗?小兔眨眨眼:“咱们家刚会走的阿包都不会被撞到吧?” 小曼懒得跟他说,拎着他向巷子里走去:“不用打探,我们只需要看着一个人就行,房子已经租好了,就在楚家对面,哪里都不用去。” 小兔的神情又激动起来:“小曼姐,楚昭是不是已经去那个什么园子里打架了?我们能去看吗?” 小曼翻个白眼:“不能,那里兵更多,围的水泄不通,你少去惹事。” 小兔很失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楚昭打架。” ..... ..... 街上的小插曲被宁昆抛开了,回到驿所去见萧珣。 萧珣正在看铁英递来的望春园文会的各种文稿,当然,只看有关楚昭的。 可惜那女孩儿的并不多,几乎没有。 “世子应该去现场看。”铁英说,又冷笑,“看看楚小姐在望春园简直是另一幅样子,柔顺乖巧的像只小绵羊,世子你看到会认不出来。” 萧珣笑道:“不会,她见了我立刻就凶巴巴了,我不去现场就是避免跟她起冲突,倒不是怕她,是免得被其他人利用。” 比如三皇子,比如谢燕芳。 尤其是谢燕芳,特意去楚园,也是在等着他呢。 宁昆进来听到这里点头:“世子说的对,谢燕芳如果跟殿下冲突,那就坐实了殿下跟三皇子同党。” 说着皱眉。 “也不知道谢燕芳告诉太子,那个谢家的传言是你说的没?” “他不会。”萧珣道,“他知道,就算跟太子说了,我也有话可解释。” 说着微微一笑。 “我就说当初落水相救,对楚小姐一见钟情,再见难忘,因嫉生恨——” “怎么?只能他们谢家关爱那个女孩子,我就不能有七情六欲?” 儿女之事拉拉扯扯闹大了没什么光彩,而且男女之事又极其易传播,谢家一心躲在杨氏煊赫之下暗搓搓的壮大,肯定不愿意被世人注目。 宁昆赞道:“世子做事让人放心。” 萧珣看他一眼:“既然我让人放心,怎么父王还要去跟人送钱?” 宁昆哈哈笑:“这叫助力,王爷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如此才不负世子的聪慧,不能让当初他的悲剧重演。” 父王当年如此聪慧,但身边人并没有太在意,结果导致太后很轻易就下手害了他。 萧珣默然一刻,当初他小时候在京城,父王在中山郡熬心沥血为他筹谋,保证他的身边有人相护—— 那几年,中山王府所有的钱都花在了他的身上,等他终于回家后才发现,弟弟妹妹们吃穿用度如同平民—— “邓弈此人,值得花费那么多?”他问。 宁昆道:“大人物我们不能接近,大人物也不在意我们这些钱,只有这样的小人物既爱财,又在关键时候能起到作用,不是有那句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所以,值得。” 萧珣不再追问,道:“那就让父王继续花钱,我就坐在驿所悠闲吧。” 宁昆点头,神情凝重,低声说:“京营里的确不太对劲。” 萧珣带着几分憧憬:“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好戏上演。” ....... ....... 望春园文会第一天热闹又平静的度过了。 热闹是参加的人多,平静是场面没有像楚园文会一开始那般冲突激烈。 楚昭也并没有像猜测的那样成为众矢之的,也没有因为别人的轻视而去争斗,这一天都笑眯眯的,见人就笑,笑的别人见到她掉头就走—— “因为谢三公子在,这么高兴啊。”齐乐云撇嘴说,又眼睛滴溜溜转,凑过来低声问,“我们好姐妹,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谢三公子,还是谢燕来?” 楚昭失笑,伸手戳开小姑娘的头:“齐乐云,我们什么时候是好姐妹了?” 说罢大笑着走开了。 齐乐云气得跺脚。 ...... ....... 人车马鱼贯从望春园离开。 但也有不少人留下来,今日优秀者被三皇子留宿在望春园,参加晚上的夜宴。 当然,女子们依旧不在其中。 不过女子们也不在意了。 楚昭和楚棠与女孩儿们一起走出来。 “阿姐。”楚昭说,“你坐齐乐云的车回去吧。” 楚棠还没说话,齐乐云哼声:“我又不是你好姐妹,凭什么使唤我。” 楚棠笑着挽她的胳膊:“那你可怜我被好姐妹扔下,把我送回去吧。”说罢不由分说拉着她走了,并不问楚昭要去做什么。 楚昭也不担心楚棠会被齐乐云赶下车,带着阿乐自去车前,吩咐车夫:“去京营。” 车夫也不敢过问,依言驾车向京营所在去。 “小姐真的是钟叔来了?”阿乐坐在车上激动不已,再次询问。 “是啊。”楚昭笑说,“不可置信吧?” 阿乐手捧着脸用力的挤自己,挤出一个鬼脸:“不可置信——” 马车跑得飞快,车帘飘动,阿乐眼角的视线忽的看到一个人影,忙探出窗喊“阿九!” 阿九? 楚昭忙探头看,果然见一队禁卫正从大路上经过,其中一位少年目不斜视。 其他禁卫听到喊声都看过来,好奇打量车里的两个女孩儿。 “是楚昭。”有人低声说。 这其中有几个是去楚园看过热闹的,认出来这女孩儿了。 喊出楚昭的名字,所有人的视线却立刻都看向谢燕来,神情意味深长—— 穿着暗黑禁卫服束扎朱红腰带,配着长刀的少年依旧目不斜视。 “阿九。”楚昭在窗边笑问,“你伤还没好呢,乱跑什么啊?” 谢燕来看也不看她,而是看看天:“有人真是狂妄,跟人争斗一天了,还不回家,是要到处惹事吗?” 阿乐哼了声:“阿九,你态度好点,以后我们不用给你送药了。” 谢燕来哈的一声笑了,终于看过来:“那真是太好了,我的伤能好的快些了。” 说罢一催马疾驰向前,抛开了禁卫同伴们以及楚昭的马车。 楚昭也不在意,收回视线,对其他禁卫们颔首笑了笑。 禁卫们也对她笑着点头,没有多说话,车马交错各自而去。 禁卫们追上少年,就变得嘈杂了“燕来,这就是楚小姐。”“楚小姐还给你送药啊?”“那是自然,楚小姐为燕来在街上大骂三公子呢。” 不管他们嘻嘻哈哈说什么,谢燕来一概不理会,目视前方,充耳不闻,直到有人说了句“燕来你跟楚小姐关系真不错。” 谢燕来嗖的看向那人:“你瞎了啊?哪里看出来我跟她关系不错?” 那人愣愣说:“就,就很好啊,说说笑笑的——” “我见谁不是说说笑笑的!”谢燕来挑眉,“我见齐都尉更是说笑的厉害,我跟他关系很好吗?” 这禁卫听了哦了声,那还真没有,谢燕来是个不讨喜的,跟谁关系也不太好,但无奈家世大,兄长谢三公子又有盛名,而谢燕来自己又极其的机敏滑头,虽然让人恨,但却拿不住把柄,上头的官员也只能忍了。 这禁卫一时被说懵了,其他的禁卫还清醒着,笑道:“男人跟女人怎么一样?燕来,你对待梁小姐和楚小姐不一样。” 谢燕来呵了声:“怎么不一样?她也是长的不如我好看。” 禁卫们哄笑。 谢燕来在哄笑中向前疾驰,还有更不一样的,如果那女孩儿听到他说长得不如他好看,会怎么样? 她不会哭不会羞愧躲起来不见人,只会跑过来笑眯眯的说“那又怎样?你还不是被我骗到?” 谢燕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女孩儿的马车已经在大路上化作一个黑点,远处是落日的余晖。 这么晚,还在城外乱跑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多招人厌吗? ....... ....... “这个阿九真是招人厌!” 阿乐哼声说,又得意的摇头。 “以后,我们用不着他了,再不用讨好他。” 楚昭笑道:“说什么呢,用得着他的时候,我们也没讨好他啊。” “那小姐还护着他不让他挨打,还给他做药。”阿乐挑眉。 “那是鞭策。”楚昭说。 阿乐哈哈大笑。 在落日余晖消失的那一刻,来到了京营,大概因为谢三公子的缘故,名字报过去,原本不可靠近的京营,很快就有人安排,让她见到了父亲的人。 但遗憾的是没有见到钟叔。 这四个兵士也不陌生,楚昭和阿乐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钟副将带着人进了城,去兵部了。”他们解释,“再见一些故人,今晚就留宿京城,也方便明天去见小姐你。” 原来是这样,钟副将想尽快见她,她也想见钟叔,反而错过了。 “好,我在家等他。”楚昭说,又示意阿乐,“快把东西给叔叔们拿来。” 阿乐忙从车上搬包袱:“知道消息太匆忙了,没有办法挑选,路边随便买了些。” 兵士们笑着接过,谢过小姐的心意:“我们什么都不缺,在京营里,不对,甚至这一路托小姐的福,一点委屈都没有受到。” 什么?楚昭哈哈笑:“叔叔们真会说话。” “不是我们会说话,是阿昭小姐你真的很厉害。”兵士们笑,神情感叹又骄傲,“阿昭小姐不愧是将军的女儿,孤身来到京城,一样能闯出一片天地。” 楚昭笑了,又差点落泪,她算什么厉害啊,丢了一条命,丢了大家所有人的命,才换来今日—— “叔叔们。”她含泪笑,“我会变得更厉害。” 阿乐跟着点头:“以后跟着小姐,大家吃香喝辣不受欺负。” 兵士们也都笑了,齐声:“多谢小姐。” 因为钟副将不在,天色也晚了,为了避免耽搁进城,被关在外边,兵士们催促楚昭快回去。 “明天钟头儿还有大事跟小姐说呢。”他们笑道。 楚昭也没有再逗留,说:“叔叔们也来家里,我在楚园招待大家。” 兵士们再次齐声应是,看着楚昭和阿乐上了车,目送女孩儿的车离开。 楚昭掀着帘子看后方,伫立遥送的人影消失在夜色里,她收回视线看前方,没有丝毫的伤感,唯有期盼。 明天,就能见到钟叔了。 后天,她就能跟着钟叔回家了。 再后后天,她就能见到爹爹了。 期望,希望,真是让人开心,她扬起手,在夜色里啊的大叫一声。 阿乐哈哈笑了,也跟着嗷嗷叫了两声。 夜色蒙蒙的大路上响起女孩儿们清脆的笑声。 ...... ....... 夜幕笼罩的狩猎场,比白天还要热闹。 萧羽抱着一个竹筒被拦在最喧闹的地方外围。 内里身材魁梧壮硕的力士们在摔跤,太子坐在其中,跟着所有人一起叫好,在他们身旁,还有无数的歌舞姬陪坐。 这种场合不适合小孩子近前。 “父亲还要多久结束宴乐?”他只能眼巴巴问。 朱公公恭敬地说:“快了,快了。” ------------ 第九十七章 夜浓 快了快了,就是没有答案。 萧羽越过火光禁卫和层层人群,看到坐在其中的太子—— 他好久没跟父亲在一起玩了。 这次父亲带着他来狩猎他真是高兴坏了。 他想了很多事,要跟父亲一起骑马,一起拉弓射箭,一起追逐林间猎物,一起睡在地上,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但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还是只能远远的看一眼父亲,而父亲都没有时间看他一眼。 “——小殿下,您这拿的是什么?”朱公公接到齐公公眼神的暗示,领悟过来,笑吟吟看小殿下手里抱着的竹筒,“是给太子殿下的礼物吗?” 萧羽往后退了一步,将竹筒在怀里抱紧,摇头:“不是,这是我的玩具。” 说完转身走开了。 朱公公愕然看齐公公,齐公公对他做个无奈的神情,转身跟上萧羽。 小孩子都是这样,一阵一阵的,朱公公也不在意,转身忙忙回去伺候太子了——这一耽搁,就有那些小兔崽子们趁机抢他的位置。 萧羽抱着竹筒冲进了豪华营帐。 厚重的帘子垂下,隔绝了喧闹,布置豪华的营帐里熏香清淡,其间只有几个女子。 坐在正中的太子妃正低头缝制什么,只是她手中的针线已经许久没有动,旁边的宫女安安静静如同没看到。 营帐里像一副画,美丽,凝固。 萧羽冲进来撕破了画面。 “羽儿。”太子妃忙伸手,灯下笑容满面。 萧羽抱着竹筒跑过来,刚要扑进母亲怀里,旁边的宫女忙提醒“小心。” 太子妃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针线,差点戳到萧羽,她忙笑着放下:“在给你做一双袜子。” 身为太子妃并不需要做针线,但太子妃一直习惯给太子和儿子做贴身的衣物。 其实,母亲是除了做针线,无事可做,萧羽是个孩子,也能揣测出这个结论,父亲娶了母亲,让她做太子妃,但对母亲并没有太多热情,父亲喜欢跟骑射官,以及东宫其他的女子们在一起,那些女子们可以肆无忌惮的饮酒歌舞作乐——母亲的身份不适合去做这样的事。 母亲就像是东宫一件摆设,只要安稳的坐着就好。 但母亲到底是个人啊。 所以皇祖父要他去皇宫住着读书,他不太想去。 “我想陪着母亲。”他说。 但母亲又好笑又气:“你陪着我做什么,你皇长孙,你要去读书学习,就算要陪,也是陪着陛下。” 母亲温柔又期盼地抚摸他的头。 “羽儿,母亲一生的荣耀,都系在你身上了。” 小小孩童大概明白了,母亲不需要他的陪伴,只需要他带来荣耀。 “这是什么啊?”太子妃看着儿子怀里抱着的竹筒,好奇问。 萧羽忙将竹筒放到身后:“是我找到的宝贝。” 太子妃笑了,没有再要看,儿子身边有那么多太监侍卫跟着,他吃的用的玩的都不会有问题。 “今天在外跑了一天,开心吧?”太子妃笑问,看着儿子红扑扑的脸,头发上衣服上都沾染着尘土草叶。 跟在皇宫里是完全不一样的状态。 虽然不能像太子那样狂爱练武,但强身健体的骑射还是要学的。 “这次狩猎你要打些猎物,回去送给皇祖父。”太子妃说,“你舅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仅读书读的好,骑射也——” 以往萧羽很喜欢听她讲舅舅的事,但今天太子妃刚开口,萧羽就打个哈欠:“母亲,我困了。” 太子妃忙收住话题,抚摸儿子的脸:“跑了一天累了吧。”抬头唤人,“快伺候羽儿洗漱,让他睡觉。” 宫女和齐公公都忙应声是。 萧羽起身,不忘抱着竹筒,跟着宫女齐公公向外走,最终还是没忍住,回头问:“娘,明天舅舅会来看我吗?” 太子妃看着儿子眼里的期盼,心中很是愧疚,忙用力点头:“会,一定会,他今天奉你父亲的命令,去你三皇叔的文会了,明天就可以过来了,这没有办法的事,你也知道你舅舅才华横溢,人人皆知,文会他不去不行的,不过他文武双全,明天就必须来你父亲的狩猎会一展身手了。” 说到这里又一笑,对儿子挤挤眼。 “他啊,还给羽儿准备了礼物,是一把他亲手做的弓,还让我瞒着你,要给你个惊喜,我偷偷告诉你了,你到时候可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哦。” 萧羽眼里满是笑,高兴的点头:“我会的,母亲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舅舅看出来!” 小孩转过身雀跃的蹦跳了几下走了。 看着儿子走出去,太子妃脸上的笑才散去,唤宫女:“去,让人现在立刻去见燕芳,让他无论如何明天必须来,告诉他,我已经替他给羽儿许下礼物了。” 宫女应声是,转身出去了。 夜晚的京城已经关了城门,但对于太子的人来说不算什么。 两个禁卫簇拥这两个太监很快从远处的狩猎场来到城门。 夜色里的城门灯火通明,仰头可见其上有巡城兵卫走过。 他们出现在城门下,也立刻被值守发现。 “开门。” 不待城门值守询问,为首的太监就高声喊。 “东宫内侍。” 喊完这句话,太监就不再理会城门值守,转头跟身边的太监说话:“待会儿见完三公子,就留下吧,明天一起去——” 另一个太监点头,然后忍不住看了眼城门,按照惯例,听到东宫内侍四个字,城门就会立刻打开,城门将官会恭敬的相迎—— 但,门—— 他的视线看过去,高大沉重的城门紧闭纹丝不动,怎么回事?没听到吗?他的视线向上看去,刚要张口再喊,就见一群兵士出现,手里举着弓弩—— 在视线和弓弩相撞的那一刻,嗡的声音划破夜空,一道道寒光飞来。 城门下的两个禁卫两个太监都没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惨叫从马背上跌下,下一刻更多的箭如雨落下。 ..... ..... 城墙高深之后的京城,谢家宅院里,沉睡中的谢三公子猛地睁开眼。 帐外黑影晃动,有人声低低急急。 “公子,似有不对。” 7017k ------------ 第九十八章 山动 望春园灯火明亮,不过与狩猎场不同,这里的喧嚣雅致了很多。 乐曲声声,歌舞翩翩,在亭台楼阁水榭间若隐若现,宛如人间仙境。 主殿前铺展百张席案上的读书人,此时酒菜正酣,很多人都已经满脸醉意,不过醉了的读书人没有撒泼打架吵闹,他们依旧斯斯文文,最多是披发散衣,有人挥毫泼墨作画,有人举着酒壶高声吟诗作对。 殿前廊下,三皇子亦是席地而坐,没有丝毫皇子倨傲,与诸人一起挥毫泼墨,吟诗作对。 “三殿下,是我等读书人楷模。”不少人齐声高呼。 三皇子哈哈一笑,举起手中的笔:“愿与天下人共读。” 有太监笑盈盈上前为三皇子添酒,低声说:“路已切断,可以动手了。” 三皇子端起酒杯跟一个对他敬酒的读书人含笑点头,然后一饮而尽,站起来,将酒杯一甩,大袖摇晃,口中吟唱着诗歌翩翩而行。 读书人们笑着,跟着吟唱,盖过了歌舞乐声,直冲云霄,旁观以及身在其中的读书人都醉了,此等文雅盛景难得一见。 三皇子在吟唱穿行,走到了殿后,舅父赵大人含笑等候。 “殿下这首诗词做的极好。”他称赞,又问,“现在动手吗?” 三皇子笑着抬头看夜空,夜空无月无星,如墨漆黑。 “真是月黑杀人夜啊。”他感叹,转头看赵大人,“太子今夜必然宴乐通宵,真是死前也尽兴了。” 赵大人笑着应声是:“殿下如此有心,也不枉你们兄弟一场。” 三皇子将衣袖束扎,道:“走吧,我亲自去送我皇兄一程。” 旁边的太监上前,给三皇子裹上腰带。 赵舅父在旁揣着手,含笑说:“这一别,来生不要再见了。” 三皇子哈哈笑。 赵舅父道:“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陪同太子,城内留下的人也不少。” 按照原本计划的,动手就是城内,家门一关,弓弩围住,大火一烧,一个也跑不了。 但此时太子一家去了狩猎场,他们不得不分兵两边,这样的话,只能解决主要的党羽了。 比如杨氏,谢氏。 “这就够了。”三皇子并不在意,“待解决了太子,余下的人算什么。” 也只能如此了,赵舅父左思右想,还是要多添一人。 “记得顺便在楚园放把火。”他对随从吩咐。 都是那个小女子,横插一脚,如果不是她,也不会有楚园文会,也不会有太子能拿到把柄随意抓人,也不会有太子趁机耀武扬威搞什么狩猎会,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三皇子此时夙愿将圆,心情大好,对那小女子也不那么恼怒了。 他一笑,灰白的下巴尖尖:“舅父别急,这小女子,将来让她求死不能,现在死了便宜她了。” 说罢接过太监递来的披风一甩罩在身上。 这披风有大大的帽子将他的头脸遮住。 整个人瞬时就融入在夜色里。 ...... ...... 夜色浓浓,但外边的喧嚣也更浓,厚厚的营帐都遮挡不住。 还好孩童玩了一天累了,睡的沉沉。 太子妃将儿子踢开的薄被搭好,视线落在被子里,看到竹筒也在——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好东西,太监们悄悄告诉她说小殿下本是要给太子的。 纵然太子忽视这个儿子,但儿子还是很依恋父亲的,太子妃也能理解,她也一直这样来教育养护儿子——毕竟这个父亲不仅仅是父亲,还是君上。 她没有再动竹筒,仔细端详儿子安睡的面容,满目都是宠溺。 宫女在一旁低声笑:“小殿下还是更像您。” 太子妃笑道:“太子殿下也不丑的。” 宫女抿嘴一笑,没有宫内窥探的视线林立,主仆两人说话就随意了一些。 “让小殿下睡吧。”她低声说,搀扶太子妃起身。 两人走出营帐,喧嚣砸过来了,再看前方火光和舞动的人影,太子妃不由伸手按了按额头。 “殿下。”宫女低声说,“您先去歇息吧,太子那边今天肯定通宵了。” 这次狩猎会三天,第一天通宵,第二天要歇息,第三天又要宴席,夫妻两人大概能说上一两句话吧。 在宫里在宫外,又有什么区别。 太子妃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虽然早已经习惯了,但这次出来原本还存了一些期盼,期盼一家三口能在一起说说话。 她就不该抱有奢望。 太子妃垂目转身,下一刻想到什么又回过头。 “去燕芳那里的人怎么还没回来?”她问。 燕芳虽然不常来见她,但她派人过去,必然都有回信。 宫女道:“这么晚了,三公子留宿他们了吧,明早一起过来。” 这样也好,反正事情给谢燕芳交代了,她就不用担心了,太子妃一笑,又有了精神,太子陪不陪她无所谓,但燕芳来了,太子一定不会忽视。 这就足够了。 太子妃再没有看太子那边一眼,含笑进了营帐。 虽然此时此刻谢燕芳没有在,太子也正说到他。 太子在和四周的人讲以前的事。 “当时谢燕芳在孤眼里还是个孩子,不过那一箭射出,力气还真不小。”他笑道。 四周的力士们纷纷喊“太子真是惜人才”“太子心胸宽广,能容天下。”“只要你有真本事,太子就能宽待。”“有太子如此,我大夏无忧。” 太子摆摆手,这些恭维的话听太多了,想必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吧,他的视线扫过诸人,眼中有醉意,但更多的是清明。 “其实,孤小时候,没人夸孤力气大。”他笑了笑,说,“尤其是父皇,但凡有人说孤力气大,他就会说,哈,朕,养了个一个公子荡!” 力士多是大字不识的莽人,有人好奇问“公子荡是什么?” 旁边的人忙示意他小声,低声解释公子荡是什么意思。 太子继续哈哈大笑。 “父皇整天等着看我被砸死。”他说道,说着站起来,“今日,三弟举办文会,让父皇看他读书,我,举办狩猎会,就是要让父皇看,我不会被砸死。” 他说罢抬手喝。 “来人,抬上来。” 诸人也忙都跟着起身,看到四个力士抬着一个鼎走到场中。 这——是要—— 场中顿时喧哗。 齐公公抬脚就要冲到太子跟前,作为皇帝的内侍,他是这里最有资格阻止的人。 “太子,不可——” 但朱公公把他拦住,笑道:“别担心,殿下有分寸。”压低声音,“殿下已经练了一年多了,鼎是选出的最合适的绝对能举起来又最安全——” 但,那也是四个人抬着的鼎!齐公公皱眉:“不可莽撞!” 朱公公拉着他不放,低声说:“你怎么不懂这个?抬的人多,显示重嘛,其实只需要两个人就能抬起来。” 但——齐公公依旧满脸隐忧,四周已经响起了叫好声。 “太子威武!”所有人都在欢呼,“太子威武。” 朱公公低笑:“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先前都演练过。” 所以,这些就是做给他看的?齐公公似乎明白了。 太子也在这时看向齐公公,高声喊他:“齐公公,你看着,回去告诉父皇,孤,不是公子荡,大夏也不会有个秦武王。” 唉,这孩子,齐公公无奈,都这么大了,还憋着这口气呢。 太子已经站到了鼎前,解开上衣,赤裸雄壮的上身,屈膝伸手抓住鼎,四周瞬时安静,下一刻,就听一声怒吼,鼎被太子举了起来。 太子双手举起鼎,如山一般稳稳站在地上。 四周一静,旋即山呼海啸。 “太子威武!”“太子威武!” 齐公公无奈一笑,然后忙举着手喊:“老奴看到了,看到了,殿下快放下来。” 他的声音在山呼海啸中毫不起眼。 太子举着鼎,倒也没有举着不放,他绷着力气哈的一声,然后转动脚步,准备放下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四周欢呼的人群里,有一个力士蹲下来,手指一弹,一颗石子贴着地面飞向太子所在。 太子微微抬起脚转动,似乎无声,又似乎砰的一声,石子撞进了太子的脚心。 太子如同心被扎了一下,脚本能的一歪,瞬时如同被雷电劈中,整个人都裂开了。 不好,他的脚崴了! 不,这不是不好,更不好的是—— 太子抬起头看向上方,上方如同天塌了一般砸下来。 完了! ...... ....... 齐公公站在原地,亲眼看着这一幕,如山崩地裂,那一瞬间,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这到底是怪谁,怪皇帝言毒激太子逞能,还是怪太子心狭桀骜? 7017k ------------ 第九十九章 地摇 夜色似乎被撕裂了。 嘈杂忽远忽近。 夜色又似乎凝固,如同无所不在的屏障隔绝了喧嚣嘈杂。 三皇子掀起帽子,不可置信的问来人:“你说什么?” 来人是三皇子蓄养多年,最冷血的杀手,但此时此刻,面色也发白,似乎受到了惊吓。 “太子殿下。”他再次颤声说,“死了。” 太子死,是三皇子幻想无数次的事,而且此时此刻,他披着夜色奔袭,就是为了送太子去死。 但—— “谁动手了?”三皇子急道,“我还没下命令呢!” “不是我们,我们没动手呢。”来人忙道,“好像是,意外。” 意外?三皇子再次愣了下。 “我们没敢靠近,那边是突然乱起来的,有去调动京营,有往京城来,有太监有护卫,还抓了很多人,也戒严了——” “我们冒险钻进去,抓了一个太监问出来,说太子殿下举鼎被砸死了。” 来人讲述,这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的他们猝不及防,不知所错。 举鼎,三皇子和身边的舅父赵大人对视一眼。 赵舅父忽的笑了,笑声越来越大—— “一语成谶!”他大笑,“殿下,你可还记得陛下说过的话,说太子一身蛮力,自己养了个公子荡吗?” 三皇子道:“记得啊。” 何止记得,他还不止一次诅咒,让太子像公子荡那样死去吧。 没想到,竟然—— “这是天意?”三皇子说,然后也放声大笑,肆无忌惮。 这是天意! 这是老天要他做太子! 这只能说是天意了,赵舅父也无可辩驳,又谨慎问:“确定是真的?不是我们的人暴露了,太子用了障眼法?” 太子虽然莽力,但并不蠢,更何况还有杨氏谢氏那么多拥趸。 三皇子也冷静下来。 来人神情迟疑:“应该不是,狩猎场的乱不像是装的,但,属下也没亲眼看到太子的尸首。” 三皇子和赵大人对视一眼。 那怎么办?赌一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还是按照计划依旧杀进去—— 真是没想到,明明没有选择的事,竟然有了选择。 如果不用动手当恶人,就顺理成章成为太子,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但一旦赌输了,可就没有机会,而且还会引来反噬,死的就是他们了。 赵大人当机立断:“杀!” 他看向前方浓墨的夜色,白净斯文的脸上一片阴冷。 “太子必须死,他的儿子也必须死,斩草要除根。” 三皇子哦了声,点点头。 “没错,那个小兔崽子,父皇珍爱无比,这么小就带着他读书,而我读书,父皇只会哈哈笑——”他冷冷一笑,“太子死了,有这小东西在,父皇还是不会把我看在眼里。” 说罢将帽子罩在头上。 “狩猎场里除了野兽,一个活人都不留!” ........ ......... 厮杀声让这片的夜色都燃烧起来,但最终还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是陛下的太监们。”赵大人从厮杀的所在疾驰归来,对站在高处旁观的三皇子说,“回宫去跟陛下传达消息,他们动用了京营的兵马护卫,我们这边没能及时拦截,让他们逃过去了。” 三皇子神情冷冷:“逃过去又怎样。” 他看向京城的方向。 “这么晚就不要打扰父皇了,他老人家的身体可经不住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刺激。” “现在禀告一次太子被砸死了,一会儿又禀告一次,太子妃,小殿下死了,多麻烦,还是等人都死光了,天亮了,陛下睡好了,精神了,再一次得知所有的坏消息,受一次刺激,多好。” 赵大人哈哈笑:“殿下仁孝。”看向京城的方向,对来人吩咐,“不用追他们了,他们就算进了京城,也是一个死。” 敢在外动手,自然是里边已经安排好了,京城,皇城,亦是死路一条。 他抬手向狩猎场的方向。 今晚就是太子,太子一家的死期。 今晚,狩猎场的人们就是猎物,而三皇子,才是真正的猎手。 “杀——” ....... ....... 厮杀声传进来的时候,太子妃依旧坐在营帐里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殿下——”宫女跌跌撞撞,发鬓凌乱,“有人杀过来了,有人杀过来了——” 太子妃似乎没听到,用湿布仔细的擦拭太子的脸。 太子的躺在床榻上,衣服已经换过来,干干净净看起来跟往日没什么区别,但他的脸被砸坏了半边,血肉模糊狰狞可怕,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了。 “这脸要找仵作们整理一下。”太子妃说。 宫女扑倒在太子妃面前,抱住她的腿:“小姐,你快清醒一下,你清醒一下,出事了。” 太子妃低头看宫女:“我很清醒,我当然知道出事了。”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太子身上,忽的笑了笑,这大概是太子跟她在一起最安静的时候,没有人打扰,也没有坐一坐起身就走。 她已经不期望会有这一天,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她也从未想过太子会死,没想到,太子,竟然死了。 “小姐,太子已经死了,你不能有事了。”宫女起身拉着太子妃,不由分说就带她走,“我们快走,我们快走啊。” “我们走不不了了。”太子妃说,神情悲哀,“太子刚出事,就有人杀过来了,这根本不是巧合,这是预谋,这是要斩草除根——” “我们能逃出去的。”宫女喊,抱住太子妃的胳膊向外拖,“我们能逃出去的。” 太子妃被她拉着走出营帐,营帐外到处都是火光,哭声喊声,到处都是奔跑的人,以及到处都是死尸—— 前方刀光剑影,火光中黑云滚滚从天边压过来,四面八方,无处可逃。 “救太子妃啊救太子妃啊。”宫女喊,“护驾,护驾——” 但所有人都在疯狂的逃命,没有人理会。 护驾,太子已经驾鹤西去,无驾可护了! “殿下。”宫女流泪回头,“别怕,三公子,三公子一定会来救您的。” 燕芳啊,太子妃平静的脸上浮现笑容。 “是,不怕,还有燕芳在。”她说,在火光暗夜嘈杂中,原本木然的眼熠熠生辉,“我就不会——” 她的话没说完,眼前的火光黑暗中,有寒光呼啸而来。 宫女一声尖叫,伸手抱住太子妃。 ........ ........ 一道道寒光刺穿了黑压压的乌云,暗夜恍惚被撕裂。 乌云四散,但下一刻又凝聚。 “保护三皇子!”赵大人厉声喊。 三皇子骑在马上,身上染了不少血,他也下场杀人了,杀的真痛快,但眼看就要杀入狩猎场,更能肆意烧杀,身后却被劈开了。 “他娘的,是谁?”他骂,抬手擦脸上的血。 怎么感觉前后都是人马,到处都在厮杀? 他都要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杀谁了! 前方杀了的混乱,后方越来越逼近,近到竟然有一支箭穿透层层人马射向他,还好舅父时刻跟在身边,伸手将他一拖,险险避开了,擦着他的脸过去了。 赵舅父心有余悸,但心神也无比清明。 他的视线看向后方,有一个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是,谢燕芳。”他说。 那人骑着黑马,散着头发,穿着白衣——确切说,是白色里衣,似乎是在睡梦中起身,连衣服都没有换。 他手中握着弓弩,身后背着长刀,黑马身侧悬挂着盾甲。 他衣衫不整,又全副武装,从暗夜里杀了过来。 7017k ------------ 第一百章 断生 谢燕芳怎么来了? 三皇子的神情很是阴沉。 当然,谢燕芳不可小瞧他一直都知道,所以谢氏跟杨氏待遇一样,第一时间就被围上了。 城门也封禁了,消息断绝——也没指望能彻底的瞒着,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杀了太子。 但谢氏不仅没有被围杀,反而杀出来了。 这个该死的谢氏。 赵舅父恨恨道:“谢氏手里竟然私藏这么多人马,真是狼子野心。” 三皇子恨不得把谢燕芳抓过来生吞活剥。 “谢燕芳!”他喝道,“好大胆,竟然藏有私兵,你是要造反吗?” 声音越过双方人墙飞过去,谢燕芳听了笑。 “我不是要造反。”他说,示意身前的护卫们让开,催马再上前几步,可以将三皇子看的更清楚。 他的双眼结满了冰霜,又泛着红色,如同一块血玉,迸发着毫不掩饰恨意。 恨三皇子,果然狼子野心,恨自己,没有陪在太子身边,明明那楚小姐再三提醒—— 恨早有提放,却差了一步。 恨老天无情,恨自己无力—— “我是要杀了你。” 谢燕芳将弓弩收起,取下背后的长刀,声音淡淡说。 轻轻的声音也越过了人墙飞到三皇子耳边,再加上血红色的视线,纵然嗜血好杀的三皇子也不由微微心悸。 他是世人眼中的读书人,谢燕芳也是世人眼中的读书人,读书人也最清楚这种读书人有多可怕。 “谢燕芳是个疯子。”赵舅父在身旁低声说,“这次不除掉他,以后都是麻烦。” “我当然知道。”三皇子恨声说,视线狠狠看着对面的白衣持刀人。 但现在跟谢燕芳拼个你死我活,对他也没好处。 太子虽然死了,但太子的那个狗儿子没死,后患无穷。 更糟糕的是,他要是出什么意外—— “谢燕芳——”三皇子哈哈笑,喊,“虽然我还没杀到狩猎场,但太子已经被我的人杀死。” 是不是他的人无所谓,反正他要的是太子死,也只需要让谢燕芳知道太子已经死了。 对面的谢燕芳有没有被吓一跳,赵舅父不知道,他是被吓了一跳,这不是更刺激谢燕芳了吗? “阿助。”他不由脱口唤三皇子的小名。 三皇子示意他别急,对着那边再次扬声笑。 “你与我为敌,是因为我与太子为敌,现在太子死了,你就不用杀我啊。” 赵舅父想到了什么,有些明白了,不错不错,是个办法,他含笑不语。 远处的谢燕芳遥立不语。 “你与我为敌,不就是因为要当国舅吗?”三皇子接着说道,“这很好办啊,你家的姐妹再找一个嫁给我,不就一如先前了?” 再找个姐妹嫁给三皇子?谢燕芳依旧没说话,听着三皇子继续说话。 “谢燕芳,你之所以筹划让你的姐妹嫁给太子,不就是因为他是太子吗?”三皇子似笑非笑问,“难道你是钦慕他的为人吗?” 听到这里的谢燕芳笑了,答:“当然不是。” 只要肯开口,就好,三皇子叫了一声好:“谢三公子坦坦荡荡,我们生而为人,就是为了追名逐利。” 说到这里他神情感叹。 “三公子,说起来你我才是性情相投,陛下如今只有我一个儿子了,我就是太子,所以,把你的姐妹嫁给我,你的姐妹是太子妃,而你,依旧是国舅,这有什么不好吗?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我们何必打打杀杀你死我活?” 他语重心长。 “谢三公子,太子,已经死了,过去了。” 谢家的姐妹无数,不管是谁,只要成了太子妃,谢家就依旧是皇室姻亲。 太子已经死了,一切无可挽回了,人,要向前走,另寻生路。 谢燕芳看着三皇子,视线忽的落在一旁,一旁是赵大人,安静的守在三皇子身边。 当谢燕芳视线看过来时,赵大人如同被毒蛇盯上,倏地发麻。 “既然殿下对我有意,那就杀了赵大人。”谢燕芳含笑说,“让这天下,只有一个国舅吧。” 谢燕芳你他娘的什么东西,赵大人心里破口大骂,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他—— 他张口要说话,还没发出声音,腹部一痛,被利器刺入。 怎么回事? 赵大人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到三皇子白皙的脸—— 这张脸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跟他非常想象,就如同老话说的,外甥随舅,他也很高兴,以此为荣。 他待这个外甥,比待亲生儿子都用心。 他替他召集人手,替他谋财,替他谋划,为他作恶,还为他舍身相护。 适才那些箭羽射来时,他想都没想就挡在三皇子身前。 他对三皇子,珍爱如生命。 但看来三皇子并不这么珍爱他—— 那谢燕芳,只一句话啊!只一句话啊!你就不问一问,不敷衍一下,哪怕讨价还价—— 赵舅父伸手按着心口,死死看着三皇子。 “阿助——”他牙关磕碰,喊三皇子的小名。 三皇子将手收回,长剑拔出来,抬脚一踹。 赵舅父瞬时气绝,从马背上跌下去,余下的那句:“阿助,小心他——”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这陡然的变故,让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赵氏的人纷纷向后退。 三皇子面不改色,将刀在赵舅父的尸体上擦了擦,道:“舅父珍爱我,为了我成就大计,献出生命也心甘情愿。” 说罢看向谢燕芳。 “谢三公子,如此,我和我将来儿子,就只有你一个舅父,你可满意?” 谢燕芳哈哈大笑,将手中的长刀一收:“满意!” 他收起了长刀,三皇子笑意更浓,既然说服了谢燕芳,那么就算太子的狗儿子还活着,也不那么重要了。 说不定,为了表达诚意,以及为了将来当好国舅,谢燕芳还会亲手除掉先太子的儿子。 先太子。 那个太子已经成为过去了。 三皇子道:“三公子——” 他刚要再大方的说些许诺,但对面放下长刀的谢燕芳身边,忽的摘下弓箭,对准了三皇子—— “谢燕芳!”三皇子陡然面色狰狞,喊,“你敢——” 回答他的是嗡的厉响,三支羽箭随着谢燕芳冷冷的视线飞来。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让很多人都猝不及防,先在是赵国舅被杀,这边侍卫的心神已经乱了,所以当谢燕芳突然发难,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当侍卫们反应过来时,三皇子已经中了三箭,从马上跌落,砸在刚刚死去的赵国舅尸体上。 谢燕芳垂手坐在马上,冷冷说:“杀!” 一个不留! 三皇子,只有你死了,这天下才真的只有谢氏一个国舅。 永远不会有新国舅了。 ....... ....... 狩猎场马蹄杂乱火光腾腾,但厮杀声已经停下来。 人也不再乱跑,都纷纷的蹲在趴在地上,避免被冲进来的人马踩踏成泥。 “公子,公子——” 宫女跌跌撞撞,看着骑着马的白衣公子疾驰而来,撕心裂肺的招手。 “小姐,快救小姐——” 谢燕芳奔向那宫女,急问:“羽儿呢?羽儿可还好?” 7017k ------------ 第一百零一章 有宅 看到太子的尸体,谢燕芳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冲击在他听到消息的那一刻都用尽了。 而他也从来不抱不切实的希望,比如是意外啊,是谣传啊,比如只是重伤啊,比如还有一息尚存。 “公子。”宫女哀哀哭,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衣袖,“小姐,小姐——” 谢燕芳的视线从太子尸体上转开,落在旁边的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衣衫都被染红了,正在剧烈的喘息,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她还活着,但,马上就要死了。 一支箭刺穿了她的脖子。 她本该当场死去,但撑着一口气不肯断。 “阿,阿芳——”她发出嘶哑含糊的漏气声。 宫女跪在地上哭:“——被流矢所伤,是奴婢无用,是奴婢无用——” 谢燕芳没有责怪怒骂,也并不理会宫女,跪下来握着太子妃的手:“阿姐,我在。” 太子妃的手紧紧抓住他,指甲都嵌进他手掌肉里:“羽,羽——” “羽儿有我。”谢燕芳说,“就算你和太子不在了,羽儿会承袭一切。” 得到了这句许诺,太子妃一口气散去,身子软软,闭上了眼。 谢燕芳俯身,将头放在太子妃的手里:“阿姐你没有白活一场,你死了也永远在,谢氏也永远是谢氏。” 宫女在地上哭得快晕过去,下一刻被谢燕芳揪起来。 “小殿下呢?”他问。 宫女忍住眼泪,让自己冷静下来,能表达清楚。 “太子一出事,齐公公就说,要立刻马上带走小殿下。”她回想着当时的场景,闭上眼,太可怕了,现在回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太子殿下,怎么,怎么就死了? 她急促地喘气,眼泪涌出来。 而更可怕的是齐公公说的话,说太子死了,小殿下就危险了,他一定要带小殿下离开。 太子妃那时非常冷静,没有多问没有哭,将还睡着的小殿下抱起来,塞给齐公公。 “母亲——”小殿下当时都懵了,对着太子妃喊。 太子妃用力亲了亲小殿下的脸,小殿下被亲得脸上都紫红一片。 “羽儿,羽儿,快去快去。”太子妃终于舍得放开。 小殿下大概猜到了什么,看着太子妃泪如雨下,但没有吵闹。 齐公公穿着大大的斗篷,把小殿下罩在怀里疾驰而去。 而就在他们刚离开,狩猎场就冒出很多黑衣人,乱箭如雨,见人就杀。 宫女再次跪倒在地上,哭得说不下去。 这真是噩梦一般的场面,而且这个噩梦,再也不会醒了。 还好,小殿下及时离开了,谢天谢地。 但她的话说完,室内站着的其他人没有觉得谢天谢地,杜七更是低呼一声“糟了。” 宫女抬起头看着谢燕芳的脸色比先前还要白。 谢燕芳说:“皇城更危险。” 三皇子既然要对太子动手,肯定要阻断消息,皇城必然埋伏了重兵,此时此刻去皇城,死路一条。 而且—— “今次之事也不仅仅是三皇子一人。”他说。 三皇子人还没到,太子已经被杀了,三皇子说是他的人干的,但如果真是他的人,他何必还要亲自来? 为了斩草除根? 那只需要守住京城,等着自投罗网就好。 今夜下场的还有其他人! 谢燕芳闭了闭眼,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就是中山王—— “燕来在皇城。”杜七挣扎说,“不指望他能击退贼人,只要能拼了命带走小殿下——” 听到这句话,谢燕芳笑了,看着杜七。 他没说话。 杜七自己说不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谢燕来一个人,三皇子在皇城的人手,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太子的人—— 谢燕来此时只怕已经死了。 更何况还有京城这道大门,他们杀出来就不容易,杀进去更难。 也许他们原本不该来这里,该夺回城门守着不动。 真是天要亡谢氏—— 感觉帐内凝滞的气氛,宫女再次开口,说:“公子,齐公公带着小殿下不是去皇城。” 不是?谢燕芳一怔,看向宫女,齐公公自然也猜到皇城危险,所以带着小殿下躲起来? 可现在京城哪里还有能保护小殿下的地方?杨氏,谢氏,朝中重臣权贵家宅外必然都藏了杀手,他们出城时,城内也杀起来了。 “是楚,楚——”宫女有些紧张,一时竟然想不起名字,不过还好,有另外一个名字很出名,她这段日子常听到,“楚昭家。” 谢燕芳惊愕,没想到此时此刻能听到这个女孩儿的名字,一瞬间很多念头乱转:“她?” “她爹,楚昭的爹。”宫女忙解释,“齐公公说,能保护小殿下的只有他了。” 楚岺? 谢燕芳知道楚岺不一般,齐公公这一句话,更是含义非凡啊。 能保护小殿下的,竟然是楚岺? 为什么? 宫女却不知道了,当时情况太紧急了,齐公公只跟太子妃说了这些,让太子妃相信他。 太子妃能怎么样,这个时候,她不相信也得相信。 杜七难以理解:“就算楚岺是陛下唯一信任的人,但他远在边郡,齐公公带着小殿下跑去他家能怎样?” 楚家什么都没有啊,要人没人,要声望没声望,那宅院还不如谢宅深厚。 难道是觉得毫不起眼所以更好隐藏? 杜七想得头疼欲裂。 谢燕芳抬手打断他:“不用想了。” 他看向京城方向。 “把三皇子的死瞒死!继续宣告太子已死!” 虽然三皇子的死瞒着,会让三皇子的人马继续疯狂,但也能让中山王的人忌讳。 接下来,筹谋算计猜测推演,都是虚妄,唯有刀和血,是真实的。 他谢氏一定要杀出一条路。 “杀去京城!” ........ ........ 楚园夜如浓墨,不见半点灯火。 但从假山的缝隙里看去,能看到远处夜空腾起一片片橘红,那是火光在燃烧,夜风里飘荡着哭声喊声。 一切看上去虚幻,但又都是真实的。 楚昭闭了闭眼。 “小姐。”阿乐从黑暗里急步来,“又放进来七八人,都在园子里躲起来了。” 楚昭点点头:“让守门的人听着,如果还有求救的记得开门。”说到这里又停顿一下,“但要,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是什么意思,阿乐心里清楚,现在有仓皇乱跑的民众求助能进入高墙深宅躲避,如果是只求栖身躲避可以放进来,但如果是被追杀而求救命的,他们就不能不管不顾的开门—— 那样的话,楚宅里的这些人都将面临危险。 这是痛苦又没有办法的抉择,阿乐的手攥了攥。 “小姐,我亲自在门边守着。” 这个痛苦的抉择,她来做。 楚昭握住阿乐的手,让她放松下来:“应该不会太严重。” 她看向外边的夜色。 比起上一世动静小了很多。 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楚昭有些怅然,这也意味着,太子那边也出事了。 7017k ------------ 第一百零二章 客访 没想到。 但别人可以没想到,她不能这样感叹。 只能说没想到已经提醒了谢燕芳,太子还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太子在京城外被害,京城内的民众可以少受些灾难。 但受难还是难以避免了。 阿乐去门边守着,楚昭则带着婢女们安置来到楚园避难的民众。 民众们都被安置在室外山石隐蔽处,这样万一贼人闯进来烧杀抢掠,人还能有机会躲避。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尚未归家摆夜摊的商贩,还有平民陋宅被扔来的火引燃了,在街上乱跑,到处都是厮杀的人马,下一刻就能没了性命,无奈这种时候家家户户宅门紧闭,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好楚园这里门打开了,收留了他们。 一个老妇接过楚昭递来的水,颤声说谢谢。 婢女们给受伤的人包扎。 楚昭又让拿来被褥,好让年老体弱的人坐躺舒服些,正忙碌着,楚棠带着婢女过来了。 姐妹两人走到一边说话。 “家里怎么样?”楚昭问,“让伯父伯母别惊慌,你还是守着他们,这里有我就好。” 楚棠小脸发白,挤出一丝笑:“不用担心,他们,还好,已经把通往楚园的门关上了。” 楚昭好气又好笑,这还真是楚岚能做出的事。 楚家的人是从睡梦中惊起的,一开始以为闹了匪贼,但是楚昭立刻让封门,每个人都不要呆在屋子里,准备好灭火的水,家里的男女老少都被阿乐吆喝着拿起武器——没有武器,就拿着扫帚柴火棍。 楚昭的动作把家里人吓个半死,楚岚还呵斥她,但很快发现,外边的动静像是满城都闹了匪贼,厮杀声,还有重重的马蹄声,惨叫声—— 事情不对! 楚岚蒋氏立刻都催着加固门窗。 但这时候,楚昭竟然又要打开门把外边求救的民众放进来,楚岚和蒋氏自然不肯,楚昭便带着人来楚园。 楚岚蒋氏不能阻拦,竟然把通往楚园的门关了。 “阿昭你别生气。”楚棠轻声说,“爹娘的性子你也很清楚,他们胆小害怕。” 楚昭犯不着因为他们生气,问:“你怎么过来了?这么危险,你不跟他们一起躲着?我这边的门可是随时都要打开的。” 楚棠笑:“我觉得,我还是跟你在一起,更安心。” 楚昭好笑,没有对她的信任多么感动,也没有将她赶走。 “我买了很多药存在楚园里,你带人去整理一下备用。”她说。 果然,平白无故谁囤积那么多药,楚棠更安心了,点头应声是,但想到楚昭随时会开门,还是有点害怕,忍不住说:“其实父亲也不是不救助,先前也有从正门跑进来的人,父亲就留下了,只是现在外边太乱了,鱼龙混杂,怕万一有坏人跑进来,就糟了。” 楚昭哦了声:“知道的,你放心,阿乐会量力而行。” 楚棠这才安心的走开了。 楚昭站在原地没有动,夜风吹来,心神一凛。 楚棠说什么,楚岚先前留下来求助的人? 楚岚是那种助人为乐的善心人吗? 不可能! 如果真把人留下,那说明来人有他不得不留下的原因。 来人,是什么人? ....... ....... 门窗紧闭,也挡不住外边的喧嚣,楚岚站在室内,不止听得到惨叫,似乎还能闻到血腥气。 他的脸色发白,身形摇摇欲坠,这时候他应该坐下来,躺下来,但他心烦意乱,不得不走来走去。 他走一圈口中喃喃:“祸事啊祸事。” 他又走一圈喃喃:“机遇啊机遇。” 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失魂落魄,似乎要这样永不停止的走下去,直到门被敲响了。 咚的一声,不大不小,楚岚如同听到打雷,吓的一跳:“谁?”又低声怒喝,“不是说过了,谁也别来打扰我!” 门外有轻轻的声音响起:“楚先生,是我,萧珣。” 楚岚脑子有些乱,萧珣是谁? 门外的人也没有给他回过神邀请的时间,抬手推门就进来了。 楚岚这也才反应过来,萧珣!中山王世子! 看到走进来裹着黑披风的高大青年,他没有向以往那样欢喜的迎接,而是脸色更难看,嘴唇都青了,人也连连向后退,撞到书架才不得不停下来。 “世子——”他颤声说。 萧珣并没有在意他古怪的反应,和蔼说:“楚先生莫怕,我特意来相助。” 楚岚靠着书架,问:“助,助什么?” “外边三皇子和太子打起来了。”萧珣说,也不在意楚岚,把披风解开,自己坐下来,“现在满城都在乱杀人,楚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不待楚岚说话,他接着说。 “我带着人来了,楚先生放心,我可以保你家安全。” 原本这个时候,楚岚应该谢天谢地对萧珣感恩戴德,但他靠着书架身子绷紧,结结巴巴说:“多谢殿下。” 萧珣看着他笑了笑:“不用谢,是我的荣幸。” 楚岚也挤出一丝笑,看到萧珣伸手去斟茶,他这个主人不能太不像样子,这次忙走过来:“世子我来我来。” 萧珣也没有坚持,让楚岚给他斟茶。 “楚先生吓坏了吧?”他说,“事情很突然,城内这个样子,城外还不知道什么样,大街上已经寸步难行了,很多人家也都遭了秧。” 楚岚握着茶壶的手抖了抖,茶都洒出来,颤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可如何是好。” 萧珣轻叹一声,看向门口:“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三两句话后,楚岚觉得自己心神稳住了,也坐下来,跟着轻叹一声:“天快亮吧。” 萧珣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但他没有介意,依旧咽了下去,道:“天亮了之后,跟以前也不会一样了,楚先生——”他看楚岚,“变天了。” 楚岚攥着手,点头:“是啊,变了——” “不过楚先生不用多虑。”萧珣道,“不管是天怎么变,我会尽心尽力保你们平安。” 楚岚心神再次乱跳,站起身施礼:“世子,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萧珣点头,看着他:“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呢?” 楚岚一怔,啊? 一盏昏灯下,白衣玉容的年轻人,双目幽幽。 “楚岚。”他说,“天要变了,这一次,不再是你兄弟楚岺,而是轮到你踏上登天梯了。” 7017k ------------ 第一百零三章 三言 登天梯啊。 楚岚昏灯下神情变幻。 不知道是被隐隐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还是最初的惊吓过去了,楚岚觉得心神反而安定下来了。 说起来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他饱读诗书,史书上见惯了血雨腥风! 他拿过茶杯,叹口气:“世子说笑了,我楚家这般家门,哪有什么登天梯。” 萧珣笑了笑:“楚先生,你楚家能有现在这样的家门,就是登天梯换来的,否则,你哪能今日家中安坐,夫妻和睦,儿女无忧,小富即安。” 楚岚有些生气:“世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楚岚从不作奸犯科,连当个小民都不行?就因为我兄弟,在世人眼里我都不能活的像个人?” 说罢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萧珣说:“能不能,你心里清楚的很,而且,楚先生,你现在活的,是你想要的样子吗?” 他也将茶杯放在桌子上,轻轻缓缓无声,楚岚却心里一颤。 “你兄弟风光的时候,你在世人眼里是黯淡无光,看到你,大家都只会说是楚岺的兄长,你纵然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也无用。” “你兄弟落魄时,你在世人眼里也成了同犯,要承受轻视羞辱,你的满腹经纶博学多才依旧无用。” “楚先生,你在世人眼里永远都只是楚先生,楚长兄,没有人记得你的名字。” “我今日来,以及先前来,也都是因为楚岺,楚先生总不会认为我是钦慕你的学问吧?” 楚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实在是读书人的自尊不能再忍了,他站起来:“既然如此,世子请回吧,我楚岚不敢承受你的厚爱。” 萧珣笑道:“楚先生,你别生气,实话和现实总是很伤人。” 楚岚冷笑说:“我楚岚命不好,活该受此羞辱。” 萧珣声音缓缓:“楚先生也并不是命不好,毕竟你和楚岺是亲手足,两人一样的父母,一样的环境养大,你从文他习武,他有勇有谋,你是尚书名家传人,他建功立业,你开山授徒,他有眼前可见的声名,你有延绵百年育人功绩,你们兄弟两人各有千秋,怎么能说你命不好?” 楚岚也不是没听过夸赞,扭过头淡淡说:“世子过奖了,楚岚不敢当。” “但命好也没用。”萧珣说,“你还是落得如今无人问津甚至苟且偷生的地步。” “世子今晚到底是来护我的还是来要我命的啊。”楚岚气得拍了拍桌子,“我都苟且偷生了,你就放过我吧。” 萧珣哈哈笑,又意味深长说:“楚先生现在也敢跟我拍桌子了,可见命格不同了。” 楚岚眼神闪过一丝不自然,垂目施礼:“世子殿下,楚岚感谢你来相护,只是,楚岚自知不堪,还请世子垂怜。” 萧珣道:“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你并不是命不好,你只是没有遇上登天梯,楚岺结识了陛下,一脚登天,从此你就只能屈居其下,不管做什么,都越不过他的光芒。” 楚岚握了握手,抬起头叹息一声:“这还是命不好,多谢世子,这件事——” “那你现在有这个命了。”萧珣打断他,看着他,“你想不想踏上这个登天梯?” 昏灯下年轻人双目沉沉盯着他,似乎看到他心里去,楚岚不由攥紧了手,挤出一丝笑:“世子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唉,这世道乱成这样,还什么登天梯啊。” 萧珣笑了笑收回咄咄逼人的视线,垂目看自己的手,轻轻抚了抚。 “太子死了。”他说。 楚岚啊了声,声音颤颤:“这,这——” “三皇子,应该也活不成了。”萧珣接着说,“就算活下来,陛下也不会让他当太子,陛下这个人就是这样,多情时宠溺无度,无情时,亲骨肉也不认。” 楚岚嗓子发干:“啊,这个——我这等小民——” 他要说这种事不是他这种小民可以议论的。 萧珣再次打断,抬头看向他:“楚先生,你觉得,是不是我就能当太子了?” 楚岚震惊地看着他,这次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哦,不对,太子的儿子还在呢。”萧珣说,看着楚岚,微微笑,“有他在,我当不了太子。” 一句话宛如一拳捶来,楚岚再承受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他就知道,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他就知道,楚岺带来的一定是麻烦。 天啊,他真要被楚岺害死了。 楚岚呆立如木桩,心中乱七八糟念头,但又一片空白。 室内安静无声,但并没有人冲进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年轻的世子安稳坐着,还自己斟茶,也给楚岚斟茶。 “楚先生。”他说,“坐下说话。” 楚岚呆呆,坐,还是不坐,还能他自己做主吗?他木然坐下来。 “楚先生喝茶。”萧珣说。 楚岚端起茶,喝了口,他该怎么办?做些什么?他不想死—— 看着这男人恢复了先前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板着脸也不拍桌子了,萧珣笑了笑:“楚先生跟楚岺是不一样——” 现在听到这话楚岚一点也不气了,喃喃说:“是,我跟他不一样,我不如他,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萧珣打断他:“我的意思是,你跟楚岺不一样,楚岺就要死了,而楚先生你还要活很久。” 楚岚愣了下,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不杀他了? “世子——”他唤道,但犹犹豫豫一下,有些话还是咽下了。 他不说倒不是他多坚贞,而是害怕——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他还不想死,那现在只能装死。 萧珣不在意他的犹豫,反而抬手温声制止他:“楚先生你先不用说话,听我来说,我说完了,你再论我说的对不对。” 他来论断说的对不对?楚岚更摸不清头脑了。 “先前我说了,太子已死,三皇子已废,太子之子今年才六岁,他是太子血脉,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但陛下不理朝政多年,身体也不好,老弱的陛下,年幼的储君,这对大夏来说是好事吗?” “天下是会因此而太平,还是因此而更加动乱?” “楚先生,您是熟读史书饱学之士,你心里必然有个评断。” 楚岚默然不语,他就算不熟读诗书,也知道听完这些话怎么评断,他又不傻。 萧珣倒也没有逼着他立刻给答案。 “再说楚先生你,我先前说了,我能踏足楚家,跟楚先生你说话,并不是因为楚先生你,而是因为楚岺。”他说,看着楚岚,意味深长一笑,“我是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 楚岚将视线垂的更低,如同老僧入定,听萧珣的声音缓缓传来。 “所以,楚先生现在做什么,也只会被认为是楚岺之力,之功,跟楚先生你,毫无关系。” “我先前也说了,楚岺和你不一样,楚岺就要死了,而楚先生你还要活很久。” “那还要活很久的楚先生,想要怎么活?是现在这样,无名无姓,黯淡无光,苟且偷生?” “还是——” 萧珣的声音顿了顿,一杯茶也递到楚岚眼前。 “与我一起踩上登天梯,一起,上天门。” 一起踩上登天梯? 一起,上天门? 楚岚抬起头看着萧珣。 他似懂非懂,他心砰砰跳。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沙哑,恭敬:“楚岚,不太明白世子您的意思。” 7017k ------------ 第一百零四章 安静 书房里陷入了安静。 萧珣看着楚岚,将茶杯放在桌子上。 “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楚先生这辈子都想都没想过的。”他说,“楚先生的不解也必然多得很。” 楚岚看着跳跃的昏灯,是啊,他哪里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现在甚至还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这件事我可以自己做,完全不用跟楚先生你坐在这里,说这么多。”萧珣说,“这一点是楚先生疑惑之一的吧?” 楚岚下意识的点头,旋即一僵,这,这岂不是承认了—— 但,萧珣都坐到这里了,可见早就知道一切了。 没错,他明明都知道了,直接动手就是了,连人都不用出现,为什么还来说这么多话。 “因为,我太看重楚先生了。” 听到这句话,楚岚再忍不住站起来:“你不要胡说八道了,你——”他盯着这年轻的世子,“你只是要借我的手,让我做恶事,你就能自诩清白无辜!” 他只是怯懦,不是蠢,何必说这种三岁小儿都不信的话。 萧珣一笑,酒窝深深:“我逗楚先生呢,免得楚先生太紧张,看,楚先生发个脾气,是不是好些了?” 今日他楚岚就是老鼠被人戏耍,又能奈何?楚岚颓然无力。 “楚先生,我是在让你替我做恶事,但并不是我不能不愿双手沾血。”萧珣收起笑,“因为接下来,我需要楚先生,当然,确切的说,是需要楚岺,但楚岺命不久矣,所以,楚先生就是我不可缺少的助力。” 他是不可或缺的助力?楚岚终于抬起头看过来。 “楚先生,今日想必你也清楚你兄弟真正的地位。”萧珣说。 楚岚移开了视线,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那人今日来找你,是因为这个,我今日来找你,也是因为这个。”萧珣的声音再次传来,“但那人今日用完你,记得的只是楚岺之功,待楚岺死了,你在他眼里不过是楚岺之兄,忽略不计,但我用你,是真的用了你,是你自己帮了我,事成之后,你在我眼里就不再是楚岺之兄,而是肱骨之臣。” 肱骨之臣! 臣! 这一句臣,赤裸裸的把自己摆在了君的位置。 这一句臣,也是许诺—— 楚岚看着萧珣,他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珣不用他说话,接着说:“而且楚岺死后,你还活着,你作为楚岺唯一的兄弟,他的一切需要你来接替。” 说到这里他再次端起茶杯递到楚岚面前。 “楚先生,我说看重您,并不是玩笑话,我来的确是因为楚岺,但我真切需要的是你。” “将来,我是你的登天梯,但此时此刻,你是我的登天梯。” “请楚先生,与我一起踩上登天梯,一起,上天门。” 他再次说出这句话。 再次听到这句话,楚岚的心依旧砰砰跳,但这一次,他没再说不懂什么意思,而是伸手接过了茶。 萧珣一笑,起身:“今日太多意外的事,楚先生心神动荡,我就不再多打扰了。” 说罢向外走。 楚岚迟疑一下,握着茶杯站起来,犹豫送还是不送。 萧珣停下脚回头:“楚先生,安全方面你不用担心,我的人守住了你家的宅院,会护先生你周全。” 说罢拉上披风遮盖头脸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这句话什么意思楚岚听懂听不懂,藏在壁橱里的楚昭听懂了。 不止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终于明白那一世她死的多冤,又多不冤。 ...... ...... 她摸进书房的时候,是想看看楚岚是不是在这里藏了什么人。 前一段楚岚的这个书房被楚棠要过来送给她用,她对这个书房很满意,不得不说楚宅真是一座好宅院,有楚园这样的园林,也有精致的书房,怪不得楚岚一天天长在这里。 这个书房还暗藏小壁橱,虽然只能容纳一人,但有高窗透气,紧贴书架能随手抽书,还能透过书架缝隙看到书房内。 这边的仆从失魂落魄,都寻着暗处躲着,楚昭顺利从外花窗翻壁橱。 书房里的楚岚失魂落魄走来走去,不察外物。 但书房里没有其他人,楚昭看了看,正要离开的时候,萧珣来了,然后她坐在壁橱里,终于了解了自己的一生。 梁妃骂她的话,楚棠骂她的话,燕狼骂她的话,她都懂了。 她终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她当皇后,的确是交易。 小殿下,的确被托付给楚氏,然后,真的死在楚氏手里。 但是,这又跟她有什么关系?跟他父亲有什么关系?她们父女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 楚昭透过书架缝隙看着外边,她的视线专注又空洞,似乎盯着楚岚,又似乎越过楚岚,看向夜色的深处。 她们父女原来是这样被人戏弄在手掌心上。 ....... ....... 夜色沉沉的皇城,一层层高墙,一幢幢宫殿,似乎隔绝了一切。 深宫最深处的一座殿内,安静的连烛火都停下了跳动,宽大龙床上躺着的人也如同石像。 直到他长长的吐口气,殿内的气息也一瞬间流动起来,烛火跳跃起来,幔帐轻轻晃动,太监们轻轻走动。 “陛下。”一个太监小心翼翼说,“要用点心吗?” 皇帝嗯了声:“吃块酥黄独吧” 太监刚要说话,皇帝又自己笑了。 “忘了,这是贵妃常做的。”他说,“现在贵妃死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陪伴皇帝多年温柔可人的贵妃意图谋害陛下,被陛下勒死,此时还挂在房间的梁上。 贵妃宫里的人无一幸免。 太监想到适才的场面,忍不住抖了抖,在皇城里当太监,自诩什么险恶都见过了,但这种直面屠杀的血腥,听说再多,亲眼所见受到的冲击还是不一样。 “陛下。”他忙道,“咱们御厨也会做这个。” 皇帝这才嗯了声:“那就做些吧,夜还长呢。” 太监一边吩咐人去,一边上前将皇帝搀扶起来,不知道是自己是不是受惊吓无力,总觉得皇帝格外的重。 唉,日夜相伴的女人要害他,亲生的两个儿子在厮杀,出了这种事,皇帝嘴上不说,受的惊吓打击也不小。 毕竟也是个病体孱弱的老人了。 “情况如何?”皇帝问,“太子都死了,还没结束吗?” 太监垂首:“还没,京城里还是很乱,到处都是烧杀。” “皇城也没幸免吧?”皇帝再问。 太监不敢隐瞒,应声是,忙又道:“陛下,外城虽然鱼龙混杂,但内宫禁卫都是精挑细选,对陛下忠贞不贰。” 皇帝发出一声笑,笑的古古怪怪。 “朕才不信他们。”他说,又看了那太监一眼,“你们。” 太监被这话说得头皮发麻,噗通跪下“陛下,老奴——” 但他的忠心没能表达,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 “去把邓弈喊来。”他说。 邓弈?太监愣了下,邓弈是什么东西? 太监不敢说不知道,不知道的自己去问就行,总不能问陛下,他转身要走,又被皇帝叫住。 皇帝从身上扯下腰带扔过来。 “拿着这个,免得他不听。” 7017k ------------ 第一百零五章 两语 陈太监跟在皇帝身边有十几年了,皇帝不理朝政也十几年了。 对于太子长成且主管朝政多年的皇城来说,主人是谁,是有些模糊了。 其实陈太监说出那句内宫禁卫都是精挑细选,对陛下忠贞不贰的话时,他也觉得好笑。 就比如他,他也不是对陛下不忠,只不过除了陛下外,对其他人也可以忠,如果其他人需要的话。 不知道接下来这个其他人会是谁。 太子是不可能了,三皇子吗? 他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然后听到陛下一个人名,这个人名很陌生,他很茫然。 十几年了,陛下身边能叫上名字的也就那几个人,不是没有人想挤到陛下面前,但陛下懒得看,更懒得记,再后来有了太子,有了三皇子,陛下这里就更冷清了。 “邓弈是什么人?”他急匆匆的往外走,一边问,“为什么一个宫门令陛下会知道?” 更奇怪的是陛下还要给这个宫门令腰带做证,似乎不这样就传召不来。 这什么人物啊? 深宫里漆黑一片,他叫了十几个太监陪同,急促的脚步敲打在石板上,让心跳得更快。 十几个太监听到这个名字也是茫然。 他们在陛下身边从未听过。 陛下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宫门令?宫门令不都是太子挑选的吗?也不到陛下跟前来—— 今天匪夷所思的事太多了。 虽然一颗忠心可以摇摆,但此时此刻,眼前只有陛下一人,只能忠心听命行事。 内宫门这边灯火明亮,但让人更心惊胆战。 他们还没靠近,就有禁卫们喝问:“站住!来者何人!” 与此同时还有闪着寒光的弓弩对准,太监们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内宫门也不知道落入谁的手里了—— 但不管落入谁手里,爹总要认的吧。 他们忙道:“陛下有令——” 但弓弩并没有放下去:“可有令证?” 看起来如果没有令证,他们就会当场被射成刺猬—— 这就是这个邓弈的做派?陛下果然很了解这个邓弈,陈太监吸了口气,举起腰带:“有——” 灯火照耀下太监们清晰可见,举起的明黄龙纹腰带也清晰可见。 站在宫墙上的官吏们松口气“竟然真是陛下的御带。” 但旋即又提一口气“陛下的腰带是自己解下来的,还是被——扒下来的?” 先前深宫里的动静他们也听到了,厮杀声哭喊声,比外城传来的不小呢。 他们不知如何是好,邓弈立刻带着人去查看,但被寝宫的禁卫拦住了,说陛下有令不得靠近。 不让靠近,邓弈没问要令证,立刻带着人回来了。 “那现在这陛下有令,听不听?”他们看邓弈,问。 邓弈没有丝毫的犹豫:“听。”说罢抬手示意放行。 此时此刻内宫门都听他了,禁卫们立刻放行。 陈太监疾步过来,看这边穿着官袍的官吏,年纪不等—— 其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官吏看起来很普通,官袍也是最低等,但视线不自觉的就落在他身上,大概是因为其他的官员都不自觉地依偎着那人而站吧。 陈太监举着明黄腰带:“陛下召见,请速速随我来——” 他故意耍了个滑头,没直接喊邓弈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那几位官员神情有些古怪——竟然没有立刻应声。 以往听到陛下召见,一个个都如同登了天,看看现在,陈太监心里冷笑。 以往陛下召见,的确是好事,但现在么,谁知道进去了是不是会真登天驾鹤西去——官员们视线犹豫。 邓弈站了出来,伸手接过腰带:“邓弈领命。” 果然他就是邓弈。 陈太监看着他,神情复杂。 果然陛下就是陛下。 你以为看透了,但其实深不可测。 ...... ...... 在官员们紧张不安同情的视线中,邓弈独自跟着陈太监走了,皇帝传召,也没有带着禁卫去的道理,这一去是生是死,就看造化了。 陈太监也不时的看一眼邓弈,昏灯下见他神情平静,更没有问东问西。 “邓大人来宫门卫多久了?”陈太监忍不住问。 邓弈道:“没多久。” 陈太监道:“老奴常在深宫,都没跟邓大人打过招呼,惭愧惭愧。” 邓弈道:“无妨,我从未进过深宫,你我也没机会打招呼。” 从未,陈太监心里更惊讶了,更不知这邓弈的来历了,今晚他的眼被夜色蒙上什么也看不清了,也不敢多问了,低着头带路。 邓弈看着深宫,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来,此时的深宫阴暗,弥散着血腥气,浓墨中隐隐有人影重叠,夹杂着似真似幻时有时无的哭声,宛如鬼蜮。 但走进皇帝寝宫,感觉又回到了人间。 室内灯火明亮,一个敞着明黄袍子的老人坐在榻上吃点心,吃的似乎不怎么满意,皱着眉。 “太甜了。”他说,将点心扔回盘子里,“跟贵妃做的一点都不一样。” 旁边太监们忙递上茶。 老人不耐烦的摆手,太监们忙退开。 陈太监上前施礼:“陛下,邓弈到了。” 邓弈下跪施礼:“臣邓弈,叩见陛下。” 他低着头感受上方老人的视线看过来。 “你多大了?”皇帝问。 邓弈道:“臣今年八月就满三十一。” 皇帝嗯了声:“三十立于礼。”又问,“读过书吗?” 邓弈道:“读过,年少时曾赴鲁郡学诗,只是长兄早亡,寡母病弱,只学了五年不得不归来。” 皇帝嗯了声:“鲁诗,那是申培公一脉。”又问,“之后做过什么?” 邓弈道:“臣在乡里做了亭长三年,后入县衙做了书吏三年,又在郡城太守府司监两年,后赴任监御史门下巡吏,与去年入京到卫尉府令丞,月前刚调任宫门卫。” 皇帝听完笑了:“当差还不少,从上到下,你什么都干过了。” 邓弈道:“臣食君之禄,当兢兢业业。” 听着这君臣一问一答,一旁的陈太监更惊讶了,怎么听起来陛下不认识这个邓弈,这是现场打听? 不过这个邓弈起家竟然是一个小亭长,如此不堪的出身—— 陛下到底叫邓弈来做什么?总不会是乱夜无眠,找个陌生人来聊天吧? 陈太监胡思乱想,一边竖耳听皇帝说话。 皇帝没有再问邓弈,唤:“来人。” 陈太监忙应声是。 “取朝官袍绶带来。”皇帝说,指了指邓弈,“赐予邓弈。” 陈太监和邓弈都惊讶的抬起头,不同的是陈太监愣愣,而邓弈则再次叩拜:“臣谢恩。” 皇帝看着邓弈,问:“这时候让你当朝官,你怕不怕?” 邓弈抬起头,神情平静,眼神烁亮:“臣先前当亭长时,不惧怕去当书吏,今日臣身为宫门卫,亦不惧当朝官,臣只听皇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哈哈笑,伸手指着桌案上。 “邓弈,这里是朕的玉玺,皇城卫令,京营虎符,如今皇室动荡,朕任命你为太傅,大夏的安危,朕交给你了。” 邓弈挺直身子,抱拳一礼,再附身叩拜。 “臣邓弈,领命!” 7017k ------------ 第一百零六章 宫城 今晚的事如巨浪,且一浪接一浪不停。 站在内宫门外的官员震惊的看着重新回来的邓弈。 这一去一回,宛如换了个人。 先前的青袍小吏变成了红袍权臣,头戴高冠,腰垂朱紫绶带,身后禁卫如扇展开。 这可真是登天去了。 “邓——邓大人。”一个官员张口因为习惯差点喊出邓弈,还好下一刻及时改了,“陛下如何吩咐?” 邓弈拿出玉玺:“陛下命我为太傅,掌管大局。” 太傅!还有,玉玺!陛下竟然把玉玺都给邓弈了! 要知道太子监国这么多年,玉玺摆在皇帝的御书房里,可以取用,但从不曾被太子随身所带。 官员们顿时忙叩拜“陛下万岁。” 邓弈收起玉玺,上前搀扶他们:“陛下如此重托,还请诸位与我同心协力,待世局安稳,必有回报。” 官员们顿时激动不已,邓弈就算是一步登天,也还是大方的脾气,看看这许诺干脆痛快。 “邓大人尽管吩咐,我们与你同在。”他们纷纷表明忠心。 甚至有人撩起衣衫就要冲出去杀敌。 邓弈拦下他,道:“我们今晚唯有一个使命,就是守住内宫,保证陛下安全,至于其他的事,我们不管。” 他看向外皇城,先前那边也有厮杀声传来,应该是三皇子和太子的人马争抢控城。 “不管他们怎么你死我活,只要不来内宫,他们就依旧是皇子。”他看向前方外殿说,转头对身边的皇帝禁卫首领吩咐,“但一旦有人接近内宫,就是逆贼。” 逆贼可杀,就算是亲生子也不例外。 “格杀勿论。” 不管是来求救,还是来逼宫,求救的生死已定,没有救的必要,逼宫的,自然更该死。 禁卫首领应声是。 听到这话,官吏们有些心惊肉跳,真是好狠好无情的心肠,不知道是皇帝的意思,还是邓弈的?但不管谁的,现在不用去拼命,官吏们又都松口气,表示如果有人敢闯宫来冒犯陛下,他们第一个冲上去跟他们拼命,然后再问:“那我们现在能做些什么?”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有关现在,而是待天亮,待事后,该怎么做。”邓弈说,看向外殿,“我去太傅殿。” 外殿是朝议的地方,重臣们也都有自己的场所日常办公。 现在邓弈是太傅了,当然应该去太傅的地方,官吏们纷纷赞同,邓弈安排了人手守好内容,又点了人马,披甲带械黑压压的簇拥着他向外殿来。 重重的脚步声让地面都颤抖,举着的火把照的夜色一片炙白。 邓弈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变了一个模样。 但,也没有太虚幻,他的脚步稳稳,心情也很平静,就好像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邓大人这么厉害—— 他突然想到那个女孩儿说的话,嗯,如果那个女孩儿知道现在他成了太傅,也不会震惊,只会说,邓大人就是这么厉害。 没错,邓大人就是这么厉害,他能从一个亭长变成县衙的书吏,十年之后,从宫门令变成太傅,手握玉玺,腰挂虎符,又有什么奇怪。 “太傅大人。”一个官吏想到什么凑过来,已经很习惯的喊太傅,就像一直如此一般,“原来的太傅怎么处置?” 皇帝不理朝政多年,并不是朝中就没有太傅,太傅一直都有。 待事情落定后,两个太傅相见,会不会尴尬? 邓弈笑了笑:“我会提前处置他,不会让他为难。” 这话说的,果然很太傅,官吏缩了缩头,更加坚定热情引路“太傅随我来。” ....... ....... 外城楼墙上燃烧的火把,照耀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很显然这里经过了一场恶战。 虽然现在没有惨烈的场面,但厮杀还未停止。 五个人影出现在前方瓮城的城墙下,这里已经没有灯火,他们隐藏在黑暗里,动作很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但刚要跨入门洞,黑暗里有宛如一只黑猫的人掠起。 一个起落最前方的人被割断了脖子,还没等两边的反应过来,左右两只脚狠狠踢在咽喉上,三人一声未吭跪地倒下死去了。 后方两人飞快后退,同时举起寒光的长刀向前劈去,但还是晚一步,那人扑来过来,手脚分别同时缠住两人,一个飞旋,三人同时落地,伴着叮铛刀撞地的响声,其中两人不动了。 人影从其中站起来,俯瞰地上新鲜的死尸,点燃火捻扔在其上,又将四周散落的火把扔过来,火光顿时蹭蹭腾起,黑暗瞬时被吞没,瓮城正门楼变得明亮,刺目。 那人影站在其中宛如一根长枪,闪着寒光,震慑着前方窥探的视线。 “燕来,燕来。” 旁边敌台上响起喊声,同时一架软梯被放下来。 人影三步两步跃起,抓住软梯,如猫儿一般零落的爬上去。 他翻过城墙落入其中,其他禁卫忙将软梯快速的收起。 这边有火把,照出落地的人,正是谢燕来,此时此刻的谢燕来,比那日在街上被鞭打看起来还恐怖,脸上身上都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抬手轻轻擦了擦脸颊,原本一滴血变成了一片,跟白皙的皮肤呈鲜明的对比,火光下骇人。 拉他上来的是七八个禁卫,他们脸上身上都是血,但相比谢燕来要好得多。 “这群崽子们,还会来的。”其中一个面色发白说,“我们人太少了。” 谢燕来越过他们看向后方,这里是宫城墙,零零星星的有火把,可以看到其上零零星星站着的禁卫。 大约有数十人。 瓮城以外的人马至少还有三百人。 而且,远处的夜色里还有厮杀声传来,整个京城都似乎燃烧混战。 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还会向皇城冲来。 “燕来。”一个禁卫说,“我们向内宫退吧。” 内宫皇帝的禁卫还有很多,那里也最安全。 谢燕来回头看向沉寂的内宫。 “外边打成这样,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个人出来问都没有,你觉得,他们是不知道呢,还是什么都知道,但不理会?” “对太子生死不理会,对三皇子作恶不理会,你觉得,我们如果跑去求救,他们会理会吗?” 估计还没近前,就被乱箭射死了。 7017k ------------ 第一百零七章 谢子 听到谢燕来这样说,禁卫们神情震惊,脸色更惨白,但并没有人有异议。 如果不是谢燕来,他们此时此刻都变成尸体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他们当时正在城门交接班,面对迎面走来的禁卫,刚要按照习惯走上前,谢燕来忽的制止了他们。 “今日领班是谁?”谢燕来喝问。 那边的禁卫显然一愣,然后呵斥“问那么多干什么!” 他们的话音落,谢燕来就喊:“贼子受死!” 伴着这句话,手按在了长刀上。 禁卫们吓了一跳,谢燕来这是干什么? 日常跟他人不合吵骂,动手也常有,尤其是这几天,以前虽然看不起谢燕来,顾忌他是谢氏子弟,大家表面都客气,但自从谢燕来当街被家中鞭打后,大家看待他就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甚至当着面嗤笑。 谢燕来伤没好,人依旧好斗,这两天几乎天天跟人推搡。 但动刀就不一样了,这是要人命啊——让邯郡山村的村民丧命,谢家子可以毫发无伤,但皇城禁卫被杀,那就不是谢家家长打骂一顿就能了结的。 虽然他们也不太喜谢燕来,但出了人命大家都有麻烦,禁卫们忙上前要按住谢燕来,还没伸手,就见对面的来交接的禁卫叮铛乱响,都拔出刀来—— 禁卫们愣住了,不至于吧,今晚怎么人人都很冲动?谢燕来还没拔刀呢,对方已经拔出来了? 这也是要拼命? 这边愣住了,那边的禁卫似乎也愣住了,气氛有些诡异。 “你们——”谢燕来身边的禁卫也有些觉得不对劲了,没有再上前,而是问。 但他的话没问完,对面的禁卫们知道暴露,干脆不装了。 “杀了他们。”为首的人喊道。 厮杀就这样开始了。 伤亡还是很惨重,似乎一眨眼间,半数的禁卫都成了敌人。 他们因为谢燕来的阻拦,以及诈唬,让对方提前暴露,得到了后退和示警的机会,最终成功退回了城楼。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能看到京城都陷入了厮杀,到处都是火光。 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太子,真的,出事了吗?”一个禁卫喃喃。 先前厮杀的时候,对方喊了很多可怕的话,比如太子死了,杨氏谢氏谋反,三皇子惩奸除恶,护驾,立刻束手就擒,否则皆是谋逆—— 后边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们都是在京城混的,听听也就罢了,最关键是前边,太子死了。 太子和三皇子之间暗潮汹涌,大家都知道,但真没想过三皇子会真动手,太子真会死。 诸人的神情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谢燕来说,看了眼四周的人,“你们现在想去投降吗?” 太子如果死了,那就剩下三皇子,将来三皇子就是—— 禁卫们神情有些复杂。 “杀了我这个谢氏子,还能当个功劳。”谢燕来接着说,视线巡弋。 火把照耀下,披着一身血手里握着刀的少年,杀气骇人,看到他的视线,诸人不由避开。 先前不是没有人这样想,还有人这样做了,趁着谢燕来迎战的时候,摸到后边要对他动手,但被谢燕来反手杀了。 一次两次三次,没人敢来这样做了。 以前就知道这谢家子暴虐凶悍,今天才算是真正见识到是怎样的凶悍。 “我奉劝大家别这样做。”谢燕来说,“第一是,我不想死,所以要杀我没那么容易,再者就是,杀了我,你们也没好下场。” 没好下场?禁卫们又抬起头,对视一眼,有些不解。 少年一跃,跳上墙垛,背对诸人,刀在手里一转。 “别忘了,大家的身份是禁卫,是为陛下守护皇城禁宫之卫,皇帝没有发话,你们投了别人,引人入城,你们能有什么好下场?”他说,微微转头看诸人,火把照耀下凤眼冷笑,“皇帝不会饶你们,而未来之主,也不会用你们这种人。” 诸人神情变幻,他们都是最接近皇权的卫士,当然最知道上位者的秉性。 “燕来说的没错!”一个禁卫站出来,大声说,“我们是皇城禁卫,职责就是守卫皇城,不管是谁,哪怕是太子,敢带兵来侵犯,就是逆贼,没有陛下的命令,我们誓死也要守卫皇城。” 随着他的喊声,更多的禁卫站出来,纷纷赞同。 “燕来说的没错。”“你们别想着让燕来死,想想是谁让咱们死吧。” 一时间气势如虹,一扫先前茫然,都看向站在墙垛上的握刀少年。 “燕来,我们都听你的。” 谢燕来没理会身后的喧嚣,握刀看着城墙外,道:“不用听我的,大家尽职尽责就足矣,至于结果如何,尽人事,听天命吧。” 先前领头喊话的禁卫便一摆手:“尽职尽责,就是死了,也不会祸及家人,都散开守好城墙。” 禁卫们齐声应是,毫不犹豫的散开了。 这边只剩下这禁卫几人,他们再次喊谢燕来。 “燕来,你放心吧,事到如今,大家都拼命了,不会再有人想着拿你换功劳。” 还有人狠狠道:“谁要敢这么做,老子第一个宰了他,老子的命,是燕来你救的,要不是你替我挨了一刀,老子现在已经见阎王了。” 对于这种表心意的话,谢燕来依旧没有什么激动,淡淡道:“已经拼到现在了,怎么也要熬个结果。” 几人点头,一人又道:“燕来,适才消息说,内宫里似乎出来一群人。” 谢燕来看向内宫方向,似乎灯火摇曳,又似乎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他们到这边来了吗?”他问。 那禁卫摇头:“没有,不知道在做什么。”忍不住上前一步,“燕来,要不要去看看问问?” 谢燕来嗤笑一声:“不用,他们不在意,我们也不在意,都这样等着吧。” 禁卫们说声好。 谢燕来没有再说话,等着吧,不止对现在的事不在意,对于结果他也不在意。 不管什么结果,他都没有好下场。 三皇子赢了,谢氏完蛋,他也完了,谢燕芳赢了,他依旧是谢氏家里的一条狗。 谢燕来收回视线看向城外,城外的厮杀混战还在继续,那个女孩儿怎么样? 她一心要离开京城,结果一直没能达成心愿,如今陷入了乱事。 现在她是不是在恨他,怪他不早点替她送信,让她爹爹把她接走。 想到这里,谢燕来忍不住笑了笑,垂着的手握紧了刀。 楚昭,最好好好活着,如果这次能活着,他就立刻替她送信。 如果,他这次也还活着的话。 7017k ------------ 第一百零八章 命运 外殿的右边,最正中的一间大殿,是太傅日常所在。 当朝太傅是皇帝任命的,皇帝身体不好,立了太子,选任了太傅辅佐太子,就不管了。 不过自从太子监国后,宠信自己任命的骑射官,再加上杨国舅大包大揽,太傅名义上是太傅,实际上俯首杨国舅,事事听从。 太傅所在的值房有些杂乱,因为杨国舅很多时候也在这里,美其名曰不浪费,一殿多用。 灯火点亮,太监们和几个官员都抢着整理收拾。 邓弈并不在意,随意的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翻看文卷。 “大人,外城墙那边并没有人来。”一个官员小声说。 这里距离外城已经很近了,灯火点燃,人走动,那边肯定能看到。 此时禁卫们散落四周,握着弓弩,严阵以待。 但并没有人来,连窥探都没有。 邓弈握着文卷抬起头,笑了笑:“看来那边有聪明人啊。” 来报告消息表忠心,或者求救打探消息,是理所当然合情合理,没想到真有人能经受诱惑,纹丝不动。 不过,聪明人多得是,也并不表示聪明就有好运气,比如那个谢三公子谢燕芳—— 太子死了,一切成空。 邓弈不再理会,继续看文卷,他有很多新的东西要学,虽然骑射莽夫也能当官,虽然此时此刻也不是论能力,但这个官要当的漂亮,也不能仅靠运气和莽力。 官员们不敢打扰邓弈,轻轻退出去守门以示忠心,殿内只一些太监忙碌。 一个太监将更多的灯端过来,一个太监还烧了茶给送过来。 邓弈随手端起喝了口。 “太傅大人觉得还合口吧?”那太监问。 这太监竟然还没退开?还要询问?邓弈握着茶杯看过来,见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太监,普普通通混不起眼。 这是皇帝寝宫那边跟过来的太监,能在皇帝寝宫这么多年的老人,可不是普普通通。 他的视线有些犀利。 面对犀利的视线,那太监没有丝毫退避,似乎不察不觉,说:“这里没什么好茶,老奴特意从陛下那边带来的,只是水实在仓促准备不了。” 邓弈哦了声:“还好。” 说罢垂下视线继续看。 那太监依旧没走开,用袖子轻轻擦拭桌案上的灰尘,低声说:“中山王世子想要进皇城守护陛下——” 邓弈握着文卷的手微微一顿。 “——请邓大人按照许诺。”那太监低着头轻声说,“开门。” 那太监说完这句话垂首退开了。 邓弈握着文卷沉默,忽的笑了。 中山王,难道就是那个又聪明又有运气的人? ....... ....... 马蹄急响,萧珣已经穿过浓黑和火焰混杂的街道,回到了驿所。 这里显然也经历了厮杀,四周的房屋还在燃烧,街上散落着尸首,有官有兵也有民众。 萧珣视而不见下马走进驿所。 驿所里那些曾经对世子笑脸相迎的官吏杂役们都不见了,也不能说不见,他们都变成了尸首躺在地上,整个驿所没有一个活物,这当然——不是三皇子干的。 当然,最终是要算到三皇子的头上。 萧珣踩着一具尸首迈上台阶走进室内。 “其实何必离开呢,就在楚家,我们自己动手就好。”铁英在后跟着,皱眉不解。 他可看不上楚岚。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 宁昆笑了笑:“你不要小瞧读书人,一个读书人起了狂心贪心,那是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的,再身份高贵,再功夫高强,都能死在他们手里。” 说到功夫高强时还加重语气,看着铁英。 铁英哼了声。 萧珣安抚他:“别担心,我们的人也都在,他做不到我们再动手。”又解释,“让他亲手做,是让他递交投名状,将来才能受制于我。” 铁英道:“就算没投名状,楚岚这种人也对殿下言听计从。” “只言听计从还不行,还要主动替我握刀去杀人冲锋才行。”萧珣说,“你也说了,楚岚此人不堪,不给他套上枷锁,他是不会为我拼命的。” 宁昆点头:“世子识人用人透彻。”又道,“回来驿所也好,这里离皇城更近,到时候进宫也方便。” 萧珣看向皇城所在的方向,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神情复杂。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这真如父王所说,京城很危险,但也正如父王所愿,最危险的地方也才最有机会。 太子突然要去狩猎,还像三皇子那样征选力士,他立刻让人混进去——谁手里还没有大力的好汉呢。 三皇子有心弑兄,他就助他一臂之力。 想到这里萧珣一笑,脸颊酒窝深深。 太子死了,三皇子不管是被谢氏疯狗撕咬,还是被皇帝问责,也都等同与死了。 再除掉太子的儿子,皇帝唯一的血脉就断了,大夏的皇位,就只能属于他们中山王一脉了。 父王也终于能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了。 父王多年筹谋人脉,父王自小精心教导他,父王在合适的时机将他送入京城。 这一切看起来是运气,但其实是父王敏锐聪慧呕心沥血。 想到这些,萧珣眼中满是敬佩。 “这一切,就该属于父王。” 除了父王,还有谁!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跟楚岺牵涉关系。”宁昆说,意味深长感叹,“世子,现在看到楚岺隐藏的地位多厉害了吧。” 骤逢大变,满城权贵,太子遗孤竟然投奔楚岺,只相信楚岺。 哦还有,父王还告诉他京城一条密道,今晚他亲眼看着一个太监抱着一个孩子从中走出来。 这是只有皇帝才知道的秘密,当年,先帝珍爱父王,告诉了父王—— 可见,在先帝眼里,这皇位本就意属父王。 “陛下对楚岺的信任,楚岺对陛下的忠贞,绝不一般啊。”宁昆感叹,“如果殿下能跟楚小姐结亲,陛下更认定殿下。” 萧珣笑了笑:“无妨,待见了陛下,我会对他讲述我和楚小姐的缘分,然后请陛下赐婚。” 宁昆抚掌:“也好,也好,如此甚好。” 不仅陛下能安心,楚岚也能安心,而楚岺,更是不得不成为世子的人,楚岺的人脉归他,而骂名则归楚岺。 看着萧珣脸上的浅笑,宁昆又有些同情。 “只是委屈殿下了。”他说,“有这样一位妻子,日子不太好过。” 至少要有一段日子不好过。 毕竟是皇帝赐婚,这个妻子要踢掉没那么容易。 萧珣笑了笑,看向门外的夜色,夜色沉沉又冰冷,就像那个女孩儿看他的眼神。 有这样一位妻子,日子一定很有意思。 ....... ....... 今晚的夜格外的长,浓墨的夜色始终不肯散去。 感觉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为什么天还不亮? 但又很害怕天亮。 如果天亮了,这就不再是一场噩梦了。 小小的孩童蹲在柴堆中间,将头埋在膝头,拼命闭着眼。 咯吱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还有一盏灯照进来,昏黄的光穿透了柴堆,穿透了他的膝头。 好亮!好讨厌! 孩童想大喊大叫,如果是以前,他就会这样做,身边的每个人都怕他,绝不会忤逆他,但现在他只能紧紧的闭眼闭上嘴,努力缩起来,连呼吸都停下,免得被人发现。 “你们在这里吗?”有女声低低响起,似乎她也不确定自己在找谁,然后停顿下,说,“我是楚岺之女,楚昭。” 楚岺之女,楚昭。 孩童慢慢睁开眼,从手指缝里看去,透过指缝,透过柴堆,看到昏黄的灯影里站着一人。 她好像很高,但好像又比他大不了多少,她有着黑黑的头发,莹白的肌肤,眼睛像星辰一样亮。 7017k ------------ 第一百零九章 夜色 他还是个孩子,见过的听过的熟悉的人优先。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楚岺,楚昭,听到这个名字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就在刚刚不久,这个名字被刻在他心里,伴随着生死别离的冲击。 他在黑暗里柴堆下看着她,一动不动。 身边悉悉索索有人站了出来,轻声问:“楚小姐?” 楚昭大喜,看到一个人影从柴堆旁站起来,她忙上前,手里的灯照出这是一个老者。 老者头发有些凌乱,面白无须,套着一件很明显不合体的仆从衣衫。 “我是楚昭,我偷听到伯父跟人说话。”楚昭不待老者说话询问,直接说,“小殿下在这里吗?” 老者神情微变,他听懂了女孩儿话里的那个字,偷听,别人。 楚岚在和别人说! 他看着这女孩儿,毫不犹豫,伸手将一旁的柴搬开。 “小殿下在这里。”他说。 楚昭便看到到柴堆下缩成小小一团,昏灯摇曳,那孩子一双大眼定定的看着她,一动不动。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楚昭的眼一涩,她伸出手。 “来。”她轻声说,“跟我走。” 老者要说什么,却见一动不动的孩童,起身抓住了楚昭的手。 楚昭将他拉近在身边,要抱起他。 她虽然十三岁了,但其实也算是个孩子,抱起六岁的孩童,宛如猫叼老鼠—— 老者忙道:“我来我来。”他忙抱起孩童。 楚昭也不勉强,转身向外走,老者也不问,果然就跟着她走。 后院一片漆黑,楚昭提着小灯昏昏照路,只听到两人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一处院门。 “小姐。”阿乐的声音从旁传来,门也被打开了。 楚昭带着老者两人走过去,阿乐将门关上,连栓了几道,又用木板顶住。 “小姐。”她这才看老者和孩童,也不问,将地上放着的包袱打开,“东西准备好了。” 楚昭对老者说:“我们要出去,外边有人守着,你们乔装一下。” ...... ...... 夜色街上的哭喊厮杀声似乎小了很多,楚园里的声音突然杂乱了很多。 躲在假山缝中的楚棠被吓了一跳。 “干什么呢这是?”她低声喝问。 挤在身边的婢女跟着点头生气:“就是,这都什么时候了,阿昭小姐让他们躲进来已经够危险了,还大声吵闹。” 话随这样说,主仆两人一动不动,谁也不肯去阻止这吵闹。 “怎么回事啊!” 守在门边的仆从惊慌不已,看着推开楚昭小姐的一老一小。 昏暗里穿着花布衫的老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儿,看起来臃肿不堪,力气还不小,将楚昭和阿乐都撞开了。 “我们要回家,我儿子还在家。”那老妇人喊,声音哭泣含糊不清怪异。 “外边还是很危险的。”楚昭急道,“你们别出去。” 阿乐生气:“小姐,别管她们,她们要死就让她们去死,在这里吵闹,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听到这里,守门的仆从更惊慌了,是哦,在家里吵闹,会引来麻烦—— 他们往后退了一步,没有阻拦,让那抱着孩子的老妇人把门打开,跑出去了。 楚昭跺脚:“太危险了,我去把她们劝回来。” 跟着跑出去。 “小姐,别管她们——”阿乐要去劝小姐,跟着追出去。 仆从们站在门内,不知所措,追出去,不敢,不追出去,也不太敢。 “小姐,小姐——”他们扒着门小声的唤,“快回来——别管她们——” 这边的动静在暗夜里很显眼,引起了四周藏着的视线的注意。 怎么回事? “有人跑出来。” “是普通人。” “楚园来了很多躲避的民众。” 低低的声音交谈,眼神交汇,夜色依旧凝滞。 楚昭已经追上了抱孩子的老妇人:“外边真的太危险了,等天亮再回家吧。” “你担心你儿子,你如果出事,你儿子该多伤心。”阿乐也生气地抱怨。 老妇人拉长声哭泣“就是死我也要跟儿子死在一起——” 怀里的女孩儿忽的也哭起来。 楚昭伸手拍抚“您们别哭,别哭——” 阿乐呵斥“小声点小声点——” 四人拉拉扯扯沿着巷子向外走,很快就要走出巷子,消失在夜色里—— 夜色里凝滞地视线忽的摇晃起来。 “不行。” “一个人,一条狗都不能放出去。” ...... ...... 走快点。 但又要走慢点。 楚昭告诉自己。 前方的街口已经快要到了。 “我们往哪里走?”阿乐低声问。 楚昭看着前方黑暗的夜色,远处有厮杀声,哭声不断。 身后是猛兽张开口,身前又何尝不是呢? “我也不知道。”她低声说。 留在家里是死,跑出去,或许,有机会—— 跑出来了,却不知道要去哪里,这让人多绝望,多质疑,但抱着孩子的老妇人没有半句询问,脚步也不迟疑,紧紧跟着这女孩儿。 怀里的孩童也不哭泣了。 似乎她就算是要带他们去无间地狱,他们也一步跟着迈进去。 如今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已经在地狱了。 “小姐——” 身后陡然传来喊声。 “小姐,快回来,老爷有令——” 阿乐回头看去,见家宅那边有黑影冒出来,化作两个人影,追来。 听声音像是仆从担忧,看动作,仆从跑得真快啊。 阿乐攥紧了手,所以,这样还是不行—— 楚昭停下脚:“你们来的正好。” 她说,转身迎向来人,站在路中间,也挡住了来人和老妇人。 “快帮我劝劝她们——或者护送她们,太危险了——” 看到楚昭如此动作,近前的仆从将手垂下,用衣襟掩盖了什么,放慢脚步。 “好。”他们说,如果能不动声色把人带回去,更好。 他们倒不是畏惧杀人,是为了能杀更多的人,免得打草惊蛇。 他们垂下头装作温顺仆从的模样,从楚昭身边走过。 就在经过的那一刻,女孩儿袖子里滑落两柄短刃,宛如一只狸猫跃起,一左一右两刀。 两个仆从的脖子被刺穿,他们剧烈的扭动,从衣襟下拿出刀,但已经晚了,他们只来得及转过身看着女孩儿。 他们脖子上冒出的血溅了女孩儿一脸一身,在暗夜里白白的脸红红的血闪过诡异的光芒。 叮当一声手里的刀落地,两人也倒在地上。 ....... ....... 黑暗里街边的墙上有个黑影动了动,吹了一声无声口哨。 “厉害啊。”他小小眼睛瞪圆,“阿昭姐姐打架果然厉害。” 7017k ------------ 第一百一十章 人来 身后有人追来的时候,老妇人没有什么紧张,但当楚昭停下回身的时候,他不由停下脚,抱紧了怀里的孩童。 孩童抓紧了他的衣衫,倚在他的肩头向后看。 昏昏暗暗的夜色里,看到那女孩儿突然拔出刀,突然杀了人。 血喷出来好多,好像溅在他的脸上了。 他睁着眼一眨不眨,毫不在意。 以前他从未见过杀人,甚至没有见过血,但这一晚上,他似乎泡在了血海尸山。 阿乐也瞪圆了眼,有血溅在她的脸上,她的手里也攥着一把刀。 小姐适才是交代过,会很危险,会杀人,会被杀。 她也不怕的,虽然,她从未杀过人。 小姐也从未杀过人,小姐说杀人就杀了! 小姐,好厉害! “走。”楚昭握着刀一步跨过来,推老妇人。 老妇人这一次的脚步更快了。 阿乐落在楚昭身后,这一次打定了主意,她一定要比小姐更先动刀,她也要杀人。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但还是被察觉了。 当那两人倒地的时候,巷子深处的黑暗里冒出更多的黑影,席卷而来,卷着夜风,风中是寒光血腥气。 楚昭举着刀,一跃就要上前。 “小姐我来。”阿乐抢先迈步,挥舞着刀杀过去。 几声闷哼,刀光挥动之处,一片人影倒下。 阿乐都呆住了,她,其实还没,挨到—— “退后。”楚昭一把抓住她,向后退。 视线看向四周。 巷子两边的墙上,有一个个人影跃下,宛如镰刀,所过之处,奔到面前的人影都纷纷倒下。 更深处,厮杀声也随之而起。 这些人,是什么人? “喂。”一个女声从墙头上落下。 楚昭看过去,昏暗里看不清模样,但能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身形,身边还有一个小身形。 那小身形手一晃一晃,闪着寒光。 再看那些席卷黑影里的人们,有男有女有老—— 看起来就像是四周住的邻居,但,什么时候邻居都能杀人了? 楚昭攥着刀,还没问话,那女声再次开口。 “需要马匹吗?”她问。 靠着人腿跑,当然比不上马匹,楚昭看着那女孩儿,干脆利索地说:“要。” 蹲在那女孩儿身边的小身形便打了个呼哨。 就见街上一处紧闭的门打开了,伴着嘶鸣声足足有十几匹马冲出来。 “走走。”女孩儿摆手喊。 楚昭一句话不多问干脆利索转身,扶住老妇人就向马匹所在跑,阿乐紧随其后。 这些马不仅配好了马鞍,还悬挂着刀弓箭兵器。 楚昭随便抓住一个翻身上马,转头说:“小——孩子给我。” 她本要称呼小殿下,但又觉得不妥。 老妇人还没动作,怀里的孩童抬起头,再次主动对着楚昭伸出手。 老妇人忙将他向楚昭递去。 楚昭将孩童抱起来揽在身前,老妇人,阿乐也各自上马。 楚昭回头看了眼,巷子里的厮杀声更浓,似乎有无数的黑影卷来,但那女孩子站在高墙上,宛如洒下一张网,硬是把黑影们牢牢困住。 “走!”她再次大声喊。 楚昭收回视线,将刀收起来,从马身上抽出长枪握在手里,催马向前疾驰。 “向皇宫方向去。”她喊。 老妇人在后终于开口说话:“皇宫那边都是三皇子的人,太危险。” 楚昭头也不回:“危险,那就让大家都危险。” 让三皇子也知道中山王世子正在渔翁得利。 就算打起来,三方混战,他们也比现在被无声无息围杀要好。 越乱越有生机。 但才催马疾驰几步,前方的街上响起急促马蹄声,显然又有人过来了。 萧珣既然起了杀心,必然在楚宅布下天罗地网。 中山王父子筹谋这么久,怎能让她轻易就逃出生天。 “楚小姐——”老妇人颤声说,似乎想问怎么办。 楚昭握着刀看着前方:“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能不能带着你们逃出去,我唯一能承诺的就是——” “在你们死之前,我先死。” 如果这就是小殿下的命运,是萧珣栽赃给父亲,是楚岚鬼迷心窍的命运,那这次她跟他们一起死。 唯一可惜的是,这一世重来,她还是没能见到父亲一眼。 这都怪阿九! 他要是早点替她给父亲送信,或者当初路上不唧唧歪歪,她现在就已经在边郡,守在父亲身边—— 身前的孩童紧紧靠着她,楚昭能感受到孩童在颤抖。 唉,还好她还在京城吧,就算还是死,一起死,至少这孩子不会恨她父亲,也能死个明白,是谁害了他。 楚昭一手将孩童揽护,一手举起长枪。 “阿乐。”她喊,“咱们小时候学的今天要用上了。” 阿乐举起了弓箭,疾驰在她身侧:“小姐,这次可不是玩了。” 说完嗡的一声,双箭离弦如流星而去。 对面响起叮的一声,似乎箭与铁器相撞。 竟然能用兵器撞飞箭?好厉害。 阿乐和楚昭脸色微微发白,但没有畏惧,阿乐扔下弓箭,拔出长枪,楚昭的马匹也奔驰的更快。 对面夜色里传来喊声。 “阿乐你这死丫头。”男声呵斥,“说过多少次了,战场上用单箭,不许炫技,能杀人的就是最炫的技艺!” 阿乐一怔,楚昭已经狂喜。 “钟叔——”她大声喊,喊得声音都沙哑了。 钟叔!钟叔来了! 是了,这一世跟上一世不一样,钟叔来京城了,而且,钟叔今天就在京城里。 钟长荣勒住马,看着奔来的女孩儿,女孩儿眼里闪闪,似乎流泪,他眼一酸,也差点掉下眼泪。 还好,还好,阿昭还好。 “钟叔来晚了。”他说,神情自责,“吓坏了吧。” 事情太突然了,他被以前的旧友留宿,虽然再三推辞,还是稍微饮酒,睡得沉了些,反应过来的时候,京城里已经混战成一片了。 旧友本要他躲在家里,但他实在担心楚昭,想尽办法还是穿过城来到这里。 果然看到那边在厮杀—— 是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威胁到小姐都要死! 钟长荣眼神一凛:“阿昭你们退后。” 握刀就要上前。 楚昭忙让开,想到什么又道:“钟叔,那些人,是你安排来保护我的吗?” 钟长荣一愣,什么?这才发现那边很明显两方在缠斗厮杀,因为一方的阻拦,另一方连巷子都出不来。 他刚要说没有,就看到那边有人影跑过来。 这是一个女孩儿,手里握着刀,似乎以为楚昭这边受到了攻击,前来解救。 此时跑近了,也看到了钟长荣,女孩儿顿时脚步一顿,向后退了退,似乎不想让他看到脸。 但又觉得退避可耻,便停下来,将头一歪,带着几分倨傲,看向另一边。 虽然只是半张脸,火把跳跃下,钟长荣一看就认出来了,脸色一变,喝道:“你们!” 话道嘴边又停下。 楚昭看着他,又看看那女孩儿,她这也才看清,那女孩儿跟她年纪差不多,拎着一个几乎跟自己一般高的大刀—— 钟叔什么时候有这么小的女孩儿做手下了? 或者,不是? “钟叔,她,她们是你的人吗?”楚昭再问。 钟长荣脸色变幻一刻,挤出一丝笑:“是,是的,是我安排他们在这里的。” 他这话是回答楚昭,但视线看着那边的女孩儿,眼神狠狠警告。 那女孩儿哼了声,将头扭得更远,细长的脖子都要扭断了。 7017k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怪异 气氛有些怪异。 楚昭也察觉了,见到这些人,钟叔似乎不高兴,而这女孩儿看起来对钟叔态度也不怎么样。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双方的确是认识的。 那就好,楚昭就放心了。 钟长荣显然也是放心,不理会这个女孩儿的态度,带着身后的人向巷子那边杀去。 厮杀很快就结束了。 女孩儿站在路边还扭着头,哼了声说:“这里早就被人围上了——” 然后瞥了一眼钟长荣。 “要是等着你来,她早就死透了。” 钟长荣经过交手,知道这些人的厉害,不否认这一点,心中满是后怕,眼中更是懊恼自责。 “阿昭,你在京城,竟然这么凶险。”他喃喃说。 怪不得阿昭闹着要回边郡,都怪他,不该拦住她。 这一次如果不是——他了眼那扭着头的女孩儿,他就再也见不到阿昭,不敢想象将军知道后会怎么样。 看着钟叔一副恨不得拔刀自刎的样子,楚昭忙道:“钟叔,这是个意外,其他时候我没那么凶险的。” 意外吗? 女孩儿在一旁吹了声口哨:“其他时候也不一定多好,楚昭小姐声名远扬,不都是打架打出来的吗?” 是啊,一路上听到小姐声名赫赫,作为一个领兵多年的人,钟长荣自然知道声名赫赫得来多不容易,尤其将军在京城沉寂多年,小姐无依无靠,初来乍到,能得到如此的声名,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刁难,羞辱—— 钟长荣想到今日在旧友家听到的描述,楚园文会是怎么开始的,阿昭小姐被那些男人叱骂,一次次低头签字画押认输—— 钟长荣当时就差点拿刀冲出去要砍人,将军捧在手心上养大的女儿,是要被人这样欺辱的吗? 他更恨自己了,当时小姐都哭成那样要回边郡,说爹在的地方才是家,他竟然那么硬心肠—— 看到钟长荣脸上的刀疤都扭曲了,旁边的女孩儿更高兴了,道:“还有,你——” “好了。”楚昭喝止她,“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讲,根本没有那么严重。” 那女孩儿顿时狠狠看向她:“你管我!” 她把正脸转过来,火把照耀下楚昭看清楚,这是个圆脸可爱女孩儿,也就十五六岁,不过眼睛还真凶—— 楚昭当然不怕她:“你不是我,我的事你说得不对,我当然要管。” 小曼张口结舌,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旁边冒出一个孩童,嘿嘿笑。 “笑什么笑。”小曼正好呵斥他,“扫尾了吗?有没有漏网之鱼?闲的你。” 小兔一点都不怕她,对着楚昭嘻嘻笑:“楚昭姐姐真厉害。” 这就喊姐姐了?楚昭对他一笑,不争执这些,自己人有什么矛盾以后再说,她看着钟长荣:“钟叔,现在有天大的事,楚家外这些人就为此来的。” 钟长荣收起情绪,凝神看楚昭。 “钟叔,这是——”楚昭对他指着身前的孩童,“小,殿下。” 小殿下?钟长荣这也才将视线落在那孩子身上。 他当然一开始就注意到小姐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不过没当回事。 这是一个穿着花裙衫的女童,虽然头发衣衫有些凌乱,但掩不住粉雕玉琢,一看就是出身富贵。 再仔细一看,这是一个打扮成女孩儿的男孩儿。 小殿下?哪里的殿下?当今大夏能称之为殿下的并不多—— “这是——”楚昭又指着身后的老妇人。 说起来,她也不知道他是谁—— 老妇人跳下马,对钟长荣施礼:“钟副将。” 钟长荣看着这个穿着花衣衫裹着花头巾面白慈爱的老妇人,一张口说出男人的声音,好吧,这也是个假扮的。 “你——”他有些戒备。 “钟副将。”齐公公说,“我是陛下身边的齐宣,你可还记得我?” 陛下身边?钟长荣愣了下,看着这太监的脸,恍然:“你是齐公公!” 齐公公眼中有泪闪闪:“正是老奴,钟副将,多年未见了。” 多年,钟长荣心里感叹,那可是快要二十年了。 “齐公公你都这么老了。”他叹息。 齐公公笑了:“你这打坏了陛下花瓶还藏在屁股下坐着的小子,也变成糙汉子了。” 说起当年的糗事,钟长荣嘿嘿笑了,当年啊,唉,当年不提也罢,他收回思绪,视线看向楚昭身前的孩童:“那这位是——” 他神情惊讶,已经猜出来了。 齐公公点头,神情哀伤:“这是太子殿下的儿子。” 如今,应该叫,太子遗孤。 “到底出了什么事?”钟长荣急问。 ....... ....... “事情怎么样了?” 萧珣站起来,看外边。 铁英早就等不及了:“怎么还没消息来?楚岚动作也太慢了吧。” 萧珣道:“可能要好好想一想吧,毕竟这辈子第一次被寄予厚望。” “殿下都跟他说得这么清楚了。”铁英道,再次请求,“殿下,我去吧。” 萧珣看着夜色,夜色再深也是要过去的,此时已经比先前亮了一些。 皇宫里也没有消息。 不过如果解决了外边,皇宫里就算再没有消息也无所谓了。 皇帝别无选择。 “好。”他点头,“你去吧。” 铁英刚要走,宁昆从外疾步进来:“殿下,宫里来消息了。” 宫里来消息了?如果要世子进宫,铁英就绝对不会离开了,他忙停下,站在萧珣身旁,看着宁昆引着一个人进来。 此人身形有些狼狈沾染了不少血,显然从宫里拿出消息不容易。 “殿下。”他从怀里拿出一卷轴,“这是邓弈邓太傅给殿下的。” 邓弈,邓太傅。 萧珣等人注意到这个称呼,神情有些惊讶。 原本以为邓弈能在内宫守门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竟然一跃成为了太傅,这太傅必然是新封的。 “这个邓弈果然厉害啊。”他说,“竟然得到了陛下的信任。” 宁昆再次感叹:“王爷慧眼识人啊。” 萧珣道:“我不如父王。” 他接触下来,知道邓弈这个小人物不一般,但也没想到能汲汲营营到太傅的地位。 想到父王对邓弈接连赠送重金,果然有先见之明。 他不由又想到父王对楚昭的态度,再三希望自己与她结亲,到底是看重楚岺呢,还是楚昭这个小姑娘? 莫非这个楚昭也能和邓弈一般? “殿下。”宁昆催促,“快看看是什么。” 这卷轴是明黄色的,圣旨。 来人又道:“邓太傅说只要殿下将圣旨送出去,他亲自来迎接殿下进宫。” 这话——不是什么好话。 萧珣眉头微微皱,接过卷轴打开。 的确是圣旨,上面还有玉玺大印。 但内容—— 只看一眼,一向从不大喜大怒的萧珣勃然大怒,将圣旨狠狠摔在地上。 “小人该死!” 7017k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杀心 皇帝的寝宫灯火明亮,禁卫林立,密不透风,似乎连只飞蛾都休想飞进去。 但当一人走来时,一言不发,铜墙铁壁却对他自动裂开,任其自如。 看到他迈进大殿,侍立的太监们纷纷低头施礼:“太傅。” 邓弈越过他们走到床榻前。 皇帝斜躺着闭目,似乎睡着了。 “陛下。”邓弈跪坐下来,轻声说,“中山王世子请求进宫守护陛下。” 闭目的皇帝噗嗤笑了。 “竟然让他赶上了啊。”他说,又冷冷一笑,“看来今晚这把火他浇了不少油。” 邓弈道:“很早以前,臣就收过中山王的钱,很多钱。” 皇帝睁开眼看着他,神情有些惊讶,旋即又再次笑:“我这个兄弟,断了一条腿,反而跳的更高更欢。” 说到这里又有些怅然。 “当初皇祖母就不该断了他的腿,断了腿,心反而大了。” “到底是妇人之心,不知道真要毁掉一个人,不是毁了肢体,而是要毁了心。” “可惜那时候朕还小,如果再晚几年,朕有无数的手段,来得到一个好弟弟。” 但没有机会了,皇帝看着殿内,殿内灯火明亮,但对他来说,一片昏黄模糊。 “他让你做什么?”皇帝问。 邓弈道:“让臣为他开宫门。”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人,虽然已经将一国重任托付,但对他来说这是个陌生人,他甚至记不得邓弈长什么样。 他之所以用邓弈,是因为先前齐公公将此人推到面前,敢对太子的人发难,可见是个有野心的家伙。 危难之中,这种有野心的人,最适宜拎出来一用。 这个邓弈的野心,原来也是被人安排的吗? “你怎么做?”皇帝看着邓弈,一字一顿问。 邓弈跪坐脊背挺直,视线没有丝毫回避,也没有丝毫犹豫:“臣,遵守承诺给他开门。” 皇帝笑了笑,似乎也不觉得这是多可怕的事,说:“开就开吧,既然早就存了这心思,他能用的也不只是你一个,你不开,还有别人开。” 邓弈点头:“臣也是这样想,如今外边已经很乱了,中山王如果再动手,对陛下不是什么好事,而且陛下,现在也别无选择了,太子已死,至于三殿下——” 他看着皇帝。 “陛下能容忍让一个弑兄的皇子承继大统?” 皇帝哈得一声笑了,笑声才起又猛然剧烈咳嗽,他不得不用袖子掩住嘴。 邓弈,这是在做中山王的说客吗! 两边侍立的太监不可置信,这是在逼皇帝? “陛下——”两个太监眼含泪扑上来。 另有两个要跟邓弈拼命。 邓弈不急不恼,接着道:“不过,臣对中山王世子有一个条件。” 皇帝用袖子掩着嘴,堵住闷闷得咳嗽,看着他。 邓弈一笑。 “臣给中山王世子一道圣旨。”他说,“以他的名义,赐死中山王,他就可以踏入宫门,常伴陛下身边。” 皇帝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一边咳嗽一边笑。 “好,好。”他喊,“好一个邓弈,好一个太傅,不愧是朕看中的人。” 这个邓弈是他先看中,还是中山王推到他面前的都不重要了。 这个邓弈不属于任何人,只是属于他自己。 他看着邓弈,眼中满是赞叹,还有羡慕。 “你就是朕说的那种人,能做到毁掉一个人,就毁了他的心。” 你中山王想让你儿子当皇帝,那好,你先死为敬,而且还是你儿子赐死你。 你这个儿子踩着自己父亲的性命,坐上这个皇位,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太监们垂下头无声无息恭敬的退开了。 邓弈端坐木然无波,但下一刻他的神情微变,因为皇帝将袖子拿开,袖子上是斑斑血迹。 “陛下!”邓弈起身。 皇帝却不在意,展开袖子,靠坐龙床,任凭嘴角的血滴落在身上。 “朕来回答你,朕可以容忍一个弑兄的儿子,但朕不能容忍一个要弑父的儿子。”他说,“贵妃这个贱人,竟然给朕下毒。” 那么好吃的点心,怪不得跟御厨做的味道不一样,长年累月积少成多。 邓弈上前:“陛下,快传太医——” 皇帝笑,用手抹了把嘴角,擦去血迹:“没用了,朕要死了,但是——” 他神情有绝望,有悲伤,但更多的是癫狂兴奋。 “有邓太傅在,朕的好侄子一定能当个好皇帝。” “朕就是死了,坐上皇位的这位一生难安。” “朕死得好安心。” 他说罢哈哈大笑,一边大笑一边咳嗽,有更多血喷溅。 四周的太监们都跪下来呜咽。 邓弈身上脸上也被溅到了血,他没有再去搀扶皇帝,再次跪下:“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 ....... 将圣旨扔在地上还不解气,萧珣抬脚去踹,又要拿起来扔进火堆里。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失态,铁英都吓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宁昆扑过去,将圣旨抢在怀里。 “殿下。”宁昆喊,“冷静!” 萧珣停下动作,冷冷看着宁昆:“冷静?你让我冷静做什么?要我把这东西送去给父王?” 世子跟王爷的感情多好,看着世子长大的宁昆,自然知道。 他也是第一次见萧珣这样,年轻的世子再没有往日的淡然,整张脸都充满了愤怒,像一头发狂的猛兽。 “世子。”他颤声说,噗通跪下来,“现在不应该是我想,也不应该是你想,应该是王爷想。” 萧珣眼都红了,抬脚就冲宁昆踢来狠骂:“你怎敢如此说!你怎敢如此想!你想都不能想!” 铁英站在一旁心神震荡,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世子踹宁昆。 这个宁昆,竟然要劝世子送自己的父亲去死?! 宁昆不闪不躲,任凭萧珣踹在身上,挣扎着抱住萧珣的腿,喊:“世子,你想想啊,让你当上太子,登上皇位,是王爷最大的期盼啊!” 萧珣伸手指着外边:“有什么可想的,他没有选择了,太子死了,三皇子是个疯子,皇长孙也死定了,他只有我,他必须选我!” “但三皇子还没死!”宁昆喊,“陛下也是个疯子!他疯到纵容两子相斗为乐,他自然也能疯到让三皇子继续当太子,而且陛下还在,这一次王爷的筹划都暴露了,我们没有选择了,不是求生,就是求死啊。” 萧珣一脚踹开宁昆:“父王已经不是当初的弱童了,他现在想杀我们,没那么容易。” 宁昆跌倒在地上,没有再来抱住萧珣,焦急地说:“王爷筹谋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要背负一个谋反逆贼声名的!世子——” 他跪下来,将手里的圣旨举起来。 “宁昆不是要世子弑父,只是请世子不要代父做主。” “如此大事,王爷必须知道。” “如此大事,世子,你不能擅自做主!” 说来说去,还不是让他把这狗屁圣旨送出去,送给父王。 萧珣面色阴冷,身子都在发抖。 父王拿到这个圣旨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他想都不敢,不能,去想。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拿起这圣旨扔进火堆里烧掉,让它在这个世上消失。 但—— 他站在原地,看着宁昆举着的圣旨,他长这么大,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还真没有擅自做主,都是父王安排的。 这一次,他要自己做主吗? 万一,父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呢? 7017k ------------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火焰 “他们是因为父亲才来到我这里的。” 夜色浓浓,火把烈烈的街上,齐公公讲完事情经过,楚昭在一旁补充一句。 钟长荣都听傻了,他在城内,从混乱中查探到只言片语,知道是三皇子和太子打起来了,紧闭的城门隔绝消息,不知道太子竟然死了。 “钟叔,皇城也被围起来,齐公公信任父亲,所以来这里躲避。”楚昭接着说,“但这里也被人盯上了,所以我带着他们逃出来。” 至于具体的事,楚岚动了杀心,萧珣到访等等细节,现在不便多谈。 钟长荣收起纷乱思绪,他也不问那么多,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看着楚昭身前坐着的孩童。 “臣以性命守护小殿下。”他郑重说。 齐公公道:“见到楚小姐,又见到你,我就安心了。” 有人在一旁呵了一声。 三人转头看,见是那女孩儿,先前说话时她就站在一旁扭着脖子,但不管是楚昭还是钟长荣都没有让她走开,齐公公更不会了,毕竟先前这女孩儿凭空出现救了他们所有人。 这女孩儿在旁边扭着脖子竖着耳朵听了全程。 太子啊三皇子啊,死啊杀啊活啊的,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就是听个热闹,直到听到钟长荣表决心,她才开口。 “护什么护啊。”她一脸讥笑,“这城里到处是兵马,不管他们是谁的人,但可以肯定大多数都是对你们不利的,你怎么护啊?就凭你这几个人?” 她抬着下巴看钟长荣身后,钟长荣带着十几人进京,而此时只有四人跟着他进城。 钟长荣脸色一沉,刀疤狰狞盯着那女孩儿。 小曼不怕他:“你不用打我们的主意,我们人也不多,再说了,我们来只是为了——” 说到这里时,看了眼楚昭,余下的话没有再说。 楚昭似懂非懂看着女孩儿,钟长荣心里却很明白女孩儿的意思,她可不管什么太子小殿下的死活,她只是来护着楚昭的,也只有楚昭的死活能让他们拼命,这些贼—— 钟长荣咬牙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现在跟他们发脾气也没用,就算加上他们,人手还是不够,三皇子和太子一战,不知道积蓄了多少力量,此时一举爆发,势在必得,极其凶猛。 那就只能先躲,京城这么大,靠着这些人手躲应该是能做到的。 但楚昭说了,小殿下已经被盯上了,那些人已经围住楚家,此时被除掉了,很快消息传开,那些人不会罢休—— 钟长荣握着刀,脸上的疤痕跳动,脑子乱轰轰,如果将军在就好了,不会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钟副将。”齐公公在一旁轻声说,“我们有人手的。” 钟副将一怔,楚昭以及小曼都看向他。 人手?他们还有什么人手?早有人手也不至于先前如此凶险。 齐公公看了眼楚昭:“楚小姐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带小殿下来楚家。”他又看向钟长荣,“钟副将应该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楚昭微怔,不是因为对父亲的信任吗?她也看向钟长荣。 钟长荣的脸色变了,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哀伤,神情很是古怪,身子竟然还微微发抖。 齐公公看着他,轻声说:“陛下,一直留着,从未舍弃。” 钟长荣神情更激动,连话都说不出来,只伸手按住了腰间,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又迟疑不敢拿出来。 “钟副将。”齐公公看着他,点头,“请召唤楚将军守护陛下,守护大夏吧。” 召唤楚将军? 楚昭似乎明白什么,又不明白。 钟长荣也不说话了,从腰里拿下一根烟炮,用火捻点燃,然后高高举起。 那烟炮并不重,但钟长荣的如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伴着一声厉响,烟火在夜空炸裂,五颜六色艳丽,勾勒出火焰燃烧的画面。 这一刻,天上地下如同都在燃烧,诡异又炫目。 “很久以前,陛下和楚将军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偷偷组建了一支属于他们两人的队伍。” “这个队伍有完备的配置,斥候,刺探,冲锋,驿报等等皆有,成员从各个地方挑选,但又不离开自己的所在,只在现有的身份下多了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就是,龙威军。” 燃烧的火焰下,楚昭仰头看着夜空,听着齐公公轻轻地讲述。 “他们在必要时刻,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他们手持龙威牌,可以自如来去皇城面圣见君。” “楚岺,表面上是卫将军,但实际上是龙威军的首领。” 原来,如此——楚昭攥紧了手,怪不得,怪不得,那一世萧珣会让她做这个皇后。 钟长荣仰头看着夜空,他也很多年没有见过龙威火焰令了。 他声音沙哑说:“那件事后,虽然陛下跟将军断绝了来往,但将军一直像先前那样,经营规训龙威军,只是从未再动用龙威令。” 那件事,楚昭倒是知道,是父亲和皇帝因为剿匪的事起了争执,然后父亲的话惹怒了皇帝,从此后父亲就被弃用。 齐公公也看着夜空,他在深宫,而龙威军主要在边郡厮杀,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龙威火焰令。 当初火焰令造出来的时候,楚岺跟陛下描述,陛下说真好看,可惜坐在深宫不能看到,楚岺说,那臣来京城给陛下看,陛下当时气骂,在京城用着放火焰令的时候,朕就出事了,需要你来救了,楚岺当时也不怕皇帝骂,笑着说,那臣祝愿陛下一辈子都看不到火焰令。 想到这里,齐公公眼圈发红,鼻头酸涩,一辈子这么长,谁能想到陛下果然在京城见到火焰令了。 除了遭人算计陷害,动用龙威军搜集对方罪证那几次,楚岺也再没用过京城的龙威军,龙威军如同楚岺一样,被尘封了。 “但京城这些楚将军的兵马,陛下一直按照当初楚将军定下的章程,养护着。”他更咽说,“我带着小殿下逃进城里,躲在楚家,就是因为,这满城唯有一支可信可靠的人马了。” 但那一世,齐公公和小殿下没有等来可靠,因为自己的无知,因为楚岚的贪心,因为萧珣的抢先一步——楚昭垂下视线。 钟长荣没有再说话,示意身后的四人,那四人也各自拿出烟炮点燃。 火焰在空中一朵朵绽放,半边天都燃烧了起来。 楚昭看向暗夜,暗夜里四面八方有无数的影子向这边绽开的火焰下聚集来。 7017k ------------ 第一百一十四章 聚来 空中突然炸开烟火,在暗夜厮杀混战的京城,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躲在家宅里正桌椅板凳堆积在门后抵住的一个小民,当看到天空炸开的烟花时,呆了呆。 “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放烟火?这是庆贺吗?”他的妻子惊讶说。 这烟花真好看啊,就是在繁华的京城最热闹的元宵节,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想到这里,她又很悲伤,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今年的元宵节。 “当家的——”她伸手去拉小民,“咱们快进去吧。” 小民却没有跟着妻子躲起来,脸上也没有了惊恐,而是沉静,他伸手拉住妻子,将她带到院子里的地窖前。 “阿兰你来这里躲着。”他说,打开地窖。 妻子吓了一跳,她都不知道家里有地窖,嗔怪丈夫:“怎么不早说。” 丈夫先将灯笼扔进去,照亮了地窖,再将妻子放下去。 妻子一边打量其中,竟然还不小。 “你什么时候挖的地窖?”她问,又抬头等丈夫进来。 但丈夫却不进来了,站在上方俯瞰着妻子。 “阿兰,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你躲在这里,里面有吃有喝还有很多钱,还能通往家外,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带着钱回娘家再嫁去。” 听到丈夫这话,妻子比听到京城发生了动乱还震惊:“你说什么胡话呢?” 这个时候去哪里?而且话里的意思还是去寻死。 “你快下来。”妻子急的跺脚,“外边再乱,没打进家来,咱们就没事,你不要多管闲事。” 丈夫摇头:“阿兰,没时间了,我急着走,军令如山倒,你有什么不明白的,箱子里我藏了东西,你看看就明白了。” 说罢将地窖板放下,隔绝了妻子的喊声。 妻子站在地窖里,又是气又是害怕,什么军令如山倒,丈夫只是个泥瓦匠,每个月有半个月去做工,丈夫的技艺极好,挣的钱很多,虽然是个孤儿出身,但靠着自己置办了田地家宅,和她成亲后,她丝毫不受苦,还能补贴娘家—— 钱,妻子想到丈夫说的话,很多钱,是什么意思? 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她自以为很了解丈夫,但今天才发现,很陌生,尤其是适才站在地窖上昏暗里的男人,那绝不是她熟悉的丈夫气息。 她捡起地上的灯笼,向地窖内走去,走过狭长的地道,来到一处宽阔地,这里摆着很多箱子,她逐一打开,看到有干粮,有水,这水是这两天的,很新鲜,最后一个箱子打开,她的灯笼掉在地上。 钱,白花花的银子。 虽然家里不愁吃穿,但她从没见过这多么钱! 做泥瓦匠,就是做到京城第一厉害,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啊! 妻子捡起灯笼,在箱子里看到一封信——看,泥瓦匠还会写字。 她是从小跟着读书的父亲识字,不知道同样做泥瓦匠的公公可能教丈夫写字? 她颤抖着打开信,看到字体粗糙。 “我并不是泥瓦匠,我是龙威军的斥候,每个月我不是去做泥瓦匠,而是去集训。” “十几年了,我从未履行使命,但十几年来,我也从未间断训练,楚将军也从未断过我们的兵饷。” “阿兰,如果你见到这封信,就是我收到军令去杀敌的时候,此一去生死不定,但我心甚喜。” 心甚喜,妻子看着信眼泪如雨而下。 这个绝情人,竟然能说走就走,还能说出心甚喜的话。 但想到最后看到丈夫那一眼,昏暗里,木讷老实的男人眼中迸发着火光。 她看着信上那一句句十几年。 十几年的等待啊,他终于能履行自己的使命,也终于有了存在的意义了,所以,心甚喜。 ....... ...... 华丽的杨家宅院燃烧着汹汹的大火,其间奔逃的活人已经不多了。 一队兵马如豺狼,只要发现还喘气的就上去补一刀。 杀戮已经让他们红了眼,杀的越多功劳越大,一个个抢着向前,其中有一个动作缓慢,不知是畏惧还是不情愿,看起来有点胆小。 旁边的人低声劝他:“老白,你怕什么啊,太子已经死了,就算陛下生气,太子也活不过来,这皇位天下都是三皇子的,你还不抱住这条大腿,还想怎样?你都三十多了,要一辈子做小兵丁吗?” 他说这话神情兴奋。 “还好咱们的头儿机敏选了三皇子,咱们也能跟着升官发财,那些傻乎乎站在原地丢了命受了伤还落不到好。” 说着他停下来,有心拉扯这个老哥一把,这个老哥在军中一向老实,不争不抢,除了闷头练功夫,什么都不做——在这京城练功夫有什么用,现在终于用得着了,还畏畏缩缩的。 他指着前边,一个正向花丛爬的胖男人,看穿着打扮不知是杨家的老爷们,还是管家管事:“去,杀了他。” 叫老白的兵也没有迟疑,也没有多积极,木然地走过去,刚要举刀,被旁边冲来一人挤开,手起刀落,那胖男人头首分离。 “哈哈。”那兵狂笑,顺便还踹了一旁的老白一脚,“滚一边去,都是爷爷的功劳。” 老白倒是没被他踢到,后退一步避开了。 那兵狂笑着跑了,同伴痛心疾首的上前呵斥:“你怎么这么废物,这都被人抢了。” “谁杀了都一样啊,都是大人的功劳。”老白闷声说,就在这时,他抬头看向了天上,木然的神情满是震惊。 同伴唠唠叨叨抱怨,也抬起头看到天上的烟火。 “谁呀,还发信号呢。”当兵的人看到烟火自然想到这个,嗤笑,“这时候还有啥用,太子死了,京营都被拦在城外,皇宫那边也是三皇子的人,还发给谁看啊。” 说着又好笑。 “这烟火做的花里胡哨的。” “老白,你听我说,待会儿内院肯定人还多,都是女人,更容易——” 他转过头要继续说,却见身边的老白转身向外跑去,大高子跑得飞快。 “哎!老白!你跑什么!” 这时候做逃兵不是傻吗? 果然,跑动的老白很快被人发现了,呵斥“站住!回去!” 老白似乎听不到了,只飞一般的向外跑。 “砍了他。”首领没好气的说。 大局已定,少一个废物兵也没什么。 四个兵齐声应是,大家也都认得这个老白,平时混不起眼,也没当回事,狞笑着上前。 “别一下砍死他,一人砍他一条腿。” 伴着狞笑,四人扑过来,对着老白举起长刀,下一刻刀光闪过,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本要追来的那个兵绝望地闭上眼,完了完了,他慢慢向后退,老白已经自寻死路,他别被连累—— 但当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却是飞身上马的老白,而那四个要砍老白腿的兵已经躺在地上,他们的腿脚倒是完好,但头首分离。 兵丁惊呆了,其他人也惊呆了,那首领更是震怒。 “杀了他!”他喊。 更多的兵围上来,但老白长刀在手,一刀一个一刀一个,血肉横飞。 杀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围上去还是逃开。 还好老白没想要杀所有人,只是杀开一条路,扔下一地血肉疾驰而去,消失在黑暗里。 四周喧哗沸腾那兵丁都听不到了,只呆呆地看着老白消失的地方。 那真是老白吗? 那绝不是老白! 那是杀神啊! ....... ....... 诸如泥瓦匠,老白这样的兵丁从暗夜里向烟花绽放处奔来,楚宅外原本被小曼等人清理的街道,慢慢站满了人影,最后连墙上房顶上都有人冒出来。 齐公公看着这一幕,低头擦泪。 小曼撇撇嘴。 楚昭手攥紧,然后感觉一双小手握住她的手,她一怔低头看到怀里的孩童。 钟长荣刀疤脸在跳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他道:“斥候何在?” 有七八人站出来“斥候听令。” 钟长荣道:“京城哪面城门可以夺来,可以突围出?” 斥候刚要说话,有女声先响起。 “且慢。” 所有的视线看向发声处,火把照耀下是骑在马上拥着一个孩童的女孩儿。 楚昭道:“钟叔,既然我们有人马了,我们不需要突围。” 不突围?现在京城都是三皇子的人马,京营在城外,虽然京营也必然被三皇子抢占,但也不可能都成了三皇子的人,总有陛下的,太子的人马,打开城门,才能平定叛乱,小殿下才能安全啊。 钟长荣看着楚昭,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听她继续说。 “我们,杀入皇城。”楚昭说,看向皇城所在。 7017k ------------ 第一百一十五章 遥望 烟火在空中绽放的时候,邓弈正走出皇帝寝宫。 他本要留在寝宫,但皇帝赶他走。 “朕虽然中了毒,但一时半时死不了。”皇帝斜躺着,残留血迹的脸上满是笑意,“朕一定会等到朕的好兄弟先死一步。” 他指着邓弈。 “如今朕只需要你做这件事,做到这件事,你就是朕最好的太傅。” 邓弈干脆利索地施礼告退离开了。 这一次走出来,太监们更恭敬畏惧,也有一个太监带着担忧上前示好。 “太傅。”他轻声说,“这样真的好吗?” 皇帝中毒命不久矣,太子死了,三皇子注定成废人,或者死人,中山王世子成为太子,登基为帝已成定局。 那可是皇帝啊,邓弈就算不讨好他,也没必要杀人家的爹吧。 这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这已经不是邓弈还想不想继续当太傅的问题了,这是邓弈还想不想活的问题了。 邓弈缓步而行,太监提灯,禁卫执火把,将他的所在照耀的如同白昼。 “我要做的是大夏的太傅。”他说,“不是他萧珣的太傅。” 他看了眼这太监。 “而且,不是我对他有杀父之仇,是他自己。” 皇帝还是父王,是中山王世子自己的选择,他有什么底气,来怪别人。 夜空里就在这时炸开了烟花。 所有人都抬头看,禁卫们太监们神情戒备,他们可不会觉得这是玩乐,这种时候,必然是某一方在传达暗讯。 邓弈道:“不是三皇子的人就是太子的人,哦,现在应该说谢氏,以及还有中山王的人。” 要做什么? 要攻城了吗? 要弑君了吗? 太监禁卫们神情紧张,邓弈依旧神情平静,还饶有兴趣的观赏烟花。 做的还挺好看的。 烟花再好看,人要是敢来皇城,他就让他们在天下人面前不好看。 ....... ........ 邓弈离开后,皇帝闭目,寝宫里纵然太医太监禁卫林立,但宛如没有一个活人,死静一片。 忽的皇帝睁开眼,眼神有些茫然看向窗户。 “陛下?”四周侍立的人们也活过来,太监太医都忙上前。 皇帝抬手挥开他们,指着窗户:“外边有什么亮了。” 亮了? 太监和太医们看过去,这个夜晚外边一直很亮,整个京城都在燃烧,当然,那些嘈杂火光都被高墙深宫隔绝。 深夜已经快要过去了,的确比先前亮了些。 陛下是在期盼天快亮了,这糟心的一切快些过去吧? “是,陛下,天快亮了。”他们忙道。 但皇帝没有得到安抚,人反而起身,虚弱无力差点摔下龙床,太监们忙扶住,劝说皇帝躺下,皇帝不听,发起脾气,非要去外边,太监们不敢忤逆扶着皇帝来到门边。 皇帝已经没有力气迈过门槛,被太监们撑着勉强站着,看向夜空。 太监们太医们也看到了,远处的夜空里有烟火,此时火花已经在消散了,余烬像是星星在眨眼,隐隐能看出一个轮廓。 是什么? “火焰。”皇帝说。 他声音虚弱,太监们一时都没听清。 “陛下您要什么?”他们忙问。 皇帝看着天上,忽的笑了,他拔高声音:“火焰!” 火焰?太监们不解,什么意思?难道陛下是要点火?好让四周更亮一些? ....... ....... “火焰!” 谢燕来站在城门墙上,抬头看着远处的夜空,嗤笑一声。 “也不知是哪个搞出这种可笑花样。” “不就是杀人放过狼狈为奸吗?” 站在城墙上的禁卫看着散去的烟火,既没感受到好看,也没有感受到可笑,他们只有心惊肉跳。 “这又搞什么?”“是谁?”“三皇子那边的兵马又增加了吧?”“燕来,这是要攻城了吧!” 谢燕来身后背着长刀,手中握着弓弩,火把照耀下神情讥嘲。 “攻城,早就该攻城了。”他说,“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攻城,擒贼先擒王,既然要做逆贼畜子,杀什么兄弟啊,干掉老子不就行了。”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 “一群废物。” “只想着围城不让人进来,都没胆气杀进来砍了皇帝。” 禁卫们在听得目瞪口呆。 谢燕来说的什么话啊!可怕。 “燕来,别管废物不废物了。”他们喊,“人要是打来,我们就废了。” 话音刚落,前方的箭楼变得嘈杂,宛如平静燃烧的篝火被浇上一桶油,汹汹而起。 厮杀声,兵器声,惨叫声,响成一片,如狂风席卷而来,令人窒息。 幸存的禁卫们都涌出来,站在城墙上看,听着那边的激战,惊惧不定。 怎么不像是集结兵马要扑过来,反而是厮杀混战? 一个禁卫说:“难道是太子的人杀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大家看向谢燕来,神情激动。 “燕来——” 可以去迎战了吧?里应外合干掉三皇子的人马—— 谢燕来还站在墙垛上,神情冷冷:“管他谁来,无召,深夜,领兵,携带兵器,闯皇城,就是乱臣贼子,当杀。” 一个禁卫愣了下。 “燕来。”他低声提醒,“来人可能是你家人。” 太子最大最可靠的人马,就是谢氏啊。 谢燕来是不是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谢燕来笑了:“哪又怎样?我们是陛下的禁卫,来者只要不是陛下,就是乱臣贼子——” 他的声音拔高,拉长,在狂风中飘散。 禁卫们抬着头看着站在墙垛上的少年,看着少年笑着露出森白的牙,这一瞬间宛如一头——狼。 谢燕来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别说谢氏的人马,就是谢燕芳亲自来了,他也会将弓弩射去。 杀死这个兄长。 谢燕来疯了吧! 不管是谁,今夜只要有人近前,他就要杀死他们,杀光他们。 少年凤眼闪烁着癫狂的光芒,鼻子里嗅着血腥气,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都死吧! 一起死吧! 前方的狂风暴雨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箭楼的大门打开了,有人马疾驰而来,越来越近。 得得的马蹄声如鼓点敲打在城门禁卫们的心上。 “迎敌——”谢燕来一声嘶吼。 原本心神不宁的禁卫们如同木头人一般,纷纷转回自己的守位,将弓弩对准了城门下。 “来者停下,否则杀无赦!”谢燕来依旧站在墙垛上,将声音高高送出去。 ...... ....... 疾驰的楚昭扯下披风,将身前的孩童再次裹紧。 “小殿下。”她说,“抓紧我,别怕。” 虽然有龙威军相护,但冲城的时候,还是很危险,她需要空出两手来骑马举盾,挥刀。 小殿下就只能靠自己紧紧抓住楚昭,免得被抛下马。 听到楚昭的话,孩童主动用披风将自己缠在楚昭身上,这个女孩儿其实也很瘦小,他足足裹了好几圈—— 就是死,也不会分开。 他贴在女孩儿的身前,仰头看她的脸,看到火光照耀下,女孩儿小小的下巴,下巴上有一道红,不知道是溅了别人的血,还是被划伤了流出自己的血。 他忍不住想抬手去擦一下,但刚抬手,疾驰的女孩儿勒住马,她抬起头,下巴也消失在孩童的视线里。 楚昭抬起头,看向前方的城门,城门墙垛上独立一个人,黑暗里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适才的声音—— “阿九——”她忍不住高声喊。 ...... ...... 谢燕来眼中的戾气一凝,真见鬼,他想。 7017k ------------ 第一百一十六章 高声 谢燕来俯瞰从火光厮杀中奔来的人,越来越近—— 她身材娇小,衣裙翩翩,在明暗交汇中她抬起头。 城门高大,火把已经熄灭,但站在墙垛上的少年身形,楚昭一眼就认出来了。 “阿九!”她高兴地大喊,“真是你!” 她毫无顾忌,将手里的盾甲垂下,催马疾驰向这边奔来。 谢燕来握着弓弩一动不动,眼角余光忽的看左右,左右的禁卫都看着他,神情有些古怪。 “燕来。”一个禁卫小声问,“还,杀无赦吗?” 人已经到了射程内了,还不动手吗? 先前不是说了,不来人是谁,就是谢三公子也杀无赦? 真是添乱!谢燕来气得咬牙,看着来到城门下的女孩儿。 “楚——。”他大声喊,话到嘴边又压低,“你跑这里干什么!” 压低了声音,又觉得不对,城门高,压低声音了,楚昭听不到,反而是别人听。 他再看了眼四周,果然见四周的禁卫都看着他,这明显是熟人的口气—— “燕来。”一个禁卫还问,“你家人啊?” 谢燕来将弓弩撑开,厉声喝:“站住,再敢上前,杀无赦!” 楚昭似乎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一直到城门下勒住马,抬起头对着墙垛上的少年扬手:“阿九,阿九,是我,楚昭,快开门——” 这个死丫头,还自报家门,他认不出来她吗?他又不是瞎子! 禁卫们听到楚昭自报名号,虽然很多人不认识这个女孩儿的脸,但这个名字大多数都知道——那可是当街扑到谢燕来身上为他挡皮鞭的人,也是满京城传遍两情相悦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人。 “楚昭?” “燕来,是楚家小姐。” “你未婚妻——” 禁卫们顿时纷纷说。 你们认识也就认识,最后一句是什么鬼话!谢燕来抽空骂了那禁卫一句“胡说八道什么!” 那禁卫缩头,好吧,可能还没定亲。 不过既然是快要定亲的未婚妻,现在来到这里好像也可以理解。 “燕来,楚小姐是来找你的吧。” 外边太危险,女孩儿一心直奔心上人,担心他,以及只有在心上人身边才最安心,唉,不知道自己的家人爱人们此时如何,禁卫们心神恍惚。 谢燕来一声喝:“皇城禁地,速速退去。” 喝醒了恍惚的禁卫们,大家看他,难道说真的啊,就算来的是家人爱人,都要—— 醒醒吧,她可不是来找他的,谢燕来握着弓弩,身形绷紧,弓弦已经拉满,箭寒光闪闪。 楚昭看着少年手里闪着寒光的弓弩,含笑说:“阿九,我要进皇城。” 她要进皇城! 果然她是要来进皇城。 谢燕来俯瞰城门下的女孩儿,这座皇城,他知道会有很多人会来,但没想到第一个到来的竟然是这个女孩儿。 他的视线看向女孩儿身后左右。 箭楼的厮杀还在继续,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大,涌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在女孩儿身后左右展开,如雄鹰铁翼。 楚昭,楚岺之女呢。 他嗤一声,又笑了一声。 这里里外外,君臣父子兄弟谁也没想到会冒出一个楚昭吧。 这真是有好戏看了。 只是,这场戏他也在其中—— “楚昭。”谢燕来将弓弩下移,对准马背上女孩儿的眉心,“无召不得入宫,携兵带械不得入城,退后。” 他一字一顿。 “否则杀无赦。” 真杀啊,禁卫们看着墙垛上的少年。 真杀呢,楚昭看着那少年,就以前在河边,他也是真杀。 但是,那时候没有什么好苛责的,因为他要活下去,他没有别的选择。 不过,现在有她了。 “阿九。”楚昭迎着箭光,对城墙的少年说,“不是我要见陛下,是小殿下。” 她将倚在身前的孩童轻轻推了推,揭开裹着的披风。 “我把小殿下带来了。” 小殿下?!禁卫们神情震惊,三皇子尚未成亲,唯有太子一子可称为小殿下,皇长孙! 皇长孙还活着! 禁卫们一时忍不住站起来,要探身去看—— 谢燕来喝止他们“小心有诈!” 城门下除了那女孩儿的确有很多可怕的人,他们不穿兵袍,也没有甲衣,但手中刀剑弓弩骇人。 “阿九。”楚昭再次喊,“我不骗你,你来看看。” 谢燕来俯瞰那女孩儿,忽的将弓弩一收,转身跳下墙垛,大步向城门下走去。 “哎,燕来——” 禁卫们吓了一跳忙唤。 谢燕来看他们说:“我去看看。” 他去看看?刚说了小心,在城墙上也不让他们探身,现在他竟然要打开城门走出去去看,那就不危险了吗? 禁卫们神情复杂。 “总要冒险,才能知道危险不危险。”谢燕来说,走了几步又停下看诸人,“你们守好城门,如果此人歹意,你们就拼——拼尽所能,然后,就罢了。” 他没有再说拼死守住。 守不住了。 没必要了。 他死就死了,这些其他人尽所能完成了职责,不管最后得胜是哪一方,都能留条命活着了。 谢燕来大步而去消失在禁卫们的视线里。 他说的话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这小子!”一个禁卫咬牙喊道,“说好了一起守城的。” 说罢看四周人。 “你们戒备,我也去看看。” 说罢大步向城门下跑去。 身后禁卫们一阵闹腾。 “凭什么我戒备?我也要去。” “不许乱,各司其职,你们几个跟我一起去,其他人戒备。” ...... ...... 谢燕来走到城门的时候,身后呼啦啦跟来一群人。 他皱眉回头看了一眼,要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那些人也没说什么。 门栓很快被卸下,沉重的城门被拉开一道缝隙,谢燕来当先走出来,其他人紧紧跟着,城门在后瞬时被关上。 “阿九。”楚昭催马迎来,骑在马上,就不用仰头看他了,高兴地说,“原来今晚你在这里啊,我还以为你在城外,或者在家里。” 谢燕来皱眉,说什么废话啊,又不是来唠嗑的。 “我也没想到你来这里。”他说了句。 楚昭不再多说,这也不是唠嗑的地方,将身前的孩童给他看:“阿九,你看,这是小殿下。” 谢燕来看过去,在火把照耀下,可以看到一个孩童随着楚昭的动作转向他。 这孩子面色白白,小脸尖尖。 小殿下一直养在深宫,很少出入,偶尔出入也是坐车,他身为一个外皇城禁卫,并没有见过小殿下的真容。 “你是他舅舅呢。”楚昭笑说,视线在谢燕来和孩童脸上转了转。 舅舅,他是姓谢,但谢家能被小殿下称呼一声舅舅的,只有一个,他这个姓谢的从未也没资格见小殿下。 但他一眼认出了,这孩子也长着一张谢氏的脸。 7017k ------------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穿城 谢氏的脸,流着谢氏的血,如同谢氏的人一样—— 谢燕来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萧羽往楚昭身边靠了靠,这个人是他舅舅?母亲口中的舅舅无比的疼爱他,为什么这一瞬间,他只感受到杀意。 有温暖的手揽着他。 “你看。”楚昭轻轻笑,“你们长的很像呢。” 谢燕来垂下视线,向后退了一步。 就在此时,箭楼方向又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其中有人大喊“我是陛下身边的齐宣,快开城门。” 那是一个老太监,打扮的极其古怪,谢燕来身后的禁卫都被吓了一跳。 谢燕来看都没看这老太监一眼,道:“开城门。” ...... ...... “陛下还好吧?” 虽然那守门的小将,应该是小将吧,齐公公也不认得这些禁卫,也看不到熟悉的将官——那些熟悉的将官可能已经变成了尸体。 总之城门这边的其他人很明显以他为首,齐公公就直接问他了。 那小将瞥过来一眼,说:“不知道。” 不知道?齐公公愣了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守城门的禁卫,就是守城门,守住不让外边的贼子闯进来,至于里面的情况,我们不清楚,无召我们也不会前去。”谢燕来说。 齐公公明白了,这小将的意思也可以这么理解,里面已经戒严了,不许外界窥探。 这样的话,里面要么很危险,要么很安全。 齐公公犹豫。 其实他原本不赞同来皇城,三皇子发难突然,但背后准备肯定不是一天两天,其母贵妃一直在深宫独宠,就算陛下再小心,也难免—— 说不定陛下已经不在了。 他们应该离开京城,等候四方兵马来援平乱,最好是楚将军领兵归来。 但楚小姐非要来皇城,而钟副将这些人又都听她的,适才已经厮杀过,耗费了气力,再厮杀出去,必然要艰难些。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楚昭在一旁说。 齐公公转头看她,在楚家见到这女孩儿,从她说出自己是楚岺之女后,他对她说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让走就走让停就停,但此时此刻,他忍不住表示疑问:“是不是太危险了?” 楚昭能理解他的顾虑,轻声说:”齐公公,安全还是危险,总要冒险一试。” 冒险—— 齐公公看着楚昭身前的孩童,在让那小将辨识过后,他就又转过身,将脸藏起来,此时齐公公和楚昭的说话,别人听不清,都一一落在他的头顶,但孩童没有丝毫的反应,就像听不到。 小殿下已经吓懵了吧。 这一晚上的变故,大人都神魂裂,更何况一个孩子。 “楚小姐。”他说,“小殿下经不起冒险了。” 走到楚家已经冒很大的险,而且差点没有好结果,如果不是楚小姐杀出来—— 楚昭看着齐公公:“在楚家的冒险我能让你们死里逃生,皇城里的冒险,我也能。” 火把照耀下女孩儿的眼神沉静,似乎这天下没有她畏惧的事。 年轻人无知无畏吗?齐公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现在还能说什么?他也没办法说什么,龙威军都听楚昭的,而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军的女孩儿还不耐烦地催促“走不走啊,还磨蹭什么啊。” 齐公公垂首:“老奴听小姐您。” 楚昭安抚他:“你放心,陛下一定还在。” 那一世陛下活到了处死贵妃,贬三皇子为庶人圈禁皇陵,给萧珣封太子,甚至中山王病疾突发死去了,皇帝还又在龙床上缠绵了半个月才过世。 这一世太子没有改变死的命运,那皇帝一定也不会改变活着的命运。 “内宫的禁卫可不少。” 说了声开城门后就沉默的谢燕来忽的说了句。 楚昭看向他:“我不怕,如果不让我进,我就打进去。” 她带着龙威军来就是攻城的。 三皇子的人马她要打,皇帝的,她也敢打。 今天,这个皇宫,皇帝的面,她见定了! 谢燕来看着女孩儿幽火燃烧的眼,心里哼了声,看到没,这就是这女孩儿的真面目,开个楚园文会,挑衅三皇子算什么,刀山火海她也要来闯一闯。 与他无关,爱怎样怎样。 谢燕来再次向后退了一步,让开路。 但楚昭没有纵马疾驰过去,而是低头轻声唤怀里的孩童:“小殿下。” 齐公公眼里吓懵的孩子立刻抬起头。 他仰头看着楚昭。 楚昭对他轻声说:“小殿下,这是你舅舅,他叫谢燕来。” 孩童转过头,再次看向谢燕来。 “你别怕。”楚昭微微低头说,与孩童一齐看向谢燕来,“你舅舅他会为我们挡住贼人杀进来,如果前方有贼人,他也会来与我们一起杀贼,在这个皇城,你舅舅会用生命守护你。” 骑在马上的女孩儿一双眼晶晶亮的看着他,嘴边含着浅笑,清纯可爱温柔,但谢燕来一瞬间汗毛都倒竖起来。 楚昭!你好毒! 整个谢家,能被小殿下唤一声舅舅,认作舅舅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谢燕芳。 其他人或许也可以见小殿下一面,但称为舅舅入眼是不可能的。 他谢燕来更是绝无可能。 现在,楚昭把他推到小殿下面前,危难之际,生死关口! 她本不需要说这句话! 这是利诱! 楚昭话音落,一直从未说话的孩童开口了。 “舅舅。”他声音有些颤颤,看着眼前这个小将,用力地盯着他的脸,似乎要把他刻在心上,“谢谢你。” 谢燕来垂手攥紧刀,收回视线,他说:“走!” 这一声走,楚昭没有再停留,将孩童一手拦住,催马疾驰而过,如同利箭飞向内城。 紧随她的人马化作一片箭雨。 谢燕来站在城门前,感受着厉风血腥气滑过。 “燕来。”其他的禁卫此时也走到谢燕来身边。 先前他们随着谢燕来出来,一开始是故意落后几步,让小情人两个说话,但后来他们就过不来了,那楚小姐身边的人挡住了他们。 这些人不穿兵袍,但气势骇人。 现在终于离开了。 “这楚小姐——”一个禁卫眼中惊惧还未散去,“竟然有这么多人马——” 谢燕来看了他们一眼,想不到吧。 “还想什么未婚妻,她来找我是关心我,依恋我吗?”他说,冷笑。 这女孩儿是可以用惯常眼光看待的吗?男女之情,呵—— 前方又有马蹄急响一队人马奔来,跟先前过的一样,不穿兵袍。 “小姐——”一人高呼,声音浑厚响彻城门。 楚昭的声音从内城遥遥传来:“钟叔,你守好城门。” 钟长荣闻言要勒马,视线落在城门前矗立的小将身上,一怔,旋即脸上刀疤一跳。 “你!”他喊,眼神森森,“你怎么在这里!” 谢燕来挑眉,视线毫不回避:“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又冷笑,“倒是我该问你。” 这小子,什么态度,钟长荣将鞭子一甩,没有落在谢燕来身上,而是在空中打个响。 以后再收拾你! “既然你在这里。”他没好气地说,指了指外边,“箭楼和这里交给你了,我去里面了。” 他说着对身后的人马做个分兵的手势,人马瞬时分成两部,一部跟着钟长荣马蹄不停的疾驰穿过城门,另一部分肃立在谢燕来前方。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钟长荣甚至都没有放慢速度,人就冲过去了。 谢燕来火冒三丈,只来得及喊一声:“把我当什么人呢!” 但没用了,钟长荣已经穿过城门看不到了。 “燕来,你跟楚小姐的叔叔这么熟啊。”身边的禁卫惊讶,“你们——” “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谢燕来竖眉呵斥,“我跟他也不熟!” 禁卫们哦了声,你不想说就不说,毕竟是你们的私事。 谢燕来恼火要说什么,禁卫们先岔开话题,指了指肃立的人马,低声问:“我们怎么做?” 谢燕来看着面前的人马,将心里的闷气挥刀甩出来。 “跟我去箭楼!”他喝道,“守城!” 7017k ------------ 第一百一十八章 俯瞰 夜色正在褪去,如清水荡漾,层层叠叠的宫殿渐渐浮出水面。 楚昭没能闯入水面。 在他们接近的时候,前方的宫城内有密密麻麻地箭雨飞来。 “退后!” 还好就算在宫城奔驰,龙威军也列阵,将楚昭护在正中,倒是齐公公眼看宫门在望,激动冲向前,差点被箭雨射穿。 齐公公低头看着脚边插在砖缝隙颤巍巍地箭羽,又是恼火,又是惊惧。 恼火是皇城这边的禁卫不认识也罢,毕竟他很多年不出来,只在内宫里,内宫里的禁卫怎么会不认识他? 惊惧则是因为这毫不留情羽箭,陛下出事了吧? “我是齐宣,齐公公。”他再次扬声喊,“快去禀告陛下,奴婢回来了——” 对面的宫门毫无反应。 但他知道,如果他再敢上前,那些羽箭还是会飞过来,先前他也是喊着名字冲过来的。 没有用。 那些禁卫就算认识他,没有命令也不会给他开门。 齐公公一步步后退,喊出自己的名字没用,也不能喊小殿下来了,紧闭的宫门内,就算陛下健在,谁知道藏着多少心思诡异。 他现在只能期望禁卫们去报给皇帝听,期望皇帝知道他回来了意味着什么,毕竟他是陛下派去服侍照看小殿下的。 他们不再上前,宫门内也再没有羽箭射来,也没有人出来与他们厮杀。 “我是明白谢家公子说的什么意思了。”齐公公无奈说,再看身边的楚昭,“那就等等吧。” 反正现在皇城门那边没有危险了。 等? 楚昭看着前方的宫门,马儿来回踱步。 “齐公公,宫门卫不识你,除了听令陛下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她说,“掌握内宫的是别人。” 掌握内容的是别人?贵妃三皇子的人吗! 那这里不能停留了! 内宫里的人也知道他是服侍小殿下的,待消息报进去,必然要迎来一场屠杀。 就说了是冒险!现在掉头—— 齐公公还没说话,就见那女孩儿一催马向前而去。 “邓大人——”她大声喊,“邓大人,我是楚昭——” 邓大人? 齐公公愕然,邓大人是指的谁?他倒是知道一个叫邓弈的,也给陛下举荐过,但这小吏怎能掌控内宫? ...... ...... 内宫门墙相比于皇城没有那么高厚。 邓弈就在宫门后的值殿内,女孩儿的声音从青色的雾气中飘来。 禁卫也在这时进来请示:“太傅,来人唤太傅您,该如何处置?” 邓弈下令不管接近内宫的是什么人,来号称护驾的,来询问陛下平安否一概只要接近就杀无赦。 至于那个齐公公,是陛下身边的太监又如何? 三皇子还是皇帝的亲儿子,赵贵妃还是皇帝的枕边人呢。 不过,来人却不喊要见陛下了,而是喊邓大人,自报家门也不是皇亲国戚仆从,而是一个从未出现在宫廷里的女孩儿名字。 这不是预想的情况,禁卫们只能来请示了。 楚昭? 邓弈抬眼看向高高的宫墙,有些惊讶,他知道这座皇城会有很多人会来,但没想到第一个到来的竟然是这个女孩儿。 他又笑了笑,散去了惊讶,也不奇怪,能让中山王和谢氏都要结交的楚岺,自然不是真的泛泛之辈。 “他们人不少,不是乌合之众。”禁卫继续说,“行进有规矩,实力不可小觑。” 而且气息陌生,不是他们熟悉的行伍之气。 陌生让人恐惧。 邓弈道:“别怕。”他放下文卷站起来,“我去看看。” ....... ....... 内宫城门楼上,出现一个人影,他挥了挥衣袖,似乎将天青色的水雾散开。 虽然不是冬天,虽然没有穿着黑黝黝镶金边的裘衣,身边也没有随从铁甲金剑乌压压,但楚昭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又见到邓太傅了。 邓太傅穿着红的发黑的官袍,身边也没有跟着禁卫,一人矗立宫城门上,宛如孤鹤。 如同那一世一样,他果然又当了太傅了。 而且,掌控着这个内宫城。 “邓大人。”楚昭大声喊,绽开笑容,“邓大人,我是楚昭。” 站在城门楼上,隔着蒙蒙青色,邓弈已经能看清那女孩儿,就算看不清,他也认得。 他点点头:“楚小姐。” 他神情声音平静,就好像是在路上见到了一般打招呼,没有丝毫的惊讶也没有欢喜。 楚昭的笑有些讪讪,是,他们其实不熟,熟也是因为押送,看到邓弈当了太傅,她高兴什么啊。 邓弈如同命运中当了太傅,那他下一步就要恭迎萧珣当太子了。 “邓大人。”楚昭忙道,按住身前孩童的肩头,“我把小殿下带了。” 这一世小殿下还在,太子还有后,陛下不需要过继萧珣当太子了。 邓弈俯瞰,看到楚昭身前的孩童,他神情依旧,没有激动,也没有质疑。 “小殿下跟楚小姐在一起,那真是太好了。”他说,“那就请楚小姐继续保护好小殿下,这里不安全,楚小姐先带小殿下离开吧。” 什么? 竟然—— 楚昭一怔,意外,又似乎没什么意外。 齐公公很震惊,原本看到邓弈出现,他比楚昭还欢喜,这小子比他想象中还厉害,他之所以在皇帝面前提携邓弈,是觉得此人可用,至于怎么用,还没想好呢。 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混乱中邓弈就脱颖而出了。 这大概就叫时也命也吧。 不管怎样,邓弈肯定知道是谁给了他这个时命,当初太子经过,朱公公意图趁机教训邓弈时,是他开口拦住了,当时邓弈也明白,还给他施礼道谢。 太好了,邓弈看到小殿下,看到他,一定知道怎么做! 但现在这是什么? 邓弈看着小殿下竟然无动于衷,还要赶走? “邓弈!”他上前喝道,“你疯了,这是小殿下!” 邓弈看着他:“齐公公,你在就更好了,有你照看小殿下,陛下更放心。” 齐公公浸淫皇城已久,此时此刻哪里还不明白。 他的脸煞白。 陛下或许平安,但这内宫城果然换了主人。 邓弈! 他是谁的人? 贵妃? 再听邓弈跟齐公公的话,楚昭的心忽悠悠沉下来,她明白了,看来此时此刻的邓弈已经选定了萧珣做太子了。 当时在路上,她还盯着邓弈和中山王说话,大概那个时候,邓弈和中山王已经是故交了吧。 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偏偏是他来追查她,偏偏是中山王伸手拦住她。 楚昭看着这座内宫门,近在咫尺,她不能走进去。 她将身前的孩童揽紧,从萧珣手里救下了这个孩子,也依旧不能阻挡萧珣当皇帝的命运吗? “楚小姐,走——”齐公公咬牙低声喊,恨恨看了眼城门楼上矗立的人。 其实能不能走还不一定呢。 邓弈既然不肯让小殿下见陛下,难道真肯放过太子遗孤?斩草除根才是最安全。 或许,他没能力打,守城容易,对战不易,那就趁着邓弈现在有心无力,快逃吧。 只要活着,总有希望。 城门楼上的邓弈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了笑,先一步转身告辞。 他要走了。 他就这样走了。 不能让他走! “邓弈!”楚昭大喊一声,“你欠我一顿饭呢!” 欠一顿饭? 齐公公愕然,这时候说什么呢?欠一顿饭怎么了?欠两顿三顿饭又能怎样? 城门楼上转身迈步的邓弈,停下脚。 7017k ------------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请进 欠一顿饭。 邓弈看着城门楼下的女孩儿,笑了。 “果然天下的饭没有白吃的。”他说,“还以为楚小姐很大方呢。” 楚昭看着他:“我很大方,有所求就不吝啬报酬,邓大人一路上也看到了,我没有亏欠助我的人。” 这女孩儿一路上骗人演戏,的确出手大方。 但—— “楚小姐。”邓弈看着她,“与其说报酬,不如说是诱惑,如果没有那些报酬,你无法驱使他们。” 说到这里笑了笑。 “楚小姐是很大方,但一顿饭还不足以诱惑我邓弈。” 他伸手轻轻挥了挥。 “楚小姐,你能来到这里,我也不拦你离开,所以,走吧。” 齐公公已经很急了,催促楚昭:“快走吧。” 邓弈说的很明显了,知道楚昭能来到这里凭借的是楚岺隐藏的能力,而他因为顾忌楚岺,所以不会为难他们,放他们离开。 走吧,只要活着,总是有机会的。 陛下还在,楚将军有龙威军,杨氏虽然覆灭,但谢氏还有根基,小殿下就还有机会。 楚昭握着缰绳,看着城门楼上又要转身走的邓弈,马儿如同知道她的心情,喷着气在原地转了转。 她的确能顺利的离开皇城,京城,甚至能顺利的回到边郡,回到父亲身边,但之后呢? 等萧珣登基为帝之后呢? 且不说小殿下这个尴尬的身份,中山王父子怎么可能放过他。 萧珣如果命中注定要登基,那小殿下,还有她,岂不是也命中注定要死? 她绝不能走! “邓大人。”她再次唤,“我请你吃饭,不是诱惑你,是送礼,我知道大人生而不凡,是期望将来有一天,你能举手之劳助我一条生路。” 齐公公在旁愕然,这是吹捧邓弈?现在说好听话,是不是有点晚? 城墙上转过身的邓弈忍不住笑了,他再次回头看城门楼下的女孩儿,所以,那不是一顿饭,是慧眼识英雄。 看到他回头,还笑了,楚昭忙眼巴巴看着他:“邓大人,那一顿饭碎银几两,不堪一提,但那是那时候我楚昭能给的最大的诚意,邓大人,我楚昭绝不吝啬,就算在路上我是诱惑他人,但我也拿出了我能拿的所有。” 邓弈看着城门楼下的女孩儿,看着她眼中的祈求,以及,坚定。 她那时候能拿出的诚意,是一顿饭。 那以后她能拿的诚意,就不仅仅是一顿饭。 邓弈的视线终于看了眼她怀里倚着的孩童。 “你真想进来?”他问。 齐公公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看向邓弈,各种念头乱飞—— 楚昭已经毫不犹豫的点头:“想!” 邓弈道:“只能你和小殿下进来,想来,就近前来吧。”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迈步。 这一次城门楼下没有响起女孩儿的喊声。 但邓弈走了几步,一个太监迎来拦住路。 “太傅。”他低声说,“您可是已经答应中山王世子了,这时候,让别人进来。” 他抬头,看着邓弈。 “太傅不是要言而无信吧?” ...... ...... 邓弈看着这个太监,自然认得是替中山王问话的那位。 他笑了笑:“我让别人进来,也不是不让世子进来啊。” 但那个别人可不是别人,是皇长孙! 太监的眼神闪过一丝恼火,旋即无奈:“邓大人,小殿下都来了,世子还有必要来吗?” 邓弈收了笑:“怎么?世子不怕太子三皇子刀枪厮杀,反而会怕一个小孩子?如此胆小,何谈守护陛下。” 他看了那太监一眼。 “如此,世子也没有来的必要了。” 说罢要走,又想到什么停下。 “还有,要是论起言而有信,这件事,楚小姐可比中山王早一步送礼给我。” 说完这句话不再理会这太监大步下楼而去。 那太监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白,又有些恼火,什么意思?楚小姐比王爷早送礼一步?送什么礼?一顿饭吗? 但也没错,太监的眼神又恢复了平静,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就算是皇长孙又如何,太子已死,三皇子已废,皇帝垂垂将死,这天下注定是世子的。 就在邓弈被太监拦住的时候,城门外的楚昭也被齐公公和钟长荣拦住了。 “不行,你不能一人带小殿下进去。”齐公公急道,“谁知道宫里是什么情形。” 看看邓弈的态度,这宫内实在凶险。 小殿下不能再涉险了。 楚昭看着齐公公:“齐公公,如果不冒险一试,小殿下时时刻刻永远都是在涉险。” 齐公公一愣,他知道楚昭说的道理,但—— 明白归明白,能暂时避险还是要避开啊,这个楚小姐,他也是看明白了,跟她爹一样,那真是又勇又倔,上了头,十头牛都拉不住! “那就劳烦楚小姐您去见陛下,老奴和小殿下在外边等着。”他干脆对着马背上的孩童伸手,“小殿下,来——” 但马背上的孩童无动于衷,只倚着楚昭,似乎看不到齐公公也听不到他说话。 钟长荣听到了,神情不悦,这老太监竟然要让小姐一人去冒险,这宫里的人都是无情无义。 “小姐,我和你一起去。”他说,“我以前,跟着将军见过陛下。” 以前是将军带着他见陛下,也算是经过这个场面,现在他可以带着小姐去见陛下了。 楚昭翻身下马,一笑:“不用,钟叔,能说服邓大人让我和小殿下进去已经很好了,你别担心。” 钟长荣苦笑,他怎么能不担心,但真要打起来—— 他看着紧闭的宫门,宫城门楼上暗藏刀锋,他也不是怕这些刀锋,而是一旦他带人跟这边打起来,里面的皇帝会怎么样?一声令下他们就成反贼了。 楚昭下马对马背上的孩童伸手,孩童毫不迟疑的扑进她手里,被楚昭抱下来放在地上。 “小殿下——”齐公公再次伸手拉孩童。 但孩童躲开了他的手,紧紧倚在楚昭身旁。 齐公公不由一愣。 宫门也在这时缓缓打开一条缝,仅能允许一人通过。 “楚小姐,请。”门内有禁卫冷声说。 楚昭握紧孩童的手,再看了眼一旁的齐公公:“齐公公,你有胆气带着小殿下杀出来,现在也应当有胆气,看着我和小殿下杀进去。” 再对钟长荣一笑示意,牵着孩童向宫门走去,很快穿过宫门。 沉重的宫门在迈过去的瞬间就关上了,前方的宫城黑黝黝一片,摇晃的火把中闪烁着刀枪弓弩寒光。 楚昭感觉到孩童的手微微颤抖。 她蹲下来,与他平视。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这个孩童,蒙蒙青光里,孩童的眼闪着水光。 “小——”她要张口。 “我叫,萧羽。”孩童忽的说,他声音轻轻颤颤,“阿羽。” 楚昭笑了,唤他:“阿羽。” 楚昭将他的手牵起,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的命和我的命,是在一起的,你如果死了,我也就死了,所以,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努力让我们都活着。” 萧羽看着眼前的女孩儿,用力地点点头。 7017k ------------ 第一百二十章 叩见 火把照亮脚下的路,四周禁卫又投下铜墙一般的阴影。 楚昭牵着萧羽的手,跟着邓弈走在内宫里。 “邓大人,外边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楚昭轻声问。 邓弈说:“猜到了。” “能遇到小殿下,我也是意外。”楚昭说,“完全没想到——” 邓弈抬手在唇边轻轻嘘了声,打断了楚昭。 “楚小姐,有什么话见了陛下再说吧。”他说。 看来想要先跟邓弈多说几句话,拉近关系是不行了,楚昭看走在身前的男人,再不是那个出现在驿站风尘仆仆的小吏。 太傅咯,那个连皇帝的脸也敢打的太傅咯,楚昭扁扁嘴,但刚扁嘴,见太傅大人回头看了一眼,她忙嘴角一弯,变成笑。 邓弈自然看到女孩儿的小动作,道:“楚小姐,这时候笑,不合适吧。” 楚昭讪讪:“大人教训的是。” 邓弈不再为难这女孩儿,收回视线,看向前方。 他把她放进来,其实也蛮好笑的。 他们没有再说话,一路沉默走到了一座宫殿前,这边比其他的地方都亮很多。 门外禁卫如林,太监如云,将宫殿围得密不透风。 邓弈没有丝毫放慢速度,也不用请示,一步步走过去,所到之处禁卫太监恭敬让开。 楚昭牵着萧羽的手跟在他身后,禁卫没有一个询问阻止,太监们看到了萧羽,神情惊讶—— 这里的太监们自然都认得皇长孙。 按理说见到皇长孙太监们都该激动,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但这些太监们也只是神情震惊,没有人喊出来,更没有涌上来。 太傅大人,厉害啊,楚昭握紧了手,手中的小手动了动,楚昭忙松开,低头看萧羽,眼神安抚,萧羽也抬头看她。 邓弈走进了殿内,回头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没有丝毫的请示殿内的主人,自己做主:“进来吧。” 楚昭突然有些紧张,殿内的皇帝到底还在不在?是生是死? 楚昭牵着萧羽的手没有迟疑迈进去。 殿内灯火通明,一眼就看到龙床上斜倚着一老者手握着书卷正在看,他穿着龙袍,带着玉冠,姿态闲雅,又带着帝王的威严。 楚昭有些惊讶。 那一世她当然也见过皇帝,跟着萧珣进宫后,去拜见,皇帝病恹恹的躺着,一脸灰败,听到她的名字时,眼神也很吓人,她垂下头没敢再看。 再后来再见,就是皇帝驾崩,龙床上一个毫无生机的尸首,就算穿戴龙袍装扮华丽,也掩不住枯朽。 这一世皇帝竟然这么精神。 邓弈看着皇帝,也有些惊讶,视线看向一旁的太监。 陛下,怎么梳妆打扮了? 太监们做个无奈的表情,陛下要如此的。 陛下要如此的?怎么要见客的模样—— 陛下知道有客来了? 邓弈的视线也再次转向门口,客?他看着还站在门口的一大一小。 “是谁啊?”皇帝似乎这才察觉有人进来了,但也并不在意,握着书卷不抬头,声音淡淡问。 邓弈收回视线俯身施礼:“陛下,是楚岺——之女,护送皇长孙殿下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陛下身形一僵,似乎要坐直起身,但下一刻又软软无力靠坐回去。 “楚岺之女....”皇帝声音慢慢说,放下手里的书卷,抬起头看向门边,似乎看不清,又似乎看的很用力。 邓弈转头看门边:“楚昭,近前叩拜陛下。” 楚昭应声是,牵着萧羽的手走过来,俯身跪下:“云中郡,卫将军楚岺之女,楚昭叩见陛下。” 俯身在地上的楚昭感觉到龙床上投来的视线,但迟迟无声,皇帝似乎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才想起什么—— “卫将军,楚岺啊。”他慢慢说,声音淡然,“起来吧。” 楚昭叩谢皇恩起身。 陛下还记得父亲,这一点从齐公公的话里也能猜出来,毕竟龙威军陛下一直没有解散,还一如先前养着。 但似乎也的确不喜父亲,一副冷漠的样子。 邓弈在一旁垂目,皇帝是真的记不得楚岺了吗,不喜楚岺吗? 不是的,他微微抬眼看向站在楚昭身旁的孩童。 陛下记得楚岺,而且很激动能再次见到楚岺,哪怕是他的女儿,激动到洗漱更衣装扮,激动到连皇长孙站到面前都忽略了。 皇长孙安静的站在楚昭身旁,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扑上去。 经历过这一夜的噩梦,这孩子只怕已经三魂六魄都不在了,毕竟才六岁,天之骄子,养在深宫。 邓弈道:“陛下,楚小姐将皇长孙小殿下护送来了。” 皇帝哦了声,这才看向楚昭身旁的孩童,伸手:“阿羽——” 萧羽站着没动,呆呆看着皇帝,似乎没听到。 楚昭轻轻推了推他:“阿羽,是陛下,你安全了。” 听到她这句话,呆呆的孩童这才向龙床上的皇帝扑去,一头埋在皇帝怀里,呜咽一声“皇祖父——” 皇帝抚摸着孩童:“别怕别怕,皇祖父在。” 邓弈看了一眼楚昭,楚昭察觉,想了想这意思应该是自己能说话讲述了。 “陛下,齐公公带着小殿下及时回到京城,来到我家避险。”楚昭说,“恰逢我父亲派副将钟长荣回京,在混乱的时候,动用龙威军,护送小殿下进宫。” 皇帝轻轻拍抚着怀里的孩童,视线看着面前站着的女孩儿,似乎在走神又似乎很专注,待听完她的话,他笑了笑。 “龙威军,朕都忘记了。”他说,“你父亲竟然还记得。” 楚昭道:“我父亲从未和我提过龙威军。” 从未提及,不表示就忘记了,甚至可以说时刻铭记。 “当时钟叔说的时候,我吓一跳,我一直以为我父亲在边郡什么都不是,没想到,原来竟然是受陛下如此重托。” 这是楚昭的真心话,她前世不知道,这一世也才刚知道。 皇帝哈的一声笑了,他的手还在拍抚怀里的孩子,其实萧羽已经不哭了。 皇帝笑着,声音冷冷:“楚将军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如今,朕承蒙他,才能得以保全皇孙。” 按理一个皇帝说这种话是很重的话,但奇怪的是楚昭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她抬头。 “陛下。”她忍不住说,“您别生气。” 皇帝一怔,恍若又看到那个武将站在面前,任凭他发脾气骂了一通,武将只是沉默地听着,不辩解,也不害怕,听完了抬起头说“陛下,别生气。” 别生气,别生气,真是气死他了! 以前武将气他,现在换他女儿来了! 皇帝本要站起来呵斥这女孩儿,但一动气血上涌,喉咙腥甜一口血喷出来。 “陛下!” 楚昭吓了一跳扑过去。 伏在皇帝怀里的萧羽也起身。 倒是唯有邓弈没什么惊讶,这才对了,陛下哪有那么精神,已经中毒熬不住了。 7017k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意思 一口血吐出来,皇帝也没有再撑着,太监太医们上前救治。 楚昭等人都后退。 萧羽也再次站到楚昭身边,牵着她的手。 “别怕。”楚昭低头安抚他。 萧羽点点头,看起来倒没有什么害怕,可能已经被吓的麻木了。 不过,太监太医很快被赶开了,皇帝比起先前精神萎靡了很多,但依旧半坐起来,看着楚昭,追问:“你说,朕怎能不生气!” “陛下。”楚昭施礼认罪,“民女有罪,民女说陛下别生气,不是让陛下别生气的意思。” 皇帝看着她,冷笑问:“那还能是什么意思啊?” 楚昭说:“是心疼陛下的意思。” 心疼陛下的意思?皇帝一怔,一旁的邓弈看了眼楚昭,抿了抿嘴角,垂下头。 “出了这么多事,还都是陛下的至亲,陛下怎么可能不生气,但生气也没有办法,只会气坏了自己。”楚昭接着说,“民女也无可奈何,只能徒劳的说一句,陛下别生气,希望陛下能多保重。” 无可奈何,希望陛下能多保重,是,这个意思吗?皇帝看着这女孩儿,神情变幻一刻,忽的笑了。 “不会说话,就少说话。”他说,也没有了呵斥的兴致,又看了眼楚昭身边的萧羽,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 没什么意思了。 “你带着阿羽走吧。” 楚昭愣了下:“走?去哪里?” 皇帝看她:“去边郡,去找你父亲,你知道你父亲多厉害了,所以,带着小殿下去吧。” 竟然——楚昭不由看向邓弈。 邓弈迎着她的视线:“楚小姐,我在城门楼说的话不是对小殿下不善,我让你带着小殿下离开,是对小殿下最好的选择,小殿下留在这里,并不安全。” 楚昭又看陛下:“陛下,小殿下跟您在一起才是最安全啊。” 皇帝哦了声:“朕要死了,朕死了,他在朕身边,还安全吗?” 楚昭愕然,要死了? 她的确知道皇帝会死,但—— “朕马上就要死了。”皇帝看着女孩儿的神情,指着地上残留的血迹,“朕中毒了,马上就要死了。” 原来,是中毒啊,楚昭恍然,神情怅然,怔怔看着地上的血,耳边听着皇帝的声音。 “朕死了,阿羽还在这里,安全吗?” 楚昭抬起头:“陛下,您死了,阿羽如果不在皇城,就更不安全了。” 就知道她不会死心,邓弈不再说也呵斥,默然不语。 皇帝看着楚昭,眼神浑浊,似笑非笑。 “他是太子的儿子,是您的长孙,离开了皇城,他什么都不是了,这天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楚昭说。 皇帝视线看向萧羽,神情漠然:“他是太子的儿子,朕的长孙,太子死了,朕死了,他的确什么都不是了。” 小小孩童,大概根本理解不了,什么叫什么都不是,只牵着楚昭的手一动不动,等待别人决定他的未来。 皇祖父曾经宠溺的眼神看不到了,而且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 似乎这个孩子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皇帝的视线又看向楚昭。 “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躲远点吧,你的父亲不是很厉害吗?去找他吧。” 说完这个,力气也似乎用尽了,他缓缓躺下去,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 楚昭听到这里也彻底的明白了,此时此刻,不只是邓弈选择了萧珣,皇帝也选择了萧珣。 为什么啊? 上一世就罢了,这一世,小殿下还活着。 “陛下。”她干脆问,“小殿下还活着,太子不在了,您不在了,他不是什么都不是了,他就是皇城的主人,天下的主人。” 皇帝看着这女孩儿,哈哈笑了,伸手指着萧羽。 “楚小姐,太子不在了,朕不在了,他能当这天下皇城的主人?楚小姐,他要是真当了这主人,那才是死路一条。” 邓弈看着楚昭:“楚小姐,家国大事,容不得感情用事,陛下自有分寸,你带着小殿下走吧,去找你父亲,这是小殿下最好的活路了。” 楚昭看着他们,她其实理解皇帝和邓弈的决定,如今天下,中山王世子是最合适的继位人选,也是无可奈何的人选,萧羽这个六岁小儿,纵然血脉嫡亲,但没了太子,没了皇帝,中山王父子一口就能吞了他。 与其被人除掉夺位,还不如早点退去,还能得到一条生路。 的确,对于萧羽来说,这是最好的路。 她这一世也不会再嫁给萧珣,她带着萧羽离开京城,远避到边郡,从此后自由自在。 她不是一直想要回去见父亲吗? 想到父亲,楚昭很开心,又很心酸。 “陛下。”她说,“我父亲也要死了。” 殿内沉默。 龙床上皇帝看着她,眼神一瞬茫然,是了,他想起来了,好像是说过,楚岺病了。 好像他还写过信,说要死了,拜别陛下。 那封信哪里去了?大概是扔到香炉里烧了。 皇帝垂下视线,淡淡说:“楚将军就算死,也会把你们安置好的。” 父亲必然会这么做,那一世她能活那么久,就是因为父亲,父亲虽然死了,却依旧保着她性命那么多年。 不对。 楚昭抬起头,父亲是很厉害,但正因为父亲厉害,萧珣岂能放过她? 皇帝死了,父亲死了,她带着萧羽在边郡,身边又有龙威军,萧珣这个皇帝,会放过她才怪。 不止萧珣,还有谢氏,谢燕芳。 太子横死,萧珣登基,谢燕芳怎么可能认命?那一世没有萧羽活着,他还能造反呢。 这一世有萧羽在,他岂能罢休?! 这天下,她躲不开的。 “陛下。”她抬起头看向皇帝,“您既然相信我父亲能在边郡护小殿下平安,为什么不能相信,他能护小殿下坐稳这江山呢?” 邓弈看过来一眼,不过,这话也没什么奇怪,楚昭带着萧羽进宫来,必然有让楚氏护江山目的,如此大功,谁肯错过。 所以适才他才不赞成她进来,因为这目的,不可能。 皇帝看着女孩儿,被她的话逗笑了:“你不是说了吗,他要死了,他怎么保江山?” “他人死了,但只要让天下人看到他保江山的心,他如同还活着。”楚昭说。 皇帝摇摇头:“怎么看啊?” 活着都没有人看到他,死了,还怎么看? 楚昭低头看萧羽,呆呆的孩童立刻察觉,抬起头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询问,只将她的手握紧了。 “让我——”楚昭抬起头,说,“为小殿下的皇后。” 殿内似乎闪过一道雷。 邓弈看着这女孩儿,一瞬间微微发麻。 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 (本卷终) 7017k ------------ 第一章 渐明 夜空里烟花炸裂,驿所里的萧珣自然也看到了。 他抬头盯着烟火看,待烟火消失后再低下头,视线都变的模糊。 “这是什么人?” “三皇子加派人手了?” “太子的人杀过来了?” “也许是谢氏,谢氏私藏人马。” 室内诸人也是低声议论,看着夜空恢复了安静,听着街上似乎有更多的马蹄声奔驰。 不多久消息来报,皇城门杀成一片。 宁昆神情变幻,再次看萧珣:“殿下,不能再等了。” 这样看来,城外的厮杀要结束了,如果三皇子和谢氏太子人马都围住皇城的话,他们要进去就不容易了。 “我们不一定要进去。”萧珣说,“我们也在皇城外,守护陛下。” 反正又不是让陛下看,是为了让天下人看。 宁昆拉住他:“我们人手不够,那样太危险了。” 这边铁英抬脚迈步:“待我来为殿下探路。” 但这一次他还是没有走出去,门外有人急急跑进来。 “殿下,楚家那边不太对。” 楚家那边不太对?室内的人们都停下脚步,怎么不太对? 楚家那一群老弱妇孺还能怎样? 因为在楚家布下天罗地网,所以也没有一直盯着那边,只等送消息过来。 如果天亮楚岚不动手,他们自会替楚岚动手。 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关注那边。 “我们一直有去查看。”来人说,“暗号都对的上。” 所以呢,还有什么问题? 来人看着萧珣:“但适才我们要靠近,却不能。” 却不能是什么意思? “我们上前,那边就——”来人说,“动手了。” 他指着自己身上,他身上血迹斑斑,一条胳膊还在渗血,仔细看其上插着一柄小飞刀。 “我们再问话。”他说,“他们还是能对上暗号,但就是不让靠近,这是不是有问题——”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铁英一脚踢倒了。 “还是不是?”他骂道,“你们脑子坏了?这还用问吗?” 这当然是有问题! 楚家那边出事了。 “我去看看。”铁英抬脚要走。 萧珣拦住他:“不用了。”他看向外边正在褪去的夜幕,再抬头看天上,“我们失策了,楚家,不是我们掌控了。” 那烟火—— 也许就是父亲一直认为楚岺值得结交的真正原因。 宁昆也变了脸色:“殿下,现在——” 萧珣道:“现在我们立刻离开京城,回中山郡。” 说罢要走,想到什么,又将扔在地上的圣旨捡起来,大步迈出了室内。 原本安静的驿所变得杂乱,无数脚步嘈杂,但所有人动作很快,几乎是一眨眼就簇拥着萧珣疾驰在夜色里,乌压压地让原本要澄清的夜色,又再次变得浑浊。 萧珣在马背上疾驰,离开这条街道时,转头看向皇城。 适才皇城的厮杀,是她吗? 他想到了很多人会去皇城,三皇子,赵氏随众,太子余众,谢氏,当然,还有他,就是没有想到那个女孩儿。 接下来会怎么样? 他猜不出来,但这次他是没机会进皇城了。 他的手攥了攥,低下头,看到怀里的圣旨卷轴。 至少,不用为难了。 他是该庆幸呢?还是遗憾? ...... ...... 夜色渐渐散去,躲在一个桥洞下的人们也能互相看到对方的脸。 齐乐云忍不住向外探身,下一刻被长辈们按住。 “娘。”她低声说,“外边好像没什么动静了。” 齐夫人将女儿按在身边:“不许去。” 齐乐云还是坚持探头看了眼外边,喃喃:“咱们家烧光了。” 听到这话,齐夫人身子再次发抖,已经抖了一晚上了,但想起先前的凶险,她还是要抖的晕过去。 是突然乱起来的,毫无征兆,门外马蹄重重,还有火把扔进来,家丁们刚打开门还没喝问,就被迎面的刀砍死了。 家里顿时乱了,四处躲藏,但齐家家宅小,哪里能躲得住,齐老爷一咬牙带着老小仆从硬是冲了出来。 还好这些凶人似乎很匆忙,在齐家放了一通火,也没有追着人非要杀,喧嚣着离开了。 街上来来去去厮杀,整个京城都陷入火海。 他们一家人躲在在桥洞下,被水泡了一夜,性命保住了。 齐乐云呆呆看着青色蒙蒙的天,她以前没醒过这么早,原来夜色褪去,晨光亮起之前,天色是这样的—— “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还能如常醒来。”她喃喃。 小姐妹们都怎么样了? 尤其是楚昭—— “爹。”齐乐云忍不住转头唤,在挤着的家人里寻找父亲,“你说这些人是三皇子——” 话没说完就被家人堵住嘴,一片嘘嘘声。 “是什么贼人,自有官府朝廷论断。”齐老爷也低声呵斥女儿,“你不要胡说八道。” 齐乐云撇撇嘴,都装什么啊,一晚上来来去去厮杀嘈杂里都喊出来,先是一群人喊太子遇刺身亡,贼人作乱,三皇子捉贼,后来又响起三皇子造反的喊声—— 多明显啊。 她也不是非要知道是谁作乱,只是担心楚昭,三皇子忌恨楚昭,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把楚昭一家—— 她再次探头看,他们家已经烧光了,楚昭的家不知道如何。 青色蒙蒙,原本只有火燃烧噼里啪啦声音的街上,忽的再次响起了马蹄声,如雨点密集敲打,也敲打在桥洞下齐家人心上。 被河水泡了一夜的身体冰冷,脸也变得惨白。 又来了吗! 夜色已经褪去了,不用刻意搜查,很容易就能找出他们—— “皇城司办差,贼人伏诛!” 皇城司? 齐家老小愣了下,真的假的?齐乐云再次探身去看,果然见一队队兵马疾驰而过,身后还跟着一群差役,提桶拉车,哗啦将水泼到路边燃烧的火上。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街上都传来了这般动静,伴着这些动静,又传来厮杀声。 “缴械不杀!” “贼人伏诛!” 厮杀声听的人心惊胆战,但喊的话又让人心神安定。 ...... ...... 天光破晓,大路上马蹄疾驰,尘土飞扬,谢燕芳疾驰其中,他背负剑,手握弩弓,身上血迹斑斑,乍一看很吓人,但仔细看,依旧是公子翩翩。 “三公子。” 前方有人疾驰而来,高声唤。 谢燕芳身边的杜七示意,那人被放过来。 “京城如何?”谢燕芳问。 三皇子和赵氏养了不少人手,通往京城的路被堵的死死的,后方京营也不安稳,前后夹击,鏖战一夜才得以杀过来。 但更厉害的阻拦是城门。 三皇子必然重兵死守城门。 他们又不能喊三皇子死了来击溃人心——否则更不能遏制中山王世子的野心。 “攻城极其艰难。”来人说,“但后来城门上突然杀起来了。” 城门上?杜七问:“七爷在城内有了安排?” 谢燕芳摇头:“我们在城内没那么多人。”看向来人,“现在呢?” “现在安静了。”来人说,“不过依旧不能近前。” 杜七看向谢燕芳,问:“是萧珣吗?” 谢燕芳看向前方,面无惧色,一催马:“去看看就知道了。” ...... ...... 高厚威严的城门一夜之间,似乎蒙上了一层灰败。 到处散落着尸首兵器,燃烧的火把,再不复以往的繁华。 城门上安安静静,似乎无人之境。 但当谢燕芳靠近时,无数的利箭如雨而落,齐齐刷刷地在地上竖立屏障。 “皇城戒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城!”城门上传来喊声,“速速退去!” 皇城戒严,闲杂人等。 “我是谢燕芳。”谢燕芳猛地拔高声音喊,“我守护着太子和太子妃尸首,我要进宫见陛下。” 伴着说话,他催马向前一步,越过那一道密密的羽箭。 杜七紧张跟上护在他身侧。 这一次城门上没有羽箭射来,反而有一人站出来,俯瞰。 这是一个陌生的将官,身材高大,黑红面堂,在高高的城门上,打量城门下的公子。 “谢燕芳?你谁啊?” 不知道这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但只要没有射杀他,就有机会,哪怕萧珣已经抢占了先机,他也能跟说服萧珣——谢燕芳扬声道:“臣太子妃三弟。” 那将官哦了声,也不知道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但他没有再追问,而是摆手。 “你且退后,继续守护太子和太子妃。”他说,“待朝中安排后续。” 竟然还是不让他进城。 谢燕芳握着缰绳:“大人,我必须面见陛下,事关三皇子。” 那将官不为所动:“你且退后,待朝中安排后会召你觐见。” 谢燕芳还要说什么,那将官忽的转头看向一旁,恭敬一礼,向后退了一步,另有一人站过来。 城门高高,那个人出现在谢燕芳的视线里,他披甲带械,身长瘦高,身后黑红披风随风飘飘。 很明显,这是比那将官还要大的官,但—— 谢燕芳没有喊话,而是有些惊讶的看着,那人。 身边的杜七也看着那人,他瞪圆了眼,不可置信,他眼瞎了吗?为什么会看到—— “谢燕来!” 7017k ------------ 第二章 入城 杜七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他能百步穿杨,城门再高厚,他也不至于看错一张人脸。 更何况是谢燕来的脸。 那张脸谁见过能忘记? 城门上少年长眸微挑,喊了声:“三哥。” 谢燕芳惊讶散去,对他点点头。 “谢燕来。”杜七喝道,“快开城门!” 听到这句话,城门上的少年嘴角弯了弯,他抱臂俯身:“杜七,你这是,命令我吗?” 杜七脸色瞬时一沉,他是不是在命令谢燕来且不说,但谢燕来这是在故意挑衅。 谢燕来此时守的是天子的城门,能命令的他只有天子。 这是在骂杜七忤逆猖狂,也是在质问谢燕芳呢。 这混账!杜七握住手中的弓弩,以为他不敢一箭射穿他吗? 奉天子之令守城门又如何?你依旧是谢家子! 谢燕芳拍了拍杜七:“他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跟他斗气,能气死你。”说罢抬头看城门上,也不提进城,只问,“燕来,城中可安好?” 谢燕来点点头嗯了声:“已经安好了。” 谢燕芳道:“那就好。”说罢调转马头。 杜七虽然不悦,但跟随公子转身。 城门墙上传来谢燕来的喊声:“哎,三哥——” 谢燕芳在马上回头。 “你进来吧。”城门上的少年说,“宫里也想知道城外的事。” 他说了这句话对身边的将官抬抬手。 杜七就看到那个将官一句不多说,转身亲自下来开城门了。 这小子,怎么看起来,已经是首领了? 城外一夜,天翻地覆,城内一夜,看来也不一般啊。 ...... ...... 城门徐徐打开,谢燕芳下马和杜七走过去,随意扫了眼,看到这边禁卫都很陌生,陌生不是说面容,他们也不会记得每个守门卫长什么样,陌生的是气息。 这些人不是原有的禁卫守门卫。 谢燕来也从城门上走下来,少年晃晃悠悠,姿态还跟以前一样。 他的衣服和脸很干净,不像谢燕芳等人这般满身血,但原本就锐利的少年,此时宛如刀剑淬砺,闪耀着光芒。 而且那个原本在城门上阻止他们的将官,跟在谢燕来身后,神态恭敬。 “陛下如何?”谢燕芳收起审视,问。 谢燕来倒也没说无可奉告,畅快答:“陛下已经知道太子遇难,也知道三皇子作乱。” 谢燕芳看了眼前方,蒙蒙晨光中,城门内一片狼藉,已经开始清理了,兵马差役们在灭火搬运尸首。 “太子妃——”他说。 “三哥,你进宫去见陛下。”谢燕来打断他,“将事情说给陛下听。” 谢燕芳想就像开城门一样,他也很轻松随意的说让进宫。 “不过。”谢燕来指了指谢燕芳,“兵器你要留下,太傅有令,除了官兵,不得携带兵器在城中奔走。” “好。”谢燕芳点点头,没有丝毫迟疑,将弓弩刀剑都交给了旁边的兵士。 杜七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没有说什么,将兵器交出去。 就算没有兵器,危难时刻他也能护住公子。 谢燕来又说:“我陪你一起去吧,皇城门那边不太好进。”说罢转头对将官说,“我去趟皇城。” 那将官点头:“燕来你去吧,这里有我呢。” 都已经喊上名字了,宛如很熟的旧友同伴,杜七看了眼那将官,那壮硕的将官极其敏锐,立刻回视,眼神锐利凶狠。 杜七收回视线。 谢燕芳重新上马,谢燕来也接过一旁兵士牵来的马匹,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再加上杜七向前疾驰。 一路走来曾经繁华的街道狼藉不堪,不少屋宅还在燃烧,地上斑斑血迹,不断的有尸首被收整,不过,街上人不少,除了兵士差役们清理灭火,还有很多官员在巡查。 几乎是每条街都有一位官员带队。 看到官员们,民众也渐渐多起来,从家里,躲藏的地方跑出来,对着官员们哭,跟着官员们不肯离开。 官员们逐一安抚。 所以虽然街上看起来骇人,氛围倒是没那么慌乱。 朝堂已经动起来了,果然是安好了,谢燕芳收回视线向前疾驰。 接近皇城兵马更多,几乎是密立如林,这边也清理干净了,没有尸首燃烧混乱,只地上偶尔能看到残留的血迹。 看到三人过来,兵卫示意报身份,谢燕来举了举牌令,又说了声“谢燕来。” 那些兵卫就让开了,没有查问另外两人。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认得谢燕芳,而是因为相信谢燕来。 谢燕芳再次看了眼谢燕来,这大概是自从这个弟弟进家门后,他看他最多的时候吧。 谢燕来察觉他的视线,回头看。 谢燕芳对他笑了笑,没有问为什么,虽然从城门一见,就有很多疑问,他只道:“燕来这次令人刮目相看。” 谢燕来也笑了笑,不多说,也不回避,凤眼一扬,只道:“这皇城,昨夜,是我守的。” 一句话足矣询问一切,一句话也足矣概括一切。 守皇城?真的假的?杜七皱眉,这皇城可不是一人能守住的。 谢燕来是骁勇,但他在宫门禁卫中,因为身份以及谢家的刻意安排,只是一个普通人,哪里轮到他一呼百应。 就算宫门禁卫中有很多太子的人,但三皇子夺城,第一件就是除掉这些人。 说实话,谢燕来能活着,他都有些意外。 谢家子弟,那也是要最先除掉的。 谢燕芳没有丝毫的质疑,赞叹:“燕来厉害,果然如果你自己所说,你可以做更重要的事。” 当初拒绝跟梁家联姻他说的理由是,他很厉害,可以为家里做更重要的事,谢燕来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只道:“走吧。” 靠着令牌和谢燕来的名字,畅通无阻进入了皇城,直接来到内宫。 “三公子来了!” 进了内宫,谢燕芳总算有熟悉感了,因为有很多人认识他喊着他的名字,神情激动,虽然这些人他都不认得。 这个太监都快落泪了,不过,并没有带他去见陛下。 “陛下歇息了,太医吩咐不能打扰。” “那就待陛下醒来再说。”谢燕芳忙道。 他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喜事,陛下必然要受刺激。 那接下来—— 谢燕来在一旁道:“三哥先去见太傅吧,太子那边的事也是朝中大事,你与他详细说。” 太傅?这是第二次提太傅这个称呼了,谢燕芳当然知道太傅,但太傅也相当于不存在,杨氏在,太傅就是个附庸。 太子不在了,杨氏不在了,太傅可以发号指令了? 谢燕芳问:“廖大人已经来了?” 谢燕来看着他,一笑,说:“不是廖大人,是,邓大人。” 邓?太傅换人了?不过也不奇怪,经此一乱,陛下必然要更换很多人,谢燕芳点头说声好,又问:“是哪个邓大人?” 朝中高官重臣他都知晓,知道他们的秉性脾气,待会儿见了能应对自如。 谢燕来一笑:“邓弈,邓大人。” 邓弈?谢燕芳神情稍微惊讶,这个名字,他自然听过,而且就在不久前,但,这个人并不是什么重臣高官。 那个靠着送礼一路爬上来的小吏,竟然,成了太傅? 殿前一阵安静,但下一刻安静被打破了,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内传来。 “小殿下,小殿下您别跑。”太监们急急地喊声也随之传来。 小殿下! 谢燕芳忙向前看去。 他入城后,谢燕来没有主动说,他也一直没提小殿下,宫女说齐公公带着小殿下去楚家,他想着要么齐公公顺利到了楚家,那么事态不到彻底安稳,齐公公不会冒然出来,他待会儿会直接去那边寻,要么,齐公公没能顺利到楚家——那就要再仔细的斟酌。 没想到,小殿下已经回到皇宫了。 他忍不住向前迈一步,看到殿内跑出一个孩童。 孩童穿着里衣,头发散落,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竹筒,小小的脸苍白,一双眼满是惊恐,但尽管如此,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孩子。 长的,更像谢家人。 “阿羽。”他喊。 孩童站住脚,看着面前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见皇长孙,没想到是在这种境况下,人生,就是这么无常,谢燕芳轻声说:“阿羽,我是,谢燕芳。” 萧羽看着他,忽道:“舅舅。” 喊完人便冲过来。 谢燕芳忙伸手,准备将他抱起来,但那孩童冲过来,越过他,扑到了另一人的怀里。 谢燕芳转过头。 “舅舅。”萧羽抱着那少年,丝毫不在意他冰凉的铠甲刺手。 舅舅啊,谢燕芳看着这一幕,这一晚,城内也翻天覆地了。 7017k ------------ 第三章 所见 谢燕芳没有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谢燕来怀中的孩童。 谢燕来倒是十分不适,按着小孩的肩头,想要把他像猫儿一样拎开。 “怎么了?”他问。 太监们也都围过来。 “小殿下在睡觉,醒了就往外跑。”“衣服都没穿好。”“小殿下仔细着凉。” 谢燕来捏着小孩的肩头,皱眉问:“你要做什么?吩咐他们就好。” 萧羽抬起头,问:“姐姐呢?” 姐姐是谁?照看小殿下的宫女吗?谢燕芳在一旁心想,但依旧没有说话,只看着萧羽和谢燕来。 谢燕来显然知道他说的姐姐是谁,皱眉看太监们:“她呢?” 太监们自然也知道是谁,忙道:“适才陛下找她。” 但刚陛下那边的太监说陛下歇息了,谢燕来和谢燕芳都看那太监。 那太监忙道:“走了,说完话就走了,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谢燕来哼了声:“到处乱跑。”又想到什么,撇撇嘴,“在邓大人那里吧。”他拍了拍萧羽,“你且回去,我去把她叫回来。” 萧羽点点头,松开手,没有再抗拒太监们,任凭他们给自己裹上衣袍。 谢燕来转身要走,脚尖在地上又一转回身。 “殿下。”他说,似笑非笑指了指谢燕芳,“这是三公子,谢燕芳,你知道吧。” 萧羽看了他一眼,低头对谢燕芳施礼:“见过三舅舅,有劳三舅舅照看我父亲母亲。” 说到最后一句,孩童稚嫩的嗓音变得沙哑。 聪明的孩子,自然知道谢燕芳是谁,也自然能推测出这个三舅舅去做什么,他不愿意直面他,是不想直面父母的惨事吧,谢燕芳走到他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孩童的脸。 “殿下,那是我的姐姐姐夫。”他轻声说,“你先去好好歇息,我再来将事情讲给你,阿羽是个勇敢的孩子,应当知道以及记住发生了什么事。” 萧羽点点头。 谢燕芳不再多说,起身:“燕芳告退。” 萧羽没有再停留,跟着太监们离开了。 目送萧羽离开,谢燕来才再次说:“三哥,去见太傅吧。” 谢燕芳点头,带着杜七跟着谢燕来重新向外殿走去。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有些沉默,不过也不奇怪,以往在家的时候,也说不了几句话,尤其是谢燕来独来独往。 “看到小殿下平安,我就放心了。”谢燕芳说,“姐姐临终前最不舍的就是他。” 谢燕来嗯了声:“太监们看过了,小殿下一切都好。” 谢燕芳问:“陛下怎么样?” 问的够直白的。 谢燕来回头看他一眼,肩头倾过来低声说:“不太好,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 他回到的也够直白的。 谢燕芳点头:“我知道,见了陛下我说话会注意些。” 谢燕来转过头,又转回来,笑了笑:“也说不定不用,见了太傅之后,大概就不用见陛下了。” 这话——谢燕芳若有所思,大概明白了,虽然只在关注楚昭的时候,打听了一下邓弈,但好在他记性很好,过目过耳都不忘,这个邓弈是宫门官。 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太傅,连能不能见陛下都能做主。 可见已经深受陛下信任,重托。 这个皇城,此时此刻的主人,就是邓弈。 邓弈,谢燕芳心里再次默念这个名字,有些感叹,满朝高官赫赫,皇亲国戚耀武扬威,谁能想到一个没人多看一眼的小吏,一跃飞天。 人生就是这样,似乎一成不变,但其实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多变,莫测,这也是生而为人的乐趣。 他没有再问什么,谢燕来也不主动再说,兄弟两人穿过禁卫来到前殿,前殿禁卫少了些,官员们多了些,来来往往脚步匆匆,神情有木然,有惊恐,还有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气氛紧张又诡异。 “....廖太傅呢?果然知趣没来?” “....什么知趣,不知趣也得知趣,邓太傅直接派兵马去告诉他不用来了...” “....真就他说了算?” “....他现在清查三皇子赵氏余党,你说他说了算不算?说你是就是,不是也是,谁敢不听?” “....怎么多了这么多兵马?不太像禁卫啊。” “....京营进来了?不可能,门都没开。” 看到穿着铠甲的谢燕来走来,聚众议论的官员们顿时停下,再一看看到谢燕芳,顿时激动。 “谢三公子!” “谢三公子还在!” “谢三公子果然平安无事。” 谢燕芳目不斜视,没有跟任何一个官员攀谈,跟着谢燕来疾步而行。 来到一座殿前,这边的侍卫比适才皇帝所在寝宫要少很多,但一路横行的谢燕来却早早停下脚。 “禀告太傅大人。”他对门前的侍卫高声说,“太子妃之弟,谢燕芳归来求见。” ...... ...... 太傅殿内并没有官员们云集。 此时此刻,只有邓弈与女孩儿。 邓弈坐着翻看文卷,楚昭则皱着眉来回走。 “楚小姐。”邓弈说,“你着什么急啊。” 楚昭停下脚:“怎么不急,萧珣他跑了!” 在宫里事情稍微落定,她第一件事就是立刻让钟叔去抓萧珣,但钟叔赶到驿所,只有一地尸首,中山王世子一行人不见踪影,又在城里搜寻,最终查出,在城门附近的一处宅子里,藏着一个暗道,中山王世子从哪里跑出城—— “中山王世子跑了有什么奇怪。”邓弈说,“他又不傻,他爹更不傻,既然敢来,就必然能全身而退。” 那倒也是,萧珣的命,好得很呢,楚昭叹口气:“他对小殿下不利啊,邓大人——” 邓弈抬起眼,看到女孩儿期盼的眼神——真假且不论。 楚昭说:“小殿下安危就系在大人身上了。” 邓弈说:“皇后殿下的安危看来不用本官费心。” 楚昭摇头,含笑说:“臣女还不是皇后呢,太傅称呼一声太子妃就好。” 邓弈这次没忍住,哈的笑出声,笑的有些复杂,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想起之前殿内发生的事。 她带着兵马闯城,虽然很意外,但得知楚岺有不为人知的兵马,这件事也就没什么意外。 但她说她要当皇后。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她知道她在跟谁说话吗? 那一瞬间,自觉看多意外的邓弈也震惊的无可话说 7017k ------------ 第四章 相见 那女孩儿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 “陛下,这是个好主意。”她眼睛闪亮地说,还上前一步,“您想,我成了皇后,我父亲就成了国丈,他不仅仅是一个臣,他也是小殿下亲人,陛下,你相信我父亲能保住我和小殿下的性命,那为什么不干脆相信我父亲能保住小殿下坐稳皇位?” 皇帝当时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女孩儿不给皇帝说话的机会,再上前一步。 “陛下,就算您不信,世人会信。” 女孩儿的眼闪耀着光芒,似乎激动,又似乎悲愤。 “我当了皇后,我父亲会为了我坐稳这个位置呕心沥血,不惜一切。” “他做什么,哪怕是作恶事,在世人眼里也都不奇怪。” “陛下,您不想看看,我父亲能为了我和小殿下做到什么地步吗?” 龙床上原本神态恹恹的皇帝听到这里,忽的大笑。 “想啊。”他笑着抚掌,“朕,还真想看看,楚将军怎么做国丈。” 因为两个皇子都废了而陷入癫狂的皇帝,就被楚昭这癫狂的主意诱惑同意了。 邓弈收回回想,看着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女孩儿。 “楚小姐,你有没有想过。”他说,“陛下他死后洪水滔天与他无关,你呢?这洪水可都铺天盖地打在你身上。” 他说完,见那女孩儿笑了笑。 “我什么都没做的时候,也被洪水打过了。”她嘀咕一声。 什么意思?邓弈要再说什么,侍卫来传话说谢燕芳来了。 邓弈便也笑了笑。 “太子妃殿下。”他说,“小殿下的安危其实不是系与我身,毕竟没了小殿下,我还能当太傅,但如果没了小殿下,谢三公子就不能当国舅了,你的好听话多说给他听听。” 楚昭点点头,但又摇摇头。 “太傅待殿下是大公之心。”她低声说,“谢三公子是亲人之私,我更愿意多跟太傅说好听话。” 说到这里又一笑。 “太傅说话算话,说欠我一顿饭,就还我人情。” 邓弈失笑:“楚小姐,你要是让谢三公子欠你一顿饭,他会还你更多人情的。” 楚昭点点头:“谢三公子的确会还人情,但,谢三公子怕是不会给我机会来欠我一顿饭。” 邓弈哦了声:“因为我穷,谢三公子不缺钱吧。” “邓大人。”楚昭好气又好笑,喊了声。 她说的什么意思,她可不信邓弈听不出来,她是夸他呢,或者说,就算说的是穷富,她也是说他和她一样都是穷人,被境地困窘,所以才能因为一饭结缘,又一饭之恩必偿。 邓弈抬手制止,不跟小姑娘打嘴仗了,对侍卫道:“请三公子进来吧。” 侍卫应声是,但没转身走,又问:“谢燕来陪着来的,请他也进来还是回避?” 邓弈看了眼楚昭。 楚昭也不在意他看自己,直接道:“让他进来吧,也听听。”说罢又嘀咕一句,“不过他不一定愿意进来呢。” 侍卫转身出去了,殿内恢复了安静。 邓弈看着不再踱步,而是向外张望的女孩儿。 “还有。”他说,“多谢你照看我母亲。” 楚昭看向他,笑道:“邓大人跟家里联系了?” 决定来皇城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邓弈在皇城,想到他毕竟是命运里当太傅的人,所以问了龙威军斥候可知道邓弈家,斥候竟然真知道邓弈这个人,于是派了几人去那边,免得邓弈出意外。 后来邓弈在宫里相遇,她没提及。 虽然邓弈在宫里,邓弈家里的人龙威军也顺手照看了。 邓弈点点头:“我父兄早亡,只有一个瞎眼老母,原本想无力照看,心存遗憾。”看了眼楚昭,“楚小姐,这个比我欠一顿饭可多的多。” 那真是太好了,楚昭哈哈笑:“太傅大人客气了,这不算什么,我也没帮什么,邓大人你命格非凡,福泽深厚。” 但她的样子可不像不算什么,邓弈看着女孩儿乐开花的模样,有些好笑,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而门外也响起脚步声。 “谢燕芳,拜见太傅大人。” ....... ........ 听到邓弈见,虽然那侍卫说,谢燕来也可以进去,但谢燕来并不进去。 “跟她说,小殿下找她呢。”他对侍卫说。 听起来没头没尾的,但侍卫点点头说声好。 谢燕来对谢燕芳一礼:“我去当差了。”转头就走。 “燕来。”谢燕芳喊道。 谢燕来停下脚回头,看着他。 “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谢燕芳说。 谢燕来笑了笑:“好,我会的。”说罢大步而去。 杜七道:“他以前可没这么听话。” 谢燕芳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也不会对他有这么多话,你很在意还是很害怕?” 杜七的脸一僵,垂下头:“属下知错。” 谢燕芳不再说话,对那侍卫颔首,向大殿走去,到了门口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再次问请。 殿内有脚步声先传来,伴着女声脆脆,。 “三公子。” 谢燕芳抬起头,看到那女孩儿冲过来。 他觉得也没太大的意外,反而很多事都想通。 小殿下既然回宫了,就说明在楚家安全,能保证小殿下安全的楚小姐跟着进宫来很正常。 那些陌生的兵马。 谢燕来能守城,隐隐成了首领。 小殿下对谢燕来亲近。 小殿下口中找的那个姐姐。 谢燕来一步迈过门槛:“阿昭小姐。” 楚昭站定在他面前:“你来了,太好了,你还好吧?”她上下左右打量谢燕芳。 听到她三句话,谢燕芳神情复杂。 “是我没用,枉费小姐对我再三提醒。”他说,又看着楚昭,“还好有你在,小殿下得以保全。” 楚昭心情也很复杂,没想到提醒了谢三公子,也还是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这也不怪你。”她说,“命数吧。” 说着也点点头。 “还好小殿下保全了。” 谢燕芳轻叹一声,看向内里,楚昭忙引路:“三公子快来,邓太傅也在等着你,我们在城内,不知道外边怎么回事。” 谢燕芳跟着她走进来几步,看到坐在书案后的男人。 他三十出头,相貌清秀,眉长唇薄,喜怒不显于色,再加上身上的朝服,给他的增添了年纪不能带来的威严。 这就是邓弈。 谢燕芳俯身一礼:“见过邓太傅。” 邓弈放下文卷,站起来:“谢公子无须多礼,太子那边是怎么回事?三皇子是怎么袭杀太子殿下的?” 谢燕芳起身,道:“确切来说,太子身亡在先,三皇子袭击在后。” 什么? 邓弈和楚昭都有些意外,太子竟然不是死在三皇子手里? 谢燕芳道:“太子殿下,死于举鼎。” 邓弈和楚昭对视一眼,这—— “但我问过了,太子举鼎本是早就练习多次,不该出意外,应该是被人算计。”谢燕芳道,“我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破坏了,什么都看不到。” 所以他没有证据。 “虽然如此,三皇子的确要袭杀太子,并且在听到太子死讯时没有停下,要将所有人都斩尽杀绝。”谢燕芳道,再看邓弈,“所以请太傅宣告天下,太子,死于三皇子袭杀。” 他说罢一礼。 “请太傅保全太子声誉,以及小殿下的体面。” 一个死于举鼎的太子,的确是很不光彩,史书上也会成为笑谈,而且会减轻三皇子的罪责,谢燕芳不能让三皇子有翻身的机会。 这是为了太子,更是为了小殿下。 邓弈看了眼楚昭。 看到没,这才是一心系小殿下安危荣辱。 楚昭抿了抿嘴,太傅教她做事识人呢,她心里笑了笑,不用他教,她当然知道。 7017k ------------ 第五章 宫夜 邓弈收回视线,对谢燕芳点点头:“自当如此,三皇子罪不可恕。” 谢燕芳起身,又道:“三皇子已经被我杀了。” 邓弈倒还好,谢燕芳要救太子,为了救太子,什么事都敢做,三皇子在他眼里是不共戴天了,必然要杀掉。 楚昭则是再次意外,上一世三皇子可没有死——没想到这一世谢燕芳直接把三皇子杀了。 那一世事发突然,谢燕芳没有机会,如果有的话,必然也是要亲手杀三皇子的。 “请太傅也帮忙隐瞒。”谢燕芳再次施礼。 三皇子虽然罪可诛,但毕竟是皇帝的儿子,只能皇帝来诛。 谢燕芳杀了三皇子,再情有可原,也难免被皇帝忌讳。 楚昭忙也看向邓弈:“太傅,三公子说得对,为了小殿下,这件事必须隐瞒啊。” 看,她也知道怎么维护一心系小殿下安危荣辱的人。 邓弈没理会她,只看着谢燕芳点点头,再次道:“自当如此。” 谢燕芳恭敬一礼:“谢燕芳替姐夫姐姐谢过太傅。” 他无官无职,太傅的决定是国朝大事,他没资格称赞,称赞的话有指手画脚之嫌。 但他是太子太子妃的至亲,亲人道谢合情合理。 谢三公子果然人情练达,邓弈笑了笑,颔首还礼:“臣之本分。” 谢燕芳也不再客气,道:“三皇子收买了半数京营,我在城外混战一夜,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请太傅出面。” 邓弈道:“朝中也有不少三皇子和赵氏余党,人手不足,京营的事,还要劳烦谢三公子。” 谢燕芳应声是:“谢燕芳责无旁贷。” 楚昭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此时道:“三公子,还要追捕中山王世子。” 谢燕芳看向她。 “我带小殿下来皇城,其实是冒险之举。”楚昭对他说。 谢燕芳点头,他可以想象那是多危险,毕竟满城都是三皇子的人,不过,楚小姐敢去冒险,必然有信心,楚岺留下了什么? 当然这话他不会主动问。 “但我当时无路可走,不是因为三皇子,而是因为中山王世子萧珣来围杀小殿下。”楚昭说。 谢燕芳立刻明白了,轻叹一声:“不奇怪,这种好机会,中山王世子怎么能错过,而且我认为暗杀太子极有可能就是中山王世子的手笔。”说到这里他再次对楚昭一礼,“如果没有阿昭小姐你,谢燕芳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局面。” 其实也不影响,上一世他面对的挺厉害,把萧珣逼的日子很难过,楚昭笑了笑,那这一世有她助力,让萧珣的日子更难过吧。 “适才我跟燕来去后宫时,看到小殿下跑出来找你。”谢燕芳说,那侍卫回避还站在门口,等着他们说完话再上来,他既然知道小殿下口中的姐姐是谁,自当主动先说了。 楚昭啊了声:“阿羽醒了啊。” 这是睡不踏实啊。 “我去看看他。”她说,看了看邓弈,又看了看谢燕芳,有这两人在,朝堂能安稳,萧珣也休想过好日子。 她对两人屈膝一礼。 “朝堂的事就有劳太傅和三公子了。” 这话说的,已经俨然以皇朝当家人自居了,邓弈心想,但他没说什么,看了眼谢三公子—— 楚小姐成为皇朝一员的事,谢三公子还不知道呢。 楚小姐见了谢燕芳情真意切,处处维护依赖,但这件事却绝口不提——可见也并不是真的坦诚心扉。 邓弈嘴角抿了抿,微微颔首:“楚小姐自去。” 他自然也不提。 这件事跟他无关,这是楚小姐和谢家的事。 谢燕芳虽然觉得邓弈神情似笑非笑有些怪异,也并不在意,如今一切都异了,但他谢燕芳还在,含着谢家血的小殿下还在,那么一切都还在。 “辛苦楚小姐照看阿羽。”他施礼说。 楚昭轻叹:“这是我的荣幸。” 这一世能救萧羽的确是她的幸运。 ...... ...... 谢燕芳目送楚昭走出去,看到四周的侍卫对她施礼,她又伸手招呼来一个侍卫,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侍卫领命而去—— 这些陌生的侍卫看起来跟楚昭很熟——这应该就是楚岺留下的不为人知的人马。 这个宫城,看来不仅是掌控在邓弈手里。 “谢三公子。”邓弈道。 谢燕芳收回视线。 邓弈对他抬手示意:“请坐下说话。” 谢燕芳应声是,依言走过去坐下。 ...... ...... 楚昭越过层层护卫向后宫走去,对于邓弈和谢燕芳这两人如何,她没太大担心。 谢燕芳再聪慧,邓弈是个连皇帝的脸都敢打的家伙。 而邓弈再强横,谢燕芳是个敢造反的家伙—— 这两人谁也不是好惹的。 强强相遇,对目前的幼小君主来说,是好事。 看到楚昭回来,站在殿前的太监们都松口气,忙围上来“楚小姐您回来了。” 没人敢质问她怎么丢下小殿下,又怎么这么久不回来。 因为有了谢燕来的话,萧羽已经被劝回床上,但没有睡着,看到楚昭走进来,他忙从床上跳下来。 “别跑别跑。”楚昭伸手将萧羽接住揽在怀里,不待萧羽说话,主动说,“陛下叫我说话,后来我又去见了邓太傅,你那时睡着,我没喊你,没跟你说一声,你别生气。” 萧羽摇摇头又点点头,没说话。 楚昭牵着他走到床边:“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太医说了,你需要休息,必须养足精神才可以。” 萧羽点点头,但牵着楚昭的手不放,低声说:“你也没有睡,还骑马杀人,你也要休息养足精神。” 楚昭笑了:“阿羽说得对。”对萧羽示意,“快,上床,我陪你一起休息。” 孩童紧绷的小脸这才放松了,乖乖爬上床,楚昭给他盖被子,忽被硌了下,看到一个竹筒。 这个竹筒楚昭倒也不陌生。 在楚园第一次抱萧羽的时候就发现了,小孩子紧紧的将竹筒抱在怀里,一刻也没有松开。 当时情形危急,她也没有多问,甚至以为是带出来的国器要物。 现在还在萧羽手里啊,睡觉也抱着。 “这是什么啊?”她好奇问。 萧羽将竹筒忙抱在怀里,垂目说:“没什么。” 楚昭哦了声,不再问。 但萧羽又看她,说:“是,我在山上,砍的。” 这孩子还是给她解释一句,楚昭轻轻抚摸他的头,有些心酸,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本是开开心心和父母玩乐,谁能想到眨眼间天人永隔,唯有这个竹筒留在手里。 “那可要放好了。”她说,自己也在一旁斜躺下来,轻轻拍抚萧羽以及竹筒,“这么好的东西,不能丢了。” 萧羽没有再说话,伴着楚昭的拍抚慢慢闭上眼。 楚昭看着孩童煽动的睫毛,感受着被子下紧绷的身体,心里叹口气,没有戳穿他装睡。 那一世她没能有自己的孩子,以前觉得是自己身体不好,还曾自怨,当然现在知道了,是萧珣不会让她有孩子。 没有也好。 楚昭看着萧羽稚嫩的脸,她那般下场,如果留个孩子在世上,孩子可怎么活,太残酷太可怜了。 楚昭拍抚着萧羽,慢慢自己睡去了。 她也一天一夜没闭眼了。 在她不动了以后,原本闭着眼的萧羽睁开眼,呆呆看着帐顶,将怀里的竹筒抱紧,缩成一团。 ....... ........ 夜幕再一次降临的皇城,灯火通明,禁卫林立。 谢燕来扔下马匹,卸下刀剑,大步进宫,神情带着几分不悦,待被人拦下,反而舒展眉头。 “你干什么呢。”钟副将沉着脸喝,“不是让你守城门,你乱跑——” 他的话音未落,就见那小子抱拳一礼:“好,请钟副将转告楚小姐,末将告退。” 说罢转身就走。 “你站住。”钟副将恼火喝道,还好他耳朵灵,听到小姐三个字,虽然不情不愿,但——“既然小姐叫你,你还不快跑着去。” 谢燕来道:“钟副将不如进去问问,许是楚小姐担心你忙,没顾上跟你说,毕竟你是做事是最可靠。” 钟副将当然知道自己做事最可靠,但既然小姐要找这小子—— “少废话。”他低声呵斥,“快点进去。” 谢燕来挑挑眉,低声说:“这大晚上的,多不方便啊——” 钟副将疤痕跳了跳,低声道:“里面有你外甥,你外甥找你呢,有什么不方便?”说罢抓着这小子的胳膊向内一甩。 本想再踹一脚,但动作慢了一步,那小子已经跳开了大步而去。 钟副将盯着这小子的背影,心里哼了声,小姐找他都是为了小殿下,这小子最好不要自作多情。 7017k ------------ 第六章 私语 谢燕来站在后宫的殿前,刚要请禁卫通报,几个太监看到他,已经高兴的迎接过来。 “九公子来了。”他们说,“快请快请。” 谢燕来被簇拥进去,殿内灯火通明,一眼就看到楚昭坐在桌案前正和萧羽吃宵夜。 看到谢燕来,楚昭含笑说:“阿九来了。” 萧羽也看过来,喊了声:“舅舅。” 谢燕来俯身施礼:“殿下。” “你吃过饭了吗?”楚昭问,指着一旁,“坐下一起吃宵夜。” 萧羽也跟着点头:“舅舅一起吃吧。” 谢燕来看楚昭,说:“末将在外边保障京城安稳,三餐也都及时,小殿下无须担心。” 萧羽还是个孩子,能听懂谢燕来拒绝了,但不太懂为什么拒绝,便也看楚昭。 楚昭明白,谢燕来这是在骂她呢——叫他进来就是为了吃喝小事? “谢公子。”她道,“叫你来,是我和阿羽有件事要告诉你。” 谢燕来哦了声:“小殿下请吩咐。” 楚昭看了眼四周:“你们下去吧。” 太监宫女们应声是,如水般退出,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楚昭道:“这件事暂时保密,并没有几人知晓。” 说完这句话,就看到对面的少年凤眼挑起,人向后退了一步,一副这肯定不是好事的样子—— 她没忍住噗嗤笑了。 谢燕来看着她不说话,进门后一口一个小殿下,听起来恭敬,但神情姿态一如先前在她面前的样子,没半点恭敬。 楚昭收了笑,看了眼萧羽,再看谢燕来,肃容道:“陛下将赐婚我和小殿下——” 谢燕来自认为,在城门前见到楚昭就已经是今生最大的意外了,但没想到这才过去了一夜一天,他竟然又听到不可思议的话。 “楚昭你!”他不由脱口喊。 在说什么鬼话! 他看向萧羽,这个孩子才六岁! 萧羽站起来,神情认真:“舅舅,是真的,皇祖父让楚姐姐嫁给我。” “你这个孩子懂什么。”谢燕来没好气地说,指着楚昭,“你过来。” 他转身向一旁走了几步。 楚昭对萧羽低声安抚:“你舅舅被吓到了,我去跟他慢慢说。”又将一碗饭放到萧羽面前,“你先吃饭。” 萧羽点点头,虽然他还不太懂成亲赐婚,但知道这样楚姐姐就会永远跟他在一起,他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萧羽低头大口大口吃饭。 ...... ...... 谢燕来在柱子后站定,看着跟过来的女孩儿。 “楚昭。”他咬牙说,“你知不知道这多荒谬?他才六岁!” 楚昭还伸出手,算了算,说:“我比小殿下大七岁。”她摸了摸自己脸,“再过十年,阿羽长大,青春年少的时候,我年长色衰——” 她看向谢燕来,眼神闪闪。 “所以,阿九,是在担心我吗?” 谢燕来有点后悔适才没坐下来喝口茶,如不然现在能喷这死丫头一脸。 现在只能伸手指着楚昭点了点。 “别跟我油嘴滑舌。”他咬牙低声,深吸一口气,不跟着这女孩儿胡扯,“是因为那些兵马?所以陛下要赐婚?” 少年眼神深深。 他一晚上领着这些兵马守皇城门,清理城内谋逆,最后驻守京城四面大门,已经很清楚知道这些兵马不属于禁军,也不属于京营。 谁能想到京城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支人马,听令的是远在边郡在京城销声匿迹的楚岺。 如果早知,太子和三皇子必然不敢贸然动手,或者说,两人会先争抢这支人马。 那么现在,皇帝突然赐婚小殿下和楚昭,也是为了这支人马吧。 阿九就是这么心思通透的人,楚昭看着他,笑说:“那是陛下的兵马。” 谢燕来嗤声,挑眉:“这兵马掌控在你父亲手里。” 楚昭点点头:“的确如此,其实我都不知道这件事。”说到这里,她眉眼飞扬,再靠近谢燕来一步,“昨晚齐公公和钟叔见面说起,我才知道我父亲手里有一支只有陛下和他掌控的兵马,这些兵马在边郡,京城,潜藏在各处,听从我父亲的调动。” 虽然昨晚最先见过,但从昨晚到现在,他们是第一次有机会仔细说话,楚昭将事情一口气讲给谢燕来。 “因为我父亲这个身份,齐公公才带着小殿下跑到我们家来,中山王世子虽然不知道我父亲手里有兵马,但猜到了我父亲身份有异,也盯着我家呢,发现小殿下行踪后,还要说服我叔父,杀了小殿下。” 听到这句话,谢燕来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这话,楚昭肯定没跟别人说过,楚岚是她伯父,竟然跟中山王勾结,还动了杀心,就算楚昭救了小殿下,楚氏也不能避免被人诟病。 这是一件很麻烦,决不能被外人所知的事。 但旋即他又皱眉,不告诉别人,也别告诉他!他才不要知道!跟他有什么干系! “行了,你别说了。”他抬手制止,看着楚昭,“你既然知道这是陛下的兵马,那也该知道,陛下这样做,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的事,从来都不是好事,你最好别自找麻烦。” 他微微侧身,越过廊柱看桌案前大口吃饭的孩童。 “当六岁太子的太子妃,天下人会怎么想?” 民众会想着这是荒唐,朝官则会想这是弄权。 “你以为这是什么风光的事?” 这当然不是风光的事,别说小孩子了,在这种皇子自相残杀,国朝动乱的境遇下,当成年人的太子妃,天下人对她也没什么好想法,那时候她蠢,不知道,也没人这样告诫她——她看着谢燕来,一笑:“谢谢你替我着想。” 这死丫头听不懂话吗?谁替她着想了,谢燕来皱眉:“我是替我自己着想。” 楚昭噗嗤一笑:“为了不被我喊舅舅吗?” 谢燕来冷冷看着她。 楚昭也不怕他冷脸,有什么怕的,他拿刀要杀自己的样子都见过,轻咳一声:“谢燕来,不是陛下非要赐婚我的。” 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年。 “是我威逼陛下赐婚与我的。” 谢燕来神情一怔,竟然—— 意外吗?但也并不意外。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如同看到那个在驿站遇到的阿福,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却是幕后的主导。 “因为那些兵马吗?”他说。 这是跟刚才一样的话,但此时再说出来,意思不一样了。 楚昭轻声说:“是,也不是,我说过了,这是陛下的兵马,如果陛下不在了,它将不复存在,要想掌控它,就必须有陛下存在,所以,小殿下一定要继位。” 皇长孙要继位不算什么稀奇,应该是理所应当。 谢燕来看着楚昭没说话,他知道她的意思。 楚昭也看着他:“小殿下要坐稳这个位置,我和我父亲要想全身而退,我必须,做太子妃。” 谢燕来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对她抬手一礼:“楚小姐思虑周全,有勇有谋,佩服,是我多虑了。” 这是又羞恼成怒了,摆出这种彬彬有礼的样子,楚昭抿嘴笑了笑,看着他:“陛下很快就会公布这件事,但我先告诉你,免得吓到你。” 谢燕来哈了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好吓到的,楚小姐多虑了。” 楚昭道:“我没有多虑啊,我就是想告诉你。” 女孩儿看着他,一双眼又大又亮,神情认真。 谢燕来再向后退了一步。 这个想字,怪让人害怕的。 7017k ------------ 第七章 琐事 夜幕降临的时候,谢燕芳回到了谢家宅院。 不是先前的谢宅。 那个宅院昨晚第一个就被围烧了,当然在这之前,谢家诸人已经离开了。 谢家在京城当然不是只有一个宅院。 看到谢燕芳走进来,家中的人们神情激动,三哥三叔三公子一通乱喊,谢家子弟依旧众多,丝毫未受到损伤。 谢燕芳穿着一身血衣,看到这一幕冷凝的眼神也缓和几分,虽然这是一件惨事,但在这一场突发的乱局中,谢氏子弟不仅全身而退,还击杀了三皇子,有仇当场就报了。 而家中的人们,看着谢三公子,心情都是狂喜。 公子一身血衣,面容比往日要苍白,昨晚谢三公子杀出城,杀向狩猎场,又再杀回来,可以想象经历多么凶险。 他们真是担心,不敢想象,万一谢燕芳有意外可怎么办。 “你没事就好。”有几个年轻人都忍不住落泪。 谢燕芳笑道:“就算我有事,还有你们,只要谢家还剩一人,我谢氏就依旧在,不用担心。” 这话让大家更加激动。 “三哥!我们怎么能跟你比。”“三叔,只恨我们不能助你更多。” 谢燕芳道:“各尽所能,能跟我一起杀敌的是助力,能在乱战中保全性命也是助力。” 话说到这里,杜七站出来:“好了,三公子该休息了,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谢燕芳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诸人忙让开。 谢燕芳越过诸人向内走,想到什么,转头唤一人:“七叔。” 谢家七爷忙应声。 “燕来知道新家的地址吗?”谢燕芳问。 谢七爷道:“还没告诉他,事发后,我们一直闭门不出,在你回来之前,我们没有轻举妄动。” 谢燕芳点头,道:“燕来守卫皇城有功,如今掌管城门守卫,你们记得告诉他家里的地址,免得他不知道家门。” 谢七爷神情惊讶,其他人亦是。 谢燕来? 有功? 谢燕来竟然还活着? “还有。”谢燕芳又道,喊了声蔡伯,伸手按了按眉头,撑了一天一夜了,此时回到家中疲倦席卷而来,“传令各处,从现在起,燕来与我待遇等同。” 诸人顿时更震惊了,等同谢燕芳,那就是谢燕芳能知道的谢燕来都可以知道,谢燕芳能指派的人谢燕来都能指派,谢燕芳能发号的令谢燕来也能—— “他凭什么!” 很多人脱口喊。 蔡伯不会有疑问,谢燕芳也没有再跟大家解释,杜七喝令诸人别吵陪着谢燕芳离开了。 他凭什么?谢燕芳一边走一边想,就凭他,被小殿下搂住,叫一声舅舅。 谢燕芳又闭了闭眼,这世间的事,真是神奇。 他为了成事,故意回避小殿下,没想到,这回避如今成了憾事。 “公子,别想了。”杜七道,“你必须休息了。” 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这一天一夜的冲击太大了。 谢燕芳睁开眼,是,不用想了,这些事都没什么,小殿下还在,一切都好说。 人都是从陌生到熟悉,人也可以从熟悉到陌生。 他来到房中,解下血衣,赤身裸体踏入浴室,拎起一桶冷水从头顶浇下,如此三次,擦干净裹上白袍扑倒在床榻上。 婢女们近前,轻轻地给他烘散落的长发。 室内安静无声,公子沉沉睡去。 但下一刻谢燕芳又猛地睁开眼,身子撑起,婢女们猝不及防差点扯到他的头发,惊恐不安颤颤跪地。 公子没有理会她们。 “还是有哪里不对。”他说。 公子在想事情啊,婢女们不敢打扰,跪在地上,屏气噤声。 很多事情很多人在他脑海里闪烁,又一个个的挥开,最终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女孩儿看到他,开心的迎接过来,满眼的关切。 他闭了闭眼,将女孩儿的面容拨开,换成太监们说的话,小殿下的话,邓弈的眼—— 邓弈在跟他说话的时候,会看向那女孩儿,似乎在看她的反应。 他睁开眼,挥去这些,只剩下最后一个画面,那女孩儿走出大殿,在禁卫中施施然而行,抬手一招,便有人上前听令—— 这也不奇怪,能护送小殿下平安进宫,她的手里自然有人马。 如今的皇城,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也没什么不对,这样才对。 谢燕芳又闭上眼,重新躺回去,陷入沉睡。 婢女们这才再次活过来,将公子散落的长发轻轻抚动,室内寂然无声,唯有熏炉里桂皮偶尔轻轻爆响,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 ...... 这一夜下了一场大雨。 京城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大火和血迹几乎看不到了,但被烧毁的房屋还不能复原。 大多数人家修修补补还能住,齐乐云一家比较倒霉,房子被烧光了,也不像谢氏那样有很多住处,随便可以换一个。 城中的亲朋家各有损失,人心惶惶,家里也挤不下这么多人,齐乐云灵机一动,带着一家人去借楚园。 齐乐云和父亲一起过来的,楚家门外完好无损,看起来完全没有影响。 枉费她还担心楚昭会遭受报复,看来楚昭其实在三皇子眼里不值一提。 楚宅外也比其他地方看起来人多,有老人坐着纳鞋底,有孩子跑来跑去,见到他们还打招呼。 “你们是做什么的啊?”有个孩子还问,盯着他们上上下下扫视。 那神态怎么看都像是几天没吃饭的乞丐。 齐老爷差点就要拿出钱来施舍,还好被齐乐云制止,这孩子身上穿的可不穷,脖子里还带着一个金项圈—— 小孩子不懂世间悲喜,还无忧无虑玩耍,齐乐云挥手将他赶开,敲响楚家的门,敲的手都快断了,门内才有人回应,听到要拜见楚老爷,门内立刻拒绝了,说不见,听动静还要把门后加几道门栓—— 干什么啊?有那么胆小吗? 齐乐云忙说要见楚昭。 门内的动作停了,但还是没开门,不多时,脚步轻响,有女声传来“谁?齐乐云?” 是楚棠!虽然对不是楚昭前来有些不满,齐乐云还是忍了脾气,拍门:“开门再说。” 楚棠在门口竟然也不开门说什么不安全。 “你怕什么啊。”齐乐云好气又好笑,指着外边,“老婆婆孩子们都在外边跑着玩了。” 她啪啪啪拍门,催促。 “当初你怕楚昭惹祸连累你,你来我家借住,我怎么待你的你忘记了?” 门应声而开,楚棠站在门口,一把捂住她的嘴,神情略有些惊恐:“别喊别喊了让人听到。” 让人听到又怎样啊? 再说了,外边也没什么人啊,老弱妇孺。 怕什么啊! 齐乐云推开捂着自己嘴的楚棠。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我家都被烧了,我昨晚的经历你想都想不到,我都没害怕,你这边安稳无恙,你怕什么啊。” 楚棠眼神复杂的看着她,干笑两声,说:“你厉害。” 齐乐云不跟她打嘴仗,引见父亲,齐老爷上前表明来意,要见楚老爷,毕竟这么大的事,是要两个当家人坐下来说。 但楚棠屈膝施礼:“伯父,我父亲受了惊吓,病倒了,不能见客。” 齐乐云哈了声:“你们胆子也太小了!” 楚棠看着她,轻叹一声:“唉,其实我想说,我都不知道,我胆子这么大。” 什么意思啊?齐乐云不解。 楚棠没有再说,道:“我家是完好无损,但住进来,怕你们不方便,伯父,你们还是——” 齐乐云不高兴了:“楚棠,你就这么待我?”眼珠一转,“这个家也不是你说了算,楚昭呢?”说着伸手推开楚棠,要向内走,“我就不信,楚昭会将落难的我一家拒之门外。” 楚棠忙拉住她:“楚昭也被吓的,病了,不能见人。” 齐乐云瞪圆眼:“怎么可能,你爹被吓到不奇怪,楚昭怎么会吓到?” 什么话!齐老爷在后咳一声,呵斥女儿:“既然不方便,就罢了。” 齐乐云又气又难过,看着楚棠:“我算是明白了,姐妹情都靠不住。” 楚棠叹口气:“我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是为你好。” 齐乐云冷笑:“你就会说好听话,什么事都是你有理。” 楚棠失笑,看了眼外边,眼神微闪,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了。 “那好吧。”她说,看向齐老爷,“楚园还空着,齐老爷如果不嫌弃,可以在这里落脚。” 齐老爷还没说话,齐乐云一把抱住楚棠高兴地说:“我就知道,我齐乐云交的朋友都是很仗义的。” 楚棠神情复杂地说:“你高兴就好。” ...... ...... 将楚园借给齐家交代清楚,齐乐云父女离开,楚棠舒口气,看了眼外边。 街口蹲着的十岁男孩子对她咧嘴一笑,手里一上一下的抛动一柄小刀,对面坐着的老妇也看向她,手里握着的针闪着寒光,她不由打个寒战,砰地将门关上。 “再上两道门栓。”她对下人吩咐。 重重的门栓响动,带给楚棠些许安心,这个傻乎乎的齐乐云,什么外边安全,老人孩子都出来玩,那是老人孩子吗?那是能杀人的人! 而且他们是在玩吗?是盯着楚家呢。 什么楚家这边安稳无恙,楚家这边的经历,才是你们谁也想不到的。 其实她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楚昭就出去了,怎么突然外边就杀成一片,怎么还有半大的孩子白发老妇跳到家里,怎么家里突然冒出很多陌生人,怎么孩子老妇就把这些人都杀了—— 后来脚下有马蹄脚步声重重颤动,屋顶有人飞檐走壁,整个楚宅外似乎千军万马汇集,再后来,千军万马离开了,但楚宅并没有就此安静。 还是那群老弱妇孺,旁若无人的进出,清理尸首。 还竟然找到她藏身的假山。 “楚棠小姐,阿昭姐姐说,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你把你爹娘安抚好。”那个半大孩子蹲在假山上,手里甩着一柄小刀,笑嘻嘻说,“外边我们守着,保你们平安,但如果你爹娘跑出去,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什么保平安啊,这分明是囚禁吧。 阿昭姐姐吩咐—— 这个楚昭,从哪里冒出这种弟弟—— 不过,既然是她吩咐的,那就应该,没事吧。 楚棠打起精神训束仆从,安抚了躲藏在楚园的民众,再去探望父亲母亲,父亲已经吓晕了,这次是真的晕了,不是装的,蒋氏也吓的不轻,说外边厮杀开始的时候,楚岚就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晕死过去了。 楚棠让仆妇煮了参汤灌了楚岚,虽然还未苏醒,但气息平稳,又再三安抚蒋氏是官兵在诛杀贼人,已经没事了,亲自把屋门锁上,让蒋氏和父亲呆在内里。 做完这一切,天亮了,然后那半大孩子—— “我叫小兔。”那孩子说。 这个小兔告诉她,官兵已经接管京城,京城已经安稳了,楚棠便又脚不沾地的将消息告诉藏在楚园的民众,惦记亲人家宅的民众试探着走出来,看到外边有老弱妇孺在清理门前街道——果然安全了,于是都纷纷离开了。 一天一夜,过去了。 楚宅外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京城也似乎恢复如初了,齐乐云都能来跑来借住。 楚昭毫无消息。 楚棠按着心口,好像也不太担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个楚昭做的事越来越吓人了。 真是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事。 ...... ...... 齐乐云一家搬进楚园,楚宅外变得更热闹。 虽然住在楚园,还是要忙着修旧宅,还要自己添置日常所学,大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相比之下,楚宅紧闭大门,看起来很怪异。 “楚棠。”齐乐云敲不开这边的门,干脆找了梯子搭在墙头,把楚棠喊过来说话,“怎么还这么害怕啊,都没事了,楚昭怎么样啊?你开门,我让我家认识的一个特别好的大夫给她瞧瞧。” 楚棠摇头摆手:“不用不用,她不用看,静养就好。” 齐乐云手臂搭着墙头,一脸得意:“看以后谁还说她凶,她分明是胆小如鼠。” 楚棠干笑两声。 “周江她们都出来了,还让人问候我。”齐乐云扶着墙头,“还好,大家都平安,只是有几个姐妹,在家里跑躲的时候伤了腿脚,不过,大家也都不害怕了,约好解了禁令,就一起去酒楼喝酒,庆贺这一场死里逃生,哎,别到时候,楚昭还没好,那可就丢人了,我可帮她掩饰不住了——” 她唧唧咯咯说,楚棠忽的竖起耳朵。 “你听,外边有,马蹄声。”她说。 齐乐云声音停下,果然听到外边马蹄急响,越来越密集,似乎很多马匹在奔驰。 那一晚的噩梦还深深的印刻在心底,伴着急促的马蹄声沸腾而起,瞬时将她吞没,女孩儿脸顿时白了,手紧紧抓住墙头,眼里满是恐惧。 怎么了? 难道,又—— “陛下有诏——” 有高亢尖利的声音传来,一声接一声。 ...... ...... 永宁五年夏,三皇子萧助,行逆,弑兄,屠杨氏,虐京城,死伤数千人,天理不容。 萧助废庶人,赵氏满门抄斩,诛九族。 有楚氏女英勇聪慧,持刀御马护皇长孙。 为国朝永固,特封皇长孙羽为太子,楚氏女昭为太子妃。 钦此。 7017k ------------ 第八章 议论 这一天,齐乐云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这一天,满城哗然。 皇帝发了诏令,证明这场动乱结束了。 大街上虽然还有兵马巡查,追查余党,偶尔会有哭喊厮杀从街巷里传来——那是余党在负隅顽抗,但民众们已经心安定了。 三皇子这场谋逆,民众们意外又不意外,太子的死倒是意外,但也只能一声叹息。 万幸皇长孙还在,立刻被封为太子,虽然年纪小,但总会长大,皇朝后继有人。 但是,这太子妃是怎么回事? 楚氏女昭,楚昭成了太子妃? 这个楚昭是—— 好吧,这个楚昭是什么人,大家也都不陌生。 楚岺之女,十几年前楚岺名满京城,十几年后,他的女儿打人骂人,跟三皇子挑衅开文会,闹得也名满京城—— 但再怎么想也没想到她能当太子妃,这将来就是皇后啊! 楚昭当皇后? 不过,在一片惊讶中,也有不惊讶的。 “楚昭怎么不能?没听到皇帝说了,是楚昭救护了皇长孙,持刀,御马,杀出的重围。” “果然虎父无犬女。” 但也正是这句话引起来另一种看法。 “救护皇长孙,乃是臣民之责,救了皇长孙,陛下可以嘉奖,可以封赏,为什么让皇长孙与她成亲?难道天子也遇到了救命之恩,也要以身相报?” “那这是因为恩啊,还是因为,虎父啊?” 这话的意思就是指太子死三皇子罪皇帝病皇长孙弱,楚岺这个悍将趁机要挟。 可别忘了,十几年前的楚岺如何的声名显赫,多么能征善战,手下又有多少强兵——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 齐乐云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的来找楚棠,义愤填膺将木棍在地上戳的咚咚响。 “什么要挟,我们楚昭怎么不能当皇后了?就算不说救皇长孙的功劳,我们楚昭才貌兼备,声名显赫,不是泛泛之辈!” 楚棠哦了声,那时候她在墙下站着,齐乐云踩着梯子在墙上趴在,仆从们慌慌张张传达诏令的内容,听完齐乐云摔下梯子,她则震惊失魂。 齐乐云摔伤脚反而更精神了,她还没回过神。 齐乐云看出她的呆呆,哎了几声提醒,凑过来问:“楚昭真的持刀御马救护小殿下了?你亲眼看到了吗?” 楚棠转头看她:“看到了,就在我们楚家门外发生的,那真是,死伤一片,血流满地。” 齐乐云搓了搓胳膊,全身发麻。 “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喃喃说,“怪不得你那时候不要我住你家。” 楚棠道:“是啊,你不知道那一晚我们经历了什么,你家只是烧了房子,我家这里,简直是修罗场。” 齐乐云攥着木棍重重在地上敲了一下:“太厉害了!谁能想到楚昭这么厉害!” 说罢一瘸一拐地向外走。 “楚棠,给我备车。” 楚棠皱眉:“你这样子,还要出门啊?” “当然要出门,我这就去找其他人,大家好好论一论,楚昭就是应该当皇后。”齐乐云说,神情兴奋,眉眼闪亮,“我们楚昭能文能武,德才兼备,端庄贤淑,母仪天下——” 楚棠有些哭笑不得。 “德才兼备,端庄贤淑。”她自言自语,“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说罢眼神闪亮。 德才兼备,端庄贤淑,原来不是自己先有然后等人来看。 而是只要站到能让人看到的地方,你要什么就有了。 没有,也有! 太子妃 皇后啊。 楚昭,要当皇后了! 楚棠站在厅内,握着双手,战栗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楚棠,要当国姨了! ...... ...... 相比于街上喧嚣,女子们吵闹,谢家深宅里安静无声。 倒也不是没有喧嚣吵闹,在皇帝诏令还没出皇城的时候,谢家已经收到了消息,哗然几乎将家宅掀翻。 “太子妃!” “怎么能现在就定下太子妃?小殿下才六岁!” “楚昭?那楚昭已经十三岁了。” “不是年岁的问题,是她楚昭凭什么!” “小殿下的亲事,可有问过我们?” 这才是最关键的,他们也是小殿下的亲人,而且是太子和太子妃都不在了,他们是小殿下唯一的皇亲。 终身大事,怎能不问谢氏? “三哥,三哥,你可知道?” 人和声音纷纷向谢燕芳所在涌来,但又都被杜七拦住。 “都安静!”杜七站在廊下,冷声呵斥,“不许惊扰三公子休息。” 诸人瞬时安静,但不肯散去。 “太子妃的事三公子知道吗?”大家急切问。 杜七道:“知道了。” 知道啊,那就好,诸人松口气,既然三公子知道,那要么是不反对,要么就是有了应对,一切还在谢氏掌握中。 看着大家退去,杜七站在廊下没有再说话,他说的意思谢三公子知道这件事了。 跟大家一样,刚刚知道。 室内,谢燕芳坐在窗前,手里握着茶慢慢喝。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蔡伯坐在对面,神情沉沉,“楚岺这是什么意思?” 谢燕芳垂目,睫毛倒影在茶杯里,忽的噗嗤笑了,清透的茶水摇晃。 他说:“蔡伯,当时梁家闹起来,传言又是我,又是燕来,跟楚小姐不清不楚,最后楚小姐成了太子妃,这谁也没想到吧。” 蔡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公子,世人震惊也好,吓掉下巴也好,都可以一笑了之,当个热闹,但我们谢氏不行。”他声音里带着愤怒,“这置我谢氏与何地!” 谢燕芳将茶一口饮尽:“我谢氏在陛下面前什么地位,在小殿下面前就是什么地位。” 都是臣,都是民,把你当亲戚,你就是亲戚,不把你当亲戚,你就什么都不是。 他将茶杯放在桌案上。 “蔡伯,这件事,应该不是皇帝怎么想的,也不是楚岺怎么想的,而是楚小姐想的。” 蔡伯愕然,什么意思?这是楚昭的主意?这怎么可能?她怎能—— 她当然能。 谢燕芳看向窗外,眼睛闪闪亮。 因为,如果换做他,他也会这样想,一定会这样做。 那个女孩儿,真的跟他有点像啊。 7017k ------------ 第九章 安然 浴池水荡漾。 除了洒满一层鲜花,还倒入了羊乳。 阿乐蹲在池水边,用手在里面搅动:“洗澡还可以这样洗啊。” 靠着另一边池壁闭目养神的楚昭笑道:“阿乐,下来试试。” 阿乐跃跃欲试,又摇摇头:“还是等等吧。” 楚昭睁开眼,问:“等什么?不用你伺候我,宫女们都在呢。” 阿乐压低声音说:“这毕竟是皇宫,等小姐你坐稳了太子妃的位置,我再享乐。” 楚昭哈哈笑:“这算什么享乐。”说罢起身,走入另一边的清水池中冲洗。 阿乐站起来,端庄地唤“来人。” 几个宫女鱼贯而入,为清洗过后楚昭擦拭,穿衣,簇拥着她来到外间,坐下来梳头。 “阿羽呢?”楚昭问。 宫女们刚要回答,萧羽从外边跑进来。 “姐姐。”他喊。 楚昭笑道:“正问你呢。” 萧羽站定在铜镜前,看她梳头:“我算着时间呢,你应该洗好了。” 自从进了皇城后,萧羽依旧与她寸步不离,晚上睡觉如果不在身旁,就会惊醒,无法入睡,楚昭能理解,可怜的孩子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自己也死里逃生,被吓坏了。 就像他时时刻刻抱着这个竹筒。 楚昭视线落在萧羽臂弯里。 齐公公已经告诉她了,这个竹筒装的是条蛇。 一般孩子们都怕蛇,更别说时时刻刻搂着。 “小殿下也害怕的,以前从不玩蛇虫。”齐公公说,“捉这条蛇是老奴哄他捉来给太子殿下。” 但没等送给太子殿下,就父子永隔。 “老奴哄哄小殿下,让他扔掉。”齐公公说。 楚昭阻止了:“让他拿着吧,那是他难以割舍的思念。” 礼物还没送出去,小孩子形成了执念,这个要慢慢疏导。 她也不提,不问,就像没看到萧羽抱着竹筒一样。 “我梳好头,咱们就去见陛下。”她说。 萧羽点点头,站在和自己一般高的桌子前看着楚昭梳头。 楚昭跟他说话,指着桌子上的首饰:“哪个好看啊?用这个怎么样?” 萧羽认真地挑选,他挑选的,楚昭也都让宫女给带上,阿乐站在后边忍不住笑。 “小姐,你带的太多了。”她说。 萧羽将手放下来,有些局促不安,他从未看过母亲梳头上妆,也不知道要怎样打扮,就是想把好看的都挑出来。 楚昭对着镜子转动看,笑道:“无妨啊,我还是很好看。” 这一点阿乐当然赞同:“小姐怎么样都好看。” 萧羽说:“姐姐的好看,不在妆扮。” 楚昭眼睛亮亮看向萧羽:“我们阿羽说得对,我楚昭的好看,不在妆扮。” 萧羽看着她的眼睛,用力点点头。 楚昭本也不是为了打扮,简单的妆扮后,就起身牵着萧羽:“走吧,我们去见陛下。” 宫女们退避,看着楚昭牵着萧羽向外走,跟在她身后的只有两人。 一个叫阿乐,一个叫阿曼。 这是楚小姐带来的人,楚小姐住在皇城,也只让这两人近身。 而且楚小姐也不用她们引路,要去哪里,就直接去了,一点都不拘束—— “这哪里是不拘束的问题啊。”一个宫女小声说,“楚小姐分明是对宫里很熟悉啊。” 不用她们带路,而且宫殿里富丽堂皇,触目都是世间最精巧之物,那些命妇们进来还会束手束脚,面露惊叹,但楚小姐没有丝毫反应,似乎司空见惯。 宫女们对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小姐就好像一直生活在皇城一样。 这怎么可能,这当然是错觉,虽然宫女们在深宫,这几日也私下得知楚小姐来历事迹,一直生活在边郡,才来京城一年多,别说皇城了,世家权贵的家都没去过几次——这位楚小姐很不受欢迎,跟京城的小姐们关系并不好。 不受欢迎又怎样? 皇帝寝宫前的太监们,看着那个女孩儿缓步走来,她手里牵着小殿下,所过之处兵卫们对她俯首施礼。 小殿下是她救的,如今的皇城是她守卫的。 人家有虎父,有兵马,自己也能提刀杀人。 “见过太子,太子妃殿下。”太监们齐齐俯首施礼。 楚昭牵着萧羽的手越过他们,迈进大殿。 邓弈也在皇帝这里,正在说三皇子的事,看到萧羽进来了,他停下来。 “说罢。”皇帝半躺在龙床上,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他是太子,不是小孩子了,好事坏事他都要自己承受,朕叫他来,就是要听这个的。” 邓弈应声是,继续转述谢燕芳描述的当晚情形,以及他亲自查看的详情,详细到故太子和太子妃的伤情—— 楚昭感觉到手里握着的小手颤颤,示意萧羽倚在自己怀里。 但孩童摇摇头,依旧坐着端正,眼圈发红认真听。 邓弈很快讲完,又说葬礼安排,皇帝意兴阑珊摆手“按照规制来就行了。” 人都死了,身后事无所谓。 邓弈应声是,看了眼一旁坐着的楚昭和萧羽,一大一小,看起来都乖乖巧巧。 “太子和太子妃的婚礼,按制是待孝期满了之后再办。”邓弈说,“但臣以为,为了国朝安稳,应该立刻办。” 皇帝笑了笑:“不急。” 不急? 邓弈皱眉。 “陛下,此事不得不急。”他说,丝毫不在意陛下的反对。 皇帝也没有恼怒,道:“朕的意思是,直接办皇帝登基与皇后大婚之礼吧。” 邓弈一怔。 楚昭也猛地坐直身子。 “陛下。”她脱口唤。 皇帝没理会他们,招手示意:“阿羽,来。” 萧羽呆呆,似乎没听到,直到楚昭晃动他的手,孩童才回过神,起身走到皇帝身前。 皇帝伸手,孩童迟疑一下,慢慢将小手放上去。 皇帝并没有在意小孩的迟疑,这孩子虽然养在他这里,但也没多亲近。 亲近不亲近,也无所谓了。 “阿羽。”皇帝说,“皇祖父这就让你登基,以后你就是皇帝了。” 小孩子还不懂自己是皇帝是什么意思,他虽然按理说也会当皇帝,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而且也不一定就能当——所以他虽然是皇长孙,但从未受过将来要当皇帝这种观念的引导。 但他知道皇帝的意思不能违背,点点头:“阿羽遵旨。” 皇帝哈哈笑了:“阿羽,以后,你不用说遵旨了,你以后,只需要听遵旨这句话。” 萧羽看着皇帝,问:“皇祖父,你也要死了吗?” 皇帝笑着点头:“是,皇祖父也要死了,以后,就剩下阿羽你一个人了。” 他笑着笑着,嘴角有血流下来。 7017k ------------ 第十章 细细 谢燕芳来到皇城的时候,看到这里比先前兵马更多,戒备更森严,但由于不断的有官员们奔来,气氛紧张但并不吓人。 谢燕芳一眼就看到了谢燕来,他披甲带械矗立城门,似乎看着这些官员,又似乎目中无人,但每个经过他身边的官员,都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你怎么在这里守着?”谢七爷走过去站定,低声说。 此次进宫不是谢燕芳一人来的,在京城谢七爷毕竟是长辈。 谢燕来长眸微斜:“那我应该在哪里?” 当然是在皇帝跟前!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跟前怎能少了谢氏?谢七爷咬牙,谢燕芳一拍他的胳膊:“七叔,我们快进去吧,别耽搁了,燕来他公务在身,不要打扰。” 谢七爷收回视线,一甩袖越过谢燕来向内而去。 谢燕芳对谢燕来点点头,走过去了。 “什么脾气!得意什么!”谢七爷低声愤愤,回头看了眼谢燕来,“守皇城如何?有功如何?他以为自己就能翻了天?” 谢燕芳道:“七叔,既然他翻不了天,何惧送他上天,我知道大家不服气他如此好运,但他就是如此好运气,这是上天所赐,我们是一家人,要做的是一起分享这个运气,而不是驱赶。” 谢七爷愣了下,苦笑:“是,我错了,我失态了。” 谢燕芳道:“有好运的人是可以桀骜嚣张,将来七叔也可以。” 谢七爷一笑:“听你这么一说,我看这小子突然就顺眼了。”说着回头再次看了眼。 身后官员熙熙攘攘挡住了视线。 谢燕芳对他嘘声,示意这时候不要笑,虽然传令太监没有说进宫为何事,但在传令太监到来之前,谢燕芳已经收到消息,皇帝要不行了。 就算没有太子,谢氏在皇城里并不是就瞎了聋了。 谢七爷收了笑,肃重神情,两人随着人群向深宫而去。 内宫这边亦是兵卫林立,且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可以入内,有太监手持名册一一传唤,但这传唤也不是按照官员级别。 有几个重臣高官就被拦在外边,一个个脸色十分难看。 “我等竟然不能觐见陛下?” “这是谁定的名册?” “以往就算没有传召,我等也能见陛下!” 话虽然这样说,但这边骚动,林立的兵卫手中按着的刀立刻半出鞘,露出闪闪寒光——。 如今不是以往了。 三皇子谋逆,太子横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新太傅,到处追查余党贼众,赵氏都诛了九族,还不罢休,天天这里抓哪里抓,不少官员半夜睡梦中就被抄了家。 “我看他不是追查三皇子余孽,是一手遮天,公报私仇,胡乱栽赃陷害。” 有人小声嘀咕,但也只敢小声嘀咕,又能奈何?新太傅一手握着玉玺,一手握着虎符,皇帝眼看不行了,小殿下才六岁,这大夏,他的确一手遮天了。 所以纵然恼火不满,也只能暂时收起脾气。 还好太监们唤了谢氏的名字,要不然谢七爷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虽然只允许一人进入。 在宫门外诸多晦暗不明意味复杂的视线里,谢燕芳疾步而入。 后宫内兵卫更多,且气息更瘆人。 谢燕芳来到皇帝寝宫,被传唤进来的官员们也还是只站在殿外,神情焦急又哀伤。 谢燕芳也要站定,一个太监疾步过来。 “三公子。”他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说你来了,就请你立刻进去。” 谢燕芳对太监颔首向内而去。 殿内人不少,有太医,有邓弈,都围在皇帝龙床前,那女孩儿和孩童倒是在最后,听到声音回过头—— “三公子。”楚昭牵着萧羽的手迎来。 谢燕芳对他们施礼:“见过殿下。” 楚昭道:“不用多礼,一家人。”说着晃了晃孩童的手。 站在一旁的孩童看着谢燕芳,道:“三舅舅。” 谢燕芳半跪下来,对他点头:“我在。” 神情呆呆木木的孩童,垂下视线嗯了声。 谢燕芳伸手轻轻抚了抚孩童的肩头,站起身来,看着楚昭,小声问:“陛下——” 楚昭摇摇头,轻声说:“贵妃多年给陛下下毒。” 谢燕芳垂目:“赵氏当诛九族。” 楚昭轻叹一声。 两人在后低声说话,龙床那边的邓弈转过身来。 “让大家都进来吧。”他说道。 太监们应声是,立刻去外边传话,楚昭和谢燕芳也不说话了,在龙床附近站定,外边的官员们蜂拥而入,每个人神情悲戚,不少人眼泪已经流下来。 “陛下——”他们声音更咽,“臣等无能——” 皇帝在龙床上半坐,靠着厚厚的垫子,面色带着红晕,看起来精神奕奕,就像很多年前上朝时候那样。 在场的官员们看到这样的皇帝,曾经的过往涌上心头,一时间百感交集,假哭的人变成了真哭,真哭哭得更是悲痛。 “好了,不要哭了。”皇帝制止官员们,“朕没时间了,有些事吩咐你们。” 室内诸人皆跪下来。 皇帝要吩咐的事也很简单,指着萧羽说太子立刻登基,指着楚昭说,帝后大婚同时进行,再指着邓弈,太傅护国辅佐。 “朕知道你们有诸多不满,有诸多臣有本奏,但朕今日一言九鼎,不容反驳。”皇帝一字一顿,“朕再最后一次做昏君了。” 诸官们跪地大哭“陛下圣明。” 皇帝哈哈笑,笑着笑着人滑下去,太监太医们惊呼着涌上前,将皇帝放好在床上,只这短短一瞬间,皇帝也不复先前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枯萎。 “都,退下。”皇帝哑声喘气说,“朕,朕不要你们,看着——” 官员们哭得不能起身,还是邓弈让诸人退下。 “陛下,让太子殿下留在这里——”邓弈又道。 皇帝似乎没有力气说话了,摇头。 邓弈立刻不再多说,请楚昭和萧羽也退出去。 皇帝忽的抬手:“来,来——” 邓弈忙上前。 “钟,钟——”皇帝说,不知是气力不足,还是不知道人名,有些艰难地说。 邓弈一时不太明白。 楚昭一怔,脱口道:“陛下是要见钟副将吗?” 皇帝慢慢地点头,嘴边露出一丝笑。 诸官们有些不解,钟副将是什么人? 邓弈没有丝毫迟疑,转身吩咐太监:“请钟副将。” ...... ....... 退到殿外的诸人看着一个面生又带着刀疤的将官走了进去,神情疑惑,面面相觑。 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人是谁。 不管他是谁,陛下弥留之际,连小殿下都不让在身边,都不多看一眼,反而要见此人。 真是太奇怪了。 楚昭目送钟副将的身影,她大概知道为什么,陛下想见的,是父亲吧。 ....... ...... 钟副将呆呆站在龙床前,似乎有很多念头,但又什么都没有,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皇帝看着他,说:“朕,见不到,楚岺最后一面了。” 看着神情涣散的皇帝,钟副将眼一酸,单膝跪下,声音更咽:“陛下莫急,将军,很快就,追随陛下去。” 皇帝哈的笑了:“是了,他也要死了。” 皇帝的视线越过跪地的钟副将,穿过阔朗深深的大殿,看向外边。 “朕,想要,看一次,火焰令。” 火焰令? 钟副将抬起头,动了动嘴唇,蹦出一句:“陛下,将军说过,火焰令不是,玩的。” 皇帝再次笑了,因为笑让他更加喘不上气。 “别怕。”他说,“等他死了,朕见了他,不许他,罚你,他要骂,就对着朕骂吧。” 7017k ------------ 第十一章 交替 皇帝寝宫外,烟火在空中炸裂。 站在殿外的官员们仰头看着天空,神情沉沉又惊疑不定。 那个钟副将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也不看诸人,走到殿前忽的燃放了两个烟花。 这是做什么?陛下想要看烟花? 大多数人不解,但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虽然白日的天空将烟花吞噬一多半,但依旧可以看出形状。 “那天晚上。”一个官员低声喃喃,“后半夜,就有这个烟花。” 当时躲在家里也猜测又是什么鬼耍花样。 原来是,陛下这边啊。 楚昭,邓弈,谢燕芳,以及前朝那边的官员们,守在城门的谢燕来,此时此刻也都仰头看着天空,有触动有面无表情。 随着烟花的炸裂,地面隐隐震动,似乎有无数人向这边涌来。 “陛下——陛下驾崩了。” 寝殿里齐公公声音颤抖地喊。 望着天空的诸人瞬时惊回神,跪倒在地,俯首呜咽。 ...... ...... 空中的烟花很快散去,皇帝驾崩的消息也送出去。 京城所有寺庙丧钟齐鸣。 尚未从皇子动乱中安定的民众再次惊恐,虽然皇帝十多年如同不存在,但毕竟有皇帝在,现在皇子们死的死罪的罪,连皇帝都死了,大夏可怎么办。 但随着皇帝死讯传来的还有皇长孙登基,楚岺之女楚昭为册封皇后,太傅邓弈监国,东阳名士谢燕芳入朝等等一系列后续。 惶惶不安的民众又安定下来,国朝还在,虽然这个新太傅没听过,但东阳谢氏是皇长孙的亲舅舅,有他在一定会稳固朝堂,而且,皇长孙还有了皇后,算是成家又立业——虽然才六岁,但也总是让人安心。 至于这个皇后楚昭,先前皇帝诏书册封太子妃的时候,就引起了热议,此时又再次被翻起来,毕竟太子妃跟皇后还是差了一等,当了太子妃也不一定能当皇后,参照那位死去的太子妃。 民众们也没有想到皇帝会死,想着还有很久,皇帝教养皇长孙,待皇长孙长大—— 时间还长,一切皆有可能。 但皇帝突然驾崩了,皇长孙成了皇帝,太子妃楚昭立刻就成皇后了。 “这,这,不合适啊。” “不说天下多少名门望族知书达理的小姐们,就说京城,这楚昭算——” “这楚昭怎么了?别忘了这楚昭是谁的女儿,楚岺当年可是陛下最信赖的将官,楚岺更是战功赫赫,如今还驻守边郡,定海神针一般,为了安定边郡,十几年不回京城。” 因为皇帝的丧礼,天下穿素服,禁舞乐酒宴祭祀婚假,这给了大家更多时间闲聊。 听到这种话,人们都有一些晃神。 楚岺十多年不回京,是因为这个吗? 好像不是吧! “他楚岺是罪——” “罪什么罪!陛下可有定罪?楚岺可有入牢?人可是堂堂云中郡卫将军!” 这也是事实,被反驳的人无话可说,反驳的人还不肯罢休。 “诏书上都说了,这次皇长孙能脱险,就是楚小姐的功劳,这是虎父无犬女。” “先有楚岺为陛下定邦安国,现在又有楚岺之女为陛下保住大夏血脉。” “她没资格当皇后,谁有?” 谁知道谁有,这时候说谁有,就是把谁架火上烤,聚众的人们顿时都不说话了,反驳的男人这才一甩袖走开了。 聚众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低声询问:“这人谁啊?” 没人知道他是谁,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 先前被反驳的人哼了声:“一看就是故意吹捧楚氏女的。” 是楚家的人吧。 “我看是。”有人赞同,“现在这样的话越来越多,很明显,是有人操纵的——” “没错,若不然以前谁说楚氏女——”先前的人更赞同了,忙点头。 但话音落,又有声音传来。 “以前谁说楚氏女?你这人,哪个山沟里来的?” 这次不是男声,是娇俏的女声。 这边的人们忙转头看,见茶楼的二楼上一群女孩子正走下来,其中一个竖眉瞪眼,满面讥嘲。 “前一段楚园文会没听过吗?” “楚氏女不卑不亢与天下读书人一较高下,谁人不知?” 其中另一个女孩子一笑:“齐小姐,他们可能真不知道——”小姑娘翘着小鼻头,眼神倨傲,“看起来不像是读过书的样子。” 齐小姐的神情就毫不掩饰讥嘲了:“没读过书啊,知道什么叫才德兼备吗?就知道看家世,家世大名气大就可以当皇后了?” 又有女孩子一笑:“那要这么说,名门望族的赵氏最合适了。” 赵氏已经株连九族了,朝廷还不罢休,还在追查余党,谁敢跟赵氏扯上关系,茶楼大厅坐着的人们顿时一哄而散。 这些女孩子们,真是嘴太毒了! 动乱刚过去,陛下刚驾崩,这些女孩子们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跑出来乱逛什么! 他们当然知道楚园文会,楚园文会可是让京城的女孩子们出了大风头,一个个变得更加嚣张。 说到底都是那楚氏女的缘故。 现在楚氏女成了皇后了,以后还不知道女孩子们多嚣张呢。 惹不起惹不起快躲开吧。 看着大厅聚众的人散了,齐乐云得意又意犹未尽。 “竟然还瞧不起楚昭。”她说,“楚昭多厉害啊。” 旁边的女孩子轻笑:“齐乐云你先前不也瞧不起她嘛。” “那是先前啊。”齐乐云倒也不否认,“那不是跟她还不熟嘛,不了解她这么厉害。” 很少说话的周江也点点头:“楚昭是很厉害,她不仅能文能武,还有悲悯之心,先前过来时,我听到街上也有人议论,说那晚动乱的时候,他们流离失所,极其的危险,敲谁的门都不开,是楚昭打开了楚园大门,收留他们,说楚昭是菩萨心肠,国母仁德。” 还有这样的事啊,女孩子们回想起那晚,只有满心的恐惧,恨不得躲进地下,那时候谁敢把门打开啊。 楚昭真是很厉害。 如果说先前是因为皇后的身份故作佩服,此刻女孩子们眼里都是真诚。 齐乐云点头:“没错没错,我们一家现在就被收留在楚园呢。” 虽然是楚棠允许她们进去的,但等同于楚昭收留了。 “还有,说什么是楚家的人在吹捧。”齐乐云哼了声,“更是胡说八道,楚家现在还大门紧闭,我爬上墙头,都喊不来楚棠跟我说话了,更别提楚家跑出来跟人说话。” 这个么,虽然相信不是楚家的人在吹捧,但吹捧肯定是有人幕后操作,周江抿了抿嘴,看向街上。 “就算被吹捧又如何,那些事都是她自己做的,当得被吹捧。” ...... ..... 高高的宫墙一层层,隔绝了外界嘈杂。 虽然还没正式册封,楚昭也按照皇后的规格穿着衰服,此时外边百官们哭殿刚告一段落。 楚昭在殿内与谢燕芳对坐。 “三公子,喝点热茶。”她说,亲手将茶斟上。 谢燕芳如今入朝为官,除了哭丧,还有好多事要做,三天下来,他并不轻松,不过公子除了脸色白一些,眼睛红一些,精神还好。 他没有推辞,接过茶一口饮尽,看着对面裹在衰服里的女孩儿,越发显得小小一团。 他说:“外边的事你放心。” 7017k ------------ 第十二章 相依 这一段有太多事了。 三皇子作乱,太子死,皇帝驾崩,六岁的皇太孙登基为帝。 不过这一切虽然令人震惊,但不管民众还是官员们这都算是能接受的,毕竟大家震惊的不是人,而是事。 但楚昭为皇后势必要引发很多争论。 这不仅仅是事,还是人选。 她这个人实在是太突然太意外。 皇太孙才六岁,却有了一个十三岁的皇后,这不得不让人对她充满猜忌。 楚昭不用去外边看,单单这几日官员们看她的眼神就足够了。 如果不是邓弈虎视眈眈,如果没有宫城内杀气森森的兵卫,只怕在皇帝驾崩当日就要质问了。 楚昭点点头:“有三公子在我放心的很。” 谢燕芳道:“也不是因为我,是因为阿昭小姐做过的事,值得被人放心。” 楚昭笑了:“就算我做过的事不值得被人放心,我相信三公子一定也能让它变成值得的。” 这话如果让多心的人听,可能会觉得是说对方能颠倒黑白,那么能把黑的变成白的,也能把白的变成黑的,可能有些不太好回答,但谢燕芳笑了笑,非常干脆的点头:“我必当如此。” 谢燕芳不是多心的人,他是个真正聪明的人,这样的人,一颗心就够了。 楚昭不再多说,认真道:“事发突然,事后又忙乱,一直没有跟三公子仔细说,我当皇后,是我对陛下要求的。” 谢燕芳也认真点头:“我知道,这必然是阿昭小姐自己的意愿,阿昭小姐不是会被人强迫,做自己为难的事。” 楚昭没忍住笑了:“我明明说的是我胁迫先帝,怎么三公子还在夸我?” 谢燕芳摇头:“怎能是你胁迫先帝,是先帝被胁迫在先,我们都是在被胁迫中。”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完全不需要你多做解释,楚昭接着道:“先帝与我父亲当初私建一支兵马,叫做龙威军,这是只听从我父亲的兵马,大部分在边郡,京城也有暗藏,这件事很机密,而且因为我父亲与陛下二十年前的分歧,兵马也没有再动用,所以知道的人更少了。” 谢燕芳原本猜到差不多的事,此时更清楚了。 “原来如此。”他道。 怪不得齐公公会带着小殿下来楚家,更远一些,怪不得萧珣对楚昭如此态度,千方百计要扯上关系。 “中山王父子应该是猜到我父亲在陛下跟前不一般,但并不知道龙威军。”楚昭道,抚了抚心口,自嘲一笑,“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我和阿羽就不会活着了。” 谢燕芳默然一刻:“不知道该说是托陛下的福,还是该说万幸有楚将军。” 这一次萧羽能破局而生,回想起来真是险中极险,因为有陛下和楚将军当年的筹谋,又因为有陛下和楚将军后来的生分,再因为恰好有楚将军的女儿副将回京——这一串串事件,哪一个都是不可或缺,稍有不慎,甚至那一夜缺少任何一人,萧羽大概就不会存在了。 楚昭也想了想,应该说万幸她死过一次吧。 当然这话不能说。 谢燕芳接着说:“所以阿昭小姐你当机立断,请陛下赐皇后之位,这是保全阿羽坐稳皇位的最好办法。” 楚昭点头:“只有这样,龙威军才能掌控在皇帝手里,毕竟此番动荡,可信可靠的兵马不多了,中山王已经暴露了野心,他会毫无遮掩,陛下死了,太子死了,我父亲——也要死了。” 女孩儿微微垂目,放在膝头的手攥起。 这几日她紧绷忙乱,突然想起来,父亲也快要死了,她怎么去见他? 她还能离开京城吗? 至少目前是不能。 谁能想到,她没嫁给萧珣,但依旧成了皇后,依旧,离不开京城—— 有温热碰触她的手—— 楚昭回过神,看到一个温热的茶杯被递到手边。 她抬眼看到谢燕芳温和关切的眼神。 “阿昭小姐。”他说,“万般凶险已经走过来了,阿羽的命你都能保下,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再难的事,也有办法。” 楚昭握着温热的茶杯,点点头:“是。”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门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轻轻地声音“姐姐——” 楚昭转头,看到门口飘动的白幔后有穿着衰服的小身影。 “阿羽。”她忙招手,“快来。” 萧羽从幔帐后迈进来,谢燕芳起身施礼:“见过陛下。” 虽然登基大典还没举行,但萧羽已经是新帝了。 萧羽垂目走到楚昭身边,楚昭牵着他的手:“我跟你舅舅商议如今情形。” 萧羽嗯了声,这才看向谢燕芳,道:“三舅舅,免礼。” 谢燕芳坐直身子,看着站在楚昭身旁的孩童,接连遭受变故,再加上为先帝服丧,六岁的小孩子脸色很不好。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已至此,他只能撑过来。 谢燕芳斟茶双手递给他。 萧羽摇头:“多谢三舅舅,我刚喝过茶了。” 谢燕芳没有说话将茶杯放下。 “饿吗?”楚昭牵着他的手,问,“累了就坐一会儿,不用跪的那么直,皇祖父不会怪你的。” 萧羽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说:“齐公公给我吃了点心,齐公公还拉了帘帐,让我在皇祖父这边躺了一会儿。” 醒来后发现楚昭不见了,这才寻过来。 有齐公公照顾可以放心,楚昭拉着萧羽在身边坐下,说:“你现在就安心的送皇祖父,父亲母亲一程。” 太子太子妃的丧事跟皇帝的一起办。 她看向谢燕芳。 “其他的事都有你舅舅,什么都不用担心。” 萧羽再次对谢燕芳点点头,没有说话。 谢燕芳垂目:“阿羽,是舅舅无能,没能保护好你父亲母亲。” 萧羽依旧没有说话,但往楚昭身上靠了靠,似乎要避开什么。 楚昭察觉他的动作,忙轻轻抚萧羽的肩头安抚,对于小孩子来说直面父母的惨死是很可怕很残忍的事。 但事实也不能逃避。 “那晚,中山王世子亲自来我家,威逼利诱我叔父,杀了阿羽。”她继续这个话题,“他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人证物证都没有,现在因为我的身份,不能让叔父认罪指证,中山王父子这个隐患暂时难以除去。” 谢燕芳道:“我会全力以赴,你们放心,中山王父子绝不会再威胁到阿羽。” 楚昭对他郑重点头:“我相信三公子。” 她是真的相信,那一世谢燕芳就逼的萧珣束手无策,还是以反贼的身份,这一世,颠倒过来,萧珣的日子更不会好过了。 听到楚昭的话,萧羽抬起头看谢燕芳,也跟着说:“辛苦三舅舅了。” 这是自相见以来,这孩子第一次正眼看他,谢燕芳挪到他面前,半跪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 萧羽向楚昭这边靠,但没有避开谢燕芳的手,眼神也没有避开,看着眼前这张脸—— 这张脸跟母亲有些像,但比母亲美丽的多,谢燕芳的肌肤白皙如瓷,双目修长,鼻梁高挺,目光温和澄澈—— “不辛苦。”他轻声说,“谢燕芳只愿不要再有锥心的遗憾。” 7017k ------------ 第十三章 交代 夜晚降临皇城一片素白,如雪笼罩。 齐公公进来给倚着她睡去的萧羽搭上一条薄被。 “殿下去忙。”齐公公低声说,“这里有我。” 楚昭没有推辞,轻轻抚着萧羽的头,让他躺在齐公公怀里,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外边跪坐着不少官员命妇,入夜不用哭丧,不过这样守夜也很累,身体累心里也累。 听到脚步声,官员命妇们都抬起头,看到女孩儿走出来。 这几日他们对这个女孩儿已经不陌生了,虽然没有册封,但楚氏女出现在皇长孙所在的任何地方。 她也很忙。 邓弈见她,齐公公见她,谢燕芳见她—— 相比之之下,皇长孙只是跪坐在皇帝棺椁前无所事事,一个六岁的孩童本就无事可做,所以这么个皇后,必然要代皇长孙行事,那将来—— 那女孩儿肯定感觉到四周的视线,但目不斜视,缓步走出去,在她身后有一个宫女打扮但举止神情丝毫不像的女孩子跟随。 她的年纪跟楚昭差不多,相比于楚昭的目不斜视,这女孩儿则谁看过来,就立刻看回去,一双杏儿眼闪烁着凶光。 别的宫女垂手垂首,她则抬着下巴,双手还按在腰间,似乎随时要拔刀—— 虽然不相信这女孩儿真敢行凶,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员命妇们纷纷收回视线。 楚昭走到大殿外,夏日的夜风没有多清爽,但可以让人轻轻的吐口浊气。 “钟叔呢?”楚昭低声问小曼。 小曼抬着下巴看着天:“我怎么知道,我一直跟着你呢。” 那晚有了龙威军,钟叔就给小曼这群人分了其他任务,留在楚园,不过小曼不同意自己也留下。 “——将军。”女孩儿咬着牙挤出两个字,“让我看好她。” 钟叔瞪了这女孩儿一眼,大概也是觉得将军之命不可违背,最终同意了。 小曼一直跟她,日夜都不离开,只是态度不怎么好,很少说话。 不过见识过这女孩儿的厉害,而且可以说这女孩儿才是她们和萧羽的救命恩人,楚昭和阿乐都不以为怪,也不会真把女孩儿当护卫使唤人。 阿乐千方百计讨好她,哄她开心。 小曼虽然看起来很难讨好,但其实也很好相处,话不多,只是偶尔会盯着楚昭看,打量,若有所思—— 楚昭对小曼的回答笑了笑,不再问她,唤来一个禁卫吩咐几句,那禁卫疾步去了,楚昭转头看小曼又在悄悄打量她,视线相撞,小曼转过头看天。 “小曼,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父亲?”楚昭笑问。 她问得倒是干脆,小曼转过头,看着楚昭:“是。” 楚昭没有生气,看她的眼神更柔和,问:“你父母还在吗?” 小曼的眼神顿时变得很凶,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在了。” 果然如此啊,楚昭轻声说:“所以你们都是牺牲将士们的家人吧。” 如果这样说的话,她们不喜欢父亲,对钟叔态度也不好,都可以理解。 “毕竟,也算是我父亲让你们失去亲人。” 身为将帅要让将士们去厮杀,厮杀总是会死人的,将士们也都是人,有家人。 楚昭知道在落城有亡故将士家人聚集的地方,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子女,父亲都专门分拨了军费照看,还给他们寻找生计。 但再照看,也是失去了亲人,尤其是子女们,心里会有怨恨吧。 听楚昭这样说,小曼的眼神有些古怪,她忽的笑了笑,眼神又恢复了阴郁。 “没错。”她说,“就是你父亲让我们失去亲人的。” 楚昭要说什么,钟长荣大步走来,一看到两人在说话,立刻戒备地盯着小曼。 “你不要乱说话。”他开口就警告。 小曼哼了声,转过头,看天。 楚昭忙安抚钟长荣:“没说什么,小曼姑娘不爱说话,我在问她在宫里习惯不。” 钟长荣审视瞪了小曼一眼,道:“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军营里能习惯,宫廷里自然也能。” 这话也说的怪怪的,看起来在边郡的时候,小曼这些人都不掩饰对父亲的不满,当然,不满归不满,她们做事依旧干脆利索可靠,否则钟叔也不会让小曼跟在她身边。 楚昭拉住钟长荣,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钟叔,父亲那边你送消息了吗?”她问。 自那一夜后,所有人都很忙,邓弈和谢燕芳忙着清查朝堂,钟叔则握着整个京城的安危。 谢燕芳回来后,城门打开,又要清查收整京营,纵然有龙威军,钟长荣也忙的不可开交,还好有谢燕来守着皇城,否则他真是分身乏术——不过为什么要说还好有谢燕来? 这小子也不可靠! 钟长荣收回胡思乱想,深吸一口气,当然,再忙,这么重大的事,他第一时间就把消息给将军送去了。 “我跟将军说了,这辞呈肯定是辞不了了。”他低声说。 为了小姐,将军也不能辞了官。 虽然他不懂这些朝堂之事,但就算是民间嫁女,娘家也是很重要的,眼下皇帝太子都死了,就剩下这么个六岁的小娃娃,小姐嫁过来,那真是势单力薄—— 等等。 小姐,嫁给了一个六岁的小娃娃。 钟长荣再次愣神,脑子里一片空白,先前只想着皇后,小姐当皇后了,只想着皇后这个身份,似乎忘记了当皇后是要嫁给皇帝,而如今,皇帝,只有六岁。 这,这,这—— 这事,是好还是不好啊? 将军会怎么想?将军是不是很着急?将军会不会不同意? 虽然皇帝之命不可违,但将军又不是没违过—— “钟叔?”楚昭唤了几声。 钟长荣回过神,神情有些焦急:“我,我再给将军送消息。”说罢就要走。 楚昭忙拉住他:“钟叔,别写信了,你回去见父亲吧。” 钟长荣愣住了,回去? “小姐。”他急道,又看了眼四周,皇宫大殿深深,其内有不少视线向外看—— 钟长荣忍不住拉着楚昭向一旁走了走,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压低声音:“我现在怎能把小姐你一人扔在京城。” 楚昭看着钟长荣,在忽明忽暗中,钟长荣的刀疤脸更狰狞恐怖,但她能看到狰狞恐怖的脸上满是关切。 “钟叔,父亲和你们在,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不是一个人。”她说,“有你们在,我在京城就能安稳,但是,父亲他——” 父亲他身体不行了,命不久矣。 “钟叔,不能把父亲一人扔在边郡。” “相比于我,父亲更需要你。” 将军的身体状况,钟长荣比谁都清楚,的确是已经耗空了,再加上这突然的变故,收到消息的将军不知道会不会被刺激的病情加重—— 如今龙威军就是小姐的保障,虽然将军身边都是可靠的人,但如今朝廷的形势实在是动荡。 “还有,中山王是最大的危险,中山郡在边郡和京城之间,万一他们动作,引发边郡动荡,京城也就危险了。” 没错,中山王有野心,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在边郡自然也能,不知道现在的边郡是不是也动荡了,念及如此,钟长荣恨不得插翅立刻飞回边郡—— 但,他又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裹在衰服里的女孩儿更加的娇小。 “小姐,你一个人——” 楚昭笑着摇头:“不是啊,我有小曼啊。”她指了指一旁。 他们走过来说话,小曼并没有跟过来,站在原地扭着头,但敏锐地感觉到楚昭在说她,于是把头扭的更开—— 钟长荣神情复杂:“她——她一个女娃娃。” 但并没有说小曼不可靠。 “还有。”楚昭道,越过钟长荣看向前方,眼睛亮亮一笑,“阿九呢。” 阿九? 钟长荣转过头,看到远处的宫门一小将不急不缓的走来,灯火铺在他身上,铁甲闪着光。 又是这小子! 7017k ------------ 第十四章 一心 先前要收整京营,钟长荣分身乏术,小姐说不用担心,有阿九呢,这边交给阿九就行。 那也罢了,他只是分心在京城外,皇城京城有什么事,他抬脚一转就回来了。 但现在他要回边郡,距离京城可不是抬脚一转的距离。 小姐怎么就这么相信这小子! “小姐。”他低声说,“他是谢家人。” 先前皇城危险,小殿下和楚昭是一体的,谢家人为了保护小殿下必当全力以赴,对楚昭也自然尽心尽力。 但现在小殿下已经昭告天下为皇帝,有文武百官,有邓弈太傅监国,谢燕芳也入朝为官,身为皇帝的舅父,地位肯定不一般,东阳谢氏更是家大业大—— 一个皇后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们不会对皇后也全力以赴的。 唯一能震慑他们的就是龙威军,现在小姐竟然要把龙威军交给谢家人。 “不是交给他。”楚昭笑道,“只是让他领兵,龙威军还是我们的,龙威军也只认我们。” 这个道理钟长荣也知道,但是,那还是谢家人—— “钟叔,一家人也不一定就是一心人。”楚昭说,“你觉得我,我父亲,和伯父是一心吗?” 那当然不是,钟长荣毫不犹豫。 楚昭轻声说:“所以不管他姓什么,他首先是个人,不是谁的附属。” 钟长荣皱眉,慢悠悠走路的谢燕来也终于走过来了。 “见过殿下。”他恭敬施礼,“皇城一切安好,人员进出有序,末将尽职尽责,不敢懈怠。” 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其实这话是在说,我很忙,别来烦我,楚昭抿嘴一笑。 “谢燕来,钟副将有话跟你说。”她道,说罢对钟长荣挤挤眼,转身走开了。 钟长荣一怔,想要喊住小姐但又不想让小姐为难,最终没说话,转头看谢燕来。 谢燕来不在意他凶狠地视线,直起身子,懒懒问:“钟大人,又有什么吩咐啊?” 看这小子惫懒的样子,一点都不可靠!虽然这些日子没出什么纰漏——钟副将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跟我来。” 谢燕来不情不愿被他拖走了。 跪坐在百官中的谢七爷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推了推谢燕芳,低声说:“你看,他们又说什么呢?” 谢燕芳垂着头闭目养神,官员们也并不是要整夜熬着,分着时间,但不管怎么分,在宫里守夜是休息不好的。 谢燕芳也不故意把自己熬得悲痛憔悴,能休息就休息,他既然能坐在这里,就不需要用外表样子来取悦世人。 此时被谢七爷推了推,他也不睁开眼:“不管说什么,都是为了阿羽好,只要阿羽好,一切就好。” 那倒也是,谢七爷看了一眼钟副将和谢燕来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眼殿内,那女孩儿已经进去了,隐隐可见她幔帐后跪坐,这楚氏女要想坐稳皇后位置,必须依赖阿羽,依赖他们谢氏,她不能也不敢做对谢氏不利的事。 谢七爷再看了眼殿内的身影,收回视线,也闭目养神。 下半夜的时候,楚昭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看到萧羽跪坐在身边。 看到她醒来,萧羽挪得更近,小声说:“姐姐你再睡会儿吧,我守着呢。” 楚昭伸手轻轻捏了捏他鼻头:“我睡好了,该换你了。” 萧羽似乎要摇头,又停下点头,嗯了声,他听姐姐的话。 楚昭却没有让他立刻躺下,问喝过热茶,吃过东西没,又摸了摸手额头,确认是否正常。 萧羽乖巧任她查看,一一点头吃过了,喝过了。 楚昭这才放心让他躺下歇息,不忘把藏在一旁的竹筒给他放在怀里——就算服丧萧羽也时时刻刻带着竹筒。 楚昭从无异议,也不问,还让齐公公传令宫女太监们视而不见。 萧羽微微窘迫,但更多的是安心,抱紧竹筒闭上眼。 毕竟是六岁的孩童,虽然什么都不做,但只在这里跪坐着,就疲惫不堪,很快就睡着了。 待他睡了,齐公公才从幔帐外走进来。 “殿下。”他低声说,“你去用些宵夜,这里老奴守着。” 楚昭也没有推辞,她坐稳皇后的位置,不需要靠着纯孝哀伤的样子来取悦世人。 看着楚昭走出去,其他的太监也才走进来,有人给齐公公递来热茶——作为救护小殿下的功臣,在这皇宫里内侍中,齐公公以后就是说一不二了。 太监们都争先恐后对他表示忠心。 “齐公公。”有人低声说,“楚小姐在的时候,你怎么总是退避啊。” 齐公公道:“小殿下能活着,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楚小姐,小殿下应该跟楚小姐多亲近,我不能打扰。” “那您呢。”那太监关切担忧问。 意思是,小殿下能活着,能有今日,也是齐公公您的功劳啊,你也应当争取在小殿下心中中更重要地位。 齐公公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我要是去夺小殿下的亲近,那就是害了小殿下。” 他低头看着睡着的孩童,满眼慈爱,再抬起眼看这个太监,眼神变得阴冷。 “楚小姐是皇后娘娘,别再让我听到你们称呼有错。” 这太监忙跪地应声是,再不敢多说一句。 楚昭已经走了出去,并不知道,也不在意太监们在后低语什么,带着小曼从守夜的朝臣面前穿过,向侧殿去。 侧殿给守夜的人们准备了食物,总不会真的要把大家熬得不像样子。 但楚昭刚走过回廊,就有人斜刺里站出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与此同时,小曼的手也抓住了来人的胳膊,小曼的手里还滑出一把刀—— 撞在来人的胳膊上,发出叮的响声。 这是铠甲—— “小曼。”楚昭已经认出来人了,忙道,“无妨,是自己人。” 小曼毫不迟疑收回刀站到后边去了,似乎从未有过动作。 “什么自己人。”谢燕来低声说,将手一带,“跟我来。” 不是自己人跟你走干什么,小曼看着楚昭果然迈步,还示意她不用跟着,她撇撇嘴没有跟上。 谢燕来拉着楚昭来到宫殿墙角的阴影里,这里光亮照不到,虽然不远处兵卫,但他们对他们视而不见。 “你要说什么?”楚昭低声笑说,“这么见不得人吗?” 谢燕来呵了声:“还不是因为你,你什么意思?让我接替钟副将掌管龙威军。” 他又不傻,她以为钟副将跟他说,他就以为跟她无关了吗? 没有她的允许,钟副将哪里会跟他说这个,只会用眼神一刀一刀地砍他。 楚昭笑道:“就是钟副将说的意思啊,他另有任务,所以指派给你任务,怎么,你身为禁卫,不听军令吗?” 谢燕来呸了声:“这里没别人,你少来胡说,这是军令吗?” 楚昭看着他,黑眼里眼睛亮亮,似乎不解:“若不然呢?” 谢燕来居高临下俯瞰这个女孩儿,宛如又回到驿站,那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儿跪着求善人们行行好救救我的命—— 她可不是真要求别人救她的命,而是要让别人丧命。 他一手撑着墙壁,低头在她耳边,说:“你是要让我跟谢燕芳自相残杀。” ------------ 第十五章 相报 夏夜闷热,少年气息在耳边带来森森寒意。 楚昭抬头看着他:“你这话真有意思,我为什么要让你和三公子自相残杀?先前我与你们毫不相干,现在我与你们谢氏——哦,不对。” 说到这里她把头抬的更高,盯着少年的眼。 “应该说,我与三公子宛如一体,小殿下的安危,我皇后之位的安稳,都离不开三公子。” “你们自相残杀,对我有什么好处?” 谢燕来看着她,收回手,站直身子:“你说的都对,但是,我知道你是这个意图,如不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楚昭失笑,哈了声:“我对你好?” 似乎听到多可笑的话,似乎她从没做过,都是他的臆想,谢燕来冷笑。 接着装。 楚昭没有再笑,认真地想:“我是对你蛮好的,在路上,你藏着给我父亲的密信,我没有告诉钟叔,你挨打,我替你阻拦,给你送药治伤,那般动乱的时候,我相信你,让你替我守宫门,又要把龙威军给你——”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点点头,神情感慨。 “我是对你真好。” 她伸手拍拍少年冰凉的铁甲。 “阿九,原来你也知道我对你多好。”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 “那总该替我送封信了吧。” 谢燕来想过她各种反应,但最后还是被这句话打败了,又气又好笑,更多的是恼火。 “楚昭。”他咬牙,“你别跟我装疯卖傻。” 楚昭沉脸:“我从未装疯卖傻,我对你这么好,就是图你回报。” 谢燕来冷笑:“这还不是装疯卖傻?谢燕芳你可以不信,不让他给你送信,钟长荣呢?你总不会连他都不信,他都要回去了。” 楚昭道:“我和我父亲的身份也不同先前,这个皇后之位,是我跟陛下要来的,多少人猝不及防,也心有不甘,钟叔自然可靠,但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他,有些事我跟他讲不清,也不能说明,这里的事,我父亲完全不知道,我必须亲自写信一点一点的说明,而且有些事,事关——” 她抬眼看谢燕来。 “事关我母亲是生是死。” 谢燕来看她一眼,母亲是生是死?虽然他不在意这女孩儿,但没办法,这女孩儿在京城闹出这么多事,人人都在说她议论她,她的事就那么自然而然传进他耳内。 这女孩儿也没有母亲。 出生的时候,母亲就死了。 那现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一个秘密,我母亲没有死,她还活着。”楚昭轻声说,身前的手攥住,一双大眼幽幽,“我要问问我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父亲就要死了,我怕我见不到他,我也怕,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谢燕来转开视线,说:“又要我接管龙威军,又要我送信,我也不是神仙。” 楚昭道:“你可以安排别人。”她想了想,“张军爷他们就很好,你熟悉,我也熟悉,而且毫不起眼,不会有人注意。” 谢燕来看她一眼,嗤笑:“你这熟悉,相信,还挺随意。” 有什么好熟悉的,不过是路途上隐瞒身份萍水相逢而已。 “虽然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楚昭道,“但有些人可靠不可靠,可托不可托,一眼便知。” 说完看着谢燕来,微微一笑。 看什么看,笑什么笑!谢燕来冷笑:“你知道什么叫最厉害的骗子吗?十句假话里一句话真的。” 说罢伸手从她手里抓过信,转身就走。 “哎。”楚昭唤道。 谢燕来停下脚回头,不耐烦问:“还要怎样?” 楚昭走过来,围着他转了转,只可惜谢燕来个子太高了,不能贴着他耳朵说。 “你问过我了,我还没问你呢。”她只能靠近他胸口,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跟谢燕芳,自相残杀?” 她仰起头看他。 “我对你好,你竟然能想到这个,你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啊?是不是这辈子没有人对你好过?” 谢燕来看着凑过来摆出一本正经模样的女孩儿,伸出两根手指戳着她的头把她推开。 “楚昭,少来跟我玩这套。”他凤眼挑起,低声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不是三岁小孩。” 说罢大步向前。 楚昭在后又喊了声:“阿九。” 谢燕来有些恼火的看了眼四周,再回头看那女孩儿,眼神狠狠警告,这是皇宫大殿,不是荒野,也不是大街上。 楚昭一笑:“我是要我认识的阿九帮我做事,不是其他人。” 谢燕来扯了嘴角,嗤笑一声,转身大步而去。 他会为这种话感动吗?不是谢家子的阿九又能做什么? 不是谢家子的阿九,这辈子也不会跟楚小姐相遇。 看着少年大步离开,楚昭松口气,神情有些复杂,阿九真是个聪明敏感的孩子——。 谢燕芳。 楚昭垂目,她当然不会全心全意的信他,她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聪明又野心勃勃的人。 她可以与他合作,可以与他共进退,但她不可以信任他。 至于阿九,楚昭抬起眼,看向昏暗夜色里走远的少年身影。 他质疑她对他好? 他怎么不想想,是他对她好在先,他明知她是谁,却对家人绝口不提,他明知能够败坏她名声,他也绝口不提。 她对他好是回报。 当然,私心也有。 但,跟谢燕芳自相残杀—— 楚昭抿了抿嘴,现在说这个话还太早了,她和他哪有资格跟谢燕芳自相残杀。 ...... ...... 楚昭走回侧殿,看到熟悉的身影也要迈进去,她忙唤了声“三公子。” 谢燕芳站在台阶上回头,一眼看到她,微微一笑,再低头施礼。 楚昭走过来,问:“饿了吧?” 谢燕芳低声说:“不饿,就是坐累了,找个地方歇息。” 楚昭被都逗笑了,低声说:“我就不一样,我是饿了。” 谢燕芳伸手做请,示意她先行。 楚昭走在前边,又回头道:“我刚才见过燕来了。” 谢燕芳哦了声:“有什么事吩咐他就好,虽然他说话不好听,但让他做事绝对没问题。” 楚昭低声说:“钟叔要回一趟边郡,所以,我让他暂时替代钟叔之职。” 谢燕芳没有丝毫惊讶,点头:“他最合适。”又看着楚昭,“我选个大夫跟钟副将一起过去吧。” 父亲的病情对谢燕来来说不是什么秘密,楚昭点点头:“好,就请三公子你安排了。” 谢燕芳轻叹一口气:“如果不是阿羽情绪不稳,离不开你,你应该回去看看。” 楚昭摇头:“这不怪阿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谢燕芳也摇头:“不,这不是你的选择,这是天道无情,这是你无可奈何。” 总之,这不是她的错,她不要因此而自责。 谢三公子要想对人好,那是真的好啊。 希望他能一直对她这么好,楚昭对谢燕芳一笑,与他一起迈过门槛。 7017k ------------ 第十六章 任务 天蒙蒙亮的时候,疾驰的人马在京营里穿梭。 京营里一直都人马在疾驰,嘈杂忙乱从那晚动荡开始就没有停下。 相比于京城的动荡,京营动荡的更早,夜里突然人马调动,突然的厮杀起来—— 想起那天的事,张谷还是冒出一层层寒意,原本熟悉的同袍互相残杀,然后又被外边来的人马杀,再后来又有奇怪的朝廷的兵马来围住京营,又有不少人被杀—— 张谷站在营外,看着天边的青光,其他营的人不知道,他所在的驿兵营如今少了一半熟悉的面孔。 上司在动乱当晚就被人一刀砍了,上司是太子的人,上司死了,驿兵营于是被划为三皇子余党。 他们侥幸没有立刻被砍头,如今关押待审,将来不知道还能不能当这个兵。 “张头儿。” 有声音在后轻轻唤。 张谷回头,看到是一个驿兵挪过来。 还好,他这个小队里的人都还活着。 “给。”同伴塞给他一壶热茶汤。 张谷接过喝了一大口,驱散了身上的寒意,道:“不用担心,我看已经安定下来,该处置的都处置了,我们应该没事,只要活着,哪怕不当兵,也算是幸运。” 他是要安慰兄弟,但同伴神情没有惊慌忐忑,反而眼神兴奋:“头儿,头儿,你知道吗,那个现在,管事的,朝廷的,皇帝的人——是谁吗?” 京营里杀来杀去的,如今掌管京营的据说是皇帝的亲卫,也有说是暗卫军,首领自然是皇帝的人,不过他们这些小人物没资格见。 张谷也不在意,管他是谁呢,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头儿,是我们认识的。”同伴激动地说。 认识?张谷有些不解,他们这些小驿兵能认识皇帝的人? “不是皇帝的人,是楚将军的人。”同伴低声说,“那个,钟副将。” 张谷一时没懂他说的是谁。 同伴在脸上比划一下:“刀疤脸,楚小姐,阿福,我们在路途终于到的,阿福那时候——” 阿福,刀疤脸,楚将军,张谷一瞬间醍醐灌顶,曾经的记忆涌现——其实这件事也并没有过去太久。 “他?”他有些惊讶,“竟然是他?” 不过也不奇怪,楚岺曾经是皇帝最信重的人,说不定这次的事皇帝早有戒备,让楚将军派了人回来—— 张谷胡思乱想,耳边听同伴又低声说了句话。 “我还听说,楚将军的女儿,现在是皇后。” 楚将军的女儿,那不就是阿福?张谷再次一个激灵回过神,阿福做了皇后?那—— 突然呼喝声,打断了凑在一起的两人。 “张谷!”来人厉声喝,“出来。” 张谷和同伴被喊得微微一颤,难道轮到他—— 张谷抬起头,看到蒙蒙青光里有几个兵将站在不远处,他的视线不自主的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小将穿着铁甲,背负箭,腰悬刀,身高瘦长—— 似曾相识,又耀目不可直视。 他呆立着没有动。 还是那小将先开口了。 “张头儿。”他说,“许久不见。” ...... ...... 驿兵营的新丁坐在地上偷偷擦泪,世事真是无常,原本以为离开乡下进了京营,以后就能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结果呢,这才没多久,别说出人头地了,他的头就要掉了。 怎么这么倒霉遇上了皇子兵变? 更倒霉的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新丁默默悲伤,但很快被打断了,先是一个同伴跑过来,抓着其他人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其他人立刻如同水开了一般,咕嘟咕嘟沸腾。 “真是阿九?” “阿九当官了?” “他还记得咱们!” “记得,把张头儿叫去了,不知道说什么,只有他们两人。” 看着这几人眉飞色舞的样子,新丁也哭不下去了,忍不住问:“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那几人回头看他:“你小子,算是运气好。” 新丁惊愕,什么好运气?被关着等待杀头吗? 张谷此时走回来了,看到他,大家都围上去,激动地问“头儿,阿九来做什么?” 张谷看着诸人:“收拾一下,我们出任务了。” 任务!诸人惊讶,连新丁都跳起来,出任务就意味着他们没事了,恢复如常了。 “真的?”大家问,又激动,“是阿九放了我们吗?” 张谷看着大家,点点头:“可以这么说,这个任务是他给我们的。”不过他又摇摇头,“也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同伴们不解。 张谷手按着腰间,没有再多说,只道:“好了不要问了,领自己的装备,我们即刻就走,如今多事之秋,朝堂军务政务繁忙,不能耽搁——。” 其实他也不用解释,同伴们没有丝毫觉得太匆忙,此时此刻都恨不得立刻出任务,让日子恢复如常,齐声应和着去收拾了。 新丁也跌跌撞撞糊里糊涂被拉着去了,这是真的吗? 但很快新丁就相信这是真的了,他们很快配齐了马匹装备,而且比以前要好的多,每个人看到他们都恭敬不已,要什么就给什么,甚至不开口就乖乖奉上。 几人打量着从未用过的骏马,神情兴奋。 “阿九果然当了大官了。”一个同伴说,又感叹,“阿九当了大官没有忘记我们。” “阿九真是好兄弟。”另一人亦是感叹。 新丁忍不住问:“阿九,到底是谁啊?” 其他人看向他,带着同情:“你小子运气不好,没赶上和阿九一起的时候。” 大家嘻嘻哈哈笑闹,毫无前几日阴云密布愁苦茫然,所有人都活了过来,张谷站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了笑,但其实没有忘记他们的何止阿九,还有阿福。 ...... ....... “是她要你们帮忙的。”那少年不咸不淡地说,“她可是很相信你们了。” 张谷当时忍不住就笑了:“阿福真是,太客气了——” “客气什么啊?”少年又是凤眼挑起那副痞子样,“因为你们太好骗了,当然可相信。” 这自然是说当初路途上,张谷不由笑意更浓,看着眼前的少年:“能和你们相遇同行,真是好运气。” 少年气恼:“好什么运气啊,张头儿,你快点改改你老好人习惯吧。” 张谷哈哈笑,先前这少年初来乍到桀骜不驯,他不觉得害怕,此时这少年铁甲冷戾,众将恭迎,他依旧不觉得害怕。 ...... ...... “头儿,你笑什么?”同伴看到了,此时此刻,心无负担,也敢说笑了,打趣问,“阿九还给咱们什么好处了?” 张谷哈哈一笑,拉住缰绳要上马。 “头儿。”那同伴跑过来低声问,“阿福,真的当皇后了吗?” 张谷握着缰绳的手一顿。 ...... ...... “她不是什么阿福了。”阿九握着缰绳,回头,“皇帝传位皇太孙,敕封楚氏女楚昭为后。” 少年翻身上马,微微一笑。 “她现在是,皇后。” 说罢催马疾驰而去,在他身后,一众兵将紧随簇拥。 皇后,是皇帝的妻子,皇帝,是皇长孙。 阿福,成了皇长孙的妻子了。 那,阿福和阿九,再也做不了夫妻了。 没想到,两家长辈没有棒打鸳鸯,天外飞来一棒—— 张谷抬头看向前方,天光已经大亮,那少年的身影早就看不到了。 阿九他,心里很难过吧? ------------ 第十七章 大典 因为国朝大动荡,先帝太子等人很快下葬,举办皇长孙的登基大典。 以及,册皇后大典。 皇长孙和皇后的大典也是一起办的,按理说这也不应该,但邓弈和谢燕芳都要这么办,朝官们反对也没用——如今这朝堂,邓弈被皇帝托孤,手握玉玺虎符,谢燕芳则是皇长孙唯一的亲人,杨氏被三皇子屠杀将尽,赵氏被诛九族连根拔起,朝中一多半的官员纷纷向东阳谢氏攀附。 两人一个斩钉截铁,一个含笑不语,半个朝堂都沉默。 天不亮的时候,楚昭就开始装扮了。 相比于皇长孙,齐公公更担心楚昭这边,皇长孙从小在皇家长大,礼仪规矩深入骨髓,所以他特意抽空跑来这边看。 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太监林立,齐公公走进来,一眼就看到坐在正中的女孩儿,女孩儿正在梳妆,身上还穿着简单的宫装,但她坐在那里,姿态端庄,神情自若。 她看着镜子里,眼神还有奇怪,似乎走神,但又双目凝神,不怒自威。 那一刻,齐公公莫名生出她就是皇后的念头。 那女孩儿敏锐,抬眼看过来,见是齐公公,略有几分阴郁的眼神瞬散,浮现笑意。 “阿羽可好?”她问。 齐公公忙施礼:“都好都好,小殿下担心您,催着老奴来看看,如果老奴不来,他自己就要跑来了。” 楚昭一笑,视线在桌案上扫过,拿起一碟梅花糕递给齐公公:“这个我吃了,觉得刚刚好,不腻也不干,让他吃几口,其他的也不敢多吃。” 齐公公应声是双手接过。 宫女此时捧了各色朱钗以及凤冠过来。 楚昭抬手制止:“先更衣吧,梳好了头,再更衣容易乱,坐卧也不自在。” 宫女们应声是,宫妇们在一旁也半句不多说。 齐公公忍不住再看楚昭一眼,这话奇怪,总觉得像是以前装扮过似的,不过也可能是女孩儿们装扮的经验。 不过,能在这种时候记着经验,关注自己舒不舒服的,很稀奇。 这女孩儿真是——齐公公心里很佩服,不由想到那一晚,女孩儿抬手就抽刀杀人,再想到女孩儿的父亲,楚岺当初刚进宫的时候,不也沉稳如山,也没什么稀奇。 齐公公收起视线,捧着梅花糕告退了,楚小姐这里不用担心,他还是安心去照看皇长孙吧。 楚昭看到了齐公公的眼神,但也不在意,她环视一眼大殿,再一次走进这里,她不想也懒得让自己装陌生人。 她又看了眼四周垂目乖巧的宫女宫妇们。 那一世她册封皇后的时候,可没少被折腾。 这些宫女宫妇太监们也没有这么乖巧,瞧不起她这个无名之辈边郡之女,动不动就说这是规矩,而她呢,也战战兢兢,唯恐给萧珣丢脸。 想到这里,她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穿上皇后礼服的自己。 规矩,规矩都是主人定的。 而这一次,她是这里的主人。 ...... ...... 阿乐深吸一口气,听着四周奏响的乐声,不由看了看另一边的小曼。 “小曼。”她低声唤,“你别紧张。” 宫女装扮的小曼看她一眼。 就算是皇后册封,小曼也跟在楚昭身边,和阿乐一起负责捧霞帔,按理说这是应该由资深宫妇担当,毕竟是不容出半点差池的重要场合。 也有宫妇提出了,但小曼一口咬定不行。 “越是重要的场合越危险。”她说,“我们就是经常在重要场合做事的。” 宫妇被说的一愣,危险?是指走错了,走慢了,失手扯坏了东西,这种危险吗?还有,她在重要场合做什么事? 楚昭笑了:“无妨,就让她跟着吧。” 听到楚昭这么说,阿乐立刻也要跟着。 宫妇们还能说什么,这位名不经传的楚小姐在皇城里,被先帝钦封,被小皇帝日夜依偎,被齐公公恭敬以待,能与太傅邓弈对坐,能跟国戚谢三公子详谈,她走出去,皇城的禁卫俯首行礼—— 就算这位小姐真在册封大典上出了差错,谁会说什么? 阿乐还是有些紧张的,紧张是怕自己做不好,她原本从未紧张,先前暗夜跟着小姐厮杀进入皇城,小曼跟着小姐进出,她则守着小姐所住的宫殿,一切都有她做主,不觉得如何,直到此刻,看着威严的大殿,看着乌压压的朝官,听着肃穆的宫乐—— 这不是做梦,小姐,真的要当皇后了。 皇后啊—— “小曼。”她喃喃说,“你知道什么叫皇后吗?” 皇帝的妻子,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和小姐离开边郡进京的时候,她想到将军是要小姐在京城找个人家成亲,她也觉得应该这样,边郡那些人哪里配得上小姐,但她从未想过小姐会嫁给皇帝,当皇后。 小姐以后就是皇后了! 小曼看她一眼:“我知道什么叫皇后,但不管皇后是什么,不都是还是楚昭?”又道,“你的手在抖,你行不行啊?不行我自己来就行。” 阿乐眨了眨眼,是哦,她看着站在前边的女孩儿。 女孩儿穿着翟衣,朱红庄重,衣摆下又有一层层华丽的云边,头上带着花树冠耀目生辉,她身姿端庄,又怡然闲适。 皇后,小姐是皇后,皇后就是小姐,阿乐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心神安定。 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没有官员们站出来哭闹,也没有人走错了步子,站错了位置,直到轮到皇帝登上台阶步入朝殿坐上龙椅。 皇帝不肯走了。 穿着龙袍的孩童站在日光下,转过身向后看。 ...... ....... “要什么?” 站在几步外的朝官们,看着跑来的齐公公,急声问。 齐公公脸上滚下一层汗。 “要,楚,皇后。”他结结巴巴,要说楚小姐,又及时改了口,“跟他一起走。” 听到这话一个头发花白的朝官再忍不住愤怒:“荒唐!”“又不是六个月的娃娃。” 史书上是有娃娃皇帝,被人抱着完成登基,但萧羽再小,也六岁了,这是胡闹什么! “也别急。”另有官员脾气温和,“陛下还小,主要是接连遇到的事,咱们大人都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六岁的孩子,好好说说,劝劝。” 听他这样说,后边的官员们一阵骚动,纷纷唤一个名字。 “谢大人。”“谢大人快来。” 随着呼唤,队列让开,穿着官袍的谢燕芳疾步而来,看着齐公公问“怎么了?” 齐公公看着谢燕芳的官袍,以及年轻的面容,施礼道:“您去劝劝陛下吧,他不敢一个人走。” “无妨无妨。”谢燕芳道,“我去跟他说说。” 说罢向前而去,诸官看着谢燕芳走到萧羽面前,半跪下来,与孩童轻声说话,孩童原本绷着脸虽然摇头,但渐渐缓和了神情,神情变得犹豫—— 看来是说动了。 官员们神情欣慰:“还是要哄啊。”又感叹“孩子嘛。”也有伤感“还好有谢三公子这个亲人在。” 站在最前列的邓弈自始至终没说话,待看到谢燕芳牵住萧羽的手,萧羽垂下头要转过身—— “请皇后来。”他忽道。 诸官一愣,什么? “太傅,你这是?”先前的白头发官员问,“要让皇后也来劝陛下吗?” 不待回答就摇头。 “不用,陛下已经被谢大人说服了,再让皇后来多此一举,不能耽搁了吉时。” 其他官员们也纷纷点头附和。 但邓弈不是跟他们说的,更不是跟他们商议,而是对旁边的禁卫下令。 那禁卫根本不理会官员们说什么转身就去了,很快官员的队伍们再次让开,在禁卫引路下,楚昭疾步而来。 “怎么了?”她问。 嘈杂的官员们瞬时无声,避开视线。 邓弈也并不说什么事,只道:“陛下找你,你过去看看。” 楚昭也不多问,点点头:“好。” 她越过诸人向前而去,邓弈又唤住:“皇后娘娘。” 楚昭回头看他。 邓弈看着她,眉眼深深,道:“别误了时辰。” 楚昭定定一刻,颔首:“本宫知道了。”说罢转过身向前。 正要转身的萧羽一眼看到走来的女孩儿,抽回被谢燕芳握着的手,对着楚昭伸出。 “姐姐。”他喊。 谢燕芳看过来,见女孩儿含笑而来,俯身接住萧羽的手。 “怎么了?”她低声问,“不是都说好了,你还叮嘱我不要怕呢,怎么自己怕了?” 萧羽看着她:“我不想自己走,姐姐你跟我一起。” 楚昭看着他,一笑:“好啊。” 萧羽的脸上绽开笑容。 楚昭这才看向谢燕芳,低声道:“三公子,时辰快到了,大典不能再出纰漏。” 谢燕芳半跪在地,看着女孩儿清澈的眼,点点头:“好。” 他站起来,让开路。 楚昭再看萧羽,孩童还冲她开心地笑,楚昭一笑,然后端正面容,轻咳一声,萧羽也立刻收了笑,如同她一般端正面容。 楚昭牵着萧羽的手迈上台阶。 谢燕芳站在原地目送,然后收回视线转身走回来,路过邓弈时,忽然看着他,笑了笑。 邓弈对他的笑浑不在意,神情木然,微微颔首:“辛苦谢大人了。” 谢燕芳笑道:“太傅客气了。”说罢不再多言越过他走回官员队列中。 “跪!” 礼官高唱,鼓乐齐鸣,官员们齐齐跪下。 高高的台阶上唯有两个身影。 楚昭牵着萧羽的手,一步一步向上,她没有回头看,她当然知道自己跟皇帝一起走不合规矩,但那又如何? 这一世她既然又当了皇后,就不能跟那一世一样。 这个皇后,是她自己要当的,那么,怎么做这个皇后,她自己说了算。 ...... ......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跪下,禁卫们手持兵器肃立,为新帝做护。 谢燕来站在首位,看着台阶上的身影,一步一步,越来越高。 虽然高,但其实背影还是小女孩儿。 谁能想到驿站那个阿福,今日成了皇后。 挺好笑的。 他扯了扯嘴角笑了笑。 也没什么想不到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今日会站在这里。 谢燕来收回视线,神情木然肃立。 7017k ------------ 第十八章 路途 京城的动荡只在京城范围,出了京城风平浪静,很多郡府甚至都还不知道京城出事了。 直到官府张贴告示,民众才知道出了大事。 “太子被三皇子杀了。” “我早就知道,肯定要出事,赵氏太得宠了。” “还好太子的儿子还在。” “这个皇长孙一直被皇帝陛下养着,还好还好,陛下膝下还有人。” “不仅有皇长孙,皇长孙还有了妻子,这下子就更安稳了。” “不过这个楚昭,是哪家的贵女?竟然还能救了皇长孙。” “你没看完吗?告示上说了,卫将军楚岺之女。” “卫将军楚岺是什么人?从未听过啊。” “卫将军楚岺那可是大人物,当年啊——” 不过文字描述带来的冲击不大,相比于京城的民众,其他地方的民众们震惊但并没有惶惶不安,相反更好奇皇帝为皇长孙选的妻子。 一时间到处都在议论,卫将军楚岺的过往再被翻了出来。 以至于不久之后再传来皇帝驾崩,皇长孙登基的消息,民众也没有太大的震动,唉,皇帝也是人啊,两个儿子这般结局,当父亲的哪里受得住,本就身体不好,这一下悲伤过度跟着一起去了。 不过也不怕,皇长孙虽然小,有太傅监国,有亲舅舅辅佐,还有威名赫赫的楚岺坐镇,国朝无忧。 一阵阵闷雷过后,北曹镇驿站大厅里涌进来的人更多了。 “头儿,今晚肯定住满了。”一个杂役乐颠颠地摸过来,对站在门厅的胖驿丞低声说,“咱们珍藏的酒拿出来卖吧。” 似乎看天走神的胖驿丞被打断,收回视线,看了眼这杂役:“你想死啊,先帝还在丧期。” 杂役缩了缩头,这不是山高皇帝远—— “新帝登基,又大婚,这不是值得庆贺一下。”他讪讪说。 驿丞摆手:“滚滚滚,少跟老子惹事。” 杂役转头跑了。 驿丞神情复杂看了眼厅内,厅内人满为患,但说的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名字,楚岺,皇后。 楚岺怎么怎么样,皇后又如何如何。 “这真是回到十几年前了。”驿卒走出来,跟驿丞感叹,“那时候驿站里说得最多的就是楚岺,楚岺又有什么新鲜事,皇帝陛下又给楚岺赐了什么东西,没想到,沉寂了十几年,楚岺又回来了。” 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 “大家还都在议论楚岺之女,不过,都说无关紧要,平平无奇,能当上皇后,都是因为楚岺。” 驿丞呵一声笑了,看向厅内,平平无奇,无关紧要,别的不说,这位平平无奇的皇后,可是在他们驿站闹出不小的动静,还差点要了他的命—— 驿丞摸了摸脖子。 驿卒也摸了摸脖子,说:“还有那个被赶来当苦差的小吏邓弈,竟然当了太傅。” 是啊,他们这小驿站来过的人,一个成了皇后,一个成了太傅,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驿丞按着脖子环视四周,这小破驿站,算不算是地杰人灵? 不过—— “把嘴闭紧,阿福的事,一句也不许透露。”驿丞低声说。 驿卒忙点头:“头儿你放心吧。” 那化名阿福的楚小姐,鬼机灵鬼机灵的,骗了那些人,现在又当上了皇后,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骗来的。 不管是靠爹来的,还是自己骗来的,现在这女孩儿就是皇后了! 皇后! 两人站在大厅各有所思,伴着阵阵雷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停在门外。 “大人。”有个老妇下马,牵着一个幼童,对着驿丞奔来,恭敬施礼,“可否容我们住一宿?” 老妇颤颤巍巍,穿着打扮简朴,幼童战战兢兢怯怯,看起来令人怜惜。 驿丞按着腰带,和蔼问:“可有路引官牒?” 老妇摇头:“大人,我们没有官身,只是天快要下雨了,我家老头儿身体也不好,请求大人让我们借宿一宿。” 说着上前,袖子里拿出一个钱袋塞给驿丞。 驿丞忙向后一躲,避开了老妇。 “不敢不敢,不能不能。”他肃容说,“且不说今日已经住满了,驿站的规矩平民白身不能住,老阿婆你还是快些赶路,前方不远就能进城镇了。” 老妇噗通就跪下来,幼童受了惊吓,抱着她的胳膊哭。 “大人,大人,可怜可怜,儿子媳妇早死,只留下一个孙儿,老妇和孙儿可依靠的只有老头儿,他的病不能再淋雨了。”她哭道,“老妇不求住房间,只要让我们在屋檐下避一晚就行。” 大厅的客人们有走出来,看到这老妇幼儿极其可怜,也跟着劝说驿丞,就一晚,挤挤好了。 但不管老妇怎么求,幼童怎么哭,其他人如何说情,驿丞铁石心肠不为所动,驿卒也神情严肃。 “如果你真想救你家老伴儿,就赶快驾车走。”驿丞沉声说,“越快走越能赶到城镇落脚。” 他说着对京城的方向拱手施礼。 “如今国朝事多,新帝登基,我等食君之禄,必须严守职责。” 见他实在说不动,老妇哭着抱着幼童踉跄而去。 大厅的客人们对驿丞纷纷摇头“你这也太死板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助老弱也是为新帝爱抚子民呢。” 不管大家怎么说,驿丞只是笑着摇头,直到那老妇的车消失在大路上,远处乌云黑压压的而来。 可怜?更可怜的人他已经见过了,还帮过了,结果呢? 那可怜人如今高坐皇后之位了。 他许令以后当善人,可要把眼睛擦亮,不能见人就可怜,尤其是拿出钱财诱惑的。 那些钱财他不仅拿不到,还会引来麻烦。 伴着滚雷,黄昏一瞬间变成了黑夜,瓢泼的大雨落了下来,驿站的地面上瞬时雨水四流。 但大雨中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群披着雨布的兵卫冲进驿站。 “奉令核查!” 一声声呼喝,将驿站搅动得更加嘈杂。 所有人,不管是入住的还是驿站的杂役,都被核验身份,看着这些人如夜色漆黑的脸,以及铠甲上的血腥气,驿站里人人屏气噤声不敢多言。 驿丞更是心惊肉跳,问这群人的首领:“不知是追查什么人?” 那首领神情淡淡,撩了他一眼:“赵氏余孽,你可有见过可疑人等?” 赵氏余孽啊,驿丞忙摆手,整容说:“驿站只允许官身入住,下官我都亲自一一核查过的。” 将官嗯了声,眼神犀利:“那就好,否则你就是同党。” 驿丞忙再三说不敢,并表明如果遇到可疑的人立刻上报。 有兵卫进来,对首领附耳低语,那首领立刻站起身来,抬手一挥,伴着铁甲哗啦声,人马在大雨中疾驰而去—— 留下驿站的里的人们心神惊骇不定。 追查赵氏余孽?赵氏都被诛九族了,竟然还有余孽,真是好吓人啊。 ....... ....... 夜色里马车独行在山路上,雨水哗啦啦冲刷着车,坐在其内宛如身处汪洋之中。 但遇到如此境遇的老妇和幼童没有再哭泣,而是安静又恭敬的坐在车厢角落。 车厢里半躺着一人,壁灯昏昏照着,并不是病弱的老者,而是一个年轻人,他姿态娴雅,一手撑着头,一手轻轻抚动敲打车板,伴着雨声似乎在弹奏。 “世子,这许驿丞是个贪财又假充好人的人。”老妇轻声说,“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竟然拒绝我们——” “北曹镇驿站。”萧珣念着几个字,敲打车板的手指一停,“我想起来了,原来是这里。” 这里如何?老妇不解。 “不奇怪。”萧珣没有给她解释,笑了笑,“这驿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当年楚小姐就是在这个驿站搭上驿兵,然后又被邓弈追上,这驿丞没少受牵连。 驿丞从此后再不敢可怜可怜人了吧。 他是被她逼出京城。 没想到路途中,也还能继续因为她受限。 楚昭小姐,好像真是他命中的克星啊。 ------------ 第十九章 为父 雨水哗啦啦打在车上,嘈杂,但又隔绝天地。 萧珣伸手从身下抽出一张纸,这是官府的告示,上面写着最新的消息。 皇帝驾崩,新帝登基,皇后册封。 那个女孩儿成了皇后了。 她成为皇后其实也不奇怪,如果是他进了宫,她也会是皇后。 萧珣将告示在手中团烂,他以为她只会反击,没想到还会抢夺。 她从他手里抢走了这个机会。 “我还是小瞧了她。”他说。 昏昏灯下,年轻人脸上带着笑,酒窝浅浅,看上去赏心悦目,但老妇神情有些害怕,她小声说:“殿下,本想在驿站换个官身,现在如何是好?” 萧珣离开京城已经够快了,但追击更快。 虽然没有官方的名义,官兵打着追缴赵氏余孽的名义,暗地查他行踪,更多的是一些非官方的人,四面八方冒出来,导致他的行路变得极其艰难,迂回绕转,迟迟未能回到中山郡境内。 萧珣倒也没有恼火,也没有忧心,依旧含笑,道:“只要他们没抓住我,只要他们一日不敢正大光明的问罪我和父亲,就一日不能奈何我们。” 车帘被掀开,裹着雨布带着斗笠的铁英说:“宁昆说让我们换水路。” 萧珣问:“父王怎么说?” 铁英声音有些无奈:“王爷说——让你自己想办法回来,说要看看世子你出门这一段长本事了没有。” 说罢不待萧珣说话,就表达不满。 “都什么时候了,王爷竟然还要这样玩笑。” 萧珣坐起来:“父王还能跟我玩笑,就是说中山郡平安无事。” 新帝已经登基,说服楚岚杀害皇长孙的事,没有证据,而这位姓楚的皇后娘娘不会昭告天下,但新太傅,以及谢氏肯定知道,追杀他的同时,必然也要对中山郡伸手—— 伸手,萧珣笑了,哪有这么容易,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吏太傅,一个边郡垂死的将军,一个韬光养晦猝不及防匆匆站到世人面前的外戚,真以为就无所不能了? 父王小时候没有被弄死,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被弄死,现在想要他死更没那么容易。 “走。”萧珣说,“铁英,我们不能让我父王看笑话。” 老妇将雨衣递给萧珣,萧珣披上一步跨出马车,老妇也随之披上雨布,裹着自己和幼童,消失在雨夜中,山间唯有一辆马车独行,不久之后,冲向悬崖消失。 ...... ...... 夜雨并没有阻挡所有人,有人在奔逃,有人在追捕,也有人身背公文疾驰。 日升日落,晴雨交替,皇朝的变动,传遍了大夏的每一个角落。 边郡也不例外。 甚至得知的更早。 而且边郡也发生了动荡,场面极其的凶险,如果不是楚岺突然率兵出现,云中郡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楚岺如今还坐镇在云中郡。 先前可能有些人不满,现在绝对没有了。 别说云中郡了,就是去坐镇京城都没人有意见。 人家的女儿成了皇后,楚岺成了国丈。 真是不可思议,别说在京城了,在云中郡楚岺都很少被提起,谁想到一夜之间,到处都在说楚岺,以及楚岺之女。 “那个楚小姐,我倒是有些印象,总是来郡城里玩,除了长得好看些,也没看出什么。” “看出脾气不怎么好,骄纵的很,跟好几个小姐吵过架,还说自己是京城人,瞧不起她们。” “竟然能当皇后。” “说是救了皇长孙。” “那这个倒也有可能,毕竟是楚岺之女,楚将军可是很英勇的,陛下极其的信重,奖赏一摞一摞的——很久很久以前。” 钟副将纵马疾驰从喧闹的大街上而过,自从接近云中郡,他就再没有其他的心思,只念着楚岺,尤其是听到云中郡也发生了动荡—— 钟副将一头闯入室内。 “将军!”他大喊,视线乱看,不知道是太紧张了还是环境陌生,一时竟没看到楚岺的身影。 将军,是不是已经不能起身了? “长荣。” 温和的男声从一旁传来。 钟副将忙看过去,这才看到楚岺和几个将官站在墙边,正看墙上悬挂的行军图。 大家似乎都被钟副将吓了一跳。 “老钟你怎么回来了?”有人急问,“小姐一人在京城怎么好?” 这些都是楚岺心腹,大家都在,钟长荣放下了一半的心。 “小姐让我回来的。”他说,上前一步,紧紧盯着楚岺,声音都有些哽咽,“小姐担心将军。” 眼前的将官,身形依旧高大,面容依旧温润,只是脸色不再是钟副将离开前的红润,泛起一层霜白。 听到他这话,四周人神情都有些难过。 楚岺一笑示意大家:“你们先去忙吧,此时不得懈怠,尤其是西凉那边,一定要盯紧,一会儿让长荣跟大家讲讲京城的事。” 诸人应声是,施礼告退,走过钟长荣这边时,都拍了拍他的肩头。 人都离开了,门被带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大哥。”钟长荣上前一步,“你还好吧?” 楚岺笑道:“还好,暂时死不了。” 钟长荣那就是不好,眼泪差点掉下来。 “阿昭怎么样?”楚岺问。 钟长荣刚要说话。 楚岺又问:“她有受伤吗?” 钟长荣咽下原本要说的话,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只有一点点的皮外伤。” 楚岺忙问:“伤在哪里?” 钟长荣忙按下那些小姐怎么救出小皇孙,怎么机智的要他们杀入皇城,怎么说服了两道守宫门的人,见到了陛下,小姐又怎么说服了皇帝,皇帝赐下亲事——等等这些激动人心的事,为只关心女儿有没有受伤,伤在哪里的父亲,认真讲述—— 他抬起手在自己身上指着。 “胳膊上有一处伤,是刀锋划过,阿昭没穿铠甲。” “肩头有一点,是箭擦过。” “脚也有点伤,这个是阿昭跑的时候没注意,扭了下。” “大哥,阿昭可厉害,一点都没哭,不过,还是怕疼,太医给包扎的时候,抓着阿乐的手不敢看。” 楚岺认真地听着,仔细地看着钟长荣在身上比划的每一个地方,似乎女儿就在眼前。 钟长荣将京城发生的事仔细的将来,一席话长长说完,暮色笼罩了室内。 楚岺在桌案前坐着,伸手去斟茶。 钟长荣抢先给他倒水,一摇桌上水壶的水只剩一半,倒出来在水杯里散发着浓烈的药味。 这都把喝药当成喝水了? 钟长荣鼻头一酸,扶着桌子有些站不稳。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咬着牙说,“事发突然,但阿昭应对得当,阿昭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她担心你着急,别人也信不过,催着我回来。” 楚岺端着茶杯慢慢喝了口,这药闻着就令人作呕,喝起来还不知道多难以下咽,一口饮尽也罢了,但楚岺却像品茗一般自在。 “阿昭,受过什么苦?”他说,“才会认为,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 第二十章 所托 受苦? 钟长荣愣了下,想了想,又点头,没错,小姐在京城的确受苦了。 跟梁小姐的纠纷,必然是受了欺负才反击。 小姐闹着要回边郡,可见在京城的日子多么难过。 还有他到了京城后,听到小姐声名鹊起,但这声名鹊起他也打听清楚是受了欺辱反抗换来的。 “三皇子欺负小姐。”钟长荣扳着手指算,“那些读书人欺负小姐,就连大老爷一家都欺负小姐。” 他将手重重地捶在桌子上。 小姐真是受了大苦了。 “我上次就不该拦着小姐,该把小姐带回来,小姐也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钟长荣说完这话,又忐忑地看楚岺,上次不让小姐回来是将军的命令,他并不是骂将军——他当然也知道将军这样决定是不得已。 将军不要自责啊。 楚岺并没有懊恼,神情若有所思,摇摇头:“对阿昭来说,这些苦不算苦。” 他又点点头,看向钟长荣。 “我明白了,这就是她上次非要回来的原因。” 什么什么?钟长荣听到不解,将军到底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她还说了什么?”楚岺抬头问。 钟长荣努力想了想,摇摇头,时间紧张他只想快些回来,再快些带人回去护卫小姐,小姐也没有跟他多说。 “这件事对小姐不好吗?”他问,“陛下他,是在害小姐和您吗?” 钟长荣看向前方:“那样的日子,也不算什么好日子,至于陛下他——”他收回视线,看向钟长荣,“陛下他——” 钟长荣忙道:“陛下他应该是还惦记着将军你。”说到这里,他退后一步,单膝跪下,“陛下临终前想要看一眼火焰令烟花,末将点燃了两个,违背军令,请将军责罚。” 楚岺神情复杂,眼神悠远,笑了笑:“我现在罚了你,将来见了陛下,陛下肯定等着罚我呢,我才不上这个当。” 这话听起来让人想笑又莫名心酸,钟长荣抬起头,咧嘴笑了笑:“是,陛下说了,您要是罚我了,他到时候罚你。” 楚岺抬手示意:“起来吧,这火焰令本就是陛下的,他说怎么用,就怎么用。” 钟长荣起身,低声说:“陛下,也怪可怜的——” “他可怜什么,他不可怜。”楚岺淡淡说,“今时今日,都是他纵容的结果,他以为自己可怜,是不知道人间疾苦,不知道世间真正的可怜是什么,要说可怜,其他人才可怜,人人可怜,阿昭她更可怜。” 他的手攥起,茶杯里的药水晃动。 他一心要他的阿昭避开人世间的烦扰,过安稳的日子,没想到,被拉入这般泥潭深渊。 “长荣,我可能真的错了,不该让她回京。” 钟长荣有些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说:“阿昭她就是担心你这样想,才急忙让我回来,她谁都不放心,就要我回来见你。” 楚岺抬起头看他:“她自己在京城,如今这个时候,群狼环伺,她一个人——” 他问完这个,看到钟长荣神情突然有些扭捏。 “也不是一个人。”钟长荣说,“那个,还有,她的人。” 楚岺看着他,似乎没明白。 “木棉红。”钟长荣说,低下头似乎不敢看楚岺的脸。 室内一阵沉默。 楚岺不说话,钟长荣不敢不说,低声说:“说是担心,让几个人跟来京城,不过,这次也多亏了他们,当时在楚家门外,中山王设伏,阿昭带着皇长孙逃出来,是她们击杀敌人保护,否则我当时赶到就晚了。” 楚岺将茶杯放下,道:“你回来告诉我消息,她那边,也要说一声吧?” 钟长荣把头垂得更低,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声音扭捏:“京城的人手不多了,不管怎么说,她的人,肯定会尽心保护阿昭,我就说,让他们留在京城,我替他们,传达一下消息——” 楚岺嗯了声:“去吧。” 哎?钟长荣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 楚岺神情平和,但眼里带着一丝冰冷。 “去告诉她,阿昭虽然没有娘,但阿昭知道自己是娘用生命换来的孩子,她依旧有父母之爱,她就是个幸福的孩子。” “她既然有心要保护阿昭,那就让她记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如果伤我阿昭半点,我楚岺死之前会让青木寨寸草不留。” 钟长荣郑重应是:“将军,你放心,我亲自去!” 楚岺嗯了声,不愿多谈。 钟长荣也知趣不再多说,还是说说阿昭让将军高兴一下:“大哥,您的身体还能撑住吗?阿昭太担心你了,她特别想回来看你。” 听到女儿的名字,楚岺眼底的冷意散去,嘴角浮现笑意:“你尽快回去告诉她,我会等着她来看我。” 钟长荣高兴地应声是,且不论真假,将军能有这样的意念,就能多撑些时候。 “大哥,你好好休息,我去跟他们说说京城的事。”他说。 楚岺点点头,他也不勉强自己撑着,钟长荣刚要去扶着他,门外传来禀告声。 “将军,有京城的邸报送来了。” 最近京城的邸报必然繁多,不过虽然楚岺坐镇云中郡,也不是都要报到他面前,钟长荣皱眉:“送去给管事的官员就行。” 门外应声是,但人还没走:“送邸报的说要见将军。” 钟长荣更气了:“见什么见,什么人都能见将军?” 门外再次应声是,人还是没走,反而咳嗽一声:“来人说是钟副将你的旧识——” 咿,这话有点耳熟,钟长荣愣了下。 楚岺笑了笑:“那就见见吧。” “我去见。”钟长荣说,有些恼火,“我在京城没多久,也不知道怎么冒出这么多认识我的人,一路上都纠缠不休,到了这里又来!” 他恼火地大步走过去,拉开门,一眼看到台阶下站着的一人。 这是一个驿兵,看上去很紧张,听到门响吓了一跳,抬起头。 钟长荣愣了下,这个人,似乎见过又似乎没什么印象——不过,驿兵,这个打扮让他有一个不好的猜测。 “你什么人?”他问。 “钟副将,我是——”张谷高兴地说,上前一步,要说自己的名字,但一想自己的名字谁认得,便改了口,“是阿九派我来的。” 阿九!果然又是他! 钟长荣脸上的刀疤跳了跳:“你,他又干什么?不好好守着京城,又要干什么?” 这个副将比先前还凶,张谷吓了一跳,他是按照阿九说的,直接提阿九,说找钟副将,但看起来阿九跟这个钟副将关系不仅没好,反而更糟—— 他刚要解释,门内传来声音。 “阿九吗?”男声醇厚,似乎还有笑意,“快进来吧。” ------------ 第二十一章 牵挂 张谷站在室内,看着对面男人温和的面容,紧张的心暂时放下来。 这就是卫将军楚岺啊。 他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穿着一身武将打扮,勇武之中又透出温文尔雅的气息。 钟长荣站过来,狠狠盯着张谷。 张谷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垂下视线不敢多看。 “他让你来干什么?”钟长荣喝问,“为什么要让你来?鬼鬼祟祟!” 楚岺笑道:“或许有什么新消息。” “才不会。”钟长荣气恼,“我前脚到,他后脚就到了,肯定是跟我前后脚出发的。” 说到这里咬牙切齿。 “这混小子,阿昭让他守城,背地里又要搞什么?” 是不是让这小子误会了?得寸进尺?自作多情?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竟然要给将军说? 张谷听不懂也不听,忙将密封的信拿出来:“这是阿福,楚小姐,皇后给您的信。” 他因为慌乱一下子说了三个称呼。 不管钟长荣还是楚岺都没有在意称呼,钟长荣盯着这封信,一把抓过。 “不可能啊。”他惊讶,“阿昭要写信为什么不让我带回来?” 这是假的吧! 有毒? 看到钟长荣拿着信戒备的样子,楚岺笑了:“上面是阿昭的笔迹,别担心,许是你刚走,阿昭忘记要说的,所以写信来。” 他伸出手。 “给我吧,既然是阿九让人送来的,肯定没事。” 谁说阿九就没事,阿九他可是谢家的人,钟长荣要反驳—— “阿昭既然让他接手你的事,必然信得过他。”楚岺说,“我信得过阿昭。” 那倒也是,他也相信阿昭,钟长荣将信递过去,只不过阿九这小子,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楚岺接过信,让钟长荣和张谷先行退下,一个去做事,一个休息等候,两人退下后,楚岺才打开信。 “父亲,我曾做过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我和我的亲人们都凄惨而死——” ....... ....... 不管是京城的动荡,还是云中郡的动荡,对于深山老寨来说,都没有受到影响,不过山林的夜色比先前还是更安静了。 当火把照耀山林的时候,山林一瞬间摇动,似乎撒下一张大网,向火把这边扑来。 寒光闪闪所过之处枝叶尽断,可以想象如果罩在人身上,人必然也会四分五裂。 站在山林中的钟长荣没有丝毫畏惧,刀疤脸阴沉。 “少来这套。”他喝道,“让木棉红滚出来。” 大网在他头顶停下,密林的大树上,亮起火把,照着其上站着的人。 这是一个胡子茂密的男人,身后背着一把柴刀,眼神凶恶:“钟长荣,你来干什么?我们可没有违背诺言,没有踏入你们落城半步。” 钟长荣冷笑:“但你们踏入了京城。” 柴刀男人神情一僵,但并不示弱:“那又如何,除了你们落城,这天下我们哪里都去的,有本事,卫将军就斩尽天下匪贼!” 钟长荣喝道:“你以为我们不能吗?” 暗夜里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山林里响起几声鸟鸣,柴刀男人神情不满但手一挥,罩在钟长荣头顶的大网散去,而他自己也隐没在山林中。 片刻之后,林间有人翩翩而来,白色的衣裙在暗夜里如云朵跌落。 “钟大人。”女声也轻轻而落,“小曼是我指派的,我知道这会让你们不高兴,但请谅解,儿行千里母担忧。” 夜色弥散,她面容昏昏,但依旧能看出眉目清丽。 钟长荣冷笑一声:“你也配称这个字——” 女人垂下了头。 在她身后也有人跟随,此时气愤要冲出来,但最终没有。 钟长荣也没有再说什么,扭开视线,似乎一眼都不想多看这女人,他拿出一封信,用力扬手一扔。 “你的人给你的信。”他说。 他的力气大,但薄薄的信轻飘飘,飞出去没多远就要下落,林间的女人身形一晃,一把长鞭飞出来,如蛇卷动将要落地的信卷起,落在她的手中。 “还有。”钟长荣说,“将军告诉你几句话。” 他将楚岺的话转述,说罢不再多说一句,转身疾步而去。 山林恢复了安静,女子呆立不动,直到四周冒出很多人。 “寨主。”他们轻声唤,神情担忧。 女子回过神,轻轻摆摆手:“大家各守其位。”说罢三步两步消失在林间。 山崖上木屋里亮着灯火,这一次不是只有女子一人独坐,挤着十几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大家都紧张又激动围着,看女子展开手里的信。 “小曼怎么说?” “楚昭真当皇后了?” “楚昭真救了皇长孙?” “小曼他们进皇宫了吗?” 大家七嘴八舌询问。 京城的动荡他们自然也知道,而且不比官府知道的晚,只是小曼没有派人回来,无法验证以及得到更详细的消息。 没想到那个钟长荣竟然替小曼送信回来了。 “小曼说,形势也不安稳,当时十分凶险——”女子一边看信,一边轻声细语跟大家念内容,直到说到最新,抬起头,肯定地说,“楚昭,是当皇后了。” 灯下女子的面容展露,她白皙秀丽,虽然人到中年,眉眼依旧清澈,只是眼底弥散着忧郁。 诸人一片惊叹“真的当皇后了啊。”“太厉害了吧。”“那可是皇后,天下最厉害的贵夫人。” “这皇后当得凶险。”女子垂下头,再看一遍信上的描述,“如果她们晚到一步,楚昭此时此刻就已经死了。” 小曼写得不多,似是匆匆写来,诸人听得意犹未尽,围着女子问东问西议论纷纷。 一个老妇人站出来示意大家散了:“咱们的人在京城了,大家更要多注意些那边来的消息。” 诸人应声是散去了,老妇人留在室内,看着女子,轻声问:“阿棉,要不要往京城里再派些人,现在楚昭也需要人手吧。” 木棉红摇摇头:“不用,不仅不用,我会写信告诉小曼,待京城安稳了,他们就回来。” 老妇神情惊讶:“这,这是为什么?” 木棉红沉默一刻,道:“有楚将军在就够了,我们别靠她太近,免得被她发现什么。” 老妇明白了,有些难过又有些恼火:“能发现什么,发现自己还有娘,这不是——” “这不是什么好事。”木棉红打断她,清秀的面容变得犀利。 老妇垂头退后一步,恭敬应声是:“是。” “这不是什么好事。”木棉红不再看她,视线越过她看向门外,似是自言自语,“她以后就是皇后了,怎能有个我这样身份不堪的娘,更何况,我对她做的事,畜生不如,哪里能担得起娘这个称呼,楚将军说得对,阿昭有个死去的娘才是她的幸福。” 老妇声音哽咽:“阿棉,这不怪你,你都是为了咱们寨子,你,是不得已——” 木棉红对她笑了笑:“这不得已与她无关,她有我这样的娘,才是她的不得已。” 说罢转头看桌案上的信,伸手轻轻抚摸信纸。 没有娘,她还能英勇机智,聪慧过人,名满京城,一跃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过得这样好,何必给她的添堵呢。 老妇看着女子,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轻叹一口气退了出去,木屋里只剩下女子一人,坐在灯下,一边又一边看信。 ....... ....... 夜色吞没了大地,当晨光再次跃出地面,中山王一个大大喷嚏从睡梦中醒来。 他睁开眼,看着床边半跪着的年轻人,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对着中山王的脸晃啊晃。 “小兔崽子。”中山王笑骂,伸手捧住年轻人的脸,“一回来就这样对你父王尽孝心啊。” 萧珣按着中山王放在自己脸上的双手,仰头笑道:“父王,我在外几天没睡了,父王竟然睡得这样香,只能这样叫醒你了。” ------------ 第二十二章 道来 门窗打开,帘帐拉起,晨光普照室内,婢女们在桌案上摆开琳琅满目的食物,每个人都激动又开心地看一眼萧珣。 “世子殿下,瘦了呢。” “世子殿下瘦了也还是很好看。” 听着婢女们的说笑,萧珣也哈哈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是自然,我怎么都好看。” 中山王坐在对面嗯了声:“唯有在楚小姐眼里不好看。”摇摇头,满脸遗憾,“如果被那小姐看上了,我们世子也不会忧思过度消瘦。” 萧珣笑道:“父王,楚小姐看不上我,可不是因为我长的不好看。” 那倒也是,中山王只是调侃,当然知道看上一个人可能因为相貌,看不上一个人,原因就多了。 他摆摆手,婢女们都退了出去。 “吃点东西吧。”他说。 萧珣伸手拿起碗筷大吃大喝:“我还真是饿坏了。” 中山王笑道:“这一趟你算是什么苦都尝过了,人活一世,就是要什么都尝尝。” 萧珣将一碗汤仰头倒进口中,再道:“我尝就好了,父王你可别尝了。” 中山王一笑:“这接下来的日子很有趣了,小皇帝,小皇后,小太傅,小国舅——” 这所谓的小,也不是只说年纪,更多的是指声名出身来历。 楚氏女不仅年纪小,声名也小,楚氏在京城沉寂十几年。 太傅年纪不小,但出身小,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 国舅谢氏,倒是早有声名,但谢燕芳一直韬光养晦,匆匆当上国舅。 这大夏国一夜之间被这几个小人物拿到了。 “是本王疏忽了。”中山王叹息一声。 萧珣轻声说:“父王你没有疏忽,你什么都猜到,也提前示好了邓弈,楚岺,跟楚小姐我们也尽力往来,但我们再尽心,也抵不过对方有他心,要说疏忽,应该是说我们疏忽了这些小人物的野心,以及陛下的疯狂。” 太傅,皇帝还真敢送,这小吏邓弈他还真敢接。 皇后,皇帝还真敢给,这女孩儿还真敢要。 中山王笑了笑:“还是我们疏忽了,小看了他们,如果早知道,别说野心了,人本王都不会让他们存在。” 他说着话,将手里的一块点心碾碎。 “不过也无妨。”他将碎屑轻轻扫落,看着桌面,“皇帝疯了,我们也可以发疯,就看谁能疯到最后吧,阿珣——” 他抬起头,看到对面的人,对面原本大吃大喝的年轻人已经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中山王一瞬间起身。 “阿珣!”他唤道,有些紧张地伸手抚上年轻人的脸。 脸温热,长长的睫毛煽动,还有轻轻的鼾声。 是睡着了啊。 是真的累坏了,终于到家了,一口气再撑不住。 中山王松口气,将萧珣轻轻放倒在榻席上,心疼又愤怒,他精心培养的儿子,竟然被这些小人糟践! 中山王一向温和的面容变得狰狞,既然你们不想体面的死,那他也就不客气了。 宁昆也在此时进来了,他的样子比萧珣还要糟糕,道:“王爷,都是邓弈那贼厮恶毒,不守信义——” 邓弈做的事,中山王已经知道,笑了笑:“我果然没有看错这小人,心肠恶毒。”又问,“那个圣旨呢?我来看看。” 宁昆道:“世子已经把它烧毁了。” 中山王眼里浮现笑意,看了眼地席上酣睡的萧珣,嗔怪:“烧了做什么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了。” 宁昆道:“世子纯孝不能看到这种东西,我原本说留着给王爷你看一眼,他都不许。” 中山王笑了笑:“好了,你也去休息吧,有什么话,待你们都休息好了再说,现在到家了,万事无忧。” 他点点头。 “就算朝廷大军压来,我中山郡也无须忧。” 宁昆一笑:“朝廷大军先前不敢压来,以后也不敢。”他又补充一句,“也不能。” 中山王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挥了挥手。 宁昆也不再多说附身施礼退了出去。 中山王取来薄被给萧珣搭上,在他身边坐下来,继续慢慢吃桌案上的饭菜。 ....... ....... 在中山王因为儿子的归来放下心的时候,京城里的新皇帝在登基大典后除服,开始第一次上朝了。 叩拜万岁起身后,许久没有在龙椅上看到皇帝的朝官们,还没来得及激动,就再次愕然。 龙椅上有皇帝安坐,但龙椅后也有人安坐。 隔着一道垂帘,一个女孩儿的身形隐隐可见。 “这!”朝官们轰然,这女孩儿怎么又来了! 跟着皇帝一起登基大典也就罢了,怎么竟然连上朝都跟来了,这是什么,垂帘听政吗? 这怎么行! 朝堂一瞬间喧哗。 御史们纷纷呵斥,才让诸人安静下来了。 邓弈道:“这是我的安排。” 一个朝官气愤地说:“太傅,荒唐,先帝让你监国,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监国!” 站在官员队列中不少人对视一眼,透出些许幸灾乐祸,邓弈这个小吏,也是第一次站到朝堂上。 邓弈没有丝毫的畏惧:“本太傅监国只是监国,陛下迟早是要亲政,所以他必须上朝——” 胡扯什么,另一个官员上前一步:“陛下上朝自是应该,皇后上朝是哪来的规矩?” 邓弈看向他:“因为陛下还小,皇后与陛下日夜不离,要教导他,本太傅不仅仅是太傅,还是监国,首要之职是代陛下处理朝事,不是时时刻刻教导陛下,为了国朝安稳,也为了陛下尽快熟悉朝事,还有比皇后更合适的人选吗?” 这还是牵强的胡扯,要教导陛下,朝中哪个大臣不可以,官员们还要说话,但邓弈的耐心用尽了。 “既然你们知道本太傅监国,这朝堂上有本太傅在就足矣。”他冷冷说,“皇后同在你们认为不合规矩,那就让陛下先不用上朝,待陛下被教导之后再临朝吧。” 那更不行了,这朝堂岂不是成了邓弈的天下! 朝官们顿时再次喧闹。 “有事奏来。”邓弈喝道,“无事退朝!” 伴着他的声音,殿内肃立的禁卫一顿手中的长戟齐声呼喝,视线凶狠看着嘈杂的官员们,只等一声令下,挥动兵器打人。 大殿瞬时安静下来。 邓弈再次沉声道:“有事奏来,无事退朝。” 一阵安静后,一个官员出列。 “臣有本奏。” 诸人看去,见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谢燕芳。 邓弈点点头:“说。” 谢燕芳便娓娓道来,竟然并没有提半点皇帝皇后合不合适,更不质问监国太傅,说的是目前要紧的朝事。 见状如此官员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氏也不反对,他们何必自寻烦恼,其他的官员们收起了非议,垂目而立。 朝堂的骚动平息下来,坐在龙椅上的萧羽松口气,刚才好吓人啊。 身后有手伸过来,戳了戳他的胳膊。 似乎在说,别怕。 萧羽咧嘴笑了笑,旁边齐公公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不可,孩童收起了笑,板着小脸端正而坐。 ------------ 第二十三章 请求 站在朝堂上,谢燕芳最年轻的,年纪轻,资历也轻。 他能站在朝堂上是因为皇帝舅父的身份。 当然,他不介意这个身份,他本就是准备用这个身份站在朝堂上,只是不是现在。 太仓促了。 太多意外了。 “三公子,邓弈这是什么意思!” 身后有声音问。 谢燕芳回过头,看到一群官员跟上来,他们年纪不等,官职不等,但相同的是神情义愤填膺,以及对谢燕芳的亲近。 就算是仓促入朝,谢氏也经营了很久,他谢燕芳更是交游广泛,虽然这些朝廷的官员跟他没什么来往,但他们的家族都受过他的恩惠,与他有过交情。 有利有报的交情。 他并不真的是只雏鹰,以前只是不站在朝棠而已,只要他站过来,展翅就能翱翔。 这些人对邓弈直呼其名,不屑太傅的官称。 真要说雏鹰,这个邓弈才是,谢燕芳对诸官笑了笑。 “先是让皇后跟陛下一同登基大典,现在又让皇后跟陛下一起上朝。”一个官员沉声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说了什么就是什么。” “这朝堂成了他邓弈的了吗?” 其他官员也纷纷愤怒不满。 谢燕芳神情温和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赞同,待所有人都发泄过后,他才道:“他是为了陛下,陛下的确需要快速的学习成长,大家想一想,时时刻刻贴身手把手教陛下,除了皇后,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有官员要说话,谢燕芳再次制止。 “我知道你们谁都可以做到,但邓弈会允许吗?” 那可是陪伴教导皇帝,对于一个六岁的皇帝的来说,意味着是无比亲密的人,会被皇帝信赖依靠。 握住权柄的邓弈怎能允许其他人得到皇帝的信赖。 “他是为了陛下。”谢燕芳接着说,“也是为了他自己,他监国,无法分心教导陛下,但又不肯让我等来教导,所以,皇后是最合适的人选。” 毕竟皇后是女子,待陛下长成,她要退居后宫,不会也不能干涉朝政。 诸官点点头,明白了,但—— “那就这样容忍邓弈?”他们恼火地问。 谢燕芳道:“如今陛下还小,最重要的是国朝安稳,所以还请大家守好朝堂,做好本职,不是为了邓弈,是为陛下。” 他说着对诸人一礼。 诸人忙还礼纷纷道“公子客气了。”“大人,这是我等之职。” 看着谢燕芳缓步而去,官员们也各自散开,相比于刚下朝,大家的情绪平稳了很多。 这朝堂不是邓弈的天下,还有他们,最关键还有谢氏,论亲疏,这才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邓弈,不过是机缘巧合,先帝无奈选择。 先帝已经故去,邓弈,又能存活多久? 不过,就目前来看,邓弈做的事谢燕芳都没有反对。 “也许,邓弈跟三公子打过招呼了。”一个官员低声说。 极有可能,这个邓弈也不傻,真以为拿着玉玺兵权就能为所欲为吗?如果当时谢燕芳表示反对,邓弈他能怎样?把谢燕芳赶出朝堂?当场斩杀? 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所以,应该是打过招呼了,说服了谢燕芳。 邓弈也是有所顾忌的,那就好。 诸人神情更放松,继续缓步而行,但又有一个官员停下脚。 “不过,邓弈舍不得朝堂,不肯教导陛下,那谢三公子也是不肯吧。”他忍不住嘀咕一声。 邓弈不肯让别人去教导陛下,谢燕芳如果非要去,邓弈岂能阻拦? 甚至,邓弈巴不得谢燕芳去呢,这样就能削弱谢燕芳在朝堂的地位,将他困在宫城—— 谢燕芳又不傻! 嗯,正如谢燕芳所说,陛下还小,亲政还早,先不用管,掌控朝堂才是要紧事。 谢三公子此举合情合理。 谢燕芳回到家的时候,谢家人也都知道朝堂的事了,虽然如今谢氏能上朝的只有谢燕芳,但正如谢燕芳所说,不在朝堂并不是远离朝堂。 不在朝堂才更好做事。 “邓弈找你商议的?”蔡伯皱眉问,“他到底想干什么?讨好楚岺吗?” 谢燕芳看着蔡伯,眉眼微微一挑:“不是。” 不是什么?蔡伯愣了下,他才不信邓弈是真为了小皇帝好。 “我是说,不是邓弈找我商议的。”谢燕芳道,迈进室内,解开朝服。 蔡伯更不解了,那是谁?邓弈的手下?他知道朝中已经投到邓弈门下的不少,但这些乌合之众,已经敢跑到谢燕芳面前大放厥词了吗? “蔡伯,别生气啊。”谢燕芳扔下朝服,回头一笑,“是楚昭,我们的皇后娘娘。” 蔡伯愕然,旋即大怒。 “猖狂!” “她想做什么!” ...... ...... 猖狂吗? 谢燕芳想着被唤进宫内,听着对面坐着的女孩儿说出那句话时,他的感受,惊讶,好像也不惊讶。 女孩儿依旧穿着普通的衣裙,跟先前那个闯入谢家宅中要见他的楚小姐没什么区别。 她的眉眼亦是如先前精神奕奕,又清澈,只是多了一些光芒。 这种光芒谢燕芳也不陌生,当年他十三岁的时候,听到说太子来了狩猎,他拎着长弓爬上山俯瞰的那一刻,眼里应该就是闪烁着这种光芒。 那是,跃跃欲试。 他没有惊讶,也并没有立刻表明顺从,坦然地问出不解:“为什么?” 那女孩儿看着他,坦然地说:“因为我不要阿羽依附邓弈,我要他独立与朝堂之上。” 萧羽还是个孩子,不管是邓弈,还是朝堂某个官员来教导他,都会让他产生依赖的感情,君王对朝臣有了依赖之情,必然要受其困。 这个道理谢燕芳当然知道,不过楚昭说这句话,是告诉他,她不信邓弈。 “我要陪着阿羽,我来教他。”她说,再对谢燕芳深深一礼,“请三公子允许我这么做,把阿羽交给我。” 她在请求他呢。 谢燕芳笑了笑,收回思绪,端起桌案上的茶,与蔡伯探讨:“我当然不能把阿羽交给邓弈,所以交给她最合适。” 蔡伯听他讲完,脸色一阵变幻:“听起来是这么个道理,就是不知道,这女孩儿的心思——” 自从得知这女孩儿的皇后之位,是她自己跟皇帝索要的,他再看这个女孩儿,就忍不住警惕。 这可是皇后之位。 现在又要跟陛下一起听政。 这个女孩儿胃口也太大了。 “如不然呢?她拼生拼死的,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谢燕芳笑着将茶杯递过来,示意蔡伯添茶,“上朝真的好累,走到人前好累,要说很多话。” 蔡伯无奈给他斟茶:“在家的时候也没少说话。” 谢燕芳将茶一饮而尽。 “不怕她什么心思,她现在的心思只能是,阿羽好,她就好。”他说,“为了阿羽好,我们就要对她好。” 蔡伯将茶壶放下:“好好,你说好,就自然是好。”说罢起身,“你快歇息一下吧,人后还有很多事要你做呢。” 谢燕芳看着老仆退了出去,斜倚躺下,忽的又睁开眼。 他是那女孩儿说服的。 那邓弈呢? 那女孩儿怎么说服他? ------------ 第二十四章 所托 邓弈来到皇帝书房的时候,楚昭正在和萧羽说朝堂上的事。 今天说话的都有谁,说的是什么事。 他们讨论的做法对不对—— “这个我也不知道。”楚昭说到这里笑了。 端坐在书桌后的孩童,有些不知所措,这不知所措不是因为不会,而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慰楚昭。 楚昭并没有在意孩童在想什么,看着走进来的邓弈。 “没关系,太傅来了。”楚昭笑,“让太傅给我们讲,我们就知道了。” 邓弈站定施礼:“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萧羽颔首请起,待萧羽说完,楚昭再吩咐看座。 齐公公亲自搬来圆凳。 邓弈也不客气坐下来,看着桌案上的文册,上朝的过程都有记录,他道:“这件事的对错我也说不好,因为都是在说,做了才知道,大概半个月后,就能给陛下反馈。” 萧羽迟疑一下,看楚昭。 楚昭对他道:“阿羽想说什么,尽管说,在太傅面前什么都能说。” 萧羽便看着邓弈,好奇问:“如果是错的呢?” 邓弈道:“那就罚官员,再补偿民众。” 萧羽哦了声,喃喃说:“那还是有损失。” 邓弈道:“陛下不要想着怕出错,这世上不会有万无一失。” 是啊,萧羽倒是明白这一点,就像太子和太子妃纵然有那么多护卫,天之骄子,也还是会意外丧生,他不说话了。 “不过,朝廷会做好准备,以应对不测,会尽量避免坏的结果发生。”邓弈又道,起身施礼,“请陛下放心,臣等必尽心竭力守护陛下之子民。” 萧羽看了眼楚昭,楚昭示意他起身。 萧羽便从桌案后站起来,走到邓弈面前,用小手相扶,童声稚气:“有太傅在,朕万事无忧。” 邓弈再次谢恩,站直身子。 楚昭笑道:“好了,朝堂的事说完了,阿羽,你该上课了。” 作为皇帝要熟悉朝堂,作为六岁孩童,更重要的是读书。 萧羽两样都不能丢下。 邓弈施礼告退,齐公公去请等候的先生们,楚昭对萧羽叮嘱几句好好读书,跟着邓弈走出来。 “你怎么跟谢三公子说的?”邓弈停下脚,让楚昭先走一步,再跟上问。 楚昭一笑:“自然是为了陛下。” 邓弈看她,下了朝女孩儿已经换下了皇后礼服,穿着简单的裙衫,看上去还有几分稚气。 不过从他认识这女孩儿第一天,就知道稚气跟这女孩儿毫不相干。 在皇帝第一次上朝前,她唤他来说有事相商。 ....... ...... 邓弈过来时,楚昭正在吃饭,看到他,笑得眼睛亮晶晶。 “阿乐阿乐。”她说,“快给太傅拿碗筷。” 那个熟悉的婢女也高高兴兴取来碗筷。 “邓大人。”她还说,“快尝尝,御膳房的饭菜比雅趣阁好吃多了。” 邓弈有些失笑,这话土里土气的,拿外边的饭菜跟御膳比,不过,他看了眼四周,殿内侍立的宫女们都神情平静,没有半点嘲笑,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楚昭和她的婢女,以及另一个板着脸凶巴巴的女孩儿,带着完全不属于宫廷的气息,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格格不入,反而毫无拘束,自由自在。 她是宫廷的主人。 邓弈没有推辞,坐下来,接过碗筷吃了几口,道:“内宫的御膳比外殿的好吃。” 邓弈身为监国,又接连主持先帝太子太子妃等等葬礼,几乎常住外殿,吃喝也在宫中。 听到他这样说,楚昭笑道:“这些人竟然敢慢待太傅大人!” 邓弈道:“也不是慢待我一个,朝官们都如此。” 御膳房供应官员们的饭菜自然是不能跟后宫相比。 楚昭一笑,没有说追究御膳房,只转头对阿乐说:“以后太傅的饭菜都由咱们这里送去。” 阿乐应声是。 内外有别,官员们不能用皇帝的御膳,但信重的大臣可以被赐予皇帝的御膳。 有别不是坏事,是规矩,也是恩宠和脸面。 这个女孩儿天生就是皇家的人吗?小小年纪什么都懂,邓弈有些好奇,楚岺是怎么教女的?总不会把女儿当皇后养。 他没有推辞,道声谢,也不再客套,直接问:“殿下要我来有什么吩咐?” 楚昭道:“是陛下上朝的事。” 说完这句话,对阿乐示意,阿乐带着宫女们退出去,小曼依旧站着不动,就算阿乐给她使眼色,她也不理会,阿乐也就不强求了。 邓弈也并不在意殿内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他猜测到楚昭找他来是担心小皇帝第一次上朝,要叮嘱他照看。 “臣——”他开口说。 但楚昭更先一步,说:“太傅,我要陪同陛下上朝。” 邓弈庆幸自己略尝了几口饭菜,都咽干净了,否则真怕会喷出来。 她的确是担心小皇帝,但并不是要他照看—— 这真是好大胆的要求。 “娘娘要陪几次啊?”他淡淡问。 登基大典可以说陛下幼小,你能陪同,这上朝第一天,也可以说陛下胆怯,你能陪同,但总不能天天害怕吧,再害怕的事,熟悉了习惯了也不会害怕了。 楚昭一笑:“我要陪同到陛下亲政。” 案邓弈笑了笑,放下筷子,道:“阿昭小姐是越来越胆子大了。” 她成了皇后又怎么样,他邓弈依旧敢喊一声阿昭小姐。 皇后这种身份,不是天生的,是皇帝赐的,既然是别人给的,那就是可以夺走的,可以废掉的。 楚昭对于邓弈的态度没有什么畏惧,他对她说句不恭敬的话又怎样,她可是见过邓弈打皇帝耳光的。 “太傅。”她唤道,没有接这个话题,伸手给他夹菜,“你尝尝这个。” 这是什么?殷勤吗?邓弈似笑非笑。 “邓大人。”楚昭说,看着邓弈,神情坦然,“我要陪同陛下长大,陛下的至亲不能只是谢氏。” 这后一句话说的意思,邓弈明白了。 闹着要上朝,是因为谢氏啊。 她要跟谢氏争抢小皇帝。 没错,她拼死拼活护着小殿下杀入皇城,又对着皇帝索要皇后之位,当然不会是为了给谢氏保下一个亲人,一个皇帝。 她一开始就是为了自己,既然为了自己,就要让皇帝更依赖她,但她是个女子,皇帝始终是属于朝堂的,要想当好皇帝,就要依赖能在朝堂上扶助他的人,比如又是亲人又是朝官的舅父。 邓弈再次伸手夹起楚昭送来的菜。 看到他的动作,楚昭忙施礼:“请太傅助我。” 她施礼,又抬着眼看着他,一双大眼忽闪忽闪。 邓弈看着筷子里的菜:“这顿饭我是不是不该吃?” 楚昭哈哈笑了,一瞬间坐直身子,高声唤阿乐:“让御膳房再添菜来。” 邓弈并没有再吃饭菜,虽然能喊一声阿昭小姐,但如今的阿昭小姐不仅仅是阿昭小姐这个身份了。 “这件事,殿下最需要说服的不是我。”他道,“我与陛下永远是君臣,他是我君王,我是他臣子,简简单单明明白白,朝堂上多坐皇后你一个,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他的眼里只认皇帝。 你这个皇后就算坐到朝堂上,也不是他的君上。 这话说的极其直白。 楚昭没有丝毫羞恼,认真地听。 “但对谢氏来说,皇后坐在皇帝身边,就很重要。”邓弈说,“所以你要说服的是谢氏。” 楚昭对他郑重一礼:“多谢太傅教我。” 邓弈淡淡说:“我可以帮你上朝,但我不会帮你去说服谢氏。” 那女孩儿抬起头一笑:“邓大人只吃了我一顿饭,当然不能帮我做两件事,这件事,我自己来。” ...... ...... 邓弈收回视线,她果然做到了。 为了陛下。 当然,为了陛下,谢燕芳会无所不能。 邓弈不再多问,施礼告退,越过她大步而去。 其实她怎么说服谢燕芳,他并不在意。 先前她请他帮忙也不是真需要他帮忙,她只是告诉他,她,不信谢燕芳。 她不信谢燕芳,对谁有好处呢?当然是对他。 有好处的事,他邓弈怎能不同意。 只是—— 邓弈停下脚,回头看了眼,那女孩儿身影还站在大殿前,似乎在目送他,又似乎在俯瞰皇城。 她信他吗? ------------ 第二十五章 信来 楚昭在大殿前,一直到邓弈的身影消失,还站着不动。 殿内传来萧羽读书声,殿外的侍立的太监禁卫安静无声。 小曼站在不远处,也不催促。 整个皇城安静又祥和,那晚的厮杀翻天覆地毫无痕迹,皇城就是这样,死了立刻就被抹去痕迹,一切都属于新的主人。 按照时间算,那一世的这个时候,后宫里已经是新皇后梁氏,此时此刻说不定正在后宫嬉戏。 楚昭的耳边似乎响起女子们的欢笑声,她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眼神些许黯然,忽的视线里出现一个身影。 看起来走的很慢,但还是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楚昭眼底的黯然散去,展颜笑了。 “阿九。”她招手。 谢燕来皱眉道:“殿下,末将谢燕来。” 还喊他小名,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吗?不怕别人斥她没规矩吗? 谢燕来眼角的余光溜了四周一圈,太监,禁卫,宫女肃立安静,眼都没抬一下—— 哼,谢燕来心里嗤声。 “谢燕来。”楚昭从善如流,向前迎他一步,“我父亲有回信了吗?” 她的眼睛闪闪亮,开心四溢,开心到什么地步呢,谢燕来知道,就算他说没有回信,女孩儿也会依旧开心。 因为,有希望吧。 信已经送出去了,父亲能看到了,父亲一定会有回应。 谢燕来转开视线:“有。” 他伸手要拿出信,楚昭已经对他招手:“跟我进来说。”转头向殿内去了。 谢燕来看了眼四周,殿外站着的太监,禁卫依旧似乎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而那个宫女甚至盯着他,似乎他不听令,就把他压进去—— 谢燕来看了眼旁边的屋子,可以隐隐听到先生讲学,以及萧羽的应答声,他抬脚跟上去。 在萧羽书房旁边,楚昭也有书房,萧羽在学习,她也在学习。 “这边坐。”楚昭招呼他,指着窗边,她自己先过去坐下来。 坐就算了,谢燕来走过去不待她再说话,将信递给她:“刚到。” 楚昭高兴接过,也不再理会谢燕来,拆开就看。 “我——”谢燕来道。 那女孩儿嗯嗯两声:“我先看信啊。” 谢燕来张张口,不再说话,也没有离开,主要是不方便带张谷进来,张谷都详细转述给他了,万一这女孩儿看了信还有很多话要问呢?虽然都是没必要的话,而且还有另外一件信—— 他看了眼,楚昭捧着信坐在窗前,看得虔诚又认真,算了,等会儿再说吧。 谢燕来收回视线,不能看人,就只能看室内了,室内很明显是刚布置的,书架上琳琅满目,桌案上笔墨纸砚,散落着文卷文册,除此之外,还摆着棋盘琴,甚至还挂着弓和剑,杂乱又透出自在—— 做什么,读书写字弹琴下棋累了,再拉弓舞剑吗? 谢燕来没忍住撇撇嘴。 “阿九公子。”阿乐亲自捧着茶凑过来,笑眯眯说,“坐下喝茶。” 谢燕来道:“不用。”又皱了皱眉,这茶的味道—— “这是药茶。”阿乐笑眯眯说,“你原本旧伤未痊愈,又厮杀一场,所以小姐说了,你的身子要慢慢养,不能不管的。” 谢燕来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阿乐不乐意了,“这是我做的药茶,我做的药最厉害了,你先前要不是吃我的药丸,能好这么快,别说厮杀了,你现在指不定刚能走路呢。” 以前在路上的时候,这个丫头不是如同哑巴吗?谢燕来竖眉:“怎么就证明是你药的功劳了?难道不是我天赋异禀?” 阿乐将茶一递:“你喝啊,你喝了回去感受一下,你身上是不是就没那疼了,你就知道是你天赋异禀,还是我阿乐妙手回春。” 他们在这边争执,那边楚昭放下了信,但还有些走神,谢燕来一眼看到,转身道:“张谷不便进来,他都跟我说了,你有什么要问的?” 楚昭看向他,眼神飘忽,啊了声,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话,又似乎没听到。 谢燕来视线落在她手里的信上,抿了抿嘴,问:“你母亲的事,怎么样?” 能让她如此失神的,应该是得到母亲的答案了吧? 是生,还是死? 楚昭眼神凝聚,看着他,点点头:“我父亲说,我母亲的确不在了。” 所以,期待还是有一部分落空了。 谢燕来道:“既然你父亲说过了,你就不该听到流言就太相信。” 相信这些流言有什么好,只会徒增伤心,不相信就不会有希望,没希望就不会失望。 他当初刚到谢家,那些公子小厮哄骗他,你娘没死,拿了很多钱,走了,你快从狗洞爬出去,去找你娘啊。 他从来都不信。 两人无声相对,阿乐轻轻地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又轻轻地退后。 “不过。”楚昭忽的又绽开笑,“我母亲虽然不在了,但她留下的人还在保护我。” 说罢看向殿内站着的小曼。 谢燕来也看过来。 原本在门边扭着头的小曼,察觉视线看过来,眼瞪圆,警惕:“什么?” “小曼,我父亲告诉我了。”楚昭含笑说,“你不是我父亲的人,你们是我母亲的人。” 小曼的眼瞪得更圆了,猫一样绷紧了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什,什么?” “你别怕,我父亲都告诉我了,他不会怪罪你们私自行动。”楚昭含笑说。 小曼的脸色变的更古怪了:“你,说,说什么呢!” “我母亲不是传言中的乡野村妇,她虽然出身乡绅,但知书达理博学多才,还乐善好施,父亲说,边郡战乱多,民众流离失所,她养护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失去子女的老人,失去父母的幼童。”楚昭看着信,眼神亮亮地说,“在她死后,这些人知恩图报,愿意跟随将军杀敌,虽然我父亲不同意,但大家都自觉练兵——” 她看向小曼。 “你们是瞒着我父亲偷偷进京,我父亲说不怪你们,还要多谢你们,说我母亲在泉下也会感谢你们。” 小曼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乎想发脾气又似乎想笑。 “呸。”她说,“谁稀罕你父亲感谢!” 她神情毫不掩饰愤怒。 楚昭点点头:“我知道,你们恨我父亲,恨他让边郡征战,你们失去了家园亲人,也恨,我母亲的死。” 她垂下头看着信上。 “我母亲为我父亲操劳分忧,耗损了精神,以至于生我的时候没能闯过鬼门关。” 小曼冷笑:“对,没错,要不是你父亲,你母亲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是你父亲害我们走投无路,你——” 她愤愤一甩袖子,似乎说不下去了,将头狠狠扭过去。 楚昭要说什么,一直没说话的谢燕来先开口了。 “这个。”他拿出一封信,“张谷说,是你父亲给她的。” 他冲扭着头的女孩儿抬了抬下巴。 小曼再次转过头来,神情惊讶又似乎怀疑。 楚昭倒没有什么惊讶,父亲亲自写信安抚这女孩儿理所应当,看到小曼戒备不接信,她对阿乐示意,阿乐领会,从谢燕来手里拿过信,塞给小曼。 “你快看看吧。”她说,“看看我们将军说什么。” 小曼要把信扔下,但看着信封上的标记,又停下来,攥着信,哼了声,大步走出去了。 阿乐对她的态度丝毫不怪,脾气怪又如何,她可是舍身冲杀保护小姐的命,不像楚棠小姐,脾气好,但出了事别说保护小姐,还会把小姐推出去呢。 “她躲起来看信去了。”她说,“我去偷偷看她,免得她撕了。” 她走出去站在殿门口的盯着躲在墙角看信的小曼。 殿内只剩下楚昭和谢燕来。 “燕来。”楚昭说,“坐下说话。” 谢燕来皱眉,这一次没有说什么,在楚昭对面坐下来。 楚昭指了指桌上,又说:“喝茶啊。” 谢燕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差点吐出来,抬袖子掩住嘴:“你是不是故意的啊?先前做的药差点噎死我,如今这茶又要苦死我!” 楚昭一笑,将桌案上的果盘推过来:“有蜜饯,快吃一口。” ------------ 第二十六章 将来 谢燕来不屑于吃蜜饯,他又不是三岁孩童。 “总之我母亲也很厉害的。”楚昭继续对谢燕来说,又难过又开心,“她很受人爱戴,家世也厉害,虽然是边郡,但乡绅在一地不亚于世家大族,因为母亲的死,那些人都迁怒父亲,所以一直很生分,也不来我们面前出现,所以我那一世不知道他们存在很正常。” 谢燕来问:“那一世?” 楚昭嘻嘻一笑:“说错了,那一时。” 那一时听起来也不对啊,不过随便吧,她嘴里有什么实话,谢燕来嗤声。 但他们将对母亲的爱和敬意延续到她的身上,最后再被萧珣所用,楚昭长叹一口气,他们无名无姓,只被称为她母亲的人,更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楚昭从窗口看去,看到小曼躲在不远处的身影,那一世小曼也在其中吧,京城动乱的时候,说不定也在。 那一世她跟萧珣成亲了,没有发生跟萧珣的人厮杀的情况,但小曼她们也一定为了她的安全,在别的地方为她拼死搏杀。 念及如此,楚昭眼一酸掉下眼泪。 谢燕来转开视线,嗤声:“有什么好哭的,知足吧。” 话虽然这样说,还是伸出两根手指,将果盘往楚昭这边推了推。 “我是高兴。”楚昭说,吸了吸鼻子,擦去眼泪,低头看信。 她写信告诉父亲自己活过一次,为了让父亲相信,她假托做梦,但跟父亲强调非常真实,每一天时光流逝她都清晰的感受着。 她告诉了父亲那一世发生的事,太子和三皇子的厮杀,萧珣登基,自己又经历了什么,毫不隐瞒的详详细细。 所以这封信,无比要紧,不能出半点差池,不能被人看到一点,她连钟叔不敢托付,还好有阿九—— 她看了眼谢燕来。 谢燕来立刻察觉,干什么?什么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还好楚昭又收回视线,低下头继续看信。 算了,这女孩儿沉浸在父亲的回信中,胡思乱想神游天外古古怪怪也不奇怪,不跟她计较,谢燕来也再次转开视线。 她跟父亲说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父亲没有丝毫质疑斥责,而是认真地给她回信,解释,楚昭伸手轻轻拂过父亲写的字。 父亲第一句就说,阿昭,你受苦了。 楚昭的眼再次模糊。 这世上只有父亲会这样疼惜她。 那一世她失去父亲后,天下再没有人心疼她关心她。 耳边有轻轻地滑动声,楚昭微微抬眼,看到桌案上的果盘已经被推到了手边,见她看过来,果盘另一边修长的手指,飞也似的收回去。 楚昭没忍住抿了抿嘴笑,伸手从果盘里捡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 “张谷说,你父亲亲自见的他。”谢燕来看着殿内,说,“接过信,让他去休息,第二天又亲自见他,将回信给他,还谢了他——” 嗯,这里他隐瞒了一句,张谷说:“楚将军也说谢谢你。” 他当时就没好气:“谢我干什么,又不是我送信。” 张谷说:“楚将军谢你照看阿昭小姐。” 当时张谷脸上的神情还很古怪,一副感动欣慰又悲伤的模样,还说阿九你受苦了。 搞什么啊,莫名其妙,是不是那个钟副将栽赃陷害他了? 谢燕来哼了声。 “哼什么啊。”楚昭笑问:“我父亲没谢你吗?你放心啦,张大哥一定会告诉我父亲,是你让他送信的,我父亲也一定会谢你的。” 谢燕来懒得跟她撕扯这个。 “张谷说。”他看了女孩儿一眼,“你父亲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楚昭点点头嗯了声。 “不过。”谢燕来又道,他不是只说好话,安慰人这种事最无聊了,还是认清现实的好,“张谷说,你父亲所在有非常浓烈的药味,他说你父亲看起来精神,眼底的精神并不是真得精神,是,药催起来的。” 楚昭神情黯然,但这次没有掉下眼泪。 “我知道。”她说,“我父亲身子已经耗空了,他,时日不多了。” 病,不是命。 她能不再被萧珣所惑,改变了那一世的命运。 但她没有神仙药,治不好父亲的病。 谢燕来默然一刻,问:“你打算怎么办?” 楚昭低头看了眼信,扁了扁嘴:“父亲说,让我不要害怕分离,我若思念他,他永远都在。” 若思念,就永远在,谢燕来嗤笑一声,骗孩子听的话。 “我是问你,将来打算怎么办。”他说。 将来?楚昭抬头看他:“将来?什么将来?” 谢燕来皱眉看着她:“你的将来,那小屁孩子长大了,你要怎么办?” 她的将来啊,楚昭看着眼前的少年,一笑:“你怎么称呼陛下呢,也就是我在面前,我不怪你失礼哦。” 谢燕来呵了声,没理会她。 楚昭低头又捡了一块蜜饯吃,蜜饯在嘴里甜甜的散开,她换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桌子坐,说:“我父亲也问我了呢。” 她突然当了这个皇后,所有人都在揣测她所图戒备她其心,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问她将来。 他们不认为她真是要当这个皇后。 也这个字什么意思!少年敏感,立刻要说什么,楚昭早知道他的反应,笑着抢先开口。 “等国朝安稳了,等消除中山王的威胁。”她说,带着几分憧憬,又几分伤感,“等我父亲无牵无挂离开,等阿羽长成,我就去边郡,去我母亲和父亲生活的地方。” 那时候,虽然世间依旧只剩下她一人,但她活得必然比那一世当皇后要开心快乐。 更何况,还有小曼,钟叔—— 说起钟叔。 她忙看向谢燕来。 “还有,也等你——” 她伸出手。 谢燕来吓了一跳,向后挪去:“干什么?等我干什么?” “你怕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楚昭笑,将手举到谢燕来眼前攥住成拳,“我是说也要等你手握军权,威风凛凛,能照看安置好钟叔他们。” 谢燕来抬手将女孩儿手挥开:“你就想吧,想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楚昭收回手扶着下颌:“当然要想啊,只有想,就有希望,就会努力去实现,决不能连想都不想,那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谢燕来看她一眼:“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楚昭支颐看着他,眼睛眨啊眨,似乎不明白他问什么。 谢燕来冷哼一声:“你以为对他们耍这种手段,就能把谢燕芳和邓弈掌控在手里了?” ------------ 第二十七章 信任 年轻人抬着下巴,凤眼挑起,看起来倨傲又冷嘲,但他的眉头不自觉凝着,冲淡了不屑。 楚昭支颐看着他,感觉一如先前路上那般样子没变,但仔细看又不同,也许是因为穿着禁卫将官官袍,气势比先前更凌厉。 “阿九你好厉害。”她笑道,“我都当了皇后了,还能被你识破。” 你看她嬉皮笑脸的样子,谢燕来呵呵笑:“所以你以为当了皇后,就无所不能,无所不敢了?” 楚昭一笑:“我不当皇后的时候,也无所不敢。” 那倒也是,谢燕来冷笑一声,凤眼微沉:“你挑拨我也就算了,你现在还挑拨他和邓弈,这两人是好惹的吗?” 楚昭坐直身子:“我什么时候挑拨你了?你和谢家的关系,还用我挑拨吗?” 谢燕来一时无法反驳。 “我对你好你反而觉得我居心不良,难道我跟着谢家的人,比如那个什么七爷,抽你鞭子,一起欺负你,你就开心了?”楚昭愤愤。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燕来一拍桌子:“别说这些没用的,你跟他们互相说不信任对方是要做什么?” 楚昭说:“为了让我自己上朝听政啊。” 谢燕来道:“那就直说啊,跟谢燕芳说你不信任邓弈,请他相助,跟邓弈说你不信谢燕芳,请他相助,你以为他们就真信了啊?他们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楚昭道:“我没想让他们信我啊,我知道他们不信啊。” 谢燕来看着她,拉长声调哦了声:“是臣愚钝了,皇后娘娘圣明,心有成竹。” 楚昭笑了:“别阴阳怪气的。” 不待谢燕来再说话,她缓声继续说。 “这件事很简单,还是我适才说的,你和谢家的关系不好,不是我挑拨的,同样,邓太傅和谢三公子本就是不信任对方。” “而我这样做,也不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我信任他们中一个。” 谢燕来已经听懂了,自嘲一笑,早就知道这女孩儿胆子大的很。 “原来殿下是为了让他们不相信你。”他说。 楚昭也不在意他称呼变来变去,点点头。 “是,我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也不信他们,这样的话——”她说,一笑,“他们就会想要获得我的信任。” 谢燕来微微一怔,看着女孩儿脸上在笑,但眼里又满是沉寂。 她曾经很轻易就把信任交出去,为那人献出全部身心,但结果,她的信任和她这个人一文不值。 “阿九,我现在是皇后,我对皇帝有救命之恩,我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我手里又有兵权。” 她看向谢燕来。 “我为什么要去信任他们,难道不该是他们来赢得,来获取我的信任吗?” ....... ....... 谢燕来看着眼前端坐的女孩儿,她眉眼清亮,妆容衣饰简单,并不威严华丽,但—— 就算是当时在驿站狼狈求救的阿福,那眼中也闪过光芒,那是不甘人下,不容小觑的光芒,令人紧张戒备。 然后,她在京城声名鹊起。 现在,她是皇后。 他竟然还自以为是想要提醒她,教她做事。 她现在动动手指,就能让他做不得人。 谢燕来笑了笑,他站起来,对楚昭一礼:“臣——” 但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以及太监们轻声“陛下——” 谢燕来停下说话,转头看去,见萧羽站在门外,微微探头向内看,但并没有迈进来。 “阿羽。”楚昭笑道,招手。 萧羽这才迈进来,快步走到楚昭身边,再看谢燕来,唤:“舅舅。” 谢燕来对他一礼:“见过陛下。” 萧羽点头:“舅舅不用多礼,快请坐。” 谢燕来道:“多谢陛下。” 但他没有坐下。 楚昭拉着萧羽的手,问:“上完课了?” 齐公公跟进来,笑道:“刚结束一堂课,一会儿先生来给陛下讲书法。” 萧羽伸出一只手:“我一会儿再写五张字就可以了。” 楚昭笑道:“那待会儿我也写五张字,让先生看看我们谁写得好,怎么样?” 萧羽点点头:“好。” 齐公公在一旁凑趣:“老奴可看过楚园文集,娘娘您还是别跟陛下比了。” 楚昭哈哈笑,看齐公公:“齐公公,你是不是看到我认输了很多次,怕我比不过阿羽啊?” 她说着作势挽袖子。 “文会之后,我可是长进很多,我可不怕比不过阿羽。” 萧羽笑了,攥了攥小拳头:“我也不怕比不过姐姐。” 他说完转头看谢燕来。 “舅舅,你也和阿羽比一比吧。” 谢燕来干脆地说:“我不会写字。” 萧羽小脸上露出惊讶神情,在他的认知里,世上没有不会写字的人,尤其是谢家的人,他的舅舅—— 他的另一个舅舅,常被母亲挂在嘴边的那位谢家公子,名满天下,博学多才,无所不能。 “他比不过我们。”楚昭笑说,拍了拍萧羽的胳膊,“等阿羽学骑射了,我们再跟你舅舅比。” 说完挑眉看谢燕来。 看他还怎么说,说自己不会骑射吗? 萧羽也看出楚昭在打趣舅舅。 其实常挂在母亲嘴边的那个舅舅,也是骑射很厉害,母亲说,比父亲还厉害呢。 但又如何。 孩童也跟着楚昭笑了。 谢燕来看着一大一小对着他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抬抬手:“陛下,我先去忙了。” 说罢也不待萧羽和楚昭再说话,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身后有低低笑声传来,真无聊!他心里冷笑,回头看了眼,见殿内一大一小已经挤着坐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凑头笑。 这个女孩儿真是——天真又世故,无情又多情。 管她怎么样呢,跟他无关,谢燕来收回视线大步而去,但走了没多远,他又停下来,似乎在斟酌在犹豫,迟迟不动。 四周的禁卫也视而不见,任凭他站在原地如同木桩。 ...... ...... 楚昭陪着萧羽说笑一刻,齐公公来请上课,楚昭也果然跟着一同去,写了五张字,齐先生评鉴。 她没有故意输给萧羽,拿出了所有本事,得到了先生的好评。 在下一个功课开始后,楚昭离开萧羽的书房,刚迈出来,就看到了谢燕来。 楚昭愣了下,忙迎上去:“你没走吗?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有什么事?”再看四周的太监,“怎么不来告诉我?” 太监们垂头要说奴婢有罪,谢燕来不耐烦拦住。 “自然是我不让。”他说,“我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这是什么事,楚昭看着他哦了声,对太监们摆手,太监们立刻如水退去,大殿外只剩下他们两人。 楚昭轻声道:“你说吧。” 把人赶走干什么,好像他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谢燕来皱眉。 他上前一步:“楚昭,你应该去,看看你父亲。” 楚昭微微怔了怔,看着这年轻人。 除了她,还有人惦记她父亲呢。 7017k ------------ 第二十八章 可敢 楚昭从重生的那一刻起,就一心想要回边郡去见父亲,避开萧珣以及京城的动乱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在父亲临终前见一面,陪伴着父亲。 没想到这一世没有被萧珣所困,她还是当了皇后,也还是进了这皇城。 这皇城进了,就很难自由来去。 “我父亲说了什么吗?”楚昭轻声问,“张大哥怎么说的?” 谢燕来皱眉:“这还用说吗?你自己心里不都清楚吗?你折腾那么久,现在还揪着我不放让我送信,不就是为了你父亲吗?” 楚昭默然。 “难道你不想去见你父亲吗?”谢燕来说,“你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后?” 她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后?楚昭抬头看谢燕来,忍不住笑了,又抿了抿嘴。 “我是为了,我父亲。”她喃喃说。 为了活着,为了不让上一世的悲剧再发生,为了不让父亲被人挟制,为了让父亲这一世走的安稳,体面—— 谢燕来移开视线:“那就去啊。” 说罢转身走开。 楚昭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两步三步,下一刻又转身回来。 “你这个不信那个不信,挑拨这个挑拨那个。”他没好气说,“结果导致自己都不敢走了吧。” 楚昭噗嗤笑了,想了想,又认真说:“我不是不敢,就是觉得,现在——” “现在不合适?现在国朝不稳?”谢燕来嗤笑,“邓太傅和谢三公子如果没有了权势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们一定会保权势,保国朝安稳。” 楚昭看着他,嗯了声。 “至于那小屁孩子。”谢燕来道,“就是权势,谢三公子和太傅大人就算再恨不得对方死,也都会保护他。” 楚昭再次点点头。 “那你还担心什么?”谢燕来说。 楚昭看着他,坦然说:“皇后之位。” 听到这句话,谢燕来讥嘲一笑,没错,皇后之位,什么国朝不稳,是怕自己的皇后之位不稳,不管邓弈也好,谢燕芳也好,都是汲汲营营多年,他们坐上朝堂合情合理毫不意外,只有这个楚昭,小小女孩儿,趁乱冒出来,趁机谋得皇后之位—— 父亲将死,就算有龙威军在手,要坐稳这个皇后之位也没那么容易。 她哪里舍得离开。 谢燕来抬手一礼:“臣冒昧了。”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楚昭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开,轻叹一声。 她不信任邓弈谢燕芳,这两人前世都很厉害,跟他们相比,她这次纯粹是抢占先机,否则根本就没资格跟这两人谈信任不信任。 国朝不稳,阿羽还小,她担心自己一离开,就再也回不来。 刚拿到的一切,会烟云散去,就像梦一场。 她已经参与进来了,再失去,父亲和她,父亲留下的人,甚至母亲留下的人,都不会善终。 她怅然一刻,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书房里,还没坐下,脚步声响,有人重重走进来。 楚昭转过头,看到去而复返的谢燕来。 被伸手挥开的阿乐没跟进来,撇撇嘴站在外边。 楚昭看着他,眨眨眼,问:“爱卿还有何进言?” ...... .......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他刚才甩脸走了,没想到回来被女孩儿甩回来这句话,宛如一根针,扎破了皮囊。 罢了。 国朝不稳,人心惶惶,她和她父亲又这般境遇,他和她还吵什么。 “你不用担心。”他说,“既然龙威军你交给我,我就帮你守着这个皇后之位,你回去看你父亲吧。” 楚昭看着他,一时怔怔:“阿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什么话!这怎么就是对她好了!谢燕来冷笑:“这里没别人,不用这样。” 楚昭又噗嗤笑了:“没别人,才是真心话嘛。” 更不像话了! 谢燕来冷声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可就不干了。” 楚昭忙笑着点头:“好好,我不说了。”她眉头又一挑,笑嘻嘻按了按心口,“我记在心里。” 谢燕来冷冷看着她。 楚昭端正神情:“我知道你是为了你自己。” 这还差不多,谢燕来哼了声,转身要走。 楚昭看着他没说话,嘴角再次浮现笑。 谢燕来迈出两步又一转回身。 楚昭嘴边的笑意也立刻消失,认真看着他。 “当然,跟谢三和邓弈比,我也不是什么可信任的,而且我也不一定真能守住,但是。”谢燕来淡淡说,看着这女孩儿,“阿福小姐能为了回边郡,骗了那么多人,楚小姐能为了一张望春园文会的帖子,打了自己哥哥,开了楚园文会,又能在动乱当夜,带着小殿下过三关斩五将,把小殿下和自己扶上皇位后位——” 楚昭看着他,这么一说,从重生回来,他跟她还真是认识最久了。 谢燕来看着女孩儿。 “所以,楚小姐,你这么厉害,就算我没守住你的皇后之位,你自己也能再拿回来。” 楚昭看着他慢慢地点头。 谢燕来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 楚昭没说话,看着他一步两步三步到了门边,一只脚迈过门槛,一只脚又停下来。 “我——”谢燕来没有回头,声音闷闷传来,“一直后悔没有第一时间跑回去见我娘。” 那时候小小的他,站在谢家大宅,害怕又紧张,这里所见不管是人还是物都那么的华丽,所有人都告诉他,以后就能过好日子了。 他舍不得娘,但想着如果能让娘也和他一样,过上这里的好日子,所以留下来,一天两天三天—— 等他终于忍不住跑出谢家去找娘的时候,只看到了娘的尸体。 如果他没有犹豫,第一时间就回去找娘,是不是就能阻止娘自尽? 就算不能阻止,至少他能见娘一面,跟娘说一声他多舍不得她。 “这世上有些人和事,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没了,就算你将来得到再多,也无法弥补。” 少年说完这句话,抬脚跨过门槛,大步而去。 楚昭站在殿内目送,眼角有泪滑落。 她当然知道失去的人,做错的事,有多遗憾。 幸有上天垂怜,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的确不能再错过。 ------------ 第二十九章 召见 新帝登基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先帝也在皇陵安息,京城那场动乱也被一起埋葬。 一场雨后,夏天过去了,秋天的凉意笼罩了京城。 楚园里似乎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宛如美人褪下清丽夏装,换上明艳秋装。 楼台亭阁被金黄殷红树叶围绕。 “真好看。”齐乐云从裙子上捡起一枚落叶,举在眼前看,又指着另一边,“浮云亭那边更好看。” 她说着提裙轻快带路。 “大家跟我来。” 又吩咐身边的婢女。 “茶点都摆到那边去。” 女孩儿们却没有欢悦跟随,一个女孩子还撇撇嘴:“齐乐云,这又不是你家。” 齐乐云听到了,哼了声:“我借住在这里,此时此刻就是主人。” 齐乐云一家至今还住在楚园,齐家的房子重建需要时间,虽然得知楚昭封了皇后,齐家人商议一番,还是厚着脸皮住在楚园——这么难得跟皇后拉近关系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据说齐母夜半无人时跟齐父说,他们家房子被烧,可能是天意,让他们能与皇后结缘。 齐父斥责了妻子愚昧的话,说这应该叫福祸相依。 总之夫妻两人一扫没了家宅的悲伤,喜气洋洋在楚家住着不走了,有亲朋好友提醒齐父是不是这样不好。 齐父反过来呵斥提醒者“这是皇后娘娘宽宏仁慈,除了我家,还有很多人也得到了楚园的庇护呢。” 齐乐云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楚昭是什么样的人啊。”她说。 她的话没说完,就看到女孩子们神情怪异,楚昭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很清楚吧,打过人骂过人嚣张又霸道—— 齐乐云再次哼了声:“楚昭就是这样义薄云天嫉恶如仇锄强扶弱的人。” 女孩子们再忍不住哈哈笑。 “好了,齐乐云。”一个女孩儿嗔怪,“别一口一个楚昭了,她现在是皇后。” 虽然只短短时日不见,但楚昭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同伴,而是最尊贵的皇后。 “楚棠——”一个女孩儿小声问,指了指另一边,“一直还是不见人吗?” 自从动乱之后,楚家的大门紧闭,先帝葬礼,登基大典,楚家门外按照规矩设置,但大门却从未打开过,很多来拜访的人都被拒之门外。 因为先帝离世,太子罹难,楚氏夫妇悲伤过度病倒了,不能与客人们同坐流泪悲戚,更不能接受大家的恭贺。 ...... ...... 梯子架在墙上,齐乐云爬上去,女孩子们虽然有些不安,但到底是青春年少,藏不住好奇,紧张又兴奋地看着齐乐云。 “楚棠楚棠。”齐乐云喊了一通。 不多时果然听那边有脚步碎碎,楚棠的声音传来过:“齐乐云,你又爬墙干什么?” 出来了,女孩子们在下边一阵激动,有人小声唤楚棠。 齐乐云倚在墙头对那边的女孩儿说:“大家担心你,来看看你。” 楚棠一笑:“什么担心我,是来打探消息的吧。” 虽然隔着一道墙看不到,但这熟悉语气,娇嗔的话,熟悉的楚棠又出现在大家面前,女孩子们唤楚棠的声音更大。 有女孩子也要找梯子爬上去。 “不用爬梯子了,也不用来问我。”楚棠在那边说,“大家很快就要见面了。” 这是什么意思?齐乐云在墙头好奇问:“见什么面?” 楚棠抬头一笑:“皇后娘娘要举办宴席,召见命妇们,且可以携带家中子女。” 宴席! 召见! 齐乐云举起手,兴奋喊太好了,差点从梯子上摔下去,又引得女孩子们一阵笑闹。 ...... ...... 皇城里再次举办宴席,也表明皇朝恢复了正常。 皇城前车水马龙,禁卫太监官员们林立,引导维持秩序,尽管如此,依旧难免嘈杂。 齐乐云行走在人群里,忍不住抬头四处看,听说皇宫遭受的劫难,比他们家还厉害呢,但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啊—— “别乱看。”齐夫人眼角的余光盯着女儿,立刻低声呵斥。 齐乐云忙收回视线,但眼珠子还是乱转,看看这边是谁,那边是谁,穿什么带什么。 齐夫人只能伸手拉着她,咬牙低声:“这是皇城,你再不守规矩,就把你赶回去。” 以往这话能吓到人,但此时不行了,齐乐云甚至还来了精神:“皇后娘娘是特意要见我们的。” 旁边的女孩子们有听到齐乐云说话的,立刻也都低低笑,互相挤眉弄眼。 队伍一瞬间又热闹了几分。 妇人们都有些无奈,虽然没有这样的旨意,但皇后宴请是这群女孩儿先知道并把消息带回来的,再想到皇后是楚昭,什么意思也都猜到了。 按理说命妇们进宫,最多只带儿媳,这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是不带的,这次不行了,只能带着。 你看看这些孩子们实在是没规矩。 “怕什么。”齐乐云嘀咕,“当初她比我们还没规矩呢,不会怪罪我们的。” 这话真是该死,齐夫人也顾不得规矩,抬手打了她一下:“你再说一句,看我敢不敢把你赶回去?我是你娘,也没人能怪罪我,再说了——当初你们对她多没规矩多不友好,你们自己都忘记了吗?” 女孩子们之间的事,长辈不在意,但并不是说不知道,只不过大多数不用出手干预罢了。 “以前你怎么对待她的?人家以前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敢怎样,现在可不一般了。” “今日让你们来叙叙旧,叙的哪个旧事,还说不定呢。” 母亲一顿疾风骤雨,齐乐云听懵了,是啊,差点都忘记了,楚昭什么性子,梁沁骂她父亲几句,被她又是打又是骂,最后梁氏还都成了罪名发配边郡去了—— 在楚园文会之前,她们对楚昭的态度,比梁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天不会真的来给她们算旧账的吧! 一时间女孩子们都缩起肩头,小心翼翼向前方看去——此时已经到了后宫,所有命妇都停下来,要等候皇后升宝座才能进殿。 不过也有一个例外。 一个女孩子越过众人向前而去,一步步走上台阶,穿着打扮很普通,但女孩子们一眼就认出她了。 楚棠。 “楚棠竟然也来了。”有人没反应过来,嘀咕一声。 这话立刻被四周的人心里骂了句废话。 虽然自从楚昭被封皇后,楚氏反而在京城里消失了一般,门窗紧闭,但只要打开门走出来,那就是皇亲国戚。 这一次宴请,楚氏当然也会来,虽然楚氏夫妇依旧没出现,来的只是一个女孩儿。 这个女孩儿就是楚昭的堂姐,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啊。 楚棠低着头上台阶,能感受到身后密密麻麻无数的视线,艳羡敬畏—— 从来都是她楚棠跟在别人身后,投去艳羡敬畏讨好的视线,她的确梦想过也被人如此相待,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而且,比她做梦能梦到的场景更震撼。 楚棠抬起头,看向前方的大殿,隐隐可见一女子端坐其中。 ...... ...... 楚棠眼里的光,楚昭看得到,又有些走神,那一世当了皇后,楚棠第一次见她,也是眼中有光。 不过这光是看着宫殿,不是看她。 看她的时候,楚棠毫不掩饰冷淡。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该怎么施礼?”楚棠低声问,试探着屈膝一礼,“参见皇后殿下。” 阿乐在一旁笑:“阿棠小姐你是京城的小姐也不会吗?” 楚棠唉了声:“京城里的小姐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进皇宫的啊,我这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说着话环视四周,神情惊叹。 “这是皇宫大殿啊。” 话虽然这样说,但除了兴奋,哪怕殿内垂手而立很多宫女太监,楚棠也没觉得紧张,可能是因为那个女孩儿坐在正中,穿着皇后礼服,手里捧着一杯茶,就如同在家里一般轻松自在。 楚昭笑了笑:“这些不急,一眼就能学会,你先坐吧。” 楚棠应声是,在楚昭下首坐下。 “家里都好吧?”楚昭问。 自从那晚进宫后,她就再也没出去过,楚家那边是小曼留的人手盯着,她有什么吩咐也是让小曼传达,比如把楚岚关起来不准见人。 楚昭又问:“伯父没有生气吧?” 楚棠点头摇头:“家里都好,父亲没有闹,什么话都不说。” 她特意补充这一点表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她当看到父亲惊恐的样子,再想到那晚经历,小殿下藏在他们家里,被楚昭带着杀出去,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小殿下差点在他们家遇到危险。 而这个危险一定跟楚岚有关。 否则楚昭被先帝奖赏救护有功,楚岚竟然能不跑出来抢功劳?反而吓的晕过去,喃喃自己完了,自己一家也都要完了。 楚棠立刻将楚岚和蒋氏关好,身边的人都赶走,自己亲自盯着,确保不会有半句消息从楚家漏出去。 蒋氏也猜到了什么,拉着楚棠的手哭:“她会不会灭口?” 楚棠其实也想过这个,但摇摇头:“不会。” 这时候灭口,对楚昭没有半点好处,如果真要灭口当晚那些守在门口的人就把他们一起清理了,还能给楚昭增添更大的功绩,合家为了保护小殿下都牺牲了。 现在再灭口,只会引来揣测。 楚昭才没有那么蠢。 楚昭,也没有那么,狠心。 眼前的女孩儿看着她点点头:“好,你做事我放心。” 楚棠道:“我不敢说我做的多好,毕竟阿昭你做的都是大事。”她将手按在心口,“我尽其所能,只求不给你添乱。” 楚昭看了眼四周:“阿乐你带她们先下去。” 阿乐应声是,抬手示意,殿内的宫女太监立刻退了出去。 “那晚,伯父欲杀小殿下。”楚昭对楚棠说。 楚棠的脸瞬时白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猜测证实了,接下来楚昭说的话她似乎听清了又似乎没听清,两耳嗡嗡—— 完了完了,就算楚昭当了皇后,皇帝也不会放过他们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害怕。”楚昭的声音又传来,“伯父是伯父,你是你,不一样。” 不一样吗?父母子女一体,父债子偿,楚棠眼神茫然看着她。 “伯父是受中山王世子所惑,要为中山王卖命。”楚昭说,“那你不受中山王所惑,只为陛下卖命就好了。” 说着微微一笑。 “就像我和我父亲这样,你看,先帝和陛下依旧对我们心无芥蒂。” 也是啊,楚棠神魂归位,跌坐回来:“阿昭我自然是跟你和叔父一样的。” 楚昭点点头,将面前的茶推给她:“尝尝,宫里的茶。” 楚棠也不客气端起来一饮而尽:“果然比家里的好。” 楚昭失笑:“阿棠姐姐胆子比我想象的大得多。” 刚听了自己父亲做的事,立刻就能安心喝茶。 “那是因为有阿昭妹妹你在。”楚棠真诚地说。 楚昭看着她:“如果我不在呢?” 她不在?是什么意思?楚棠愣住了。 ------------ 第三十章 宫宴 齐乐云紧张忐忑不安,不敢抬头乱看,也不敢跟四周的姐妹们聊天,站在宫殿前备受煎熬。 “怎么还不让进去啊。”她忍不住低声问母亲,神情不安,“是不是故意罚我?” 就像她在家犯了错,祖母就喜欢叫她来又不理会她,让她在门口站着。 齐夫人虽然适才吓唬女儿,但看到女儿小脸白白又不忍心:“皇后娘娘才不会这么无聊,又不是小孩子。” 她的意思是就算楚昭是个小孩子,如今当了皇后,就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了。 真要如此,命妇们也会看轻她。 本来坐上皇后之位就不太服众,又有很多不好的揣测。 母女低声说话间,太监高声传皇后升宝座,命妇们觐见。 诸人收起各种思绪,鱼贯进入皇后殿,殿内太监宫女雁立,宝扇香炉簇拥的皇后座上,一女孩儿眉目含笑端坐。 在她下方早有一个女子侍立,诸人先前不认识,现在也都认识了,皇后的堂姐嘛。 “参加皇后娘娘千岁。”诸人齐齐下跪,叩拜。 听头顶上有清脆亮丽的女声落下。 “免礼平身。” ....... .......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席面上摆满佳肴,但命妇们并没能坐下专心享用,先是几位侯爵夫人被请到皇后面前,说了几句话后,又被赐座,然后又更多的命妇们被逐一请来。 “本宫来京城晚,年纪又小,不认得各位夫人们。”楚昭含笑说,“今日特意见一见。” 被赐座的侯爵夫人们便笑着指着近前的命妇介绍这是谁谁家的夫人,姓什么叫什么。 楚昭便跟这位夫人说几句话。 看到这场景,齐乐云有些紧张又期待,等了好久——谁让她父亲官职低,终于轮到了,齐夫人一面起身,一面再次眼神警告齐乐云,这才忐忑不安地走上前。 远远就看到那女孩儿在笑,近前看了更是明眸皓齿,神情落落大方,明明是个年轻女孩儿,却并不让人觉得青涩幼稚,更不敢小瞧——也许是因为这身皇后礼服吧。 齐夫人低头施礼自报家门。 旁边的侯爵夫人们刚要介绍,楚昭先开口了:“这个本宫知道,本宫与齐小姐先前一起顽皮过。” 听到她这句话,夫人们一愣,旋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所谓的顽皮是什么,夫人们自然也知道,楚园文会嘛。 齐乐云更是眉飞色舞,激动差点迈步上前,还好被母亲防备踩住了裙角。 “娘娘你,还记得啊。”她结结巴巴说,看着楚昭。 带着金玉宝冠的女孩儿坐在宝座上,宛如庙里的神像,庄严又华丽,但她忽的挤了挤眼,一瞬间如星落:“齐小姐说什么呢,我记性有那么差吗?我可没忘记你比我输的多。” 齐乐云脸通红,要笑又想反驳,最终说:“我,我会努力进学的,将来,再,跟你,娘娘您比。” 楚昭一笑:“好啊。”说完这句话再看齐夫人,笑容恢复了端庄,“齐夫人把齐小姐教得很好。” 齐夫人忙施礼道谢:“皇后娘娘谬赞。” 楚昭没有再说话含笑颔首,齐夫人便带着齐小姐告退,待她们离开,楚昭再对赐座的几位侯爵夫人笑道:“我从小没有母亲,在边郡长大也没有姐妹,进了京城,很高兴有玩伴们,历经这次劫难能再相见,真是让人开心,夫人们不要笑我。” 怎么会,能有这样念旧的皇后,她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侯爵夫人们纷纷起身“娘娘多虑了。”“正是有娘娘勇武,才能让更多人免遭劫难。” 楚昭再看楚棠:“我如今进了宫,家里只剩下姐姐一人,伯父伯母身体也不好,以后还望夫人们多多照看我堂姐。” 楚棠对侯爵夫人们施礼。 侯爵夫人们忙还礼搀扶,当下便邀请楚棠一起入席,楚棠也不推辞,笑着跟着去了。 因为有了这些插曲,皇后殿内的气氛轻松又愉悦,还有女孩子大着胆子站起来给皇后敬茶,颤声问:“娘娘以后还会办文会吗?” 楚昭含笑道:“当然会,到时候要不要也论个女中魁首,加官进爵啊?” 听到这话殿内的女孩子们齐声喧哗。 齐乐云更是跳起来“要,要!”不理会母亲在旁掐她的腿。 夫人们无奈地看着笑,也不好阻止,而且心中也有微动,家里的女孩子真要能在皇宫大殿论个魁首,族中有荣啊。 这边说笑着,齐公公含笑进来了。 “娘娘。”他笑道,“陛下那边要结束了,请娘娘过去见见。” 皇后举办宴席,皇帝也在前殿招待高官世家,听到这句话殿内恢复了安静,夫人们要叩拜告退,看到楚昭站起来。 “那诸位夫人就随同本宫一起去见陛下吧。” 命妇们跟随楚昭来到前殿时,前殿这边已经得到消息,右边的位置整理出来,让给女眷们。 男女各自站在两边,看着楚昭缓步走向前方。 龙椅穿着皇帝礼服的孩童安坐,看着走来的女孩儿很想站起来迎接,但被下首的邓弈轻咳一声制止,只能等着楚昭走近。 楚昭先拜见皇帝,待免礼后,才上前,接住孩童再忍不住伸来的手,与他一起坐下。 前殿比后殿更加威严,高坐的皇帝和皇后,小小的身影不可直视,殿内男女齐齐施礼叩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先前的登基封后大典是昭告天地,这一次宴席则是走到世人面前。 那个孩童皇帝,那个楚氏女皇后,不再是存在言谈,诏书中,而是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世人亲眼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感受着他们的灵动,也感受着天家威严。 因为还在孝期,宴席没有酒水,也没有歌舞曲乐,黄昏之后,宴席就结束了。 谢氏在京城没有女眷,谢七爷和谢燕芳只参加了皇帝这边的宴席。 楚昭带着女眷过来,事先大家并不知道,按理说皇后宴请,皇帝不用出面,当然也可以出面,比如先帝那样宠爱贵妃,为她撑场面——尽管如此,也是先帝到后妃殿内来。 “她在后殿举办宴席也就罢了,怎么带着这群女人来到前殿。”谢七爷坐在车上,皱眉不悦说。 御街上车马人很多,就算是谢氏的车驾,也不得不放慢速度,马车缓缓行驶。 谢燕芳斜坐看文册,闻言笑了笑:“因为要让大家看到,皇后站在皇帝身边,这样才更有威严啊。” 谢七爷立刻呵了声:“我就知道——” 他的话没说完,谢燕芳放下手里的文册,打断他:“我们都应该知道,他们两人年幼,必须互相依靠,每个人为自己好,也是为对方好。” 谢七爷愣了下,无奈说:“燕芳,你对楚小姐可真够维护的。” 连一句话不好的话都不许说。 谢燕芳笑道:“她救了阿羽的命,也救了谢氏的命,她就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亲人,七叔,我对恩人亲人如何,你知道吧?” 谢七爷笑了笑:“你对恩人如何,我还真不知道,一直以来,都别人欠你恩情,让你欠恩情的我还没见过。” 谢三公子怎能需要别人相助?都是他为别人排忧解难,让别人欠恩愧情,当然,恩情都是要还的。 谢燕芳哈哈笑。 谢七爷不待他再说话,接着道:“但我知道你对亲人如何,维护嘛,包容嘛,关爱嘛,我都懂。”说着摇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但我只要一想到这女子怎么当上皇后就忍不住恼火,她怎么也得跟我们谢氏打个招呼吧?” 谢燕芳笑了笑,摇摇头:“她不需要啊。” 谢七爷竖眉:“她怎么不需要,她又不是皇帝!” 也只有皇帝给萧羽议亲不需要征求谢氏意见,哪怕是太子,也必要问一声。 谢燕芳笑道:“她当然不能跟皇帝比,如果是邓弈呢?” 邓弈怎么了?谢七爷愣了下。 “假如是邓弈给阿羽议亲,他会跟我们打招呼吗?”谢燕芳笑说。 邓弈那孙子!当然不会!谢七爷咬牙:“不仅不会。” 谢燕芳看着谢七爷,“你之所以认为楚小姐应该跟我们打招呼,是因为你觉得她不如我们,你如果把她看做邓弈,就不会这样想了。” 谢七爷愣了下,旋即好笑:“但她怎能跟邓弈比?” 邓弈这小人,汲汲营营,趁乱得势,被皇帝托孤,手握玉玺虎符兵权,监国朝堂一手遮天。 “她跟邓弈一样。”谢燕芳说。 她小小年纪,从边郡来到京城,先是为父正名拳打脚踢痛骂梁氏,接着迎战三皇子,一人之力挑起楚园文会,博得声名,她手中握有异军,趁乱突起,救下皇长孙,得到皇帝托孤,与新帝临朝。 “七叔,你不能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小瞧她。”谢燕芳轻声说,“她不是依附我们的,她有今日不是因为我们,恰恰相反,我们谢氏还有今日,是因为有她。” 谢七爷沉默一刻,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道,我只是——”他攥了攥手,“不甘心。” 他们谢氏家大业大,谢燕芳天下盛名,最终竟然和这两个无名之辈并立——还低一等,怎能甘心! “这没什么不甘心的,想想杨氏赵氏,再想想太子三皇子,甚至先帝,哪个甘心?”谢燕芳说,“七叔,我们谢氏还活着,还能站到朝堂之上,屹立不倒,已经是鸿运当头,不知道多少人对我们不甘心呢。” 谢七爷倨傲哼了声:“让他们不甘心去。” 谢燕芳一笑:“没错,让他们不甘心去,而我们要做的不是对楚小姐不甘心,我们要做的是,拉拢她,与她交好,免得她被其他不甘心的人拉去。” 至于适才,他在说服谢七爷,何尝不也是在告诉自己—— 他想到了第一次见那女孩儿,那女孩儿坦然说是为结识他而来,他接受了她的结识,但跟蔡伯说,这仅仅是结识,而不是结交。 真正的结交是要真心实意利益来交换的。 那时候的女孩儿,甚至她背后的父亲,都还不足以跟谢家谈结交。 现在,可以了,真快啊,才一眨眼间吧。 她比十三岁的他成长的还要快。 车窗忽的驳驳敲响,打断了谢燕芳的思绪,谢七爷拉开窗户,看到杜七在外边。 “皇后娘娘要见公子。”他低声说。 谢七爷忙道:“调转车头——” 谢燕芳制止他:“路上车多,调转车头不方便,没有多远,我自己走进去。” 今日入宫赴宴穿的都是便服,御街上除了禁卫仆从,突然多了一个白袍翩翩公子,立刻引来无数视线,也立刻就认出是谢三公子。 谢燕芳并不在意窥探的视线,带着杜七施施然逆行向皇城去。 “谢三公子这是去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都可以啊,他可是国舅,唯一的。” 谢三公子啊!齐乐云差点掀起窗户探身出去看,被姐妹们死死按住:“你老实点,你再没规矩,你娘说罚你,她当母亲的教导女儿天经地义,皇后也管不了。” 齐乐云撇撇嘴坐回来,又眉眼兴奋说:“虽然阿昭没有嫁给谢三公子或者那个谢燕来,但还是可以跟谢三公子论亲,而且还能想见就见,随传随到——” 女孩儿们伸手按住她的嘴:“你少说两句吧,过去的事不要提了。” 齐乐云被堵住嘴呜呜两声。 她也突然想到了,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谢三公子,谢燕来—— 好可惜啊。 有情人最终成了舅舅与外甥媳妇。 ------------ 第三十一章 坦言 谢燕芳踏入殿内的时候,殿内已经有一人坐着了—— 他并不是唯一,谢燕芳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自己又被自己逗乐了。 “太傅大人。”他施礼说。 邓弈转过头,微微颔首:“皇后娘娘稍后便来。” 谢燕芳点点头,也不用他再多说话,自己在对面坐下来。 邓弈看着他脸上的笑,问:“谢大人什么事这么高兴?” 谢燕芳展颜一笑:“今日看到陛下与娘娘并肩而坐,心中甚喜,只要一想到,就发自肺腑而笑。” 邓弈扯了扯嘴角,收回视线,不再理会谢燕芳发自肺腑的笑容。 楚昭进来时,邓弈和谢燕芳正在讨论一盘棋,先前宴席上因为不能饮酒歌舞,大家就寻找其他的事做,久不露面的周老太爷,摆出来棋盘,邀请邓弈和谢燕芳一较高下。 楚昭不知道这件事,她带着女眷们过来时,棋局已经收起来了。 “谁赢了?”她好奇问。 谢燕芳笑道:“谁都没赢,周老太爷大杀四方,狠狠赢了个痛快。” 楚昭坐下来:“周老太爷的孙女,周江就已经很厉害了,而且非常好斗,果然是家传,她点拨我几句,我的棋艺就跃进,下次再请教周老太爷,我说不定就能与周江一较高下了。” 谢燕芳笑道:“周老太爷也提到了,说皇后娘娘你的棋艺很有灵性,如果专心,必有所成。” 他身为世家公子,了解每个世家,也被世家们熟知,而楚昭身为小女子,通过小女子了解每个世家,那一场小女子们的文会,也让她被世家熟知。 “我肯定能有所成。”楚昭略俏皮一笑,又看邓弈和谢燕芳,带着几分故意问,“那太傅和三公子棋艺谁更厉害?” 一直没说话的邓弈先答:“我棋艺平平,比不得三公子。” 谢燕芳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太傅大人也有我不及之技。” 邓弈转头看他,似笑非笑问:“比如呢?” 谢燕芳道:“比如朝堂决议的速度,大人比我快,我时常反应不过来。” 邓弈淡淡道:“谢大人谦虚了,我决议再快,谢大人不发话,也没什么进展。” 随着国朝恢复正常,这个全新的朝堂,邓弈和谢燕芳并肩而立,不分上下,暗潮汹涌。 楚昭仅仅是坐在朝堂上听政就已经感受到了,更别提此时此刻两人面对面三言两语针锋相对。 “两位大人都是为政事,争执难免,但可别生分啊。”她笑道。 邓弈纠正她:“国朝之事,又不是私人恩怨,何来生分?” 谢燕芳一笑,只道:“皇后娘娘别担心。” 楚昭也笑了,道:“我不担心两位大人对国朝之心,正因为看到你们对国朝不计私心,所以我担心我的请求两位大人不会同意。” 楚昭唤他们来自然是有事,但自从这女孩儿也要临朝听政以后,她的心思越来越不好猜。 这次又有什么不合常理的请求?总不会要批阅奏章吧? 邓弈没说话。 谢燕芳含笑说:“尽管说啊,千难万险已经闯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楚昭道:“我想离开京城去边郡看看我父亲。” 邓弈和谢燕芳都有些惊讶,她跟皇帝一起登基,与皇帝临朝听政,又刚举行大宴,站到世家权贵们面前,不仅如此,还将她的堂姐推到人前——楚后之势汹汹。 却下一刻就要离开皇城,京城……… “此时不妥吧?”邓弈说,看向楚昭,眼神不赞同。 谢燕芳没说话,若有所思。 “我父亲身体不好。”楚昭看着邓弈和谢燕芳,诚恳说,“我有多想回边郡,你们是最清楚的。” 他跟她认识,就是因为这女孩儿私逃离家去边郡,邓弈皱着的眉头稍微抚平,他的确知道她想回边郡的真心。 “你的心情我明白,朝廷第一时间给边郡送了消息。”他声音缓和说,“钟长荣也亲自回去,还带了御医,谢大人也寻了名医一起送去,边郡以及你父亲的回信也刚送达不久。” 他看着楚昭。 不管是御医还是谢家名医,还是楚岺的亲笔信,都表明虽然身体的确不好,但目前至少无忧,而且楚岺表示自己会很快进京来。 楚昭自己也收到了父亲的亲笔回信。 为什么有了消息,不仅没有安抚这女孩儿,反而更要去边郡? “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消息吗?”邓弈问。 他当然不把这女孩儿当做一个孩子看待,他也猜着这女孩儿有独立与朝廷,不在他能掌控的人手和消息来源。 楚昭摇头:“并没有,父亲给我的消息,与大人所知的一样。” 她只是—— “想去,那就去吧。” 一直没说话的谢燕芳忽道。 邓弈和楚昭都看向他。 谢燕芳看着楚昭,眼神温和:“那是你父亲,你想去见就去见,不需要理由。” 女孩儿的眼亮了起来。 “她不需要理由!但是!”邓弈站起来,冷冷说,“民众朝臣需要!” “楚昭,你现在是皇后,不是楚家那个顽劣小女,想去见你父亲,就可以偷家里的钱翻墙而去!” “你现在的家,是大夏王朝。” “如今什么时候?动乱才平,先帝新丧,幼帝临朝,三皇子余孽未尽,中山王一言不发,既没有吊唁先帝,也没有叩拜新帝。” “此时此刻,你要去见你父亲?” “是,你父亲重病在身,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重病多年都未曾要回京是为什么?因为他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知道什么叫卫将军之责。” “若是你父亲在阵前,得知你祖母凶讯,难道也弃阵而归吗?” “忠孝难两全,你父亲都懂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 太傅清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回荡在殿内。 楚昭看着面前站着的男人,有些恍惚,那一世他也是这样训斥萧珣的吗? 他会不会扬手给自己一耳光? 殿内唯一侍立的宫女是小曼,她原本漫不经心站在一旁,此时绷紧了身体,眼神警惕地看过来。 邓弈却没有打人,也没有再说话,一抬手,拂袖转身大步而去。 殿内安静下来,小曼撇撇嘴,转过头。 “太傅大人真是好大的脾气。”谢燕芳一笑说。 楚昭苦笑:“是我气到太傅了,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 她叹口气。 “我此时此刻说这个,的确是不对。” 谢燕芳摇头:“没有,你没有不对,不管任何时候,是什么身份,想见自己的父亲,都不是错。” 楚昭垂头,肩头也垂下来:“没有错,但还是不太合适对不对?” “没有不合适。”谢燕芳说,他的声音坚定,“你立刻就去。” 楚昭抬起头看着他。 “阿昭小姐,不要让自己有遗憾。”谢燕芳轻声说,“达成心愿是很值得的事。” 楚昭对他郑重一礼,再看着眼前坐着的翩翩公子。 “这一世能结识三公子是上天对我的垂怜。”她真心实意说。 ...... ...... 她认识他很高兴,很感激,还很安心。 虽然听起来怪怪的,这一世,那一世不结识他,上天会怎样对她? 谢燕芳不追问女孩儿没说出的话,只道:“阿昭,你说得不对。”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你不需要感谢别人,这也不是上天垂怜,这只是你自己让你自己,值得。” 值得他谢燕芳结识,结交,相护,以及,喜欢。 他也能让这女孩儿更高兴更感激,更安心,以及,喜欢。 ------------ 第三十二章 阿羽 秋夜的宫殿灯火通明,楚昭走到寝宫殿前,还听到里面有宫女的笑声。 “陛下画得真好!” “这是猫儿吗?” “不是,这是鹦鹉!” 楚昭迈进殿内,笑问:“阿羽在玩什么?” 坐在桌案前的萧羽立刻站起来,跑向楚昭:“姐姐!” 楚昭伸手接住他,问:“是先生布置的功课吗?上朝,读书,又宴请,这么晚了还要画画,我们阿羽太辛苦了!” 她矮下身,对孩童低声说。 “要不要我跟太傅说说,让你休息一天?” 萧羽摇头:“不辛苦!不是先生布置的功课,是我自己想画的。”说着牵着楚昭的手,“姐姐你来看。” 楚昭跟他来到桌案前,看着铺展的画面,其上笔迹生涩地勾勒一图案。 “阿羽刚开始学画画吗?”楚昭毫不掩饰笑意,并没有夸赞,而是带着几分得意,说,“我刚开始学的时候比你画的好。” 孩童微微涨红脸,说:“我会努力学的。”又小声说,“我看了姐姐你画的画。” 楚昭这才看到桌子上有一卷文集,楚园文集,她不由笑了:“你还看这个。” 萧羽看着她的笑,用力点头:“我让齐公公给我找来的,姐姐好厉害,什么都会,我也要像姐姐这样。” 楚昭看着孩童清澈的眼,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 她坐下来,让萧羽依在身前:“我可不是什么都会。” 她伸手翻看文集,发现有关她的地方都做个标记,很显然萧羽也只看她的。 楚昭将其他人的地方翻开。 “你看,很多人都比我厉害。” “我也是在努力学习。” 萧羽点点头:“那我也和姐姐一样努力学习。” 楚昭拍了拍他的额头:“没错,我们都要努力!” 萧羽对她露出笑容,虽然很快就收起来。 这孩子很少笑,楚昭也明白,遭遇父母惨死大变,大人们还受不了,六岁的孩子哪里还能笑的出来。 虽然这孩子看起来不哭不闹恢复如常,但其实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抱着竹筒——那个本要送给太子,父子嬉戏的礼物。 还好这些日子,不会夜半惊醒了。 楚昭将他揽住,轻声说:“阿羽,你记住,你努力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 萧羽看着她似懂非懂。 “比如你想画画是因为你想,不是因为我会,或者喜欢。”楚昭说。 她轻轻抚摸孩童的头。 这么小的孩子,又如此依赖她,她很容易就能把他变成她的附庸。 这么小的孩子,又是最尊贵,手握天下权柄的人。 将他变成她的附庸,让他以自己喜为喜,自己悲为悲,是对她很有利的。 但—— 她做过别人的附庸,以别人的喜怒为生,眼里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她怎能忍心让这个孩子变成她那样? 这孩子也很惨,这一世如同她一样,死里逃生活下来,就要活得像个人。 “我们阿羽可以喜欢他人,可以倾慕他人,但永远只是阿羽,不会变成别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阿羽亦是有自己的好。” 姐姐说的话,他似懂非懂,跟以前听到的不一样,以前母亲常说,三舅舅多么厉害,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无所不能,要他像三舅舅那样。 他很期盼变成三舅舅那样,然后让三舅舅称赞他喜欢他。 当然,现在么,他并不在意三舅舅是不是厉害,也不想成为三舅舅,更不在意三舅舅喜不喜欢他。 他已经不喜欢那个三舅舅了。 他喜欢楚昭姐姐,他想变成她那样,跟她一样,她一定很开心,会更喜欢他。 原来,不是这样啊。 萧羽点点头:“姐姐,我记住了。” 小孩子表情认真,但到底小孩子,眼里藏不住忐忑不安紧张。 他担心自己说错,担心自己做错,担心这个姐姐不喜欢他——楚昭以前没有接触过萧羽,不知道金枝玉叶养在深宫的皇长孙是什么样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必然被所有人捧在手心,没有人敢触怒他,没有人会让他不高兴,而他应该也是无忧无虑。 但一夜之间都变了。 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影响太大了。 “阿羽。”楚昭轻声说,让他坐下来,牵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记不住,听不懂,做错了,都没有关系,你还小,你可以慢慢学,不要害怕,只要你不害怕,这世上就没有可怕的事。” 萧羽再次点点头,这一次比上一次要轻松很多,嘴角也露出浅浅笑。 他虽然似懂非懂,但有一点他懂了,他靠过去,依偎在楚昭的怀里,姐姐对他特别好,跟齐公公等太监宫女们,跟朝臣们对他的好不一样。 像母亲——又不像。 总之,是真心地好。 楚昭看着依偎在身前的孩童,想到了那一世自己无缘相见的孩子,也想到了无缘见自己的母亲。 她轻轻抚摸他的头。 “阿羽,我,生下来就没有母亲。”她说。 萧羽有些惊讶抬头看她,姐姐跟他一样,也没有母亲了吗? 楚昭看着他:“我母亲,是因为生我而死的。” 六岁的孩子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妈妈生小孩的时候很危险,很多妈妈会因为意外死去。”楚昭简单给他解释,“能母子平安,是母亲和孩子最幸运的事。” 她说着捏了捏萧羽的脸颊。 “姐姐好羡慕你啊,阿羽和你的母亲就是幸运的母子。” 他和母亲还是幸运的吗?萧羽想要咧嘴笑一笑,但笑不出来,自从出事后,他甚至没有敢想过母亲—— 温暖的手将他环抱在怀里,驱散了寒意,头顶上又软软女声落下。 “你有母亲相伴这些年,我一天也没有。” “我从来不知道有母亲是什么感觉。” 姐姐好可怜,萧羽伸出手,将楚昭抱住,轻轻拍抚楚昭的背——就像母亲拍抚他那样。 “阿羽,但我相信我母亲很爱我。”楚昭任凭孩童安抚她,轻声说,“就算我们的母亲不在了,她们的爱也不会消失,她们永远在我们心里,永远陪着我们。” 萧羽在她怀里点点头,用力地嗯了声,然后他抬起头。 “姐姐。”他说,“你是不是想去看你父亲?” 楚昭愣了下:“你怎么——” 萧羽说:“齐公公说你和邓太傅吵架,我不放心,就跑来看看,听到你们说的话了。” 他毕竟是皇帝,靠近这里来听,没有人敢阻止,也没有人敢违背命令去惊动殿内的三人。 楚昭默然一刻,她本想找个机会给萧羽慢慢说,既然他知道了—— “是。”她点点头,垂下视线,“我父亲要死了,阿羽,我也要没有父亲了。” 一只小手举起轻轻抚她的脸颊,似乎要替她擦泪。 “姐姐。”萧羽说,“你快去看看他吧,不要像阿羽,那天晚上没有跑过去跟父亲说话,生气跑开了,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楚昭原本没有哭,听到这句话,一滴眼泪滑落。 哎,阿羽啊。 ------------ 第三十三章 离去 夜色深深,皇城的灯火比先前暗了几分,但并没有陷入安静,尤其是来到前殿这边。 有禁卫巡逻,有忙完的官员们站在廊下低声说话,有太监们拎着茶点走动,待看到一队人缓缓走来,所有人都停下。 “皇后娘娘。”他们低头施礼。 楚昭颔首:“诸位大人辛苦了。” 官员们纷纷道:“臣之本分。” 楚昭看向一间宫殿:“太傅大人可在?” 官员们忙道:“太傅大人在。” 楚昭再看侍立的太监们:“秋夜湿重,照看好大人们。” 太监们齐声应诺。 楚昭越过他们向太傅所在而去。 官员们看着皇后随行中还有太监抬着食盒,看起来足足能摆一个席面——这是来给太傅送宵夜? 太傅如今一日三餐都是由后宫御厨专供的,如今又有皇后娘娘亲自来送宵夜—— 监国太傅果然不一般。 不过—— “听说宴席后,娘娘和太傅吵架了。” “我也听说了,太傅大发脾气。” “当时谢三公子也在呢。” “不知道皇后娘娘又提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求。” “皇后是不是被谢三公子撺掇——” “嘘,慎言,慎言。” ...... ...... 走进殿内的人很多,脚步杂乱,让原本安静的室内变得嘈杂。 邓弈坐在桌案前,都没有起身,似乎进来的人不是皇后,更别提施礼。 原本在殿内的官吏忙缩着头退出去,只当没看到这一幕——这个太傅出身低微,上位突然,但脾气不是一般的强横。 有什么办法呢,小皇帝,小皇后,还要在他手里熬很多年。 楚昭也似乎没看到邓弈的失礼,让太监们将菜肴摆了一桌子,随后太监宫女们都退出去,只留下小曼一人。 小曼一向如同不存在,但这一次,她多看了两眼邓弈,略有些警惕,她能察觉这个男人有些不善—— 虽然一眼就能看出这个邓弈并不能打善战,不像那个谢燕芳,外表瘦弱公子,其实能杀人。 不过,这些当官的,就算不会功夫,比会功夫的杀的人还多。 他们杀人不用刀。 “太傅大人。”楚昭笑道,“这是我亲自挑选的菜肴,您来尝尝。” 邓弈淡淡道:“本官不饿。” 楚昭屈膝一礼,含笑说:“太傅不要因为本宫生气。” 邓弈道:“娘娘既然已经有了决断,哪里会听从别人?本官生气不生气都没有用,所以,本宫并不生气。” 他说的倒是真的,此时此刻他并没有什么怒意,神情平静,面色冷淡。 他不生气,也不在意。 楚昭轻叹一声,上前一步:“邓大人。”再次一礼,“阿昭多谢你。” 不再是本宫太傅,换了曾经的称呼,邓弈看着她,淡淡说:“为臣本分,不敢受娘娘谢意。” 楚昭道:“邓大人先前勃然大怒训斥我,是为臣维护君上的本分,我离开皇城,离开京城,太傅对我不满,对我反而是好事。” 邓弈看着她,没说话。 女孩儿坦然一笑:“如果太傅和三公子都热切让我离开,我反而不敢了。” 她说得倒是直白。 唯有两人不合,才能三人平衡。 邓弈道:“娘娘说笑了,阿昭小姐有什么不敢的?不管同意还是不同意,阿昭小姐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就等今晚翻墙而去了吧。” 楚昭笑了,看向小曼,问:“小曼,我们行李收拾好了吗?” 做什么怪,不懂这些京城人,小曼扭着头闷声说:“我不知道,我又不管收拾,问阿乐去。” 楚昭当然不是真要问,笑眯眯看着邓弈。 邓弈默然一刻,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果茶,要一饮而尽,又停下,说:“我的确对你去不在意——” 楚昭的存在对他并不是必须,相反或许不在更好,在他的预想里原本就没有这女孩儿。 但既然她存在了— 他停顿一下,还是要为她多想一些。 “我不理解。” 不理解去见一面,又如何? 楚昭在他对面坐下来,自己斟了一杯果茶,先一饮而尽,再道:“那是我父亲,我是他女儿,临终总要见一面。” 邓弈道:“见一面又如何?你父亲的身体如何你心里清楚,见一面,他并不能起死回生。” 这话说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楚昭有些无奈:“邓大人,不能这样论吧。” 邓弈淡淡说:“娘娘见笑了,本官就是这样的人。”他将果茶一饮而尽,道,“那日在宫中,我已经遥叩拜过我的母亲了。” 他纵然拿到了皇帝赐予的玉玺,虎符,但从没有冒出念头,杀出宫外去看母亲是否平安。 “这是徒劳无益的事。”他说,“除了让你心灵得到慰藉,还有什么?” 好像的确没有什么了,楚昭没说话。 “人这一辈子从生下来,就开始失去,我们要做的是握住能握住的,不是贪恋留不住的。”邓弈说,“尤其是你我这种人,又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如果困于贪嗔痴念,那样不仅自己陷入困苦,身边人也没有好下场。” 楚昭默然一刻:“我活这么久,从未有人跟我这样讲。”说罢端起果茶郑重一礼,“多谢先生教我。” 她称呼他一声先生了。 邓弈不反对也不在意她的称呼,道:“那只是你没有到这个位置,没必要跟你说这些。” 楚昭心想也到过这个位置吧,又摇摇头,不对,那一世她当皇后,跟现在的皇后不一样,那一世的皇后是依附萧珣的,这一世,是她自己要来的。 的确是位置不一样。 楚昭再次将果茶一饮而尽,道:“我今日来拜谢先生,有先生在,阿昭安心去了。” 说罢起身走出去了。 小曼在后紧随。 安心,她就这么信任他?邓弈坐在桌案前没有起身,拿起筷子慢慢吃菜。 ..... ..... 楚昭走在宫殿内,身边的太监散去,只剩下她和小曼两人,踏入高高宫墙夹道内,黑暗吞没了她们。 在黑暗里,楚昭摘下头上的朱钗,解下环佩,脱下华丽的礼服,露出内里利落的行装。 她当然知道去见父亲一眼,不能起死回生,是徒劳无益,除了让心灵得到慰藉,什么都没有的事。 但,邓弈不知道的是,这徒劳无益的事,是她死过一次才换来。 如果能达成心愿,再死一次,也是值得了。 人这一辈子,活的短短又艰难,能达成心愿,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 第三十四章 身后 谢家的家宅在秋夜里亮着灯火。 谢燕芳沐浴过后,散着头发穿着家常衣衫坐在室内看着面前的文卷,身后是安静无声的婢女们轻轻的为他烘头发。 室内弥散着青桔香气。 他面前的文卷已经很久没有翻过了,灯火跳动,蔡伯疾步进来。 “公子。”他说,“皇后离开京城了。” 谢燕芳抬起头看了眼外边的天色,道:“果然是这个脾气,说走立刻就走。” 蔡伯神情复杂:“真是看不懂这个楚小姐。” 她深藏不露,异军突起,夺得皇后之位,与陛下一起登基一起上朝,小小年纪这个皇后当得有模有样,甚至还很老练,但在最要紧的时候,突然扔下京城的一切去见父亲。 “她到底怎么想的?” 谢燕芳道:“她所做即为所想,阿昭小姐,是赤子真心。” 她既不深藏不露,也不幼稚,她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 就像他一样。 谢燕芳伸手将书翻过一页,视线看着书,接着说。 “而且,她也不是头脑发热就走了,她也做好了准备。” 她召开宴席,让世家大族的女眷们看到她,还特意走到大殿与皇帝同坐,让大家印象更深刻。 更何况—— 谢燕芳笑了笑。 “有我在京城,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蔡伯也笑了笑,将桌案上的灯火挑亮:“是,有三公子你这个助力,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 “既然楚小姐不在宫中,那让七夫人去照看陛下吧。” 谢燕芳摇头:“不可。”又道,“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蔡伯不高兴,“她现在不在宫中,阿羽年纪尚小,宫中已经没有亲人了,七夫人作为他的婶母,去照看她合情合理。” 谢燕芳笑着点头:“对我们来说是合情合理,但对别人不行。” “怎么?楚小姐会说不行?”蔡伯竖眉冷声,“她先前在宫中,我们可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提,除了你,家里人都不去探望陛下,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够尊重她了,如今是她自己离开皇宫,她不在宫里,我们身为陛下唯一的亲人,连照看一下陛下都不能吗?” 谢燕芳看着愤怒的老仆,知道这不仅仅是蔡伯,还是整个东阳谢氏积攒的愤怒。 自从出事后,族中的长辈们已经三次要来京城,太子太子妃先帝过世一次,萧羽登基一次,萧羽登基一个月后,又一次—— 三次都被他拦下了。 族中的长辈虽然听从了,但必然有不满。 “祖父又给你写信说什么了?”他笑道,“让他老人家有话直接跟我说嘛,我又不是那种不听老人言的不孝儿孙。” 蔡伯哼了声:“你是听老人言吗?你是每次都让老人听你言,他们谁还敢跟你说话。” 谢燕芳哈哈笑,在蔡伯开口前,先道:“邓太傅不会同意的。” 蔡伯愣了下,竖眉:“他凭什么不同意!” “凭他是太傅,凭他监国。”谢燕芳慢悠悠说,“太傅因为皇后要离开发了一通脾气,那脾气就是因为皇后离开宫廷会给他带来麻烦。” “这个麻烦就是我们谢氏会趁机霸占内宫。” “我们是阿羽的外祖家,是他唯一的近亲,但萧氏皇朝不是只有我们谢氏一个皇亲国戚,你信不信,我们前脚把人送进去,不,此时此刻,邓太傅也已经在挑人。” “他就算不能阻止我们送人进去,也必然不会让我们称心如意。” 蔡伯慢慢坐回去。 “我们送七婶,邓弈也送人进去,其他人也趁机煽风点火,那后宫之中会是什么样子?” “那么多人在后宫争夺,对阿羽是最不利的,他还小,是个孩子,我们不能承受哪怕一丁点的意外了。” 蔡伯眼里的愤怒散去,神情略有些不安。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与谁争夺阿羽。”谢燕芳轻声说,“而是让阿羽平平安安长大,束发亲政,就足矣。” 蔡伯长叹一口气,对谢燕芳一礼:“公子,老奴冲动了。” 谢燕芳笑道:“因为是至亲,才会冲动啊,不怪不怪。” 蔡伯抬起头,又哼了声:“看吧,老太爷给我写信也没用,我不一样还是被公子你说服,变成了听你的言。” 谢燕芳哈哈笑:“那还等什么?蔡伯,你快去给祖父写回信吧。” 蔡伯无奈笑着起身走出去,到了门口又停下回头看室内坐着的公子。 “看什么看啊。”靠着墙壁抱着长剑的杜七半闭着眼说,“老蔡,你再看也没有公子看的明白。” 蔡伯呵了声:“我何止不如公子看得明白,我也不如那楚小姐看得明白,有公子在,她真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楚小姐真是好运气,能让公子相护。 蔡伯又停顿下,或者说,能让公子不得不相护——思索间,外边的夜色有些嘈杂,夜风送来隐隐的女子嬉笑声。 蔡伯皱眉:“这是哪个院子?大半夜的热闹什么?” 杜七依旧半闭着眼,只动了动耳朵,说:“当然是我们燕来公子啊。” 除了楚小姐,还有这个谢燕来,也让公子不得不相护,蔡伯凝着眉头—— 谢家其他人不被允许进宫,他跟着三公子进出,亲眼看到小皇帝对谢燕来多么热情。 小皇帝看到谢燕来好几次都是满脸笑,仰着头喊舅舅。 谁能想到谢家还能多出一个人被皇帝喊舅舅。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为什么,在那种危急的时刻,谢燕来守护皇城出现在小孩子眼里,对于陡然失去父母宛如离群孤鸟的孩童来说是救命稻草,也是参天大树,就此认定了这个人。 楚小姐也是如此。 时也命也,这两个不起眼的人一跃飞天。 还有那个邓弈,遇到了先帝发疯谁都不信,将一国重担甩给了这个宫门吏。 蔡伯长长吐口气,又冷凝了眼神。 人这一辈子可不是靠运气的,且看这几人能好运多久吧。 因为国丧,谢家深宅公子们的夜夜笙歌不见踪迹,倒是一向安静的谢燕来所在,时不时热闹。 谢燕来大步向外走,身边的婢女们围绕。 有人捧着茶“燕来公子,再喝一口茶。” 有人递来一块果子“燕来公子,吃口梨子。” 有人捧着织锦腰带“公子,还是换这一条吧,新做的。” 谢燕来来者不拒,茶喝了一口,手中拿着梨子一边吃一边走,同时不忘伸展双手,让婢女给更换腰带—— 再加上四周提灯的婢女们,热热闹闹宛如一团火焰,堵住了谢宅弯弯曲曲的小路。 小路对面走来的公子们脸色很难看。 “谢燕来。”为首的谢宵喊,“大晚上你——” 他的话没说完,谢燕来看向他,呵斥“大胆,怎么跟我说话呢!” 谢宵脸色更难看了,余下的话被掐断。 但谢燕来没饶过他,冷冷说:“重新说一遍!” 谢宵的脸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九叔。” 谢燕来微微一笑:“乖,我的侄儿。”说话手一松,没吃完的梨子掉下去落在鞋上,他低下头,皱眉,“我的鞋脏了,谢宵,给叔叔我擦擦。” 谢宵气得跳起来:“谢燕来,你别以为你现在得势了,就欺负人——” 他人没跳起来,谢燕来抬脚一踹,余下的变成了话变成了尖叫,谢宵滚倒在地上。 他身边的公子们猝不及防,差点被砸到,一阵骚乱,纷纷喊“谢燕来,你干什么!” 谢燕来一步两步走向他们,脸上带着笑,身形慢悠悠,但不知道为什么年轻人们觉得寒光刺目—— 这小子是从动乱那夜的皇城中杀出来的,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血,比谢燕芳都多。 杀过很多人,如今领皇城禁卫统领,整个京城的兵马都听他调动—— 谢燕来抬脚踩住谢宵,俯身弯弯嘴角,凤眼含笑:“说什么胡话呢,我以前不得势的时候也欺负人啊。” 说罢脚一转,在谢宵的衣服上拧了拧,擦了擦,收回越过他阔步而去。 “现在我得势了,那当然要更厉害地欺负人啊!” 婢女们越过这些公子们,继续莺声燕语围绕着谢燕来。 公子们将谢宵搀扶起来,谢宵一连串地骂:“这混球,这杂种,这无赖,这小人——且看他能得意几时!” ..... ...... 大门前,巡夜也好,护院也好,看到谢燕来都纷纷施礼退避,半句话不多问。 门房跑着开门,牵马,七八个随从聚来恭候,而门外早有二三十个兵士肃立。 婢女们看着谢燕来翻身上马,依依不舍“公子,这大晚上的你也不能歇息啊。” 谢燕来哈哈一笑:“休息什么啊,趁着我得势,当然尽情耀武扬威啊!”说罢一甩马鞭向夜色的大街而去。 随从们兵士们举着火把紧随,如雷滚过,整条街都在颤抖,然后蔓延到半个城—— 夜深沉睡的人家都被惊醒,家宅里骚动,有惊恐有愤怒,但当窥探到街上疾驰人的身份,立刻又陷入了安静。 “谢家九郎。” “谢燕芳的弟弟。” “那个谢燕来。” “如今杨氏赵氏都没了,他家可是皇帝唯一舅舅。” “一门披上两门威风——” “前几天有位大人在街上挡了这谢九的路,那谢九扬手就打啊——” 门房们站在门边,脚下感受着颤抖,耳边似乎能听到夜色里他人的窃窃私语,对视一眼神情无奈,谢氏不管是在东阳还是京城都从未如此嚣张姿态。 这个谢燕来啊—— 但没办法,谢三公子有令,谢燕来肆意行事,任何人不得质问阻拦。 罢了,随他去吧,只要谢三公子在,一切都在掌控中。 门房们将门关上,谢宅里外安静无声。 ....... ....... 城外京营里,火把明亮如同燃烧,逼退了夜色,这边人走动,马儿嘶鸣,与白日没有区别。 一队兵将走过,路过的兵士纷纷施礼“张都将。” 穿着将官铠甲的张谷面色平静,目不斜视,在身后将士的簇拥下径直走进一间营房。 营房阔廊,灯火明亮,摆着桌案,悬着舆图,一旁还有食案,坐垫,软榻——跟他们的驿兵小屋真是天上地下。 原本在后安静肃立的随从,随着门帘放下,如同卸下来千斤重担,涌向屋子里的各处,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新丁更是坐在了食案前,不可置信的看着其上—— “这大半夜的,竟然还有烤猪头!” 一个兵丁在一旁挤过来,伸手拿起刀子割下一块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声音含糊:“乡下人没见识了吧,当都将的,别说晚上有肉吃,等过了国丧,还有酒喝呢,到时候作为张都将的亲随,你小子也能喝一口。” 新丁激动不已,呆坐都忘记吃肉,这是何等的好日子?他明明记得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要掉脑袋了,没想到竟然升官了——虽然还是兵。 但作为驿兵营都将的亲兵,地位可不一样了! 张谷看着满屋子乱看乱摸的诸人,轻咳一声:“都稳重些。” 兵丁们都安静下来,不过也没有害怕,嘿嘿笑:“头儿,你可真稳重,这一路走来,气势十足,比原先的都将还沉稳。” 张谷脸稍微红了下,那当然是装的,铠甲下,他的腿都有些发抖呢,唉,他活了半辈子了,原本以为会这样一直到老,将来跑不动了,就去山村乡野驿站当个驿兵卒子,哪里想到会升官,掌管了京城的驿兵营。 这都是因为—— “这都是因为咱们运气好,路途上遇到了阿福——” “嘘,别喊这个,要称呼皇后——” “小声点,不许再提当初的事,对皇后不敬——” 其他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张谷回过神,笑了笑,又肃重了神情,萍水相逢,阿福如此看重他们,他一定不会辜负!尤其是,这孩子又—— “她又肆意妄为了,上次从家里翻墙,这次到了皇宫,也照样翻墙跑了。” 先前阿九站在他面前,冷着脸说。 “不过跟以前不一样,不用坑蒙拐骗,有兵马相护,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吗?张谷想,然后阿九就把他封了都将。 “驿兵营交给你了,这一路上她的消息你要亲自掌控。” 阿九就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但马儿在夜色里刨蹄似乎不想走,于是少年在马上又扔下一句。 “——如有什么不妥,立刻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少年催马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张谷轻叹一口气,阿福又一次跑出京城踏上去边郡的路,但这一次,阿福不再只是阿福,阿九也不再是驿兵,纵然担心也不能相随了。 这两人结识结缘与路途,但却不能再在路途相伴,可怜啊。 他一定会守护好阿福,让有情人——纵然不能终成眷属,也都好好的活在世上,能相见,能互相牵绊。 张谷心潮澎湃,深吸一口气,肃容喝令:“都打起精神,如今重要时刻,驿信不能出半点差池!” 果然一升官,气势就不同了,散乱在室内的随从们站直身子,齐声应诺。 夜到了最浓的时候,站在京城的城墙上,远望去漆黑一片,整个天地似乎融为一体,混沌不清。 风吹动披风,在身后卷动,不时拍打在人身上,似乎想让让矗立许久的年轻人醒过来。 谢燕来凝望着远处的浓夜,一动不动。 行不行啊? 先前什么都不是的时候都被围追堵截。 如今成了皇后,树敌中山王,又耍聪明在邓弈和谢燕芳之间周旋——不老老实实躲在皇城,又跑出来,这不是送给人机会吗?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好? 要不然也不会在那个时候遇到他,一眼就被识破,所有的功夫白费。 要不然,现在的她本就在父亲身边,无须周旋费心,自在快乐。 ------------ 第三十五章 路险 如果楚昭知道自己离开京城的时候,谢燕来在城墙上这样想,她一定会骂他“乌鸦嘴”。 当山谷里火光汹汹而起,利箭漫天飞的时候,楚昭想要骂人,但不知道该骂谁。 骂自己吗?明知道现在离开京城,路途不会平安,但危险就不去吗?怎么想,她也还是会去,所以也没必要骂自己。 骂贼人?现在都不知道这群贼人是什么人。 一路上原本都很顺利。 楚昭一行人马并不多,小曼带十人,妇孺都留在京城,当然妇孺并不弱,反而因为不被重视更有杀伤力,龙威军这边谢燕来要给一半——楚昭汗颜,她是要隐匿行踪的,不是所过之处如雷如云滚滚。 最终楚昭只要了十人。 二十人轻装急行,不到换马的时候,不停下歇息,很快就离开中原腹地,期间再一次路过北曹镇驿站。 看着这个驿站,阿乐还热情地给小曼介绍“我们先前在这里骗了很多人。” 不过这一次她们不需要在这里停留,只看了一眼就过去了,站在门外剔牙的那个胖驿丞甚至都没看到她们。 楚昭还特意避开了中山郡,所以不用再遇到大河,而是翻越一座大山。 只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刚进入山谷,一群人马突然冒出来,叫嚣着拦路抢劫,不管言语还是穿着打扮,都是山匪的模样。 但没有人认为他们是山匪。 小曼嗤笑:“哪里像山贼?” 随行龙威军首领姓白,自称老白——实际上只是个中年人,身上背着长刀,沉默寡言,只道:“气息不是山贼。” 山贼们显然也懒得装腔作势了,那些要钱还是要命之类的废话都不说了,直接举着兵器急速冲过来。 不止他们,在他们身后,山谷里有更多的马蹄声踏踏,伴着高亢的呼喝“杀——” ...... ...... 这些人的确不是山贼,在龙威军的迎战下,哪怕死了一地,也没有一个人后退。 一开始小曼等十人只守在楚昭身边,很快小曼就分人去支援,最后连楚昭和阿乐都拿着兵器,身上脸上溅满了血。 鏖战不是什么好办法。 “进山。”小曼大喊,“这些人不是这里的,对山不熟悉。” 楚昭当时闪过一个念头,但是他们也不是这里,对山也不熟悉啊?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动作,老白也没有质疑,一行人立刻山林中奔去。 密林山石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楚昭等人投身其中很快隐匿了行踪。 但追杀并没停下。 ...... ...... “山贼”们箭如雨。 一支箭擦着楚昭的头顶飞过,小曼伸手将她按下去。 “我有分寸。”楚昭忙对她低声说,“你忙你的。” 她虽然在那夜京城动乱中骑马持刀厮杀过,但比不了小曼,小曼跟她年纪差不多,身手老练得很。 她有分寸不逞强免得添乱。 小曼警惕看着四周,对站在一棵树上的男人指了指一个方向,那男人立刻几个飞跃到了崖壁边,拉弓射箭,山下响起了几声惨叫—— 山下的箭雨也暂时停下。 “这些人是兵将出身。”老白从另一边挪过来,低声说。 其实不用他说,楚昭也猜到了,这些山贼进退有据,有弓弩手有刀斧手还有盾甲—— “能看出来历吗?”小曼问。 老白摇摇头,脸上有几分惭愧,他到底是一直在京城,对京城外郡府的兵马不熟悉。 “看不出来也不奇怪。”楚昭低声说,“他们既然要对我动手,自然会掩藏身份。” 要么是中山王的人,要么是三皇子赵氏余孽,要么——没有其他人了。 以后或许会有。 楚昭自己笑了笑,但目前,想要她死的就是这两人。 中山王的可能性最大。 这一路上最大的危险就是中山王。 中山王现在和朝廷呈现诡异的平静,朝廷没有对中山王发难,中山王也保持着沉默,既不参加先帝先太子的葬礼,也不对新帝表达恭贺,就好像消失了。 中山王当然没有消失,朝廷和中山王之间也没有真正的平静,先是朝廷兵马谢燕芳的人马都在追捕萧珣,然后又调动兵马围中山郡,钟副将回边郡后,也调动了兵马向中山郡去,和朝廷前后合围—— 中山王自然也知道兵马围来了。 但目前谁都没动手,双方似乎都在等着,等着,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 所以楚昭特意绕开了中山郡,避免成为那个机会。 但现在看来,中山王可没放过机会。 她的动向隐瞒了满朝文武天下人,但不一定能瞒住中山王,皇城虽然清理了好几遍,但中山王经营这么多年,眼线哪能轻易就被清除。 难道这次还是要死在萧珣手里? “娘娘。”老白看着楚昭,低声说,“他们似乎也怕被人知道,所以人马并不多,我们又抢先占据了优势位置,暂时不会有危险,再想办法惊动当地的驻军,必然能击退这些山贼。” 小曼他们选的位置的确不错,山贼们一开始放火,没能损伤,现在射箭,又因为地势功效甚微。 楚昭环视四周,背后是最高的峭壁,前方有一片空地,没有林木,只有山石嶙峋,形成了天然的防护围墙,又居高临下,站在山石后,宛如高高的城墙。 但,暂时能有多久? “我们能有的安排,他们自然也会防备。”楚昭低声说,看向前方山林中,安静的山贼所在又些许的骚动,似乎离开了,这并不正常。 她再看四周,人手太少了,先前一番厮杀,二十人折损了五人,余下的又有七八人带了伤。 就算这位置再好,这些人也撑不住的。 老白自然也知道,他郑重说:“娘娘,让这位姑娘带着你离开,我们就是拼死,也要保证你平安离开这里。” 只要离开这里,就有机会求救了。 阿乐在一旁攥紧了兵器,跟着点头:“小姐,你快跟小曼走。” 她是不会走的,小曼只能带一个人,她不能成为累赘,她愿意为小姐拼死挡住贼人。 楚昭摇头看着起起伏伏的山林:“山林外什么情况我们更不清楚,没有了掩护,也很危险。” 一直安静无声的小曼听到这里,蹭地站起来。 “我去找人手!” 她扔下这一句话,不待楚昭老白等人反应,握着长刀三步两步冲向了前方。 “掩护她!” 楚昭只来得及喊一声。 伴着这声音,老白等人拉弓射箭,而对面的山林也再次响起呼喝声。 箭雨再一次铺天盖地。 ------------ 第三十六章 山间 鹰嘴山山高林深,行路不便,商贾避开,城镇村落也几乎没有。 在这里当山贼,日子并不好过。 丁大锤原来是猎户,因为与乡绅大族结仇,逃出来落草为寇,无数次幻想着有一天携带兄弟们呼啸而归,乡绅一族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场面—— 只可惜十年过去了,这一幕还没出现,而且—— “老大!”旁边有人兴奋地拍他胳膊,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低低,“野猪,野猪——” 丁大锤一巴掌把这人按下去:“别吵。” 他屏气看着对面密林出现了黑影,黑影原本悠闲自得吃草撞树,忽的一脚踩到陷阱机关,两根木钉从地下钻出刺入黑影的咽喉—— 野猪发出一声惨叫,整片山林都颤抖起来,但野猪没有倒下,而是狂奔,好巧不巧的正冲丁大锤所在而来。 被丁大锤按着的男人都要跳起来了:“老大,快跑啊。” 丁大锤松开了他,男人兔子一般跑开了,跑了几步回头看丁大锤没跟上来。 “老大!”他大喊,眼睛瞪圆看着丁大锤。 丁大锤还站在原地,举着猎弓对准了狂暴奔来的野猪—— 疯了吗!男人声音都变了调:“老大,别——” 野猪越来越近,狂风夹杂着腥臭气血腥气扑来,丁大锤大吼一声,双箭离弦,稳稳的穿透野猪的眼睛—— 伴着男人变调的叫声,野猪栽倒在丁大锤面前,地动山摇挣扎,片刻后抽搐不动了。 男人也噗通跪在地上,深秋寒凉,背上出了一层毛汗。 “大哥。”他好容易才缓过神,跌跌撞撞跑过来,“你可吓死我了。” 丁大锤神情淡然,将手臂挥动:“没什么怕的,野猪就是看起来吓人。” 什么叫看起来吓人,男人看着野猪所过之处,被犁过一般,碗口粗的树都被撞断了—— “怎么了!”“抓到什么猎物了?”“动静真是大——” 四周有七八人此时也奔过来,一眼看到地上的野猪,惊喜地欢呼。 “是野猪!” “好厉害!” “真是个好猎户!” 前边的恭维丁大锤都坦然受了,听到第三句有些不悦,呵斥那人一声:“说什么呢!我们是山贼!” 他是山贼的,怎么又成了猎户了! 说话人讪讪,忙大声称赞“老大最厉害的山贼!” 但听到这句话,丁大锤并没有欢喜,而是神情更黯然,说:“我现在不是老大,咱们现在有新的首领了。” 男人们神情也变得复杂。 有人愤慨:“老大,你永远是我们老大,我也只认你是老大,女人怎么能当老大。” 但也有人扭转头,回避看丁大锤,避开的视线落在野猪尸首上,这个老大打野猪是很厉害,但那个老大,就算是个女人,能把丁大锤打得像死猪—— 丁大锤也看到了这些躲闪的视线,他没有发怒呵斥,有什么资格呵斥,他技不如人,现在能留下这条命,都是那人恩赐。 这事想起来还有些不可思议。 前一段有几人突然出现他们寨子,说打劫。 打劫。 丁大锤现在想到那一刻,还觉得好笑。 他们是山贼不假,但一年到头打劫不了几次。 鹰嘴山荒僻,路不好走,有钱人都从靠近郡城的地方走,那里有宽阔平坦的大路,有繁华的城镇,有威武的驻军——这里一年到头也没多少人经过,经过的也是附近的穷人。 打劫十次有五次连一件破衣都捞不到,运气不好还会被缠上,被打劫的人哭着喊着要当山贼,只求能吃口饭—— 他时常会怀疑这到底是谁打劫谁! 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有人跑到山贼寨子里打劫了。 更好笑的是,这几人中还有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带着斗笠垂纱遮住了面容,但依旧能看出是个娇滴滴的妇人—— 他们当时又是愤怒又是好笑,要给这些不知哪里来的家伙们一个教训,但没想到—— 对方六个人干倒了他们三十多人,并且还做到了只伤不杀,伤甚至也不是皮肉伤,而是让他们扭筋卸胳膊—— 而那个娇滴滴的妇人,只挥动了几下鞭子,丁大锤那两只能百步穿杨的胳膊都被卸掉了,脚筋也扭了,五大三粗的汉子像个破布娃娃被挂在树梢上。 想起那一幕,丁大锤此时此刻还腾起羞愤以及畏惧。 从树梢上俯瞰那几人,尤其是那个女人,宛如地狱来的恶魔。 这是官府来剿匪?官府什么时候有这么可怕的人手了? 但整个山寨没有还手之力后,那几人并没有拿着他们的头去官府领赏,而是说山寨归他们了,那个女人更是说,以后她就是新头领。 她面纱低垂,长鞭在腰上卷着,金丝闪闪宛如漂亮的腰带,勾勒腰肢纤细似乎一摇就断,她声音轻柔地说:“这就是,打劫。” 这世道,当山贼都要被打劫,还是被女人打劫,丁大锤等人还能怎样,俯首认命,那女人果然没有夺他们性命,将他们筋骨恢复如常,就此成为新老大。 不止如此。 这落鹰山另外两个山寨也没逃过。 这这一片绵延山脉如同一只匍匐在大地上的鹰,分散的山便各自以形状命名。 因为山大猎物多,所以也不只丁大锤一群猎户——呸,山贼,因为山高林深,易守难攻,适合突袭,所以还有其他的山贼藏匿其中。 说起来三个山寨也没少争斗,都想吞掉对方,但因为旗鼓相当,最终只能划好方位井水不犯河水。 没想到今时今日他们三个山寨都被别人打劫吞了,融为一体。 “好了。”丁大锤收起复杂的心绪,“弟兄们还活着,还在一起,当不当老大都一样。” 说罢示意大家抬起野猪“——带回寨子里——腌起来!” 男人们抬着野猪,其中一人忍不住说:“也不知道老大长什么样,一定很漂亮——”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丁大锤踹了一脚。 “不想死就少说废话。”丁大锤冷声说,“她能当老大,跟长什么样无关。” 男人忙缩头不敢再嬉笑。 一行人抬着野猪向前走,刚走两步,就听得山林里有尖锐的鸟鸣。 这鸟鸣让在场的人一愣,丁大锤瞬时想起,那新老大来的时候,山林里就是这种鸟鸣——急促高亢尖锐,如同攥住了心尖。 出什么事了? 紧接着鸟鸣声一停,旋即整个山林都响起了鸟鸣,铺天盖地,令人心颤。 “出事了。”丁大锤喊,“把野猪扔下,快回去。” 男人们扔下野猪跟着丁大锤向山寨跑去,还未到寨子前,眼前先出现一个身影。 那也是一个女子,但跟新老大不同,身形娇小,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 “谁在这里——”鸟鸣化成了尖锐的喊声,她大声喊,“是谁——” 她手里握着的长刀闪闪发光,冲向寨子。 丁大锤停下脚,如今的山寨并不是先前的山寨了。 寨子四周,暗藏着杀机。 他见识过。 当时并不是所有山贼就真俯首认命,隔壁山寨的常癞子趁夜黑跑来突袭,结果刚到寨口,就如同撞上了大网,那金光闪闪的大网锋利如刀,一瞬间将常癞子大卸八块—— 那血腥的一幕,彻底让所有人都再不敢有任何念头。 这个女孩儿想闯寨子,下一刻也会—— 下一刻,丁大锤视线里那女孩儿划过了虚空,进入了寨子。 同时寨子里有一个女子的身形飞掠而出,斗笠下的面纱随风飞扬。 丁大锤攥住了手,两女相逢,谁更胜一筹? 但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血肉横飞。 “姑姑!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呐。” “姑姑——你来了太好了——她好危险——呜呜呜——我好害怕。” 女声急切和轻柔交织,然后只有哭声。 女孩儿扑到了新老大的怀里,如同孤鸟归巢。 ------------ 第三十七章 静候 “小曼很厉害了小曼很厉害啦。” 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反复说,就像小时候低吟的摇篮曲。 小曼伏在温暖的怀抱里,哭得鼻头发酸。 姑姑临行前说过,她会在沿途安插人手,以备小曼不时之需。 适才楚昭也好,那个将官老白也好,虽然谁都没说,但小曼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准备好赴死了。 如果楚昭死在这里—— 她不管不顾的冲出来,无头苍蝇一般不停的呼唤着寨子的暗号。 她其实也没想会得到回应。 他们从京城离开仓促,还不停的变幻路线,走得还是偏僻的地方,从边郡出来后,她已经知道大夏有多大—— 当真听到回应的时候,她都不敢相信,更别提现在还看到了姑姑。 姑姑亲自来了,姑姑来了,姑姑在呢。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厉害,小小年纪就能骑马杀人,敢带着一行人离开熟悉的环境奔赴京城,在京城还杀进了皇宫。 她小曼天不怕地不怕。 但此时此刻,扑进姑姑的怀里,她才知道她多无助,多害怕,她一直都是姑姑保护着的那个孩子。 “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啊。”姑姑的声音轻轻给她解释,手拍抚着女孩儿的后背,“自从接到你的信后,我虽然没有当过官,但也知道伴随位高权重的必然是危险,我就亲自出来了,在路上多收几个寨子,就能耳目更明——” “曼曼别怕,就是没遇到我,你一定遇到其他人,咱们寨子的人都出来了,从京城到家每一条路都有咱们的人。” 肯定走不到京城,那就在路上多走几步,就离那女孩儿更近一些,心里也更安一些。 怀里的小曼猛地起身——现在不是贪恋家人的时候。 还有家人面临生死危急。 “姑姑。”她抓着女子的胳膊,“快,楚昭正在被围攻。” 女子看着她点点头:“我知道。”伸手擦小曼脸上的血。 小曼不用低头看也知道此时自己的形容多骇人,满身都是血吧,看到她这样子,姑姑一定猜出来出事了,但姑姑还是将她抱在怀里安抚—— 楚昭,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不能让楚昭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他们人数并不算很多,但是很厉害,楚昭和老白说,是官兵,是精挑细选的悍勇,来袭杀。” “我们已经退到了这个方位。” 小曼手在地上划方位,虽然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已经恢复了清晰,女子也不说话,认真地看她画出的地形图。 另有三四个男人也从远处飞掠而来,站在一旁神情凝重看,再听小曼说话。 ...... ...... 当看到那女孩儿扑倒新老大怀里呜呜呜哭的时候,丁大锤就带着兄弟们离开了。 来的是人家的自己人,他们就不多管闲事了。 丁大锤带着弟兄们去把适才扔下的野猪抬回来,让新来的客人尝尝他们山里的美味—— 念头闪过又有些好笑。 这是为了炫耀吗?让这些人知道,他们这个山寨多值得被抢? 但丁大锤带着人还没走出多远,寨子里一阵急促的鸟鸣,伴着铎铎响—— 这是集合令。 鸟鸣是新来这些人惯用的方式,但时日尚短,口令繁多,丁大锤等人都记不住,所以就用木铎。 丁大锤等人快步奔回寨子,见新老大带着那女孩儿走出来。 站近了可以看清那女孩儿形容狼狈,身上血迹斑斑。 “弟兄们。”新老大声音轻柔,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内,“有大生意来了,大家一起去发财。” ...... ...... 夜幕降临,山间似乎瞬时被黑暗吞没。 安静的如同无人存在。 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声。 阿乐微微站起来,向前方眺望,前方也没有先前的箭雨,火光,吼叫,先前在为了掩护小曼一场激战后,敌人似乎退去了。 这似乎是个很好的离开这里的机会,但不管是老白还是楚昭都没有说这句话。 有斥候还跟老白低声感叹“小姐真沉稳。” 虽然楚昭是皇后,但从那晚见到是楚将军的女儿,他们就习惯称呼小姐,龙威军不是大夏的兵马,是先帝和楚将军的私兵。 皇后是天下人的皇后,小姐是他们的小姐,是不同的。 “这还用说。”老白低声说,“你又不是没见过小姐勇武。” 虽然那晚的场面没有此事凶险。 斥候低声说:“我当然知道小姐勇武,我是说小姐勇武但不逞强。” 自从遇到匪贼后,楚昭一直跟着他们进退躲避,一句话都不多说,更不指挥,明明前方怎么看敌人都退了,她问都不问一句我们要不要突围—— 这边两人低声说话,另一边楚昭伸手将阿乐按下来:“不要站着,小心暗箭。” 阿乐再次和楚昭一起躲在山石后。 “不知道小曼怎么样了。”阿乐忍不住低声说。 楚昭道:“别担心,她年纪虽然小,但非常沉稳,做事有分寸。” 阿乐点点头,她没有猜测小曼死了或者跑了,反而坚定认为,小曼就是她们的希望。 老白从一旁挪过来,低声说:“从这里到最近的官府快马也要半天,再加上来回——殿下,熬过今晚就好。” 这夜晚可不好熬啊,楚昭点点头,想到老白看不到,又嗯了声:“今晚必然是一场恶战。” 他们等待援兵,敌人自然要防备援兵,一定会争取在援兵到来之前,干掉他们。 一支火箭就在这时候突然闪现。 宛如一道光撕开了夜色。 老白大吼一声“迎敌。” 火光吞噬了山里的夜色,但连绵的大山又如同屏障,将这一切隔绝在深山里。 远离山外的平原上,哪怕站在最高的塔上,也看不到山里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怎么样了。”萧珣自言自语。 铁英皱着眉头:“都这么久了,竟然还没拿下,他们人数根本不多。” 萧珣转头看他:“铁英,你又轻视她了,你忘记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了吗?” 高塔里灯火点点,可以看到铁英一瞬间涨红脸,羞愧更多的是悲愤。 萧珣不再看他,看向外边的夜色:“我此时此刻本应该在皇宫,御花园里有一座玲珑山,山上有一座玲珑阁,我小时候在皇宫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去那里玩,站在玲珑阁上能看大整个皇城——” 他的眼神幽远。 “皇城,那么大。” 他小时候是畏惧这个庞大的皇城,想着要从这里出去多难啊。 那时候畏惧是因为他还小,因为无知而害怕。 现在当然不会害怕了,反而会想,皇城这么大,如果能凌驾它之上,做它的主人,感觉一定很好。 只是可惜,他差一步。 铁英将手一攥:“都是楚氏女干的好事!我这就去把她抓来!”说罢就要从高塔上跳下去。 萧珣按住他:“急什么啊,等她被抓了,我们再去救她,不更好吗?” ------------ 第三十八章 希望 这叫,英雄救美。 中山王听到的时候哈哈大笑。 “儿子你做这个真是太熟了。”他说,“这都一而再再而三了。” 第一次初见的时候,萧珣把落水的女孩儿救起来,不过女孩儿并没有感恩,也更没有道谢。 第二次就更不用说了,因为这女孩儿,萧珣下了水,但那女孩儿在岸上看热闹。 这第三次,女孩儿被赵氏余孽,三皇子余党,杨氏余党,西凉奸细等等不管什么之类的贼人劫持,然后萧珣将她救出—— 会成功吗? 中山王挪揄地问儿子。 铁英自然不会嘲笑公子,只是觉得没必要。 “那楚昭奸猾,怎么会信?” 甚至只要萧珣一出现,楚昭就能确定那些围攻她的人,是萧珣安排的。 不过,铁英不待萧珣开口,就又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世子是救给天下人看的。” ..... ..... 如今朝廷和中山王看起来很正常,但其实汹涌暗潮藏不住了,中山郡外不断增兵,边郡那边也有大批兵马移动过来。 整个中山郡都被围起来了,进出比先前核查严苛,此时的名义依旧是追查三皇子赵氏余党,但相信用不了多久这叛贼乱党名单上就会出现中山王。 当然,对中山王府来说这没什么畏惧紧张,更没有惶惶不安。 中山王从离开京城来到中山郡的那一天起,就一直等候着朝廷将他认定为叛贼乱党。 习惯了,也早有准备了。 京城朝廷皇城的消息不断的送来,大到朝堂决议,小到皇后大典穿什么样的鞋子,萧珣都知道。 当听到皇后和小皇帝一起登基大典,一起坐在朝堂上听政,中山王还抚掌赞叹:“厉害厉害,真是虎父无犬女。” 萧珣笑着纠正:“父王,应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楚岺可不敢,也不想这样做。” 但楚昭敢,而且要。 那女孩儿并不是谁的谁,而是她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的主意。 听到铁英的话,萧珣笑了笑,以前的确是这样,那女孩儿在他眼里跟天下人一样,他对她笑对她恼火对她如何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但现在么—— 他看向远处的夜色,微微一笑:“不,这次,我是做给她看的。” 他要让她看看,他能救她,也能杀她。 他不怕朝廷兵马,也不怕谋逆罪名。 她想要当皇后,他也可以让她如愿。 “去告诉那边的人。”对铁英吩咐,“抓住他们后,当着她的面把其他人都杀了。” 铁英应声是,挑挑眉:“那楚小姐会被吓坏了吧。” 这也是让她知道,这世上的算计并不只是落个水赠一个婢女,而是会死人的。 萧珣笑了笑:“她胆子很大,倒是不会被吓坏,但一定会很伤心。” 伤了心,就很难忘记他了。 ...... ...... 山外夜色安宁,山里火光腾腾。 杀气让整个山林都颤动起来。 楚昭站在山石后,紧贴着崖壁,看着前方似乎漫天遍野的火把。 “他们先前退去,不仅仅是为了引诱我们突围。”她说,“是去等援兵了。” 这一次进攻的人马比先前多了很多,他们势在必得。 楚昭再看四周,幸存的人已经都带伤了,最关键的是,他们箭矢不足了。 阿乐已经开始往下扔石头了。 “小姐。”她回头看,“你别怕,只要我们熬过今晚——” 那些人不会让他们熬过今晚的,楚昭对阿乐点头:“我不怕。” 她的确不怕,大概是因为没有太大遗憾了吧,虽然还是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但——阿九一定会替她转达自己的心意。 父亲会知道她为了见他多努力,也会明白她对他的心意,他在她心里一直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不像上一世,她当了皇后,只冷漠地给父亲一封信,叮嘱他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给她带来麻烦。 还有,萧羽救下来了,邓弈和谢燕芳联手坐朝堂,这一世萧珣要想当皇帝就只能做反贼了。 还有,龙威军交给了阿九,钟叔他们的将来也不用担心,阿九不会像萧珣那样漠视消耗他们的生命。 还有,伯父一家,楚棠是个聪明人,知道靠山是楚昭,她死了,楚棠按照先前她叮嘱的那样,立刻带着全家退避山野。 她可以安然赴死了。 死了之后先跟母亲团聚,再等父亲到来,一家三口也就能在一起了。 不过,她没有见过母亲,都不知道长什么样,遇见了也认不出来吧? 她其实也不太知道怎么跟母亲相处。 楚昭略有些紧张,用力将一块山石推下来。 ...... ..... 似乎整个落鹰山的猛兽都跑到这里,虎狼野猪甚至野鸡山兔,整个山林都在摇晃,地面飞土走石。 饶是丁大锤也不由咽了口口水,攥着修好的猎弓,手心出汗。 这个生意可不小啊,打得也太激烈了。 甚至新老大直接告诉他们,人手不够,让他们把漫山遍野的野兽都赶出来。 “老大。”身后跟着的兄弟们声音颤颤,“这,这咱们打进去,是寻死吧?” 这新老大是怎么回事啊?就是打劫也要掂量斟酌,有时候羊再肥,也不是每一只都能抢的。 眼前这动静,这哪里是肥羊,这是怪兽吧。 耳边响起尖利的鸟鸣,丁大锤不由打个寒战。 鸟鸣一声接一声,催促。 丁大锤的耳边也响起新老大适才召集大家说的话。 “陈县县衙门口就悬挂着你们这些山贼的肖像。” “你们能存活至今,不是因为官府奈何不了你们,而是懒得管而已。” “一旦官府需要功绩了,就会立刻解决你们。” “你们这些人,真以为自己能在山里打一辈子猎吗?” “你们不是猎户,你们才是猎物。” “今日跟我做了这笔大生意,以后,人,钱,物,你们都有了,那时候,你们才是真正的猎户。” 什么猎户,都说了,他们是山贼! 丁大锤脚下颤颤,他抬起脚猛地一跺落在地上,将猎弓举起,搭上三箭,高呼一声。 “此山是我开——” ..... ..... 不管是长矛投掷,滚石,以及自己人的尸体的阻挡,还是有十几人突破防御。 这十几人身轻如燕,灵活如猿,越来越近,近到楚昭能看到他们狰狞的笑。 老白比他们更快一步,握着长刀飞掠而出,刀光乱舞,最先冲过来的五个匪贼滚到在地上,尸首分离。 紧随老白更多的人冲出去,有龙威军,也有小曼留下的人,用兵器和自己的身体迎战,这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了。 阿乐攥着手里的刀拦住楚昭:“现在还不是时候。” 楚昭本也要冲过去了。 “小姐,你冲过去如果死了,大家死得更快。”阿乐认真说,“你活得越久,大家才能活得久。” 所有的拼杀都是为了守住楚昭,如果她死了,大家一口气也就泄掉了。 楚昭当然也知道,但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为她而死去,真的生不如死—— 一个匪贼从后方扑来,一刀斩断了一个龙威军兵士的双手,那兵士发出痛苦的哀嚎,但却没有就此倒下,而是用没有手的双臂死死的抱住匪贼,撞向另一个举着刀的匪贼,长刀刺穿了他们两人—— 楚昭想要闭上眼,但又死死的瞪圆,要自己看清楚,看清楚这些人是怎么为她死的。 不能像那一世,那一世为她死去的人那么多,她连知道都不知道。 “小姐。”阿乐喊道,举着刀站在她身前,“他们都死光了,还有我一个。” 楚昭刚要说什么,忽听远处厮杀声陡然拔高,夹杂着“敌袭!”“快向后去!”“有敌袭了!” 敌袭,这是匪贼喊的,匪贼的敌人,那自然就是他们的援兵! 有援兵了! “小曼叫来援兵了!”楚昭大喊,“小曼叫援兵来了!” 有希望了! 她一声声高喊“援兵来了!援兵来了”,将希望送出去。 ------------ 第三十九章 晨光 博杀声震动天地。 四面八方整个山林似乎都陷入了混战,到处都是人,都处都是杀声,这边飞箭如雨,那边落石如雷,甚至还有野猪在其中狂奔。 狂奔的野猪皮糙肉厚,身上插满了箭也能冲过来将七八人撞翻。 黑暗里的山林如同大海掀起了狂涛。 尚未近前的铁英勒马,这种场面他当然没有畏惧,但很震惊。 “怎么回事?”他说,“哪来的援兵?” 前方一人也很震惊:“我们一直守着路口,并没有见到官兵。” 真的假的?虚张声势?铁英催马原地转动,按着腰里的长刀,神情沉沉:“不信他们能有多少援兵,就算有,我也能拿下她一人——” 他要催马上前,身后又传来呼唤声。 “陈县的驻兵集结了,似乎是要向这边来。” 这附近最近的驻兵就在陈县,铁英一惊,陈县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消息怎么可能走漏这么快?”他惊问,“不是说了没有放走任何一人?” “千真万确没有人从这里逃走。”那人再次重申,“而且就算有人逃走去报信,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够来回。” 那就是说附近的驻兵也关注着楚昭的动向? 要是驻军也赶来的话—— 他倒不是怕这些官兵,怕的是泄露世子。 如今朝廷和中山王还没有撕破脸,就是等一个机会,或者说把柄—— 毕竟先前世子挑唆楚岚杀皇长孙没有证据,楚昭她也不能将她伯父推出来送死。 如果此时萧珣被抓到围杀楚昭,那朝廷立刻就能对天下宣告中山王大逆不道,发兵讨伐。 说不定这也是楚昭和朝廷故意设下的陷阱,以身引诱中山王——上次在楚园落水不也是这个手段? 马蹄在地上刨动,一转。 “走!”铁英说。 身边的人应声是,挥动手中的火把,片刻之后,人马宛如黑云滚滚跟随铁英一起消失而去。 ...... ...... 蒙蒙青光笼罩山林的时候,厮杀声已经消失了,唯有山火还在噼里啪啦的燃烧。 楚昭和阿乐穿行在伤者中努力施救,能多挽回一个性命就多一个,她们身上脸上满是血。 小曼奔过来时差点没认出来。 楚昭也已经看到她了,张开手就扑过来:“小曼,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小曼猝不及防被抱个满怀,虽然日夜不离有些日子了,但她们说话可不多,也不熟! “你,你——”小曼伸手推她,看着女孩儿血污满脸上的笑容,话到嘴边变成了嘀咕,“我能有什么事!” 又哼了声扭开头。 “这算什么,小事一桩。” 楚昭摇着她连连点头:“是是,小曼太厉害了。”说着落泪。 被吓坏了吧,也的确是很凶险,楚昭哪里受过这种惊吓,虽然京城动乱那一夜也很凶险,但跟这次相比,真不算什么。 一定吓坏了,吓到抱着她哭——她只能抱着她哭,其实...... 小曼忍不住回头看。 楚昭察觉,问:“你在找什么?” 她跟随小曼的视线看去,火把燃烧夜色恍惚的山林里,杂乱走动很多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但楚昭的视线莫名的落在其中一个身影上。 距离不太远,那个人站在一棵大树旁,忽明忽暗的火光让人变的若隐若现似真似幻。 虽然,但,这好像是个女子? 除了小曼,阿乐和她,还有女子来了? “那是——”楚昭不由问。 谁? 但就在她开口的瞬间,火光晃动,那个身影消失了,像是转身去忙碌,眨眼混入山林乱走的人群中不见了。 “什么?”小曼在旁问,声音似乎不耐烦。 楚昭收回视线,看着她问:“这些人手是从哪里找来的?” 小曼哦了声:“这是我在山林中遇到的——猎户。” ...... ...... 清晨的日光散落,光影闪闪,不知人间惨烈的鸟儿恢复了安静,在林间跳跃脆鸣,丝毫不在意满地血腥。 丁大锤带着余众跟另外两个山寨的余众聚在一起,当初见面就红眼的他们,此时眼睛也是红的,不过不是互相看对方看的,而是熬的。 他们也没有互相攻击,而是劫后余生的挤在一起,互相搀扶,视线都看向不远处一群人。 大概有十几人。 这十几人看起来很诡异。 有女孩儿,有很明显带着官兵气势的人,也掩饰不住草莽气的人,怎么看这些人都不应该是一起的。 这伙人就是新老大说的大生意? 丁大锤低头看脚下被血染红的地面,昨晚的打劫真是太激烈了,他们三个山寨几乎死伤了一半——终于抓到肥羊了。 但那个明明扑入新老大怀里哭的女孩儿,怎么又跟这些肥羊站在一起,还满口胡诌。 “我当时着急向跑出去找官府,然后就遇到了他们——说是山里的猎户,这些好心人听说我们遇到匪贼,就见义勇为义愤填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她把自己知道的字话都说完了,然后对丁大锤等人施礼。 “多谢诸位乡亲救我们。” 现场一片安静。 被道谢的乡亲们没有连连称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楚昭老白的视线则看着乡亲们手里的兵器——刀枪剑戟,什么都有,山里猎户打猎装备还挺齐全的啊。 深山,夜里,这么多的猎户——怎么可能。 楚昭和老白不用猜也想到他们的身份了。 山贼。 是真的山贼。 真是有意思,假的山贼要杀她,真的山贼救了她。 虽然不知道小曼怎么说服这些山贼来救她,但肯定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不过既然小曼不愿意说,也没必要非要追问。 在片刻的凝滞后,楚昭郑重施礼:“多谢诸位乡亲救我们,大恩必报,当重金酬谢诸位。” 听到重金两字,丁大锤等人眼神凝聚。 “我家家财万贯,父母对我珍爱如宝,你们不止是救了我,也是救了我一家。”楚昭继续大声说,“除了钱财财物,你们有什么需求,我父母一定都应承,尽管如此,也难以报答诸位对我一行人的救命大恩。” 她说着再次大礼一拜。 这是真心话。 如果不是这些山贼,她这一世的生命就终结在这里了。 所以她不会追问他们为什么来,又要图谋什么,她只需要感谢他们。 老白等人也都跟着施礼,齐声高呼:“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虽然人数不多,但齐声呼喝也怪吓人的。 丁大锤等山贼一惊,听这些感激的话,再看这些人郑重的大礼,一时不知所措。 而新老大不知道哪里去了,黑夜里冲杀的时候还一直能看到她呢——冲锋的时候她在前方劈山斩海,而当他们畏怯的时候,她又出现在他们后方,斩断他们逃跑的心思。 新老大的人混在他们中间——有人在后戳了他一下。 丁大锤是个机敏的猎户——山贼,他立刻结结巴巴说:“客,客气了。” 他的视线也不由看向那个叫小曼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也看向他,忽的对他挑了挑眉。 “大生意。”她用口型说。 丁大锤神情变幻一刻,大概明白了,这事其实也不稀奇。 先派钉子潜入肥羊中,然后再趁着肥羊遇到危险的时候,杀出来,虽然大多数是趁火打劫,但也有一种手段是装好人,博得肥羊的信任,再然后就—— 说白了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看看惨烈的现场,这个女孩儿一行人竟然被那么多人凶悍围攻,越危险就意味着利益越大。 甚至新老大突然打劫他们几个山寨,并不是真的只为霸占这座山,而就是为了这一刻。 如此深谋远虑—— 可见真是大生意。 ------------ 第四十章 咫尺 深秋的太阳高远,大地上腾起的灰尘,疾驰的兵马似乎绵绵不绝,遮天蔽日。 路上的行人都惊恐不安的避让。 “怎么回事?” “这么多兵马?” “西凉打过来了吗?” 萧珣坐在马车里,掀着车帘,一手掩着口鼻遮挡灰尘,和路人一样好奇地看着兵马。 兵马很快过去了。 路人们重新在大路上行走,因为惊惶不安脚步都加快。 “殿下。”车夫铁英回头低声唤,“我们该走了。” 萧珣非要亲眼确认是真的兵马过来,才肯走。 “走吧。”萧珣说,有些无奈,“回去又要被父王笑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笑多了,也就不觉得好笑了。 为什么面对那女孩儿,总是不能顺心顺意呢? 真是让人恼火。 ...... ...... 山谷里响起的马蹄声,以及地面的震动,让刚走出来的楚昭一行人一惊。 难道还不肯罢休,这是要明目张胆的刺杀了? “是官兵!”斥候当先奔来,喊道,“是官兵来支援了。” 官兵啊,楚昭松口气,向身后遥看,隐隐见如云的旗帜,以及铠甲相撞声。 “官兵来的好快啊。”她又有些惊讶。 小曼在一旁哼了声:“是挺快的,能赶上给咱们收尸。” 楚昭笑道:“别这么说,是我没告诉他们动向,他们不知道我会遇到危险,此时此刻能赶来,已经是很快了。” 小曼将头转向另一边不说话了。 ...... ...... 大军停在不远处,将官被带过来,大礼参拜:“见过——” 楚昭忙制止他:“我隐瞒身份行路,大人无须多礼。” 那将官僵硬地站好,应声是,刚要自责,楚昭又再一次先开口,说不怪罪他来迟,本就是不让人发现,他们不知道也不为罪。 “把山上清理干净。”楚昭只道,“看看能不能查出身份。” 如果能查出是中山王的手笔,那也是一件好事。 当然,楚昭觉得没什么可能,中山王既然敢做就必然笃定不留痕迹。 将官应声是领命,认罪也不用,多礼也不能,他想了想,转身唤人。 一个兵士疾步跑来,站定在楚昭面前,神情略有些拘束。 “这是陈县驿。”将官说,“是他报告我们您可能有危险,他手里还有紧急调令,才调动我们寻来——” 楚昭有些惊讶看向那个驿兵:“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 而且怎么知道她到这里了? 虽然她会告之驿站自己的动向,这是出行前阿九对她的要求,可以不被人探查,但经过某一地时,一定要留个消息。 “免得那小孩子缠着我问,我没办法回答。”他说。 但一般是离开的时候才说一声,也是跟阿九表明,我在平安通过这里了的意思。 陈县驿这边她还没送消息呢。 她以为驿站是被动接收消息的,原来他们竟然知道她的动向? 那驿兵从怀里拿出一张图,一张手令:“是上边有令传下来的,写着您这几日会到,如果第一时间没有您的消息,我们就要调兵寻找。” 几日会到?楚昭有些不解,伸手接过图,这是一张很常见的大夏西线驿站图,不常见的是—— 楚昭凑近一些,日光下图上每一个驿站名字旁边都有小字写了时间,几月几日到几月几日。 ...... ...... 站在路边的山林中,几棵大树山石掩映,路上的人们看不到他们,他们却能看清路人。 尤其是那女孩儿。 “你们看,她笑了。”女子掀着斗笠,轻声说,“这是看到什么好消息了?笑得真开心啊。” 在看到楚昭笑了的时候,女子的唇边也散开了笑意。 被人群簇拥的女孩儿在笑,隐藏在山石后的女子也在笑,但女子身边的人神情有些哀哀。 “寨主。”身边一个男人忍不住低声说,“你去见见她吧。” “我这不是见到了吗?”女子含笑说,她伸手按着心口,直到现在她的心还跳的压不住。 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时刻,惨烈危险,但在夜色里,她抬起头看到前方厮杀火光中出现的女孩儿,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唯有那女孩儿璀璨生辉。 这么久没见,阿昭长高了,也瘦了。 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女子这反应,让旁边的男人更难过了。 “寨主。”他有些急,“她都不知道你,这算什么见到,趁着这次机会,干脆——” “干脆什么?”女子打断他,嘴边的笑意散去,声音冷清,“借着救命之恩,让她认母吗?” 她看着大路上的女孩儿。 “我先前以她的性命做要挟,现在救了她,就可以一命抵一命,让她喊我一声母亲吗?” 她慢慢摇头。 “你们没听到吗?她说,她父母对她珍爱如宝。” “我,不配。” ..... ..... 日光普照皇城,在层层宫殿遮挡之下的值房里,视线有些昏暗。 桌案上摆着一张驿站图,此时有修长的手指在其上站上点了点。 “应该走到这里了。”谢燕来低声说,又几分不屑,“以她的速度,真是比不上我。” 谢燕来看着驿站图久久未动,深秋的日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跳跃。 直到门外有禁卫轻唤“都尉。” 谢燕来收回视线转过头,凤眼垂下,恢复了面容清冷:“什么事?” 禁卫将一封驿报递过来。 谢燕来看到标识立刻接过打开,内里只有短短一张便筏,头两个字闯入视线就让他眼微微一花。 “遇袭” 他深吸一口气才能看下去。 “但平安” 谢燕来闭了闭眼,一手拍在桌案上做支撑,咬牙骂了句“死丫头”。 这张便筏上的字迹清秀,很明显是她亲手写的。 “怕你担心,也不瞒你,我也有伤,但皮肉之伤无大碍,且得新护卫三十人,将继续前行,勿念。” 短短几行字看完,谢燕来坐下来,吐口气,楚昭急着报平安,详细情况没有都写出来——伤在哪里?袭击者是谁?新得的护卫又是哪里来的?可靠吗? 说怕他担心,还什么都不写!故意的吧? 他看向禁卫:“让张都将有了最新消息亲自来见我。” 禁卫应声是,退了出去。 谢燕来坐着将便筏看了又看,怕他担心?他有什么好担心?自责吗?因为是他劝说她去见父亲? 真是可笑,他是建议了,但想去的不是她自己吗?她难道不知道危险?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风险,他才不会担心,才不会自责! 谢燕来将手里的便筏团烂,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下来,将团烂的便筏重新铺展。 ------------ 第四十一章 童稚 相比于谢燕来在值房里走动坐立不安,谢燕芳已经稳坐许久未动,唯有官员们书吏们来来去去围绕着他而动。 桌案上的文卷似乎永无尽头,不过谢燕芳的形容仪态没有半点疲惫。 邓弈是觉得这样就会累到他了吗? 他虽然是个世家公子,从未做过邓弈这般小官杂吏,但大家族的事物比一县一郡少不了多少,甚至还要繁杂。 倒是邓弈,小官杂吏一跃高位,怎么样汲汲营营?难道还像以前那样送礼? 现在如果还送礼——谢燕芳握着笔忍不住轻笑一声,那真是成了笑话。 有太监疾步进来,恭敬施礼:“谢大人。” 谢燕芳看他,认得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含笑问:“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那太监无奈地笑:“陛下——”他看了眼四周,四周竖着耳朵听的官吏们忙退开。 谢燕芳对太监道:“无妨,有话尽管说,陛下说什么都可以。” 陛下九五之尊,就算如今只有六岁,亦是万人之上说什么都是金口玉言,就算说了不妥的话,有他谢燕芳在,也不用担心,能将不妥变成稳妥。 太监明白谢燕芳的意思,笑得更恭敬,说:“陛下要见谢大人,闹着不肯吃饭,奴婢们没办法——” 陛下是个小孩,但发起脾气来,他们不敢管——陛下轻易不发脾气,一旦发脾气,就没人能劝住。 先前也没觉得这样,自从皇后娘娘不在宫里后,就体会到了。 自从皇后娘娘离开,陛下晚上睡觉都不许灭灯,殿内灯火通明,睡不着吃不好,也开始发脾气。 但上朝读书陛下又都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半点不叫苦,他们也没办法让官员们来劝说,这种人后的情绪脾气,只能亲人们来安抚管教约束,现在陛下在宫里没有亲人了。 所以这个唯一的亲舅舅多么重要。 陛下这次发脾气也是说要见舅舅。 谢燕芳听了,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问:“陛下是找舅舅,还是谢大人?” 太监愣了下,这有什么区别吗?谢大人不就是舅舅,舅舅不就是谢大人? “你想想陛下是怎么说的?”谢燕芳提醒他。 太监想了想,确定说:“是要找舅舅。” 谢燕芳笑了笑,伸手往外一指:“去找谢燕来吧,他今日在这里当值。” 太监愣了下,谢燕来? 他当然知道谢燕来是谁,也是陛下的舅舅,而且地位也不低,如今整个皇城的禁卫都在他手里,但有谢燕芳在,陛下哪里需要见别的舅舅。 所以是谢燕芳太忙了,让兄弟去哄孩子? “去吧。”谢燕芳看出太监的胡思乱想,说,“陛下见了他,就不会发脾气了。” 真的吗?太监心想,陛下脾气可大了,但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和的世家公子,脾气也不会小,皇帝和谢三公子,他都不敢惹,那就只能听他们的。 就让那个谢燕来去见陛下,陛下有脾气就冲谢燕来撒吧。 ...... ...... 谢燕来沉着脸踏入皇帝的寝宫,还没来得及施礼,就见一个孩童哒哒跑向他。 “舅舅。”萧羽扑入他怀里,抱住他的腰。 跟在后边的太监吓了一跳,哎?怎么没有发脾气?陛下是没看清来得是哪个舅舅吗? 齐公公在后笑着跟着:“陛下慢点。”又对谢燕来恭敬施礼,“都尉大人。” 谢燕来板着脸,伸出两根手指将萧羽拎开:“臣还没见礼呢。” 萧羽摇晃站稳,仰着头看他,先道:“舅舅免礼。” 齐公公笑道:“陛下和都尉说话,奴婢们在外候着。”说罢主动走出去,看到还张大嘴愣着的太监,伸手推了他一下。 太监回过神,小孩子陛下脾气不好,谢燕芳脾气不好,邓弈大人脾气不好,齐公公这个后宫总管更脾气不好—— 别看他脸上带着笑,这一段后宫里多少太监宫女都死在他手里了。 太监打个寒战忙跟着退出去。 “找我什么事?”谢燕来将小孩推开,沉声问,看了眼那边的食案,“我可不会喂你吃饭。” 萧羽摇头:“舅舅,我找你来问别的事。”说罢牵着他的向内走,“你这边来坐。” 谢燕来抽回手,但没有再说什么,跟着萧羽向内去。 退到门口的太监回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喃喃自语:“原来真是找这个舅舅啊。” 走在前方的齐公公听到了,似笑非笑说:“看出来了啊?” 那太监忙跟上齐公公,两人一起站在殿外,太监看着齐公公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苦笑又讨好说:“您怎么也不提点小的一下,小的乱跑一通,让陛下久等了。” 齐公公看着他,嘴角带着笑,说:“因为陛下没有说。” 陛下只是说找舅舅,陛下没有多说多解释一句,就是让听得人误会,他怎么会提点这太监。 齐公公嘴边的笑又变得怅然,也许每个当了皇帝的人都会变了样子,哪怕是个六岁的孩子。 ...... ...... 一个小吏将茶放在桌案上。 “谢大人,请用茶。”他恭敬地说,“谢都尉已经去见陛下了,不知道是要说什么,小的让人去打听下?” 谢燕芳接过茶,道:“不用,应该是问皇后的事。” 皇后不再宫里的事没有对朝臣宣告,只说当时救萧羽时负伤,要休养了,所以不再上朝见客,朝臣们也不在意,巴不得她一直这样养伤不出现呢。 当然,谢燕芳身边的人都知道皇后去了哪里。 小吏哦了声,笑道:“原来陛下真是要找谢都尉啊。”又摇头抱怨,“这太监也是蠢,跑来打扰大人。” 谢燕芳笑了笑:“不怪他,是陛下让他这样做的。” 小吏愣了下,什么意思? “陛下故意让我知道,他要找舅舅。”谢燕芳说,“但要找的这个舅舅不是我。” 谢氏是小皇帝的外祖家。 太监们都知道朝中姓谢的是皇帝的舅舅。 但太监们不知道,皇帝称呼谢家的舅舅们是有区别的。 先前小皇帝会称呼他为三舅舅,自从入朝后,小皇帝干脆称呼他为谢大人,以示尊重。 舅舅这两个字,始终只有一个人才有。 谢燕来。 ------------ 第四十二章 开心 真的假的? 小吏听得愣愣,一个称呼还有这么大差别? “如果大人您真去了呢?”小吏问。 难道皇帝会哭闹给难堪? “当然不会。”谢燕芳笑,“陛下会跟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等我走了以后,会再让太监去请舅舅,这一次,他就会直接点名是要找谢燕来——”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摇摇头。 “不,应该是也不说话,直接跑出去,然后身后太监们不知所措地跟着,他一口气跑到谢燕来那里,然后扑过去喊舅舅,我有事找你。” 这样就足够了。 看到这一幕,太监们会惊讶反思,原来陛下不是找谢燕芳,而是找谢燕来?或者说,就算跟谢燕芳说过话了,陛下也会再找燕来舅舅说话—— 那么在陛下心里,燕来舅舅地位可想而知。 “公子。”他不由说,“你想太多了吧?” 皇帝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这都什么弯弯绕绕,再说了,这何必呢!一家人呢。 谢燕芳笑了,不是他想多了,皇帝虽然是六岁的孩子,但也是谢家人啊。 谢家人的心眼就是这么多。 小吏虽然看起来跟谢家没关系,但其实是谢氏将他安置到如今的官位,他实则是谢氏的家仆,谢家人什么样他很清楚。 既然谢燕芳这样说了,他认真思索一刻,说:“因为谢燕来那日守城有功,陛下要抬举他?” 但就算谢燕来守城救护陛下有功,他的身份地位在天下人眼里也不能跟谢燕芳相比。 所以,陛下故意踩谢燕芳,利用谢燕芳让人都知道谢燕来的地位。 小吏的眉眼顿时犀利,他可不认为这是陛下想出来了,一个小孩子心眼再多,也是别人挑唆的! 这个谢燕来自以为抓住了救护陛下的大功,就要贪心不足了? 荒唐,可笑。 他知不知道,就算有救护陛下的功劳,谢燕芳一句话就能让他在这个朝堂消失,让他在家里消失。 什么谢燕来救护大功,那应该是谢氏救护陛下大功。 看着小吏的神情,谢燕芳笑了。 “不不。”他摇头,“陛下也不是为了谢燕来,不是对谢燕来多好,而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件事。” 所以太监才会来到他面前,兴高采烈地说皇帝请他。 小吏呆住了,这这,他真不懂了,这都是什么? 谢燕芳抿了抿嘴,眼中带着笑意,又无奈。 那孩子,恨他。 从那天清晨他来到宫廷,萧羽喊着舅舅越过他扑向谢燕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一夜之间孩子失去了父母,恐惧仇恨总要有个出口,这仇恨不止是对着仇人,还可以是对亲人。 尤其是一直崇拜倾慕的亲人。 没能救了他的父母,也没能在危险的时候救护着他。 他以前有多倾慕他,现在就有多恨他。 而且也不遮掩,用这种笨拙的手段要让他知道。 当然,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能做到如此已经不错了。 不愧是谢家人。 谢燕芳看着小吏,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更不要去为难谢燕来。” 小吏神情钦佩:“公子真是容人之雅量。” 谢燕芳笑了:“这点小事,小孩子脾气而已。” 他当然也会不容人,但小孩子和谢燕来还没这个资格。 “皇后怎么样了?”谢燕芳问小吏。 小吏道:“前天刚问过,平安顺利。” 谢燕芳道:“今天再问问。” 小吏一笑:“皇后娘娘这一趟出行,真让人牵挂,公子真不该应承她,提心吊胆,还要面对太傅的冷脸,要是出点什么事,太傅一定会为难公子的。” 谢燕芳笑道:“太傅对我冷脸,为难我,不是因为我同意皇后出行。” 小吏不再多说,公子有容人雅量,他不能没有分寸调侃:“我亲自去问,大人稍等。” 谢燕芳点点头看着小吏出去了,并没有立刻低头处置政务,而是若有所思自言自语:“我现在去陛下那里,立刻就能知道她的消息。” 说着自己也笑了,又摇摇头。 小孩子这是难得开心的时候,还是不要去惊扰他了。 ...... ...... 皇帝寝宫外太监禁卫肃立,安静无声。 殿内孩童“啊”的一声惊呼格外清晰刺耳。 但不管是齐公公还是禁卫们都肃立不动,似乎没有听到。 “舅舅。”萧羽抓着谢燕来的胳膊,小脸满是惊恐,“那姐姐怎么样?” 谢燕来感觉到小孩整个人都在颤抖,道:“受了一点伤,皮肉伤,不会伤及性命,现在又继续前行了。” 孩童的眼神有些茫然,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就,就继续前行?” 谢燕来坐着一手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当然,要不然呢?哭着跑回来吗?你这个姐姐,是那种人吗?” 萧羽抓着他的胳膊默然一刻,楚昭姐姐当然不是,当初护着自己的时候,敌人追上来,她上去就把人杀了,再带着他骑马向前,一直向前,哪怕当时这个舅舅的弓箭对准他们,哪怕太傅所在宫门紧闭驱赶,姐姐都毫无畏惧—— “姐姐不害怕。”他说,“姐姐最厉害。” 谢燕来呵了声:“不害怕倒是,厉害就算了,一般般吧,她也就是运气好。” 萧羽反驳:“运气好也是厉害,也不是谁都有的。” 谢燕来哼了声,将手臂收回来。 “姐姐有没有写信回来?”萧羽又问,一双眼紧盯着他,“给我看看。” 谢燕来立刻摇头:“没有,驿信急报,哪里有时间让她写信。” 萧羽神情失望,又问:“那我可以给姐姐写信吧?” 谢燕来道:“驿兵行路也没时间接信看。”不过,他看了眼仰着头眼巴巴的孩童,倒也没有完全拒绝,“你写得信等她到云中郡后才能看到。” 孩童眼里散开笑意:“那也好,那也好,姐姐一口气可以看很多。” 谢燕来站起来:“没有别的事,臣告退。” 孩童牵住他的手,唤:“舅舅,如果是别人,肯定不会告诉我姐姐遇袭,只会说一切都好。”仰头看着谢燕来,满脸依赖,“舅舅是我最可信的人。” 谢燕来俯瞰还没自己腿高的小孩,嘴角勾了勾:“这种事本就是冒险,说好听话不能让人安心,知道真实情况,才能安心。” 他伸手抚在孩童的脸颊上。 这大概是谢燕来第一次对他这么亲密,萧羽似乎惊讶,僵了僵,他扑过来啊抱着谢燕来的腰啊胳膊啊,谢燕来总是嫌弃地避开甩开。 这个舅舅长的比那个舅舅还要好看,但气息并不如那个舅舅讨人喜欢,他的手明明很白皙,但抚摸在脸上如同粗石。 “你既然知道我能让你安心,以后就别耍小手段。”谢燕来低声说,“小家伙,你不喜欢谢燕芳就直接去告诉他,别拿我当筏子,一次两次就够了,别没完没了。” ------------ 第四十三章 犯境 粗粝的手掌稚嫩的脸颊上划过,寒意森森。 孩童僵硬身子,一动不动。 他眼睛直直看着谢燕来,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舅舅我听不懂你的话,但又什么都没有说。 谢燕来没有再说话,收回手一步两步退开,再对僵立的孩童俯身施礼:“臣告退。” 说罢也不待允许,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齐公公见他出来,忙含笑施礼:“都尉好走。” 谢燕来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去了。 齐公公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忙进殿内,一眼就看到萧羽站在桌边神情不对。 “陛下。”他疾步过去小声唤,“您还好吧?” 萧羽转过头看他,齐公公看到孩童稚嫩的右脸微微发红,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谢燕来,不会打了陛下吧! 这个谢燕来虽然那晚守宫城,现在又领龙威军护皇城京城,楚小姐对他十分信任,但他看这个谢燕来只觉得不安心。 他看谢燕芳可以肯定是一心为陛下,但这个谢燕来,他却不敢这样认为。 虽然都是姓谢,虽然都是皇帝的舅舅,虽然他们的身份地位将来的荣辱也都系在皇帝身上。 但这个谢燕来还是有点看不透。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齐公公半跪下来,小心问:“陛下,出什么事了?” 如果这个谢燕来真忤逆跋扈打了陛下,他一定——告诉楚昭小姐。 萧羽看着他,眼圈微微发红:“舅舅说,姐姐遇袭了。” 齐公公吓了一跳,同时又松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谢燕来的确是太不在乎别人心情身份了,但心是坦诚的,这么说也是好意——陛下虽然是小孩子,但也不能一味说好听话哄骗,把真正的实情告诉陛下,才是对他最好的。 而且既然能说危险,就证明危险过去了。 “啊。”齐公公一副受惊的样子,跌跪在地上,抓着萧羽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那怎么办!那怎么办!陛下,快让太傅调兵吧!” 萧羽被逗笑了,忙扶着齐公公,说:“别怕别怕,姐姐已经没事了,姐姐一点都不怕,继续向前行路呢。” 齐公公犹自惊魂未定:“真的假的啊?但到底怎么回事啊?” 萧羽说:“我知道的也不多,舅舅也是刚收到消息,详细的还要等再报来。” 齐公公拍着胸口:“吓死人了,老奴早就说不该去。” 他唉声叹气。 萧羽安慰他,也是为楚昭说话:“姐姐怎么会是那种遇到危险就不做的人呢?如果是那样,当日她也不会救我了。” 当夜,其实楚小姐也可以不救他们,就凭楚岺手中的龙威军,投靠萧珣,萧珣也会给楚小姐一个皇后做,齐公公是成年人,心里很清楚。 “是。”他半跪在地上,抚着萧羽的胳膊,“楚小姐是英勇的人,她的英勇也是为在乎的人,陛下,你和楚小姐的父亲一样,都是她不惧艰险也要保护和牵挂的人。” 萧羽点点头:“我知道,我在姐姐心里。”他将手按在心口,“姐姐也在我心里。” 齐公公施礼:“陛下圣明。”说罢起身,牵着萧羽的手,“陛下把饭吃完,然后开始读书吧。” ...... ...... 谢燕来神情平静走在宫城内,丝毫不觉得先前对皇帝的举动多逾矩。 皇帝,皇帝又怎么样,小屁孩。 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呢。 而且对他不满的人多了去了,小屁孩想要报复还不一定轮的上。 谢燕来嘴角一丝嘲笑,眼神冷冷。 还有,小屁孩不愧身上流着谢家人的血,小小年纪就鬼心肠。 楚昭看得出来吗?告诉她,这死丫头会不会又说他,你在谢家过的什么日子啊,对一个孩子都这样揣测。 想到这里他冷笑,他才不多管闲事,那楚昭不也是小小年纪就鬼心肠,就让他们两个鬼心肠厮混吧。 他疾步而行,迎面有两人疾奔而来,一个禁卫,一个官将,禁卫还好,将官有些慌张,似乎第一次进宫,虽然走得快,但脚步虚浮—— “张头儿。”谢燕来停下脚,唤道。 禁卫和张谷这才看到他,忙更加快脚步奔来“谢都尉。” 这么快就有消息了,谢燕来冷冷的眼神散去,看着张谷:“来室内坐下说罢。” 怎么遇袭,怎么核查,袭击者身份,还有新护卫等等事,怎么也要详细地说半天。 但张谷没有跟着他迈步,而是上前一步急道:“阿九,出事了。” 阿九这个不该有的称呼,让谢燕来一瞬间窒息。 出什么事了?她怎么会出事?她不应该会出事的—— “——西凉兵犯境了。”张谷接着说。 谢燕来一口气灌进五脏六腑,脚踩落在地上,竖眉呵斥:“犯境就犯境呗,有什么可慌的!” 张谷愣了下,这么大的事,还不慌? 再看眼前年轻小将木然的脸,又感叹,果然阿九非同一般,遇事沉稳,泰山压顶也不变色。 张谷也忙恢复了镇定,大声说:“都尉教训的是。” 谢燕来看他一眼,沉声问:“怎么回事?仔细讲来。” ...... ...... “西凉使者说要为先帝送葬,以及恭贺新帝登基。” “但他们带着万数兵马。” “卫将军楚岺直接砍了西凉使者的头,说人不用去,头颅送去就可以了。” 此时的大殿内,谢燕芳也得到了消息,且立刻让人请太傅以及朝官们来,在吃饭的小皇帝也被紧急叫来坐在龙椅上。 听着驿报,官员们神情震惊。 “这——”有官员忍不住说,“楚将军也太——,慎重一些啊,这岂不是引战?” 谢燕芳道:“楚将军是当机立断威慑,变被动为主动,西凉使者既然带兵来了,那就是为了战,不管再怎么慎重都不可避免。” 的确如此,真要来觐见,哪里需要带万数兵马。 “西凉王真是贼心不死!”一个官员愤怒说,“被打的跪地求饶龟缩这么久,现在看到我大夏朝中有变,立刻就跳出来意图不轨!” 满殿的官员嘈杂愤怒西凉贼可恶。 邓弈喝止大家:“也没什么愤怒,西凉王一向如此,我们也知道他贼心不死,所以边郡一直屯扎重兵,既然他此时敢来,那就再狠狠教训他。” 他转身对龙椅上的皇帝俯身施礼。 “臣请陛下诏书天下,迎战西凉。” 萧羽坐在龙椅上,不管是先前听到驿报,还是官员们愤怒,他都没有反应,官员们觉得小孩子没听懂不明白事情的严重,又或者被吓到了。 听到邓弈的话,萧羽这才点点头,说:“朕必然要迎战的,大夏从不惧一战。” 官员们有些惊讶,小孩子听懂了啊,还知道怎么说。 谢燕芳脸上浮现笑意,经历过父母惨死,自己也差点被谋害的孩子,哪里会怕这些,他俯身施礼:“臣等,为大夏,死而不惧。” 官员们再无迟疑,齐齐叩拜“臣为大夏死而不惧。” ------------ 第四十四章 战事 京城疾驰的兵马明显的增多了,敏感的民众顿时变得紧张。 又出什么乱子了? 追查三皇子赵氏余孽?不会这么久了还要动用这么兵马吧?余孽很多吗? 又或者是中山王—— 虽然朝廷从未明说,但中山王的反常也被民众察觉了,不管是先帝下葬,还是新帝登基,中山王如同消失了一般,人没有出现,连使者和礼品都没有出现。 中山王的确在京城消失很久了,但这种时候还消失,民众们就不得不想起他。 中山王是有什么不满吗? 朝廷对中山王有什么不满吗? 难道刚经历太子和三皇子动乱,又要发生朝廷和王爷动乱?中山王可不是没有封地的皇子,有封地有子女有钱财,真要打起来,半个大夏都要搅动。 各种消息瞬时在京城乱飞,在民众准备拖家带口逃离京城的时候,朝廷公布了西凉王进犯,皇帝诏令迎战的消息。 两国交战,这比朝廷和王爷之间还要大,关系整个大夏,但民众们的心却反而安定下来,一是边郡战事遥远,二来先前也不是没打过,西凉王手下败将,再者,外敌侵犯,不是内里兄弟关起门打架,尤其是看到小皇帝写的诏书—— 小皇帝说自己骤逢大变,宗室自残,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至亲,亲人不再是亲人,皇祖父也悲伤过度驾崩。 西凉王趁着他家里遭难来袭击,是丧尽天良畜生不如。 他虽然才六岁,但也不惧与之一战。 他会保护大夏子民平安,守护大夏国土,就像先帝以及列祖列宗那样。 这一个诏书以孩童的口气写来,甚至很多字句透出稚气,但任何人都没有嘲讽或者挑剔不合诏书制式,而是看的心情激动又眼眶酸涩。 是啊,这是欺负人呢,孰不可忍,皇帝虽然小,但大夏泱泱,岂能被西凉小儿欺辱。 一时间京城一扫惶惶不安,义愤填膺气势如虹,先前因为太子三皇子动乱残存的惊恐也彻底消散。 “时机就是这样。”邓弈说,“西凉王认为这是他的时机,但其实这也是陛下的时机。” 经此一战,小皇帝在民众心里声望必将大涨,民众们会爱护他如同自己家的孩子,也会敬重他为至高无上的帝王。 他看向对面坐着的谢燕芳,微微一笑。 “三公子的诏书写的好。” 这篇诏书的文采没有半点好之处,但稚子赤诚浅显易懂极其妙,邓弈这一声夸赞真心实意。 他对谢燕芳的确是真心实意的钦佩,谢燕芳公子才学为人处世皆无可挑剔。 但也只是钦佩而已。 谢燕芳笑道:“太傅当机立断也好。” 先前要不要公布边郡起战事朝堂有些争执,大多数官员们不同意,说接连出事民心不安,容易出乱,但邓弈一锤定音不许任何人反驳,要昭告天下,要调兵遣将。 “邓弈!”一个老官员气得在朝堂上直呼邓弈的名字,“这是谁的朝堂?你一言九鼎吗?” 邓弈看着这老官员笑了笑,点点头:“本官受先帝所托监国,此时此刻,的确是本官的朝堂,本官承先帝遗命,的确敢说是一言九鼎。” 就算在心里这样想,能直接说出来也真够骇人,这就是小人得志狂悖吗?老官员气的晕过去,邓弈也不客气连太医都不请,直接让禁卫把人拖出去—— 没有人再有异议了。 谢燕芳也没有,甚至在邓弈说完话的时候,就呈上了自己替皇帝草拟的昭告天下书。 在这件事上,谢燕芳和邓弈是一致的。 “都是为了大夏。”邓弈含笑说。 谢燕芳点点头笑道:“为了陛下,哪怕凶险,也是好。” 虽然说得是同样的意思,但似乎又不一样。 两人谁也没有再多说,此时此刻大夏和陛下一样重要,至于将来如果有孰轻孰重的时候—— 将来再说。 不过在另一件事上,两人的意见不一致。 楚昭。 邓弈要让楚昭回来。 “途中遇袭,就已经足矣证明,她被人盯上了。”他说,“如今边郡起了战事,途中风险更大。” 虽然在朝堂要把风险变成士气,但邓弈也不是不知道形势严峻,比民众们知道的还要严峻,最大的危险甚至不是来自边郡,是中山王。 “有楚岺在,西凉王不可能轻易能打过来,但是中山王就不一样了。” “大夏接连遭遇变故,对西凉王来说是好时机,西凉王侵犯,对中山王来说,更是好时机。” “我可不想下一个消息是西凉王抓着皇后站在京城外叫门。” 听到这里时,谢燕芳忍不住笑了。 邓弈没有笑,看着谢燕芳,神情沉沉:“如果真这样,我会建议皇后为大夏也为了皇后尊严,自尽。” 谢燕芳笑着点头:“好,如此很好,中山王的恶名也无可消除了。”不待邓弈再说话,又道,“遇袭是她亲身经历的,其中的生死凶险,她比我们更知道,所以,接下来何去何从,我想楚小姐自己有分寸。” 邓弈笑了笑:“她如果真有分寸,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要离开皇城,孝心可以理解,但她除了是为人子女,她还是一国之后,如果她不想当这个皇后,本官不介意换个人。” 说罢一甩袖子离开了。 看到邓弈走了,门外侍立的蔡伯走进来。 “太傅大人的脾气真够大的。”他低声说。 谢燕芳笑了笑:“没办法,身为太傅监国,要没有脾气,那就遭了。” 邓弈这脾气一多半是本性,另一半是伪装。 邓弈几个月前还是一个事事处处给人送礼献媚攀附的人。 先前还想看邓弈怎么坐稳位置,现在看来是靠脾气和狠戾。 他不需要再给任何人献媚了,那么就要其他人给他献媚送礼攀附。 “如今国朝动荡未平,太傅新宅子里,送礼日夜不停呢。”蔡伯似笑非笑说,“毫不避讳。” “当个坏人,对无权无势小人出身的邓弈来说,是最好的好办法。”谢燕芳道,又微微一笑,“对我们阿羽来说,也是好事。” 蔡伯的眉眼立刻犀利,没错,邓弈在朝中这般一言堂,飞扬跋扈,霸权贪势,待皇帝亲政,第一个就要除去他,没有皇帝能容忍这样一个太傅存在。 而且除掉这样的太傅,满朝都会叫好,高呼陛下圣明。 “这个邓弈,既然口口声声为了大夏。”蔡伯冷笑说,“那就期待他以身为例警示后人吧。” 这些依旧是以后的事,谢燕芳不为它多费心神,因为将来太多变故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眼下。 “袭击阿昭小姐的,应该是中山王的人。”谢燕芳轻叹一口气,伸手按了按眉头:“那看来西凉王突然发难,也少不了中山王的功劳啊。” 蔡伯的眉头紧皱。 “公子,把楚小姐叫回来吧。”他说,“她的确不是一个人。” 她身上还有龙威军,还有楚岺边郡大军。 如果她落在中山王手里,就意味着龙威军,楚岺都要落在中山王手里。 “邓弈说如果中山王挟持楚小姐叫门,他会杀了她,但我可不认为,楚岺会舍得杀了自己的女儿。” 不仅不会,而且甚至还可以为了女儿杀了——萧羽。 楚岺是个将死之人,而且能疯癫的皇帝相知相交又能断绝来往不尊不敬十几年,这种人也是个疯子。 谢燕芳放下手,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发对。 “我给她写封信吧。”他说。 他知道他这种人,很难被说服的。 他来试试,这个还没有彻底成为他这样的人的女孩儿,能不能被他掌控? ...... ...... 相比于朝堂的紧张,民众的愤慨,兵将的士气如虹,谢燕来显得悠闲多了。 朝事不用他去理论,兵事他也不过问,坐在皇帝的寝宫里,看着对面的小孩子。 小孩子再没有先前的亲密举动,小脸木木的看着他。 “我跟你商量一件事。”谢燕来倒是比以前自在,手臂撑在桌子上,凤眼挑起。 萧羽看着他:“你说。” 没有再称呼舅舅,也没有称呼谢大人,就像面对陌生人。 谢燕来浑不在意,看着孩童,凤眼微扬:“你利用我好几次了,这次该你让我利用一下了。” ------------ 第四十五章 领命 安抚了民众,朝堂气氛没有丝毫的缓解,越来越紧张,官员们忙碌不堪。 谢燕芳几乎住在了皇城里,抽空才能回去一趟。 “你回来了。”谢七爷说,“燕来都回来了,我想着你也该回来。” 谢燕来也是不常回来,但又不是不回来,每次回来都要跟家里子弟们拌嘴吵闹,谢七爷气的头疼,又不能将他绑起来打,只能让其他子弟避着点。 “他现在正得宠,国朝也需要安稳,咱们自己家不能先闹起来。”谢七爷咬牙说,“再忍忍,等明年,决不让他得意。” 因为其他人避开了,谢燕来回来找不到事端摆威风,扔下一句无趣,不怎么回来,天天在外边纵马乱跑呼朋唤友耍威风。 不过战事起的消息传来后,谢燕来收敛了,不管认真还是做样子也忙了起来。 谢燕芳虽然也在皇城,但大多数公务也不跟谢燕来无关,所以两人几乎也不见面。 “他回来了?”他说,“正好,我跟他说几句话。” 谢宵在一旁插话:“三叔你终于肯跟他说话了,真该说说他了,简直不像样子,我们谢氏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这样下去,我们比赵氏还不堪。” 谢燕芳笑:“说什么呢,他哪能丢尽我们的脸,他一人又不是谢氏,谢氏又不是只有他一人,还有你们呢,丢了脸,你们挣回来。” 谢宵小眼忍不住笑成一条缝,又是高兴又是生气:“都是三叔你脾气太好了,他都不怕。” “我以前是脾气好。”谢燕芳点点头,“不过现在入朝为官了,脾气就不能太好了。” 谢宵还要说什么,被谢七爷赶走:“少拿这点事来烦他,好容易回来歇息一下。” 谢宵缩头一溜烟跑了,反正状已经告了。 谢七爷心里骂了声蠢货,就算三公子不回来,家里再小的事有他不知道的吗? “不过。”谢七爷看谢燕芳,“回来后又急匆匆走了,还说这段日子不回来了。” 说罢皱眉。 “他又要折腾什么?” 谢燕芳停下脚步:“这段日子不回来?” 国事再忙,他谢燕芳不是照样回家吗? 谢燕来哪里忙的不能回家?或者说,谢燕来因为什么忙的不能回家?他谢燕芳竟然不知道? “公子!” 杜七从外边疾奔而来。 “谢燕来离开京城了。” 谢燕芳和谢七爷一愣,离开京城? 谢燕来离开京城干什么?跑了吗?谢七爷冒出这个念头,又很快甩开,又不是当年十岁的孩子,那时候谢燕来从谢家跑了,结果无处可去,差点被野狗咬死,拖着一身伤又回来了。 现在顶着一身谢家带来的荣华富贵,跑哪里去? 谢七爷胡思乱想中,谢燕芳已经收起了惊讶,问:“带了多少兵马?” 杜七站定缓口气:“暂时只知道从京营带走了两队。” 谢燕芳定定一刻,又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向内走。 谢七爷和杜七都愣了下,同时唤“燕芳。”“公子。”做什么去? 谢燕芳回头道:“回家来,当然是去歇息啊。” 这是自然,谢七爷和杜七也都知道,但现在—— “谢燕来他做什么去了?”谢七爷急问,又满脸恼火,“竟然说都不说一声,他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谢燕芳笑道:“他现在不止是谢家子,还是天子之臣,既然他不跟家里说一声,自然是为天子做事了,当然不需要把我们放在眼里。” 谢七爷愣了下,要说什么,谢燕芳摆摆手制止。 “别急,我歇息一下,再去见陛下。”他说,“不是什么大事,不用紧张。” 说罢向内施施然而行。 天子之臣又如何,天子最终也是谢家子。 ...... ...... 谢燕芳在家洗漱更衣小憩后再来到皇城。 邓弈已经来到皇帝寝宫了,谢燕来掌管龙威军守卫京城皇城,但大夏的兵权还是握在邓弈手里,谢燕来调动兵马离开京城,当然瞒不过他。 皇帝还在上课,邓弈没有打扰,再这里等候。 谢燕芳一进来,就接到邓弈刀子般的视线。 “先前朝官们还质问我这是谁家朝堂。”邓弈冷声说,“朝堂是谁家的又有何用,出了朝堂你们谢氏说了算。” 谢燕芳笑着施礼:“太傅息怒,谢氏不敢。” 邓弈道:“做都做了,还说什么不敢?” 他们都姓谢,谢燕来做的事,自然也是谢燕芳承担,难道朝中还会把他们兄弟区分开? 谢燕芳也没有自辩,说他也不知道谢燕来做这件事。 “如果做错了。”他只整容道,“谢燕芳自当受罚。” 什么叫一家人,这就叫一家人。 邓弈哦了声,道:“好,那就请交出龙威军令吧。” 对于楚昭将龙威军交给谢燕来,邓弈一直不赞同,但这个女孩儿对他恭敬亲近,但并不真事事都听他的。 她有自己的主意。 不过现在是谢燕来自己犯错给了把柄,就只能怪她选错了人,不能怪他夺权。 这其实——谢燕芳睫毛微垂,再抬起眼:“太傅大人,出了这种事,的确需要换个更合适的人来接管,但,龙威军是楚将军的,人选还是请楚将军定夺。” 然后定夺给他吗?邓弈看着眼前的年轻公子,道:“龙威军是楚将军掌管,但龙威军是陛下的,也是大夏的,楚将军如今要迎战西凉,事关大夏生死,后方之事就不用他操心了。” 谢燕芳依旧不急不恼,只含笑道:“军中作战,后方安稳亦是关键。” 两人针锋相对,门外传来脚步声,伴着齐公公拉长的声调“陛下驾到——” 邓弈和谢燕芳转身施礼。 萧羽迈进来,视线在两人身上看了看,神情有些不安:“两位大人在吵架吗?” 谢燕芳对他一笑:“陛下,朝堂就是这样,不管是在上朝还是下朝之后,只要涉及朝事都会有争执,陛下要习惯不要担心也不要怕。” 他没随便糊弄安抚,而是认真地告诉他,他的笑温暖而明亮,萧羽转开视线看邓弈。 邓弈道:“我们在说谢燕来私自调兵离京的事。” 萧羽啊了声:“这件事啊。”他看着邓弈,眼睛闪闪,“是朕让舅舅去的。” 邓弈皱眉。 谢燕芳已经猜到了,所以没太大反应。 “太傅,谢大人,朕是让舅舅去把姐姐带回来。”萧羽接着说,“大家在朝堂说形势很紧张,很危险,所以,我想要姐姐回来,我担心她有危险,姐姐的事又不能跟别人说,所以我才让舅舅帮我去。” 他看着两位大人,神情不安,但没有问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对,而是眼神坚定。 “我一定要姐姐平安。” 邓弈默然一刻,说:“陛下应该自称朕,你该习惯这个称呼。” ------------ 第四十六章 蛊惑 “这肯定是谢燕来蛊惑皇帝的。”谢七爷肯定地说。 从朝堂重新回到家里的谢燕芳,重新换上家常衣袍,散坐在窗前,听到这里笑了。 “阿羽是真担心阿昭小姐。”他说。 谢七爷当然也知道小皇帝对楚昭的感情,那女孩儿救了萧羽,父母双亡的孩子雏鸟一般认准了那女孩儿。 小孩子就是麻烦,分不清谁是一家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救命之恩当忠臣厚待就行了,真正该亲近的是谢氏。 也不是没有亲近,瞎亲近那个外室子——外室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抓到机会只想一飞冲天。 “就算阿羽要他去,他应该做的是劝说。”谢七爷恼火拍着桌子,“他劝说不了就该来告诉你,他倒好,只知道献媚讨好,小孩子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当小孩子皇帝眼里最信重的人,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吗?荒唐!” 谢燕芳看着桌子,道:“也不一定是献媚,他也想去。” 谢七爷愣了下,似乎没听懂:“想去什么?” 谢燕芳抬起头,道:“燕来担心阿昭小姐,不比阿羽少多少,毕竟比起阿羽,他和阿昭小姐认识的更早。” 谢七爷哦了声,眨了眨眼,似乎懂了,又不太懂,再次一拍桌子:“更可恶,既谄媚皇帝又谄媚楚岺,他真以为这两个是靠山了吗?可笑。” 小皇帝还小,路还很长,变化很大,现在能讨他喜欢,再过两三年可不一定。 而楚岺,今年生命就终结了。 谢燕芳笑了笑:“三个,还有阿昭小姐呢。” 楚昭,没了楚岺还算什么,这个楚昭,跟谢燕来一样,还有那个邓弈都是小人得志,谢七爷要说什么,谢燕芳摆摆手。 “事情已经这样了,七叔不用说了。”他道,“陛下这样做很好,阿昭小姐的平安至关重要,而且,燕来也是最合适的人选,若不然,还能谁去?” 他看着谢七爷,似乎开玩笑。 “我吗?” 果然很好笑,谢七爷哈哈笑了,恼火也一扫而空,他站起来:“你快忙吧,我就是恼火这几人总是自作主张,国朝不安,别再给惹事了。” 谢燕芳道:“不用恼火,自从太子过世,先帝驾崩,这几年国朝注定不会安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过去的。” 谢七爷点点头告退离开了。 谢燕芳却没有立刻伏案,而是微微出神,又点点头:“他担心就去看她,其实就这么简单。” 说罢又笑了笑,低下头看书案上铺展的信纸,其上已经写了一半表达担心的话语,接下来就该劝说了—— 谢燕芳拿起笔,又放下,唤声杜七。 杜七从外边进来。 谢燕芳起身伸展下手臂,指了指桌案上:“写好了,把信送去。” 杜七走过去装信,看了眼内容,忍不住问:“公子你写完了吗?” 这是先前出去时写的内容,他当时看着呢,公子还说回来再写。 谢燕芳正向内室走去,闻言嗯了声。 行吧,公子做事也不用他指手画脚,写半封信自有公子的用意,杜七将信装好,要离开时,谢燕芳又回头。 “要快。”他说,“最快。” ...... ...... 皇帝的诏书,军事的信报,邸报,在驿兵、信鸽,官方,商旅,私人等等手段下传遍大夏。 虽然距离边郡还远,半点没有战事兵戈,陈县全域也能肉眼可见地紧张,军营里尤其更甚。 这座驻兵不算大的兵营里,黑夜白天兵马疾驰。 晨光蒙蒙亮的时候,楚昭站在营帐外,看到一个将官经过,认出是负责驿报的那位,忙唤他:“有最新消息吗?” 将官他跳下马,不隐瞒消息,恭敬说:“西凉王又增兵了一万。” 也就是说,西凉王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要打了,楚昭对将官道谢。 将官看她皱眉又向边郡的方向看,忍不住多说一句:“小姐,云中郡那边真的很危险,虽然防守严密,但还是有很多西凉散兵潜入,到处烧杀劫掠,云中郡此时都坚壁清野了,你们还是不要往那边去。” 那日陈县驻兵到来后,楚昭让他们负责清理清查后续,并不要留下来,当时就要前行,但还没走多远,陈县的驿兵追上来,说西凉王侵扰边郡。 楚昭便来留下来。 她留下来是要了解最新消息动向,然后再确定新的路线,向云中郡疾行。 楚昭对他道谢,但并没有说不去:“云中郡的军民不惧怕西凉兵,我们也不怕。” 将官看向楚昭身后,那边有一群——不像护卫的护卫聚集,那群护卫也正盯着他,当他看过来,护卫们受惊一般视线四散—— 如果不是在军营,将官相信他们这些人也会立刻四散。 这些人的身份,将官早看出来了——且不说气息,其中好多人的画像还在城里的官衙外挂着呢,虽然见到官兵后,那些人蒙上破布说自己受伤遮掩,但哪里遮盖的住。 不过,既然这位小姐说他们是她的护卫,他就不过问了。 将官对楚昭说:“小姐你们的护卫还是不够多,但我们没有兵马可以调用给你们,刚接到朝廷命令,所有驻军都严守本地。” 这道命令他们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应该多少调兵去边郡助力的。 楚昭不奇怪,相比于边郡危急,更危急的是中山王,所以朝廷才会下令各地驻军不得离开,因为一旦中山王突然发难,危急的就不是边郡,而是京城。 这也是她为什么停下来等候消息重新调整路线,不是惧怕西凉战事,而是担心中山王的截击袭杀。 当然这些不能跟这里的官兵细说,否则会引发惊乱,楚昭对将官再次道谢:“我知道的,我会慎重考虑。” 将官不再多说,疾驰而去。 看着将官疾驰而去,站在不远处营帐前的丁大锤也松口气,但身形依旧紧绷。 “也是有意思。”身旁有人嘀咕,“我们竟然住在了军营里。” 丁大锤转头看这人,见是另一个山贼头子葛老三,两人视线相对,有些别扭。 落鹰山三个山贼寨子,常癞子自寻死路被杀了,葛老三跟他一样,挨打认命服输。 现在两人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所以虽然别扭,葛老三还是对他使个眼色,自己先走开一步。 丁大锤找过来时,营帐里只有葛老三,其他人都被打发在外边守着了。 葛老三正盯着一张舆图看。 “你看得懂吗?大字不识一个。”丁大锤说。 葛老三将舆图翻过来扣在桌子上:“不识字还有耳朵呢,别扯这些废话,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他看着丁大锤。 “我们真就当她的护卫了?” 当时他们以好心猎户的身份和这女孩儿一起下山,官兵就赶来了。 看到官兵他们真是被吓了一跳。 更吓一跳的是,那女孩儿没有对官兵介绍这些山里的好心猎户,直接说都是她的护卫。 之所以这句话更吓一跳是因为,女孩儿这样说分明是看出他们猎户身份是假的。 如果真说猎户,当地的官兵一查—— 他们的画像都还在城里挂着等悬赏呢。 女孩儿说他们是护卫,官兵们便不多看一眼,就算看出了异样,也识趣没有多嘴。 这些日子,他们也看得更清楚了,这女孩儿身份的确不简单,军营里像模像样的将官见了这女孩儿都抢着先行礼。 这女孩儿的身家的确是个大生意,但这生意做不得啊。 “她要去云中郡,西凉已经打到那里了,去那里是送死啊。”葛老三低声说,“就算她在云中郡家大业大,西凉兵过境如蝗虫,什么都没了。” 丁大锤自然也想到这个,沉默一刻:“不然呢?” “当然是走啊。”葛老三低声说,“离开这里,再另寻个山头,这样的话,什么护卫,什么新老大——”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咳声。 这咳声轻柔,但落在两人耳内,如同炸雷。 一瞬间凝滞了呼吸,竟然不能动也不能回头看,就这样僵在原地。 “几日不见,这是惦记我呢?” 女声问,人也缓缓走过来,带起一阵风。 外边的人,怎么一点警戒都没有? 他们两人最心腹的兄弟将整个营帐都围住了。 怎么,连声咳嗽的提醒都没有—— 葛老三和丁大锤摇晃,似乎被带来的风吹倒噗通坐下来,僵硬着转头看着站到面前的女子。 女子穿着灰布衣裙,挽着头发裹着头巾,不带斗笠也没有垂纱——但脸上裹着面巾。 他们终于看到她的模样了,虽然只是一双眼。 女子这双眼宛如秋水——丁大锤也不知道怎么冒出这个词,甚至他也不知道秋水是什么样。 “老,老大。”葛老三结结巴巴喊,声音结巴,动作灵活,将屁股下的凳子扯出来,“您坐。” 女子脚步轻晃坐下来,半倚着桌案,看着两人,也不说话,但一双眼说尽了话——意味深长,责备,警戒,嗔怪,杀意。 嗔怪,丁大锤自己打个寒战,这是他自己臆想,已经乱了心神。 在这女子面前,他们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不止是眼神,还有真功夫。 “一日认老大,终身为老大。”丁大锤一咬牙说,“我们起了贰心,要杀要剐随你。” 葛老三咽了口口水想说些求情解释的话,但面对的明明是一双眼温柔的眼,他愣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女子说:“哪有一日认老大,就终身为老大的道理,能不能当老大是老大我自己的事,跟你们无关,你们不想认老大才是对的。” 啊?丁大锤和葛老三都愣了下,这什么意思?他们看着她,想看出些讥讽威胁或者什么,但没有。 看着这女子的眼,就觉得她说的很对,且很真诚,别说生起戒备了,连脑子都不想转动—— “跟着我,是危险,一夜就让你们失去了一半的人手。”女子接着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接下来,还会更危险,我这是拿着你们当刀用,实在是没什么活路。” 你心里都清楚啊,丁大锤心说。 “不过,你们本就是没活路的东西啊。”女人看着他们,两手一摊,说。 这是骂上了?怎么能骂得这么——好听呢?丁大锤愣是没觉得生气,再看一旁的葛老三都要跟着点头了。 “你们做山贼,连山贼都打不过,没活路,你们做猎户,官府让你们没活路。” “你们要认清自己啊,你们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好吃懒做,寻了这条死路。” “都是死,怎么还挑拣起来了?” 女子一声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话,葛老三再忍不住跟着点头,丁大锤也苦笑一声:“你说得对。”一抱拳,“我们愿意做老大你的刀,随时随地去死。” 女子颔首,眼睛满是笑意。 “不过,当你们真成为一把好刀的时候,你们就不会死了。”她轻声说,“握刀的人会死,刀不会,那个时候,刀能换新主人,还能被主人恭敬的捧在手里,视为神兵利器,护身,镇宅,传家,这样的话——” 葛老三不知道是听痴了还是发癫,脱口问:“那样的话,就不用死了吗?” 女子看他,摇摇头:“还是会死。”她又一笑,道,“我们都会死的,人活着就是等着死,区别只是,等的过程。” 葛老三再次呆呆。 丁大锤清醒了,对着女子道:“大当家的,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果然做大生意的人,有大眼光,大志向,丁大锤愿意跟着你体验这个等死的过程。” 虽然听不太懂,但这种死里求生的紧要关头,葛老三忙跟着点头:“俺也一样。” 女子看着他们,笑了,点点头,又轻叹一声:“什么大眼光大志向,说白了就是做个生意糊口而已。” 有大眼光大志向的人都很谦虚,丁大锤心想,常癞子只不过比他和葛老三多占了一个山头,就得意洋洋认为自己天下无敌了,结果就死掉了。 “不过你们也别担心,这一路上不止是你们。”女子又道,“咱们家业算不上多大,但家里人多。” 这就咱们家了,丁大锤心想,这个女子能当老大,也不仅仅是靠着能杀人的鞭子啊,想想她进来后这一连串的话,一手棒子一手甜枣,谁能扛得住。 “那位小姐——”他想了想说。 刚张口,就听得外边有人用力地打个喷嚏—— 伴着这个喷嚏,坐着的女子猛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外边传来清亮的女声。 女声带着好奇和笑意:“哎,打喷嚏也是一种暗号吗?这个办法好哎,阿乐你记下哦,咱们以后也用。” 那位小姐! 丁大锤心里骂了声,果然老话说得对,背后莫说人,今天真是见了鬼,说谁谁到。 ------------ 第四十七章 客人 丁大锤葛老三在外边安置了人盯着,但对新老大来说毫无作用。 新老大安置的人厉害,能及时警戒,但—— 警戒好像也没用。 这是军营,这里都是那女孩儿的人,就算发现了她,又有什么用? 新老大插翅也飞不走了。 不会狗急跳墙,豁出去拼命吧? 丁大锤担心地看女子,却见女子双眼惶惶,毫无先前的光彩——新老大害怕那个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其实也很厉害,那天的围攻那么惨烈,她没有丝毫惊惧,还冷静地救护伤者,而且明明看出他们身份有异,却装作不知道,还敢用他们当护卫—— 如果说新老大放长线钓大鱼,那这个女孩儿是不是敢引狼入室?这是有信心入室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女孩儿也够机敏,先前对他们并不过问,甚至忽略,新老大这刚来,她就立刻盯上堵住了门。 这是要揭破他们了吗? 新老大这么害怕,是因为怕生意做不成吧? 丁大锤胡思乱想这么多,其实也就一瞬间,那女孩儿的声音再次传来,已经到了营帐门外。 喷嚏声只能警戒,却不能阻拦她。 “大锤大叔?你在吗?”女声清脆又礼貌,“我方便进来吗?” 不方便又能怎样?他们也不能一辈子躲在营帐里啊。 丁大锤看了眼新老大,新老大似乎离魂了,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新老大肯定在筹谋妙计。 “啊,小姐。”丁大锤磕绊一下,深吸一口气说,“有什么事?” “大叔你在呢。”女孩儿的声音欢快,下一句话就是,“——那我进来了。” 伴着说话声音,帘子被掀起了。 女孩儿笑盈盈走进来,视线看向室内的三人—— 丁大锤身子一僵,而僵着的新老大则猛地转过身,背对那女孩儿。 女孩儿的视线恰好落在她的后背上。 “大叔,你——有客人呐?”她问,眼神好奇。 奇怪,丁大锤觉得自己都有错觉了,新老大好像在发抖。 “那个,其实,也。”丁大锤只能接着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要当一把好刀,不仅要能杀人,还要会说话。 一个优秀的猎户遇到难对付的猎物的时候不要想着跑,而是要迎上去,反而能有生机。 丁大锤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看向那女孩儿,挡住了新老大,化被动为主动:“小姐有什么事吩咐?” 楚昭笑了,微微歪头越过他看背对而立的女子,随口胡诌:“我听说大叔来客人了,就来看看。” 她又肃重神情。 “大叔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你们的客人,也是我的座上宾。” 说罢对那女子一礼。 “小女给客人问好。” 这一礼让那女子似乎受惊,她猛地转过身。 “不。”她说,伸手抓住了丁大锤的胳膊,“我不是什么客人,我是,来找,我当家的。” 当家的.....丁大锤身子僵住了,只觉得被抓住的那只胳膊又被卸了下来。 楚昭神情恍然,原来是大叔的媳妇找来了啊。 “——阿昭。” 小曼的声音在此时传来,人也挟寒风冲进来,看到站在丁大锤身旁的女子,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声音也变得怪异。 “你——干什么?” 她还是特意避开小曼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楚昭笑了,看着脸和身子都紧张的女孩儿。 “小曼,你来得正好。”楚昭拉着小曼的胳膊,说,“丁大叔的媳妇来了。” 丁大叔,的,媳妇。 小曼僵硬地看着对面的女子。 营帐里的人们,除了楚昭和阿乐,都变得很怪异,但楚昭没有丝毫觉得奇怪,反而露出了然的笑。 这群充作护卫的猎户她一直关注着,虽然没有跟他们多说话,旁观这么多天也更确定这些人就是当地的山贼。 她当然相信小曼,但也想帮小曼,小曼在不得已的时候用了不得已的手段笼络这群山贼,现在她的危急解除了,这群山贼陷入了危机——被她困住,被兵营困住。 他们毕竟是山贼,逼急了会做出鱼死网破的事。 尤其是今天,她和将官说了话,看到在一旁窥探的两个山贼首领——这群人里谁是首领,其实很好辨认——交换眼神神情不对,果然不久后就躲起来说悄悄话去了。 无论如何她也要前行,为了避免路途的麻烦,还是快刀斩乱麻,大家互相挑明,开诚布公,重新谈谈条件,然后才可以同心协力,所以她干脆来堵门了。 没想到果然堵到特殊情况。 楚昭打量着丁大锤身边的女子,那女子穿着打扮也是个猎户,蒙着脸看不清模样,而且察觉到她的视线,似乎紧张又害怕,把头低的更低—— 还是个害羞的大婶。 不用这么紧张嘛。 快刀斩乱麻,楚昭看着诸人,说:“我知道你们的身份。” 此话一出,诸人的神情更怪异了。 楚昭不给大家多想的机会,接着说:“但这不算什么大事,我——” 她看着丁大锤,丁大锤媳妇,以及葛老三。 “我的身份也隐瞒着。” 她说着笑了。 “小曼对我隐瞒着你们的身份,但我猜到了,小曼对你们也隐瞒了我的身份,而且你们猜不到。” “所以你们不用紧张,大家既然都有各有身份,那就扯平了。” 她说完这些话,室内的人们神情更古怪了,除了那个低着头看不到脸的丁大婶,其他人似乎听懂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你到底想干什么?”小曼将手一挥,驱散恼人的纷乱,抓住她,“你有什么话,直接来跟我说——” 楚昭按住她的手:“小曼,先前是你需要他们帮忙,所以有话你来说,现在是我需要他们帮忙,我必须亲自说。” 小曼咬了咬下唇,看了眼丁大锤那边——很快又收回视线,然后转过头哼了声:“有什么区别。” “是诚意嘛。”楚昭说,再看丁大锤,“丁大叔,你们应该知道,我要去云中郡,但前方的路比那晚还要危险,所以我要说服你们,跟我赴险。” 原来是要说这个啊,丁大锤心想,今天不仅说谁谁到,同样的话还要听两遍。 ------------ 第四十八章 敲定 那女孩儿的声音在营帐里响起,抑扬顿挫,合情合理,动人心魄。 丁大锤有些走神,大概是因为差不多话的已经听过一遍了。 总之这两个女人都是劝说他们当护卫,不回避这件事很危险,但许诺会有丰厚的回报。 丁大锤的紧张也散去了,甚至还冒出一个好笑的念头——这两个女人拉拢蛊惑他们做同一件事,不知道最后谁赢谁输。 嗯——这是不是说,决定权其实是掌握在他们手里了? 他到时候如果听新老大的,就能捞起这女孩儿家这条大鱼,如果真当了这女孩儿的护卫,就一起干掉新老大—— 不管哪一个,最后他们都能收到丰厚的回报。 没错,这就像一个英明的猎户遇到了两头猛兽,不用急也不用慌,先让这两头猛兽斗一斗。 再凶再家大业大又如何?是她们两个斗啊,他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啊。 丁大锤忍不住笑了。 “丁大叔?”楚昭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转着头的小曼立刻看向丁大锤,眼神警告,又带着几分紧张——他可不要说出不该说的话! 丁大锤啊了声,看着楚昭:“什么?” 吓到他了吗?竟然呆呆?楚昭神情更和气,诚恳说:“我需要你们,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云中郡吗?” 丁大锤哦了声,怎么说呢?不待他想,耳边又有女声响起。 “当家的。” 同时有手摇了摇他的胳膊。 丁大锤打个机灵,僵硬着脖子看站在身边的女子—— 她依旧一副紧张拘束的模样,只微微抬了抬头,声音颤颤,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当家的,你去吧,不要担心奴家,奴家等你平安回来。” 丁大锤再次哦了声,想要说话,对面的楚昭再次先开口。 “丁大婶。”她笑盈盈说,看着依在丁大锤身旁的女子,“这一趟行程是很凶险,你要是不放心,不如一起跟着去吧。” 听到这句话,原本神情各异的几人瞬时惊愕,连一直低着头的丁大婶都抬起头。 ...... ...... 她们之间乱飞的视线,各异的神情,楚昭都看到了,但并不奇怪,还露出了然的微笑。 这个女子的身份她看懂了—— 也是山贼。 这不是从律法上论断,山贼的妻子等同山贼一起问罪。 是从丁大锤和葛老三的态度上,这个女子不是附庸,很显然必然跟他们一起“打过猎”。 他们的心思,现在这乱飞的眼神,她也都懂,无非是揣测她的用意,善意还是要挟? 把家口都带上,同生共死,绑定一心,谁也逃不了。 其实她的意思没那么复杂。 楚昭说:“我是觉得,与其在家担忧,不如同行,哪怕亲眼看到,亲自经历危险,反而安心。” 说着一笑,看着那女子,那女子虽然抬起头,但只能看到一双眼。 她看过来时,那女子的眼也看向她,下一刻就移开了,忐忑,不安,惊慌,甚至还有羞惭? 忐忑不安惊慌,楚昭倒是能理解,这件事对他们来说的确很不安。 但羞惭……是因为什么?山贼身份? 其实多虑啦,女子做山贼也不用自惭形秽。 楚昭的笑更和蔼,看着那女子。 “我觉得丁大婶跟在丁大叔一起,刀山火海都不会怕。”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那女子避开的视线终于看过来,她看着楚昭,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不怕。” 她的声音很柔软,但楚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坚定。 下一刻她又垂下头,只用手用力抓着丁大锤的胳膊。 爱情的力量啊,楚昭感叹,女人就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哪怕去刀山火海里也甘之若饴。 “丁大叔。”楚昭诚恳说,“我要说的话就这些,跟我不跟我走,最终还是你决定,毕竟这是你的命,只能你做主。” 他的命他做主吗?丁大锤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力度,这柔软的手有多大的杀伤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只手摇了摇,在提醒他怎么选择自己的生死。 丁大锤看着那女孩儿,点头:“我跟你走。” “丁大婶”立刻跟着点头:“当家的,我跟你走。” 葛老三还能说什么,立刻表态:“我也一样。” 他又不是傻子,这时候说不走,他小命立刻就被送走了。 楚昭抚掌一笑:“那真是太好了。”说罢又施礼,“再次谢几位乡亲。”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小曼抓住她扯走了。 离开这里两人在外边站定。 “你干什么啊。”小曼没好气说,“说了这些人不用你管,我自己来就行。” 楚昭笑道:“我来表达诚意嘛,让人做事,怎么也要足够诚意。”说着挤挤眼,带着几分小得意,“看,我的诚意可以吧?他们都感动了吧?” 小曼突然有些想笑,虽然跟楚昭这是第一次接触,但其实她对楚昭也不陌生,从在姑姑怀里抱着的时候,就在集市上看楚昭了,虽然那时候太小了没什么印象。 后来长大了知道了,后来还是她负责在集市上盯着楚昭—— 这个女孩儿跟集市上的女孩儿没什么区别,都是那种富家小姐的娇俏性子。 当然,来到京城后,她也见识到女孩儿的勇猛——这点倒是像姑姑了。 然后当了皇后,跟那两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大臣你来我往,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此时此刻再看楚昭,又跟先前的不同了——傻乎乎。 “感动。”小曼拉长声音说,“我都感动了。” 就算不是感动也必然是被触动,小曼还是第一次这样跟她说话,声音里有了感情起伏呢,楚昭心想,笑道:“好啦,小曼,一路上你很辛苦,现在说服了他们,你也能稍微轻松些了。” 小曼看她一眼:“是啊,接下来我是真轻松了。”说罢转过头哼了声蹬蹬跑开了。 说话古古怪怪的,阿乐上前说:“不过,小曼的确看起来很高兴。” 楚昭神情欣慰:“高兴就好,这孩子还小,就应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虽然跟小曼接触还不算太久,但这孩子总是绷着脸,一副苦大仇深地模样——哎,真正该苦大仇深的人是她楚昭啊,她都没有整天绷着脸。 阿乐噗嗤笑了:“小姐,你也是个孩子呢。” 楚昭哦了声,点点头:“没错,我也应该高兴,开开心心地。” 阿乐哈哈笑了。 营帐外的笑声远去了,营帐里的气氛已经有些紧张。 丁大锤看着女子紧张地握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碎碎念“怎么办怎么办,我要一起去,我跟她一起——” 她说着急促的呼吸,似乎喘不上气。 吓成这样吗?丁大锤忍不住说:“老大,你要是不想去——” 他的话没说完,女子就打断他:“我想去。” 她也转过头来,一双眼满是激动。 “我只是。”她按着心口说,“我只是,有些紧张,我不知道,我——” 她话也没说完,抬脚疾步冲出去了。 留下丁大锤和葛老三愣在原地。 “老大这是什么意思?”葛老三忍不住说,“去还是不去?” “去肯定是要去的。”丁大锤点头,要不然老大也不会先前来威逼利诱,但,紧张害怕看起来也是真的—— 那女孩儿突然要老大一起走,是戒备提防要挟? 老大也因此会暴露这女孩儿眼前受困,所以有些慌神? 这女孩儿聪明机敏又胆大,老大似乎对这笔生意没太大信心啊。 那要不要现在就转投这位小姐那边敲定胜局? ------------ 第四十九章 信来 丁大锤,丁大婶接下来怎么商议,小曼再去怎么警告威胁他们,楚昭都不在意。 她该做的都做了,她相信自己,也相信小曼。 有了这些三十人,勉强也能启程了。 不能再耽搁了,父亲就是在与西凉对战中过世的,这是她见父亲一面最后的机会了。 楚昭带着阿乐走回营帐,老白正等候在门口,递过来一封信:“小姐,谢燕芳谢大人的信。” 阿乐咿了声,有些高兴:“三公子给小姐写信了,我还以为他忘记小姐了呢。” 自从离开京城后,邓弈也好,谢燕芳也好,楚棠也好,那些熟悉的人都消失了。 谢燕芳的信?楚昭也很高兴,一路走来她只顾往前奔,后方的消息一直不知道,朝堂的事她也不担心,有邓弈和谢燕芳在,肯定无忧,就是萧羽到底是个小孩子,她还真不放心。 楚昭接过进了室内,坐下来打开看,信写得并不多,只有半张,先说了她走后朝堂的事,萧羽的事,认真上朝读书学习,只是脾气很大—— “这是因为你不在啊,他心里害怕,所以用发脾气来获得安全感。” 再就是听到了遇袭的事,表达了担心。 “看,他也猜测是中山王干的。”楚昭对阿乐说。 阿乐在她身边坐着,跟着一起看,闻言点头:“那就没错了,就是中山王干的。” 谢燕芳信上写得很直白,告诉她中山王可比世人和朝廷知道的实力更大。 虽然当初被拔了牙,卸掉了爪子,但经营数十年依旧长成了猛虎。 而且钱,人,私兵的真实情况,朝廷完全没有掌控了解。 楚昭点点头,又抿了抿嘴一笑,这话说中山王,其实也可以说谢氏,那一世谢氏不服,猛虎下山,搅动大夏南北裂土,直到她死都没结束呢。 这一世不服的变成了中山王,打起来,情况跟那一世大概也会一样。 “这,接下来怎么没有了?”阿乐问,打断了楚昭的走神。 楚昭看信纸,阿乐的手指也正指着最后一行。 “我很,担心你。”阿乐念,再看楚昭,“然后呢?” 信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是不是没写完啊?”阿乐不解问。 谢燕芳肯定很忙吧,所以没写完? 楚昭看着信,再次一笑,不是没写完,谢燕芳的意思是,他很担心她,但又不愿阻止她。 她知道遇袭的消息送到京城,邓弈和谢燕芳肯定不愿意再让她前行,更何况西凉王入侵,边郡战事起,中山王更有机可乘,中山王本也盯上她了,路途实在凶险,不管是从自身还是朝廷大局考虑,她现在都该调转马头,回京城去。 从大局和道理上是这样,但从人情上,谢燕芳知道她有多想要去边郡,所以他不愿意开口劝她。 所以写了这半封信。 楚昭手指落在这最后一行字上,慢慢地轻轻地来回滑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可以倾诉所有担心,但无法开口劝说,只因为他知道,他明白,他—— “小姐——谢——”老白的声音在外响起。 话没说完,门帘就被人哗啦掀开,有人站在日光里,和日光一起闯进来,洒满室内。 楚昭一手抬起挡在额头,看到日光在他风尘仆仆的铠甲上,白皙的脸庞上,飞扬的凤眼高鼻上跳跃。 “阿九。” 下一刻,她跳起来,高兴地扑过去。 阿九来了! ....... ....... 老白不知道这算什么。 他明明站在门口,下一刻却被甩进来。 冲过来的女孩儿在他面前收住脚,似乎看到多滑稽的事,哈哈大笑。 嗯,路途以来,楚小姐还是第一次笑的这么大声。 在他身后,年轻的小将也在笑,从牙缝里冒出嘶嘶漏冷风吹在他脖颈。 楚小姐哈哈笑说:“阿九,没想到你来了啊。” 谢都尉嘶嘶笑说:“小姐过谦了,哪有您不知道的事。” 老白心想,他什么都不知道,比如他为什么站在这里? 还好皇后娘娘果然什么都知道,看出他的窘迫和茫然,笑道:“你先去忙吧。” 老白连一句是都没顾上说,转身出去了。 挡在面前的老白消失了,楚昭能看到谢燕来眼里的讥嘲和得意,一副我就知道你要这样做,但我更高一筹的神态,她再次笑了。 “我刚看到谢三公子的信。”她说,“你就来了。” 谢燕来神情依旧讥嘲,但飞扬的凤眼垂下来,说:“我就是他派来抓你回去的。”说罢一摆头,“走吧。” 他大步迈出去了。 楚昭笑着在后跟上来,碎步绕到他身前挡住路,脸上没有丝毫的恼怒不安,笑:“又吓唬人。” ...... ...... “那人,是什么人?” 不远处的“丁大婶”恰好看到这一幕,有些惊讶问。 因为适才的事太突然太惊喜,她慌乱不堪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营地里乱走一番。 小曼找来时,她心绪才稳一些。 小曼跟她抱怨:“楚昭就是这样,她鬼精鬼精的,也不知道琢磨了什么,什么时候盯上你们,就把姑姑你堵上了。” 女子想着适才的场景,那女孩儿走进来,宛如一盏华灯,她根本就没敢多看,炫目刺眼心神慌乱——她没有看到她是不是鬼精鬼精的,她只听到她说每一句话都那么可爱又体贴。 可爱到相信她是丁大锤的妻子,体贴到让他们夫妻相伴。 女子噗嗤笑了,喃喃:“将军把她养的很好。” 是个被爱养大的女孩儿。 “明明是姑姑你生的好。”小曼气道,这么多年了,姑姑就是从不说那楚岺半点坏话,又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就如楚昭所说吗?跟着他们一起走,不用再避开躲起来? 她从未奢望过能出现在她面前,还能跟她说话,被她笑盈盈地看着—— 女子伸手按着心口:“这是上天垂怜我吧。”她抬起头看着小曼,“那我来做这个丁大婶吧。” 听到这个称呼,再想当时的场景,那个丁大锤脸都白了,楚昭竟然也没看出来,小曼忍不住哈哈笑。 “她傻乎乎的。”她说。 丁大婶抬手轻拍她:“别笑了,丁大婶跟你也不熟,你把脸板起来。” 小曼捂住肚子避免自己笑岔气。 两人正说笑着,丁大婶忽的看向一个方向,那是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在军营里这种人马很常见,此时此刻其他地方也都有,但她还是只盯着这队人马。 风尘仆仆,他们不是当地的。 其他人马停下来,其中一个直向楚昭所在而来。 这也很常见,驿兵们送信都是直接送到楚昭手里。 但这个驿兵—— 女子眯起眼,年纪轻轻,气势不凡。 他跳下马,门口的兵将们没有丝毫阻拦,那个老白还热情地迎上,那年轻的驿兵直接掀门帘就进去了—— 然后,他又走出去来,看起来似乎不高兴,而楚昭笑着在他身后,如小鹿一般跳到他面前,挡住路—— 女子觉得自己的心也跳了下。 不知道这个年轻驿兵是不是也跳了好几下? ------------ 第五十章 家回 那人,是什么人? 笑着的小曼听到问,随着女子的视线看去,一眼看到,哦了声。 “他啊。”她说,“是阿九。” 阿九?这是个小名吧,小曼都知道,可见是楚昭身边很熟的人,侍卫?不可能,楚昭不可能在侍卫面前这样—— 女子眯着眼想。 “他不是侍卫,也不是驿兵,他是谢家的公子,皇帝的亲舅舅。”小曼接着说,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又哼了声,“跟姓钟的一伙的,那个什么龙威军,姓钟的就交给他管呢。” 谢家,皇帝的舅舅,这是一个世家公子啊,女子惊讶,而且还能接钟长荣的手,那,将军必然也是知道,认识,且,认可的。 既然是将军认可的,那自然就是很好的,女子嘴角浮现笑意。 “这个人很凶的。”小曼撇嘴说,“经常跟楚昭吵架,也不听楚昭的话。” 是吗?很凶吗?不听楚昭的话?女子含笑看着那边站定的少年男女。 ...... ...... 少年神情恼火。 又这个字什么意思,少来摆出她对他了若指掌的姿态。 谢燕来冷笑,不过,垂下的凤眼又飞了上去,看着拦在身前的女孩儿。 “当初在河边,我识破你身份要杀你,果然就动手。”他说,“你诉苦再三要去见你父亲,我说与我无关并不理会,果然就不理会,哪一个不是我谢燕来说到做到?” 楚昭点头:“是是,你说的都对。” 这也太敷衍了,谢燕来要说什么,被楚昭一步站过来打断。 “你带了多少人?”她问,低声说,“如果真遇到中山王的劫杀,我们有把握吗?” 她怎么就笃定自己不是来抓她回去的,谢燕来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她凭什么这么笃定! “我在这里耽搁很久了。”女孩儿看着他,眼圈发红,“最新的消息是西凉又增兵了,整个云中郡都成了战场了,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 “小曼帮忙找了人手,有三十几人,但他们只能壮门面,杀伤力并不大。” “就在刚才这边的驻军告诉我,他们不能调动人马护送我,朝廷有令必须驻守本地。” “我正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说到这里,她发红的眼里星光闪闪。 “阿九你就来了!” “阿九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好个屁,谢燕来转过头将一口气吐出来:“只要中山王不敢明目张胆反了,他就不是威胁。” 眼前的女孩儿绽开了笑容,又向前迈步—— 谢燕来伸出手,一根手指抵住女孩儿的肩头,宛如按住一只猫,将她定住在原地。 “离我远点。”他淡淡说,“跟皇后娘娘不清不楚,可比跟楚小姐要严重的多。” 楚昭笑弯了腰:“我只是想对你道谢。” 谢燕来道:“道谢也站远点。” 楚昭笑着弯腰,对他深深一礼:“谢谢九公子。” ...... ...... 军营里再一次人马集结,不过这次终于轮到他们。 楚昭骑在马上看着前后左右,最外边是谢燕来带来的兵甲,再一层是小曼带着热心“猎户”们,老白和幸存的龙威军则是楚昭最后的防卫。 “我才是。”阿乐听到小姐的自言自语,忙举着手里的弓抗议。 楚昭看着她笑了:“阿乐不是最后的防卫,阿乐和我是一体的。” 阿乐也笑了,点点头,没错她和小姐同生共死,她向前看,看到最前方的小将—— 初冬的日光下,那年轻人瘦高似松柏,铠甲外裹着大红的斗篷,和清冷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如雪山高冷,又火焰炙热—— “小姐。”阿乐靠近楚昭,低声说,“你好厉害,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他帮我们。” 又想起当初,怅然感慨。 “当上皇后,是跟楚小姐待遇不一样。” 当初她和小姐费心机借助他们这些驿兵去边郡,他戒备着,揭穿,最后小姐在他面前落泪了,他都冷漠不理会。 楚昭说:“不是的,在阿九眼里,皇后和楚小姐都一样。”也看向前方谢燕来,一笑,“而且不是我说动他的。” 她的视线才看过去,那小将立刻就察觉了,皱眉看过来。 楚昭展颜一笑。 小将倨傲地抬着下巴。 “他,本就是来帮我的。”楚昭对阿乐继续说。 啊,本就是来帮忙的?阿乐惊讶,不会吧,阿九怎么会来帮忙?而且谢三公子先写了信,他就来了,他不是也说了,是谢三公子让他抓她回去的。 “别听他说什么。”楚昭笑道,“看他做什么就好。” 阿乐哦了声,小姐说是就是,不管到底为什么,小姐如愿就好。 啪的一声鞭子脆响。 “出发。”谢燕来收回高傲的下巴,鞭子在空中一甩,伴着一声呼喝,自己一马当先疾驰。 在他身后众人齐齐呼喝而动。 楚昭也在其中,和阿乐一起乱声呼喝。 “出发——” 回家了。 去见父亲了。 去做那一世没有做的事。 大路上尘土飞扬,铠甲兵士疾驰,遇到车马人的时候也丝毫不放慢速度。 “朝廷急行军。”为首的兵将高喝,“速速避开,挡路者死。” 兵马疾驰。 不分大路小路,也不分边郡还是内地。 边郡战事,整个大夏都紧张,中山郡外也有越来越多的兵马,不过,到底是在中山郡,敏感的民众还是有些猜测。 “这么多兵马来中山郡做什么?” “该不会是要打中山王——” “好像说皇帝不满中山王没有去朝贺。” “王爷怎么去朝贺啊,因为先帝的死,哭的眼睛都快瞎了。” “中山王府寻找大夫的人每日都不绝——” “这就有点过了,不管怎么说,中山王是陛下唯一的长辈了。” 这议论让民众们变得有些紧张,看向兵马们的眼神也不太对,甚至还有一些当地的读书人去问官兵,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官府兵马并没有将这些大胆的读书人抓起来,只说军政之秘不得窥探。 虽然说不得窥探,但很快有另外一些读书人自己窥破。 “这是战略布局。”路边的茶棚里有一读书人说,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案上画得弯弯曲曲,“中山郡是京城最重的防线,在这里布防是最合适,退能守京城,进能援云中郡。” 四周的人聚集过来听得似懂非懂半信半疑。 中山郡真是兵防重地?怎么以前—— “以前怎么了?”读书人用沾满水的手指抚了抚胡须,眼神幽远,“你们以为当年景泰皇帝为什么分封中山王到中山郡?景泰皇帝子嗣艰难,最后只剩下先帝和中山王,那时候西凉凶猛,肆虐边郡,几乎入侵道中原腹地,景泰皇位为了安稳大夏,所以才选中中山郡这个要害之地,让中山王驻扎,危急时刻铸成一道坚固的防守——” 原来如此啊,四周的人恍然大悟,果然景泰皇帝高瞻远瞩。 听到这里时,萧珣将斗笠往下压了压,饶是如此也没有挡住嘴角的笑。 “人死了真好,皇祖父如今也能被称为高瞻远瞩了。”他低声说,“倒不如说皇祖母高瞻远瞩。” 说完这句话萧珣笑意更浓,丝毫不觉得这是对长辈的调侃。 皇祖母能亲手害皇室子,皇祖父明知却不言不语,不罚皇祖母,也不抚慰父王,将父王赶到中山郡自生自灭。 长辈对儿孙不公,他们不配当他萧珣的长辈。 ------------ 第五十一章 心底 中山王跟朝廷的过往恩怨,中山王府每一个人都烙印在心底。 不过此时此刻,铁英更关注眼前。 “这人是谁安排的?”他低声说,看着还在讲解布局侃侃而谈胡说八道的读书人,眼中寒光森森,“邓弈还是谢三?” 萧珣倒不在意:“我们能散布谣言,别人也能,不管是邓弈还是谢三,如今都是我们的对立。” 世上哪有那么多闲话,尤其是这个时候,挑动人心,安抚人心,自然都是人为安排的。 铁英恨恨说:“谢三也就罢了,邓弈真是无耻小人,收了我们的钱,竟然言而无信,可惜殿下你把那封圣旨毁了,否则拿出那封圣旨,告诉天下人这就是邓弈写的,看看他还能坐稳太傅的位置!” 那封圣旨啊,萧珣轻轻按了按胸口,笑了笑:“既然知道他是小人,小人做什么都意外,也没必要生气,将来——”他站起来,“欠我们的再讨回来就是。” 铁英忙跟上,和萧珣一起走出去。 茶馆里人来人往,也没有人在意这两个年轻人。 一个年轻人上了车,一个年轻人御马,缓缓向前方的一座城池而去。 这里是中山郡最重要的一道关卡,比起先前,兵马更多,一层层如林,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哪怕是筐子里的鸡鸭都被拎出来查看。 在这里有很多人被拦住,问理由又不说,再问,就有兵将拔刀“是西凉奸细还是赵氏余孽?”一副将人就地斩杀的模样。 城门关卡气氛紧张。 在这紧张的气氛中铁英驾车缓缓而行,越来越接近城门,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地紧张,直到被卫兵拦住。 “下车。”几个卫兵冷声喝。 铁英尚未说话,站在一旁的一个将官上前,看了眼车上垂着的徽记。 “这是郡守大人家的。”他对卫兵说,“小公子体弱多病,这是刚求医问药回来,不能见风。” 卫兵神情为难看着将官,旁边又有一个将官走过来,对铁英打招呼:“这次回来这么快?郡守大人昨天还问呢。” 铁英沉声说:“外边不太平,大夫跑了,没找到。” 那可真是——将官面带遗憾:“再寻名医就是。”说罢伸手做请,“小公子快些回去吧。” 既然两个将官都这么说了,看起来还跟车里人很熟悉的模样,卫兵们便也不再阻拦核查,说核查哪有那么绝对的核查,总有一两个地头蛇的面子要给。 再说了,一辆马车也藏不了多少人。 卫兵们让开路,在一众森森铠甲兵器卫兵中,铁英驾车缓缓而过。 朝廷兵马围住又怎样?中山郡已经属于中山王数十年了,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这些外来人一天不敢宣称要更换主人,那么就只是外来人。 萧珣回到中山王府,来见中山王时,中山王正在温泉池招待客人。 温泉池蒸汽腾腾,侍女穿着夏裙,被池水蒸汽浸透,薄纱一般裹在身上,宛如赤裸,不过池水中的两人都没有看美人。 一个男人闭目养神,专注的用手轻轻梳笼自己的山羊胡。 另一边,婢女将温热的巾帕敷在中山王眼睛上,中山王靠在玉枕上发出舒坦的声音:“本王要小憩一刻——” “父王。”萧珣的声音在一旁传来。 中山王有些无奈:“你就不能等会儿再喊?” 萧珣笑着在池边蹲下:“父王,西凉这次入侵,可给了朝廷对付我们的好机会了,一口一个查西凉奸细,我看用不了多久我们都要成西凉奸细被抓起来了。” 西凉王还没说话,对面的山羊胡男人先开口。 “世子殿下,我们大凉可不是入侵。”他说,声调带着口音,其实不用口音,大凉这个称呼就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我们只是要来祭拜大夏皇帝。”他接着说,又感叹,“自从正统旁落,这中原的皇朝越来越蛮夷,越来越没规矩。” 萧珣哈哈笑:“这位大人,如果不是我们,你现在哪里能在温暖的池水中浸泡?只能在官府的铁牢里生死不如了,受了帮助要感恩,这才是体面人首要的规矩。” 山羊胡睁开眼,神情不悦:“你——” 中山王打断他们:“好了,温泉是养生呢,在温泉池水中动气,可不好。” 山羊胡显然不想惹怒中山王,收起了脾气,不再理会那个酒窝浅笑的年轻人,看到中山王道:“还有,我们也是为王爷抱打不平,怎么说也该王爷您或者您的儿子当皇帝,那六岁小儿又不是先帝的儿子,一个孙子哪里轮到他。” 中山王将盖在眼睛上的巾帕拿下来,没有丝毫谦逊或者客套,拱手一礼:“多谢大凉王。”又微微一笑,“不知道大凉王想要什么回礼?” 山羊胡从池中站起来,神情悲愤:“我王只要楚岺的项上人头!” 当年在大夏因为太平已久,居安不思危的时候,野心勃勃的大凉发动了征战。 体弱多病的大夏皇帝一命归西,大夏节节败退,失去了一大片疆域,与大凉僵持,直到十几年后,大夏的新帝忽然重用一个年轻的将官。 那年轻的将官不仅夺回了疆域,将大凉驱赶出境,还突袭大凉王庭,杀死了大凉王最珍爱的王子。 王子的头颅被悬挂在边境,大凉的兵士来一批被楚岺被杀一批,最后大凉王亲自来到边郡,赤裸上身,披头散发,跪地求饶,俯首称臣,大夏皇帝下旨,楚岺才将王子的头颅还给大凉王。 这是大凉最痛心的事,十几年过去了,犹自深恨。 “先王临终前拉着大王的手,死死不能瞑目,直到大王允诺,一定要拿下楚岺的头颅祭奠父王和长兄,先王才闭上眼。”山羊胡捶胸顿足,泪流不止,“我知道两国交战生死有命,但他楚岺——” 山羊胡指着天。 “杀了我家王子,还如此羞辱折磨,残暴无情,非人哉!” “我家大王此举就是为了给父兄报仇,只要楚岺人头。” 中山王同情地看着他,唤四周垂首而立的侍女们:“快扶贵人去歇息,泡了温泉,大悲大怒,会脱力。” 侍女们涌上将山羊胡扶出来,裹上袍子,山羊胡倒也没有拒绝。 “王爷。”他悲声说,“我们大王只有这一个诉求,愿与王爷共谋,愿与王爷永世结好。” 中山王看着他,似乎思索,然后问:“你们大王有公主吗?” 山羊胡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 萧珣已经做悲痛状:“父王,我已心有所属——” 山羊胡这才反应过来,是要联姻? “有——”他道,就是没有,也有。 中山王哈哈笑:“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贵人先去歇息。”他摆摆手。 随着他摆手,娇弱的侍女将山羊胡扶着就走,山羊胡也似乎真的脱力,没有半点反抗。 温泉池只剩下他们父子。 中山王舒口气,重新躺回去,自己拿起手帕在温泉里浸湿,再遮挡在眼上:“猴子泡温泉都知道不吵不闹。” 萧珣笑道:“父王,你信他的话吗?” 中山王道:“我信不信不重要,西凉自己信就行了。”说到这里又轻叹一口气,“不过,楚将军这次大限真是到了。” 萧珣道:“那父王要去救他吗?为了大夏,为了楚将军,不惜暴露自己私藏的兵马。”他按住心口,“父王此举真是让人又恨又感动,天下人不像那楚昭铁石心肠,一定会为父王倾倒。” 中山王哈哈笑了,抬手一扬温泉水:“那是自然,论起倾倒众生,你这个儿子可比不上老子我。” 萧珣也不躲开,任凭温泉水打在脸上,泉水又如珍珠从他光洁细腻的脸上落下。 “父王,孩儿愿替父王领兵去。”他说。 中山王笑了笑,拿下巾帕看萧珣:“又要去英雄救美啊,俗话说事不过三——” 萧珣要说什么,中山王摆手。 “不过,现在还不用你出手,你有更重要的时候再出现。” “这一次再出现,我儿要让天下人倾倒。” ...... ....... 深夜的皇城灯火通明。 邓弈所在的太傅殿人来人往不断,谢燕芳这里倒是安静很多。 一个驿兵被一个官吏引着急匆匆进来,带着一身风霜,对谢燕芳施礼:“三公子,信送到了。”又道,“燕来公子也到了。” 谢燕芳哦了声,抬起头要问什么又笑了笑,点点头摆摆手。 驿兵立刻退了出去。 “公子。”官吏神情带着几分愉悦,道,“有你的信,有燕来公子,皇后这次应该会很快就回来了。” 谢燕芳哈哈笑了,摇摇头:“不会,只看了信,她或许还会犹豫,但见了谢燕来,就再无犹豫,不会回来了。” 官吏愕然:“这是为什么?” “因为有人做英雄了啊。”谢燕芳笑道。 什么意思?官吏不解要再问。 谢燕芳制止他,问:“往边郡的信都按时送出去了吧。” 这是还要确认?官吏再次应声是并保证万无一失。 “那封信千真万确比谢燕来更早到。”他强调。 谢燕芳笑了笑,没有说话,只用手轻轻抚了抚脸颊。 “英雄最诱人。”他轻声说,“唯英雄让人倾倒。” ...... ....... 云中郡的风嚎叫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停下来,但梁蔷也睡不着了,土炕已经凉透了,寒意从身下嘶嘶向身体里钻,而身上盖得被子也如同冰坨一般,僵硬冰冷。 梁蔷从来不知道冷原来能这么冷。 他出身富贵,但自小读书也明白骄奢淫逸败坏心智,所以寒窗苦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事他也做过,但此时此刻才知道,拥有富贵权势的时候,所谓的苦都是笑话,当失去富贵权势,你做每一件事都是苦,没有不苦,只有更苦。 现在还没到真正的寒冬呢。 梁蔷从床上坐起来,嘴唇发青,将一件破裘衣裹在身上一刻,才渐渐缓过来。 他觉得他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外边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清晨寒冬里格外的刺耳,就算梁蔷醒了也被吓心突突跳,可想而知那些睡梦中的人。 这是屯长的恶趣味,在屯长眼里,他们这些发配服役的人都不是人。 “起床干活了干活了你们这些猪!”吼声也随之响起。 破裘衣让梁蔷身子暖和能动了,他下床打开门走出去,扑面的寒意让他战栗,这一片矮房里零零散散的人们都走出来。 再不出来,屯长和他的手下就不是敲锣,而是往屋子里泼水了。 他们才不在乎这样屋子里还能不能住人,他们又不住在这里。 确保所有人都出来了,裹着大斗篷的屯长沉着脸停下咒骂:“都精神点,如今西凉人打来了,再不好好干活,就送你们去打仗!” 说罢让手下人给分配了任务,今天他们这个屯的人都要去加固城防,要从早干到晚上。 分配了任务,有两个粗使妇人抬着木桶过来,这是今天的早饭,每人一碗稀粥——粥能不能填饱肚子不重要,冒着热气,对大家来说就足够了。 所有人都要涌过去,又被屯长骂了一通,排起了队。 梁蔷直接站到最后,刚来的时候,他还跟人挤,打过几次——倒不是打不过,而是没完没了,赢了还要被罚,当他有一次捧着稀粥,看到里面倒影鼻青脸肿的脸,只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以后的人生就是为了每天早上一碗稀粥了吗? 既然如此,早一点喝晚一点喝又有什么区别? 梁蔷站在队伍后方,慢慢挪动,看着前方的木桶——区别还是有的,稀粥的热气在清晨的寒风中不断的散去。 等他拿到的时候,应该就成了冷粥。 “阿蔷。”身后有声音带着欢喜,低低说,“今天是你娘当差,稀饭肯定不会被洒一半。” 梁蔷回头,看到一个兄弟的笑脸。 这个兄弟头发乱乱,也早没了梁氏族子弟的风采,以前在家美酒佳肴都不在意,此时稀饭多一半都能让他笑。 梁蔷看着他的脸,说:“四哥,我们不能再做劳役了。” 梁家的哥哥愣了下,问:“那我们做什么?” 梁蔷默然,他也不知道,但如果一直做劳役,他觉得还不如死了。 ------------ 第五十二章 此去 边郡的劳役繁重,加固城墙,墩堡,修路,尤其是爆发战事后,劳役更重了,似乎城墙墩堡大路到处都是坏的,各地的官府恨不得让劳役们没日没夜的干活。 不过也因为战事,劳役经常被打断,自从午后狼烟警报他们回到墩堡内后,直到黄昏都没有再出去。 站在最高处能看到远处的火光,寒风也隐隐传来厮杀声,很快火光和厮杀声都消失了。 不久之后传来警报解除的号令。 “这些该死的西凉贼。”屯长怒骂,又感叹,“还是我大夏男儿威武。” 转头看到不远处蹲着的劳役们,又恼火,现在天也黑了,虽然说警报解除,但为了安全不能燃火把干活—— “你们这些罪人快滚回去吧。”屯长恼火骂了声。 劳役们一哄而散,被骂一声算什么,今天相当于没干活,这就是最高兴的事,不过屯长不高兴了,他们也还是要受些折腾,比如今晚按理说应该有的一顿荤腥汤菜就变成了稀饭。 “整个云中郡都奋战抗敌,兵士们都献出了性命,你们这些负罪之人能活着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屯长怒骂。 他的随从们高呼称赞“屯长威武。” “这老不死的。”一个兄弟低声骂,捧着清澈见底的粥,“冲我们耍威风算什么威武,有本事去杀敌啊。” 梁蔷用胳膊戳了他一下,眼神示意不要多说,再警惕的看四周,劳役们都是犯人,什么样的犯人都有—— 他们若是再被举告犯罪,那真是死在这里都无人知晓。 兄弟不说了,捧着稀粥喝起来,不过回到住处时,有了惊喜——梁二老爷回来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做劳役,年轻力壮的做劳役,梁家老爷们则做其他的,比如洒扫官舍。 梁二老爷不仅人回来了,还带了两只烧鸡,小小土屋子里,都能听到口水滴落的声音。 “爹,这是大伯给的吗?”梁蔷问,看也不看诱人的烧鸡,只急问,“他有办法把我们带出去了吗?” 梁寺卿获罪牵连全家,但梁寺卿被流放发配后,倒没有受苦做劳役被人呼来喝去,这也不是因为梁寺卿声望仍在,而是刚到边郡,梁寺卿就把女儿送给当地一老乡绅,换取了安居在城中。 一个口水滴落的兄弟也跟着点头,看着烧鸡,说:“对对,让大伯再多找几个人家,咱们家也有妹妹可以送人。” 梁蔷看了眼角落里被母亲抱着小妹,小孩困乏又冷昏睡过去,烧鸡的香气都没能叫醒她,不过小孩儿的嘴不时的动一动,似乎在梦里吃好吃的。 “等妹妹长大,我们都熬死了。”他沉声说,看着父亲。“爹,送不了女儿,伯父就不管我们了吗?” 梁二爷忙说:“管的,管的,你伯父托他女婿,我已经不用洒扫,我做书吏了。” 书吏,那就重新做回读书人了。 先前口水滴落的兄弟高兴的抚掌:“太好了,爹跳出去了,等将来妹妹长大,再结一门好亲事,我们家就能摆脱劳役了。” 梁二爷笑着点头,落罪之后,女儿比男儿更有用,男儿罪身不能跟有权有势的人家攀亲,女儿可以,嫁过去做填房做侍妾都可以,藏在内宅里无人知晓,好处却不少。 现在只可惜妾纳的太少,女儿生的太少。 他招呼年轻人们:“这是县里的老爷们送给我的。” 其实是今日县里老爷们本要犒劳兵士,但兵士没来,东西不能浪费啊,他厚着脸皮往前挤了挤,被县令看到,就给了他两只烧鸡。 边陲小城,烧鸡做得粗糙不堪,但对于几个月没有见到肉的年轻人们来说就是珍馐,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撕扯。 梁蔷没有挤上去,反而走了出去,回到自己冰冷的小屋,从枕头下拿出一张残破的官府告示。 这上面说的是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以及新后册封。 楚氏女,楚昭。 梁蔷的视线在这一行字上滑过。 告示上说,楚氏女英勇聪慧,持刀御马护皇长孙。 他似乎能看到那个女孩儿在暗夜里杀出来,就像她面对受了三皇子挑拨的读书人们,她不退不避—— 其实有关这个女孩儿的记忆不多,大概就是从酒楼里看热闹,那女孩儿突然看向他说:“梁蔷公子不怕吃苦,下马能提笔写字,上马能提刀射箭——” 那一刻,那女孩儿在他眼里变得清晰,越来越清晰,直到—— 谢氏血脉的皇长孙当了皇帝,与谢氏交好的楚氏女成了皇后。 真好啊,跟谢氏交好真好啊。 跟谢氏交好,能平步青云一飞冲天,跟谢氏作对,就获罪落魄发配流离跌入烂泥深潭。 残破的告示在手里被攥起来,变得更支离破碎。 驳驳的声音忽的在破门上响起,室内的年轻人一惊转过身。 “阿蔷。”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 父亲怎么过来了? 梁蔷忙打开门,看到梁二老爷站在门外,身上还带着烧鸡的熏香。 “父亲怎么了?”梁蔷有些紧张地问。 梁二老爷的神情有些踌躇:“有件事,我拿不定主意,跟你商量一下。” 梁蔷忙问:“父亲请说。” 梁二老爷轻声说:“我遇到了一个故人,他如今在云中郡颇有些权势,愿意给我一个差事。” 说到这里看着梁蔷。 “不是卖女儿得来的差事。” “也不是谄媚上司的差事。” “更不是靠着笔写来的差事。” 单单这几句话,梁蔷就觉得浑身发麻,他问:“靠什么?” 梁二老爷看着他:“靠性命。” ....... ....... 夜色沉沉,梁二老爷的土屋子里再次聚满了家人,只不过这一次没有烧鸡可吃,室内尚未散去的肉香也没有让大家流口水。 “要我们去从军?”一个年轻人低呼,不知是冷还是害怕,微微发抖,“这是要我们去送死吧。” 梁蔷说:“从军不一定送死啊,那么多当兵的人呢。” 另一个年轻人苦笑一下:“阿蔷,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梁氏,是罪人,而且跟如今的国舅谢氏有仇。” 律法不能让他们死,谢氏有万千手段能让他们死。 “保家卫国而战,就算谢氏是国舅也不能因为私仇为难我们。”梁蔷说,“更何况,就算我们死了,也能洗脱罪身。” 年轻人苦笑,人都死了,洗脱罪身有什么用。 虽然最初刚获罪流放时,大家都说宁愿一死也不受辱,但最后还是谁都没有死。 日子虽然苦了点,熬一熬,还是活着好,至少活着一个月吃稀饭,偶尔有一天还能吃到烧鸡,死了可就什么也吃不到了,更何况日子眼看着越来越好了—— “怎么好?”梁蔷拔高声音,“把女孩儿们送给垂老之人做玩物?学富五车做书吏?我们去跟人上门做赘婿,这种好日子吗?你们别忘了,我们是梁山梁氏!” 或许是承受不了声音震动,破窗上的纸发出哗啦声。 而外边也传来了呼喝声:“都睡觉!谁在吵!” 梁二老爷噗一声吹灭了眼前的油灯,室内陷入黑暗,只能听到大家沉重的呼吸声。 “阿蔷。”一个年长一些的旁支族叔,轻声说,“世间万物都是起起伏伏生生灭灭,梁山梁氏,当年也是一无所有,只要人还在,你们,以及你们下一代的孩子,将来还会有梁氏——” 梁蔷发出一声嗤笑:“那不会是梁山梁氏了,那只会是庶民梁,不配称氏。” 这话让室内再次沉默。 “既然我们梁氏还有一点用,那我们就多一个机会多一条路。”梁蔷站起来说,“这一去要么建功立业,重回梁氏风采,要么就是战死——” 他看向黑暗里的年轻人们。 “在这里过得生不如死的,就跟着我们去。” “在这里还能活下去的,就留下来照看妇孺。” ..... ..... 因为战时,夜色里见不到半点灯火,站在屯堡外,伸手不见五指。 “大人。”黑暗里一人低声问,“梁氏这群怂货敢不敢来?” 一个大斗篷大兜帽遮住面容的人,将手在嘴边拢着哈气:“来不来,我们都没损失,没有他们再选其他人就是了。” 话音落旁边的人低声说:“来了。” 他们在黑暗里转过头向后看。 ...... ..... 最终只有梁蔷父子走出来。 “叔父。”一个年轻人在后相送,低声解释,“不是大家怕死——” 梁蔷打断他冷冷说:“怕死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直说也没事。” 那年轻人无奈:“阿蔷,你现在满心不服,都失去理智了。” 梁蔷笑了,看着这个兄弟:“原来四哥已经服了,真没想到,当年在家里,因为祖父多夸我一句,你还不服,跟我比斗半年,我还佩服你心智坚毅,原来不过尔尔。” 那年轻人也没有羞恼,道:“不过是无知轻狂罢了。” 他沉默一刻又道。 “而且,我们梁氏败落,让我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脸,要我们败落是为了利益,那现在肯助我们的又是为了什么?我不相信这位故人真是为了——” “就算他是为了利益又如何!世间万事,不都是利益?”梁蔷冷声。 梁二爷在一旁笑了笑,示意这年轻人:“阿四你回去吧,人各有志,各有所选,既然已经选好了,就不要多说了。” 年轻人原地站定,看着梁二爷带着梁蔷在夜色里大步向前而去。 “也不是利益,也不是说志气。”年轻人无奈叹口气,“除了这些,想一想自己啊,怎么就笃定这一去就能建功立业呢?二叔,我们从未上过战场啊。” ...... ...... “梁二爷。”夜色里的男人含笑施礼,再起身揭开兜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脸上遍布边郡风霜,甚至连口音都浸染,可见在边郡多年,“多年未见了,没想到再重逢竟然是在云中郡。” 梁二爷道:“这大概就叫世事无常吧,当年我不过是替你说了句话,你竟然还记得。” 男人再次一礼:“二爷那句话,让我不用再多等三天,直接进了军部,拿到了我要的差事,否则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混生混死,所以二爷,这不是我帮你,而是你帮了你自己。” 梁二爷忙伸手将他搀扶,两人握手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男人接着道:“而且二爷有投笔从戎的勇气,也很让我佩服,说是我帮你们找个机会,但这个机会真是太危险了,是拿命来换啊,我心里忐忑——” 梁二爷打断他,道:“蔡兄不要这样说,不嫌弃我读书人无用,骑马射箭我也还是可以的,虽然双手从未沾染过血,但为国为民杀一个西凉贼,我也是不会手软。” 蔡大人哈哈笑了:“二爷说笑了,您这一双手只杀一个西凉贼就浪费了,您上了战场,当然是为官为将运筹帷幄,一双手斩杀无数西凉贼。” 火把照耀下,梁二爷脸上难掩惊讶,竟然还能把他安排到将官的位置,这个故人如今已经这般厉害了。 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当年了,只记得是个混不起眼的小兵将。 “云中郡就是这样。”蔡大人神情豪迈,“富贵险中求,只要不怕死,只要博得战功,就能平步青云,谁都挡不住。” 梁二爷脸上浮现几分向往,而他身后的年轻人更是双眼放光。 蔡大人看到了一笑,看向年轻人:“不过,公子太年轻了,将官不好安排——” 梁蔷上前一步,打断他:“我不要将官,我会靠杀敌功赏自己挣来官职。” 蔡大人点头:“不错,苦难没有消磨梁氏的血性。”说罢转身唤了声来人。 一旁夜色浮动有人牵马送出来。 梁蔷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马匹。 蔡大人对梁二爷拱手:“二爷,请。” 梁二爷颔首也走过去,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蔡大人也翻身上马:“那就请梁氏勇士与我同去,杀贼,建功立业。” 随着他话,马蹄乱乱,一行人纵马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屯堡前恢复了安静。 不管先前梁家人走出来,还是梁家人在夜里离去,屯堡里原本不许大声说话的巡夜也好,屯堡的守卫也好,都如同消失了不存在。 夜色笼罩大地,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第五十三章 随手 新的一天到来时,是个大晴天。 骑马疾驰在旷野上,冬日暖阳照在身上还有些热。 为首的一人将裹着头脸的围巾解开,轻轻抚了抚山羊胡,眯着眼看前方。 “大人。”身旁的随从低声说,“还是谨慎些,别暴露了身份。” 山羊胡神情有些不悦,看这随从:“我怎么就暴露身份?我跟这里的人有什么不同吗?” 随从忙讨好赔笑:“我不是说大人长的跟大夏人不一样,我是说如今毕竟战时,大人姿态太悠闲。” 山羊胡浅浅一笑:“虽然我是大凉人,虽然是战时,行走在大夏境内,我也可以悠闲自在,不像大夏人,此时已经惊弓之鸟惶惶不安——” 他的话音落,就见旷野上有车走来,三头牛拉着三辆车,每辆车上都坐着三四人,有年长的白胡须老者,有俊秀的年轻人,也有娇俏的女子。 随之而来的是悠扬的乐声和女子的歌声。 这些人坐着牛车不是拖家带口的逃亡避难,而是吹拉弹唱。 山羊胡捏着胡须看得愣住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忍不住问。 吹拉弹唱未停,其中一个负责吟诵的老者看向他,含笑说:“阴天寒风多日,今天终于迎来冬日暖阳,自然当野游庆贺。” 野游庆贺是什么鬼?冬日暖阳又是什么?山羊胡听的更愣了。 那老者哈哈一笑:“客官不要见怪,这是我们这些读书人酸腐之气玩乐呢。” 他自嘲的话,其他人也没有不满,也跟着说笑起来。 “望山公你最酸腐了,你刚才又是吟诵自己做的诗词假托古人了吧。” “来来,听听我着没谱的吹奏。” 牛车上的人们喧闹。 山羊胡只觉得两耳嗡嗡,又有隐隐的恼火,他们是在嘲笑他蛮夷吗! 他拔高声音打断他们:“你们说的这些我自然也懂,我也常常如此玩乐。” 牛车上的人们看着他,并没有否认或者质问这一点,而是笑着点头。 他们的笑让山羊胡更不舒服。 “但是,现在,大,大,西凉已经开战了。”山羊胡打个磕绊,沉声说,“战事紧张,形势危急,你们怎还有心情野游?不是应该躲在城池家中吗?” 他的话音落,牛车上的男人们笑起来,连其中的三个女子都毫无惊恐。 “这位客官,战事发生在边郡,不用人人自危。”老者笑道,“而且云中郡有卫将军楚岺,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小小西凉有什么可惊慌的。” 说罢手落抚琴,古琴铮铮,一曲破阵清冷而起。 随着他的琴声,笛声,吟唱四起,牛车缓缓越过山羊胡一行人向旷野中去了。 山羊胡骑马站在原地凝望,脸上乌云密布。 “有楚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慢慢说,眼里是深深恨意,“十几年了,楚岺都要死了,这些人竟然还如此信任他。” 随从在一旁低声说:“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卫将军楚岺的战功太深入人心了。” “那些战功都是拿着我们的血肉铸就的。”山羊胡咬牙说。 他不是不理解这些民众对楚岺的信任,就算在大凉如今听到楚岺的名字,哪怕不提名字,只提卫将军三个字就能让很多人心生惧意。 他甚至怀疑大夏皇帝不给楚岺加官进爵,是故意让保持卫将军这个名号,这个名号是大凉人的噩梦。 大王虽然备战多年,但如果不是中山王送来私信说楚岺要死了,也并不敢现在就与楚岺一战。 再加上那个皇帝也死了,现在当皇帝的是个六岁的孩子,这是大凉王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中山王的信使笑眯眯说,看起来是要卖国引狼,但也似乎是威胁。 等楚岺死了,皇帝再换人坐,大凉王连跟大夏一战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山羊胡捻着胡须眯着眼,视线里已经看不到那牛车野游的读书人了,但耳边犹自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吟唱。 “今时不同往日了。”他说,“我们应该给大家一个提醒。” 随从猜到他的心思,略有些犹豫:“中山王放我们进来是机密之事,如果我们在这里动手,会不会暴露他?” 山羊胡笑了笑:“不用担心,中山王既然敢放我们进来,自有办法不让自己暴露。”说罢看向旷野上早已经看不到的野游读书人,笑容变得狰狞,抬手一挥。 读书人因为出了太阳而野游奏乐和歌的风雅他不知道,但有一件风雅之事他还是知道的,那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 腾腾的火光在旷野上燃烧,站在城墙上,能看到有很多民众奔逃。 “快快快啊。”县令站在城墙上,急的跺脚。 再快些,快些在贼人到来前跑进城池。 但跺脚并不能缩地成寸,很快在这些奔跑的民众身后出现了一队疾驰的人马,他们不穿铠甲,手中举着弓弩,身后负长刀,围巾裹住了头脸,发出嗷嗷的怪叫,宛如野狼。 看到这一幕城墙的人们发出惊呼:“他们来了!” 而已经跑近城门的民众顿时更惊恐的向城内冲来,头顶上已经响起“快关城门”的喊声。 原本浑身发凉的县令在听到这喊声时,一个激灵回过神。 “不能关城门!”他大喊,“还有数百民众在外边。” 属官吏们当然也知道,而且还看到疾驰的贼人拉弓射箭,奔跑的民众不断栽倒死去。 “大人。”他们悲声说,“再不关城门,西凉贼冲进城池,我万千民众将难逃一死啊。” 县令回头看城内,原本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已经陷入混乱,无数人都在奔跑,哭喊,门窗都在关上,但真杀进来,那些门窗又岂能挡住刀枪火—— “狼烟,狼烟点了吗?”县令问。 官吏们点头,但神情依旧悲戚:“大人,云中郡所有的兵防都在边境,无法支援我们,后方其他郡城驻军太远了,而且听说朝廷有令,各地驻军不得擅动往云中郡来——” 他们曾经还庆幸距离边境远,谁想到会有一天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顾不上那些民众了,必须关城门了,城池是唯一的依靠了。 县令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看向前方,那些贼人距离民众越来越近,最前方的贼人已经收起了弓箭,取下大刀,猖狂笑看着奔逃的民众—— 民众无处可去,前方的城门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县令转身看城墙上,喊:“我们有多少差役?” 官吏们吓了一跳:“大人,你要做什么?” 县令道:“本官不能眼睁睁看着民众死,本官要去杀敌,阻拦他们,好让大家进城池。” 他再看向差役们。 “我与尔等都是食君之禄受百姓供养,今日你们可愿与本官一起救护民众,救护我们自己的家人,城池吗?” 差役们举起手里的刀枪:“愿意!” “大人啊。”官吏们抓住县令,跪下来,声音哽咽,“不能去啊,这是送死啊。” 县令看向城池外的旷野,越来越多要被追上砍杀的民众,民众们绝望哭喊着。 “死而不悔。”他说,甩开官吏们,大步向城门下而去。 在他身后三十几个差役紧紧跟随。 “待所有民众进城,就关城门。” 县令最后一句话扔来。 “不用管我等生死。” 官吏们在城池上跪下来,头伏地呜咽。 ...... ...... 永宁五年冬,上郡高县遭遇西凉潜入烧杀抢掠,县令率差役三十人死战而亡。 云中郡外,亦有狼烟四起。 ------------ 第五十四章 煽风 萧珣看向不远处的城门,云中郡郡城的城门比起先前更嘈杂了,外边无数人想要挤进来。 驻守的兵马更多,陌生面孔的将官们也多了很多,虎视眈眈盯着每一个过往的人,过往的车都恨不得被拆散了核查。 “都冷静。”还有几个官员在大声宣告,“西凉没有打过来,我们中山郡是安全的。” 但这话丝毫不能安抚民众。 “那些西凉兵都出现在云中郡外了!” “好多村子城镇都被烧杀抢掠了!” “边郡已经被攻破了!” “你们别在这里守着啊,快去增援边郡吧!” “放我们进去——” 喧闹声比先前更甚,兵士们都要动兵器抓人了。 萧珣不再看这边,转身回了中山王府。 中山王府内气氛似乎也不太一样了,中山王坐在道观里,面色微沉,一手抚摸着伤腿。 这是他思索时的习惯动作。 “父王,西凉人真是上不得台面。”萧珣说。 中山王道:“蛮夷,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 萧珣皱眉:“这是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不在意会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西凉兵马突然出现在云中郡以外的地方,必然会引发查问,这些人怎么会绕过防线进入内地? 虽然相信父亲做事周全,但事情只要做了总会留下痕迹,尤其是这些靠不住的西凉人,而且朝廷里又有很棘手的两人—— 一旦查出问题,他们的筹划也要被打乱。 中山王笑了:“别担心,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有人比我们麻烦,我们煽风点火,把麻烦都引他身上就好。” ...... ...... 虽然官方没有公布云中郡以外的地方遭到了西凉袭击,但消息也瞒不住,随着世家们的私信,商旅的急信,仅仅三四天就传到了京城。 西凉人突然出现在上郡,震惊恐惧击碎了民众对楚岺的信任。 一眨眼间再没有人说有楚岺在,西凉入侵没什么可担心的,取而代之的是,为什么十几年过去了,还让楚岺带兵守云中郡? 这时候有人问楚岺是谁,便被说是罪官,被先帝惩罚在边郡十几年,十几年了都还是个卫将军。 “为什么让个有罪的卫将军迎战西凉大军!” “因为他的女儿当了皇后!” 京城的酒楼茶肆街边越来越多的议论,世家大族的内院也响起了窃窃私语。 如今战时,国难当头,取消了游园玩乐,但世家们走动更频繁了,一是越是紧张的时候越需要交流消息,再者是新旧朝廷交替需要重新结交。 冬日寒凉,穿着斗篷也挡不住寒凉,女孩子们说笑着从花园里跑来暖厅。 暖厅里早有四五个女孩儿围炉说话,神情愤怒鄙夷不屑,待看到这几人过来,说话声顿时停下来。 气氛略有些不对。 楚棠停下脚步。 有女孩儿站起来,含笑施礼:“楚小姐。” 但有两个女孩儿不站起也不立,还将头转开,似乎不屑看到来人。 这情况还是很少见,别说现在楚棠有个皇后堂妹,就是以前只是楚家女儿的时候,大家对楚棠也都很和善——无权无势,不值得交恶。 怎么如今楚棠一跃有权有势,竟然还敢对她态度不好了? 齐乐云都搞不懂这些女孩子们想什么呢:“你们什么意思?” 那两个女孩儿连楚棠都不怕,哪里会怕齐乐云,其中一个似笑非笑:“我们怎么了?你生气什么?因为我们没有给楚棠小姐行礼吗?” 齐乐云还没说话,另一个女孩儿转过头,眉眼犀利:“我们为什么要跟楚棠小姐行礼,论年纪我们是平辈,论家世我们是官身,楚棠小姐家不是官身——” 她看了眼楚棠。 “楚家有皇后,但楚棠小姐可没有封诰啊。” “我们见了皇后大礼参拜,见了楚棠小姐不参拜,就是有罪了吗?” 女孩子们在一块玩,拌嘴说难听话多得是,但从未有过这样一口一个论罪,齐乐云听的一愣一愣的,怎么就论这个那个—— 她更气了:“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我说你们这样子是什么意思,你们心里清楚。” 两个女孩儿道:“我们不清楚。”说罢起身,“我们先走了。” 她们果然走了,热闹的暖亭一瞬间安静,虽然楚棠这边还有七八人,但莫名冷清。 齐乐云瞪眼:“气死了,有什么话说明白,背后嘀咕算什么。” 楚棠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发火,但也没有以前那样一脸委屈忐忑不安,让人生怜。 她笑道:“挺好的,背后嘀咕是给我面子了,如果当面说,岂不是让我下不台?” “我觉得事情不太对。”一个女孩儿说,“她们的态度变得好怪。” 楚棠道:“因为她们认为我叔父有罪。” “这怎么能怪你叔父啊。”齐乐云瞪眼,“再说了,她们是不是傻,就算你叔父有罪,又有什么好怕的?楚昭可是皇后。” 有罪也没罪呢。 这些人脑子糊涂了? “她们不是脑子糊涂了。”周江的声音从暖亭后传来,人也从暖亭后走出来。 齐乐云等人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周江摆手:“我本安静在琢磨棋谱,这个不重要。”她走进来坐在楚棠对面,小脸板正,“正因为楚昭是皇后,你叔父这次才有大麻烦。” 当了皇后还有大麻烦? 皇后那么尊贵的地位啊。 女孩儿儿们听不懂,盯着周江催问“什么意思啊?” 周江道:“因为有个德行有亏的皇后,对很多人,尤其是朝堂权贵来说,是好事,因为这样,皇后就能被他们拿捏。” 楚棠轻叹一声,想到了先前楚昭在宫里跟她说的话。 楚昭说:“对朝廷来说,动荡已经过去了,但对我们家来说,动荡还没开始呢。” 果然,叔父还没死呢,动荡已经开始了。 “竟然是针对楚昭的?”齐乐云一拍桌案,“楚棠,快去进宫告诉楚昭,让楚昭好好训斥这些人一通,看他们还敢动歪心思。” 楚棠将被她震落的点心拿起来,说:“那成什么样子,仗势欺人吗?大家都等着她这样做呢。” 她借着吹点心垂下视线。 而且,楚昭也没办法这样做,她根本就不再皇宫,世人都不知道呢。 如果知道了,岂不是更能问罪。 周江点头:“当然不能这样做,皇后娘娘当然可以摆威仪,但绝不能用在维护自己和家人上,而且这次的确是楚将军有错,西凉兵突破防线,他作为主将,是有不能推卸的责任。” 齐乐云有些蔫蔫:“那这次是没办法了,只能听之任之了。” 周江又道:“不过也不用担心,那些人只是要坐实楚将军的错,削弱他的权势声名,好对皇后形成压制,至于问罪什么的不会的,更不会累害到你们一家。” 楚棠点点头,对周江道谢:“阿江你真是太聪慧了,心地又好。” 周江哦了声:“倒也不是,我就是觉得分析这个跟下棋一样很有趣,而且,我也不用害怕,你们家出事,跟我也无关啊。” 齐乐云瞪眼,女孩儿们没忍住都笑了,先前略有些紧张的氛围被打破。 “你就是棋疯子。”齐乐云摆手,再看楚棠,想了想,“要不,你在家避一避吧,眼不见心不烦,也省的麻烦。” 楚棠点点头:“我明白。”说着一笑,“也许很多人正等着挑衅我让我出丑出错呢。” 女孩儿们连连点头。 “快走吧。”齐乐云更是起身拉着楚棠,“这就走。” 楚棠离开花园来到前厅,远远的就看到前厅里很热闹,除了各家的夫人们,那些在花园里避开她的女孩子们也都在,不知道在玩什么,聚在一起不时发出笑声,其间还夹杂着楚的姓氏。 虽然听不清是说楚棠楚昭还是楚岺,但横竖都是他们这一个楚。 不止女孩子们,那些主妇们也低声议论什么,神情有凝重有不屑—— 看到这个样子,齐乐云拉住楚棠:“你别进去了,你是皇后之姐,你可以不请而来,也可以不告而退。” 反正她有礼还是无礼,并不在于怎么做,楚棠嗯了声转身,一步两步三步,但明明走开了,离得远了,前厅的说话声应该越小,但偏偏她耳内声音越来越清晰。 楚岺。 楚昭。 楚氏。 她站住脚。 ------------ 第五十五章 点火 周江慢悠悠地落在后方,忽的察觉什么回过头,看到楚棠大步走回来。 哦——周江也没有什么惊讶,让开一步,还伸手做请,示意让她先行。 楚棠越过她。 齐乐云已经要迈过门槛了,身边一阵风,有人越过她先进去了,差点将她撞个趔趄。 “不长——”满腔冒火的齐乐云就要骂,抬头看到背影,声音又戛然而止。 哎? 楚棠怎么又回来了? 这家伙,还是想要面子,来告辞,齐乐云又摇摇头,跟同伴们对视一眼,大家忙快步跟上来站在楚棠身边。 楚棠走进来,前厅的说笑声也瞬时停下来,所有的视线都看向她,这些视线有同情,有沉默,有斟酌,有不动声色,更多的是有讥讽有不屑还有幸灾乐祸。 没有人开口说话。 不像先前见到她远远就笑着招呼楚小姐啊阿棠小姐啊。 前厅诡异地安静。 “楚——”主人家总要有主人的样子,站起来含笑要打招呼。 总不能把人晾着,多尴尬。 但走进来的楚棠没有半点尴尬,视线落在那几个女孩儿们身上,高兴地向她们走去。 “你们在说什么呢?”她含笑问,“这么开心。” ..... ..... 楚棠作为楚昭的堂姐,也一夜之间地位不同。 但楚棠没有封赏加身,人人都知道她是皇后之姐,但也只是一个年轻女孩儿。 更尴尬的是,楚家长辈亦是平民白身,且因病闭门不出,也不接受别人的拜访,只有楚棠这个年轻女孩儿接了名帖后在外游走。 主家怎么招待她,也是有些尴尬,当上宾有些不合适,慢待也不能。 不过楚棠并没有以上宾的身份来拜访,而是来和家里的女孩儿们玩耍。 这就合适了,主家能得体又能热情地招待她。 当然,主妇们待这个年轻女孩儿,要比其他的女孩儿多几分亲密敬重,以及借着热情掩饰的讨好—— 那是先前,此时此刻,主妇们的神情都不在意,就像看到其他女孩儿走过去一样。 女孩儿们看到她也似乎一瞬间释放了孩子的天性。 “没说什么。”一个女孩儿当先回答,把楚棠的话堵回去,“也没有开心。” 这种对话楚棠其实也不陌生,先前她跟着女孩儿们玩,因为身份地位,大家不需要对她说话客气。 遇到这种,楚棠要么沉默——这是为了让其他人帮她打抱不平(给跟那女孩儿不合的女孩儿机会来装好人),要么就是委屈地问我做错了吗你别生气,这委屈就是低声下气,女孩儿们看到了也就不会再针对她。 不过这次嘛—— “没有吗?”楚棠笑道,盯着女孩儿的脸,伸手轻轻点了点,“我都看到了,你笑得这么大。” 女孩儿的脸瞬时涨红,她又不是这个意思!楚棠竟然装傻追问! 这是笑不笑的问题吗? 一时语塞。 呵——楚棠心里想,她以前很多时候都想这样做,一直没机会,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果然很痛快。 “阿棠小姐。”另一个女孩儿站起来,沉声说,“我们没有开心,我们怎么开心?如今什么时候?西凉都打到上郡了,你没听说吗?死了一城的百姓。” 说到这里又似笑非笑看着楚棠。 “难道阿棠小姐不知道?这种惨事,卫将军没有告诉你们吗?” 旁边有个女孩儿嗤声:“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不能拿来炫耀,阿棠小姐不知道也不奇怪。” 更多的女孩儿也不客气了。 “是啊,我们都在为遇难的民众悲哀呢。” “阿棠小姐竟然说我们开心。” “不是有句话吗?自己心里怎么样看别人就怎么样。” “哦——那阿棠小姐很开心喽。” 一声接一声的话砸过来,站在楚棠身后的女孩儿们都觉得站不住,有羞耻又恼火,齐乐云挡在了楚棠身前。 “你们干什么啊。”她们也生气地喊,“有话好好说啊,干吗这样啊,阿棠她哪有开心。” 最先说话被楚棠问的女孩儿,听到这句话笑了,她伸出手:“没有吗?我都看到了,阿棠小姐,笑得这么大。” 这手伸到了齐乐云面前,指着站在她身后的楚棠。 齐乐云又羞又恼,伸手一扒拉:“你指什么指!” 这女孩儿也不是好惹的,啊呀一声:“齐乐云你怎么打人!” 其他的女孩儿顿时一涌而来“齐乐云你干什么?”“齐乐云这关你什么事!”“齐乐云你这个马屁精!”“他们一家都是马屁精,至今还住在楚家,以皇后家人自居。” 前厅里顿时吵闹一片。 先前还能装作女孩儿们说话声音大,冷眼旁观看热闹的夫人们也不能不管了。 这都要打起来了。 言语冷刺倒还好,说出去是儿女们口角,再说了,说的也都是事实。 不过要是打起来动了手脚留下痕迹,就不好了。 打人总是不对的。 “这是怎么了!”夫人们纷纷道,起身过来,各自唤各自家的女儿们,“不许吵架!” “我们没有吵架。”女孩儿们纷纷回到自己家人身边,愤怒又委屈,“是阿棠小姐仗势欺人!” 齐乐云气得要冲过去,被母亲死死拉住。 “让我揍她们一顿,真是颠倒黑白,我再也不要跟她们说话。”她说,“我现在才知道楚昭为什么要打人,还是打人痛快——楚棠,你打她们!不能白白被说仗势欺人,就欺她们了,又能怎样!” 齐母喝道:“孽障还不住口!”伸手将齐乐云的嘴堵上,两三个婢女将她拖开了。 没了齐乐云的喊声,前厅一阵安静,略有些尴尬。 “这,这好好的,怎么——”主人家夫人苦笑说,“你们这些孩子们——” 一个夫人抬手打了自己女儿两下:“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说罢又对楚棠屈膝施礼,“楚小姐,请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这就是不把楚棠当孩子喽。 皇后之姐嘛,当然跟孩子们不一样,仗势欺人。 这话让女孩子们更加恼火。 “凭什么啊。”“凭她叔父守不好边郡,百姓们罹难遭殃吗?” 自从问了一句话被反驳后,一直沉默的楚棠听到这里,噗嗤笑了。 这一笑让厅内的诸人愣了下,竟然还笑得出来? 楚棠笑是想起到了楚昭,她总算知道楚昭当初听到那些嘲弄她父亲的话,为什么会要打人了,的确是像齐乐云说的,挺让人想打人的。 不过,现在再打人就不合适了。 “夫人别在意。”她含笑看着先前说话的那位夫人,“些许小事而已,我不会记在心上。” 那位夫人愕然,什么意思?这还真是摆出了高高在上的架势了。 楚棠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伸手拨了拨桌案上女孩儿们适才玩的花牌。 “我知道,大家口不择言是对民众和国事担心。”她说,“这样很好,我们闺中女孩儿们也应该多关注国家大事,这样才知道世道艰难民生疾苦。” 这,就是国姨的姿态吗?厅内夫人们愣住了,旋即又恼怒。 什么叫口不择言! “口不择言就是,只看表面,管中窥豹,自以为是。”但不待夫人们质问,楚棠就将手里的花牌拍在桌子上,竖眉说。 女孩儿们一怔,旋即哗然。 好你个楚棠,不像以前那样夹着尾巴做人,也学楚昭骂人打人了! 7017k ------------ 第五十六章 坐阵 但大家可不都是梁沁。 就算是楚昭,现在也不能随意打人骂人。 皇后是她的荣耀,也是她的禁锢。 更别提你个什么都不是楚棠! “我们说的都是事实。”一个女孩儿气道。 楚棠的视线立刻看向她:“什么事实?眼见为实,你亲眼看到我叔父防守失误,西凉人打过去了吗?” 那当然没有,女孩儿一噎:“但西凉人出现在云中郡后方是事实。” “西凉人出现在后方是事实,但不一定就是我叔父的缘故。”楚棠道,“你们知道云中郡有多大吗?你们知道一场战事有多少将官吗?你们知道西凉和大夏通商,有多少西凉人来往吗?” 她们当然不知道,但,另一个女孩儿道:“但你叔父是主将,既然他是主将,就要负责,否则,当什么主将!” 楚棠看向她:“这就是你自以为是了,谁说主将不负责?只要朝廷查明罪责,自会判定我叔父有罪没罪,但在这之前,你们不能空口定罪——” 那女孩儿还要说什么,楚棠已经拔高了声音。 “常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事一起,瞬时万变,错综复杂,皇帝的命令也不一定要听,而你们更是不了解云中郡到底发生了什么,怎能人云亦云,甚至指责前方战事。”她视线扫过在场的人,“当然,我们年轻女孩儿们随口说说也不是不可以,年纪小不懂事,但是就怕有人意图不轨,借机生事,搅乱后方安定,进而影响前方战局,要知道,我们京城动荡才过去没多久呢。” 说到最后,她放低了声音,但加重了语气,再加上视线扫过,其中的意思,在场的人,哪怕是女孩儿们也都猜到了—— 西凉奸细,赵氏余孽啊等等。 这大帽子扣下来,下场可比梁寺卿一家要惨。 夫人们不能再看热闹,楚棠可不是真能被轻看的女孩子,还有那个楚昭,真要是发起疯来,她德行有亏,她们可是能丢了性命—— “楚小姐,你这话严重了。”一个夫人忙道,按住身边的女孩儿们,“这只是她们听来的传言,她们也不是在断定楚将军有罪,只是在可怜民众。” “楚小姐,你也不用太担心。”另一个夫人坐在椅子上,握着茶杯轻声细语说,“这些闲言碎语不会搅乱朝堂的,民众是子民,朝廷是家长,子民出了事,当然要抱怨家长,朝廷怜悯子民,不会怪罪的。” 因为被议论就要惩罚问罪,这样的家长不配为国母。 以为当了皇后就能耀武扬威无所不能了吗?就能像杨氏赵氏那般煊赫了吗? 夫人们看着坐在花牌桌旁边的女孩儿,嘴角浮现轻笑,楚氏,没有家底啊。 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楚岚,一个小门小户的蒋氏,唯有一个楚岺。 武将出身,又名声不佳,这样的后族,有什么底气? “是啊,你们年纪小,就是口无遮拦,想得简单,但是呢,也不要想太多。”其他的夫人们也纷纷开口,“有话好好说,吵来吵去甚至打架像什么样子。” 她们话是对着自己身边的女孩儿们说,视线却是看着楚棠。 前厅里那么多人,但这一刻楚棠宛如坐在孤岛。 原本跟楚棠一起的女孩儿们都被各自的家人按住,不能上前不能开口,只能又急又叹气。 楚棠,你快走吧—— 早点走了不就好了,何必跑来跟人吵架,楚昭当了皇后高高在上又在皇城内,大家不敢也不能跟她去吵,你楚棠送上门了,他们岂能放过? 齐乐云心里又有些茫然,楚棠好像一下子也变傻了,以前她可不会这样做。 以前的楚棠,这个时候应该跟大家一样痛心如今的局面,再自责两句,甚至还会掉泪,然后闭门不出,然后大家会安慰她同情她—— 夫人们这时候也会拉着她的手说“孩子这跟你无关。”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句句话砸她,一个个眼神刀一般戳她。 楚棠是最会审时度势,还会把不利变成有利的人——她们都以为她傻看不出来,其实她当然看得明白,当时看不明白,次数多了,事后想想也就明白了。 世上哪有那么难明白的事。 但现在她真有些不明白了。 被话语和眼神围绕的楚棠没有丝毫的局促不安,还跟着夫人们的话点点头:“是,吵来吵去不像话,抱怨非议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但作为楚家人,我还是要多说两句,因为——” 她视线看着厅内诸人。 “你们都是旁观者,远远地安居在京城,而我的叔父是在最危险的战场厮杀,阻挡着数万西凉军,守护着万万千边郡的百姓,你们是听到了死亡和惨象,而他则是亲自经历着死亡和惨象。” “你们听到了心痛,愤怒,咒骂,而我叔父亲自在其中,他不仅要心痛愤怒,还要收起愤怒心痛,再背着你们的咒骂,继续迎战西凉,调兵遣将。” 说到这里她高声唤婢女的名字。 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婢女探出头怯生生应声是——先前的场面好吓人啊,那些夫人小姐们都要打小姐了,她真恨不得拉上小姐跑回家,不,跑去皇宫,那才是最安全。 “唤小兔来。”楚棠说。 太好了不是唤她,婢女松口气,忙跑出去了。 小兔是谁?唤人来干什么?厅内的夫人们不解,不多时婢女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厮跑来。 “阿棠小姐。”小兔站定在前厅,看着这么多人也没有害怕,朗声唤。 楚棠对他点头,却没有对他说话,而是看厅内的人:“小兔是边郡孤儿,我叔父收养了很多孤儿寡母,我家很仆从都是边郡的孤老——” 是吗?女孩儿们心里冒出疑问,真的假的?不过以前连楚家都懒得在意,哪里会打听家里仆从是哪里来的。 “——边郡的苦难,战事的惨烈,我们远在京城不知道,小兔可是——” 听到这里时,一个女孩儿终于有话说了。 “不对。”她喊道,指着小兔,“他才多大,先前的战事是二十年前了。” 对啊,厅内女孩子们回过神,这个楚棠骗小孩子呢! “——对啊,二十年前,小兔的祖父就是死在战事中。”楚棠拔高声音说,“他祖父死了,他祖母伤心过度也死了,他的家也毁了,他的父亲带着他母亲流离失所,在生下小兔后就都死了,他成了孤儿——有错吗?” 没错,小兔站在厅内心里赞一声。 ...... ...... “边郡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孤儿,因为战事,失去亲人,失去了家园,他们中很多人都亲自经历过西凉贼马蹄的追杀,看到过西凉贼举起大刀,看到亲人就死在眼前。” 楚棠说,看向小兔。 “小兔,你们恨我叔父楚岺吗?” 话转的有点快,小兔眨了眨眼:“恨——不恨?” 楚棠点头:“对,恨不恨?因为我叔父这些将官没能保护好你们,让你们失去了亲人。” 小兔似乎不明白:“那不是西凉人做的吗?该恨西凉人啊,恨楚将军他们干吗?” 这个小兔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厅内的夫人们女孩儿们都明白了,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 “楚棠,你不用东拉西扯,我们都知道灾难是西凉人造成的。”一个女孩儿说,“但死了那么多人,主将不力是有责任的,这不是该不该恨的问题,是责任,是失职!” “死了那么多人,是不是失职,是由朝廷来判定的。”楚棠说,“就算是指责,也该是边郡那些亲身经历的人来指责,不是你们这些连京城都没有出去过,连死人都没有见过的女孩子们来,仅仅靠着听闻就信口指责。” “你!”几个女孩儿气道,“事情发生了,我们连说都不能说吗?现在满京城的人,满天下的人都在说,你楚棠,要堵住所有人的口吗?” 堵住悠游天下之口,这指责也够大了。 楚棠坐在椅子上不急不忙不恼,道:“不能,我也不是不让别人说,只是,你们也不能不让我辩驳。” 一个夫人轻叹一声:“楚小姐,其实这件事跟你无关的,你年纪小,也在京城,我们没有亲眼所见,不知详情,你,不也是吗?” “是,我也是没有亲眼看到,但那是我叔父,我是楚氏家人,楚氏一体,我相信我叔父,相信二十多年守边郡的他有责任有能力。”楚棠缓缓说,“所以,我不会认为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会闭门不出,不会回避大家的指责质问嘲笑,但在朝廷没有定罪查清之前,我也一定会为我叔父辩驳。” 这个楚棠——到了此时此刻,夫人和女孩儿们都有些惊讶,这个楚棠跟女孩儿们日常说起来的性情不一样啊。 原想楚昭在深宫,虽然地位高了,但不能为所欲为,楚岚夫妇又装病避世,这一次关于楚岺的事,风向总会一边倒。 没想到一向见风使舵谨慎的楚棠竟然跳出来—— 这个楚棠虽然不打人不骂人,但这样一句一句跟人反驳,宛如牛皮糖甩不掉,又如棉花糖让人无力。 “阿棠小姐。”主人家也忍不住轻叹一声,带着长辈的无奈,“你真该避避风头,这事情谁也说不准,将来真,我是说,如果,如果真定罪了,你——你们一家可怎么办。” 楚棠看向她,轻声说:“叔父有罪,是我楚氏之罪,我们一家自然也当一同受罚认罪,以告慰受苦受难的民众。” 她说着站起来。 “到时候,楚棠会亲自给诸位夫人和姐妹们跪地认罪,但是现在——” “楚棠绝不听任你们斥责污蔑我叔父,辱我楚氏家门。” 7017k ------------ 第五十七章 退避 宴席结束,女眷们从内里走出来,宅门前变得热闹,车马仆从仆妇乱乱。 “让让,让让。” 一辆车冲过来,赶车的是个老仆,看起来老眼昏花,马车也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撞到其他的人和车,其他车马忙慌乱的回避。 “怎么回事?”“谁家的车?”“挤什么挤。”“嘘,是楚家的。” 听到这句话嘈杂安静,诸人看着马车摇摇晃晃但又稳稳地停在门前。 小兔从内先跑出来,轻轻一跳坐在车前。 “怎么样?”赶车老仆低声问。 小兔撇撇嘴:“根本就没有打。” 那婢女跑出来慌慌张张地说小姐喊他,又颤声讲了里面的人在欺负小姐。 “可能会打起来。”婢女低声说,“就全靠你了。” 如今楚家闭门谢客,楚棠出门,也只一个老仆赶车,一个小厮递凳子,一个婢女跟随,丝毫没有皇后之家的气派。 但别人不知道,当晚紧紧跟着楚棠的婢女清楚得很,这一个老仆一个小厮就能抵仆从涌涌,别看一个老一个小,杀起来人如切瓜! 她都不敢跟他们多说话。 “你们都是二老爷的人,一定要帮着小姐,护好小姐,和我啊。”婢女千叮万嘱。 他哪里是楚二老爷的人,是楚二老爷的仇人还差不多。 进去后兜头就被问恨不恨楚岺将军,他都差点说出实话。 还好及时明白了,是陪这女孩儿演一场戏,在楚棠小姐胡编乱造他的身世后,他也跟着表演了一番孤儿多么凄惨——还好金项圈藏在衣服里看不到。 当时他就看到屋子里的妇人女孩儿们好多都泪光闪闪。 不过接下来听着女人们的说话—— “虽然没有打架。”他点点头,“但也蛮凶的。” 他们说着话,楚棠带着婢女走出来了,与先前女孩儿们簇拥,夫人们相迎不同,身边只有请客的主人夫人,以及两三个女孩儿,更多的人都在后边,跟她们拉开距离。 “楚小姐,招待不周。”主家夫人说,神情有些惭愧,“还请见谅。” 楚棠一笑:“夫人客气了,这跟夫人无关的。”再看身后的女孩儿们,“下次我再跟大家聚会。” 拉开距离的人们听到她的话,神情微微变,还有下次啊? 下次可不会请她—— “我会主动去拜访的。”楚棠又一笑说。 是啊,不邀请她,但她如果主动上门,谁敢将她拒之门外。 不管怎么说也是皇后的姐姐。 她跟她们吵架耀武扬威是她德行有亏,她们将她拒之门外,那就是她们理亏。 这个楚棠,真是让人头疼,夫人们目送她施施然而去,再看身边的女孩儿们。 “如今边郡不稳,百姓罹难,你们都在家里不要出门了。” ...... ...... 楚棠坐上马车,立刻就软软伏在靠枕上。 “小姐。”婢女惊慌地喊。 “没事,让我缓缓。”楚棠说,示意婢女别说话,然后长长地吐口气。 婢女按着心口,觉得自己也想瘫倒:“小姐,你怎么,怎么变这么胆子大了?” 小姐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啊,从不跟人争吵,更别提为了楚二老爷和楚昭,真是疯了吧。 疯了吗?楚棠躺在软垫上,想到楚昭说的话。 “我坐上了皇后之位,但楚家可不一定就有好日子哦。” “有大富贵也有危险,当然如果要平安也不是没办法。” 那女孩儿坐在皇后殿内,含笑对她说。 “你们一家都离开京城,从此寄居书院再不回来。” “而你和哥哥们找个家世简单的姻缘,最好无官无职,平民白身。” “如此,就算我将来出事,你们本就什么都没有,也不会牵连到你们。” 这样过一辈子吗?的确是平平安安,但—— 楚昭看着她,又道:“如果你不想平安了事,也可以像我这样,冒险搏一把,我在宫内筹谋,你在宫外经营,我做你的靠山,你做我的手眼,运气好,我们姐妹皆能居高位得荣华,运气不好,我们就——” 她伸手在脖子划过。 那时候殿堂华丽,身穿宫装的女孩儿带着闲适靠坐,嘴角却带着笑意,笑得令人头皮发麻,又无比诱人—— 楚棠蹭地又坐起来。 “先前门外厮杀一片,她把楚园的门打开,我都敢跑过来跟她一起。”她说,身前的手紧紧握住,“现在不过是些言语讽刺,有什么好怕的。” 婢女被吓了一跳,阿棠小姐,疯了吧! 下一刻,阿棠小姐又倒回垫子上,长叹一声。 楚昭啊楚昭你可快点回来吧。 还有,叔父啊你可千万别获罪啊—— 回家里还是收拾好行李,到时候连夜走也不成问题。 ...... ...... “公子,有关楚岺将军的非议,一多半是来自中山王手笔。” 蔡伯拿着一叠纸走进来,迎面遇上向外走的谢燕芳,身边还跟着婢女捧着斗篷。 “这是新查出来的名单,京城里以及京城外中山王的人脉——” 谢燕芳看也不看:“都除掉,不拘手段。”停顿一下,“斩草除根。” 这三句话交代清楚了一切,蔡伯不再多问将这几张纸收起来,跟着他向外走,又拿出几张纸:“还有,一半不是中山王的人。” 婢女小声劝:“公子天冷,穿上斗篷吧。” 谢燕芳微微停下,让婢女披斗篷,一面转头问:“是什么人?” 蔡伯看着手里的纸张:“什么人都有,朝官,世家,尤其是武将——” 婢女在一旁忍不住感叹:“楚将军这么招人恨啊。” 谢燕芳笑了笑:“不是他这个人招人恨,是他这个位置招人恨,楚将军十几年无声无息了,哪有那么多仇人。”他再看向蔡伯,“我知道了,这些就是想要趁着机会分西北兵权的。” 蔡伯点头:“的确是很好的机会。” 一是楚氏家底薄弱,二来楚岺争议颇多,如今是皇后之父,皇帝年幼,更容易被冠上霸权的名声,三来战事又出了意外。 “朝中已经有了提议更换云中郡主将的提议。”谢燕芳说。 蔡伯犹豫一下,他将先前的话重申一遍:“公子,这的确是好机会。” 他们谢氏现在唯一缺的就是兵权。 谢燕芳道:“这当然是个好机会,不过——” 蔡伯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总之还是要一切以楚小姐为先,不伤害她半点。”又怅然一声,“真是没想到,我谢氏沦落到照看孩子的地步。” “蔡伯,我们谢氏的确落到了照看孩子的地步。”谢燕芳轻叹,“但照看孩子也是最容易得到回报的。” 楚岺将军将死之人,让他看到他们的诚意,那么他的一切自然只会留给他们。 何必在这个时候做恶人。 而且,要得到想要的东西,不一定非是落井下石,也可以雪中送暖。 蔡伯看着手里的纸张:“那这些人怎处置?也是都除掉,不拘手段,斩草除根?” 谢燕芳看了眼,道:“这些都是可以说服的朋友们,不能把他们变成中山王,让七叔母出去转转吧。” 虽然不像楚氏那样闭门谢客,但谢氏长辈在东阳,京城这边也基本没有交游。 要表达谢氏的意思,还是从权贵世家内最合适,谢氏在内宅为楚岺维护一句,也足矣能影响到外界。 蔡伯听了笑了:“最近怕是不方便。” 谢燕芳愣了下,不方便是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大家不给我们谢氏方便。”蔡伯笑道,“而是最近京城都不举办宴席,就算七夫人办宴席请人来,也不一定很顺利。” 京城内宅动向他也不怎么在意,谢燕芳好奇问:“这是为什么?按理说,边郡出了事,正是热热闹闹讨伐的时候。” 对于很多人来说,出了事——只要不是自己出事,就是提高声名拉近关系结同盟的好机会。 蔡伯道:“楚昭小姐的堂姐,天天跑到宴席上跟人争辩楚岺有没有过错,不仅如此,还带着说是边郡来的孤儿寡母之类的仆从讲述悲惨经历,西凉贼多可恨,将士们多不易,吾等要同仇敌忾——搅得宴席开不下去,楚棠小姐顶着皇后之姐的身份,也没人敢将她阻拦在外,再这样下去,就成了楚岺的夸功宴会了,大家只能闭门不出再不交游。” 谢燕芳哈哈大笑,笑容里又几分感叹。 楚岚一家人什么性情,他自然都知道。 那夫妇两个且不论,楚棠这个冷漠自私的女孩儿,竟然能为了楚岺冲锋陷阵—— 这是因为什么?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楚家另一位女孩儿厉害啊。 她离开京城了,但走之前做好了准备。 她说这一世能结识三公子是上天对她的垂怜。 但其实她并不依靠他的垂怜。 ------------ 第五十八章 不动 谢燕芳披着斗篷站定。 婢女轻轻退开了,不敢打扰公子凝思。 蔡伯却不在意,知道凝思的是那女孩儿。 “别想了,楚小姐是起了一定作用。”他说,“但楚家的家底薄,大家避开她,并不能解决事情,还是要安排七夫人出面。” 谢燕芳摇头:“七夫人不用出面了。” 蔡伯有些惊讶,公子顿悟了? “让其他人出面。”谢燕芳转头对他一笑,“不以我们谢氏的名义。” 呵,那就还是跟以前一样,为那女孩儿摇旗呐喊助威,且不留姓名。 真成养孩子了。 但愿别养成一个白眼狼! “是,我知道了。”蔡伯道,又轻咳一声,“其他人都好说,只是这个——” 他指了指纸上一个名字,似笑非笑。 “只怕公子你出面也不行。” 谢燕芳微微垂目,看到纸上两个字,邓弈。 ..... ..... 冬日的皇城也阴冷了很多,太傅所在的大殿温暖如春。 邓弈从堆满文书的桌案前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谢燕芳。 “这些调动名册是太傅下发的吧。”谢燕芳含笑说,将一卷文书递过来,上面赫然可见玉玺大印。 邓弈似笑非笑:“谢大人这文书哪里来的?此令按理说此时此刻已经离开京城了。” 拦截朝廷诏令那可是大罪。 谢燕芳坦然道:“是我拦截的。” 邓弈看着面比春花明媚的年轻公子,冷冷问:“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燕芳解下斗篷,在邓弈对面坐下,说:“意思是,我不同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拍了拍桌案上的文书,“所以,它不会发出去。” 说服吗?邓弈或许会被其他人说服,但绝不会被他说服。 所以,他也不会来跟他费口舌。 他只要,让他做不到就可以了。 太傅大人在朝堂上一锤定音,但事情不只是说就成了,还要通过无数的人来做。 谢燕芳收回手,轻轻抚摸自己的手指,他虽然没有资格在朝堂上握着玉玺一言九鼎,但他的手勾着千丝万线的朝官。 邓弈自然知道,自从当上太傅后已经有体会,做事处处受桎梏,明显有人背后作怪,但都是无凭无据,就算查也查不到谢燕芳身上。 “谢大人是自持身份,本官不能将你问罪吗?”邓弈道。 谢燕芳是皇帝的舅舅,但并不是朝堂不可或缺的,真要是将他赶出朝堂,也不是做不到。 “我知道,太傅大人能。”谢燕芳看着邓弈,说,“但我劝太傅不要这样做,你我两败俱伤,大夏危矣。” 邓弈失笑:“三公子你既然知道,怎么不劝劝自己?”手重重拍在文书上,“你谢燕芳不怕大夏危矣,我邓弈难道就怕吗?” 这声响让室内的气氛陡然紧张。 其实从谢燕芳进来后,室内的官吏都退出去了,此时听到内里传来的声响,躲在廊下窥探的官员们立刻又向后退去——打起来了打起来了,站远点莫要引火上身。 谢燕芳神情依旧平和,唤声太傅:“我知道太傅不怕,但我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阻止了太傅此时大夏并不会危矣。” “没错,一队西凉兵突袭后方是不会让大夏危矣。”邓弈冷冷道,“但如果楚岺仓促而亡,云中郡兵马混乱,才是大夏危矣,别人不知道,你我都知道,一旦云中郡陷入混乱,中山王会怎么样。” 他手按着文书,微微倾身。 “谢三公子不允许我任派新将,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只不过因为这些人不是你的人罢了。” “那谢三公子以为阻止了我,就能安插你的人手吗?” “你敢不惧大夏危矣,我邓弈有什么好怕的?” “我邓弈给谁当太傅都可以,你谢三公子可不能给每个人都当舅舅。” 这话真是粗俗不堪——没办法,小人得志就是这样,谢燕芳伸手按住邓弈的手,也微微倾身:“太傅不信我,我也不信太傅,所以,我们还是要信楚岺。” 信楚岺?邓弈看着谢燕芳。 “相信楚岺死之前一定会安排好,不会引发混乱,不会被西凉贼趁虚而入。”谢燕芳说,神情诚恳,“太傅,大夏危则危我们自身,楚将军与我们一样,大夏危,他女儿身为皇后,只有死路一条,他是不会让她女儿陷入危险的。” 邓弈与他对视一刻,坐直身子:“云中郡将官不能调动,那云中郡以外的将官也不能调动,谢大人,你家私养的那些兵马,也不要踏入云中郡。” 他不能更换将官,谢氏也别想安插兵马。 谢燕芳也坐直身子,不辩驳私养兵马这个罪名,只道:“虽然云中郡外有意外情况,但我相信,楚将军一定会很快就解决这些西凉散兵游寇,不需要其他的兵马相助。” ...... ...... 室内的气氛恢复了温暖如春,谢燕芳披上斗篷施礼告退。 “谢大人。”邓弈又唤住他,问,“你们谢家燕来打算把皇后娘娘拐到哪里去?” 遇袭之后,楚昭不肯回来,如今西凉都有散兵越过云中郡了,楚昭依旧没有回来的消息。 那个据说奉皇帝命令去接皇后的谢燕来,也没有了消息。 “三公子,挟天子可以令诸侯,挟皇后只能令楚苓将军,而且得不偿失,你应该很清楚。” 谢燕芳回头,笑了笑说:“太傅大人多虑了,我们只是想要保证皇后娘娘的安危。” 说罢不再多言缓步而去。 站在殿外,阴冷的风驱散了暖意,也隔断了邓弈的视线,谢燕芳笑了笑,其实邓弈说错了,不是他们谢家燕来拐了皇后娘娘,应该是皇后娘娘拐走了谢家燕来。 谢燕来不管不顾假托皇帝命令离开京城,怎能是为了带她回来。 如果珍惜她,自然也会珍惜她所愿。 ...... ...... 密密的雪粒子从天空洒下来,西北迎来了第一场雪,但没有半点瑞雪兆丰年的喜悦,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下雪了。 城墙散落着火把,残火腾起烟雾,身上血迹斑斑的兵士蹲在其间有气无力地啃着干饼,不知道是多久没吃东西了,但拿到干粮,又没有觉得多饿,似乎吃不吃都无所谓了。 当当当几声锣响,伴着“西凉贼又来了!”的喊声,啃干饼的兵士们跳起来,冲向墙头。 大地上一群人马如狼似虎而来,他们叫嚣着呼喝着,地面上半空中的雪粒子飞扬四溅。 “这些该死的西凉贼。”一个将官喃喃,“他们对我们是势在必得了。” 身边胳膊上裹着伤布的官员喊:“援兵呢,援兵什么时候来?” 将官看向后方:“云中郡的援兵太远了,最快也要六日。” 官员用没受伤的手抓住他:“我问的是最近的援兵,不是说云中郡,云中郡太远了,我都没指望,最近处,太原郡呢?到这里可不用六日。” 那将官看着他,裂开的嘴唇动了动:“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官员看着他。 “除了云中郡,其他地方兵马未动,原地驻守。”那将官干脆将话说明,“大人,我们除了死守等候云中郡的援兵,没有别的选择。” 官员看着他,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听不懂。 “六日?”他压低声音吼道,伸手指着城墙,“你看看我们还有多少人?你为什么不直接说,除了死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将官跟着他所指看去,城墙上仅存的十几人也都看向他,大家木然,眼中已经没有了生机。 “对。”将官点点头,“大人说得对,除了死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他将手里的刀举起。 “弟兄们,我们一定要守住城池,否则西凉人占据了城池,不止我们死,城里的人都要死,不仅我们城里的人要死,这附近很多城里也要死——” 麻木的兵士们举起手里的兵器:“死——” 嗓子已经沙哑的连守字都喊不出来了,伤了胳膊官员苦笑:“就真的没办法了?” 将官看向他:“别担心,就算被西凉人抢占了城池,等楚将军的援兵到了,也能夺回来。” 官员突然想笑,是,他不担心,楚将军的援兵到了,城池一定能夺回来,朝廷将来也一定会驱赶西凉贼,为大家报仇雪恨—— 但,他们,这么多人,死了,就死了—— 他不怕死,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 官员猛地转过身站在战鼓前,用未受伤的胳膊敲响了战鼓,仰着头让雪粒子打在脸上眼里,冰冷刺痛。 伴着战鼓,远处的西凉兵已经拉开了弓箭,箭羽裹挟着雪粒子铺向城墙。 ...... ...... 一轮箭雨后,又有几人受伤,而借着箭雨西凉兵也更逼近了城墙,他们身后竟然拖着攻城云梯—— “让民夫们准备守城。”将官喝令。 不知道这一次有多少上城墙的民夫还能活着下去。 城内的哭声似乎一瞬间变大,将官站在城墙上双耳嗡嗡。 “李大人!”他忍不住怒吼,“你伤了一只胳膊就没力气敲鼓了吗?” 官员的鼓声的确停了下来,他握着鼓槌,愣愣看向城外远处。 “你们看,那是援兵吗?”他说。 援兵? 将官不可置信地忙看去,果然见远处的大地上有雪雾腾腾,似乎有千军万马奔来。 雪雾里一杆大旗挥出,迎风飘展,白茫茫的天地间,黑底金丝的楚字如日光破云而出,闪闪发亮。 楚! “楚将军的援兵!” “楚将军来了!” 城墙上原本麻木的兵士爆发出喊声,喊声如狂风席卷了,让逼近城墙的西凉兵马瞬时动摇西晃,阵型杂乱。 楚将军? 楚岺来了?! ..... ..... 雪粒子在狂风中变成了雪花,远处大地上都蒙上一层白纱,但城门前这边并没有。 马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让雪花都无法落下。 但战斗也不算激烈,城墙上手里还握着鼓槌的官员心想,因为从看到楚字大旗的时候,如雷滚滚的人马眨眼间就到了眼前。 他们有的穿着铠甲,有的没穿,奔在前边的还好,刀枪剑戟齐全,后边的刀枪镰刀铁锤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也没有什么章法,就是一群人涌来,见人就砍—— 但就这样生猛的打法,让最擅长野外对战的西凉兵措手不及,从一群猛兽变成了鸡鸭,乱跑乱跳毫无抵挡之力。 所以看起来没那么激烈。 但其实还是很激烈的,尤其是其中一个小将,那小将手中挥舞着马槊,所过之处西凉兵的血肉和雪花一起飞舞,荡起诡异的光芒。 厮杀声震耳欲聋,又似乎一眨眼间就结束了。 奔袭到城池前的西凉兵被斩杀殆尽,逃走的西凉兵也没能保住性命,在远处还有一队人马在观战,那杆楚字大旗就在其中飞扬,这队人马就更怪异了,不仅没有穿兵甲的,还有女子在其中。 逃窜的西凉兵以为找到了突破口,拼着最后的力气冲过来,但其中一个女孩儿策马迎来,一刀就将这西凉兵砍下马,其他人再涌上,三下两下就了结了西凉逃兵的命,余下的人马又如鹰展翅,四面八方煽动,堵住了所有的生路。 战斗结束了。 官员站在城墙上,再看身边的其他人,大家都披上了一层白雪斗篷。 “你们——”将官上前一步,抖落身上的雪,大喊,“是卫将军楚岺派来的援兵吗?” 城门下那个握着马槊小将抬起头,血肉残躯映衬,白雪飞舞之间,他凤眼飞扬,嘴角弯弯一笑:“不是。” 不是? 城门上的将官兵皆一愣,不知道是看这小将愣住的,还是听这话愣住的。 那小将将马槊一挥指向远处,高声道:“是楚皇后。” 楚皇后? 城门上的人们更是呆呆,视线随着小将手中的马槊看向远处,先前伫立在那边的人马正向这边奔来,为首的马上是一个女子,黑马黑斗篷,面容如同雪一样白皙。 皇后? 皇后! ------------ 第五十九章 明知 对于民众来说,皇后陌生,也不陌生。 先前朝廷的告示已经传遍了,大家都知道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还有一个新皇后。 这个皇后是卫将军楚岺的女儿。 不过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念头,就是遥远的皇城里皇帝的妻子而已。 此时此刻,死里逃生的城中民众纷纷涌出来,看着通过城门走进来的人马,看着为首骑在马上的女子——她的年纪也就十四五岁吧,她身上背着弓弩,马背上悬着刀,衣袍简陋,且遍布血迹。 她就是楚将军的女儿,虎父无犬女。 她就是大夏新的皇后,但并不是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楚将军在云中郡守卫边郡,阻挡了西凉大军,他的女儿则从遥远的皇城,来到这里,杀掉了西凉散兵。 他们以为他们被抛弃了,没想到皇后娘娘亲自来救他们。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威武!” “叩谢皇后娘娘救命大恩!” 无数的声音与雪花一般铺天盖地席卷城池。 行走在队列中的丁大锤腿脚一软,还好旁边有人及时扶住他。 丁大锤转头看是自己的“妻子”。 丁大婶依旧蒙着脸,雪花飞舞,让她的面容更加模糊。 “你,你。”丁大锤忍不住低声说,“你可猜到她,她——” 这个女孩儿竟然是皇后。 皇后! 先前对着西凉兵冲杀的时候他都没有半点腿软,但听到铺天盖地的喊皇后,他真要跪下去。 这女孩儿说自己家大业大,他猜过这是真的,但再猜也猜不到家大业大到这种地步啊! 这可怎么办? 这条大鱼,还能钓吗? 嗯—— 丁大锤又站直了身子,看着扶着自己胳膊的女子,如果立刻把这女子按在地上揭穿她的身份和歹意,自己在皇后面前也算是戴罪立功了吧? ....... ....... 入城之后,谢燕来带着兵马清剿附近的西凉散兵,楚昭与官员们去抚慰民众伤者,还好城池未破,伤亡不算太大。 楚昭亲自为伤者裹敷伤口。 女孩儿束扎衣袖,对血肉翻滚的伤口没有丝毫的畏惧,倒是让得知身份的伤者都顾不上疼痛惶恐道谢。 一直到暮色降临,楚昭才回到官衙,刚洗漱更衣,谢燕来披着一身厚雪踏步而来。 “吃了吗?伤口包扎过了吗?”楚昭一叠声问。 谢燕来瞥了她一眼,才不回答她这些没用的问题,只道:“这附近已经清剿了,算下来大约有百数西凉兵。”又嗤声,“真是可笑,区区百数就能肆虐这么久。” 楚昭轻叹:“到底是许久未经战事,措手不及。”再抬头问,“你伤——” “饭没吃,伤处理过了。”谢燕来不耐烦打断她,又问,“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末将告退。” 说着话转脚要走。 楚昭伸手揪住他袖子:“有,有,有。” 谢燕来斜眼看着她没有再迈步。 “先前你为什么不说我们是我父亲派来的援兵?”楚昭笑问。 当时她还没近前,谢燕来已经跟城池的官将喊出了她的身份。 她一路走来都是隐瞒身份,连踌躇不能前的时候都没有告之当地驻军,此时一路顺畅,却揭穿了身份? “我不是怪罪你啊。”楚昭又道,“我是说,那样更能为我父亲增加声望呢。” 谢燕来呵了声:“我怕你怪罪吗?”居高临下看了这女孩儿一眼,冷冷说,“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你们虽然是父女,但并不就是一体,而且你父亲就要死了,死了声望就没了,你还活着,还要活下去,比起你父亲,是你更要声望。” 说罢甩袖子挣脱楚昭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楚昭看着翻动的门帘,怔怔又呆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幸的,就算醒来重活也堵着一口气,直到此时此刻那一口气轻轻吐出来。 她是幸运的,这一世能遇到这么一个为自己着想的人。 她抬起头,唤道:“来人。” 老白应声走进来,对楚昭俯首听令。 楚昭道:“传令,露布,报皇后剿望城西凉兵大捷。” ...... ...... 谢燕来离开楚昭这里,并没有回去吃饭,而是来到另一处房屋前。 兵马都驻扎在城门,一是为了警戒,二是不扰民,毕竟这里刚经历过围城。 只有女眷跟着楚昭住进来。 谢燕来走近时,屋檐上响起了鸟鸣,如同鸟儿受惊飞过—— 谢燕来头都不抬一下,抬手就推开了屋门,哐当一声,人裹着寒气冲进去,屋子里的一男一女吓了一跳。 丁大锤坐在椅子上,瞪眼僵硬,似乎忘记了起身。 倒是那妇人——丁大婶受惊过后忙施礼:“谢都尉。” 谢燕来看着两人,淡淡说:“大叔大婶不要怪我不请而入。” 丁大锤僵硬着身子,磕磕巴巴说:“——什么?” 丁大婶还蒙着脸,但从眼睛里可以感受到她在笑,接过丈夫的话,说:“谢大人客——” 气还没说出来,谢燕来已经再次开口。 “——因为丁大婶你们已经接到警报我来,就不用我再多次一问了。”他说。 年轻人身高瘦长,面容桀骜,长腿一勾将一把椅子带过来,大马金刀坐上去,冷冷看着两人。 谢燕来刚来的时候就先把丁大锤这些人见了一遍,一个一个盯着看,连丁大婶都不放过,还不客气问为什么蒙着脸。 丁大婶说受过伤,面残,怕吓到人自惭形秽。 谢燕来当时就笑:“大婶怕吓到什么人?吓到你们身边的这些人?那他们不配当你同伴,至于吓到其他人,那不是正合适?” 他说这话的时候,楚昭在后戳了他好几下,见戳他不理会,干脆说有其他的事,把他扯走了。 接下来谢燕来没有再揪着蒙面的事,也不再盯着他们这些好心的猎户,对他们排兵布阵,和身边的兵将一样呼来喝去。 直到今天,坐在这里,看着这两人。 “丁大叔怎么来这里了?”谢燕来问,“你们夫妻两个不是知道避讳吗?一路上比陌生人还陌生人。” “我当家的,把胳膊扭到了。”丁大婶说,“我不放心,叫他过来看一看。” 说着看了眼谢燕来。 “这夫妻相处,在心不在外,看起来陌生,但其实都是互相惦记的。” 跟他说这些做什么,谁在意他们夫妻怎么相处,谢燕来嗤笑,挑眉道:“为什么扭到胳膊啊?先前冲阵杀敌的时候也没见到丁大锤你受伤啊?” 他话说的是丁大锤,但视线看着丁大婶,嘴角似笑非笑。 丁大婶垂下视线,用手戳了戳丁大锤:“你说嘛,有什么好丢人的。” 丁大锤被戳了下,僵着身子,说:“因为,我被吓到了,所以没站稳,摔倒了,脱臼。” 他说完了,丁大婶才接着说:“我们,真没想到小姐她身份如此不凡——” 谢燕来呵呵笑:“大婶,别这么谦逊,有什么你们没想到的啊,你们要是没想到,会被一个小丫头说动来为她拼命?” 丁大婶眼里似有笑意,再次伸手戳一旁的丁大锤:“当家的——” “行了,大婶,不用装了。”谢燕来打断她,说,“你才是当家的,这位丁大叔,不是你的丈夫,或者,是,但也只是傀儡而已。” 没错,他是傀儡,还是随意能被打的傀儡,终于有人看出来了,丁大锤眼角差点滴泪,这个女人才是大山贼啊,他真想大喊一声,但——想着适才不过是略动了心思,略动了下身形,就被这女人几乎拆散—— 眼前这个谢都尉打起来跟这女人可能不相上下,但不相上下之前,这女人解决他也是轻而易举。 丁大锤僵硬着身子继续做傀儡。 丁大婶垂着头,眼里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然后抬起头,看着这年轻小将。 “是。”她说,“我的确是当家的,我们也猜到小姐身份不凡,但都将,我们再猜也猜不到小姐会是人间龙凤啊,这场面,真是吓坏了。” 吓坏了?谢燕来看着这妇人的一双眼,看不出来半点惊吓,只有欢喜—— “觉得发了大财了吗?”他淡淡说。 丁大婶说:“是,走了大运了。”这一次不待年轻小将审问,主动开口,“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原本只想求财,如今遇到这般机缘,就想再求个运道。” 谢燕来看着她,这妇人自从承认自己是当家的,虽然依旧柔弱,但气势不同了。 “有所求,就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淡淡说。 丁大婶没有回答,眼中含笑反问:“都将一路应该亲眼看到我们求财的心意吧?所以我们今日还能坐在在这里。” 谢燕来看着这妇人,不喜不怒。 丁大婶也没有惶恐,郑重施礼:“都将,我们声名狼藉苟且偷生,能为皇后娘娘鞍前马后,是天上落下来的大好事,请谢都将接下来再看看我们求运道的心意。” “当家的果然不一般。”谢燕来站起来,看着这妇人,幽幽道,“既然当家的知道我看着,那就别怪我看不顺眼的时候,砍掉你们的头——” 他说到这里时,门外有脚步响。 “阿九——”女声唤。 谢燕来幽冷的脸顿时浮现不耐烦,也不答话。 女孩儿已经推门进来了,眉眼灿烂一笑。 “你果然在这里。”她说,对他招手,“我正要找你呢。” 谢燕来冷冷说:“末将不是你随从,娘娘有吩咐找老白去。” 楚昭根本不理会他的冷脸,扯住他衣袖:“要紧的事,天大的事,离了你不行,快跟我来。”说罢向外走。 谢燕来唯恐被扯坏了衣袖,只能跟着出去:“楚昭!你注意身份。” 楚昭回头一笑:“我身份高高在上,谁能奈我何?” 谢燕来哈的笑了:“厉害啊阿昭小姐,不是先前离开皇城都踌躇的时候了。” 楚昭也笑了:“好了,不要胡扯了。”回头看了眼这边的屋子,见丁大婶站在门口目送,她对她笑了笑,再收回视线看谢燕来,“你又来吓唬人家干什么?” 谢燕来抬着下巴看她:“难道你以为你装聋作哑人家就真以为你装聋作哑吗?”又冷笑,“人用了,就不问问清楚吗?” 楚昭知道谢燕来一来就猫儿一般盯上了丁大锤这些山贼,一双眼看来看去,几乎把这些山贼看得神魂出窍,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 “看破不说破嘛。”她说,“我知道他们知道,他们知道我知道,这不就行了。” 说到这里又哼了声。 “当初你呀非要揪着我说破,害我今天多走一遍这条路。” 谢燕来的眼尾一沉:“我是个怕死的人,要说破一切危险,楚小姐不怕请随意。”说罢一甩袖子大步向前去。 “你生什么气啊。”楚昭笑道,追上去,“我没有怪你哦,过去的事我可没那么小气,你也别那么小气——” 两人一前一后在视线里越来越远,听不到说什么,但丁大婶依旧站在门口看着,眼里的笑溢出来。 “这谢都将,还不错。”她点头。 丁大锤在后忍不住说:“他太凶了吧,哪里不错。” 对他们凶,对那位小姐也很凶。 “他对我们凶,是担心那位小姐,想要护她周全。”丁大婶含笑说。 所以那位小姐啊也一点都不害怕他。 丁大婶看着远处,女孩儿摇摇晃晃跟在小将身侧说说笑笑,那小将肩背挺直阔步不理会,但背负在身后的手勾在一起,小尾指晃啊晃。 ------------ 第六十章 所为 “报——” “云中郡外西凉兵被诛——” “大捷,望城大捷——” “皇后楚氏望城大捷——” 飞驰的驿兵,背后插着飞扬的帛锦旗穿过了城池,本就繁闹的大街上瞬时如同爆竹炸裂。 二楼的包厢上齐乐云砰砰两声将窗户推开,冷风裹着喧嚣声涌进来。 室内穿着单薄的女孩儿们发出抱怨“齐乐云你干什么!” 齐乐云站在窗边大声说:“让大家听清楚些。” 女孩儿们嗔怪“还用这样听?”“我们早听清楚了。” 这些人非富即贵,消息灵通,这次又是露布飞捷,早在到达京城之前,家中已经得到消息了。 大家顾不得理会窗边的齐乐云,纷纷看着坐在正中的楚棠。 “阿棠,这到底怎么回事?”“楚昭怎么去边郡了?” 楚棠伸手按住心口:“这件事我终于可以说了,我瞒得好辛苦啊,你们不知道,我的心我的身备受——” 女孩儿们不待她说话就打断,摇晃着“别管你的心你的身了。”“快说怎么回事!” 楚棠被摇晃得笑,避开女孩儿们走出几步。 “这件事很简单,当京城诸人纷纷指责我叔父主将不力,痛惜民众之苦时,楚昭她从宫中率兵而出——”她站定脚,伸手向前一挥,宛如利剑,劈下,“直奔边郡,诛贼,救民。” 很简单,听起来,是很简单,但做起来,那么远,那么险——女孩儿们神情激动看着她。 楚棠转过头看大家:“这就是我楚氏,救国护民,不惧骂名艰险,我们不说,只做。” 齐乐云在窗边一拍:“怎能不说!先前有过,楚将军被骂,现在有功,就要夸!阿棠,楚园开宴,下帖子,都来夸皇后!” ...... ...... “荒唐!” 朝堂大殿里,在隔了许久后,满耳都是在说皇后。 在露布飞捷进京之前,朝廷大多数官员也都接到消息了,当时就堵了太傅和谢三公子的所在。 先不说皇后为什么出现在边郡,先把这个消息压下去,只说大捷,不要说皇后。 但依旧没有用,露布飞捷喊着皇后的名义穿城过镇直达京城,人尽皆知。 朝殿上,满朝文武追问太傅,包括谢燕芳,以及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 事到如今大家都心里透彻了。 “外边现在沸沸扬扬传皇后什么深宫听到百姓遭难心不安,连夜带兵赴边关——都是假的!” 皇后在这件事之前就不在深宫了。 朝官们看向龙椅,龙椅后帘子还垂着,后边已经许久没有人——当然,帘子后本就该没有人。 当时说皇后救护皇帝时的伤复发要休养,所以不能再陪同皇帝上朝——他们巴不得她一辈子都伤不好呢。 为此欢呼雀跃,感谢上天有眼。 谁想到! 那楚后不在朝中垂帘听证,竟然带兵跑去边郡了。 古往今来,哪有这样荒唐事! 更荒唐的是,皇帝也就罢了,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管不了,监国太傅,还有谢燕芳,这两人可别说自己不知道! 真要他们两个也不知道,那这大夏就是楚后一手遮天了。 “太傅,谢大人,你们怎能这样纵容皇后,做出这种荒唐事?” 这一刻满朝文武齐声质问。 邓弈自始至终都不说话。 “诸位,这也不算荒唐事。”谢燕芳道,“这毕竟是捷报,喜事——” “谢大人!”一个官员愤声打断谢燕芳,“现在说的不是捷报,是皇后离宫!” 谢燕芳缓声道:“其实也还是这件事,皇后离开宫廷就是为了救护边民。” “谢大人呐。”一个年老的官员颤声,“我们大夏已经到了需要皇后领兵打仗的地步了吗?这难道还不是荒唐事吗?如果大夏真到了这种地步,本官虽然老迈,但也敢赴死一战!” 谢燕芳对他一礼,道:“大人之心,燕芳明白。” 明白,光说好听话,就是不说这件事有什么用,几个官员急着上前一步—— “有什么荒唐的?”邓弈的声音从前方砸下来,“如果这是荒唐事,先前也不是没有过。” 大家看向他。 “别忘了,陛下——”邓弈说,“就是楚皇后亲自御马杀敌救来的。” 他扫了眼在场的诸官。 “我大夏如今本就是国朝不稳,荒唐事不断,楚皇后能亲手杀贼护陛下,当然也能亲赴边关守疆土。” “我大夏有如此皇后是不幸中的大幸,尔等有什么好质问的!” “现在听到消息你们说荒唐,说自己要去杀敌,先前怎么不说?” “当然,现在说也不晚——” 邓弈的视线落在那位老大人身上。 “你们想要如同皇后一般上阵杀敌守卫疆土,就请即刻赴边关吧。” 满朝哗然,这是威胁! 那老大人又是气又是急:“好你个邓弈,本官这就脱下官袍,去边关杀敌。”再号召其他人,“我等都去,我等为大夏赴死,这朝堂就留给太傅一人足矣。” 大殿里不少官员当即脱下官帽,有人愤慨有人哭先帝乱作一团。 这是自临朝以来,萧羽第一次见到这场面,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越过这些官员,似乎看到了那一夜——那一夜好像也这么乱,不,那一夜不乱,那一夜只有黑暗,兵器,火光。 萧羽要抱紧怀里的竹筒,伸手发现空空——竹筒留在寝宫了。 怎么办,竹筒不在,姐姐也不在—— “阿羽。”有声音传来。 这声音,跟母亲好像,但又不一样,他快要忘记母亲的声音了。 萧羽循声看去,撞上一双明亮又温暖的眼。 “阿羽。”谢燕芳说,“还记得舅舅告诉你的话吗?” ...... ...... 上朝前,萧羽走出寝宫,看到谢燕芳站在门口——这个舅舅,他从不召唤,而这个舅舅也从不来他面前。 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但到底是存在的,在朝堂上,他就会看到他,跟那些官员朝臣一样。 没错,就是朝臣官员。 萧羽没有说话,等着他施礼。 “阿羽。”谢燕芳却没有施礼,蹲下来,看着他,“我知道你不信我,不喜欢我,但我说的话你这次要听,这是为了保护你楚姐姐。” 这个舅舅要劝他把楚姐姐带回来了吗?这个舅舅很聪明,一定猜到他和那个舅舅真正的打算。萧羽动了动嘴唇:“姐姐不会有危险的,朕相信姐姐,那些西凉兵伤害不了她,谢大人无须担心。” 谢燕芳看着他:“我知道,那些西凉兵伤害不了她,但朝中的这些人能伤害她,伤害不一定是肉体,还有声望,阿羽,你要保护她的声望,就像她去见他父亲,为她父亲解忧,你也要在后为她解忧。” “我没有保护好你的父母,也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无能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但阿羽不一样。” “阿羽现在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 ...... 萧羽看着站在下方的谢燕芳,满朝嘈杂,他的声音清晰传入耳内。 他收回视线,站起来。 “肃静!”他说道。 小孩儿的声音稚气,在满殿嘈杂中并不响亮。 但他是皇帝。 皇帝开口了,齐公公立刻高声“肃静!”,再就是殿内当值的禁卫,齐齐呼喝“肃静!”,同时顿响手里的兵器,如雷声滚滚。 殿内官员们的嘈杂瞬时停下,这才看到站起来的皇帝。 小皇帝,开口说话了? 小皇帝很少说话,除了开头免礼平身,以及最后退朝,在朝议的时候只是聆听。 这是看到混乱争论,小孩儿害怕了?不高兴了? “陛下。”诸人施礼,有人请陛下息怒,有人流泪悲戚。 “诸位爱卿,请听朕一言。”萧羽说。 小小孩童声音稚气,但在场的官员没有人笑,皆抬头看着他。 “皇后是率六宫之人,当行母仪教化之德。”萧羽说,“但朕这个皇后,与历来不同,朕因为皇后救护,幸存与乱事,楚皇后是卫将军楚岺之女,她虽然是个女子,但勇武善战,所以皇祖父将她封为皇后,让她可以继续守卫朕安危,大夏子民与朕是一体,大夏子民是否安危,关系着朕是否安危,朕九五之尊,坐镇皇城,不能亲赴边关救国护民,所以,朕才请皇后赴边关,为朕解忧,这并不是荒唐事,本就是先帝遗命。” 诸官怔怔看着这个孩童皇帝,心里冒出第一个念头就是谁教他的?太傅?谢燕芳?还是楚后? “诸官不用妄自猜测,皇后出宫,是朕的命令,也是朕说服太傅和谢大人。”萧羽朗声说,“但朕命皇后去边郡,不是不信任诸位爱卿,国朝安稳也非一人可以做到,皇后代朕察边郡,诸位爱卿为朕稳国朝,都是朕心之所安的根本。” 说道这里,皇帝板正小脸环视殿内。 “朕年幼仓促登基,奉行先帝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文臣武将皆是朝廷砥柱,凡我诸臣,当奉公体国,不得挑衅生罅,乱我朝纲。” 最后一句话虽然稚气,但落在诸臣耳内,下意识的俯身参拜:“臣等不敢!臣等有罪!” 待余声散去,孩童的声音再次落下。 “此事无须再议苛责,皇后大捷乃国朝喜事,当贺。” 诸官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再次齐齐俯首:“臣等,恭贺陛下,恭贺皇后娘娘。” ...... ...... 果然不再声讨楚姐姐了,变成恭贺楚姐姐了。 他说的话,这么管用。 他果然能保护楚姐姐。 站在龙椅前的萧羽,眼中难掩兴奋,看着满殿俯首的官员们,垂在身侧的小手这才松开,满手心都是汗。 俯首的官员中谢燕芳抬起头,对他一笑。 萧羽对上他的视线,迟疑一下,犹豫着要不要移开视线,但在他移开之前,谢燕芳垂下头避开了。 萧羽攥了攥手,没有移开视线。 ...... ...... 朝会散去,邓弈所在殿内的官员也散去,满耳的嗡嗡嘈杂直到此刻才消散。 “大人。”一个小吏捧来热茶。 邓弈接过喝了口,伸手轻轻按了按眉心。 “这是谁教陛下的?”小吏说,“竟然在这个时候说话了。” 邓弈道:“除了谢燕芳还能谁。” 小吏笑道:“还以为是楚皇后呢。” 还以为是楚皇后呢,这句话看起来随意的话,邓弈心里却是闪过一个念头,所以,如今大家竟然把楚昭跟谢燕芳,以及,他相提并论了? “——谢三公子真是为楚后尽心竭力啊。”小吏还在笑着继续说。 “他不尽心也没有办法,难不成现在换个皇后?”邓弈说,抬起头,“不管怎么说,陛下这时候说话,是最合适的。” 他可以让楚昭来去皇宫自由,但不能阻止她被人质疑。 邓弈握着茶杯转了转,看着桌案上摆放的捷报,露布飞捷啊,那女孩儿不仅不隐瞒身份,还要天下皆知。 “楚皇后这样做——”小吏低声问,“是为了其父亲吗?是谁的主意?谢三公子?” 邓弈忽的笑了:“谢三公子。”他哈哈两声。 如果说只听到楚昭解决了西凉散兵,邓弈还不觉得如何,待听到露布飞捷传达皇后勇武,他就知道了,谢燕芳谢三公子的脸色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笑什么?小吏不解。 “这不是谢三公子的主意。”邓弈笑道,“这是楚皇后自己的主意。” 而且也不是为了她父亲,是为了她自己。 一直以来,这女孩儿都是自己的主意,都是为了自己。 先前借着京乱的机会被先帝看到,跟先帝索要了皇后之位。 现在借着西凉入侵立下如此功劳,她当然要让天下人看到。 皇后,被天下人看到的皇后,就不仅仅是只坐在皇城里的摆设了。 邓弈脸上的笑渐渐散去。 这女孩儿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 第六十一章 身份 “她所图甚大!” 蔡伯沉声说。 谢燕芳嘴角带着浅笑,翻看捷报,甚至帛旗也拿来了,摆在桌案上看,说:“其实这些都是事实,没有丝毫的夸大,的确是她率兵诛杀了西凉散兵,解救了当地的城池百姓,如此大功,也应当露布飞捷,这样也可以安抚民心,让国朝安稳。” 蔡伯道:“如果是男儿,这样做自然没错,如果是个将官,哪怕是楚岺,这样做也没问题,但她楚昭——” 她楚昭是个女儿身。 她楚昭已经当了皇后。 难道安坐在皇城,做个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皇后还不够吗? 还要御驾亲征杀敌大功。 她想要什么? “她跟皇帝一起登基,她跟皇帝一起坐在朝堂,时时刻刻要站在朝官们面前,如今又要站在天下人面前,她根本就不安于后宫,她这是要喧宾夺主。”蔡伯愤声说,“三公子,她这样做,是欺我们阿羽年纪小,如果是个成年,不,哪怕是个如她一般大的,哪里容她如此。” 谢燕芳默默听着,轻叹一声:“蔡伯,世上,没有如果。” 他抬眼看着蔡伯。 “如今的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不要愤慨了。” 蔡伯看着他,长叹一声:“公子你什么时候都不急不恼啊。” 谢燕芳一笑:“我当然也急也恼,但事情已经这样了,急和恼也没用啊,干脆省点力气去做别的事吧。” “那楚昭也不是只这一件事,先前我们要阻拦露布飞捷,说只报大捷,待朝议之后再公布皇后的事,但结果如何?驿站竟然没拦住,楚昭她怎么做到——”蔡伯却不能放下。 谢燕芳打断他:“她怎么做到的,也必然有她自己的本事,而且这件事,我们也没有损失。” 那倒也是,蔡伯停下了话,但——这女子如此行事,所图甚大,现在所作所为与他们无关,如果将来有关呢? 谢燕芳一笑:“有关了再说啊。” 蔡伯端详谢燕芳:“公子你心情不错啊?” 因为这件事? 谢燕芳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笑意:“今天,阿羽看我一眼了。” 蔡伯愣了下,阿羽,小皇帝?看一眼?三公子和小皇帝不是天天见吗?看一眼有什么欢喜的? “他先前眼里没有我。”谢燕芳轻声说,“他甚至不肯正眼看我,看到我立刻就转开视线。” 因为这小孩恨他,怨他,疏离与他。 “但我不担心,我依旧爱他,护着他,我会让他看到我的心意,只为他的心意。” “今天,让他看到了一眼了,于是他果然就肯看我一眼。” 这次有了一眼,以后还会有很多眼,直到他走近那小孩的眼里,心里。 那时候,一切就回归正途了。 至于楚小姐的行事,完全不需要在意的。 楚小姐的行事只能说是喧宾,宾再喧闹,也是宾客,这个大夏的主人是萧羽。 他谢燕芳要的是,夺主。 如今这样很好,宾客在外,而且,宾客还能成为他和萧羽亲近的桥梁。 谢燕芳含笑看着蔡伯。 “这是自从太子和太子妃出事后,我最开心的一刻。” ...... ...... 京城传开皇后大捷的时候,比京城更靠近云中郡的地方早已经人尽皆知。 先前因为西凉兵突现的紧张氛围都消散不见了,城门前不再有人群涌涌,城内的茶楼酒肆坐满了人,听说书先生讲述楚皇后的故事。 “一个不足百人的战事有什么可说的。”铁英冷冷说,站在二楼俯瞰大厅,看着说书先生讲得手舞足蹈,闲人们听得全神贯注。 萧珣倚着栏杆,含笑看着这场面,说:“可说的不是战事,是楚皇后,女子杀敌的事不稀奇,但身为皇后还能领兵赴边关杀敌救民的,可是极其少见,当然值得大说特说。” “又不是她领的兵。”铁英说,“是谢氏,她能赴边关,也是谢氏放她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凝眉盯着那说书先生。 “短短时间我们郡城冒出这么多演说楚后大捷的人——这些都是谢燕芳搞的鬼吧。” “且不管谁搞的鬼。”萧珣一拍栏杆站直身子,“如果楚小姐不愿意且不敢的话,就算是谢燕芳也左右不了她。” 而且虽然这亲随不肯相信,他却是相信的,这就是那女孩儿自己主导的事。 当然,现在这些传言可能是谢燕芳的缘故,但这不是谢燕芳在操纵她,而是谢燕芳在讨好她。 谢三公子又如何?想要英雄救美也不能—— 想到这里萧珣忍不笑了。 “——有如此皇后,是我大夏之福——”大厅里说书先生一拍纸扇定论。 围观的听众们齐声应和。 且不论大夏,就说自己。 谁不想有一个听闻民众受难,就能从皇城杀出来相救的皇后,这一次是那边城池的民众,下一次可能就是他们自己。 世道艰难,人这一辈子谁能保证自己不遇危险,能有一个如此勇武爱民的皇后,的确是大家的福气。 “要说这楚皇后,正应了那句虎父无犬女,当年楚岺楚将军——” 片刻的停顿后,茶楼的闲人们没有散去,说书先生也没有就此下台,反而又开始继续说。 既然是说楚皇后这个人,自然就并不是只有一件事可说,楚皇后自己,楚皇后的家人—— 萧珣一笑,将斗篷上的帽子遮盖住头脸,下楼向外走。 铁英沉着脸跟上。 主仆两人从大厅穿过,聚精会神听卫将军楚岺英勇事的民众丝毫没有注意。 “楚将军的麻烦就这么算了。”铁英说。 别说还没查出问题,就是真查出问题,有这样的女儿——并不是靠皇后身份,而是靠真刀真枪杀敌,将功赎罪为父为国为民解忧,天下谁还能追究? 萧珣回头看了眼酒楼,有女如此,父有何忧。 ...... ...... 狂风从荒野上呼啸而来,匍匐在枯草中的兵士们被灌了一头一脸土沙。 梁蔷忍不住咳嗽起来。 “那小子——”不远处有人低声喝,同时一柄刀鞘砸过来,“你要害死我们吗?” 梁蔷将咳嗽忍住,就算刀鞘砸在后背也一动不动。 不过他安静了,其他人倒是松懈了,有人躺在草丛里聊天“听说了吗?楚皇后亲自杀了后方那些西凉贼了。” 楚皇后!梁蔷攥紧了手,她——来了? “咱们不是没援兵吗,就算出了这事,云中郡外的兵马依旧不能调动。” “对,我听说了,楚皇后就自己从皇城带着兵杀过来了。” “厉害啊,真是想不到,皇后还会领兵杀敌?” “嗨,这有什么想不到?楚皇后可不是一般的皇后,她可是楚将军的女儿。” “对哦,楚小姐从小就是军中长大,传承楚将军一身好功夫,有勇有谋。” 有关楚小姐的话纷乱的传来,梁蔷听的满耳,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好了。”有人大喊一声,打断了嘈杂,也打断了梁蔷怔怔。 顶着一头枯草的兵士站起来。 “今日任务完成,回营。” 枯草中散布的兵士纷纷起身,轻松又自在“回营回营”“今天有什么好吃的?”说说笑笑整队。 梁蔷神情木然站在队列最后,他身上穿着破旧的兵袍,手里拎着一把破弓,背着一把破刀。 那位赞他勇武的女孩儿,如今已经勇武到天下人尽皆知了。 而他提着一条命奔赴最前方,别说跟西凉兵厮杀了,连西凉兵都没见过一个,每天就是这样趴在地上当哨探—— 还是守哨,不是探哨。 失去身份之后,连勇武都没资格没机会。 兵营里人马疾驰,经过的兵马身上都是浓烈的血腥气,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梁蔷走其中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他也希望自己尽快披上这一身血腥气,而不是一身的土腥气。 “阿蔷。”有声音唤。 梁蔷看去,见一队兵马疾驰而来,父亲正在其中,他忙上前。 这队兵马是官将,一个个气势威武,父亲一个儒生穿着将袍,看起来丝毫不逊色。 梁二老爷跟身旁的将官说了几句话,那几个将官看过来,对梁蔷颔首而笑:“这是上阵父子兵。” 梁蔷施礼,几个将官离开了,梁二爷下马说话。 自从那晚从劳役屯堡离开后,他们父子便去了不同的地方,这也是别后第一次见面。 “怎么样?”梁二爷端详儿子,笑问,“还习惯吗?” 梁蔷也端详父亲,笑道:“我少时常骑马混跑,如今还习惯,倒是父亲你,握笔坐书房这么多年了,还习惯吗?” 梁二爷道:“其实还是握笔坐书房。” “前几日的伏击战都大获全胜,我听兵士们说都是指挥得当,出其不意。”梁蔷说。 梁二爷道:“是啊,身为将官一言一行都关系无数将士们的生死,来到这里后,我才更体会到,手中握的笔真是千斤重,更不敢随意开口。” 真来到战场上,就知道建功立业哪有那么容易,说实话他好些时候夜半醒来,都有些后悔,还不如在屯堡做劳役——这话身为父亲不能跟儿子说。 “阿蔷,你自己小心些,征战不是儿戏,能活下来就是功业了。” 梁蔷点点头,父子还要说话,那边有兵士唤“梁大人。” 梁二爷不再多说,再看儿子一眼,下一次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见到活人还是尸首,但也没办法,只能转身匆匆而去,不敢让其他将官久等。 他虽然是将官,但在这千军万马中只是末等,那位姓蔡的旧友能力有限只能给他安排到这里。 “梁二爷,接下来就只能靠你自己挣功业。”蔡友人说。 挣功业哪有那么容易,且不说他只会纸上谈兵,就算真有妙计,位卑说出来,上司也不一定会理会。 梁二爷心中念头纷乱,迈进了营帐,营帐里将官们按照职位高低围着沙盘舆图坐好,梁二爷与诸人颔首示意,安静的坐在最末尾,摘下帽子递给自己的亲随。 主将也没有多看他一眼,继续先前的话,指着沙盘舆图一番论述。 “此一战,对我西北线极其重要,能斩断西凉王的后防。”主将看着诸人,“楚将军对我们委以重任啊,大家有什么想法都来说一说吧。” 营帐内将官们便纷乱开口各有妙计各有勇武。 梁二爷坐在末位看沙盘,没有人在意他发不发言,而且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沙盘看了,舆图看了,各种战报也都看了,但打仗这种事,跟他熟读的经义不同,短短时日他就算看得懂,也束手束脚不敢动,动哪里都觉得不太对—— “大人。”亲随忽的在耳边低语,同时将一卷轴递过来,“您这段日子整理的战事筹划我也给您带来了。” 梁二爷正走神,陡然被打断,一怔:“什么?” 伴着他说话,营帐里的嘈杂也一顿,主将的视线也看过来。 “梁耀。”他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这些视线有着毫不掩饰地轻蔑,更有一个将官笑道:“莫非我们说的不够文雅?让梁爷你见笑了。” 梁二爷对这些嘲讽轻蔑并不奇怪,一来文臣武将本就互相鄙夷,再者他又是罪役之身,军中或许不讲究家世,但更论本事——靠着友人来与他们同坐,并不算本事。 梁二爷看着手里塞进的卷轴,不由打开,看到其上的内容,微微愣了下。 主将看他低头看文卷,皱眉:“梁耀,要读书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梁二爷还是没说话,身边的亲随急道:“大人不是在看书,是写了有关这次战事的筹划。” 听了这话,更多的视线看过来,主将惊讶,但也没什么惊讶的——读书人纸上谈兵的文章他也见多了。 “原来如此啊。”主将说,“既然写了,梁耀呈上来让大家看一看啊。” 梁二爷握着卷轴依旧没说话,神情有些犹豫。 “梁二爷莫非是觉得咱们看不懂?”一个将官似笑非笑说。 另一将官冷脸不耐烦:“什么文啊字啊的,等过后再看吧,别耽搁了军情要事,成败一瞬间,可不是让人写字玩的。” 营帐里响起笑声。 听了这话听了这笑声,原本有些犹豫的梁二爷抬起头,道:“这是我的浅薄之见,尚未思虑周全,所以不敢呈交大人。” 主将笑了笑要说什么,梁二爷将文卷举起。 “但适才听了大人一席话,我突然获得了勇气,斗胆将其献给大人,如有不妥请大人指教。”他说道。 ------------ 第六十二章 敢勇 没料到梁二爷真要呈上来,主将愣了下。 再看梁二爷身后的亲随已经拿着文卷快步走过来。 这书呆子梁二爷敢递过来,他难道不敢接吗? 主将伸手接过,立刻就打开看,笑道:“还是读书人厉害,你们这些人只会乱嚷嚷,人家就能写下来——” 有将官靠着椅背,笑道:“大人,你可别看不懂人家写得什么。” 虽然是上下级,但都是过命的兄弟,说话也可以很随意,主将不以为怪,呸了声:“我可是读过书的人——”又看梁二爷,“如果看不懂,我直接问就好,梁籍必然能给我解释清楚。” 营帐里再次响起笑声,梁二爷坐在位置上,不喜不恼,点点头:“末将当然会解释。” 主将一边笑一边看,慢慢地笑容散去,也不再打趣,眼神凝聚,神情若有所思。 其他说笑的将官们注意到了,也都收起了嬉笑,对视一眼—— 这写得好还是不好? 有将官忍不住催问:“大人,到底怎么样啊?” 主将回过神视线扫过诸人,最终落在梁二爷身上。 “果然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兵法还能玩出这种花样。”他说。 这是——夸赞?诸人不由都看向梁二爷。 梁二爷端坐,抱手一礼:“大人谬赞,我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能不能成功,还是要大人将其落到实处。” 主将深深看他一眼,收回视线看向诸人,轻咳一声。 “诸位,我现在有一个新的想法,咳——”他说道,又指了指末尾的梁二爷,“——在梁籍的启发下,大家来听一听——” ...... ...... 梁蔷没有再见到父亲,如今任务繁重,军营匆匆一见后,他就又被派了任务——到另外一个地方当哨岗。 梁蔷在寒风呼啸的沟壑里趴伏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终于收兵回营,营地里一片狂欢。 “大捷,大捷!” “西凉后退百里!” 身上带着血迹的将士们纵马狂奔,举着刀枪发出欢呼。 梁蔷木然地看着,这大捷跟他有什么关系。 “梁蔷。”一向对他懒得多看一眼的将官,在听几个兵将耳语之后,忽的喊他的名字。 梁蔷看过去。 “梁籍是你父亲?”将官神情惊讶问。 梁蔷握紧了手里的兵器,一瞬间脊背发寒,他虽然还没与西凉兵对战过,也没有立过功业,但知道一场大捷往往也是很多将士血肉铸就—— 他父亲,不会,成了这次大捷的一块血肉吧。 “是。”他听到他哑涩的声音说。 “厉害啊。”将官抚掌说,“这次大捷其中一战就是你父亲指挥得当,翻云覆雨让我军势不可挡,立了大功了!” 脊背的寒意直冲头顶,梁蔷只觉得一把火在头顶燃烧起来,父亲,立功了! 战功在军中是最好的身份牌。 虽然不是他立功,但一瞬间所有人都认识他了,先前那些认识但从不多看他一眼的同伴们,也都盯着他看个不停。 “读书人果然不一样啊,竟然会打仗。” 耳边的议论也变成了赞叹,而不是先前的嘲讽。 梁蔷要说不高兴是假的,但要说高兴,也好像没有多高兴,功业是父亲的,不是他的,就像以前梁公子赫赫声名是来自大伯父一家,不是自己的,随时都能被夺走。 “梁蔷。”一个站在一旁将官忽的喊道,“你可敢来我先锋营。” 梁蔷毫不犹豫的抬起头:“愿意。” 将官哈哈笑,对梁蔷的主将笑道:“把他给我们吧,让我来看看,是不是虎父无犬子。” 主将笑着抬手:“拿去拿去,磨一磨,说不定真是一把好刀。” 真是不同了,以前主将懒得理会他,更不在意他是不是好刀,现在这么大方的放他走了,梁蔷抱拳一礼:“梁蔷必不负大人期待。” 战功就是这么厉害,他终于可以有搏功名的机会了。 ....... ....... 夜色深深的时候,梁二爷回到了住处,身上还有未散的酒气。 虽然战时将官不能饮酒,但此次一战对西凉造成重创,卫将军楚岺让副将亲自送来一车酒肉犒赏。 这一次梁二爷没有坐在末位,而是在主将身侧,众星捧月,好好享受了一番。 “大人快敷把脸。”亲随笑着递上热腾腾毛巾。 梁二爷接过敷在脸上,吐出一口气:“这些人真能喝啊,不叫饮酒,叫灌酒,我就不该坐在主将大人身边。” 亲随为他解下外袍,笑道:“这酒就是为大人您赐来的,当然您要坐主位,在军中就是这么简单,而且除了酒,您的功赏也要上报朝廷,升官加爵,您啊,下一次就算不是为了喝酒,也能在坐在主将身边了。” 梁二爷热巾覆脸没说话,似是睡着了。 亲随又去端了醒酒汤来,轻声唤:“大人,喝了醒酒汤再歇息,否则明日还是要头痛。” 梁二爷毛巾后发出声音:“我没喝醉。” 喝醉的人都这样说,亲随一笑。 “我很清醒。”梁二爷说,拿下热巾看着亲随,眼神清明,“你,到底是什么人?” 亲随三十多岁,其貌不扬,如同所有将官身边的杂役一样,此时捧着醒酒汤一愣,旋即又笑了。 “大人真是喝醉了。”他笑道,“我是李方啊。” 梁二爷当然知道他的名字,蔡姓旧友给他谋取这个小官,怕他军中两眼茫茫,同时赠送了一个亲随。 “李方,是谁让你来帮我的?”他问,看崔振要说话,又抬手制止,“别说是蔡大人。”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这话就是蔡大人站在面前,我也要问他,他是什么人。” “我没喝多,我反而更清醒,这次的战功,这次战事的筹谋,我写不出来,你写不出来,蔡大人他也写不出来——” 谷“所以,是谁?” 亲随李方笑了,道:“大人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提到帮一字,那就是什么都明白。” 这一句话虽然什么都没说,已经承认了梁二爷的所有猜测,梁二爷用手重重地搓了把脸,所以哪有什么走投无路时来运转,路都是别人安排好的。 “是谁?”他再问。 李方含笑摇头:“恕我不能说。” 这种人梁二爷明白,如果他不说,是没人能问出来的。 “那他所求为何?”梁二爷问,定定看着李方,“我们梁氏一无所有。” 除了一腔怨愤。 背后人求的就是他们梁氏的怨愤吗?那么,背后人也是有着跟他们一样的仇人。 梁氏的仇人是谁?是无情无义对梁寺卿弃之如敝屐的先太子,是因为联姻不成就要将他们连根拔起的谢氏,以及口角之争导引这一切的楚氏。 李方笑而摇头:“那人只求梁二爷为国为民杀敌,建功立业。” 梁二爷自嘲一笑,他明白了,那人所求的不是梁二爷的现在,而是建功立业后的梁二爷。 至于所求什么? 所求就是你梁氏的一切。 因为你梁氏的一切就是靠他才换来的。 这是一笔并不划算的交易,但——有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吗? 今晚不过一次小胜,众星捧月的恭贺就让人不饮酒而醉——他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滋味了? 甚至梁氏盛时,梁家二爷也没有享受过这种风光,他不过是梁寺卿的兄弟而已。 李方在一旁站着,看着梁二爷神情变幻,将醒酒汤放下:“大人,先把醒酒汤喝了吧,莫要为难自己。” 梁二爷没有说话,沉默一刻,伸手端起了醒酒汤,道:“多谢。” 说完这多谢他垂下视线。 接受的不仅仅是醒酒汤,要谢的也不仅仅是醒酒汤,这算是接受了。 李方站直了身子,含笑道:“而且大人这边建功立业,也能辅助阿蔷公子。” 阿蔷!梁二爷又抬起头,神情紧张。 “阿蔷他要上阵杀敌了吗?”他问。 他当将官靠着书写说话就能得功业,阿蔷可不同,阿蔷是要亲自上阵杀敌才能换功业的。 上阵杀敌,就难免被杀。 梁二爷开口问了这话又苦笑。 那一晚他们离开屯堡不就是奔着上阵杀敌来的吗? 怎么如今又担心了? 梁二爷最终又垂下视线,轻叹一声。 “二爷不用担心。”李方笑道,“虎父无犬子,阿蔷公子必当一战成名。” ...... ...... 战斗来的猝不及防。 跟当守哨不同,见到敌人的时候,他们负责发出警戒,但并不需跳出来迎战。 当斥候则不同了,他们需要追查敌人行踪,然后扑上去与其酣战。 耳边是嘶吼声,惨叫声,不知道是马儿颠簸还是因为躲避一柄长枪,梁蔷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好容易没有从马背上跌下去,刚起身噗嗤一声,热血喷了他一脸。 旁边的同伴惨叫一声跌下去,梁蔷则对上了西凉兵狰狞的脸。 西凉兵染着血的长刀向他挥来。 这时候梁蔷应该举起自己的刀将其格挡开,然后在反手一刀将西凉兵斩下马。 这是他演习过很多次,也想象过很多次的场面。 只是,当一切真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他的手似乎不受自己控制,刀有千斤重,身下的马匹也乱晃要将他掀翻—— 生死只是一瞬间,他这失神的片刻,西凉兵的长刀已经到了身前。 完了。 梁蔷想。 下一刻血再次喷溅,兵器相撞的刺耳声,眼前甚至看到了火光,但倒下去的不是他,而是西凉兵。 西凉兵的长刀被挡住,同时又有一把长刀砍断了西凉兵的脖颈。 西凉兵狰狞的面孔消失在视线里,梁蔷看向身旁,不知什么时候,有两个同伴近前,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 “杀!”他们喝道。 伴着这声喊,两人夹带着梁蔷和马匹向另一边的西凉兵杀去。 在一片厮杀声中,梁蔷跟随着他们举刀挥刀,变阵,冲杀——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一眨眼,一地尸首宣告战斗结束,而不远处也有大批的兵马疾驰而来。 待看到一地尸首中唯有三人活着,为首的将官神情悲愤又狂喜。 “好,好。”他高声喊,“你们十人能胜西凉数十人,可以说是大胜。” 他的视线落在三人,那两人是熟悉的老面孔,是军中最悍勇的兵士,他们能存活下来不奇怪,吸引他视线的是另一人,这小将浑身是血,年轻俊美又白皙的脸格外引人注目—— “梁蔷!”将官高声喊。 小将似乎在走神,被这一声喊惊的视线凝聚,一夹马腹,马儿发出一声嘶鸣。 “果然虎父无犬子,厉害啊。”将官大笑,“你当得我麾下一员猛将!” 一员猛将吗?梁蔷握着长刀,感受自己双手的颤抖,他忍不住看身旁两个同伴,两个同伴面色木然,看也不看他,只跟随着将官的大笑举起手里的长刀。 “死而不惧!”他们高声呼喝,“杀敌!” 梁蔷慢慢地举起长刀,听着自己沙哑的声音“杀敌!”“不惧!” ------------ 第六十三章 眼前 临近边郡的城池城门紧闭,白雪覆盖的旷野上唯有兵马疾驰。 “报——” “捷报——” 疾驰的信兵一路高喊,将喜讯传遍城池。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郡城官衙已经成了帅将所在,衙门大堂里摆放着沙盘,悬着舆图,披甲带械的将官们站立其中,对坐在高座上的楚岺道贺。 “如今捷报频传,是大人指挥得当。” 楚岺对这些赞誉没有开怀大笑,也没有摆手谦逊,他从不被外界赞誉羞辱而左右,只看着面前的沙盘。 “西凉王不可小觑。”他说,“既然他敢此时动兵犯境,必然有十足的把握,几次败仗,甚至一时的后退,并不会动摇他军心。” 他再看向诸将。 “所以不可轻敌,不可懈怠,更不可桀骜。” 诸将俯首齐声应是。 “不过。”楚岺微微一笑,“有功立刻就要赏,除了酒肉犒赏,最要紧是官爵,把立功的名单整理好,快马加鞭呈报朝廷,请朝廷立刻封赏。” 以往的军功送到朝廷最快也要半年才能审批落定,甚至还有一年两年没动静的。 此时楚岺说立刻封赏,诸将们没有半点怀疑,齐声叫好,提前庆贺—— 虽然楚岺依旧是个卫将军,但且不说卫将军楚岺十几年前的战绩,皇帝驾崩前赐婚他的女儿与皇太孙,这就是托孤。 如今他的女儿是皇后,他则是国丈,虽然没有坐镇朝廷,但这大夏,楚国丈说了算。 楚国丈要封赏军功,朝堂当然会立刻听命。 有楚将军当国丈,以后他们这些军将的日子好过了,再不会被那些文臣刁难,也没有后顾之忧——不过目前还是有一点后顾之忧。 云中郡战事紧张,后方竟然没有半点兵马驰援,怎么看都是让他们孤军奋战。 先前也有些军心不稳,不过现在么—— “我军军心振奋。”一个将官笑道,“不仅仅是一次次捷报,更是因为皇后娘娘亲自来支援了。” 皇后娘娘不仅是来了,还击败了潜入后方的西凉兵,报了露布飞捷,整个大夏都震动了。 提到楚昭,楚岺的脸上浮现笑意。 “皇后走到哪里了?”他问。 一个将官忙道:“就要进郡城了。”伸手指着沙盘给楚岺看,“昨日才送来的新消息。” 楚岺看向沙盘,身形微微一僵,然后含笑点头。 “将军,真不用派兵马去迎接皇后吗?”另一个将官问。 楚岺笑道:“咱们云中郡还有什么危险吗?”他靠回椅背上,“而且皇后能歼灭西凉散兵,自然是不需要兵马护送。” 那将官笑道:“末将不是质疑皇后勇武,而是——”他挠挠头,“皇后不都是要有仪仗吗?官府民众迎接叩拜什么的,皇后到了咱们云中郡,咱们不能寒酸啊。” 楚岺哈哈笑了。 “需要仪仗的皇后,是坐在皇城里。”他说,指了指外边,“现在来到云中郡,御马杀敌的皇后,只是我们的楚小姐。” “楚小姐不需要仪仗。” “楚小姐是我们自己人。” 是啊,楚小姐是楚岺的女儿,是武将之女,而且当了皇后还能与他们一同作战,这的确是自己人,将官们都笑起来。 “皇后威武。”“我等静候皇后前来。” 为了迎接来与他们一同作战的皇后,将官们更加振奋忙碌而去,钟长荣走进官衙的时候,大堂里只有楚岺独坐。 楚岺似看着沙盘凝神思索什么,听到脚步声也没看过来。 “将军。”钟长荣跟楚岺很熟,不在意会不会打扰他,尤其是要说的还是楚昭,“真不去接一接阿昭吗?” 楚岺嗯了声,笑道:“不用的,回到云中郡了,她就跟回家一样。” “但——”钟长荣还要说。 楚岺坐直身子看向他:“长荣,阿昭长大了,不是孩子了,她能跟皇帝谈条件,还能领兵策马,你我都放心吧。” 钟长荣道:“我也不是不放心,这不是高兴嘛。”他说着咧嘴笑,“阿昭竟然回来了,将军,她这是为了见你啊。” 如今民众都在逃离边郡,而他的女儿则奔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因为父亲在这里,她牵挂父亲,就算当了皇后也不能阻止她回来,楚岺微微一笑。 “我倒是还能撑着让她见一面。”他说,“可惜,我不能再亲眼看到她的模样了。” 钟长荣愣了下,这话听起来—— 楚岺看向他,眼神平静:“长荣,我眼盲了。” 钟长荣一瞬间窒息。 ...... ..... 雪地茫茫中,一座城池出现,楚昭不由摘下兜帽,高兴地伸手指着。 “看。”她说,“那就是郡城了。” 谢燕来在她身后不远处,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娘娘,我是驿兵,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是哦,他先前还来过这里,楚昭笑道:“那你没我熟悉,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几乎天天来这里玩。”勒住马等谢燕来走近,“别看我们郡城偏远,很多好玩的,等击退了西凉兵,我带你好好转一转。” 谢燕来呵呵两声,催马向前,抬手一挥,楚昭的兜帽被他掀起扣在头上。 “楚小姐还是先想眼前吧。”他扔下一句。 楚昭好笑又是恼火,重新将兜帽抓下来,谢燕来已经疾驰向城门,那边有官员和官兵迎来。 楚昭驶近,与官员们一番见礼,谢绝邀请。 “我就不进城了。”她说,“我直接去我父亲所在。” 官员们看了看天色,道:“今晚肯定要下雪,娘娘连夜赶路太危险了,不如留宿一晚,明日再走。” 楚昭看了眼天色,道:“还有一点时间,我入夜赶到落城,这样明日行路更快。” 眼前虽然是小姑娘,但也是皇后,官员们对她的话不敢反对,应声是。 “不用再给我兵马护送。”楚昭又叮嘱,“你们兵马配备不要因为我乱了。” 官员们再次应声是,奉上准备好的热茶姜汤,煮烂的牛羊肉,让他们略作歇息补充体力好赶路。 楚昭没有再拒绝,让诸人下马就地歇息,自己也接过阿乐递来的羊汤。 “阿九和小曼亲自验证过的。”阿乐低声说,“都是安全的。” 楚昭笑了笑,没有说他们多此一举——她当年就是被毒死的,还被毒了好几次,先是小产又是坏了身子,最后一杯毒酒。 两人捧着羊汤正喝,丁大婶走过来了。 “大婶。”楚昭热情招呼,“快来尝尝我们当地的羊汤,特别特别好喝。” 丁大婶露点点头:“好。” 楚昭想到什么,又指了指一旁搭建的棚子,低声说:“大婶,你去那边喝,可以避开人。” 因为说过面容受伤不便见人,她便注意这些细节,丁大婶双眼里笑意如水四溢,哎,多好的女孩儿。 哪怕在她身边一刻,此生也足矣。 “娘娘。”丁大婶垂目施礼,“我身体不便,想在郡城这里歇息一下,就不跟去落城了。” ...... ...... 一碗热腾的羊汤,让人浑身发热,楚昭骑在马上,只觉得吹来的寒风不再讨厌了,反而清爽怡人。 “这就叫骗子遇到的都是骗子。”谢燕来从一旁经过,抬手一掀,兜帽又扣在楚昭头上。 楚昭将兜帽扯下来,催马追上他。 “那你这叫骗子看所有人都是骗子。”她说,“丁大婶想歇息一晚都不行吗?” 谢燕来呵呵两声:“一路上都不歇息,偏偏到了这里歇息。”他摆摆手,“要么前方有她畏惧的,要么这里有她需要的。” 楚昭哈哈笑:“总之天下人都是不可信的。” 谢燕来道:“没错。”又看了眼楚昭,似笑非笑说,“皇后娘娘比谁都清楚。” 这女孩儿嘴上不说,心里又会信谁? 楚昭对他挑眉一笑:“是哦是哦,但我看破不说破,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谢燕来呸了声,收回视线看前方。 楚昭再回头看了眼郡城城门,见跟丁大婶依依不舍的丁大锤已经带着人跟上来了。 “不管她为了什么,她的人手依旧还跟随我们。”她说,“并不影响我们行程,每个人都有秘密,我只取我所需就足够。” “你倒是知足常乐。”谢燕来说,“但别忘了,世事无常,并不会都如你所愿。” 楚昭点点头:“那就尽人事听天命。” 说罢扬鞭一催。 “谢燕来,跟我比骑术,我可不一定会输给你。” 女孩儿从身边疾驰而去,兜帽斗篷飞扬,谢燕来在后抿抿嘴,先前他是阿九,她是阿福一起行路的时候,驿兵们笑闹让阿福和阿九比骑术,那时候他哪里会跟她比,而她也为了装老实不跟他比。 今时今日不用装老实,拿出真本事喽。 拿出真本事,他就比不过吗?开玩笑,谢燕来鞭子在空中打个响,马匹似箭一般越过那女孩儿,这一次没有把女孩儿差点撞下马匹,不过骂声还是响起来—— “谢燕来!你跟我一个姑娘家争什么!输给我你会死啊!” 看着少年男女一前一后疾驰而去,直到化成一个黑点,站在城门口的丁大婶还舍不得收回视线。 “这位大婶。”城门前的官员们已经回去了,守城卫们招呼她,“您尽早进城,日暮城门就关了。” 丁大婶对他们道谢,还是再次遥望远处,直到暮色降临,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才进了城。 城池内虽然不如先前,但民众生活井然有序,倒也没有慌乱不堪。 丁大婶在城中慢行,似乎在寻找客栈。 先前楚昭本要把她托付给官府,但丁大婶谢绝了,楚昭也没有强求。 “也是,你跟官府也不熟,反而拘束。”她笑道,塞给她一袋子钱,“你拿着钱,自己租个房子住更自在。” 想到这里丁大婶的眼中再次笑意满满,伸手按着腰间,那不是钱袋,那是阿昭满满地爱意。 虽然这爱不是因为母女,但她一点都不难过。 耳边有鸟鸣划过,丁大婶神情不变也不四下看,径直向前走,穿街过小巷,来到一间宅门前径直推门进去了。 院子里响起高兴地喊声“当家的回来了。” 站在院落里的灯下,丁大婶解下围裹脸巾,露出白皙面容。 “阿红。”一个老妇人端详,笑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 木棉红伸手摸了摸脸:“是吗?”她都不知道她在笑呢,“高兴嘛。” 诸人迎着她进屋,阔朗厅堂燃着火盆,正中摆着一把大椅,铺着虎皮,木棉红径直走过去坐下来。 待她坐下,室内诸人站定齐齐抱拳施礼。 木棉红抬抬手:“都坐吧。” 按照资历十人在两边椅子上入座,余下的人各自站在两边。 “云中郡这边的战事如何?”木棉红问。 一个高瘦的大汉道:“目前尚无败局,但也是因为西凉始终没有大举进攻。” 木棉红问:“不是说西凉王都亲自来了吗?” 另个一妇人轻声道:“我们也有人探到了,西凉王的王帐的确在,但没有人见到西凉王。” “也许是根本没来,虚张声势。”“后方的西凉兵,应该是商旅身份早就在后方了。”“估计是奸细,而且是潜入很久,与当地官府世家权贵还有勾结的奸细。”“原本想趁乱造势,结果被阿昭小姐一句歼灭。” 听到这里时,木棉好脸上再次浮现笑意。 看到木棉红的笑容,厅内诸人更是笑了。 “我们虽然没有亲眼看到阿昭小姐的勇武,但都传遍了。”大家纷纷说。 “当家的,你干吗不跟着小姐继续前行?”一人又问。 木棉红笑容微褪,道:“落城,我答应过,不去的。” 厅内气氛也微滞,夹杂着哼声,以及低语“怕他作甚。” 木棉红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制止诸人。 “也不仅仅是落城,接下来越来越近楚将军,楚将军旧部众多,我不便出现在阿昭身边。”她道,但脸上没有丝毫伤感,这一路能跟在阿昭身边,已经心满意足,而且接下来还能看着她。 “我们掩藏身份继续跟着她就好。” “而且,掩藏了身份,也更方便我们调动人手。” “越往西北走,越危险了。” 木棉红越过厅内诸人,看向门外的夜色,灯笼照耀下,有零星的雪花飞舞——果然下雪了。 但木棉红没有等太久,天还没亮就被敲门唤起。 “当家的,阿昭小姐他们没有进落城。”来人急急道,“楚将军,好像不太好。” 一夜未睡,在床边坐着的木棉红猛地起身,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上,还好及时扶住桌案撑住。 “当家的。”来人惊声唤。 他说些什么木棉红听不到了,扶着桌案,两耳嗡嗡,是啊,一直就有哪里不对,只是她因为欢喜而不去想。 阿昭不顾危险不顾身份一心直奔边郡,难道只是为了潜入后方的西凉散兵? 楚岺把十几年呵护的女儿送去京城,难道只是为了让女儿进京寻个好人家? 楚岺,果然有事啊。 ...... ...... 天大亮的时候,风雪也小了很多,倚在谢燕来怀中的楚昭能看清前方的路了。 但没多久,她的视线又再次模糊,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擦眼。 “别乱动。”谢燕来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一夜风雪赶路,他的声音已经沙哑。 楚昭没有再动,紧紧倚在他身前,任凭水雾模糊双眼,耳边只有风声以及谢燕来的心跳。 昨天临近落城得知消息后,她不管不顾跟着信兵疾驰就走,谢燕来安排好了其他人,携带了三匹马跟上来。 夜晚大雪中,她的骑术难以行路,谢燕来与她共骑,一夜不停,足足换了三匹马,父亲的所在终于越来越近。 楚昭反而更害怕了。 “阿九。”她倚在谢燕来身前,说,“这一次我要是还见不到父亲呢?” 这一次?对比的是上一次被他拦住吗?谢燕来一手催马,一手将女孩儿揽紧,大声说:“楚昭,你不会总是走霉运的!” ------------ 第六十四章 两方 “你先前从京城跑出来,虽然遇上我,倒霉被拦住,但你回到京城后,经历那么多,最终还是再次踏上行程。” “而且,这一次还让我做了护送。” “这就说明你楚昭是上天眷顾的。” “你再想想,你在京城人厌狗嫌,但偏偏没人能奈何你,你还当了皇后。” 听到这里时,楚昭忍不住瞪眼:“胡说八道,什么叫我人厌狗嫌!” 她抬头向上看,年轻的小将目视前方,只能看到一个下巴。 “你才是人厌狗嫌呢。”楚昭说。 谢燕来嗤笑一声:“我是外室子,人厌狗嫌,你是皇后——”他低下头看身前的女孩儿,挑眉,“同样也是,人厌狗嫌。” 楚昭笑了,她明白他的意思,坐上皇后这个位置,很多人厌恶她,朝臣们嫌弃她出现在朝堂上,就算是邓弈,也是不得不选择她,至于谢燕芳,或许更愿意选择他能选择的皇后。 那一世她坐上皇后的位置,让很多人如意,但只有她一个人倒霉。 这一世她坐上皇后的位置,让很多人不喜欢,那这次就不会还是她倒霉了吧。 这一打岔,紧张稍微散去,楚昭挑眉一笑:“人厌狗嫌的日子,其实还不错。” 谢燕来呵了声:“看看,你就是这幅样子,谁看了不嫌。” “我父亲不嫌。”楚昭说,“我母亲如果活着,也不嫌。”再看谢燕来,“你——” 谢燕来腾出手扯过兜帽盖住她的头,也挡住了她接下来的话,女孩儿的声音变成啊呜,伸着手挥动,宛如一只猫。 谢燕来撇嘴一笑,凝神看向前方,忽的又把女孩儿的兜帽扯下来:“我就说了,人厌狗嫌的人,也会有好运的,楚昭,向前看。” 楚昭向前看去,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忙用手揉眼,耳边同时传来领路信兵的喊声。 “楚将军——是楚将军来了——” 其实不用信兵喊,楚昭已经从手缝里看到前方的人影,雪落茫茫大地上,有一队人马静立,不知道多久了,身上厚重的斗篷都变成了白色。 为首的男人骑在马上高大如山,莹白如玉。 ...... ...... 手缝里看到的时候,楚昭恨不得一眨眼就到父亲身前。 但真当马匹驰近,眼前的男人,眉毛鼻子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楚昭反而呆呆。 “阿昭!”钟长荣喊,有些担心又难掩悲伤。 谢燕来说:“她没事。”将女孩儿一揽,带着她翻下马。 楚昭陡然天旋地转一般,惊呼一声,人也回过神了。 “吓到我们阿昭了。”楚岺在马背上安坐,笑道。 谢燕来看向他,察觉不对,皱了皱眉头,楚昭已经扑过去了。 楚岺翻身下马,钟长荣忙伸手搀扶,道:“小心——将军,你身体不好。” 要扑进父亲怀里的楚昭硬生生收住,慢慢伸出手,抚上楚岺的胳膊—— “是要确认我是不是真人?”楚岺笑道,展开手臂,“来,阿昭虽然长大了,老父亲我依旧能把你举在肩头。” 楚昭噗嗤笑了,眼泪也飞出来,再无犹豫扑进父亲怀里。 “爹。”她哽咽说,“我很久——” “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我了,是吧?”楚岺接过她的话,含笑说,手轻轻拍抚女儿的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是,很久很久了,经历了一次死亡她才再见到父亲,楚昭感受着父亲并不温暖的怀抱——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衣袍酷寒,连手都是冰凉的。 她终于见到父亲了。 父女相见的场面让人热泪盈眶,钟长荣都想落泪,只是有人在眼前晃来晃去—— 这混小子,钟长荣瞪眼看向谢燕来,怎么又是他! 谢燕来也看向他,对着楚岺的方向摆了摆头,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 这混小子,什么都瞒不过他,小姐都没发现呢,钟长荣瞪了谢燕来一眼,无声警告“闭嘴。” 谢燕来嗤笑一笑,转过头。 旷野实在太冷了,重逢很激动,楚昭也没有忘记父亲的身体,虽然父亲亲自来接她,但钟叔都一反常态急催她来,肯定是非常严重。 父亲来接她,是怕她被吓到吧。 简短几句话一行人就立刻回城池,不过因为距离城池不远,并没有带多余的马匹。 钟长荣要让几个兵士下马步行,楚昭已经抓着谢燕来胳膊,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和阿九一起就好。” 谢燕来皱眉甩开她,但并没有说什么。 被钟长荣搀扶上马的楚岺看过来—— 谢燕来对上他的视线。 明明知道他已经看不到了,但依旧有些不自在。 楚岺含笑说:“多谢谢都尉了,还要再辛苦一段路。” 这小子有什么好辛苦的——钟长荣瞪了一眼谢燕来,这臭小子对他翻个白眼,你看,多讨人厌。 谢燕来看着楚昭上马,自己再翻身上马,扬鞭催马向前。 “爹。”楚昭探头忙唤道。 楚岺一笑,轻轻一拍马头,不用他指路,马儿加快脚步得得跟上来。 钟长荣在后号令,肃立的兵士们马蹄踏雪。 ...... ...... 跟随楚岺来到城池,将官们也早就等候了,不过也不讲太多虚礼,见过之后便告退,让父女两人自在说话。 “阿昭小姐离开边郡快要两年了吧?” “是啊,真是很久了,他们父女两个真是久别重逢了。” 将官们议论着感叹着离开了。 谢燕来也没有留下来,去迎接小曼阿乐他们,算着路程,这些人也快要到了。 “你们安心说话。”钟长荣沉声说,“我在外边守着。” 门被带上,室内只有他们父女两人,斗篷解下来,温暖的炭火让酷寒的衣袍变得柔软。 楚昭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父亲—— “看什么?”楚岺笑问,“因为怕是做梦,不敢相信吗?” 楚昭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楚岺对她招手,楚昭上前半跪在他膝前。 “阿昭,梦焉非焉,你自己过得清醒就好。”楚岺道,又道,“我其实眼睛已经瞎了。” 楚昭一怔,看着父亲的双眼,明明还很温暖很有神—— “这一次。”楚岺温暖的眼看着她,“我又要离开你了。” ...... ...... 边郡大雪酷寒,京城也迎来了最冷的时候。 不过随着不断有捷报在街上穿行而过,寒冬也变得令人愉悦。 几个官吏各自抱着一摞文书走在皇城内,一边走一边说笑,忽的其中一个停下脚。 “几位大人,你先去见太傅。”他含笑说道,“我想起一件事,先去处置一下。” 另外几个官吏笑着说声大人自便,看着那官员向另一个方向。 “什么处置其他事。”其中一个人低声说,“是要将西北来的军报给谢三公子看。” “军政之事都是太傅做主。”另一个官员脸色沉沉。 又一个摇头笑了笑:“谢三公子想做主,太傅岂能拦住?” 那倒也是,三人对视一眼,沉着脸的那位官员皱眉无奈,看着远去的那位官员:“这也太赤裸裸无遮掩了,以前私下,现在都大摇大摆。” ....... ....... 谢燕芳看着官员递来的文书,并没有接,道:“边郡军报就直接给太傅送去就可以,不用先拿来给我看。” 官吏道:“下官记得,只是这个有些特殊。” 特殊? 谢燕芳伸手接过翻开:“——军功啊,这个更不用我看,如今边郡为重,楚将军说要什么就给什么。” 官吏伸手翻了两页,指着其中一行,低声说:“军功自然是应该给,但这两人——。” 谢燕芳的视线落定在其上,看到两个人名。 他说:“在这个时候投笔从戎,梁二爷父子算是血性男儿。” 官吏道:“这梁二爷父子也不知道走了哪里的关系,竟然捞上这个机会,还得了军功,有了罪责立刻抵消,重新成了官身啊。” 谢燕芳道:“这就是乱世出英雄啊。” 官吏失笑:“三公子您就别感叹了,这封文书就销毁吧?” 谢燕芳抬眼看他,笑道:“为何?” “梁氏获罪是因为谢氏啊。”官吏说,三公子难道忘记了?不可能,三公子过目不忘。 梁氏被封赏得了官身,原本僵死的树就算是重获新生——没有仇人愿意看到这一幕。 梁氏有仇有恨,会对谢氏威胁。 谢燕芳哈哈笑,将军报扔回桌案上:“先前梁氏盛时不是我谢氏威胁,如今怎会?” “但是,三公子。”官吏苦笑道,“如今有太傅啊。” 太傅很愿意扶持跟谢氏有仇的人,梁氏父子这次是只立了小军功,但太傅有心扶持,就能扶摇直上,成为太傅的门下走狗,处处跟谢氏作对,很是麻烦啊。 对于这种事,就要防患于未然,直接了断梁氏生机,军功梁氏休想得到。 谢燕芳看着官吏,点点头:“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这件事做了,反而因小失大,战事要紧时候,压下军功不批,就是给人留下把柄,太傅能以动摇军心罪责追究,我谢氏也要得罪整个边郡军——” 他拿起文书,停顿一下,笑了笑。 “不如让太傅自己做决定,那就与我无关。” 这位官员似乎不懂,谢燕芳对他示意,官员忙贴近,听谢燕芳低语几句,他脸上浮现笑容。 “下官明白了。”官员笑道,接过军报,施礼告退。 太傅所在是皇城最繁忙的地方,这边官员的请示还没说完,那边就又有官员挤过来,好容易都说完了,太傅身边的小吏抬手将余下的人拦住。 “都停,你们轮换着来,轮换着吃饭,太傅大人还没吃饭呢。”他们沉声喝道。 太傅跟前的小吏也都不可小觑,别看都是些不入流的散职,但都是邓弈安排的自己人——送钱给他的自己人。 钱不是小钱,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出的起,都是权贵世家,送了钱,邓弈安排职位,于是大家便成了自己人。 权贵世家得到了机会,邓弈则得到了拥簇和助力,各取所需,其乐融融。 这些小吏家世不小,官员们也不能小瞧,为了见邓弈还要跟小吏们交好。 此时听了小吏的话,都只能退出去。 “待会儿太傅吃完了,你记得第一个唤我。”还有一个官员悄悄跟小吏说,同时借着整理衣袖给那小吏塞了一块玉佩。 小吏淡定无波的接过。 这一幕被很多人看到,有人无奈摇头:“这跟先前太子主政有什么区别。” 那时候先帝不理朝事,太子沉迷骑射,杨氏跋扈,骑射官横行,就是这样收敛钱财—— 还想着如今新帝新太傅有新气象呢。 但现在看想多了,先帝荒唐找来这么一个低贱出身的小吏当监国太傅,这大夏朝堂只会更荒唐。 “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个官员低声说,“不管怎么说,太傅的朝事没有耽搁,处置的极其快,准,稳,好——” 又一个官员点头:“收钱就收钱吧,霸权就霸权吧,做事就好,先把这几年熬过去吧。” 大夏真是多灾多难。 看看如今,小皇帝,没规矩的皇后,一心捞钱霸权的太傅,嗯,还好,还有一个谢三公子。 官员们退在殿外廊下各怀心思,但有一个刚赶来的官员不肯退,还往里面冲。 “太傅,是边郡的急件,楚将军说了,军功立刻要封赏,不能延迟。”他举着手里的文册喊。 正在食案前坐下,由两个小吏擦拭手的邓弈微微抬眼。 “什么话。”他说,“楚将军除了打仗,朝堂也要坐主了吗?” 听了他这话,站在门口的小吏再无迟疑,伸手按住那要向里冲的官员。 “出去!”他们喝道。 官吏文弱,被推抱着文册踉跄退后。 大殿门砰地被关上。 ------------ 第六十五章 夜见 大殿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谢艳芳并不在意,他仔细端详自己写的文卷,唤了一个太监进来。 “这是我刚写好有关几件朝事详解,给陛下送去。”谢燕芳道,“陛下忙完功课可以闲看几眼。” 太监恭敬地笑:“谢大人说笑了,谢大人写得浅显易懂,陛下可喜欢看了,每天睡觉前看得放不下来,还要齐公公催促才肯放下呢。” 谢燕芳道:“陛下喜欢看,我会为陛下再写来。” 他不会急着去走到萧羽面前。 他会慢慢地等着,将自己的心给这小孩看,等着这小孩放下心结,亲自走到他面前来。 一直到夜幕降临,除了轮值的官员,其他人都离开,皇城里才安静下来。 虽然没有了官员们涌涌,但邓弈桌案上堆积的文卷如山,忙碌的邓弈忽的停下,唤声来人。 一个小吏近前。 “去。”邓弈道,“把那份军功册子拿来。” 小吏愣了下,反应过来明白邓弈说的是什么。 “大人要给楚岺批啊。”他问。 邓弈握笔道:“不是给楚岺批,我是想看看,为什么不想让我批。” ...... ...... 手指翻动文册,灯火摇曳,很快手指停在一处,轻轻敲了敲。 小吏忙凑上去看,念出其上的名字“梁耀,梁蔷。”啊了声:“是梁氏!” “原来是梁氏。”小吏又抚掌,恍然大悟,“那小子是故意的!” 他们花钱进来的没别的本事就是当耳聪目明,当邓弈的手眼,自然盯到那官员是谢燕芳的人。 “怪不得那小子上来就捡着钉子撞,原来是故意要惹怒大人。”小吏道,“梁氏跟谢氏有仇,梁氏被发配边郡,就是谢氏的手笔,谢燕芳肯定不想看到梁氏得到功劳。” 小吏眉飞色舞一个人把话都说完了,邓弈只是看着军功文册上的名字,道:“乱世出英雄,战事是悲惨的事,但对很多人来说又是机遇。” 他何尝不也是乱事之中得到机遇。 他并不介意其他人也有这个机会。 邓弈提笔在文册末尾批了准字,再取过太傅大印和玉玺盖上。 “如楚将军所愿。”他说。 ...... ...... 谢燕芳离开皇城,身边并没有护卫层层,只有杜七一人,穿行在街市上,夜色也没有掩盖他的风华,路过的人们忍不住看过来。 “是谢三公子。” “谢三公子!” 有人低语,有人激动轻呼,但大家都不打扰,看着公子一人一马施施然而行,赏心悦目。 “谢三公子身居要位,局势又不稳,他依旧出行不用护卫啊。” “跟邓太傅不能比,邓太傅出行是要封了街道的。” “小人得志和世家公子怎能比。” 谢燕芳对四周的视线和议论不在意,沉浸在思索中,不过当后方有马蹄急响,喊出急令的时候,谢燕芳立刻和杜七避让一旁,看着驿兵疾驰而过。 “边郡的军功封赏。”杜七低声说,又讥嘲道,“太傅的心意夜都不肯过,就急着送走了。” 谢燕芳目送远去的驿兵:“这样也好,楚将军不用为此事烦扰。”又看杜七,“阿昭小姐已经见到父亲了吧?” 杜七点头:“见到了。” 谢燕芳看向远方:“楚将军的身子更不好了吧?” 杜七再次点头,低声说:“眼已经看不到了,算着时候——没多久了。” 谢燕芳轻叹一声:“阿昭小姐现在是又高兴又难过吧。” ...... ...... 边郡的夜狂风呼啸,城池宵禁,除了兵马不见其他人影。 一队人马从城外疾驰而来。 其中穿着棉甲的女孩儿在官衙前停下。 官衙前守候的兵士纷纷施礼“小姐。” 先前他们原本称呼皇后,但总觉得别扭,楚昭大手一挥说“不是在皇城,跟兵将一起巡城的皇后也不是皇后了,大家是一家人,喊小姐就行了。” 于是大家自在地称呼小姐,一家人呢。 “要不要来门房喝口酒暖身子?”楚昭问,掀起厚重的帽子问身后的兵将们。 要还是不要呢?丁大锤也不敢回答,看前方的小将——当家的没来,但他丁大锤还是没能变成做主的人。 谢燕来整张脸都裹在围巾中,只余下一双眼,瞥了楚昭一眼:“与其喝酒,不如楚小姐继续跟我们巡逻。” 楚昭嘻嘻一笑:“不。”她做出娇弱的样子,“楚小姐年幼体弱,要去休息了,重任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好儿郎。” 谢燕来嗤声催马疾驰,丁大锤等人忙跟上—— 当家的虽然没来,丁大锤也没能趁机对楚昭揭露丁大婶真面目,因为每次想说时,就总觉得有人盯着他,愣是没敢说出来。 罢了,走一步说一步吧——好容易攀上皇后这棵大树,丁大锤不想那么早死掉。 一群人疾驰而去。 楚昭则快步进了官衙,一路小跑直向后院。 “小姐小姐。”阿乐在廊下等着,满脸笑,“今天更冷了。” 楚昭嗯了声,抱紧斗篷冲进屋子里。 “爹,你睡了吗?”她站在厅堂里大声喊,“我回来了。” 这么大的喊声睡着也被惊醒了吧,阿乐失笑。 内室已经有声音传来,不温不火:“知道啦,还没睡,等着你呢。” 楚昭甩下如冰块般硬邦邦的靴子,阿乐给她解斗篷,另有两个婢女给她套上暖鞋,又用热巾帕在她身上拍打,让她的身子尽快暖起来,也是为了不把寒气带进内室。 片刻之后,楚昭急急走向内室,看着躺在床上的楚岺。 昏昏灯下,床上的中年男人面如白纸,双眼无神,不过脸上还带着笑意,且看向楚昭所在。 女孩儿在灯下笑颜如花。 “爹。”她带着几分小得意,“你猜我带回来什么?” 楚岺道:“巡城的小姐抓到奸细了吗?” “不是。”楚昭笑,将还抱在身前的手摊开,露出一只白雪般的小兔,“我在雪地里捡到一只兔子。” “阿昭厉害了。”楚岺道,“能在雪夜里抓住兔子——是不是阿九抓的?” “不是阿九!” “好吧,是他先发现的,但是我亲自抓的。” 内室女声清脆,楚岺躺在床上含笑听,然后感受到手里毛茸茸。 “爹,你看看,小兔子雪团一样。”楚昭说。 楚岺道:“兔子会咬人,你别忘了,小时候你被咬过,哭了三天。” 楚昭哈哈笑:“有吗?我都不记得了。” “过去太久了吗?”楚岺含笑问,“小时候的事都忘记了?” 是啊,楚昭坐在床边想,对于重活一世的她来说,小时候真的很遥远了。 “爹,你给我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吧。”她说道。 楚岺一手轻轻抚摸雪兔,轻声讲:“你小时候可不一般呢,刚出世满屋红光,一个路过的算命先生当即脸色大变,指着说天降祥瑞——” 楚昭笑得抱着肚子。 “爹——你是不是又去街上偷听茶馆讲书了?” 阿乐站在外室,听得内里父女说笑声,也跟着一笑,抬手擦去眼泪,轻轻退了出去。 夜色深深,室内的说笑声渐渐停下来。 楚昭看着抚着雪兔的手一动不动,她的脸色也如同雪兔一样白,慢慢伸手搭上楚岺的脉搏,下一刻松口气,重新跌坐在床边的地上。 还好,父亲还活着。 虽然,大夫说随时都要死去。 楚昭将雪兔抱在怀里,靠着床榻,将头埋在膝头,眼泪打湿衣裙。 但,还是很高兴啊,这一次,她能陪着父亲离世。 ...... ...... 后半夜的寒风呼啸肆无忌惮,谢燕来走回住处的时候,被吹得摇摇晃晃。 这么大风,他停下脚看了眼官衙所在,也不知道楚昭睡得着不? 下一刻他的脚一转,看向一个方向。 “谁啊?”他冷声说,“都能进到城里来这么厉害了,还躲藏什么?” 寒风呼啸卷动一个人影晃动,从屋角走出来。 “阿九公子。”女声轻柔,“是我。” 谢燕来哦了声,似笑非笑:“丁大婶啊,怎么?这里不熟?来了找不到丁大叔在哪里?” 木棉红再走几步,夜色里瘦弱的身子摇摇晃晃,但狂风并没能将她卷走。 “阿九。”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只道,“我要见楚将军。” 谢燕来哈的一声笑了:“我果然猜对了,楚昭这个傻瓜,不肯猜你们的意图,但我一眼就知道,你就是奔着楚将军来的。” 他的手按在了腰间。 “别动兵器。” 女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还有,慈爱? 谢燕来嗤笑一声,这种把戏对付丁大锤那种傻土匪还差不多,在他面前有什么用,他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娇娇弱弱说几句话能奈何他? “我是阿昭的娘。” 冷风陡然灌进嘴里,谢燕来的嗤笑,变成了咳嗽,他从腰里收回手按住嘴,将咳嗽声压制。 这大半夜的真见鬼了! ...... ...... “你不是死了吗?” 谢燕来哑声问,瞪着前方的女人。 女人笑问:“阿昭跟你说过我啊?” 虽然是深夜,但谢燕来也能察觉到熟悉的视线——跟那个钟长荣一样,虽然钟长荣是瞪眼,这个女子是给笑脸。 谢燕来呵了声:“这还用她说,楚将军十几年前就说过了,天下人谁不知道。” 对面的女子默然一刻,在夜色里点点头:“是,你说得对。” 黯然神伤吗?谢燕来面色麻木,你们过往有什么悲伤故事跟他无关。 “小曼是我的人。”女子没有黯然神伤,很快抬起头,“楚将军和钟长荣都知道我,钟长荣和楚将军也知道小曼,阿九你也并不质疑我的身份,我也不再多说浪费时间。” 谢燕来冷冷看着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我对你是谁不关心,但你来找我,要通过我告诉楚昭身份,就找错人了,首先我跟楚昭不熟,她的私事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多管闲事——再者,你跟了楚昭这么久都没敢说自己是谁,楚将军这么多年都不说你还活着,你有多麻烦,傻子都知道。” 女子声音哀伤:“阿昭多可怜,她要是知道母亲还在,你不觉得她会很高兴吗?”她再上前一步,狂风将浓夜卷走,他们能看到对方模糊的面容。 这位丁大婶不再蒙着脸,夜色里她的面容皎洁如月。 她眼神如月光般温柔。 “孩子,你有母亲吗?” 月光温柔,一身黑衣的谢燕来却如同冰山,冷冷说:“楚昭是楚将军养大的,他把她养的很好,楚昭十几年都没有母亲,接下来也没有必要有母亲,至于我有没有母亲,跟她有没有母亲无关——丁大婶。” 他也上前一步,拔出腰刀,刀尖对准木棉红。 “速速离去,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会杀了你。” 女子没有被吓到,脸上的哀伤也散去了,温柔一笑,低语一声:“好孩子。” 什么毛病!谢燕来再不忍,要挥刀—— 女子屈膝施礼。 “阿九,我不是要阿昭认我的,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问问楚将军,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我知道,他大限到了,我想再见一面。” “而且,如果楚将军肯见我的话,也要请你把阿昭带走,别让她发现。” “他身边的人都恨我防我,我若出现必然会闹起来,阿昭时时刻刻在将军身边,我怕她发现。” “所以只能求你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来受累为我问一问。” “木棉红,谢谢你大恩大德。” 木棉红,谢燕来一怔,这个名字好熟悉——先前他做驿兵,要来边郡送信,他做了很周全的准备,研究熟悉路途每一个驿站,以及边郡的风俗人情。 木棉红这个名字就在其中。 山贼。 大山贼。 当年还是被楚岺一手剿灭的大山寨—— 当年的传言,楚岺和皇帝的纷争,弃用十几年的真相—— 恍惚间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但也没明白,谢燕来将头一甩,十几年前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甩头站直身子,也收起了刀。 “他若不见你,你立刻消失,永远不许出现。”谢燕来说。 这就是答应了,木棉红忙再次深深一礼:“多谢谢公子。” 谢燕来越过她,又停下脚,回头冷冷说:“还有,楚昭并不是可怜孩子,她什么都不缺,有父母之爱,你不用自怨自艾,也少来自我感动。” 说罢大步而去,消失在夜风中。 小曼从一旁走出来哼了声:“姑姑,这小子真是太凶了,听到别人失去的母亲出现,母女相逢是多大的喜事,他什么态度,还要死要活地威胁。” 木棉红看着夜色远去的人影,轻声说:“他凶,是为护着阿昭。” 这孩子听到她的身份,第一个念头就是戒备,他不许自己给阿昭带来伤害。 ------------ 第六十六章 相见 楚昭头一歪撞在床沿上,醒过来。 怀里的小兔子早就跑开,缩在床下,被她这一吓,又跳起来往床缝里钻。 楚昭回过神,忙跪坐起来看床上,楚岺睡得无声无息—— 她抓住父亲的手摸脉搏,然后松口气滑跪坐在地上,还在—— 室内昏昏,外间烛火摇曳。 “爹。”楚昭轻唤,摇楚岺的手臂。 虽然说病人需要多休息,但当大夫这样说时,楚岺笑了,说自己马上就要永远休息了,不如趁着还没死,多陪陪大家。 “所以,阿昭,我要是睡了,你记得把我叫醒。”他叮嘱。 直到叫不醒为止。 随着楚昭的摇晃,楚岺睁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立刻答:”阿昭,我又睡着了吗?” 楚昭点点头,让自己笑着说:“是啊,爹,我小时候的事太无趣了,你把我和你都讲睡着了。” 楚岺若有所思:“原来你小时候我很容易就能入睡,不是我故事讲的好,而是我讲的无趣。” 楚昭哈哈笑。 听到内室父女说笑,阿乐从外边进来:“将军,小姐,你们醒了,要不要吃东西?” 她一边说话,一边对楚昭打手势。 “小姐,按照你的吩咐,厨房里炖了鸡汤。” 楚昭哦了声,先问楚岺吃不吃。 “吃。”楚岺说,“我既然还活着,就要吃。” 楚昭笑着说声好:“爹,我亲自去拿。” 说罢拉着阿乐往外间走。 “怎么了?”她问。 阿乐说:“阿九来找你了,说你偷了他的兔子,让你还给他。” 楚昭哈了声:“真是胡说八道,明明是我的——我找他去!” 脚步蹬蹬远去了。 楚岺躺在床上,不由一笑,他的眼瞎了,身体没力气了,但听觉格外好,甚至能听到院落外兵马巡逻而过,屋角的墙上虫子爬过—— 人如同燕子一般从门外滑进来,脚步很轻,可以想象到身手矫捷。 楚岺想着先前见过的一面,京城之乱,这小子也经历了一场淬炼,应该气息不同了。 气息如剑带着寒气,在身上巡弋。 “阿九,你看什么呢?”楚岺道。 站在床边人被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我的样子跟以前不一样了,吓到你了吗?”楚岺问。 谢燕来看着床上的将军,的确是想第一次见他样子,跟那个时候的威武相比,甚至跟几天前见到得相比,如今的将军有些不敢相认。 楚岺整个人都枯萎了。 “没有。”他说。 不知道是说没有不一样,还是没有被吓到,楚岺笑道:“毕竟你也是战过乱兵,又杀过西凉贼的小将,没有什么能吓到你。” 谢燕来垂目,说:“不是,我见过我娘的死。” 楚岺笑意散去,只留下温和,看着谢燕来所在的方向,说:“我们每个人都要送别自己的父母。” 谢燕来没有接这个话。 “阿九,谢谢你,阿昭能来送我一程,多亏了你。”楚岺说。 谢燕来忙打断:“将军可别这么说,这跟我没关系,她是自己要来的,我是奉皇帝之命来抓她回去的,只不过,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后,我是当差的,两头都不能得罪,两头都听命。” 楚岺哈哈笑:“没错,我们当差的就是这么无奈,将来啊——” 谢燕来再次打断,看了眼外边,他不是来跟楚将军聊天的,这位将军时间有限,还是跟他至关重要的人说话吧。 “将军。”他说,“木棉红托我问,能不能见你一面。” 床上枯萎的将军陷入了安静。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呼吸间。 “她一路跟着你们来的吗?”楚岺问。 谢燕来道:“没有一路,楚小姐被袭击那次是她救的,然后她跟着我们同行,到郡城的时候她离开了。” 楚岺默然一刻,道:“见。” 谢燕来也不多问,应声好,转身要走。 楚岺在后道:“别让阿昭知道。” 谢燕来头也没回:“我懂。” 说罢又咬牙,他说什么啊,一个是人家的爹,一个是人家的娘,轮到他说懂,关他什么事! 他疾步走出去了,又疾步回来,也不说话,从床边缝隙里抓出小兔子疾步再走了。 楚岺对他的去而复返没有询问,只笑了笑。 室内恢复了安静,楚岺的耳内并未安静,听着脚步声远去,又听到脚步声细细而来—— 细细地脚步声停在门边,似乎不敢再向前多迈一步。 “进来吧。”楚岺说,“都这个时候,不用再思虑过往感怀,忐忑不安踌躇乐。” 随着他这句话,停滞的脚步如急雨而落从门外直冲到内室—— 木棉红站在床边,纤细的身影在昏昏光线里摇晃,她看着床上躺着的男人,十几年的过往瞬时翻上心头—— 她双手掩面跪坐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她哽咽喃喃。 楚岺神情平静,无喜无怒:“知道又如何?你可以起死回生吗?” 木棉红哭着说:“将军你说话还是这么嫌人。” 楚岺默然。 安静的室内,翻起了过往。 似乎很久,又似乎是一瞬间,楚岺打破了沉默,压下过往。 “我之所以让你见我一面。” “是因为你救了阿昭一命。” “谁救了我阿昭,谁就是我的恩人。” “我的恩人既然有求,所求不过是见我一面,我自然应允。” 只是恩人,只是因为救了他女儿,仅此而已。 木棉红跪坐在床边,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泪如雨下。 ...... ...... “他说他在厨房这边等你呢。” 阿乐在厨房里外转了转,问仆妇和守卫,仆妇守卫也都摇头,说没见到谢燕来。 “不理他。”楚昭说,尝过鸡汤,准备盛好,谢燕来从外边转回来。 “你去干吗了?”楚昭问。 谢燕来也不说话,在胸前拍了拍—— 楚昭一眼看到他胸前鼓囊囊露出的小兔子,扑过去:“是我的!卑鄙,你竟然调虎离山。” 谢燕来转身躲开,挑眉道:“是我的,我先发现的。” 楚昭才不管,去他怀里抢小兔子。 谢燕来伸手按住她额头:“给你也可以,但要有条件,我跟你父亲也说过了,你父亲说了,应该有条件。” 父亲吗?他适才去跟父亲说话了吗?楚昭噗嗤笑:“你又跟我父亲花言巧语说什么了?” 谢燕来道:“楚将军公正严明,同意我拿走兔子,不过,你给我做一碗羹汤吃,兔子就送给你了。” 楚昭哈了声:“好啊,我敢做,你敢吃就行。”说罢果然去洗手做汤。 阿乐撇撇嘴,不理会他们斗嘴,门外站着去了,谢燕来倚着门等着自己的羹汤,一边听楚昭絮絮叨叨。 “我父亲还醒着吗?”“你跟他怎么说的?”“你巡查一晚上了怎么不去睡?”“你得闲了来跟我父亲多说说话。” 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正说着话,外边传来选喧闹,声音如炸雷。 “——你怎么在这里!来人——” 这是钟长荣的声音。 谢燕来面色一变,楚昭更是啪嗒摔了碗,抬脚就像外冲。 “楚昭。”谢燕来伸手将冲到门边的女孩儿拦住,“等一下。” ------------ 第六十七章 听到 等一下? 楚昭抬头看谢燕来。 钟长荣是父亲最信任的人,父亲如今的状况,钟长荣都大喊来人了—— 是个人都要疯狂地往楚岺所在去。 谢燕来竟然拦住她! 拦住—— 楚昭抓住谢燕来的胳膊:“你瞒着我什么?你在骗我!” 什么找她要小兔子,什么要她做羹汤! 楚昭发狂地摇晃他,眼泪模糊了双眼:“你在骗我!你为什么也骗我!为什么你也骗我!” 谢燕来看着女孩儿从未有过的癫狂,再听这句话,什么叫你也骗我,他骗她有什么稀奇的,他为什么不能骗她—— 谢燕来咬牙将女孩儿箍住。 “楚昭,你听我说。”他喊。 兔子趁机跑了,阿乐本也要向楚岺所在跑,又不知道该不该扔下小姐—— “我爹是不是死了,你在骗我在骗我。”楚昭哭喊,用力要挣脱。 听到这句话,阿乐再无迟疑撒脚疾奔而去,她就是小姐的眼,她要替小姐多见一眼将军! “没有!”谢燕来说,按住挣扎的楚昭让她看自己的眼,“没有,你父亲要见一个人,他不想让你知道,他没有事。” 楚昭看着他,将明未明的光影里,年轻人眼神冷肃。 父亲要见一个人,不想让她知道?所以让谢燕来把她骗走—— “什么人?”楚昭问,“什么人我父亲不让我见?” 谢燕来看着她没说话。 “谢燕来!”楚昭抓着他,“你从不骗我,只有你不骗我的,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父亲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已经糊涂一辈子了,不能再糊涂了,我死了活过来就是为了知道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女孩儿的眼满是泪水,说的话也似乎混乱,谢燕来不忍看。 但楚昭不让他避开,干脆伸手捧住他的脸。 “谢燕来,我知道,你也知道,到底做一个糊涂傻瓜好,还是哪怕痛苦也要活得清楚明白更好。” “你若是我,会愿意知道,我若是你,也不会瞒着。” 其实不用他说,她这样子分明是猜到了,猜到了都不敢说,非要别人来确定告诉她,可见母亲这两个字对她多重要—— 人活一世,不受伤是不可能的。 谢燕来按住女孩儿的手,拉下来,道:“你母亲来了。” 楚昭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就向外跑。 “等一下。”谢燕来再次喊,伸手抓住她,不过这一次不是把女孩儿禁锢,而是带着她向前走,“跟我来。” 楚昭没有再挣扎,任他牵着手疾走。 ...... ...... 谢燕来带着楚昭从另一边的墙上翻进了楚岺这边,翻过墙头的时候,楚昭还看到阿乐被拦在门外。 “——我要见老爷啊。”阿乐跺脚。 守卫不为所动:“钟副将有令,任何人不得进。” 她身子一轻,被谢燕来揽着跳下去,就算多了一人,谢燕来落地依旧轻巧无声。 外边都戒严了,四周被清场了,院子里空无一人,谢燕来拉着楚昭悄无声息地靠近窗户。 钟长荣已经不再咆哮了,但隔着窗户也能感受到他声音里的激动。 “——木棉红,你有什么脸来!你来想干什么!” “想看将军临死的惨状!” “哦哦,不对,你木棉红狡黠如狐,最会蛊惑人心,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 “将军一死,你来掉两滴眼泪,追忆往日旧情,颠倒一下黑白,把阿昭哄骗认你这个娘。” 钟长荣的话说到这里时,室内响起一个女声。 “长荣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 ...... 倚在窗边的女孩儿身子一颤,人就要弹起来,还好身旁的人及时按住她,将她稳稳箍住。 谢燕来看着女孩儿一瞬间涨红的脸,满面的不可思议,几乎停下的呼吸,知道她认出这个声音是谁了。 到底是一路相伴,虽然那个丁大婶并不常出现在楚昭面前,但队伍中只有她们三个女子,如此鲜明的女子,楚昭哪能不熟悉。 她肯定猜到丁大婶身份不简单,也猜到丁大婶有图谋,谋财或者谋权。 他则还更进一步猜到丁大婶还图谋楚岺——是被哪一方收买的奸细,中山王啊,甚至西凉人。 但不管再怎么猜,他们都没有猜到这是楚昭的娘,楚岺那个亡故的妻。 ...... ...... “哈!” 钟长荣似乎听到了多可笑的话。 “你没这个意思?那你还能什么意思?木棉红——”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天天盯着阿昭,哪一次的集会上没有你?” “你除了不敢来落城,你哪里不去?” “你一天天盯着她,不就是等着将军一死,就开开心心认女儿,享受天伦之乐。” “你拍着良心说,你不想吗?” 木棉红看着钟长荣,她依旧跪坐在床边,面对状若发狂的钟长荣,不管骂也好,呵斥也好,质问也好,她都神情安静,不哭不恼不喊不叫,只偶尔辩驳一句。 她伸手按住心口,坦然说:“摸着良心说,世上哪有母亲不想认女儿的。” 钟长荣冷笑:“但世上没有母亲会把刚出生的女儿挂在刀尖上,威胁摔死她!” “长荣!” 一直沉默的楚岺拔高声音喝道。 但这根本不能阻止愤怒的钟长荣。 “将军,我真是忘不了那一幕啊。”他捶胸说,“我这辈子都没想到会见到这一幕。” “她拿着这么小的婴儿,叫嚣你楚岺不听她的话,她就当场摔死这个婴儿——” “那么小的婴儿,被她冷冷戳在刀尖上——” “这个女人,她先是假扮落难人,迷惑将军,待将军你情根深种,不在意她来历不明,告诉了家人,甚至禀告了皇帝,要跟她成亲,结果呢?她悄无声息地跑了。” “消失那么久,再出现就成了贼首木棉红。” “不仅不俯首认罪,还拿着你和她的荒唐情要挟。” “看到你不惧要挟,又拿出一个婴儿。” “真是可笑,怎么就是将军的女儿了,她跟你都没有成亲,谁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孩子——” 楚岺从床上坐了起来:“钟长荣!你住口!——阿昭!” 阿昭? 钟长荣一愣,跪坐在地上木棉红也面色发白,柔软但坚韧的柳腰一下子断了—— 窗外谢燕来将楚昭用力抱住,但依旧不能制止女孩儿的颤抖。 她整个人抖得都站不住—— 这个婴儿怎么就是将军的女儿了,跟将军都没有成亲,谁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孩子—— ------------ 第六十八章 冷静 楚昭刚才还跟谢燕来说就是痛苦,她也要清醒。 当谢燕来说父亲见一人,不让她在场的时候,她就很清醒,立刻猜到是母亲来了。 哪怕就在刚才,听到里面的声音,认出母亲是谁,她虽然震惊,但也很清醒,而且一直以来的奇怪都说通了,小曼这些人的怪异,突然出现的真山贼,很容易就被说服的山贼护卫—— 她清醒到听着钟长荣的话,都能推测出父亲和母亲的过往——山贼美人,剿匪的将军,爱恨情仇。 甚至清醒到其实就是个美人计,并没有什么爱恨情仇。 有的话也是将军的耻辱,山贼的胜利。 没问题,这个真相,她作为死过一次的人,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这个婴儿是——假的。 她这个婴儿——楚昭看着自己的手,连美人计的附属都不算,她都不是她父亲的女儿! 楚昭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嗡嗡,很嘈杂什么都听不到,但又似乎很安静,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天地间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 直到有人用力的摇晃她,喊“楚昭。” 楚昭的眼神凝聚,看到谢燕来的脸—— “给她嗅一下这个。”有声音说。 气息刺鼻,楚昭打个喷嚏,震得耳朵嗡嗡,然后就通透了,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室内来了。 在身边揽着她的还是谢燕来,面前是从床上坐起来的楚岺,再一边是—— 看到楚昭的视线看过来,女子向后退一步,手足无措想要躲避,又无处可躲,只能转过身垂下头。 而钟长荣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小心翼翼唤:“阿昭,你知道的,钟叔从来不会说话,只会胡说——” 楚昭看着他,笑了。 这笑让四周的人再次担忧。 “钟叔,你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楚昭笑道,没有再跟他说话,挣开谢燕来的手,疾步向楚岺走去,“爹,你快躺下,哪怕天大的事,你现在也不能起身。” 楚岺任她搀扶,依言躺下,楚昭也在床边坐下来。 室内略凝滞。 “我没事。”楚昭说,抬眼看着诸人,也没漏过木棉红,甚至视线还停在木棉红身上,“这么久了,我还是刚知道你的名字,一直丁大婶丁大婶的喊你。” 木棉红看向她,神情哀婉又担忧,动了动嘴唇,道:“不知道更好。” 楚昭摇头:“这世上的事既然发生了,就应该知道。”她说着起身,对木棉红一礼,“谢谢你。” 木棉红看着她,没说话,有什么好说的,这孩子冷静的不像话,说什么都是刺激她。 楚昭起身,但没有坐下,又再次一礼。 “先前遇袭的时候,谢谢你救我。”她说。 不止木棉红,钟长荣,谢燕来都觉得她糊涂了——看起来清醒,实际上还糊涂着,要不然怎么谢了两次? 钟长荣还对谢燕来使眼色,让他把那个药给楚昭再闻一下,谢燕来冷着脸没理会他。 钟长荣此时犯了错心虚,也不敢给谢燕来脸色了,讪讪收回视线。 唯有楚岺一笑:“这一谢两世安心了吧?” 楚昭看向他,坐下来点点头,抬手擦泪:“爹,我安心了,你也要安心,不要担心我。” 楚岺伸手拍了拍楚昭的胳膊:“我不担心,我亲眼看到我的阿昭多厉害了,不过,阿昭,既然天意让你今天见到听到,你就应该知道清楚。” 楚昭垂头道:“爹,我现在清楚了。” 楚岺笑:“清楚什么啊,你那叫你自己理解的清楚,你应该听我亲口说——我和木棉红曾经偶然相逢,再见结缘,三见钟情,我们虽然没有成亲之礼,但我与她的确是夫妻,你是我和她的女儿。” 听到这些话,钟长荣将头扭向一旁,木棉红则抬手拭泪。 “既然将军说了,我也该亲口说。”她道,“我和将军,不是偶然相逢,是我故意设计,那时候,我们山寨——这些不提了。” 她看着楚昭。 “初见的时候,我本是要行刺,但学艺不精,没有得手。” “再见之后,三见之后,我留在将军身边,时间越来越久,将军待我以诚,对我有情,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当将军给我看嫁衣的时候——” 她说到这里时,眼神里闪过一丝追忆,似乎还能看到那件被爱人亲手捧来的红嫁衣。 “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就只能跑了,我本想今生不再见将军。” “但山寨山贼作恶多端,有违律法,朝廷不容,将军剿匪,围杀让我们走投无路。” “我生于山寨,生下来就是山贼,我不能看着我的亲人们死,我就只能站出来让楚将军放我们走——” 她也似乎看到了当时的场面,隔着刀枪一地尸首,那位将军看到重新出现在眼前的爱人,脸上神情的惊喜,震惊,以及痛苦。 “木棉红从不奢求将军原谅,木棉红也不狡辩自己的作为。” 她看向楚昭。 “我的命没能要挟将军,我就拿我和他女儿的命换了我们的生。” “我把我的女儿举在刀尖上,我用刀割破我女儿的脖子,我的女儿在那一刻被我亲手杀死了。” “我今天来,也不是见我女儿的,我只是来看看将军。” 她再看向楚岺。 “我木棉红骗过的,爱过的,那个男人就要死了,我再来看他一眼。” “阿岺,今生就此一别,来世,别再遇到了。” 她屈膝一礼,眼泪大颗滚落,不待屋子里的人再说什么,疾步而去。 屋子里安静无声。 钟长荣一脚踹柱子,发出咚的一声,打破了凝滞。 “这个狠毒的——”他要骂,但到底顾忌楚昭,世上总不能当着女儿的面骂人母亲,但,这个母亲,哪有这样的母亲,刚才说的什么话,对女儿半句不提,只说女儿死了。 他是不许木棉红认女儿,但木棉红真不认,他真是气死了。 苦啊,将军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阿昭的命怎么也这么苦啊! 钟长荣发出一声咆哮,转身也冲了出去。 屋子里再次陷入安静,下一刻谢燕来的声音又响起。 “我。”他说,指了指外边,“我在外边,有什么事,你们喊我。” 说罢不待两人说话,疾步而去。 转眼室内只剩下父女两人。 楚昭看着父亲,忽的噗嗤一笑:“爹,你年轻的时候,过得可比京城流传的精彩多了。” ------------ 第六十九章 不醒 京城里流传让楚岺沉迷的是村妇,小家碧玉,这虽然不体面,但其实也是常见的事,世家公子们也有不少年少时候,被美色所迷,惹一场笑话。 但实际原来并不是什么村妇小家碧玉,而是山贼匪首,杀人越货那种。 剿匪的将官,和美丽的山贼匪首,这要是传出去,就不是笑话,而是令人震撼。 甚至被抨击问罪。 皇帝也是因为这件事跟楚岺生分了吧? “父亲你这样被匪贼迷惑,放走了山贼,最后还指责皇帝,我现在觉得陛下对你真是宽容。”楚昭说,“你可真是个让人头疼的臣子。” 楚岺哈哈笑:“我年轻的时候,可比阿九厉害多了。” 说他们家的事呢,提阿九做什么。 楚昭笑:“阿九可没有爹你厉害,他那脾气,山贼女匪见了他,只会想怎么砍死他,才不会假戏真做爱上他。” 楚岺笑,道:“人和人的缘分,说不准的,也没有定论,遇到了,就该着了。”他伸出手,抓着楚昭的胳膊,“阿昭,你不要多想,我和木棉红,爱过,恨过,这辈子我也不后悔,人和人之间的牵绊——”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也滑落—— 楚昭大惊:“爹!” 谢燕来冲进来,看着楚昭摇晃楚岺的肩头,转身又对外高喊“大夫,大夫。” 大夫很快过来了,钟长荣也跑回来。 楚岺没有死,气息还在,但他也没有再醒来。 适才的事到底让他太伤神,耗尽了力气。 钟长荣先是打了自己几下,又踹柱子,又要去揍谢燕来:“谁让你把人放进来的!你什么都不懂,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谁!” 谢燕来从来不是站着乖乖挨打的人,反手就还击:“你自己做蠢事,冲别人撒什么火!谁把人放进来?楚将军不开口,什么人能进来?你以为你是谁,自以为是,胡说八道!” 钟长荣不知道是气急攻心还是怎么,竟然被这个小子一拳打个趔趄。 “钟叔,阿九。”楚昭喊道,“别打了。” 两人各自收了手。 “这事谁都不怪。”楚昭说,“爹也想见她一面,见到她,爹还是很高兴的。” 高兴吗?钟长荣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有什么高兴的! 楚昭没说话,看向床上的楚岺,陷入昏迷的楚岺嘴角还带着一丝笑,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味自己年轻时候的精彩。 年轻时候的他,可不是这样枯萎的躺在床上。 年轻的楚岺,握刀跨马,能入皇城,能踏平西凉,与皇帝称兄道弟,让来刺杀的女匪首沉沦。 ...... ...... 一队兵马从旷野上疾驰而过,卷起的狂风让一群训练的兵士都有些站立不稳。 “快看,是楚小姐。”一个握着长枪的兵士激动地喊。 这队疾驰而过的兵马中有一个裹着斗篷,身上背着刀箭的身影,虽然跟兵士们装扮一样,但斗篷再厚也掩盖不了她身材娇小。 听说楚小姐替楚将军巡逻,只是先前都在中军大营,他们前线驻军还是第一次见。 “楚小姐竟然敢来这里。”一个兵士说。 这里是距离战事最近的地方了,西凉兵随时能冒出来,对战也随时而起。 另一个立刻反驳:“楚小姐怎么会怕?楚小姐可是亲自跟西凉人打过的。” 旁边的人长刀一挥:“你们都错了。” 先前两人看向他,怎么错了? 那人一笑:“应该称呼皇后,不是楚小姐。” 训练场上又响起新的喧嚣,到底是称呼皇后还是楚小姐,这大概是枯燥的训练,不知明日是生是死的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一个兵士转过头,看到旁边的同伴握着弓箭一动不动,视线追随着远去的兵马。 “梁蔷。”他抬胳膊撞了同伴一下。 梁蔷转过头看他,眼神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你小子。”那兵士嬉笑,“以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吧?” 以前不止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这好看的姑娘还当众夸赞他勇武,梁蔷笑了笑,他是早听到消息知道她来了,没想到还能亲眼见到。 梁蔷又庆幸,这时候见到,比前一段要好的多,至少他也杀了敌,也算是勇武—— 想到这里他又自嘲一笑。 他勇武不勇武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没忘记他们梁氏怎么离开京城的,而楚昭与谢氏又是怎样的关系,临行他亲眼看到—— 梁蔷将手中的弓弩握紧。 父亲来信说,他们的功赏批下来了,这个功赏批下来也是靠着机会——楚岺身体不好,一心忙于战事,没有亲自审核功赏名单,而送到京城后,又因为谢燕芳与太傅博弈,一个不敢直白阻拦,一个有心故意提携,一切才这么顺利。 如果让楚岺,或者楚昭知道,他们梁氏将要起复,一定会阻拦。 就算朝廷批了,在楚岺一手遮天的边军,要除掉他们父子易如反掌。 现在还没到时候。 等他升职功赏越来越大,大到就算是国丈将军,皇后,也动摇不了的地步,他再站到她面前,让她看看他梁蔷有多勇武。 “好了。”他将弓弩扔下,拿起长刀,“不要闲聊了,多挥几下刀,就能多几分生的机会。” “听小梁将的。”一个兵士喊道,率先跟身边的同伴对战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动手。 “小梁将勇武!” “小梁将每战必胜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笑声打趣声渐渐被厮杀声淹没。 很快又响起了呜呜的警号声。 “西北有西凉兵出现!” “整队!” “先锋营整队!” ...... ...... 听到这声响,楚昭勒马回头看去。 “是有战事了?”她问。 “小姐。”一个兵将侧耳听警号,“距离这里还远,是斥候发现西凉兵潜行,召集兵马去追杀。” 楚昭哦了声,看着一队兵马集结,宛如利箭般向西北而去。 “小姐,无须担心。”兵将道,“只是小规模的追击战。” 她担心也没用啊,她又不是真能上战场去杀,她的作用就是代替父亲,稳定鼓舞军心,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会贸然行事。 “待将士们胜利归来,凡是斩获西凉头颅者,皆赏酒一壶。”楚昭说。 兵将应诺高声将这命令传达而去。 “小姐,该回去了。”一个兵士在旁边小声说。 楚昭看了眼这个兵士——丁大锤。 见她看过来,丁大锤往后缩了缩,小声说:“是谢都将说,你别跑太远。” 楚昭没有说什么,她的确不能跑太远,父亲随时会醒来,又或者,随时会停下呼吸。 她收回视线,扬鞭催马。 ...... ..... 追击西凉兵的兵士们并不知道此战得胜会有酒赏。 就算知道,此时此刻,心里都会冒出一个念头,这个酒赏不好拿啊。 这一次追击的敌人超过了探报预料,两方人马相见,厮杀地天昏地暗。 一柄长刀擦着梁蔷的鼻尖过去了,只差那么一寸,他就丢掉了鼻子。 梁蔷身子向后仰,手中的刀举起,与西凉兵的长刀碰撞在一起,眼前冒出火光。 ------------ 第七十章 所向 梁蔷不再是第一次上战场那般青涩,他不仅挡住了攻击,还仰卧在马背上,将长刀刺出去还击。 西凉兵被刺中,虽然不致命但跌下马被马蹄踏个半死。 但这并不意味着梁蔷就所向披靡,他刚在马背上坐直,后方就有西凉兵横刀斩下。 这一次他没有太好的运气,只能凭着本能将长刀向后旋去—— 兵器相撞的声音与惨叫声同时响起,梁蔷收住飞旋的长刀,调转马头,看到那个西凉兵已经惨死在地上——他依旧有好运气,因为有两个兵士守在他左右。 这是因为他是他们的屯长吗? 梁蔷看这两个兵士一眼,他虽然是这队屯长,但因为刚升任过来,又一心用在练武上,跟这两个兵士不熟,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此时的战场上,西凉兵占据优势,不断有兵士被西凉兵杀死,或者跟西凉兵同归于尽,梁蔷只看了一眼,就再次向西凉兵杀去,战场上没有时间给他出神。 跟着他的兵士虽然悍勇,但不是神,只是人,人是血肉之躯,很快在冲杀中就跌下马。 但梁蔷依旧没有受到任何致命伤害,因为这两个兵士倒下了,还有另外的兵士冲到梁蔷身边。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前仆后继,梁蔷的身边始终都有兵士相护,与其说他们是来杀敌的,不如说他们是来为梁蔷助攻的。 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怎么结阵,只在意梁蔷,为他挡住攻击,助他杀敌。 这样诡异又疯狂的厮杀,直到西凉兵死光,整个战场上只剩下寥寥五人。 梁蔷伤痕累累,整个人宛如血水里浸泡过,但他是这寥寥五人中一个,他还活着。 地面震动,如云般的援兵终于赶来了,因为知道贼敌众多,校尉亲自领兵赶来,待看到这一幕,校尉发出激动地呼喝声:“好勇士!” 他原本以为只会见到一地尸首,西凉兵大获全胜而去。 没想到这五十人的先锋,竟然杀掉了百人西凉兵,且还有幸存。 “好勇士!”校尉高声问,“报上你们的名字。” 五人报上名字,听到梁蔷的时候,校尉眼睛一亮:“梁蔷,是先前获了嘉奖,升为屯长的梁蔷,你的父亲是左翼军屡出奇计的梁司马?” 梁蔷应声是。 校尉更加高兴了,端详着梁蔷,两眼放光:“厉害,厉害,果然厉害,梁蔷,你可愿来我麾下,我封你为军侯。” 军侯,就是掌管至少五百人的将官了。 成为军侯,也就是一个真正的官身了。 “梁蔷,你勇武善战,本将期待你带出如同一般的部众,所向披靡。” 他勇武善战,这军侯是他自己挣来,他要更多的军功,他要所向披靡,声名赫赫,梁蔷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感受着浑身上下的伤痛,握紧了手里的长刀,他的视线没有再向下移,以免落在满地的尸首上。 他抬起头,高声道:“梁蔷必不负大人厚望!” 校尉大笑,看着另外四人:“你们也都来我麾下,皆有封赏。” 另外四人高声应喏。 ..... ..... 梁蔷站在军营里,看着收整回来的尸首。 尸首等待统一火化,再将骨灰和遗物送回各自的家中。 头脸也都包起来,看不到面容,每个人身上覆盖着兵袍,以及号牌。 梁蔷一个一个看着号牌。 “梁军侯。”一个兵士在旁唤道,“你先去治伤吧。” 从收整战场到回来,梁蔷一直都没有休息,更没有去治伤,身上还穿着被血染透的兵袍,就这样一直看着同伴们的尸首,让其他的兵将们都忍不住叹息。 “战场就是这样。”一个将官还特意走过来安抚,“生死一瞬间,前一刻还是一起说笑,下一刻就阴阳两隔了。” “你不要难过,他们是为国为民而战,死得其所。”一个兵士说,“当兵就是为了这一天,我们大家早就做好了准备,死而不惧,死了也很开心。” 梁蔷对他们道谢,他自然知道这些道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其中有很多兵士,是为他而死的。 其实原本躺在这里的应该是他。 不,很早以前,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就死了,如果不是那几个兵士护着他,他活不下来,更没有什么功赏。 他一开始认为这是同袍相助,很正常。 但一次两次三次,接下来每次上战场,他都被人相护。 这些人跟他关系非常好吗?并不是,他因为身份敏感,在军中并不与人来往,关系都平平,更没有过命之交。 因为他是屯长,所以兵士们自愿围护他吗?并不是,屯长这种用来整理队伍的小官,不算将官,跟兵士没什么区别,他死了也不会对阵型有什么损失,兵士也不需要保着他来争取胜势。 有很多兵士为了保护他死了,也有活下来的,他事后对他们道谢以及询问为什么这样对他时,那些兵士态度冷漠,只说杀敌而已,并不承认。 他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这不正常,更何况他也不是傻子。 他能来从军是被人安排的,难道战场上保护他也是那人安排的? 他听父亲说了,当初只是看那个西北来的小官员在门外等的狼狈可怜,就替他说了句话,让门房放进去,仅此而已,并不是救了这姓蔡的一家七八口人性命! 且不说一句话值不值得对方如此相报,那个姓蔡的故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让这么多兵士——还是不同的兵士,不管他走到哪里,哪怕出战前临时分到的队伍,都有兵士守护,助他作战。 什么样的人能做到这般? 卫将军楚岺都做不到! 梁蔷想问问父亲,把这件事告诉他,看看他知道怎么回事不,但—— 这也就让父亲知道他并没有真的勇武善战,不是自己博得功赏。 这倒也没什么,父亲是自己人,知道了也不丢人。 就怕父亲谨慎,阻止这件事再继续下去,那样的话—— 他不敢保证下一次上战场,还能不能如此荣光,或者,直接就死了。 “梁军侯!” 旁边传来喊声,打断了梁蔷的出神,他转头看去,见几个将官对他招手。 “西凉贼的头颅都装车了,校尉大人说了,要你亲自押送到大将军营夸功。”他们大声说。 大将军营夸功啊,梁蔷攥了攥手。 “梁军侯,你快去吧。”旁边的兵士们也催促,“把伤裹一裹,去给大将军营的人马展示咱们的勇武!” 他的勇武要展示给世人看,他不能失去这一切,而且,他也不是不勇武,他也的确上阵杀敌。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梁蔷对他们拱手:“替我送兄弟们,我去将大家以性命换来的胜利展示给世人看。” 兵士们齐声叫好。 在兵士们的呼喝,将官们含笑敬重的视线里,染着血的梁蔷握着自己的长刀大步而行。 ...... ....... 夜色笼罩大地,京城的街道灯火璀璨如银河。 不过此时最繁华的街市上没有人员走动,一队队兵马疾驰,将街道清理干净。 披甲带械的兵士缓缓走来,簇拥着其间高头大马的男人。 邓弈穿着红袍裹着黑斗篷,并没有欣赏这特意为他清理出来的街道,薄眸微垂,似乎假寐又似乎凝思。 身边有两个官员陪同,看着这清空的街道很是满意——当年外戚杨氏赵氏煊赫的时候,最多用家奴驱赶民众让路,但并不能清空街道。 只要手握大权,外戚不能做的事,重臣都能做到。 说到外戚—— “大人。”一个官员低声说,“谢氏的气焰还是要打压。” “没错。”另一个官员点头,“不能再养出杨氏赵氏。” 垂目的邓弈笑了笑:“我倒是巴不得养出杨氏赵氏,先前皇子乱,以及如今幼子皇帝,西凉入侵,追究起来都是外戚祸乱的缘故,如今民众最恨的就是外戚,谢氏一旦有逾矩,哪怕他们百年清名,天下也难容。” 两个官员对视一眼,哈哈一笑:“没错,正是如此。” “谢燕芳此人奸猾,行事老道,最擅长博好名,如今他为国舅,很多民众都将国朝重任寄于他身上,声望更大。” “不过谢氏又不是只有谢燕芳,别的不说,他兄弟谢燕来,颇有杨氏赵氏般飞扬跋扈之态。” “这个谢燕来还能蛊惑皇帝。” 谢燕来吗?邓弈心想,蛊惑的不是皇帝,是皇后,别人或许不知道也不在意,他很清楚,那女孩儿与他算是结识微时,与那个谢燕来更是。 楚昭对谢燕芳,他可以肯定是不信的,但很确信楚昭对谢燕来另眼相待。 这是为什么?她是想要重新扶持一个国舅?让谢氏内讧—— 思索间,爆竹声响起,安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两个官员吓了一跳,邓弈睁开眼。 已经有兵士询声而去,很快又回来。 “大人,是巷子里几个小孩玩爆竹。”他们说。 官员们恼怒:“爆竹也能伤人,怎能这么不严谨——” 邓弈笑了:“我邓弈还不至于民愤怨恨,连个爆竹都禁止,更何况——”他抬手算了下,“要过年了。” 是啊,马上要过年了,官员们愣了下,又摇头讪笑:“这日子过得都忘记了。” “今年大夏多舛,日子过得混沌。”邓弈道。 两个官员感叹:“过年的时候,陛下祭天祈福,一切厄运都将过去。” 邓弈看向清冷的夜空,会吗?也许会吧,但目前来说,还要度过一个危机。 “楚将军那边,情况怎么样?”他转头问。 两个官员脸色一暗,摇摇头:“不太好。” ...... ...... 夜色笼罩大地,中山王府陷入昏暗,但中山王的寝室灯火明亮。 中山王夜晚睡觉都是要开着灯,室内连个虫影都藏不住。 此时脚步匆匆,人影在地上乱晃。 “楚岺要不行了?”中山王从床榻上坐起来。 萧珣和宁昆点头。 “最新的消息,楚岺已经昏迷多日。”宁昆说。 萧珣轻声说:“不会再醒来了。” 中山王神情怅然,道:“可惜,此等英雄荒废半生,终不能为我所用。”说罢看宁昆,“消息给西凉人送去了吗?” 宁昆应声是:“西凉王已经出发了。” 西凉和大夏开战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始终有些不温不火,大夏捷报频传,让人觉得西凉不过是虚张声势,其实并不是,西凉真正的王军一直在等,等着一击致命的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楚岺死。 萧珣道:“父王,让我领兵去云中郡吧。” 是到了他们力挽狂澜的时候。 中山王笑了,摇头:“不用,我相信就算是死了,楚岺楚将军也能与西凉王一战,你要做的是——” 他站起来,用拐杖指向门外浓墨夜色。 “率兵,去京城,护驾。” ...... ...... 天色将明的时候,楚昭从卧榻上坐起来,听到她的动静,外间的阿乐也起身捧着水盆进来。 主仆两人不用多说话,就开始熟练的给楚岺擦拭。 “爹的胡子该修一修了。”楚昭端详父亲沉睡的脸说。 阿乐点头:“将军不留胡子的时候好看,我去唤钟叔。” 擦拭过后,就要用鹤嘴壶喂饭——也就是参汤。 不过,能喂进去的越来越少了,楚昭看着手里剩下的半碗,轻叹口气,门外脚步急响。 “钟叔你来了。”楚昭说,转过身,“我给父亲擦一下脸,你就给他——” “阿昭。”钟长荣打断她,神情沉沉,“西凉王王军来了。” 楚昭哦了声,笑了笑:“看来西凉王也了解父亲的状况啊,知道时机到了。” “将军的消息一直保密,不知道怎么——”钟长荣恨恨说。 楚昭摇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时候再追查奸细没有必要。 楚昭站起来。 “王军是由西凉王亲自率领的,那就有我来替父亲领大军迎战吧。” 大战之际主将不在,势必动摇军心,她这个女儿代替父亲领兵迎战,到底是差了一点,不过,还好如今的她并不仅仅是楚岺之女,她还是皇后。 大夏的皇后。 西凉王亲自率兵侵犯,大夏的皇后就亲自率兵迎战。 “阿乐。”楚昭说,“取我的皇后朝服来。” 阿乐大声应是。 当初离开皇城的时候,楚昭就让她带了朝服,但一路行来不管是遇到匪贼还是遇到官员,楚昭从未穿过,如今迎接外敌,可以穿了。 “钟长荣。”楚昭道。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一瞬间眼前的人也不再是钟长荣熟悉的小女孩儿,虽然未着皇后朝服,已经气势威严。 “摆皇后仪仗,出征。” 钟长荣单膝下跪抱拳,高声:“臣,领命!” ------------ 第七十一章 目送 出征的号角从天不亮开始一直都没有停歇。 军营宛如巨兽苏醒,舒展身体,弓腰塌背,在旷野上缓缓迈步。 巨兽首脑所在有直冲天际的大旗,让哪怕在最远处的兵士也能看到。 不过这一次跟兵士们熟悉的不同,除了楚将军的大黑旗,还有一展明黄旗。 “这旗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吧。”阿乐小声说。 她现在已经不是个乡下没见识的婢女了,她是参加过皇后册封大典,掌控内宫的婢女。 她见过皇帝皇后的仪仗—— “不对就对了。”谢燕来在一旁说,“这时候哪来对的,附近能找到这么多戏班,能从戏班里搜集到这么多旗帜缝制在一起,就不错了。” 戏台上的旗啊,阿乐失笑:“能行吗?” “这里是边郡,是军营,有几个人见过皇后凤旗?”谢燕来说,“旗帜也无所谓,人是真的就好。” 他们说着话,身后马蹄踏踏,威武铠甲兵缓缓而来,丁大锤走在最前方,神情肃重,也没有腿软心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皇后的护卫了。 “皇后娘娘驾到——”丁大锤用山里赶猎物练出的嗓门高声喊。 喊声响彻荒野,军阵中所有兵士齐齐看来,看到主帅高车缓缓驶来,上面不是他们熟悉的楚将军,而是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从未见过的华丽衣袍,头上的宝冠耀目生辉,恍若凤凰从天上飞来,落在乌黑的军阵中如五彩云霞般灿烂。 这就是皇后啊。 每个人都知道皇后来了,皇后也常在军中驰骋巡逻,但一直以来,他们看到的都是楚小姐,直到现在才真切的感受到,皇后。 “西凉趁我大夏国朝动荡,先帝驾崩,新帝年幼之际,侵我边郡,伤我国民,我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天下子民皆当护佑。” 主帅高车上,楚昭声音朗朗。 “我楚昭亲赴前线,以大夏皇后之名,问罪西凉,犯我国土者,杀,伤我国民者,杀。” “请诸位将士,与我一同杀敌,助我杀敌,佑我大夏疆土,护我大夏万民!” 无数的将士一瞬间齐声高呼“杀敌——” 宛如猛兽咆哮。 谢燕来抬手,战鼓齐响,四面令旗挥动,猛兽在大地上跃动狂奔。 ...... ...... 西凉王的王军,宛如潮水,无边无际四面八方涌来,又如狂蟒般撕咬,撕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 这是从未有过的对战,分不清南北左右,乱了先锋斥候骑兵步兵大阵。 从天明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 听着一次次的急报,楚昭坐在主帅车上有些茫然,除了鼓励士气,她不会指挥。 虽然四部大将军勇武善战,但如此大规模的对战,除了每一个人勇武,还要有人把他们的勇武发挥到最大。 她不知道该怎么主持全局,让部将们如手眼般灵活,而且士气也有些不对了。 “西凉军阵中不断高喊,楚岺已死——”丁大锤说,“虽然谢都将在后援防,但前方越来越多溃退迹象——” 他丝毫不觉得将士们不勇武,山里打猎的时候,如果前方不断喊猎物跑了猎物跑了,他也会慌乱,守不下去陷阱—— 极度专注的时候,越极其容易慌乱。 该怎么办? 只恨她没有跟着父亲学会打仗。 “卫将军楚岺到——” 身后一阵涌涌,伴着喊声。 楚昭一愣,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去,阿乐已经跳起来,喊:“是将军,是将军。”喊着喊着哭起来。 楚昭也看到了,钟长荣带着一众将士护送着一匹马,高大的黑马上穿着铠甲的男人,正是父亲。 虽然瘦了很多,但铠甲穿在身上,长刀握在手中,楚岺依旧如山一般。 父亲醒了! 上天开眼,上天有眼! 楚昭向父亲跑去,她就知道,老天爷让她回来是要弥补她。 楚岺含笑看着女儿,点点头:“楚昭,你做的很好。” 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依旧能感受女儿的气势。 楚昭忙上前,与钟长荣一起扶着楚岺坐上帅车。 随着楚岺坐上帅车,军鼓声一变,咚咚有力——这是主将登台的醒鼓。 果然四面八方的视线都从远处凝聚过来。 楚岺靠坐,横刀在膝头,看着楚昭:“皇后既然在军中,依旧要听本帅之令。” 楚昭站直身子,高声应声是。 “请皇后娘娘为本帅护卫。”楚岺说道。 楚昭再次应声是转身下高车,丁大锤已经牵过马来,楚昭翻身上马,接过丁大锤递来的长刀弓弩,阿乐紧跟在后。 楚昭再回头看,见楚岺先是凝目看向前方,似乎什么都看得到,然后听副将们汇报,片刻之后,便下令。 战鼓,再一次变幻了声调,令旗,翻飞如蝶起舞,随着一声声号令,原本松散的大军也重新凝聚,乱而有序,如雄鹰展翅向舞动的狂蟒扑去—— 楚昭收回视线,将长刀拎起,催马向前方奔去。 阿乐,丁大锤以及其他的皇后仪仗(山贼们充任)护卫们紧随其后,来到中军大阵最前方为身后的主帅楚岺护卫。 ...... ...... 这一场对战持续了三天。 其间楚昭也有数次听令带着兵马冲向厮杀的最前方,用弓箭与视线所及的西凉兵对战。 比起杀敌,她的作用还是鼓舞士气,很快她就被调令回去,然后再握刀负箭去往新的军阵助战。 当新一缕日光普照大地的时候,西凉军阵传来一声长号,宛如西凉王的叹息,西凉军如潮水般退去。 “西凉军退了!” 楚昭擦去脸上的污渍,看着阿乐兔子一般跳过来,战场上已经响起了胜利的号角,疲惫的将士们一瞬间似乎力大无穷,纷纷跳起来,疯狂的叫喊着。 但楚昭没有跟着大家庆贺,她翻身上马向中军大阵奔去,要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虽然父亲已经知道了。 回到中军大阵,楚昭不待马停稳就跳下来,跑了几步发现,气氛不太对。 鼓手们在敲打着胜利的战鼓,旗手们在挥动着收兵整阵的号旗,但这边的将士们神情肃穆,没有半点庆贺喧嚣,看到她过来,还有人垂下视线。 中军大阵自然更规矩森严些,楚昭想,这没什么,这很正常,她不看四周,急急向主帅战车奔来,一眼就看到父亲端坐大椅上。 “爹。”她喊道,走上前。 楚岺面带微笑,目视前方,长刀横卧膝头。 已溘然长逝。 ------------ 第七十二章 静悲 楚昭知道这一天会来临。 但没想过这一天真的来临,她会怎样。 先前陪在父亲身边时,每一次父亲闭眼沉睡,她都吓得心跳停止,直到确认父亲的脉动还在动,她的心跳才会恢复。 此时此刻她握着父亲的手腕,感受不到脉动,唯能听到自己心跳得咚咚响。 钟长荣的声音忽远忽近传来。 “——将军本就一直靠药撑着身体,还剩下最后一味药。” “当时说过,这药以备不时之需,吃了之后枯木能片刻回春,但也只是片刻。” “不吃最后一味药,将军就算昏迷也会坚持很久。” “先前将军叮嘱过我,他说,他要死在战场上。” 说到这里,钟长荣垂泪哽咽。 “小姐,请原谅我没有告诉你,自作主张。” 楚昭转头看他:“钟叔,你没有自作主张,这是父亲的选择,你看。”她再看向楚岺,“父亲多开心啊。” “父亲不仅死在了战场上。” “还与西凉王一战,而且又一次战胜了西凉王。” “而且——” 她再看向钟长荣,绽开笑。 “还有我,我与他一起并肩作战。” “父亲最后这一程过的畅快淋漓。” 钟长荣用大手胡乱擦了眼泪,点头:“是,没错,将军很开心,有小姐在身边,与将士们一起上战场,又一次击败西凉,将军此生无憾。” 她也是无憾,这一次她赶到了父亲身边,陪伴父亲,与父亲一起上战场,让父亲看到她的心,知道这个女儿没有白养,也看到她多厉害,无所畏惧,父亲就算离开也放心了。 “传令宣告。”楚昭抬手抚上楚岺还睁着的双眼,“卫将军楚岺,卒。” 钟长荣有些迟疑,问:“现在吗?可以吗?” 西凉王虽然这一战退走了,但战事尚未结束,宣告楚岺死了,军心会不会动摇? 楚昭跪在父亲的膝头前,道:“就是现在,让将士们知道将军与他们一同作战,死在战场,有这样的将军,就算不在了,在将士们心里他也同在,就算西凉王立刻再来,将士们也无所畏惧。” 将军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战退了西凉王,这时候再宣告他的死亡,不会带来恐慌。 悲伤会变成力量。 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哀兵必胜。 钟长荣应声是,站起来亲自走到战鼓前,敲响了鼓。 正在集结修整的兵将们听到这突然的鼓声都愣了下,这不是战鼓,这是丧鼓,所有人震惊地向鼓声所来看去,不远处令旗翻滚,一声声呼喝也随之传来。 “送卫将军楚岺英魂!” 大地上的将士们如同乌云一般向中军大阵涌来,伴着雷鸣般的呼喝。 “卫将军楚岺!” “送将军英魂!” 雷声轰轰,半边天际都震动了。 站在遥远的山坡上,原本安静的马匹骚动,马上的人却忘记了安抚马匹。 小曼原本扭着的不看这边,此时也转过头来,神情惊愕:“楚岺,死了?真的假的?是兵法迷惑西凉人的吗?” 她还要说什么,被身边的人瞪了眼,示意不要说话了。 小曼停下来,看向身前的女子。 女子已经许久未动,不管是轰轰如雷的声响,还是脚下的震动,她都无知无觉。 寒风吹过,她抬起手指,沾起眼角一滴珍珠般的眼泪,轻轻挥去。 “阿棉,送将军。” ...... ...... 楚岺的丧事等待战事结束,以及朝廷得到消息后,官员们带着追授来再正式入葬。 这两天楚昭似乎很忙,又似乎不忙。 她坐在父亲的位置,与将官们讨论战事,但只听不说,具体的事都由钟长荣做主。 她巡查伤兵营,抚慰伤兵。 夜晚的时候,她亲自巡查大营。 一切就像父亲还在。 站在旷野上,楚昭感受着寒风凛冽,身后传来脚步声。 楚昭也不回头,似乎没有察觉,直到那人喂了声。 “皇后娘娘勤于军务,也不能连饭都不吃。”谢燕来说。 楚昭道:“娘娘不饿,娘娘一心为国为民,饮风喝露水就够了。” 谢燕来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这个丫头就是这样,随时随地都能跟你说不正经的话,哪怕是这个时候—— 他收起笑,站到她身旁,将一物扔进她怀里。 “末将进贡娘娘的,还请笑纳。”他说。 楚昭拿起打开纸包,见是一只烤鸡腿,她嗯了声,点点头:“爱卿有心了,阿乐,赏。” 阿乐在一旁笑着应了声。 谢燕来也不谢恩,干笑两声,扭过头看一旁浓墨的夜色,夜色里城池星火点点。 旁边的女孩儿安静吃鸡腿。 “心里难过就哭一哭。”谢燕来忽道。 楚昭咬着鸡腿抬头看他,含糊争辩:“什么啊,我不难过,我说过了,我早就准备。” 谢燕来低头看她:“父母离世这种事再有准备又怎样?” 失去的那一刻,依旧痛彻心扉。 准备,只不过是无可奈何,不是不痛。 将没有遗憾,父亲高兴,这些理由当做铠甲都穿在身上心上,结果连父亲生前所在的屋子都不敢再进去。 根本就不敢面对那空荡荡的屋子,不敢去想再也见不到的人。 清冷月光下,女孩儿眼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她抱住膝头无声哭起来。 阿乐也跟着哭起来,想埋怨谢燕来真讨厌,一句话就能惹哭小姐,但又松口气,将军死了小姐冷静沉着布防西凉,送信朝廷,准备祭奠,井井有序,令人敬佩,但她知道小姐这样不对,小姐的情绪根本就不对。 小时候玩捉迷藏没找到父亲,小姐都能大哭一场。 如今是再也找不到了,小姐心里会怎样痛苦。 但她不敢说,不知道怎么说。 还好有这个从来都不会说话的谢燕来。 也只有他能惹哭小姐。 阿乐看着谢燕来脚尖转了转在小姐身旁坐下来,她长长吐口气向后退了退。 ...... ...... 楚昭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看着四周她怔了怔,认出是父亲的房间。 她还睡在床边的小榻上,只是床上没有沉睡的父亲。 没有了。 这一世,她也没有父亲了。 楚昭的心陡然一扎,生疼,她不由弯腰按胸口,忽的触手油腻,有东西从衣襟滚落—— 吃了一半的鸡腿。 楚昭愣住了,又好气又好笑:“阿乐阿乐。” 阿乐蹬蹬从外边跑进来:“小姐醒了?” 楚昭拿着鸡腿,问:“怎么回事啊,不给我换衣服洗漱就算了,怎么还让我搂着鸡腿睡?” 阿乐哈哈笑:“这不怪我。”她指着外边告状,“是谢燕来不让的,说让你这么睡,不让动。” 昨晚啊,楚昭记得自己在哭,哭着哭着就睡了——其实自从见到父亲后,她就没有踏实睡过。 “你睡着了,谢燕来把你抱回来了。”阿乐说,“也不让给你更衣,解了斗篷脱了鞋子就给你盖上被子,说其他的等睡好了再说,这个家伙——” 她的话没说完,外边脚步重重。 谢燕来走进来,冷冷说:“我这个家伙怎么了?” 阿乐撇嘴不说话了。 楚昭一笑:“爱卿甚好。” 谢燕来怕这个吗,早就见惯了,呵呵两声:“娘娘圣明。” ------------ 第七十三章 请君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睡个好觉。” 楚昭起身,两根手指捏着鸡腿,举到谢燕来眼前。 “但鸡腿怎么也得给我拿走吧?” 谢燕来挑眉,道:“你当时一边哭一边吃,吃的可香了,我看你这么喜欢,万一拿走了你睡不着呢?” 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楚昭故作恼怒:“忤逆,阿乐,拖出去打。” 阿乐笑说:“我打不动。”又提议,“可以喊钟叔来打,我看钟叔总是想打他。” 谢燕来呵了声,楚昭哈哈笑。 “好了。”谢燕来待她笑过,说,“楚小姐睡好了,精神了吧?” 楚昭点点头。 谢燕来道:“那就请出征吧,西凉大军再次集结而来了。” 阿乐攥住了手,神情紧张。 楚昭还好,她知道一次击退西凉,不会结束,听到父亲死了,西凉王肯定要再次前来。 “谢将军。”她将鸡腿一甩抛开,高声说,“取本宫披挂来!” 谢将军虽然觉得这话应该对侍女阿乐吩咐,但这时候也不计较这些小节了,应声是。 “娘娘请。” ...... ...... 楚昭来到中军大帐时辅将司马们皆在,正围着沙盘议论纷纷。 “现在情况如何?”楚昭问。 钟长荣道:“是西凉赤那部先锋军,突袭冲堡,已经派兵支援了。” 楚昭和谢燕来看沙盘。 其他将官也指点给他们看。 “娘娘请放心,左将军麾下布防严密。” “不仅围杀这群先锋军,还能趁机分兵袭击赤那部大军所在。” “让他们有来无回,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昭点点头。 谢燕来忽的皱眉,指着沙盘上的标识:“赤那部大军所在消息确定吗?” 一个将官看了眼,点点头:“左将军那边三路斥候探查报来的。” 谢燕来道:“不太对。”他看着沙盘,“先前西凉王大军后撤,我在左翼这边,亲自追击看到赤那部军撤回王军所在,短短两日,他们不可能到这里,最多——” 他伸手在沙盘上一点。 “到这里。” 钟长荣抬手挤开他:“你小子懂什么行军速度——让开。” 他俯身仔细看,越看神情越凝重,啪的一拍桌案,咬牙骂。 “老郭干什么呢?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啊!” 楚昭听懂了,问:“是圈套吗?” 钟长荣道:“虽然还不能确定,但左翼军此战不一定能获胜。” 谢燕来在一旁嗤笑:“钟副将说话也太保守了,还不一定能获胜,不被人包圆能活着逃回两三个就不错了。” 钟长荣面色涨红。 谢燕来却还不罢休,又加了一句:“楚将军如果在的,你可敢跟他说这话?” 钟长荣的脸顿时铁青,呼哧呼哧喘气要反驳又张不开口—— 谢燕来要是想气人,那真是能气死你,楚昭忙道:“钟叔,不要说这些了,快想办法挽救弥补。” 钟长荣呼哧一口气吐出来,看着沙盘,再问幕僚辅将们:“需要多少兵马?” 将官们围着沙盘:“至少要两路。”他们伸手指点,“一路支援左翼先锋军,一路从这里包抄赤那部,如此,不仅能解左翼之困,还能出其不意反胜。” 钟长荣看着他们:“可调动的兵马够吗?” 将官们你看我我看你,神情有些为难,不忍心也不愿意回答。 “只够一路吧。”楚昭替他们说出来,看着沙盘。 一个将官低声道:“西凉此局针对我们全部,左翼军入套,我们若是调动其他布防去救,西凉兵趁机而动,必然有薄弱防线被攻破——” “但如果不竭力而救,左翼军必然要得到一场败局。”另一个将军低声说。 其实战场上胜败很常见,败一场也没什么,但现在—— “父亲刚亡故,此时的败局对军心民心朝堂影响甚大。”楚昭说,“一路兵马也可以。” 她看向钟叔。 “钟叔,你们安排兵马去袭击赤那军,我去援助左翼先锋。” 钟长荣不安:“小姐,你怎么去?” 楚昭说:“钟叔,我其实也有一路兵马。” 钟长荣一怔,旋即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神情涨红铁青攥住手,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 ...... 这里没有高山密林,只有起伏的沟壑,宛如千疮百孔。 尖利的鸟鸣声在沟壑上空响起。 鸟鸣并不悦耳,哑涩,生硬,间断,似乎被掐住了脖子。 在第三四声后,沟壑里如小鹿一般跃出一人。 “丁大锤。”小曼怒骂,“你吹得什么鬼!” 丁大锤看到她大喜——他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个心情,但不管了。 “小曼姑娘!”他喊道,疾奔过来,又讪讪解释,“我不会吹,还是没学会。” 小曼冷脸说:“不会吹就别吹,你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快滚,当你的皇后护卫去吧。” 丁大锤道:“一日为山贼,终生为山贼——小曼姑娘,我要见老大。” 小曼冷笑:“见到老大做什么啊?传达你们皇后娘娘的命令吗?” 丁大锤点头:“是。”说罢也不怕小曼冷脸,大声喊,“木棉红——皇后有诏——” 小曼从来不知道这个山贼有这么大的嗓门,她气恼地喊:“你给我闭嘴。” 但就算丁大锤闭嘴,身后的沟壑里已经有人走出来。 女子粗布衣裙,腰裹长鞭,以布遮面,就像先前一样。 “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木棉红轻声问。 丁大锤看着这个女子,心里叹口气,老大就是老大,他永远取代不了老大在皇后眼里的地位——还好没有举报。 “老大。”他施礼一拜,起身,按照楚昭的吩咐,再施礼一拜,“楚小姐说,战事危急,主帅新丧,家中兵马不够,借大当家人马上阵杀贼。” 小曼冷笑:“皇后娘娘真是客气啊,我们那里当得起借,我们就是贼。” “小曼。”木棉红道,“不是皇后娘娘在跟我们借。” 先前那一声皇后有诏,是请她出来一见。 她奉诏出来,丁大锤对她施了两个礼,第一个是他见过老大,第二个则是替楚小姐施礼。 楚小姐说家中兵马不够,来跟她借人马一用。 是楚小姐所求,是楚小姐的家事。 木棉红对丁大锤道:“皆是边郡乡邻,唇亡齿寒,木棉红必当全力以赴。” 丁大锤也不多说,抱拳一礼,转身疾奔。 小曼急道:“姑姑,你看她,她都不肯喊一声——” “喊母亲吗?”木棉红说,伸手抚了抚小曼的肩头,“她如果这时候喊我母亲,反而是要挟。” 她的女儿是个良善的孩子。 知道只要开口,不管是什么,她都会答应,义无反顾。 但以当家人的身份邀请,让她木棉红有情有义。 木棉红仰头向天空发出鸟鸣,比起丁大锤适才的声音,清脆犀利,将千疮百孔的沟壑掀起,无数的飞鸟从中应声而起,铺天盖地。 乡邻有难,保家宅,护平安,共渡难关。 ------------ 第七十四章 舍得 每一次对战都是难关。 每一次梁蔷以为自己能所向披靡,现实都是残酷。 官职越升高,领的任务就越凶险。 这一次比前几次更凶险,中了埋伏。 冲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赤那军的主力,待回过身,四面八方都是西凉兵。 梁蔷不知道厮杀多久了,似乎是一辈子,又似乎一瞬间。 他的五百部众,此时只余下不到百人了。 他当然依旧活着。 呛呛兵器相撞,从后方袭来的西凉兵长刀在要落到他背上,但被旁边的兵士挡住。 梁蔷看都不看一眼,依旧向前冲刺去,迎面的西凉兵倒下。 旁边的西凉兵举着双锤砸过来,梁蔷似乎看不到,只一刀砍掉地上西凉兵的头,而双锤已经砸在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兵士身上—— 那兵士手里的刀刺入西凉兵的胸口,两人撕缠在一起。 梁蔷一路向前,身边血肉横飞,不断有人倒下,自己人,西凉兵。 终于最后一个西凉兵倒在梁蔷刀下。 梁蔷转过头,看满地尸首,再只剩下数十人的生者,一个个也都带着伤。 不待他们喘息稍缓,远处又有马蹄声冲来。 “我们中了埋伏,逃不掉的。”梁蔷一身血握着长刀说,看着在身边余众,“唯有死战到底。” 兵士们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梁蔷微微一怔,这场面有些怪异—— 是因为他指挥不当没有察觉将大家带入险地? 还是因为他功夫不精,不仅不能多杀敌,反而累害大家? 他这个军侯,其实根本就不服众—— 他这个军侯,朝廷的封赏,是怎么来的,只要跟他一起作战立刻就能识别。 梁蔷的脸火辣辣,似乎被西凉兵的铁锤砸过。 “梁蔷不才,此战不退不惧。”他再次高声说,看着对面沟壑后已经可以看到的腾起的尘土,他举起长刀在身前,“——梁某先行一步。” 兵士们依旧没有呼喝应声,还有一个兵士将兵器一挥,挡住了梁蔷的路。 “梁军侯。”他说,“其实此战不一定会败。” 什么意思?梁蔷愣住了,看着这个兵士,这个兵士他很熟悉,先前就是一直守在他身边,为他挡住了无数次危险。 但如同先前那些护着他助他杀敌的兵士一样,眼神冷漠,脸色木然,没有半点亲近的神态。 梁蔷其实也明白,这些兵士不是把命卖给了他,而是卖给了别人。 所以他梁蔷在他们眼里,不是人,只是个,交易物。 他们对他没有丝毫的感情,更别提敬意爱意。 “你们——”梁蔷声音沙哑,“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你们护着我?” 这个问题他们不会回答。 “梁军侯,你只需要知道,杀敌报国就好。”这兵士说。 梁蔷道:“我梁蔷本就是要杀敌报国,死而不惧,接下来,你们与我同去,不用再管我,只管杀敌——” 那兵士脸上浮现一丝怪异地笑,手里的兵器缓缓移了移,落在梁蔷的身前。 他说:“军侯,你不仅不用死,此战还能名扬天下,加官进爵封将。” 梁蔷懂了,他脸上散去了羞惭,神情平静,问:“需要我给你们什么?” ..... ..... 梁蔷知道,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别人佘给的,是要收报酬的。 他一直等待着,准备着,也好奇——这人要的报酬到底是什么? 今天终于等到了。 那兵士长刀再次移动,落在梁蔷的胳膊上,说:“要梁军侯一条胳膊。” 梁蔷神情微变,锵一声,抬刀击开兵士的长刀,人后退一步,横刀在身前戒备。 “若要我的命。”他道,指着前方,“我梁蔷随时可以死在战场上。” 那兵士道:“梁军侯,只是要你一条胳膊,不要你的命,你放心,我们有擅长医治断臂的人。” 梁蔷看着他,道:“我身为兵士,没了胳膊,还算什么兵士,还怎么征战,就算活着也是死了。” 兵士忽的笑了:“先前说了,你不仅不用死,还能名扬天下,加官进爵封将,还能继续征战四方,别人不信,您不能不信啊,您如今的一切不都是这样来的吗?” 所以他有没有胳膊,是不是悍勇,能不能打仗,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他是一个人,还能喘气—— 那他还算人吗? 梁蔷的脸再次火辣辣,他攥紧了长刀,猛地指向前方:“赤那军来了——” 此时还在战场上,他们说话这一瞬间,西凉驰来的兵马已经能看到尘烟滚滚。 只看烟尘也能看出,来众不下数百。 梁蔷再看身边的兵士们,道:“我是不如你们,但如今我们以少战多,多我一个,也好过个残废——这件事日后再说吧,现在生死关头,就不要说这些了。” 这一次,就算这些兵士们都为他死了,也护不住他逃生。 此战大家死定了,还谈什么过去将来。 看到汹汹而来的西凉兵,兵士们依旧没有动作,神情也不见变化,那兵士还从怀里拿出一竹哨。 “梁军侯别担心。”他说,“你看。” 看什么?梁蔷愣了下,看着那兵士将竹哨放到嘴边,吹响。 竹哨的声音十分怪异,宛如一只嘶鸣的大雁,突然被拧断了脖子。 但更怪异的是,前方奔腾的西凉兵也宛如被拧断了马蹄,伴着马儿嘶鸣,狂奔的队伍停了下来。 陡然的停步,让人前仰后合,让马蹄乱动,宛如烧开的水,但不管怎么沸腾,面前如同竖立了屏障,一滴水都没有再溅过来。 梁蔷面色震惊,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那个人能收买边郡无数兵士为他送命,那个人能用钱用恩或者用要挟等等办法来掌控这么多兵士。 但西凉兵! 那是西凉人! 是谁!能一个竹哨就让杀气腾腾,生死交战的西凉兵停下来! 什么人能做到如此?怎么样才能做到如此? 从小富贵京城长大见惯权势的梁公子也无法想象。 一瞬间他都怀疑他在做梦,他只听自己急促的喘气,直到耳边有说话声闯进来。 “梁军侯,现在你相信了吧?你在此战中能率领我们突破围困,还能出其不意杀入赤那军主营,你浴血奋战,以少胜多,失去一条胳膊,梁军侯,如此勇武的你,就算没了一条胳膊,也不能阻挡你成为名震天下的悍将!” “梁军侯,你可愿意?” 伴着询问,一柄弯刀徐徐举起,在冬日酷寒中闪烁着光芒。 ------------ 第七十五章 一线 梁蔷看着弯刀的光芒,心神有些恍惚,似乎感受到胳膊的剧痛。 他甚至看到光芒里自己跪在地上痛苦哀嚎,断臂滚落一旁。 但并没有死,被救治,被扶上马,然后在遍地死尸中被无数人围拢欢呼。 然后他加官封爵,再然后他独臂策马征战,身边跟随的兵士从五百到一千到上万,他到处征战,打完了西凉兵,又打不知道什么兵—— 他一路打一路加官封爵,走上朝堂,百官相迎—— 他虽然是个独臂,但所到之处人人敬仰,人人称他英豪勇武—— 他甚至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的脸,她穿着皇后服,坐在宝座上,眼神满是佩服,还有欢喜—— “梁军侯,时不我待!”兵士一声高喝,“你选功成名就,还是你的胳膊?” 弯刀滑过铠甲,发出刺耳的声音。 梁蔷陡然回神,下意识地向后退。 兵士握着弯刀,一笑:“梁军侯,这么好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啊,你放心,我的动作很快,你不会很痛。” 梁蔷攥紧了手,感受着胳膊的存在,是的,中了埋伏,又能击溃西凉军主力,就算那人无所不能,也势必只能换来一次—— 这是单单为他换来的机会。 他梁蔷,真是,太值钱了。 梁蔷忽的笑了。 旁边的兵士低声嘀咕:“这小子吓疯了吗?” “欢喜疯了吧。”另个兵士冷冷说。 握刀的兵士道:“梁军侯,你想明白了吧,这个前程用一条胳膊换来的可真是很值得。” 梁蔷抬起头看着他:“这哪是一条胳膊换来的啊,兄弟,这是用我梁蔷一生,不,用我梁氏子子孙孙后辈的换来的。” 没了胳膊,他再不能独立,这功名,是他的锦衣,又是他的镣铐,他梁蔷要维持功名利禄,就只能将自己的命,自己前途,自己子孙后代,交给他人掌控。 好厉害的人啊。 好会做生意啊。 好会诱惑人心啊。 “梁军侯。”兵士不与他争辩,只冷冷说,“值不值得,你自己选便是,我们也不强迫你。” 不强迫?梁蔷心想,是,不强迫,但事到如今的他还能回头吗? 不选,他保住了胳膊,失去了刚拥有的一切,连命都没了。 就这样没了吗? 他这一生是个笑话。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只要能重回世人面前,只要能耀目生辉,他梁蔷的命,梁氏的命又算什么。 难得有人需要,有人要用,那就—— 梁蔷抬起头,道:“为了将来多少我还像个人样,留我右臂,取我左臂。” 那兵士露出满意地笑:“没问题,谨遵军侯之令——” 他举起弯刀。 “军侯,为了避免伤口被人识破,就不请军侯卸甲躺好,我就这样——” 他话没说完,弯刀猛地砍下来。 造成出其不意的假象吗?但虽然已经做了选择,真当弯刀劈来,梁蔷还是下意识向后退。 那兵士没有跟上,反而露出诡异笑。 疾风从旁边袭来,梁蔷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一个兵士不知何时欺近,横刀斩来。 原来这才是出其不意! 梁蔷下意识扭身,但已经来不及了,锵一声,宽刀切中铠甲缝隙—— 虽然在战场上皮肉伤从未停下,梁蔷以为自己已经不怕痛了,但当宽刀切入胳膊的时候,他依旧发出一声痛呼—— 他的胳膊。 他以后就没有胳膊。 他—— 他以后,再也不是他了—— 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 梁蔷下意识抬手,要用手阻止宽刀。 伴着他痛呼,耳边有嗡的一声,下一刻,宽刀不动了,握着宽刀的兵士也不动了。 这并不是梁蔷的手真抵住了刀,而是一支箭穿透了握刀兵士的咽喉。 梁蔷愣住了,那兵士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嘴边还带着狰狞地笑,就这样断气了。 “什么人!”其他的兵士瞬时回神,抓着兵器,向后看去。 这才看到不知何时身后起伏的沟壑里有一群人,他们匍匐在地,一排弓弩密密麻麻。 一瞬间令人头皮发麻。 ....... ....... 援兵。 虽然看不到他们的旗帜,但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大夏的兵马。 梁蔷和这边的兵士们也都反应过来了。 “我——”握刀兵士一瞬间张口,但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既然是援兵,他们悄无声息靠近,又不声不响射死了自己的同袍—— 被识破了? 就算没有被识破,也必然引起怀疑了。 毕竟他们适才的动作,不,更可怕的是,那边停下的西凉兵! 要怎么解释? 这太突然了,按理说不会有援兵,兵士冒出一层冷汗。 梁蔷忽的大喊,向身前的兵士冲去:“他们投敌了!我跟你们拼了!” 锵声响,他手中的长刀横切在兵士身前。 那兵士抬手抵挡,长刀抵住,冒出火花,险险挡住咽喉,双眼爆瞪看着梁蔷。 “我很值钱的。”梁蔷看着他一字一字顿,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胳膊没取走,但这笔生意要想不赔钱,你,们,就要,死。” 兵士显然也懂了,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丝怪异地笑,大叫一声:“杀——” 将梁蔷推开,举刀向梁蔷砍去—— 其他的兵士也纷纷而动。 后方嗡嗡的破空声也随之而来。 梁蔷站在原地,感受着无数箭从身边飞过,看着眼前的兵士们瞬时被射中,翻到在地死去。 与此同时,前方被挡住的西凉兵也如破堤的河水冲来。 身后亦是马蹄踏踏,伴着呼喝声:“杀——” 地面震动,尘土狂风席卷,无数的兵马从梁蔷身边冲过去,很快与破堤的河水撞在一起,溅起无数血花。 大地上再次一次陷入厮杀。 不知道是因为震动还是狂风,梁蔷再也站不出了,踉跄半跪,勉强用右手执刀戳在地上撑住。 左臂血如泉涌。 那兵士没有砍断他的胳膊,但刀入皮肉很深。 他垂头,看着血在地上滴落。 “梁蔷。” 有马蹄在身旁停下,同时女声跌落。 梁蔷抬起头,看到骑着黑马,穿着半旧红袍,背弓提刀的女孩儿。 她发丝凌乱,原本白皙的脸上也蒙上一层灰尘,但双眼如同星辰般闪亮。 “梁蔷。”她说,“你还好吧?” 7017k ------------ 第七十六章 旧识 梁蔷看着马上的女孩儿,人生的相遇就是这么难以预料。 他知道她在军中,他是先锋,在最危险的地方厮杀,她则是卫将军楚岺之女,亦是大夏的皇后,在精锐严密兵士环绕的中军大阵中。 他能看到她驰骋而过,但他从来没想过相遇。 更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这么危险,这么狼狈—— 他浑身是血,铠甲衣袍破烂,半跪在地上靠着长刀支撑,左臂上更是深深刀口血流不止。 他还好不好? “我。”梁蔷握着长刀,垂目,“还好。” 虽然垂目依旧能感受到女孩儿的视线在他身上巡弋,落在他的左臂上。 “是还好。”女孩儿说,很是感叹,还重复一遍,“还好,还好。” 真还好?梁蔷抬起头,看着楚昭。 楚昭已经不看他了:“阿乐来给梁公子治伤。” 梁蔷看到那个婢女从马上翻下来,来到他身边,拿着刀隔开他的衣袖。 “好险啊。”阿乐说,“再往前送一刀,梁公子你的胳膊就断了。” 梁蔷没有说话,似乎也感受不到疼痛,木然不动。 “先止血裹住伤口。”楚昭说,“回去再让熟练的医士救治,免得伤了经脉。” 阿乐嗯了声,给梁蔷喂了一颗丸药,利索地撒药裹伤布止血。 这短短时间,前方的厮杀已经结束了。 “楚小姐。”有女声高喊。 梁蔷不由看去,见前方一个女孩儿提着长刀,在她身旁还有一个女子,握着双刀,双刀都染红了—— “七八个逃了,丁大锤追击去了。”那女孩儿喊,又问,“收兵吗?” 这是给楚昭的女护卫吗,梁蔷心想,怎么听声音都有些不耐烦?没有对皇后的敬畏。 楚昭扬声道:“急行军,去赤那军部所在。” 那女孩儿不问了,队列中响起整队的号令。 楚昭的战马也刨动马蹄,阿乐飞快地裹好伤口,起身上马。 “梁公子。”楚昭再看梁蔷,说,“你可还能随我继续杀敌?” 梁蔷抬头看着她,手撑着长刀站起来:“末将此时未死,便要死战。” 楚昭道:“梁公子依旧勇武。” 她说的依旧,不是指他受了伤,而是指以前。 以前,权贵梁氏子弟在京城肆意游玩,那时候,她赞他勇武。 现在,发配边郡的梁氏子弟,还能在战场厮杀,她再次称赞他勇武。 这两次称赞,梁蔷知道,都是女孩儿的真心话。 她真认为他勇武。 但他勇不勇武呢?以前他认为自己很勇武,现在么—— 马蹄踏踏,楚昭催马疾驰而去。 梁蔷看楚昭的背影,能与她一起杀敌,此生此时必然难忘,他收回视线,翻身上马,单手拎刀向那女孩儿疾追去。 ....... ....... 暮色降临的时候,钟长荣已经在营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圈。 “老钟你不要担心。”一个将官也忍不住多少次安抚,“小姐所去不是赤那军主力,还——。”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就还好吗?”钟长荣恼火,“就算不是主力,那也是赤那军的精锐。” 另一个将官道:“有那个谁在——”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钟长荣恨恨:“她卑鄙奸猾,只有害死将军的本事,一群乌合之众。” 其他将官们对视一眼,神情无奈,这个木棉红的确可恨,将军大好的前程毁于她之手,不过,楚小姐怎么说也是她的女儿。 “女儿又怎样?”钟长荣冷笑,“面对危险能把女儿拿出来换命,等见了凶狠的赤那军,说不定她也会把女儿抛下逃命。” 话音落,外边传来嘈杂喊声“捷报,捷报——” 钟长荣风一般冲出去,差点将迎面冲来的信兵。 “钟将军,皇后娘娘和谢都尉大捷,击溃赤那军部,谢都尉生擒西凉王婿。”信兵大声喊。 跟出来的将官们都听到了,发出欢呼声,旋即整个营地都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 “大捷!大捷!” 这是楚岺死后关键的一战,由此之后,军心稳了。 “快,报京城,露布飞捷。” 这边将官们欢喜忙乱,钟长荣则抓着信兵急问楚昭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信兵哪里知道这个,一场战事下来,而且还是正面厮杀战,人人都多少带伤。 他说:“娘娘率兵赶到的时候,谢都尉跟赤那军已经打得很激烈了,娘娘带人包抄,彻底断了赤那部的生路。” 旁边的将官拍了拍钟长荣的肩头:“你就放心吧,小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当了皇后,她又送别了父亲,还担起了父亲未完的军务。 钟长荣的确放心了,但又狠狠骂木棉红:“恶人真是运气好,倒教小姐欠了她人情。” ...... ...... 夜幕下结束厮杀的战场上依旧嘈杂。 火光燃烧,尸首如山,伤兵哀嚎。 伤兵已经先运走一批了。 梁蔷过来时,看到楚昭正在听将官汇报伤亡,楚昭四周有男有女,他才多看一眼,那些人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梁蔷收回视线,转身要走,楚昭已经看到了,唤声梁公子。 “你的伤很重,怎么还没走?”楚昭说,要问将官怎么回事。 “是我没走。”梁蔷主动说,又道,“我这就走。” ...... ...... 不远处的木棉红问小曼:“这人是谁啊?” 小曼正忙着摆弄自己的长刀,对战中断裂了,让她很生气,闻言抬头看了眼:“姑姑你忘记了?那个差点被自己人杀了的兵。” 她们当时接近这里,斥候探说形势古怪,于是楚昭和她们收了马,悄悄摸过来,就看到数十人的左翼先锋兵,和对面数百的西凉兵。 看起来是被包围了,但并没有发生对战,那些左翼兵竟然还在说话,似乎还笑,然后两个兵就砍向其中一个—— 看到这一幕时,楚昭下令射箭。 那获救的兵见了援兵便高喊“他们投敌了。” 楚昭下令大家冲过去,小曼和木棉红便去厮杀了,没有再关注后边的事。 “这人竟然也跟着杀过来了,还不错。”小曼说。 木棉红当然知道这个兵,但她问的不是这个,低声说:“阿昭看起来跟他认识啊。” 小曼再次看了眼:“我不认得,没见过。”又撇撇嘴,“她认识的人可真多。” 木棉红抿嘴一笑,再看那边,那个年轻人站在楚昭面前。 看来也不仅是识,还有旧,若不然在这边踌躇,欲走还留。 楚昭没有再问梁蔷早走晚走的事,这些他人事,他人自己做主就是了。 “既然还没走,有件事也要再向你确认一下。”她说,“梁公子——” 梁蔷打断她,道:“我已经不是公子了。” 楚昭笑了笑,道:“梁军侯。” 适才她已经问了梁蔷的事,知道他们父子已经搏杀得了官身。 梁蔷垂目:“娘娘请吩咐。” 楚昭道:“你们先锋军遇到伏击后是怎么回事?起了内讧吗?” 梁蔷沉默一刻。 “我们五百部众,奋战突围,最终只剩下不到百人。”他说,“西凉兵紧追不舍,且——诱我等投降。” 楚昭道:“你不肯,所以他们对你举刀?” 梁蔷再次沉默,然后单膝跪下:“娘娘,他们皆是好男儿,委实走投无路,我相信他们就算投敌,也是缓兵之计——还请娘娘给他们一个体面。” 这无疑就是了,旁边的将官皱眉:“那怎么可以?投敌比畏战而逃还要恶劣,就算死也要定罪论罚,公布于众,以儆效尤。” 楚昭看着跪地的梁蔷,再看将官,道:“既然人已经死了,我们此战也取得大胜,就报喜不报忧吧,公布投敌罪行,反而会动摇军心。” 将官应声是,但坚持道:“但不能按战死抚恤,也不能与死难将士们入碑陵。” 楚昭点头应声好。 将官这才领命而去。 “梁军侯起身吧。”楚昭看还跪地的梁蔷,说。 梁蔷道谢,站起来,依旧视线微垂,但能感受到女孩儿的视线审视他的胳膊。 很认真很专注很——在意。 梁蔷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听女孩儿轻声说:“你快些回去,找最好的医士,务必小心诊治,不要留下遗症。” 梁蔷忍不住抬起头,说:“我就算单手亦可提刀杀敌。” 那倒是,上一世独臂将军梁蔷名满大夏,在钟叔死后,梁蔷和其父亲接手边军,为萧珣稳住了半壁江山,让梁氏重回朝堂,让梁家的女儿将她这个皇后取而代之,楚昭轻叹一声。 “你能两臂双全,必然能更勇武。”她说,看着梁蔷,“梁公子,人生在世难免磨难,还请你放下家仇私怨,为国为民,护大夏平安,国朝必然不会亏待你。” 这是在跟他说和了吗?梁蔷转开视线,道:“律法判定有罪,臣不敢有怨言,唯有尽心竭力立功赎罪。” 没有怨言这话楚昭当然不信,但也没必要再说那么多。 这次误打误撞救下了梁蔷,避免了他失去胳膊,希望梁蔷能记她的恩情,她跟梁氏能和平共处最好,如果不能,这一世,她是绝对不会让梁氏夺走她的东西。 “梁军侯,时候不早了。”楚昭说,“你快些启程回营治伤。” 梁蔷没有应声,似乎还在想什么—— 他先前说的话太生硬了。 不管真相如何,是这女孩儿保住了他的胳膊。 他应该谢谢她。 以及跟她道个歉,当初在京城最后一面的时候,他的态度不怎么好。 她跟谢氏交好又有什么错,人人都要逐利,他不也是吗? 难得他们今日能在战场相遇,这大概也是天意。 天意如此,他不能错过。 此时此刻也没有别人,她们本是旧相识,她适才一声声唤他梁公子,他在她眼里还是梁公子,那她在他眼里依旧是楚小姐。 “楚——”他转过头来,要说话。 有女声比他声音大:“——小姐,阿九回来了!” 阿九?梁蔷的声音被盖过去,他也停下来,看眼前的女孩儿星辰般的眼睛一亮。 “怎么这么慢?追击残兵这么久?”她说,抬脚就要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梁蔷道,“梁军侯,你好好养伤,虽然先锋军有些意外,但你的功劳依旧会如实上报。” 梁蔷垂首:“末将谢娘娘恩典。” 脚步匆匆,女孩儿的声音没有再传来,梁蔷抬起头,看到前方光影闪烁中有人阔步而来。 不管是京城的小巷幽暗,还是边郡战场夜色昏昏,梁蔷一眼就认出那年轻将官。 谢燕来。 谢燕来宛如一只飞燕,黑甲白面,身高背挺,负手而立。 那女孩儿站在他面前,围着他左右看。 就算听不到声音,梁蔷也能猜到她在说什么,有没有受伤啊?你还好不好啊? 但她应该不会说快去让医士看看,而是自己要亲自看。 那女孩儿果然伸手去拉谢燕来的胳膊—— 有人站过来,挡住了视线。 梁蔷一怔,见是一个妇人,穿着破旧兵袍,她似乎在寻找什么,嘴里念念:“还有什么遗漏啊?” 然后她看向他。 “怎么还有伤兵呢。”她惊讶说,“这位小哥,你伤得这么重啊,快随我去医治。” 这是楚昭身边的女侍,梁蔷知道,也亲眼见这些女子拿着兵器跟楚昭一起杀敌,战事结束跟随楚昭救治伤兵。 这妇人已经热情地伸手拉扶他。 做同样的事,不是同样的人,梁蔷冷冷道:“不用。”说罢转身走了。 “看到没。”小曼走过来,撇嘴,“她认识的人都是坏脾气。” 木棉红看着年轻人的背影笑了笑:“脾气坏没什么,还是要看心地如何。” 不远处,楚昭也在看梁蔷的背影,指给谢燕来看。 “是梁蔷,梁蔷,还记得吗?”她说。 谢燕来眼看头顶:“不记得,你认识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昭哈哈笑:“什么我认识的,你跟人家妹妹说过亲。” “那我也不认识,不像你——”谢燕来垂目看她,冷笑,“跟人家妹妹打架,还能跟人熟络亲密。” “我哪里跟他亲密了?”楚昭笑,又揪住他眉飞色舞说,“我跟你说,我救了他的命。” 将先前的事讲给他听。 谢燕来越过她看向远处,梁蔷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还没走过来就看到这小子了,哼。 “翩翩公子沦落到如今要你救命。”他说,再低头看面前的女孩儿,“你觉得他感激你,还是更恨你?” 楚昭摇头:“燕来啊,不要总是这么阴暗嘛,年纪轻轻,多想点美好的事。” 谢燕来呵呵两声:“娘娘人美心善身处光明,燕来不一样,没娘娘这么好运气。” 楚昭挑眉嘻嘻一笑:“原来阿九你知道我人美心善啊。” ------------ 第七十七章 落石 坏脾气的年轻人走开了,木棉红和小曼转身看这边,却见这边的年轻人,抬手按住了皇后娘娘的头。 木棉红噗嗤笑了。 小曼翻了个白眼。 木棉红笑着伸手牵着小曼:“走,我们去忙。” “忙什么啊,我们就是来帮忙打仗,打完了,才不管做杂活。”小曼不情不愿,又抱怨,“她有空跟谢燕来打闹,就不能来跟你说句话。” 接到丁大锤传话,木棉红集结手下与楚昭汇合后,楚昭施礼道声多谢大当家,之后就再没单独跟木棉红说过话。 木棉红也不到楚昭面前。 听到小曼抱怨,木棉红只道:“你不懂。” 小曼气道:“我和她同岁,她懂的我怎么不懂。” 虽然抱怨但乖乖跟着木棉红走开了。 “你到底懂不懂我在说什么?” 谢燕来按着楚昭的额头。 楚昭笑着道:“懂,懂,我懂,梁蔷此人不可信,仇已成,施恩也没用,反而更加让他怨恨。” 谢燕来松开手,板着脸:“不要懂装不懂。” 楚昭揉着自己的额头:“我一直在装啊,我信谁啊,我本来谁都不信嘛。”说着又一笑,“除了我们谢都尉。” 谢燕来已经不怕她这些话了,呵呵两声,还抬手施礼:“多谢娘娘厚爱。”说罢起身,“娘娘速回大营吧,我去忙了。” 楚昭亲自带兵来本是无奈之举,身为皇后不能在此久留,以免出了意外。 楚昭也知道这个道理,点点头,又道:“记得裹伤,敷药,你有旧伤呢。” 一天到晚的提旧伤,哪里就天大的事了,谢燕来气道:“我从小到大到处都是旧伤,一直活到现在,也没死。” 楚昭哈哈笑,对他一抬手:“爱卿为国不惜此身,速去速去。” 谢燕来呸了声,转身大步而去,又忍不住笑,这个女人真是——烦死了。 天大亮的时候,楚昭回到了中军所在,钟长荣也才将提着的心放下一半。 但现在还不能休息。 “已经露布飞捷送去京城了,可以安抚民心君心。” “还有此战功赏立刻承报,以安稳军心。” 楚昭道:“左翼军部有赏但也有罚。” 钟长荣点头:“我知道。”但有一件事他要请示,“梁蔷和其父都在军中。” 楚昭回来之前,已经派丁大锤送消息给钟长荣查查梁蔷的事。 钟长荣一查才知道梁家二老爷和其子竟然投军,还多次立功多有封赏,如今都是军中有名有姓的实权官将。 钟长荣也知道梁寺卿和小姐当年的纷争,虽然梁氏牢狱之灾是活该,但也知道梁氏必然要记恨楚氏。 “都怪我没仔细看名单,让他们父子冒出头。”他自责说,又低声道,“不过现在让他们消失也不是问题。” 楚昭摇头:“他们父子确有战功,刻意打压反而会引来麻烦,该给的功劳给就是,钟叔你记得对梁氏存戒心便好。” 钟长荣应声是,迟疑一下,又道:“那,那谁,的功劳怎么说?” 楚昭没反应过来:“那谁?” 钟长荣扭过脸说:“木棉红,她助你有功,那,我们军令如山,赏罚分明,不计私仇。” 他当然记私仇,但其他的将官们拉着他叮嘱,将军已经不在了,子女和父母毕竟是血脉一体,强硬是不行的,反而会把小姐推向那女人,正中那女人心怀,所以就要用巧心思。 钟长荣一个大老粗这辈子没巧过心思,但为了将军,为了一口气,努力地学巧心思。 巧心思就是,顺着。 这女人立了功,那就赏她功,她到时候再跟小姐索要其他的,那就是她得寸进尺,小姐也能看出她的卑鄙无耻。 楚昭看着钟长荣的神态,忍不住笑了。 “她们不算立功。”她说,“最多算,赎罪吧,所以不用封赏。” 钟长荣大喜:“小姐说得对。” “她们的身份也不要公布于众。”楚昭接着说。 钟长荣更喜:“好好好。”既然小姐主动说了,那他再说一句那女人的坏话就不算过分吧,“她们的身份实在不堪,被世人知晓,对将军也不好。” 提到将军,钟长荣心酸。 “她如此无情,我们也无须有义。” 楚昭张张口,将话咽回去。 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之所以不公布木棉红的身份,不是考虑那些声啊名啊,而是为了私利。 木棉红的人马那一世被萧珣瞒着她,据为己所用,那这一世,她则要瞒着天下人,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她才是无情的那个。 钟长荣退出去让她好好歇息,把木棉红这份功赏册子留下来,楚昭垂目看了一刻,拿起来扔进了火盆,走到床边,扑倒床上狠狠睡去。 ...... ...... 征战不分白天黑夜,战时的驿站也不分昼夜有驿兵闯进来。 夜半三更的时候,几个驿兵冲进驿站。 “捷报——” 伴着这声喊,冲进来的驿兵们受到了欢呼。 驿丞驿卒都跑出来,感谢着各路神佛“总算有捷报了。” 驿兵好气又好笑:“说什么呢,我们一直捷报频传好不好。” 驿丞叹口气:“楚将军不是不在了嘛,我们这心啊都提起来了。” 驿卒们也纷纷点头:“民众们也吓坏了,州府城池也都坚壁清野了。” 驿兵可以理解,交战紧要关头,主帅死了,实在是太可怕。 还好,主帅死了,战事依旧捷报频传。 “这露布飞捷来的太及时了,必定能安抚民心。”驿丞高兴地喊,“去,把帛旗做更大,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再给配上十匹良马十人,声势浩荡传天下。” 驿站里笑声欢悦。 驿兵只吃口饭,略作歇息,就带着驿丞准备的更大的帛旗,更多的人马,然后进城过镇,把大捷的消失传遍,让所有人知道,就算楚将军不在了,边郡依旧大胜,国朝依旧安稳。 他们奔驰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穿过一条山谷。 “前方有城。”为首的驿兵回头说,点了几个人,“你们进城宣捷报,让官府再传遍辖内。” 驿兵们齐声应。 “余下的人跟我——”为首的驿兵继续说,但话没说完,人猛地一颤,双眼暴瞪看着身后的驿兵们。 驿兵们也看着他,看到他咽喉里穿出来的一支箭。 下一刻,驿兵从眼前消失,摔下马。 下一刻无数的箭从山口如雨般飞来,兵士们连叫声都没发出,纷纷中箭跌下马。 山谷里回荡着破空声,马儿嘶鸣。 片刻之后,恢复了安静,唯有散落一地的帛旗和人马尸首。 山崖上滑下一群黑衣人,山谷外奔来几辆车,黑衣人将人马尸首抬上车拉走,将散落的帛旗点燃. 晨雾中腾起火焰,又被晨雾吞噬。 零零星星的爆竹声在村镇响起。 永宁五年终于过去了,新的一年来到,前几天也宣告了新年号,兴平。 虽然和西凉还在对战,但捷报频传,借着新年,祈祷祝福新气象,原本各地庆贺一番,但没想到紧接着就传来了噩耗。 边军主帅卫将军楚岺死了。 死的很英勇,临死前与西凉王大战,击退了西凉王。 但死得再勇武也没有用,人死了,不存在了,接下来可怎么办? 民众恐慌不安,再次拖家带口涌向城池,年节都被忘记了。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跑进了城池深山,总有人家土难离,也有人不在意。 几个老者站在村头,带着几个孩童点燃篝火,往里扔竹筒听响声玩。 “根本就不用惊慌。”,一个老者说,“楚将军不在了,咱们大夏难道就要败了?那可真是笑话了。” 另一个老者点头:“没错,年轻人们没经过事,楚将军在边郡镇守那么多年,他难道没有思量?” “楚将军如此勇武,带出兵将自然也都厉害。”先前的老者对身边的孩童们说,“有句老话说了,将熊熊一窝,将能的话,自然也一窝都能。” 其他的老者们也跟着笑,神情笃定:“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就有新的捷报传来了,就算楚将军不在了,西凉人也休想讨到便宜。” 孩童们纷纷笑,将更多的竹筒扔进篝火,围着篝火蹦跳。 噼里啪啦,笑声叫声,村头也有了过年的气氛。 一个老者忽的看脚下:“怎么我感觉地在颤抖?” 是孩子们跳闹的太厉害,还是他苍老的身体发抖了? 没有老者回答他,孩童们停下了跳闹,大家都抬头看向前方,村外的大路上,不止是大路上,小路,以及田地里有大批人马出现。 这些人马身穿铠甲,背负兵器,队列中旗帜如云。 这是什么人? 虽然这里距离边郡很远,兵马调动经过也可以理解。 但这些兵马所去的方向不对啊。 除了集结整队的兵马,前后左右还有斥候奔驰,几个斥候靠近村落,一个老人大着胆子问:“你们是哪里的兵啊?是要去支援边郡吗?” 那斥候看他们,将身后的旗帜挥动。 “我们是中山王府兵。”他说,“老伯,边郡战事危急,我们去拱卫京城,你们躲在家中不要乱走,以免危险。” 说罢疾驰而去。 老者和孩童们呆呆,边郡,危急?兵马都要去拱卫京城了?危急到这种地步?难道楚将军一死,西凉兵就长驱直入了? 天也—— 不知世间悲苦的孩童们也不敢再玩闹,哇哇大哭向村中跑去“爹——娘——” 见多世间悲苦的老者们也身心颤颤,顾不得给快要熄灭的篝火添柴。 天也—— 先帝死了,楚岺也死,大夏的天终要塌了吗? 谁能再顶得起大夏的天? 不对,刚才那兵士说什么? 是中山王府兵? 对啊,先帝死了,楚岺死了,先帝还有一个兄弟,中山王。 他们看着村外越来越多似乎怎么也走不完的兵马,铺天盖地宛如乌云。 ...... ...... 深夜的皇城,比白日更沉寂。 宫里也没有庆贺新年的气氛,更别提爆竹声,原本多加了几盏华丽的宫灯,在接到楚岺的消息后,萧羽就让把那些宫灯撤下来了。 齐公公进来时,萧羽正在写什么,小眉头蹙着,不时叹息一声。 “这是什么功课?把我们陛下为难成这样?”齐公公笑问。 萧羽道:“功课哪里能难到朕,是给楚姐姐写信呢。”抬起头,“你说该怎么劝慰楚姐姐呢?这种事怎么劝都没用的,我知道——” 说到这里,孩童的声音低沉下去,眼中也弥散着阴霾。 因为他也是失去过父母的人。 而且失去很惨烈,齐公公心颤,这个话题他也不敢碰触,半跪下道:“陛下,那些道理楚小姐也都知道,您也不用劝她,您只要告诉她,您一直在,让她知道没有了父亲,还有你,你也是她亲人。” 萧羽眼中的阴霾散去,露出笑:“对,楚姐姐还有我。” 他也还有楚姐姐。 只有楚姐姐了。 齐公公松口气,亲手研墨,萧羽刚要提笔写信,门外脚步匆匆,有太监跑进来。 “谢大人求见。”他说。 萧羽和齐公公的手都一顿,不同的是萧羽很快就继续写,只道:“跟谢大人说朕休息了,明日朕再见。” 齐公公便看那太监,示意他快去说,但那太监没动,结结巴巴指着外边:“谢,谢大人进来了。” 齐公公一怔,看向门口,果然见谢燕芳披着斗篷手里拎着剑走进来。 “谢大人。”他吓了一跳,忙道,同时站在萧羽身前,视线看着谢燕芳手里的剑,“您这是?” 齐公公知道如今这皇宫,说是皇帝的家,其实是邓弈和谢燕芳的家,他们说了算,但后宫这里的禁卫是楚昭的,他们是不听从邓弈或者谢燕芳的。 当然,邓弈能拿着玉玺进来。 谢燕芳怎么进?拿着剑闯进来了? 这—— 谢燕芳知道他在想什么,将剑放回身侧,道:“我不是用剑闯进来的,我是偷偷翻进来的。” 翻?齐公公愕然,这,这比拿剑闯进来还吓人。 禁卫都没发现。 谢燕芳如此厉害—— 谢燕芳没有再多说,道:“齐公公,有紧急的事我要与陛下私下说,你先带人回避。” 齐公公还没说话,他身后的萧羽开口了。 “其他人都下去吧,谢大人是朕的家人。”萧羽说,又道,“齐公公,奉茶。” 齐公公应声是,转身去一旁倒茶,殿内的其他内侍们则低头退了出去。 谢燕芳看着站在桌案前的萧羽,没有再要齐公公也退出去,疾步过去:“阿羽,我接下来说的事,你不要怕。” 萧羽看着他,道:“谢大人但说无妨,朕什么都不怕。” 谢燕芳道:“中山王集结兵马在京城八百里外。” 端着茶刚转过身的齐公公一惊,手松开,啪嗒一声,茶杯碎裂在地上。 悬在头顶的石头,也终于落下来了。 ------------ 第七十八章 拖延 清晨的朝殿,官员们神情凝重。 在上朝之前,他们已经听到消息了。 唉,改元了,新的一年,看来并没有新气象。 开年第一个消息就是楚岺死了。 这第二个消息也在意料中。 就算太傅在场,也挡不住官员们低声议论,殿内嗡嗡声一片,直到谢燕芳陪同皇帝走进来。 谢燕芳甚至都没有穿朝服,很显然是从后宫直接过来的。 看到谢燕芳如此,官员们惊讶也不惊讶——谢燕芳很少进内宫,比太傅邓弈还少,更别提留宿后宫,不过现在出了这种事,谢燕芳作为皇帝唯一的亲人,半夜入宫陪伴皇帝也是理所当然。 皇帝落座,诸臣叩拜后,邓弈道:“中山王府兵,十万,前来拱卫京城,目前距离京城尚有八百里。” 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提前知道消息,其中有些官员先是愣了下,还有人从昏昏欲睡中醒过来,脱口说:“十万兵马,这真是太好了,京城无忧了。” 他话说完,发现其他人都看着他,神情古怪。 怎么了?他眨了眨眼,身子一僵,彻底清醒了。 中山王,哪里来的兵,十万! 皇子封王,坐拥一地,仅能得衣食租税,没有军政财权,王府护卫都是有定额数目。 十万府兵,等同于整个京师卫戍数目。 中山王,他想干什么! 邓弈神情平静说:“他要做什么,我们其实心里都清楚,自从出事后他的反应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不吊丧不朝拜,沉默无声,一个王爷如此,就表明了有异心。 “现在楚岺死了,西凉王在边郡威胁更甚,他终于有机会要对天下挑明心意了。” 朝官默然,其实先前也都猜到了,只不过国朝如此不稳,不能再有动荡,只希望中山王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 等国朝安稳了,等小皇子再大些—— 但中山王怎么会等。 中山王只会等到楚岺一死,边郡自顾无暇,他无所顾忌势不可挡杀来京城—— “这是谋反!”一个官员站出来厉声道,“陛下,请立刻下檄文。” 朝官们也都纷纷议论“讨伐中山王。”“中山王有府兵十万,我京城也有十万兵马,再加上其他道府。”“其他道府兵马一直未动,不支援边郡,就是为了镇守境内,就是为了防止出现中山王这等乱臣贼子。” “中山王兵马,沿途散布楚岺已死,西凉王大军入境谣言,民心惶惶,引着数万民众跟随。”邓弈说,看着官员们,“这些民众,就在他们队伍最前列。” 随着他这一句话,满朝喧哗顿消。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要击退中山王兵马,就要先杀死这些平民百姓,朝廷怎能屠杀平民百姓。 “中山王——卑鄙无耻如此!”朝官们咬牙切齿。 这如何是好?难道就让中山王的兵马一步步逼近京城,逼近皇城? “太傅,朕下诏书。”小皇帝的声音响起,“命令中山王府兵分兵驻守,与京兵一起守卫京城,如此可好?” 官员们忙看向小皇帝,没错,这是个缓兵之计,大家的视线又看向谢燕芳,这必然是谢大人的主意。 邓弈并不在意是谁的主意,点头:“既然中山王打着护卫京城的名义,陛下就让他们护卫京城,护卫京城就要听从朝廷调遣,如果不听——” 那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到时候打起来,民众死伤,就是中山王之罪恶。 “中山王不轨之心,我们早有防备,各路兵马不援边郡,就是为了防备这一天。”萧羽接着说:“国朝动荡,势必要有很多人兴风作浪,西凉王如此,中山王亦是如此,朕经历了生死,经历了变故,朕今天还坐在这里,朕相信,大夏一定能够再次度过危急。” 龙椅上的孩童以稚气的声音,平淡的面容说出这种话,朝臣们心神动荡,一个孩子还不惧,他们有何惧!纷纷俯身高声:“臣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与陛下,与大夏同在。” ...... ...... 诸臣们退散各去忙碌,朝殿内只剩下邓弈谢燕芳和小皇帝。 有些消息可以说,有些消息只能他们知道。 虽然早就防备这一天,但真到了这一天还是出乎意料。 “中山王私兵不是十万。”谢燕芳看着邓弈,说,“二十万。” 邓弈神情平静:“中山王是不义之战,朝廷兵马以一当十。” 谢燕芳道:“二十兵马,八百里才发现,也就是说驿站驿报沿路关卡已经被他们截断了,楚皇后那边只怕还不知道消息,给不了支援。” 听到这句话时,坐在龙椅上的萧羽双手握了握。 邓弈道:“边郡战事朝廷不分援兵,朝廷这边的战事,自然也不需要边郡分兵,无须皇后知道。” 谢燕芳点头,道:“太傅有定夺就好,我相信此战朝廷必然胜。” 邓弈颔首没有多说话,对皇帝一礼转身疾步而去。 “陛下。”谢燕芳对萧羽说,“你现在可以回去歇息了。” 说着伸手。 “你应该做的都做好了。” 萧羽道:“辛苦谢大人了。”但没有把手交给他,而是自己走下来。 谢燕芳没有说什么,垂下手,跟着萧羽齐公公走出大殿,殿外禁卫林立,密密麻麻将萧羽护卫。 谢燕芳站定施礼:“臣恭送陛下。” 萧羽从不召他进后宫。 但这一次萧羽停下脚,回过头:“谢大人,此时形势紧急,你可以随时来见朕,不用再翻墙。” 谢燕芳抬起头,看着齐公公走过来双手捧上一令符。 “谢大人。”他道,“这是后宫禁卫之令,皇后走之后,交给了燕来公子,燕来公子走后,一直有老奴拿着。” 谢燕芳伸手接过,对萧羽一笑:“好,我以后不翻墙了。” ...... ...... 太傅殿内人来人往,官吏们嘈杂忙乱。 邓弈坐在案后,旁边一个小吏给他轻声读文卷内容,他一边听,一边伸手烤火,看起来有些悠闲。 “太傅。”一个内侍近前,低声说,“陛下把后宫禁卫交给谢燕芳了。” 小吏停下读,挑眉道:“还挺快啊。” 虽然太傅手握玉玺和虎符,掌管大夏,但有一支人马不在太傅掌控中,那就是龙威军。 动乱后皇城清理,皇帝的禁卫全部由龙威军掌管。 而龙威军,楚后紧握在手。 楚后走后,交给了谢燕来——按理说应给谢燕芳。 谢燕来是带兵的,给他更合适,也勉强能说得过去。 谢燕来离开,又直接给了小皇帝—— 还是没有给谢燕芳。 宫中朝中的人都眼尖的很,立刻就揣测些意味,是谁不信谢燕芳?楚后还是小皇帝? 一时间私下议论纷纷。 邓弈当然知道是谁,他身边的人也知道,他们不用议论这个,议论的是什么时候谢燕芳能拿到。 “中山王这算是助力他了。”小吏说。 邓弈道:“早晚的事,没有中山王,谢大人也会很快如愿。” 陛下无依无靠,又怎会真跟自己的亲舅舅生分,小孩子的脸,小孩子的心,天下最易变。 当初他阻拦过,那女孩儿非要选择去边郡,那就别管别人夺走皇帝。 当然,皇帝亲近谁,跟他没关系,他也不在意,他当太傅,跟小皇帝无关,小皇帝也别想奈何他。 “诏书拟好了,就立刻发出去吧。”邓弈道,“挑选宣旨官,大张旗鼓。” 官吏应声是。 ...... ...... 官员们如何忙碌,萧羽不再在意,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回到后宫寝殿,果然乖乖去歇息。 昨晚他没有睡,谢燕芳跟他讲述了中山王兵马的动向,以及教他怎么说,怎么拟定诏书。 虽然是白日,但他要睡觉,也必须点亮灯火。 自从楚后离开,萧羽独睡就要点亮灯火。 齐公公侍奉萧羽洗漱,给他盖好被褥,轻声说:“陛下安心歇息,不会有事的,边郡有娘娘在,西凉打不过来,京城有太傅和谢大人在,中山王也打不过来。” 萧羽点点头:“朕知道,朕不怕,他们先前就要杀朕,一次不成,二次也不成。” 想起那晚,齐公公犹如做梦,他点点头:“陛下是上天所佑,邪祟难侵。” 萧羽笑了,只不过笑的很短,瞬时就收起来。 “还有,谢大人就在侧殿守着。”齐公公低声说,“中山王筹谋已久,宫中并不是人人可靠,谢大人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 萧羽哦了声,没说话。 齐公公又道:“陛下将令符给谢大人,是非常的好的决定。” 他知道萧羽对谢燕芳疏冷,是怪罪谢燕芳没能救父母和自己。 他没觉得这样不对,皇帝嘛,当然可以对任何人耍脾气,皇亲国戚又如何,都是臣子。 但皇帝也要会审时度势,拿捏人心。 还好,小皇帝不需要他劝说就主动做了。 萧羽说:“他是我舅舅,他离不开朕,他会全心全意保护朕。” 齐公公道:“陛下圣明。” 他说罢放下帐子,刚要退下去,帐内萧羽说“把灯都熄了吧。” 齐公公惊讶又高兴,应声是,招呼太监们把灯都熄灭,带着人退出去。 虽然是白日,放下帐子,视线昏暗,萧羽睁着眼,看着帐顶。 令符给不给又如何,龙威军都挡不住,还不如做个好人。 他伸手从枕头下拿出竹筒,紧紧抱在怀里。 ..... ..... 齐公公来到侧殿,看到谢燕芳倚坐书写。 “大人也歇息一下吧。”他轻声说。 谢燕芳对他一笑:“公公自去歇息,我写完这封信就好。” 齐公公指了指皇帝寝殿,说:“您一来,灯都熄灭了。” 谢燕芳看向那边,轻叹一声:“阿羽受苦了。” 齐公公也叹口气:“只要陛下能平安长大,也不枉这苦一场。” “陛下一定会平安长大。”谢燕芳说。 齐公公不再多说,身为内侍,他不跟皇帝以外的任何人亲近,再叮嘱别太劳累就告退了。 谢燕芳也不留他,也并没有歇息,一直写完几封信才停笔,杜七从外边进来,说:“这样能拖多久?” 谢燕芳笑了笑:“一天都拖不了,萧世子都到这里,哪里还会要脸面。” 他让陛下这样做也不是为了拖延,是为了跟陛下亲近,是为了给这件事火上浇油,是为了让即将到来的对战变得天下皆知。 锣鼓喧天旌旗招展,打破了京城的安宁,民众惊惶不安。 “这是出什么事了?” “无须惊慌。”官府的官差,巡城的卫兵都在跟民众解释,“为了保障京师民众安危,陛下诏中山王来,增兵十万,进可以支援边郡,退能守京城。” 原来如此啊,民众们松口气,还好还好,虽然楚岺不在了,朝廷还是有应对的,增兵了就好,京城加固防守了就好。 为了让更多民众得知这个喜讯,官员们原本十天的路程走了十五天,才与中山王世子的兵马相遇。 除了原本聚集在中山王兵马附近的民众,还有更多的民众闻讯跟来,在漫天荒野中见证中山王世子接圣旨。 当晚荒野里燃起了无数的篝火,官员们带来了皇帝赐的酒肉犒赏将士们,气氛很是热烈。 中山王世子的营帐里却很安静。 萧珣看着眼前的圣旨,抬手扔进火盆中。 “我最恨圣旨。”他说。 ------------ 第七十九章 无阻 圣旨在火盆里燃烧,腾起黑烟,熏得屋子里的人脸如锅底。 安静的营帐里并不是只有萧珣,在他对面还站着三个朝官。 他们知道萧珣来意不善,但还是没想到,萧珣会当面把圣旨烧了。 这是一点脸面也不留,直接就撕破了。 “世子。”为首的朝官厉声喝道,“你大胆!” 萧珣一笑,酒窝深深:“大人,我不大胆,我能来到这里吗?难道在你们眼里,我萧珣胆子很小吗?我来做什么你们心里很清楚,你们来做什么,你们心里也很清楚。” 他伸手指着燃烧的圣旨。 “以为拿着这个东西就能拦住我吗?” 一个朝官沉声道:“萧珣,你们父子果然违背圣训,要行大逆不道之事吗?” 萧珣轻叹一声:“什么叫圣训,什么又叫大逆不道?你们难道忘了,我也姓萧,我父亲也是皇族血统,先帝荒淫无道,教子无方,做出这种有违人伦的恶事,这皇位本就该让与贤能之人,让一小儿坐皇位,让一个出身寒微的小吏,一个外戚掌管朝堂,这才是大逆不道。” “贤能之人会做出你们这样的事?欺负一个丧父丧母继位的稚童?”朝官冷冷说,“贤能之人会以百姓为盾甲威逼朝廷?” 另一个朝官沉声说:“这个圣旨就是顾全你们父子面子,劝你们迷途知返,一切都还来得及。” 萧珣哈哈笑了,铁英更是上前一步,刀对准了这位朝官。 朝官面色微变,但挺直脊背没有后退。 “先别杀他。”萧珣道,“还没到时候。” 铁英收刀退回去。 “欺负稚童。”萧珣轻声说,“我父王当年不也是稚童吗?” 他看着三位官员。 “以百姓为盾甲——不只是我,也是你们啊。” “你们下着圣旨给谁看的?不是我,是为了哄骗民众。” “京营十万大军已经在前方列阵,四面八方十几万郡兵已经围拢,就等我不接圣旨,不听从圣旨,然后以忤逆之罪开战,到时候刀剑无情铁蹄滚滚碾压了民众,就不是你们朝廷的过错。” 说到这里萧珣一笑。 “不过别担心,朝廷的心意我不会让它空付。” “我接了圣旨,听从命令,护卫京城。” “但是,有一句话你们别忘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说罢示意铁英。 “让三位大人歇息吧。” 不待三人有所动作,铁英上前抽刀回刀抬手三下打晕了三人,三人跌倒在地上。 萧珣看也不看踩着三人走了出去。 “诸位,三位大人也会留下来,与我们一同护卫京城。”他走到营地外边,对聚拢围绕的民众宣告,“就算卫将军楚岺不在,西凉也休想踏入我大夏,休想伤我大夏子民一人。” 民众们高声欢呼。 在一片欢呼声中,萧珣对身后的将官道:“明日拔营,分兵四路继续向京城。” 将官应声是。 萧珣再回头看向西北方向,可惜,那女孩儿不能亲眼看到他如何征服京城了。 ...... ...... 深夜的京营兵马未停。 张谷站在营外若有所思。 “头儿。”一个驿兵同伴跑过来,低声问,“事情不对啊。” “当然不对。”张谷瞪了他一眼,“你是傻吗?难道还认为事情很对?” 突然之间京营大批兵马调动,说是朝廷调动中山王与京营一起护卫京城,这种话也就哄哄民众——中山王哪来的兵马,一个诸侯王蓄养了兵马,那就是死罪。 而且如此多的兵马调动到京城外八百里,驿信营都没有接到过消息。 很明显中山王的兵马避开了朝廷的监察。 这些兵马意欲何为,还用猜吗? 那驿兵低声说:“头儿,我说的是,朝廷也不对啊。” 张谷看他:“朝廷目前也只能这样做了,尽力阻止吧,阻止不了——兵马不是都已经布阵在京外了吗。” 各州郡兵马也都候命中,早就做好应对内患的准备了。 “不是。”驿兵急道,“我说的是朝廷至今没有给楚皇后传达消息,这是要瞒着楚皇后啊。” 信报被中山王那边截断了,但朝廷应当恢复啊,皇后还在边郡呢,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楚皇后一声? 张谷道:“楚皇后那边形势也是危急,告诉她又怎样,让她调兵来援助吗?那边郡怎么办?” 驿兵默默一刻,也是这个道理,楚将军不在了,楚后迎战西凉王,不知道怎么心力交瘁呢,京城这边的确是顾不上了。 张谷看向西北方向,道:“希望楚后知道消息后,不要太着急。” 驿兵点点头,又叹口气:“希望老王和二喜能顺利,二喜是第一次去边郡啊,这个乡下小子,什么都不太懂呢。” 张谷低声说:“他年纪小,但在乡下驿站做了很多年了,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而且不太懂反而更好,如今路途关卡重重,最不像驿兵的反而有机会能冲过去。” 虽然朝廷不给楚后传达京城危急的消息,虽然他们也担心这个消息会让楚后心急,但当初楚后以及谢燕来临走之前都叮嘱过,无论京城有什么消息不管朝廷有没有发信,张谷都要及时最快第一时间传达过去。 所以,在察觉形势不对,在宣旨官员出发之前,在驿信断绝的情况下,张谷私下派两个驿兵已经离开了京城了。 目前的形势,一触即发的战事,路途肯定不会顺利。 张谷和驿兵不再说话,带着忧虑和期盼看向西北方向。 年节没有驱散任何寒意,越往西北走,初春的寒风比浓冬还要冷冽。 但再冷的风也冻不住汩汩流出的血。 小兵丁发出闷声的哭,他浑身都在颤抖,恨不得解下身上所有的衣袍来给同伴裹住伤口。 同伴满身都是箭,他要裹伤都无从下手。 当时冲过关卡的时候,同伴将他紧紧护在身前,挡住了身后如雨的箭。 “二喜。”同伴抓住了他的手,“你个乡下人,没见过死伤吗?哭什么哭。” 乡下驿站哪里见过死伤啊,人都不见几个,小兵二喜呜呜两声:“王哥,王哥,你可别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王驿兵骂了一声,但力气不足,没有任何气势。 他深吸几口气,说:“我死不死你别管了,快走,否则人就追上来了,谁都走不了。” 二喜还在胡乱裹伤口,拼命摇头:“我不行我一个人不行。” 老王骂了句脏话:“要被你气死了。”抓住二喜的手,“小子,你听我说,别忘了我们是什么驿兵,我们可是皇后娘娘最信重的,你能来我们这里,你就是行。” 二喜继续摇头:“不是,我来你们这里的时候你们还没被皇后信重,皇后娘娘也不认识我。” 老王气笑了:“那你小子,这次就证明给皇后娘娘看,你非常行!”说罢伸手按住插在心口的用力一按,“快跟我滚!” 伴着这一声喊,一口气断绝,再无声息。 二喜也发出一声叫,用手按住脸大哭,但下一刻,他跌跌撞撞起身,在寒风中冲入密林消失不见。 后来发生的事,二喜都记不太清了。 在梦里他也只是重复以前的日子。 在乡下驿站里蹲着看过往驿兵威风凛凛——当然,在其他人眼里,驿兵都是满面灰尘又苦又累。 要么就是自己也进了京营,当了驿兵,心情无比的欢悦。 还跟着张头儿去逛京城,看到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吃的,还看到了有人游街挨打,男人拿着鞭子抽打那年轻人。 张头儿推他说快去。 去哪里?去前边?可不能,会被鞭子抽到。 他也不想看热闹了,他想回家,他拼命向后退,但张头儿推他,他跌跌撞撞扑过去,那个男人举着鞭子就冲他甩下来—— 二喜大喊一声,双手抱头,疼痛刺骨,有人按住他的手,嘈杂的声音也围住他。 “——醒了。” “活过来了。” “快去告诉皇后。” 皇后?二喜神智渐渐清晰,是了,张头儿让他找皇后,什么事来着?二喜伸手在身上乱摸,信报,信报呢—— 又有人抓住他的手。 “信报我拿到了。”有清澈地女声说,“你放心吧。” 拿到了吗? 真的拿到了吗? 王哥死了!王哥死了!他不行的,他一个人怎么能送到? 看着这驿兵又开始躁动不安,楚昭握着他的手,对医士们说:“让他再休息吧。” 医士们上前灌药,看着这驿兵慢慢沉沉睡去。 “小姐,阿九回来了。”阿乐在门口小声说。 楚昭再看了眼睡去的驿兵,走出来。 谢燕来已经大步走过来,说:“中山郡到京城,驿站都被掌控了。” 说到这里看了眼内室。 “这小子能钻过来,不容易。”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夸别人呢,楚昭看他一眼,然后下一句就听到。 “要是我,不会这么慢。” 楚昭好气又叹气,打断他:“京城那边怎么样?” 谢燕来道:“放心吧,中山王动作再突然,朝廷不也早就戒备着呢。” 可以说从西凉开战那一刻,边郡迎战西凉,朝廷则准备迎战中山王。 虽然中山王的动作手段比预料的还要厉害,突破了兵马围困,截断了消息,杀向了京城,但也朝廷并不就是措手不及。 钟长荣看着沙盘说:“无须担心,京营有十万,其他州郡驻兵最快可以赶过去的有二十万,中山王要想杀进京城没那么容易。” 楚昭沉默不语。 谢燕来撇嘴,道:“不用担心小皇帝,别人信不过,谢燕芳你还信不过?他在京城,谁能攻破京城?”说到这里呵呵一笑,“说不定他一直期待着这一战呢。” 上一次京城动乱,谢燕芳吃了那么大亏,名满天下的公子最后两手空空,这一次,公子势必要挽回颜面。 楚昭道:“我不担心。” 当年萧珣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谢燕芳谋反,还能打得萧珣节节败退,如今谢燕芳守京城,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萧珣想要战胜他更不可能了。 只是—— 那是战事啊。 和西凉对战,毕竟是在边境,人烟稀少。 中山王和朝廷打起来,可是在中原腹地,繁华人间—— 攻城掠地,铁蹄刀剑,场面会多惨烈。 而且还有一个危险—— 楚昭猛地拔高声音喊:“小曼。” 外边没有人应声是,楚昭也没有再喊,不多时,小曼不情不愿地进来了。 “干什么?”她没好气,头扭着问。 “京城和这边的驿信被切断了。”楚昭说。 小曼呵了声:“你们官家兵马这么没用啊。” 钟长荣对她怒目而视,谢燕来倒是应和一声“的确是没啥用。”。 楚昭不为这些话在意,道:“我想请你们联系上京城。” 小曼扭头看着一旁不说话。 钟长荣冷声说:“不用别人,我们再打通就是,又不是没人手。” 楚昭对钟长荣道:“我们的人手自然也要做事,不过,有些事小曼他们做起来更厉害。”她说着低头沉思一刻,提笔写了一张短信,还拿出凤玺盖上,装好递给小曼,“其他的事先不管,把这个信交给楚棠。” 小曼虽然扭着头,也不说话,但伸手抓过信转身走了。 钟长荣不去理会这个小丫头,问楚昭:“你担心大老爷一家有危险?” 不会吧,楚岚一家都在京城,京城无忧的话,他们能有什么事? 一旁的谢燕来哦哦两声。 “正义之师。”他说,看着楚昭挑眉一笑,“你惨喽。” ------------ 第八十章 有托 正义之师?钟长荣还有些糊涂,什么意思? “钟叔。”楚昭对他解释,“当时我救了萧羽,是因为萧珣来说动伯父杀萧羽,现在中山王父子打着护卫京城名义去威逼朝廷,民众们被蒙蔽,如果朝廷要告天下中山王父子狼子野心,你说,谁是最合适最有利的人证?” 钟长荣脸瞬时白了。 “谁知道这件事?”他说。 楚昭道:“我跟谢三公子说过。” 旁边谢燕来嗤一声。 楚昭没理会他,对钟长荣道:“虽然我没有跟邓弈说,但邓大人应该猜的到。” 钟长荣喃喃:“那完了,这两个家伙都不是好相与的,一定会把这件事公布于众。” “他们如果这样做,我也能理解。”楚昭说,“因为目前局势下,这是最明智的选择,而且,这也是事实,怪不得别人。” 钟长荣长叹一声:“这件事跟小姐将军你们无关啊。” 真该把楚岚一家送来边郡,他亲自盯着,这辈子都不会让他们再接触到外人,就此与世隔绝。 楚昭摇头:“伯父和我们是一家人,就算我们自己分开,世人也不会把我们分开。” “别急。”钟长荣又道,围着沙盘转,该死,他能排兵布阵杀敌,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事,“大老爷可以说是萧珣胁迫,他急中生智跟萧珣周旋,然后让你救护小殿下。” 这不就可以了,既可以证明萧珣谋害皇帝,楚氏也依旧是救护皇帝的功臣。 “别人不会信的。”楚昭说,“就算现在信了,将来也会让它变成各种流言。” 人言可畏啊,人心也很可怕啊,尤其小姐是皇后,将军也不在了,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欺负小姐,钟长荣看着沙盘,神情恼火又无奈。 小姐怎么这么倒霉啊。 “我这就回京城去。”楚昭说。 钟长荣一怔,旋即大喜:“对,没错,我都糊涂了,小姐,你立刻马上回去,带着兵马,解救京城之危,把中山王父子斩杀。” 此大功,足矣抵消一切流言蜚语。 既然说走,就事不宜迟。 钟长荣立刻去安排兵马。 “不要带太多,除了老白丁大锤之外再补一百人足够。”楚昭说,“州郡京营兵马足够,我此时回去不是增援兵马,而是我人到增援士气。” 钟长荣明白,又是担心又是不舍:“阿昭以后就靠自己了。” 楚昭一笑:“钟叔以后也是只能靠自己了,不过我父亲的灵柩在这里,你打了败仗可以去他墓前偷偷哭。” 钟长荣被逗笑了。 楚昭又拉住他低声说:“这次谢燕来也留在这里——” 钟长荣眉头一挑:“我不用他——” “钟叔你带带他,历练他,让他变得更厉害。”楚昭截住他的话,诚恳说,“他年纪小,作战经验不足,钟叔你把他教出来,将来我用着更放心。” 说到这里轻叹一声。 “我可用的人并不多。” 钟长荣将反对的话咽回去,是啊,他不能意气用事,将军不在了,小姐是皇后,没有显赫门厅家族可靠,就需要用一切可用的人。 “小姐你放心吧。”他郑重说,握着拳用力攥了攥,看着站在一旁用手拨弄沙盘的谢燕来,“他就是块废铁,我也把他练成一把宝刀。” 楚昭又笑:“他年纪小,钟叔你也别太欺负他,他从小到大挺苦的——” 他还没练呢,钟长荣心里不是滋味,不想再跟小姐说这个话题:“我去准备人马了。”说罢走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楚昭和谢燕来。 楚昭笑眯眯转身,唤:“谢都尉。” 谢燕来从沙盘前起身,懒懒说:“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臣定不领命。” 楚昭哈哈笑了,走到他身前,郑重一礼:“谢谢你送我来见我父亲,我此生无憾,接下来请你留在边郡,对战西凉,守护大夏安稳,也守护我父亲心血。” 谢燕来挑眉:“你不是此生无憾了吗?还筹划接下来干什么?” 楚昭再次笑,也学他挑挑眉:“为了来生无憾。” 的确,她重生以后,最大的心愿就是见爹爹,让爹爹走得安心,这一世她不仅见到了爹爹,还当了皇后,见到了母亲,能领兵打仗,心愿已经大大地满足了。 但萧珣气焰依旧盛,朝堂依旧不安稳,她得到的随时都能失去,为了不让下一世再有遗憾,她还要做很多事。 “阿九,我父亲不在了,目前还好,但边军人事必然要有动荡。”楚昭接着说,“钟叔一人压不住,我也无其他人可托,就只能托付你——” 她说着郑重一礼。 她说的意思,谢燕来明白,边军之势很诱人,先前就有无数人争抢,尤其是这几年三皇子和太子相争,赵氏杨氏贪权,除了楚岺守着落城铁桶一般无人能插手,其他五路大将军都各有依附,军中也鱼龙混杂。 别说赵氏杨氏,谢氏也必然有所安排,详细的事他不知道,但比如他,不就被安排在驿兵中,亲自来了一趟边郡,还给楚岺送信。 就在楚昭当了皇后,皇帝表明托孤之意后,有西凉兵潜入上郡作恶,朝廷就要追究楚岺之过,提出任命新主帅。 只不过后来因为楚昭亲自前来领军压阵,以皇后之威接替了楚岺,暂时无人能取代。 但楚昭是皇后,她不可能永远坐镇军中。 就如同先前在皇城一样,钟长荣离开,她就将龙威军交给他。 先前皇城龙威军数目再多,也不过数百人。 现在边军可是足有十万—— 谢燕来看着眼前的女孩儿,道:“楚昭,其实我也是其他人。” 楚昭看着他,笑了笑:“你这个其他人或许好过其他其他人。” 梁氏父子已经开始军功加身,中山王开始举兵,邓弈稳坐太傅,谢燕芳安扶幼帝,这些其他人的行为做派,她都见识过,唯有这个谢燕来她没有见过。 “你不是也说了吗?”楚昭挑眉,“我楚昭不会总是走霉运的。” 谢燕来哦了声:“但我谢燕来可是一直走霉运的。”说罢甩手而去。 虽然话不好听,还是同意了,楚昭笑了,在后说:“那也没事啊,就算一直走霉运,但不是还一直走下来了嘛。” 门帘放下,隔绝了里外,只听得外边谢燕来呸了声。 楚昭自己笑了一会儿,再看沙盘,原本只有边郡这边密密麻麻排兵布阵,现在京城附近也兵马聚拢,在密密麻麻的城池中格外刺目。 脚步声重重响,有人掀起厚重的帘子进来了,看到楚昭站在沙盘前出神,她又重重咳嗽一声。 楚昭这才抬起头,问:“小曼,什么事?” 小曼扭过头:“你要回京城了吗?要跟中山王兵马打了吗?我们,也跟你去吧。”说到这里又哼了声,“看你们兵马也不怎么好用。” 最后这一句话是她自己加上的吧,楚昭笑了笑摇头:“不用,你们不用跟我去。” 小曼或许是没想到会被拒绝,转过头来看着她:“喂,等你到了那边后悔了,再让丁大锤吹破哨子也没人帮忙啊。” 楚昭笑,道:“真不用,这次你们不用跟我行军打仗,因为那边兵马足够用了,不过,这次你们要帮我的是传递消息,而且——” 她走过来,看着小曼低声说。 “我这一去胜败,关键就在你们。” 在他们什么?传递消息吗?小曼皱眉,哪有靠传递消息就能打胜仗的,土匪都知道,占山头都是真刀真枪血肉堆出来的。 楚昭已经对她附耳低语,说完了拍拍她胳膊:“去跟她说吧。” 小曼躲开她的手,哼了声转身大步而去。 噔噔走了一段,小曼又回过神,什么叫跟她说去吧? “小曼。”前方有声音唤。 小曼抬起头看到木棉红在不远处营帐后招手,她忙跑过去。 “她怎么说?”木棉红问。 听到这句话,小曼好气又好笑,楚昭说去跟她说,姑姑又问她怎么说,两个人明明都在军中,但谁也不见谁,楚昭也心知肚明她说的话都是谁说的—— “她直接跟你说话会死啊。”小曼忍不住抱怨。 木棉红拍抚她的胳膊,笑道:“不方便嘛,这个时候,不要让她烦心了。” 小曼叹口气,看着木棉红眼中的期盼,有些不忍心。 “她说不用我们去。”她说。 木棉红眼中的光瞬时一暗。 小曼忙道:“不过,姑姑,她说她的胜败全靠我们了。” 木棉红眼里的光又亮起来,牵着小曼的手,说:“这样啊,你告诉我她有什么安排?” 小曼哼了声,乖乖地被木棉红牵着向营帐中去了。 ……. …….. 出行很快,从白天决定走,日暮降临的时候,楚昭已经骑马驶出了中军大营,前方是老白率领的兵马,后方是丁大锤,左右则是阿乐和小曼。 虽然没有让木棉红的人马跟随,但小曼是坚持要跟着的,楚昭也没有再拒绝。 路上的兵马见到她都纷纷施礼,也并不惊讶,楚皇后经常这样,能率兵巡查,也能率兵上阵杀敌。 中山王围京城的消息并没有宣布。 楚昭回头望去,可以看到钟叔的身影,为了不引起猜测,他没能送出大营。 至于谢燕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楚昭收回视线,扬鞭催马,并没有注意到营地左边的高丘上,年轻的小将独立凝望。 ------------ 第八十一章 难逃 梁蔷在伤兵营得到消息的时候,赶过来连楚昭的背影都没看到。 他站在军营外怔怔。 “梁军侯。”路过的兵士跟他打招呼。 梁蔷作为左翼先锋营唯一幸存者,又在生死关头拒绝投降差点被砍掉左臂,已经在军营传遍了,军中最敬佩勇士,如今几乎人人都知道梁蔷。 “梁军侯,你有什么事?”还有兵将主动问,“需要我帮忙吗?” 梁蔷回过神摇摇头,对兵将一笑:“我只是养伤太闷了,总想回军中。” 兵将们看他的眼神更敬佩了。 “军侯你好好养伤,养好了再来。”“别急,到时候你一出现,西凉兵就望风而逃了。” 大家纷纷说笑宽慰。 梁蔷与他们说一笑一刻,告辞,转过身脸上的笑就不见了,骑上马来到伤兵营。 “梁军侯。”守卫唤道,“你父亲来看你了。” 父亲!梁蔷阴沉的脸浮现笑容,加快脚步向内冲去,自从出事后,父亲一直没来过,毕竟这次先锋营全军覆没,左翼军有过失职罪,一直在清查。 梁籍坐在营帐里,正在看沙盘,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儿子跑进来,他忙站起来,视线先落在梁蔷的胳膊上。 “爹,我没事。”梁蔷笑道。 梁籍走过来,伸手小心的握着梁蔷的胳膊:“我听说了,伤口很深,几乎要断了。” “但没断,再养几个月就恢复如初了。”梁蔷笑道,说着就晃动胳膊,“现在就能——” 梁籍忙按住他,呵斥:“不要逞强,英雄不是这样当的。” 英雄.....他这个英雄是怎么样来得他自己清楚,梁蔷神情沉寂,攥了攥手,也许他应该告诉父亲—— 梁籍看到儿子神情变化,再看儿子年轻的脸,比起当劳役时还黑瘦憔悴,更别提当年的京城贵公子——他这个当父亲的印象都模糊了。 英雄,如果能过的平安顺遂,谁想当英雄。 “阿蔷。”梁籍轻轻拍抚儿子的肩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将来有好日子等着你,父亲以你为荣,梁氏以你为荣。” 父亲以他为荣,梁蔷将要说的话咽回去,他怎能让父亲失望,不止是失望,只怕要担惊受怕,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父亲,我这不算什么,一人之力成英雄,父亲才是成就英雄的人,指挥得当,一人可以成就无数英雄。” 他算什么指挥得当,那都不是他指挥的,梁籍心想,最初他身边只有一个亲随,后来得了功赏,升了官,身边就配备幕僚,幕僚越多,他指挥越得当,官职就越高,然后就幕僚助手更多,出谋划策就更厉害——总之这里厉害跟他越来越没关系,梁籍眼神微黯,也许他应该告诉儿子—— “父亲,梁氏不是以我为荣,是以你为荣。”梁蔷郑重说,握着父亲的胳膊,“而且,正因为有父亲在,我在军中才更安心。” 是啊,征战危险,生死难料,有功也有罪,比如这次左翼先锋军只有儿子一人侥幸得生,其他人死了也要被罚,梁蔷这次的功劳上报也是极其不易,收到了质疑和阻拦,是他——身边的幕僚们打通了关系,才得来了封赏。 如果让梁蔷知道他其实并不是才智出众指挥得当,甚至还受制于人,必然担惊受怕,别说英勇了,上战场都分心,太危险了。 那他们父子就什么都完了。 “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梁籍咽下要说的话,“你我父子齐心协力,再接再厉吧,还有如今形势很不好。”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看了看四周,低声说。 “中山王的兵马已经围住京城了,朝廷和中山王已经打起来了。” “原来如此。”梁蔷脱口说,“怪不得她走了——” 梁籍愣了下:“谁?” “我是谁军中有兵马调动。”梁蔷含糊说。 梁籍道:“边军这边不会调动太多兵马,西凉王还没解决呢。” 所以这才是中山王的机会。 大夏这次真是内忧外患。 看着父亲蹙眉,梁蔷笑了:“父亲不用担心,胜败如何,跟咱们都没有关系,我们杀敌守护大夏,不管谁当皇帝,都要敬重我们,也离不开我们。” 所以必须当英雄,必须做人上人,必须掌握权势,必须不能再像伯父那样,被人弃之如敝屐。 梁籍借着来主帅大营公务来看看梁蔷,如今公务繁忙,他也不能久留,说过几句话便离开。 梁蔷站在外边目送父亲,父亲的身影看不到了,还久久不动,直到身后传来唤声。 “梁军侯。” 梁蔷回过头,见一个兵士捧着药走来。 “该吃药了。”他说。 这是专门照看他的军医,梁蔷看着他,没说话,也不接药碗。 军医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军侯,怎么了?”又忙道,“这是专门为军侯配的药,养气血,好的更快,你不信,我替你尝一口。” 他说着端起碗就要喝,梁蔷笑了,抬手制止。 “我信你——们。”他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军医点头:“军侯多休息。”说罢转身就要走。 梁蔷唤住他。 军医回过身等候他吩咐,梁蔷慢慢走过来。 “告诉你们主人。”他说,“我梁蔷留着胳膊,也不影响咱们之间交易吧?难道只有独臂英雄,你们主人才敢要?”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但军医看着他,并没有惊恐或者不解,垂目道:“军侯请稍后,待我请示。”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 这一次梁蔷没有再唤住他,看着这军医的背影,心中滋味复杂,他就知道,他逃不开这张网。 网已经张开,鸟雀怎能飞出去。 这天下凡尘就是一张大网,那他就要做网中飞得最高的鸟雀。 ...... ...... 年节一过,寒风刮了几天,路边的柳树上忽然冒出了绿芽,树梢上的鸟雀也成群,叽叽喳喳叫嚣着春天来了。 但如同年节被大家忘记一样,春意也无人察觉。 看似繁华热闹的街市上,行走的人们脚步不再悠闲,匆匆忙忙,茶馆酒肆中坐着的人们也不再是专心品尝美酒佳肴,而是交头接耳。 “你们打算怎么办?” “走是不能走的,一大家子多少人。” “不能走,四周都被围住了,要说安全还是京城最安全。” “倒也是,我看到好些人家把乡下的家人都接进来了。” “真是没想到,难道真要打?” “怎么没想到?先帝出事之后就想到了,一直等到今天。” 啪地一声,齐乐云将花窗关上,挡住了旁边的窃窃私语。 “我爹说了,一直等到今天,趁着西凉动兵边境不稳才来逼宫,中山王委实无耻。”她说。 小花厅内女孩儿团坐,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了谈诗论道,唯有眉头紧蹙。 虽然朝廷宣旨说让中山王来护卫京城,但除了一开始大家有些发懵没反应过来,此时此刻都已经回过神了——王爷蓄养私兵,又向京城来,到底是护卫京城还是逼宫,史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呢。 “阿棠,这件事朝廷到底怎么打算?”齐乐云又问。 楚棠似乎在出神,被唤了名字才看过来,无奈说:“我也不知道啊,皇后不在,我连皇城都进不去,朝廷大事也不会跟我商量。” 那倒也是,女孩儿们点点头。 “不过不用担心,有一件事我倒是知道。”楚棠又道,“自从西凉开战后,我叔父不要任何援兵,就是说了要防备有人乘机兴风作浪,当初西凉兵潜入上郡,阿昭她自己去援助,为的就是不动用边郡外任何兵马,所以朝廷早有足够的兵马备战,大家放心,京城不会有事的。” 女孩儿们神情感叹。 “楚将军和楚皇后坚定如此,京城一定会没事的。”齐乐云说。 如今形势紧张,女孩儿们短暂相聚交换了消息,便散了。 齐乐云和楚棠一起坐车回来,楚棠进了楚宅,她则进了楚园。 看着收拾行李的家人,齐乐云恼火说:“怕什么啊,我们不会有事的,在这住着吧,这里是皇后家,最安全了。” 齐老爷道:“我们的确不会有事,甚至京城被攻破了,我们也不会有事。”他看着女儿,神情复杂,“但住在皇后家里,就会有事了。” 这话什么意思?齐乐云愕然不解。 ……. ……. “这封信——” 太傅殿内,谢燕芳将一封信放下来。 邓弈看到封面上中山王印信,以及萧珣的名字。 “这是中山王世子写给权贵世家的信。”谢燕芳含笑说。 邓弈没有拿起信打开看,只问:“他要劝说大家助他逼宫吗?” 谢燕芳将信打开,摇头:“倒不是,萧世子只是坦诚说自己要逼宫。” 他看着信上的内容。 “世子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恶事恶名也是他一人承担,但他会保证世家的安全,一旦兵戈相见,不会泄愤于世家权贵。” 邓弈笑道:“所以就可以泄愤于平民百姓?他知不知道战火会让多少城池民众丧生?一句恶名恶事他承担还很委屈。” “他当然知道啊。”谢燕芳道,“所以他会让朝廷来分担。” “他们已经到了京营防线。”邓弈沉声说,“再前行就是无诏动兵,意图谋反,诛杀无赦。” “他抓了三位宣旨大人,宣称三位大人为主将。”谢燕芳说,“不出意外的话,他马上就要杀掉三位大人,说三人蛮横乱军,然后他要来京城谢罪,要亲见陛下——” 他看着邓弈。 “到时候谁对谁错,民众难分。” 邓弈淡淡说:“民众没有那么蠢,你以为他们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只是——” “只是自欺欺人,自我逃避,自我安慰,粉饰太平。”谢燕芳接过他的话说,“但为了逃避危险,民众就能颠倒黑白,还有这些世家——” 谢燕芳将信放在桌上上,手指敲了敲。 “这封信看起来不是在说服他们,萧珣不让他们做什么,但此时此刻,权贵世家什么都不做,就是倒向了中山王!” 邓弈垂目看着桌上的信,问:“谢大人的意思是要坐实中山王谋逆?” “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下知道,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谢燕芳道,“也别想自欺欺人,还有这些世家,什么都不做,接到萧珣的信不举不报不愤不慨就是同罪,只有这样,这一战打起来,才是正义,才能无后顾之忧,也才能让天下人臣服,阿羽的帝王之位从此无人敢质疑。” 邓弈抬起头,问:“那怎么样坐实中山王谋逆?” 谢燕芳看着他,问:“萧珣给太傅的信,写了什么?” …… …… “说了半天,谢大人原来是要我来坐实中山王谋逆。”邓弈笑了笑,靠回座椅上,看着谢燕芳,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我想,谢大人其实要问的不是此时萧世子给我的信,而是以前,京城兵变时候,给我的信是什么吧?不,或许还有更早以前,比如我是怎么跟中山王勾结的信件吧?” 邓弈不是傻子,当然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谁来揭证中山王父子狼子野心。 让他邓弈来揭示? 中山王父子很早以前,便与邓弈勾结,中山王有不轨之心,那他邓弈是什么心? “三公子,是不是正义之师,出师有没有名,皇帝在意,我不在意。”邓弈说,“甚至此战是胜是败,我邓弈也能不在意。” 这话说得真是不堪入目,身为一朝太傅,竟然说不在意朝廷此战胜败。 “没错,我邓弈就是这样的小人。”邓弈冷冷说,“礼义廉耻我都不在意,我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你就别想用声名绑缚我,算计我。” 他看着谢燕芳又一笑。 “三公子,你也不是为了朝廷师出有名,只不过借机要挟我罢了。” “真要为了师出有名,你应该找你的外甥媳妇。” “你知道我跟中山王有旧,难道不知道楚皇后为什么带着小殿下离开楚家?” 当初楚昭护着萧羽杀入皇城见皇帝,之后便被先帝赐太子,接着登基,人人都知道萧羽被托付楚家,是因为楚岺深受皇帝信重藏着一支私兵,其他的事也没有人再细究。 比如藏着一支私兵的楚氏那么可靠,为什么楚昭会带着萧羽从楚家离开? 还是杀出来的。 为什么楚岚从此后病困家宅,楚氏作为后族,只有楚棠一个小女孩儿抛头露面? 那女孩儿没有跟他说过,他也不去追问,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谢燕芳肯定知道。 谢燕芳神情温和,道:“因为要想让楚家的事不牵连皇后,必须把太傅您也一起拉下水。” ------------ 第八十二章 先行 “中山王父子恶行,必须昭告天下,否则难以抚慰亡者,难以激励生者,但此举也会伤害楚皇后声名。” “为了不让楚皇后有损,请太傅将中山王与你结交的旧事也昭告天下,揭示中山王父子的狠毒,也证明楚皇后的英勇果断。” 如果他不站出来,就是他让皇后声名有损了吗? 邓弈冷嘲:“谢燕芳,你少扯这么多,你要把楚岚的旧事翻出来说,是你威胁到楚昭的声名,扯上我做什么?你要欺负那女孩儿自去,但我可没那么好欺负。” 欺负啊,谢燕芳点点头,轻叹一声:“是,这样做是我在欺负她,为了避免给她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我只能来欺负你。” 邓弈看着谢燕芳,觉得很好笑:“你这样的人,楚小姐是该恨你呢还是感谢你?” 谢燕芳微微一笑,道:“有我这样的人,楚小姐会很感谢太傅你。” 说罢转身而去。 邓弈靠着椅背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回避在角落里的小吏上前,低声道:“太傅,真要指证中山王谋逆之罪了?” “此战不可避免了。”邓弈说,“民众伤亡惨重的罪孽只能中山王父子承担。” “那就让楚岚一个人就行了,本来就是他干的。”小吏道,“就是皇后在,此时此刻也只能大义灭亲。” 那女孩儿此时此刻在这里的话,会将自己伯父推出来吗?邓弈想了想,觉得会,又觉得不会,这个女孩儿有些猜不透。 “您可别听谢燕芳的,不能出面。”小吏急道,“皇后声名有损了,不过是关在宫廷里养起来,您要是被人揪住这旧事,将来翻出来就能断了前程。” 将来,指的是皇帝长大,亲征以后,太傅不再监国,没有了玉玺,君要臣死,臣能如何? “谢燕芳真够无耻的,这是要一箭双雕,从此后,只有他们谢氏清清白白。” 这个道理邓弈当然知道,但—— “相比于其他人,楚小姐当皇后,对我有百利无一害。”邓弈说,“我必须维护她,我们两个就算有污名,但只要我们都在,两人齐心,他谢氏就别想过好日子。” 如果他舍弃楚昭不顾,那才是被谢氏一箭双雕。 那女孩儿先前就说过了,她很大方,她是能拿出所有回报的人。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请一顿饭的女孩儿了,她父亲虽然不在了,她自己也拿下了边军,有战功,威名也传遍天下。 他将先前拿出来的那封信拆开。 萧珣的确也给他写信了,信很简单,只一句话。 “太傅,开门否?” 邓弈都有些记不清萧珣长什么样了,但这一句话就能勾勒出一个高高在上宗室子弟的模样。 这宗室子弟看起来彬彬有礼温润和气,但实际上世人皆不入他们的眼。 邓弈手一扬,信扔进火盆里,腾腾化为灰烬。 “要我开门。”他说,“先前你不配,现在依旧不配。” 他看向小吏。 “安排一下,今晚我去见见楚岚。” 小吏应声是。 …… …… 夜幕降临的时候,齐乐云睡不着,父亲今天说的话奇奇怪怪,问又不肯说,只催着说立刻搬走,家里人收拾行李收拾到了半夜,叮叮当当吵得没法睡。 什么叫大家都没事,皇后有事? 是说楚昭会带兵来援助京城,打仗有危险吗? 楚昭不会有危险的,她连西凉人都敢打。 不过的确好辛苦,西凉人要打,中山王也要打,这大概就是皇后的职责,齐乐云又同情,不过缓解了担心,迷迷糊糊要睡去,刚闭上眼,外边又传来嘈杂,似乎有很多人闯进来。 有人在喊,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哭,火光跳跃。 齐乐云一瞬间想到那时的皇子乱。 难道,又—— 现在也没有其他的皇子了。 中山王打进来了? 齐乐云急急爬起来,还没喊人,就听婢女们惊叫,脚步杂乱有一群人冲进来。 这是一群黑甲卫士,手中握着兵器。 齐乐云也吓得大叫一声。 这些黑甲卫士进门后倒也不杀人,只是四散翻找,箱子柜子都被倒出来,不过散落一地得钱财珠宝他们并不理会,很快退回对门口站着得官吏摇头“没有。” 齐母抱着齐乐云,齐父对这官吏再三道:“真没有,虽然住在这里,但从没跟那边有来往,真是不知道啊。” 到底找什么?齐乐云惊慌又不解。 “你今天见过楚棠?”那官吏看向齐乐云,问,“她有没有说去哪里?” 楚棠?是在找楚棠?齐乐云怔怔,齐母急催促:“快说,不要隐瞒,出大事了。” “见过啊,一起出去玩,然后和她一起回来,她就回家了啊,我还是亲眼看着她进门的。”齐乐云说,又忍不住问,“她怎么了?” 官吏没有回答她,大概知道问不出什么,转身走了,黑甲卫们也呼啦啦都离开了。 齐乐云看着满地狼藉惊恐的家人,急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京城被攻陷了吗?” 这些人是来抓皇后家人的? 齐父神情复杂,说:“京城还没攻陷,楚棠一家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齐乐云惊讶又不解:“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齐母拧她胳膊:“傻儿,是一家人都跑了!” ……. ……. “四邻毫无察觉,楚岚夫妇从不出门,一直养病,楚棠今天还跟女孩儿们出门游玩。”官吏对邓弈回禀。 没有任何异样。 邓弈站在大殿内,夜色正在褪去,光影昏昏,他忽地笑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他说,“我们念头刚起,楚氏就已经跑了。” 官吏有些恼火:“大人,她们一定是藏在某个世家那里,这时候他们不会跑出去的。” 外边都要打起来了,身为皇后族人,跑出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邓弈点点头,道:“去,一家一户搜,不用掩饰,告诉大家,楚氏做贼心虚,畏罪潜逃,谁要是包庇他们,同党论罪。” 人跑了,罪跑不了。 官吏应声是,转身大步而去。 邓弈站在殿内沉默,楚岚一家怎么跑的这么及时?自从楚昭不在,楚岚一家就跟宫廷隔绝,哪里得来的消息? 审时度势这么厉害吗?楚岚一家可没有这样的人。 该不会是楚昭告诉他们的吧? 邓弈冒出一个念头。 但先有中山王截断消息,又有朝廷刻意隐瞒消息,她怎么知道?又怎么把消息送进来? 不管怎样,谢三公子的筹划瞬时就被打乱了,邓弈忽的笑了,唤人。 “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谢三公子。” ...... ...... 不用邓弈说,谢燕芳已经知道了。 “怎么就跑了?”杜七惊讶又愤怒,“做贼心虚吗?” 谢燕芳不惊不怒,笑了笑道:“楚岚一家的确是一直做贼心虚。” 其实他们跑了,谢燕芳不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有人肯帮她们逃走,肯将她们收留藏起来。” 蔡伯进来了,拿着一张纸上,说:“昨天有五家人出城,有说是去乡下祖宅,有说去游玩,有车有马,这是名单。” 谢燕芳接过看,道:“还都是名门望族,按理说这些人家看都不会正眼看楚岚一家。” “因为楚昭是皇后。”杜七说。 谢燕芳摇摇头:“也不仅仅是因为皇后这个身份。” 历来当皇后的人很多,后族也各有煊赫,但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并不一定必须讨好畏惧。 更何况楚氏门庭单薄。 他们肯伸手相助,是因为楚昭这个人。 这个女孩儿先前夺来皇后之位,如今也夺来了人心。 谢燕芳垂目。 “查是哪一家,我亲自去拜访。” …… ……. 马车里摇摇晃晃,木板缝隙从昏暗一片到透出光亮,不知道又晃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木板一块块被卸去,一个女孩儿的面容也呈现在眼前。 她敲了敲车板,看着躺在其内的一家三口。 “阿棠,出来吧。” 楚棠最先起身爬出来,这是一辆宽大的运货马车,夹层上摆着的家具物什都被卸下来。 “阿江谢谢你。”楚棠施礼。 周江道:“别客气,也不用谢我,我祖父不同意我也帮不了你。” 楚棠扶着楚岚和蒋氏出来,楚岚似是许久未见日光和人很不适应,用袖子遮住头脸。 说话间又有几辆车马驶进来,车厢里钻出来老老少少,热热闹闹地站在楚棠一家人身后。 看到这些人,周江有些无奈。 “阿棠,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仗义。”她说,“自己跑也不忘带上家里的仆从。” 还带了这么多,足足有二十人,上到老仆妇,下到十岁的小厮。 楚棠轻叹:“我怎能自顾离去,留下他们代罪。” 周江心想,留下仆从们也不会代罪啊,最多抓起来关起来等候发卖——不过是换个主人罢了。 不过她做事从不多问。 “你们快去歇息,有最新的消息我会告诉你们,这是我祖母的私产,我家里人知道的也不多。” 楚棠再次道谢,和蒋氏搀扶着楚岚在仆从的拥护下向后而去。 “阿棠,多亏你跟这些小姐们交好,才能让她们帮我们。”蒋氏说,伸手擦泪,犹自惊魂未定。 其实女儿说的话她都还不太明白,不过也大概明白了,总之是享受不了皇后的威风,反而要受牵连。 “我早就知道要受你二叔他们一家的累害。” 楚棠听着母亲的话,想着这一次,的确不止是周江一家帮忙,为了迷惑视线,这一天好几个人家都车马出城。 但能说动这些人家帮忙,可不是因为她跟这些家的小姐们交好——当然,她楚棠也是有功劳的。 至少她早有准备,家里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所以才能接到消息立刻就走。 虽然早有准备,但小兔半夜把她叫醒,递过来纸条,打开看到楚昭写的内容“中山王杀来,朝廷会翻出旧账罪证,危险。”她吓得差点晕过去。 楚棠伸手按着心口。 现在还噗通乱跳。 危险来得也太快了。 该怎么办? 还好楚昭的信上写了几个世家的名字,让她立刻去求相助,躲起来,这张便条上,签着楚昭的名字,盖上了皇后凤印。 楚棠当夜就让小兔带着她翻出门,按照楚昭写的名字让小兔翻进这些人家门,把当家人从睡梦中喊起来。 这些当家人虽然年纪都不小了,但并没有吓晕过去,看到便条,也都不问旧账罪证是什么事,沉思一刻就答应了。 楚棠再次按了按心口,那一夜她坐在那些老太爷老夫人的房间里,比被叫醒的人还心惊肉跳。 虽然这些也是她常游走拜访过的人家,但那都是跟女孩儿们一起玩,除了在皇后宴席上见过一次,其他时候并没有来往。 她知道,那一刻坐在这些老太爷老夫人面前的,不是她,而是楚昭。 楚昭人虽然不在,但依旧能站到这些世家面前。 还能请到他们的帮助。 楚棠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安抚父亲母亲:“现在不要多说了,先安稳躲起来。” 在房间安置了父亲母亲,又让仆从们看好,楚棠走出来唤小兔。 小兔蹲在墙头上向远处张望,闻言跳下来。 “你给她送出消息说我们已经躲起来了吗?”楚棠低声问,“她再写信来了吗?有什么新消息吗?” 小兔道:“我们出城的时候就送出去了。”又道,“小曼姐那边没新消息,不过有其他新消息。” 楚棠问:“什么?” 小兔兴奋说:“打起来了,那个中山王世子砍掉了朝廷三个官的头。” …… ……. 与此同时,谢燕芳也接到了这个消息,就在和周老太爷对弈的时候。 当杜七从身边低语站开后,谢燕芳也立刻告诉了周老太爷。 “这就叫图穷匕见。”周老太爷说,落下一个棋子。 谢燕芳摇头:“他的意图早已经人人皆知了,现在这是,将军。” 随着说话落下棋子。 周老太爷忙看棋盘,神情着恼:“你小子围棋比不过我,象棋倒是藏着一手。” 谢燕芳笑道:“其实我围棋也还可以,拼尽全力,也能赢老太爷你,只不过现在,心有所系,做事也不敢再冒险,我如今能拼尽全力就是想要我姐姐留下的,亲眼目睹自己父母惨死,一夜之间懵懂从顽童变成大夏帝王的孩子,稳稳长成,邪祟难侵。” 他说罢抬手一礼。 “中山王父子曾将刀落在了萧羽的脖子上,楚岚便是见证,请老太爷助陛下,对世人揭示真相。” 周老太爷看着他,起身还礼。 “谢打人。”他说,“我与你一样,坚信陛下大难不死,邪祟难侵,中山王父子的狼子野心,世人也早已经看清楚了。” 不待谢燕芳再说话,他上前一步,将棋盘重重一拍。 “至于楚岚此贼,待抓住中山王父子,他死罪难逃。” 所以,没有抓住中山王父子之前,楚岚此贼他是不会交出来了,谢燕芳看着周老太爷,花厅门外脚步杂乱,一群群黑甲卫聚集来。 为首的兵士道:“都搜过了,没有。” 谢燕芳对周老太爷道:“多有得罪,那我们再去找找您家其他地方。” 周老太爷和气一笑:“谢大人自便。” ------------ 第八十三章 她路 凶神恶煞的兵卫和温润有礼的谢三公子离开了,受惊的周家诸人涌来。 “太爷,出什么事了?”有人茫然不知。 “太爷,那封信就不该收。邓弈谢燕芳手眼遍布,肯定被他们发现了,是要说我们跟中山王同谋吧?”有人一知半解。 “我怎么听到说是要抓皇后家的人,怎么楚岺刚死,就要废后了?”有人耳聪目明有新揣测。 乱乱哄哄吵吵闹闹,周老太爷摆手:“都给我住口。” 但身为家长知道不说不能让家人们安心,毕竟这么多年了,就连三皇子闹乱的时候,也没有兵士冲进周家。 王朝崩坏了。 “中山王兵马逼近京城,就在适才中山王世子以插手军事,胡乱指挥,有损军心的名义,斩杀了三位宣旨大臣,然后他要来京城亲自见皇帝请罪——这当然是借口。”周老太爷说,“但这借口冠冕堂皇,民众本就惶惶不安,都信了,朝廷现在很棘手啊。” 那倒也是,家人们点头,其实如果形势到了,他们也能相信。 这种话就不能说出来了。 “所以呢?又关皇后什么事?”大家急问。 周老太爷道:“楚皇后的叔父楚岚,曾与中山王世子有过谋划,所以朝廷要他出面指证中山王父子谋逆。” 中山王父子谋逆之心,他们都看出来了,但楚岚牵涉其中还是让大家震惊,也瞬时猜到了那一夜事情的真相——先帝所说的,楚氏女救护小殿下,原来是从自己叔父和中山王手中救出来的啊。 “怪不得楚昭当了皇后,楚岚夫妇从未出现。” “说是养病,原来是被关起来了。” “我早就猜到了楚氏古怪有问题。” “那现在怎么回事?” “楚岚一家跑了?” 周老太爷点点头:“是,楚岚一家跑了,所以朝廷搜查,也不是只来咱们家搜,城里的的人家都被搜了。” 家人们松口气,那就不是针对他们周家了。 还好楚氏家门简单,楚岚夫妇一直不见人毫无来往,楚昭皇后坐在深宫,现在又跑去边郡,只有楚家那个女孩儿楚棠乍富张狂,到处游走玩乐。 “告诉家里的孩子们不要跟她来往。” “主要是阿江,阿江前天还跟那楚棠一起玩呢。” 周老太爷不耐烦喝止:“过去的事不要说了,做什么事后诸葛亮,三皇子赵氏出事前你们不也游走结交来往吗?” 这时候再喝止,家人们心里也安稳,纷纷应声是。 “反正跟咱们家没关系。”大家说着,告退离开了。 跟他们家还很有关系——周老太爷坐在花厅里默然端详棋盘。 中山王世子也好,小皇帝,谢氏也好,难道真需要他们周氏相助?少了他周氏,他们依旧无所不能,那不叫相助,那叫锦上添花。 对于周氏来说,锦上添花也只能换来锦上添花,当然,不锦上添花,也没人能奈何他们。 老棋路走的太久了,突然有个新路子冒出来—— 不知道能走出什么新花样。 周老太爷抬手将谢燕芳走的两步棋改掉,换成了自己得胜,露出满意地笑。 …… …… 谢燕芳回到皇城自己所在时,看到邓弈在内坐着,还饶有兴趣地给桌案上的君子兰浇水。 这还是邓弈第一次来他这里。 “谢大人果然文雅。”邓弈说,环视殿内,“皇城大殿亦是自在如家。” 谢燕芳笑了笑,不接他这句话,只道:“太傅是等着消息呢?很抱歉,至今没有找到,楚皇后虽然当上皇后没多久,但深得人心信重。” 没想到他站到那些世家面前,以及拿着皇帝恩重都没能说服这些人松口。 他有韬光养晦博这么多年得到的美名以及世家底蕴权势,那女孩儿靠什么?皇后之位和边军军权?还是锋芒毕露勇往直前的血性? 他突然仿若看到十三岁的自己拎着弓站在太子面前。 “楚皇后手握权柄,不止远在千里之外能让世家们相助,保护她的家人,在外还能调兵遣将。”邓弈说,“我是来告诉你,皇后调走了河东上党两郡兵马。” 谢燕芳转头看墙上悬挂的舆图:“她要去围攻中山郡?”他就知道那女孩儿不会坐视不管,一定有所动作,一笑,“这是围魏救赵啊。” 邓弈道:“楚皇后刚失去了父亲,大概以为这天下父子都是情深。” 她以为世子都到京城了,听到父王被围攻就会罢手回去吗?真是幼稚。 谢燕芳笑了笑,道:“她身为皇后,听到中山王谋逆,必当讨伐,太傅别担心,少了两路兵马,我们依旧能胜。” 邓弈看他一眼,他怎么会担心这个。 “应该是谢大人不用担心。”他似笑非笑说,“你担心问罪楚岚会影响楚后声誉,楚后自己早有准备,不用你帮忙,自己解决了。” 谢燕芳似乎听不懂他的讽刺,含笑点头:“是,所以请太傅发诏书,宣告楚岚与中山王旧事,昭告天下,中山王谋逆,这样楚后围攻中山郡,师出有名,威名更赫赫。” 邓弈默然。 总之这一战谢燕芳就是要掀起煊赫声势。 成千上百名目的讨伐问罪书,都不如一个皇后伯父与中山王勾结意图不轨令天下哗然。 罪者煊赫,功者煊赫。 他谢氏燕芳更赫赫。 …… …… “齐公公,这是什么?”后宫里萧羽看着送来的诏书,神情惊讶问。 玉玺在太傅手里,诏书都有太傅做主,写好了会给萧羽看一下。 楚昭也叮嘱萧羽,就算看不懂,也要看,哪怕背下来,等长大了就懂了。 于是萧羽每次都会认真看,这一次打开不仅看懂了,还很震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楚氏有罪?” 他将诏书抓起来就要扔下去。 “楚姐姐怎么会有罪。” 齐公公忙按住:“陛下不可不可。”他也知道消息了,忙解释,“不是说楚姐姐有罪,这跟楚姐姐也没关系,是说她伯父楚岚,陛下,您忘记了吗?当时她伯父要害我们,所以楚姐姐才带着我们逃离楚家,那楚岚的确有罪啊。” 萧羽当然没有忘记,他虽然年纪小,在朝堂上坐了这几个月,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楚岚是楚姐姐的伯父,他有罪楚姐姐必然会被牵连,如果真没关系,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楚岚的罪?” 当了皇帝的小孩子并不好哄骗,齐公公无奈,跪下抓着萧羽衣袖,道:“陛下,现在非常时期,中山王打过来了,朝廷不得不迎战,战事惨烈死伤惨重,陛下,必须让天下人知道中山王父子的罪孽,共讨伐之啊。” 萧羽抓着诏书举起,孩童眉梢飞扬:“我才不管。” “阿羽——”谢燕芳从外边大步而来。 萧羽将后宫禁令交给他,他自然能进出随意,没有通报也不奇怪。 看到他走进来,萧羽飞扬的眉梢垂下,掩去眼中的戾气,扁嘴委屈道:“因为楚姐姐不在,楚姐姐的父亲也不在了,你们就这样欺负她。” 谢燕芳在他面前半跪下来,道:“没有人要欺负她,如果楚姐姐在这里,她也会这样做。” “阿羽你相信楚昭,她能带着你从围杀中逃出来,陪着你登基,又能亲自带兵杀向边郡,父亲不在了,她就能接过衣钵——对了,有个捷报被拦截,那就是不久前,你楚姐姐亲自率兵袭击了西凉王军主力,让他们再次退后百里。” 萧羽眼中浮现笑容:“真的吗?” 谢燕芳点点头:“捷报我已经让他们去找了,很快就能送过来。”他看着孩童的眼,“还有,不仅如此,听到中山王兵马围向京城,楚昭已经带兵杀回来,此时此刻围攻中山郡,阿羽,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萧羽兴奋地喊:“围魏救赵,我读过这个!” 谢燕芳道:“所以不要担心,楚姐姐不惧任何危险麻烦,她护国护民,她伯父再有旧罪过,也不会牵连到她——阿羽,你相信我。” 萧羽看着他,点点头:“我相信你。”将举起的诏书放进谢燕芳手里。 齐公公在一旁默默起身,原来取信一人,不需要证明自己多可信,只要让此人看到,自己相信他最信任的人就足以。 ...... ...... 齐乐云是被母亲塞上车马的。 “母亲,就算是楚岚有罪,也不是楚昭有罪。”她挣扎说,掀起车帘,看到楚宅门外已经兵士林立。 齐老爷正在跟一个官员赔笑说话,那官员对他摆摆手,兵士们便对齐家的车马放行。 街上还不断有兵士奔过,沿街沿户搜查,民众们聚集在街上指指点点。 “——皇后家要被抄了?” “楚岺刚死就抄家?” “别瞎说,不是抄家,也跟皇后没关系,是楚岚,楚岚原本跟中山王密谋谋害陛下。” “楚岚一直瞒着很好,趁着皇后不在,楚岺死了,立刻兴风作浪,跟中山王里外勾结,那中山王根本不是来援助朝廷,而是来逼宫的,消息泄露,楚岚就带着一家跑了。” “原来如此啊。” “这么说跟中山王要打起来了?” “一定要打啊,先帝驾崩,西凉入侵,幼帝登基,中山王趁乱兴事真是不当人!欺负孤儿。” 听着这边的喧哗,齐乐云看着走回来的齐父急急道:“爹,你听,大家都知道跟皇后无关,我们住在这里没事。” 齐父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现在当然没事。” 现在要一致对外,现在楚皇后还坐镇边军,但以后就说不准了,父亲不在了,伯父又是有谋逆未遂之罪,这种家世坐在皇后之位,如履薄冰,随时都能被废。 “我们现在能走,已经是证明楚皇后清白,否则把我们也关起来,你看城中会流传什么话,只怕连楚后的名字都没有人提了。” 齐父说,抬手按着女儿的头,将她塞回车里。 “你快别跟着混闹了,这不是你们女孩儿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事。” “爹,爹。”齐乐云抓住父亲的手,她也明白父亲话的意思,知道现在不能再闹,闹也没用,但实在是委屈又担心啊,“楚昭也太倒霉了。” 齐父拍了拍女儿:“所以,女儿啊,惜福吧。” 齐家匆匆搬离了楚园,其他人家也都在谈论楚氏。 “朝廷这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楚后留了,这就是家底薄弱,坐上高位的下场。” 经不起一点事,薄屋风一吹就倒了。 再次感叹还好楚氏单薄,楚岚跟他们没有过多来往,也就是女孩儿们之间玩乐走动。 但只女孩儿们之间的玩乐,也怪让人头疼的。 周老太爷再一次深夜被自己家的女孩儿敲醒。 “阿江啊。”周老太爷揉着额头走出来,看着站在外间的孙女,“你父亲伯父叔父他们都没这么经常地见我。” 周江忙亲自来搀扶祖父,道:“咱们家根深蒂固,按照规矩运转就好了,不用祖父您费心分神。” “哦,所以我就需要为根基单薄的别人家分神费心?”周老太爷说,看着周江,“说吧,我们楚皇后又要什么?” 周江拿出一张便条,如同上次一样,昏昏室内其上鲜红的皇后玺印格外显眼。 周老太爷接过,眯眼看了,再看周江:“阿江啊,你这不是让祖父我费心分神了,你这是要让祖父送命啊。” ------------ 第八十四章 送命 马车在暗夜里疾驰,看不清路,路变得更加颠簸。 楚棠坐在车内,耳边是母亲的哽咽。 “阿棠,这是要把我们送哪里去?去你哥哥们所在的书院吗?”蒋氏问,“现在出门更不好吧,不是说外边打起来了?还是继续在周家躲着安全啊。” 楚棠心想,现在何止不好,他们要去的是更不好的地方。 她伸手按着心口,免得心随着颠簸跳出来,想着小兔给传来的消息,她是半夜被叫醒,听了小兔的话,打了自己一巴掌才确信不是做梦。 “她疯了吧?”她问,“这是去送死,我怎么做得到?我只是一个弱女子!” 小兔笑嘻嘻:“阿昭姐姐说你能做到,你就能。”拉着她催促,“快走快走。” 她不走又能怎样?走不走,走去哪里,又不是她说了算,是她身边的这些老弱妇孺忠心的仆从们说了算。 楚棠从来都是个顺从时势的人,虽然满心震惊狂喊,但还是立刻乖乖收拾,还用话安抚住父母。 不过上了车,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楚棠没有再跟父母隐瞒。 “朝廷和中山王打起来了,朝廷悬赏抓捕我们。” “不是因为楚昭和叔父出事,而是父亲当年做的事,败露了。” 蒋氏怔怔,一直装糊涂的楚岚再也装不下去了,哀嚎一声:“我是被逼的啊,而且我也什么都没做——” 冤枉啊。 蒋氏又慌张又不解催问,这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差点昏迷过去:“天也,命休矣。” 这才明白为什么楚昭当了皇后,丝毫不提甚至不见他们,原来半年多他们是被关在家里了,根本不是什么韬光养晦。 说到这里又恨。 “她一人逃去边军,怎么不带我们一起逃,留下我们在京城,送死啊。” 楚棠捂住母亲的嘴,不让她再说出什么话,外边的仆从一个个可都厉害得很。 “我们也不指望她。”她斩钉截铁说,“小姐妹们助我,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蒋氏抱住女儿:“阿棠你受苦了,让你跟着担惊受怕辛苦操劳。” 楚棠抱着母亲,看着楚岚:“女儿做的事不辛苦,接下来就要靠父亲了。” 靠父亲? 蒋氏和楚岚都愣了下。 “阿棠,为父都靠装疯买傻装糊涂苟活。”楚岚掩面啜泣,“还有什么可靠的,为父真是被你叔父和中山王世子害惨了。” 楚岺所作所为所有家里都不知道,也不在京城,导致他这个大哥被中山王世子盯上,被威逼,他明明什么都没做,真是无妄之灾。 “不,父亲,正因为你被害惨了,所以该去讨回公道。”楚棠道。 楚岚看着她:“我找谁讨回公道?” 楚棠挪过来抓着他的胳膊,昏昏车内眼睛闪闪亮:“当然是,中山王世子,萧珣。” 楚岚大惊:“阿棠,这哪里是讨公道,你这是让为父送命啊!” …… …… 晨光从天边洒落,初春的大地上不见绿草盈盈,草皮都被脚步踏烂,到处都是奔跑的民众,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大人喊小孩哭,车马混撞。 在他们身后有一队队铁骑,宛如乌云,渐渐吞没晨光。 奔逃民众的前方也出现了一队兵马,他们矗立不动,密立如林。 看到这些兵马,民众如同见了救星,拼命地奔去—— “无令不得前行,速速退去——”那边的黑墙齐声的呼喝,“否则,杀无赦——” 退?往哪里退?喊声一浪接一浪,一声比一声急,民众们回头。 后方亦是齐声呼喝:“中山王护卫朝廷,进京觐见,挡路者速速避开——速速避开——” 避?往哪里避?马蹄如翻浪滚滚,张开大口就要把人吞噬。 萧珣在滚滚浪中,穿着世子礼服,洁白如玉,抬手轻轻一挥,他说:“杀。” 伴着这一声令,兵士们盾甲举起,长枪向前,寒光闪闪。 而前方黑墙随着一声号角,亦是盾甲齐立,弓弩手半跪,万箭齐发。 一瞬间刀光箭雨吞噬天地,血红一片。 ...... ...... 二月春风扑面似刀。 鼻息间嗅到的气息也似乎刀。 铁锈。 血腥。 楚昭没有裹上围巾挡住寒风和血腥气,她甚至勒住马,看着路边倒卧的尸首,这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身边散落着包袱,身下的血迹已经干涸。 “也许是被抢劫了,不是兵马所为。”丁大锤忍不住说。 包袱显然是被翻过的,两个老人身上也是翻找过,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袜子干净,不像是跑丢了鞋子,而是事后被人脱走。 “那也是因为兵马。”楚昭说,如果不是因为兵马战乱,老人们怎么会携带包袱离开家,在路途中遇难。 楚昭看向四周,前方隐隐可见村落,但不见炊烟不闻鸡鸣狗吠,田地间也看不到劳作的村民。 斥候从前方奔来:“村子都没有——活人了。” 那就是有死人,楚昭攥了攥缰绳,虽然边郡战场上各种惨烈的场面,但边郡因为备战,一声令下坚壁清野,民众都及时躲避安置,除非一座城池沦陷,否则不会有民众大批伤亡。 现在内地王爷和朝廷突然开战,民众猝不及防,也无从防备——两边都是大夏官兵。 两方兵马相遇对战就能毁掉一个村落。 一个城池里突然官兵分裂阵营混战,瞬时也能毁掉半个城池。 “速速前行。”楚昭下令,她不能去安葬这些村民,她要去阻止更多地杀戮。 她疾驰向前,丁大锤率兵紧跟,手中高举皇后凤旗,如今他们是一支很庞大的队伍,前方有斥候先锋来回奔驰,后方骑兵步兵列阵。 行军半日,前方有兵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一女孩儿。 “小曼来了。”阿乐高兴地说,还催马上前迎接。 但小曼扭着头不理她,径直来到楚昭面前,说:“已经围住中山郡了,中山郡兵马跟我们差不多。” 老白紧随其后而来:“攻打郡城我们有一半的胜算。” 就算攻不下城池,也应该能让中山王调动兵马来援,这样也算是为京城那边解围。 楚昭摇摇头:“一半的胜算,不足以撼动中山王。” 那怎么办?老白要说再调动兵马来,楚昭已经越过他们,高声道:“我去阵前。” 皇后亲自攻城,一人抵十人吗? 小曼撇撇嘴,跟上去。 …… …… 中山郡郡城内街上不断有兵马奔过,高喊着朝廷兵马围城,让民众紧闭门户。 躲在家宅中的民众惶惶不安又无可奈何,他们现在已经不关心到底是谁要打谁,谁有理谁无情,一旦打起来,遭殃的是他们啊。 原本遥远的战事,突然就发生在身边了。 当然有聪明人叹息:“就因为遥远的战事,所以才有今日,中山王,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就等待着回京城去。” 终于等到机会了,先帝驾崩,西凉入侵,内忧外患,谁还能阻止他杀回京城。 中山王瘸了腿,但没有瘸了心。 但也有人抱怨:“也是先帝的错,怎能让一个小孩子继承皇位,就该中山王当皇帝,中山王是先帝的亲兄弟,论资格论年纪都是最合适的。” 早如此,也不用现在这样打起来了。 更有甚者说,西凉王也不会打过来,有中山王这样的人做皇帝,国朝安稳,西凉王哪里敢打。 但现在不管说什么,战事是不可避免了,攻城防守之下,他们也避免不了池鱼之殃。 城中的气氛,民众的议论,中山王都不在意。 既然开战了,就一切等战事结束后安抚就好,等他当了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做什么民众也都会感恩戴德。 至于朝廷兵马围城,皇后亲自来阵前,他也不在意,还跟身边的官将说笑:“能与皇后一战,阿珣在京城不知道多羡慕呢。” 官将都是亲信,知道这些萧珣先前与楚氏女的事,有人笑,也有人冷嘲:“楚氏女为了当这个皇后真是费尽心思,这一次末将给她一个教训。” 中山王哈哈笑,待要说声好,门外有人疾步进来禀告:“王爷,楚后说,要与你谈谈。” 谈谈? 竟然不是直接攻城吗? “这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打,讨不到好处。” “真是好笑,都这时候了,谈又能怎样?” “或许是来投诚的。” “那也不用谈,她直接调头去助力世子,把京城打下来,到时候再来谈一谈。” “那也没得谈,谈什么?还想当世子的妻子吗?晚了!” 厅内议论纷纷冷嘲热讽。 中山王含笑听着,摆摆手制止:“既然楚后想要谈,我们怕什么。”他看向来人,“去告诉皇后,本王腿脚不便,不能出门,不过中山王府大门为皇后娘娘大开,可以随时前来。” 中山王大门为皇后打开,皇后可敢上门来送命? ------------ 第八十五章 座谈 “娘娘,不能去,谈就在阵前谈就好。” 老白急道。 “您进了郡城中山王府,岂不是成了人质?” 成了人质还有什么可谈的?反而成了中山王可以和朝廷谈谈了,对京城那边简直是致命一击。 “不会致命的。”小曼难得扭过头来说,“那个太傅还有那个谢大人,才不会被威胁。” 那两个人多凶小曼是旁观过的——那个谢大人虽然不凶,但看起来更让人害怕。 楚昭哈哈笑:“他们会说,皇后为了大局,请自裁吧。” 阿乐无奈:“小姐,这时候你还开玩笑。” 这件事真不是玩笑了。 楚昭笑了笑没有再说,他们的确会这样做,但她也不怪罪那两人。 她只是,不给他们有这个机会。 就像她猜到谢燕芳和邓弈会把楚岚的旧事翻出来,她理解他们的做法,她不会去求他们,她想办法应对就是了。 父亲不在了,她依旧掌兵马,她和母亲相见,还有楚棠可用,她楚昭看起来家世单薄,但并不是孤苦无依。 那一世萧珣能坐江山,一半是她的力量撑起来的。 人各有道,这一世看看谁能得道。 “不用担心。”她对小曼挤挤眼,“毕竟我有小曼相助。” 小曼原本要哼一声,但想了想楚昭让她给京城传递的消息以及安排,忍不住问:“也不知道行不行。” 楚昭傲然点头:“当然行,阿九说过我这辈子不会那么倒霉。” 行是因为那个阿九说过?什么嘛,小曼哼了声,不过没有扭开头:“那我跟你去。” 不让带兵马,但总能带婢女吧。 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婢女只有她了。 “皇后娘娘带两个婢女也可以的。”阿乐忙说,唯恐扔下自己,虽然她不如小曼,但到时候当肉盾也能挡刀。 “皇后,也要有个护卫的。”丁大锤在一旁说。 见大家都看向他,他又忙道。 “是谢都尉说的。” 又愁眉苦脸。 “我们的命都在谢都尉手里。” 看着老白也要跟着说话,楚昭哈哈笑:“大家的心意我都明白,也不用争,阿乐和大锤跟我去,小曼和老白留在外边。” 小曼皱眉,要说话,楚昭抓着她的胳膊。 “小曼,我能不能平安,就靠你了。”她低声说,“只要那件事做成了,你就算不再我身边,也是救护我。” 小曼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转过头不看她了。 楚昭一笑,转身迈步,阿乐和丁大锤忙跟上。 老白按着刀陪着他们骑马来到中山王兵阵前。 “皇后娘娘入城,速速让开。”他厉声高呼。 看到楚昭只带一婢女一侍卫,中山王的兵阵缓缓分开,其后郡城的大门也随之徐徐打开。 楚昭没有再回头纵马向前,穿过肃立的兵将,森寒的兵器,径直向中山王府去。 中山王府大门大开,楚昭跳下马,端详一下门匾,施施然走进去。 中山王就站在前厅,含笑而立。 “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他说,神情几分感叹,“一年未见,楚小姐成了皇后。” 楚昭亦是神情感叹:“是啊,一年未见,王爷成了反贼。” ...... ......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楚昭也踏入中山王府。 此时再见,颇有些物是人非了。 不过这女孩儿的态度依旧不客气,中山王一笑,跟以前一样并不计较。 “那时候我遇到王爷,是不是,不是巧合?”楚昭又好奇地问。 这是她一直的猜测,其实那时就不想来中山王府,是为了避免邓弈跟中山王攀上关系才跟来,自以为阻断了邓弈跟中山王私谈,但后来萧珣依旧同路进京,让她猜测邓弈跟中山王可能早就相识了。 中山王哈哈一笑:“当然不是巧合,是邓弈告之我楚小姐路过,我特意请他带楚小姐来家里做客,原本想与楚小姐和楚将军结缘,可惜我们福薄,楚小姐没看上。” 楚昭猜测得到确定,释然点点头:“原来我一离开京城就被盯上了,世上的事缘分果然都是人为。” 这女孩儿只是感叹,并没有丝毫异样,似乎对邓弈早就与他结交毫不在意,中山王笑了笑也释然了,能在那夜他占了先机的情况下,说服邓弈为她开门,她又怎会在意这些小节。 她只用这个人,又不是用这个人的心,只要邓弈为她用,管他心在哪里。 楚小姐小小年纪,豁达又老练。 “楚小姐,请进。”中山王深深看这女孩儿一眼,邀请。 楚昭颔首,当先走进厅堂,阿乐丁大锤紧随其后。 “我今日来,就不问王爷您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客套话了。”楚昭落座,直接说。 中山王为什么这么做,当然是要当皇帝,她都亲眼看中山王这一脉当过皇帝了,就不用说废话了。 看着侍女要上茶,她也抬手制止,“王爷的茶我也不喝。” 她已经在他儿子手里喝毒药死过一次了,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萧氏给的东西。 阿乐举起皮囊:“我们自己带了。” 中山王再次笑,他身后的官将们神情冷嘲:“楚后如此胆小,还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楚昭道:“谨慎不是胆小。”她看着中山王,“我可以跟王爷真刀真枪对战而死,死于一杯毒酒真是不值。” 中山王的将官更怒:“谁要毒死你。”还有人伸手从婢女夺过茶,一饮而尽,“什么小人之心。” 中山王笑着抬手制止他们:“不要在意这些小事。”又看楚昭,“楚小姐谨慎没错,本王杀人并不介意手段,只要让人死掉,就是值得,不过,目前本王并不舍得伤害楚小姐。” 他神情感叹又诚恳。 “本王很喜欢楚将军,而楚小姐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珣最初也不舍得,后来就舍了,因为不舍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势,这种好听话,如今的她听了毫无波澜,楚昭道:“我今天来是让王爷收手,这仗不能打了,民众伤亡太大,生灵涂炭,何其无辜。” 中山王愣了下,旋即哈哈笑,他身后的将官也捧腹大笑。 “楚后,那你不该来这里啊。”他们说,“你应该去跟你那小皇帝丈夫说,为了民众,为了避免生灵涂炭,让他赶快让位。” 中山王笑着再次制止大家,对楚昭道:“楚小姐,你虽然年纪还小,但本王不认为你年幼无知,你应该清楚,这是无可避免的。” 楚昭默然一刻,视线落在中山王残腿上,道:“王爷,你是因为当年被害腿残,才如此执念吗?” 中山王不回答这个问题,浅笑道:“楚小姐,不用论述谁对谁错,就算本王恶贯满盈,也只是暂时,待本王入主皇城,自会有另一番评说。” 楚昭道:“如果朝廷赐王爷金玺绶,如同汉初诸侯王权,王爷可能停战?” 这是谈条件了?一旁的将官们你看我我看你,失笑。 他们纷纷道:“这是邓弈谢燕芳开出的条件?”“王爷可以自己掌玉玺,还要什么金玺。” 中山王看着楚昭:“这是你自己给出的条件吧?邓弈谢燕芳才不会这样说,他们甚至比本王更期待一战,给那个小儿,给他们自己,用天下人血肉铸就威风赫赫。” 楚昭不回答,只道:“王爷,我既然敢开口许诺,我就一定能做到。” 中山王看着她,笑了笑,摆摆手,站在身旁的将官们愣了下,王爷竟然让他们退下。 “王爷。”一个将官道,“不可。” 这楚昭进来连口茶水说是防备下毒,他们当然也防备楚昭暴起伤人,虽然楚昭这边只有一个圆头圆脑的丫头和呆头呆脑的护卫——但谁知道藏着什么下作手段。 “楚小姐不是来杀本王的。”中山王说,又笑了笑,“楚小姐心里也很清楚,如今就算杀了本王,也无济于事。” 他再次摆手。 “无妨,你们且门外等候,本王有几句诚心话跟楚小姐说。” 将官们只能应声是,退到门外肃立。 “楚小姐,本王现在明白了。”中山王道,“你来不是替那小儿,邓弈和谢燕芳做说客,你来只是为天下百姓做说客,甚至都敢给出让本王诸侯自立的许诺,你真是菩萨心肠啊。” 楚昭摇摇头:“我不是菩萨心肠,我如今是大夏皇后,不能看大夏崩乱,民众受苦而不管,如果能解你心有不甘,免得天下动乱,民众们颠沛流离,这些补偿我可以给予。” 也不过刚当上皇后吧,谈论天下,比他这个真正的皇室子弟都轻松自在,好像天下真就在她掌控中了——中山王忍不住一笑,道:“楚小姐,本王先前说了,本王对楚将军一直倾慕想要结交,对楚小姐亦是赞赏。” 他看着楚昭,郑重说。 “楚小姐,你可愿与本王联手?” 所以,现在是中山王在跟楚小姐谈条件? 楚昭笑了笑:“我跟王爷没有联手的理由。” “楚小姐。”中山王微微倾身,一字一顿道,“如果本王登基为帝,则阿珣为太子,楚小姐为太子妃,将来你依旧为皇后,如此,可好?” 中山王要让楚昭当儿媳?不,这不是关键,中山王也许诺让楚昭当皇后?阿乐和丁大锤呆了呆。 楚昭看着中山王,神情也略怔了怔。 ------------ 第八十六章 力量 中山王竟然要让萧珣娶她,然后让她将来当皇后。 她当萧珣的皇后? 真是没想到,这一世还会听到这样的话。 楚昭怔了怔,但又笑了笑,也不奇怪,那一世萧珣娶她,也是中山王的筹划吧。 他们父子一直都想要她的力量。 只不过方式不同了。 前一世只需要用甜言蜜语哄着,这一世中山王则坦然跟她谈利益。 这也是因为力量不同了。 看到楚昭笑了,中山王也笑了笑。 “楚小姐是想说已经是皇后了,不需要本王给。”他道,“那本王再许诺,你现在有的,你也依旧会有,除此之外,边军军权由楚小姐您掌控,且独立朝廷虎符外。” 军权,独立朝廷外的军权,楚昭看着中山王。 原来当萧珣的皇后还能换到这样的权力啊。 她那一世怎么就那么蠢啊。 她已经很久不回忆那一世了,毕竟今世心愿已了——此时此刻被提醒,还是忍不住扼腕。 她本来应该过多好啊,说不定能抽萧珣耳光的就是她了。 “楚小姐,你意下如何?”中山王问,“本王不是在说笑。” 楚昭收回神,神情感慨:“我知道,王爷是真心诚意,但,很可惜…..” 她不会再当萧珣的皇后了。 中山王眼中亦是可惜:“是本王的许诺不够吗?楚小姐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 “王爷。”楚昭笑了,“我的要求就是请王爷止战。” 中山王散去了笑意:“楚小姐,本王可以说服你,但你,还没有资格说服本王。” 楚昭笑了笑:“我也不是来说服王爷的,而是来威胁王爷的。” 威胁? 中山王好笑:“楚后怎么威胁本王?” 楚昭接过阿乐的皮囊,举起喝了口奶茶,再看中山王,黑亮的眼含笑意,道:“萧珣。” 中山王微微一怔,脸上笑意散去。 ...... ...... 最后一丝暮光消失在大地上时,城池这边的厮杀也结束了。 守城将士的尸首被搬走,城门上飘荡着中山王的王旗。 “当地的世家大族,限期三日来拜访。”萧珣缓步走进官衙。 官衙尚未清理干净,地上散落着差役以及官员们的尸首,血腥气扑鼻,萧珣并不在意,踩着尸首和血走进厅堂。 “我会给他们许诺,将此城池交予他们的子侄掌管。”萧珣说。 身边的随从们点头。 “当然。”萧珣又一笑,酒窝深深,“拒绝听令的,就不用留了。” 随从们也再次点头,还有将官冷酷一笑:“世子放心吧,宁先生沿途世家的名单都给了,保证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萧珣伸手将倒在地上的椅子拉起来,随意一扫坐下。 “前方有多少兵马?”他问。 几个兵士展开舆图,将官上前指着说:“先前逃窜的有一万,不过前方郡城有将近两万驻兵,京营也正在驰援,但就算有五万兵马,也不足畏惧,只待一战击溃,就可以长驱直入京城。” 萧珣笑道:“那现在就可以给父王送信,让他准备入京了。” 将官们也都哈哈笑。 “不急,到时候让那小儿亲自来请王爷。” “那小儿现在说不定已经吓的躲起来了。” ……. …….. 深夜的京城兵马奔驰,密集的马蹄声敲打在紧闭门窗家家户户男女老幼的心头。 皇城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大殿里嘈杂声不断,无数的新消息报到邓弈面前,邓弈与武将们商议再将无数的指令送出去。 “接下来的一战,至关重要。” “和边郡的信报已经打通,楚将军不在后,军心稳定,甚至气势更盛,已经接连取得三次大胜,西凉王所在都差点被围攻。” “楚后带两路兵马围攻中山郡,亦是所向披靡。” 但并没有人露出轻松的神情,面色反而更沉。 边郡和西凉的捷报,并不能安抚民心,而楚皇后围攻中山郡,对萧珣没有丝毫影响,反而让京城少了两路援兵。 交手下来对中山王私养的兵马朝廷也有所了解——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的精锐。 甚至勾起了一些老臣的回忆,还是个孩童的中山王就极其聪慧,被当时的皇帝抱在膝头,就能看懂沙场排兵布阵,还常常带着身边的太监宫女玩打仗游戏,为此让皇太后很不喜,说此子好武,不是善类,后来——唉,断了腿的皇子再也不玩闹了。 但没想到这断腿的皇子,几十年后再次排兵布阵,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不过很快这些老臣就被邓弈以怯战扰乱民心的罪名关起来了,中山王的过往也随之湮灭。 只是事实不能被无视。 接下来的一战是关键。 中山王兵马如果再向前,就真到了京城,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人心就散了,朝廷就危险了。 殿内议论声嗡嗡,邓弈接过小吏递来的茶,刚喝了一口,视线扫过,发现少了一个人影。 “谢大人呢?”他问。 一个官员知道,忙道:“谢大人去见陛下了。” 满朝忙乱,上朝也没有定时,日夜都不间断,小皇帝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用他做决断,原本太傅说不用他再上朝,但小皇帝不仅坚持要上朝,还全程看战事进展,哪怕看不懂,他们熬夜商讨,小皇帝则熬夜看。 不过小皇帝很安静,看不懂也不问,也从不过质疑任何决议,太傅便也不再阻止,任他随意了。 倒是谢燕芳很愿意给小皇帝解说,此时又去跟小皇帝纸上谈兵,哄小孩子开心了吧? “太傅,太傅。”有内侍急匆匆跑来,“谢大人要带陛下走。” 带陛下走? 殿内文官武将一怔,旋即大惊,这是知道如今形势不好,要带小皇帝跑? 邓弈道:“荒唐。”说罢起身向外走,官员们忙都跟上。 他们还没到后宫就看到谢燕芳带着萧羽走出来了。 萧羽穿着家常衣袍,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 “谢大人,陛下当坐皇城。”一个官员当先喝道,“你要带陛下哪里去?” 谢燕芳道:“正要跟大家说。”他看着邓弈,“我要请陛下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这比带着皇帝离开京城避难还吓人呢。 诸人更加震惊,离开京城躲起来声名难听,御驾亲征声名是好听了,但太危险了。 “万万不可。” “谢大人休要荒唐!” “这都是跟楚后学的。” 听着诸人的嘈杂,邓弈抬手制止:“谢大人,你知道如今形势如何危险吧?” 谢燕芳一笑:“我知道,但也正因为危险,陛下才应该亲征。”他看向站在身旁的孩童,“那晚太子遇难,必然也有中山王的手笔,中山王世子又来捕杀阿羽,他们父子,是阿羽不共戴天的仇人,先前阿羽无依无靠无力反抗,现在不同了,他是皇帝,他身前有千军万马,身后有你们这些重臣名士,他应该去亲自击败自己的仇人,这是一个皇帝该为天下子民做的事,也是一个儿子该为父亲做的事。” 他再看向邓弈。 “太傅请放心,我亲自带着陛下上阵前,他是我的君上,也是我的外甥,我谢燕芳绝不会让他有生命危险。” 他唤声杜七。 杜七从禁卫中站出来,双手托着一柄长刀。 谢燕芳伸手接过,再看萧羽。 “阿羽,你可愿跟我去阵前杀敌,我保证能让你手刃仇人。” 他的话音落,萧羽暗夜里双眼火一般燃烧,大声说:“舅舅,我愿意。” 谢燕芳哈哈一笑,一手持刀,一手牵住萧羽:“好,我们一同去杀敌。” ------------ 第八十七章 机会 朝官们如何喧嚣,反对,质疑,又哪里能阻止谢燕芳。 他谢燕芳要做的事,谁能阻挡。 谢燕芳抱着萧羽翻身上马。 自从太子死了,新帝登基,他谢燕芳在世人眼里依旧是翩翩公子,且是皇帝唯一的亲人,最信赖的舅舅,入朝为官,稳居高位,无人能跟他相比。 但对他来说,他依旧还留在那一夜。 他依旧穿着睡梦中惊醒的里衣,拎着长刀,浑身上下都是血迹。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太子死,看着太子妃死,看着小殿下被别人所救,看着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一跃凌驾与他之上。 谢三公子,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怎甘心! 终于在外患的引诱下,中山王亲自送上门,这一战,谢三公子将雪耻,宣威,定声望,以及收回孩童的心。 谢燕芳低头看身前坐着的孩童。 萧羽裹着斗篷,在火把照耀下,白玉般的脸上闪耀着光芒。 前后左右马蹄踏踏,禁卫们大声呼喝着“陛下亲征”响彻京城街道,原本躲在家中的人们听到这喊声不可置信,先是临街从门窗缝里看到果然有孩童,虽然很多人没有见过小皇帝,但能坐在谢燕芳身前的,除了小皇帝还能谁,一时都涌出来,人越来越多,整个京城瞬时沸腾。 “朕亲自去质问中山王,说要护佑大夏,为何伤我子民,如果不知悔改,朕就亲自斩了他。”萧羽对着街边涌来的民众高声喊。 孩童声音稚嫩,说的话也有些稚气,但让诸人更沸腾。 “请大家放心,朕亲征,不是到了危急时刻。”萧羽又道,“皇后能率兵亲征边郡迎战西凉王,朕当然也不会只安坐在皇城。” 孩童抖开斗篷,小手举起一把几乎跟他一样高的剑。 “犯我大夏者,杀。” “伤我子民者,杀。” 童声稚气但响亮激扬,没有人把这孩童当做孩童,这是皇帝,这是天子,这是他们的君王,街边的民众激动落泪,声嘶力竭的喊“杀——” 京城紧闭多日的城门打开,无数民众跟随着皇帝的兵马,要跟随陛下一同去阵前。 明亮的火把让整个京城都燃烧起来。 萧羽仰头看谢燕芳,他眼睛闪亮,面颊潮红:“我说的对不对?” 谢燕芳点头:“你说的很好,没有我教你,有楚小姐教你,你比我预料中要好很多。” 楚姐姐嘛,楚姐姐当然很好,萧羽脸上绽开笑。 “现在楚姐姐不在,就有我来教你。”谢燕芳又道,将手中的长刀一挥,“这一次我会教你怎么杀敌,阿羽,这一次,我要让你亲手杀人。” 他低下头看萧羽。 “阿羽,你可敢?” 萧羽激动地耳朵都红了,用力点头:“舅舅,我敢。”他也将手中的长剑如同谢燕芳的长刀一样举起。 真心实意的舅舅终于等来了,接下来,他会让这舅舅二字更加发自肺腑,无可替代。 谢燕芳哈哈一笑,举刀催马,马儿嘶鸣,疾驰向前。 “这不行啊。”“这怎么可以。”“太傅——” 在喧嚣的呼声中,还有官员们一声声嘈杂。 邓弈站在宫门前目送,从谢燕芳说完,小皇帝喊了声舅舅我愿意后,他就没有再说话,更没有阻止,此时跟随谢燕芳一行人去的官员涌涌,他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 邓弈制止了大家的嘈杂,笑了笑。 “原本我的确有些担心,中山王积蓄这么久的力量,此战要胜不会那么容易,但现在谢燕芳站出来了,我不担心了。”他说,看喧嚣的如同火一般燃烧的京城,“中山王一直认为此时是他的机会,但他其实也不过是谢燕芳的机会。” ...... ...... 晨光再一次普照大地时,等在官衙外的当地世族家主都从僵硬中苏醒过来,跟随的子侄小心翼翼地给长辈捶按。 “爹,你还撑得住吗?”他们低声询问,神情担忧。 长辈们都年过六七十,多年不曾受过这种苦。 “苦?”一个家主低声说,“跟那几家被砍了头,安静躺在地上的人比,是苦了点吧。”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子侄们苦笑,眼中难掩惊惧。 谁能想到那位彬彬有礼一笑酒窝深深的世子,说杀人就杀人。 “有什么想不到的。”另一个老者淡淡说,“强兵在手,说是请我们主持公道,不过是客气话而已。” 这边低声说话,那边府衙内有将官走出来,看到他们似乎很惊讶:“你们还没回去呢?” 一个家长忙上前施礼:“我等急切求见世子。” 那将官点点头:“世子刚醒来,你们随我进去吧。” 这就是肯见了,诸人松口气,再次施礼,跟着将官要进去,刚走没几步,身后有兵士疾奔。 “大人。”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对这将官附耳低语几句。 将官神情有些惊讶,再看信,犹豫一下,对那兵士道:“我去禀告世子,你把那些人看好。” 兵士应声是离开。 将官要走又看到身后跟着的世家们。 “你们先等一下,有件急事要禀告世子。”他说。 世家们当然没有异议,他们已经等了一夜了,不在乎这一会儿,忙道大人请去,又再次歉意世子如此繁忙,他们多有打扰—— 将官没听完他们的客套就向前进了厅内。 萧珣坐在桌案前听铁英说话,不时看一眼舆图。 “世子。”将官迈进来大喊,“京城里有人送信。” 京城里的信,无非是朝廷又有什么新动向,动向也不过是调兵遣将,到现在了,除非调遣天兵天将,否则都无济于事,他们势不可挡,萧珣并不在意:“给宁先生看吧。” 将官却没有应声走,而是上前一步:“是京城周氏周老太爷亲笔信。” 周氏。 这可是名门望族。 萧珣抬起头:“没想到周氏第一个,果然不愧是棋艺名家,最懂进退胜败之道。” 先前给京城的世家望族送了信,安抚是一方面,但真正的目的是劝诱。 劝他们不要多管闲事,都闭嘴,以及诱他们投中山王。 根据这些日子传来的消息,世家们的确都安静的闭嘴,没有声讨中山王。 随着斩杀宣使官,以及步步逼近京城,终于有世家来主动示好了。 周氏虽然看起来没有在朝中任高管,但靠着棋艺广收弟子,枝繁叶茂,他们第一个前来,萧珣有些惊喜,接过来信打开,但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 “周家老头子说什么了?”铁英忙问,桀骜不驯的从来不是少年,而是这些老顽固,世家狂妄从来不少见,前朝有皇帝向一世家求娶,还被世家拒绝,甚至私下放言,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 萧珣看着铁英一副要立刻去砍掉周老太爷头的神情,忙安抚:“他说的很好听,一点都不像他咄咄逼人的棋风,不过,他这封信是为别人写的。” 别人?铁英不解。 萧珣一笑:“我们许久没见的老朋友。” ...... ...... 站在官衙里的几个世家家主又被忘记了。 他们看着那将官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不多时又带着一个文士匆匆而来——自始至终都没有再顾上看他们一眼。 中山王世子这是真忙,还是故意冷落他们? 但如今人在屋檐下,问也不敢去问,只能继续等着。 听得内里传来年轻人清亮的笑——世子至少心情不错,一会儿见了面,也好说话。 ...... ...... 听完宁昆讲这最近京城发生的事,萧珣哈哈笑,笑着又摇头:“楚岚真是可怜。” 宁昆道:“楚小姐当了皇后,对他也不怎么好,一直关着,夫妻两人从没出来见过人,等同于坐牢。” “她这也是保护他们。”萧珣笑道,“但她现在离开了,就没办法了。” 又叹息一声。 “邓弈谢燕芳都是无情无义冷血之人,半点不顾忌楚小姐颜面了。” 虽然朝廷还特意说楚岚的事跟楚昭无关,那也没用,楚后这辈子都要背上家族污点——将来废后,就容易多了。 “邓弈谢燕芳又没有受楚氏恩惠,何须顾忌楚氏颜面。”宁昆不屑说。 铁英亦是冷笑:“当初如果楚昭留在家中,不仅依旧能当皇后,世子还算是受了她们家恩惠,必然知恩图报,处处维护楚氏颜面。” 当初啊,萧珣道:“楚小姐聪慧勇武,不在意这些。” 也不在意他。 “现在在意也晚了。”铁英说,“可依靠的父亲死了,伯父一家又被朝廷定罪,看她还能如何。” 宁昆打断铁英:“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世子,楚岚一家仓皇而逃投奔来,我们接还是不接?楚岚可没什么用,接了他,正中邓弈谢燕芳的心意,笃定了世子你与楚氏勾结谋逆,某认为,应当将他斩杀与阵前,正好告诉世人这件事是朝廷污蔑。” 萧珣笑了笑:“楚岚一家是没什么用,但,是周老太爷送他们来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信。 “周老太爷能写这封信,又把人送来,是表示对我们的投诚,如果这时候把楚岚杀了,不止周氏,京城的其他世家,必然对我们戒备,甚至还会立刻奋起为朝廷助力。” 宁昆若有所思点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 “让楚岚一家进来吧。”萧珣道,又一笑,“我收留楚岚一家,算不算是英雄救美?” 铁英道:“不算,楚岚长的太丑了。” ------------ 第八十八章 投奔 清朗的笑声再次从厅内传来。 紧接着将官以及文士都从内走出来,急匆匆去了,依旧没有多看站在院落中的世家们一眼。 但世家们心情更轻松一些,世子高兴,证明朝廷那边不会高兴。 看来中山王真是大势所趋。 世家们再次稳定心神等,结果一直等到日升高,终于看到将官和文士回来了,这可再不能等了,他们上前要询问,却见将官身后还有一行十几人进来。 男女老少,形容狼狈,灰头土脸,背着大包小包,其中家主模样的男子被妻女搀扶着,面色惨白,跌跌撞撞。 看起来像是逃难的,或者是逃跑被抓住? “大人。”世家们上前拦住将官,“世子是否可以见见我们。” 将官看他们,似乎刚想起来:“你们再等等吧,世子的客人来了。”说这句话,将官又意味深长的补充一句,“京城来的客人。” 客人?世家们愣了下,还是京城来的?是京城的世家投奔来了?再看这一行人,的确是拼命赶路的模样—— 这一行人很嘈杂,男女老少都要跟进去,被将官阻止:“楚老爷一家进去就好了,仆从们都在外边等着。” “我们老爷受伤了。”一个小童喊。 一个比楚岚还老的老仆更是抓着楚岚:“我们老爷离不开人服侍。” “夫人啊,你还撑得住吗?”一个老妇流泪搀住蒋氏,“你放心老奴在你身边死都不离开。” “小姐,小姐,我死也不离开你。”一个婢女喊着,几乎黏在那个女孩儿身上。 院子里嘈杂混乱。 站在院子里的世家们都看呆了,这京城的世家下人们也太不像样子—— 将官一通呵斥制止了嘈杂。 “跟着几个伺候就行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还以为是在家养尊处优呢。”他鄙夷说,“再吵,把你们都赶走。” 这句话吓到了大家,仆从们不说话了,看着抢先扶着老爷夫人小姐的仆从们跟着走,但他们也不肯散,都挤在台阶下,还特意靠近守卫—— “站在你们身边,就安全多了。”其中一个老仆还对守卫讨好地笑。 不忍睹——院子里的世家们目瞪口呆,他们家就算是最低等的粗使也没有这么丢人。 京城世家这么不像样子了?看来境遇很惨啊,这也更说明中山王势不可挡了。 他们看着那一家人站定在厅门前,也更有力气继续等了。 早日投诚早日平安。 ...... ...... 萧珣看着站在厅门口外楚岚一家人,似笑非笑。 “一别半年多,楚先生怎么憔悴到如此地步?”他在内朗声说,“看来皇后对你们照顾不周啊。” 楚岚看着萧珣,这个官厅很大,年轻公子坐在最里面,遥远地几乎看不清面容了,只能看到锦绣衣袍,温润如玉,但这玉石又浸染了血色,透着寒意。 他都记不清这世子的模样了,毕竟只短短见过一两次,最后一次还那么吓人,吓的他拼命忘记发生过什么,才能活下去。 此时一见,一听他的声音,那一夜的噩梦再次浮现。 “殿下啊。”楚岚落泪,“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 ....... 砰的一声,先前为了表示茶水没毒,楚后小人之心的将官,将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 “你敢伤我王世子!” 他拔出了长刀,直向椅子上坐着的楚昭砍去。 楚昭手里握着皮囊,纹丝不动。 锵一声,丁大锤拔刀与这将官的刀撞在一起,挡住一击,人扭腰跨步上前,举刀还击。 将官连连后退。 厅内兵器相撞声声刺耳。 而站在一旁的其他将官也纷纷拔刀围上来,一个护卫能挡住一个攻击,七八人的攻击,他就是三头六臂也挡不住。 阿乐拔出刀站到楚昭面前,面对七八个高大的将官男人没有丝毫畏惧。 楚昭亦是面色平静,还再次喝了口水。 “住手。”中山王说道。 他一开口,要杀过来的将官们都停下来,正与丁大锤对战的将官,也后退一步,停下来。 中山王看了眼丁大锤:“好勇士,身手不错。” 似乎先前不喝止,只是为了看看丁大锤的身手。 丁大锤神情平静,收起长刀回到楚昭身边站定。 “楚小姐。”中山王再看楚昭,“你笃定能成功吗?” 楚昭点点头,含笑道:“萧珣这个人,骄傲又自卑,他接二连三败在我手里,看到送上门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骄傲又自卑?中山王看着这女孩儿,好奇道:“你很了解阿珣啊。”又一笑,“看来楚小姐不是阿珣说的那么无情啊,对我儿也蛮在意的,连本性都了解了。” “当然在意啊,我可不想死在世子手里。”楚昭说,不提这些,“世子是什么性子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人很可靠。” 中山王哈哈笑:“楚小姐,我没听错吧?可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所谓可靠的人是你伯父一家吧?” 在楚昭说出萧珣的时候,中山王就猜出楚昭要用的手段了。 怪不得这女孩儿进门说不喝他的水,担心被下毒,因为她自己就是用这种不入流手段的人啊。 但手段无所谓,人很重要啊。 “你伯父一家是什么性情,你自己也很清楚。” 他摇摇头,带着几分同情。 “我觉得,楚小姐你是走投无路,冒险了。” “你了解我儿,但其实又不了解,你一直不肯让他接近,如果给了机会,你就会知道,我儿是个多么坦诚又大方的人。” “没有人不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楚昭默然,没有反对,她直到中毒将死之前还喜欢着萧珣。 ...... ...... 楚岚站在厅门口掩面啜泣。 “我装疯卖傻苟活,但如今朝廷容不得我活着了。”他说,“天下之大,没有我楚岚容身之地。” 萧珣看着他,笑道:“楚先生的意思是这都是我害你的?所以来寻我报仇吗?” 虽然狼狈不堪苟且偷生,但有些话楚岚这个读书人还是说不出来,不过还好,蒋氏知道内情了,她是个内宅妇人,生死关头什么事都能坐,什么话都能说。 “世子——”蒋氏哭道,跪下来,“当初如果不是为了世子,我们不会沦落如此,但我们从不怨恨世子,更不是来寻仇,老爷只恨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日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普天之下,只有世子这里能给一条活路了。” 楚棠跪下来扶着母亲跟着一起嘤嘤落泪,楚岚站着掩面,身边的仆从们也都开嚎哭,声音冲进厅内嘈杂混乱。 萧珣伸手按着额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哭了。” 铁英冷声喝:“都安静!” 嘈杂混乱一瞬间停下。 “别担心,我萧珣从来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既然楚先生肯来,我自然要收留你。”萧珣说,看着楚岚一笑,“楚先生在我这里安心住着,待我进了皇城,迎了我父王为帝,楚先生还有更好的日子前程呢。” 当初萧珣是说过要与他一起登天梯,但现在——楚岚掩面长叹:“楚岚能活着就已经是幸事了,哪里还敢求什么好日子前程。” “当初的意外,也是楚先生你没有准备。”萧珣道,“也不能怪你,如果你知道今日如此凄惨,当时恐怕就不用我劝说,直接就——” 他做了个手刀砍的动作。 如果知道今日,楚岚想了想,他那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楚昭关起来——她趁机一跃登上皇后之位,将他们一家踩在烂泥里。 “悔不当初啊。”楚岚长叹一声。 是啊,如果知道今日,当初他也不会跟楚岚废话,直接对那女孩儿动手,罢了,过去的事不提,萧珣道:“不过今时也不晚——阿棠小姐,你可愿替父了却憾事,助我一臂之力?” 掩面的楚岚一怔放下袖子,坐在地上拭泪的楚棠也抬起头。 不是一直在跟楚岚说话吗?怎么突然转到她身上? “阿棠小姐,你父亲能来这里,是你说服的吧。”萧珣说,微微一笑,“你游走在京城权贵之家,察言观色,机敏地发现事态不对,当机立断逃离京城。” 楚棠怯怯说:“我是在外行走多听道些消息,但走不走,还是要父母决定。” 萧珣含笑说:“你们家的决定,不自来都是你的决定嘛。” 楚棠乖巧点头:“是,我父母很是爱护我。” 一句话就将左右父母变成了父母关爱,与她无关。 这个女孩儿是跟楚昭完全不同的,宛如一条鱼,但鱼又很简单,有饵就能上钩,楚昭能钓上她,他也能。 萧珣不与她再争辩这个问题,道:“周老太爷肯掩藏你们又把你们送出来,也是阿棠小姐的功劳吧。” 周老太爷可不会多看楚岚一眼。 楚棠垂头道:“其实是周老太爷爱护他的孙女,我求了阿江小姐,阿江小姐仗义私藏我们一家,为了避免引祸给周家,周老太爷才把我们送出来。” 萧珣道:“阿棠小姐谦虚了。” 蒋氏和楚岚此时大概听明白了,萧珣认为他们女儿非常优秀,还要让她做事—— 他们女儿的确很优秀,比那个楚昭还厉害,楚昭只不过是占了其父有兵马可用的先机,如果楚岚也如同楚岺这般权势,楚棠也能当皇后! “世子,阿棠是很乖巧,让我们夫妇很少费心,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蒋氏道,“我们一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楚棠也跟着点头,但没有说话。 萧珣看着她,忽道:“我父为帝,我为太子,阿棠小姐可为太子妃。” ------------ 第八十九章 给予 厅门口氏静,所有人有些呆呆看着内里的年轻世子。 这时候楚岚是反应最快的。 “世子。”他问,“你说,说什么?” 他又看女儿,楚棠衣衫形容狼狈,但妙龄少女楚楚可怜娇俏动人。 就,就看上了? 萧珣道:“如同先前一样,我请楚岚先生帮忙,许诺楚先生登天梯,如今要阿棠小姐帮忙,自然也要给回报,妹妹救了那小儿能当皇后,当姐姐的,自然也要同等,所以,阿棠小姐可愿意,嫁我?” 这,天下有女孩儿会不愿意吗? 中山王世子出身富贵,年轻貌美,现在又大事将成,从世子变成太子,将来就是大夏的皇帝。 女子们这辈子当上皇后,是无上的荣光富贵了。 没看到小皇帝就算才六岁,楚昭也立刻就嫁了。 现在,楚棠也有机会当皇后—— 适才蒋氏只不过闪了一下念头,根本没想到真会实现。 蒋氏和楚岚身子发抖,不是先前那般吓的,而是激动,楚棠如果当上皇后,他们一家也就是踏上登天梯了,不像楚昭,当上皇后,他们半点好处也无,还有杀身之祸—— “世子殿下厚爱,我,我们——”蒋氏激动地说不成话,抬脚向内迈了一步。 楚棠伸手扶着她,一起迈进厅内。 但也仅仅如此,站在萧珣身侧的铁英喝道:“站着。” 蒋氏腿一软,楚棠忙扶住她。 两人没有再向前,而楚岚以及仆从们站在门口没有再迈步。 “娘。”楚棠轻声安抚蒋氏,“别怕。” 不待蒋氏说话,她抬头看萧珣,问:“世子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现在可够不到陛下,杀不了他了。” 萧珣笑了笑,道:“阿棠小姐不用担心,是让你做力所能及的事,皇后如今带着两路兵马,去围攻我父王。” 楚昭?楚岚恨恨,知道中山王的兵马打来京城了,还不快回来救人,还想着抢功业。 “皇后或许以为这样我就会收手,但不行的,事到如今我不能回头。” “不过,我父王把兵马都给了我,我也担心他,所以——” 萧珣看向楚棠。 “阿棠小姐,帮我拿下楚昭。” 拿下楚昭! 楚岚蒋氏心里一跳,楚棠苦笑。 “世子殿下,这我怎么能做到啊。”她说,“楚昭多厉害,您心里也清楚吧。” 楚昭多厉害,他的确知道,萧珣道:“正因为她厉害,所以阿棠小姐你才最合适。”他微微一笑,眼神温柔,“阿棠小姐是她的亲人,这世上厉害的人,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亲人。” 楚棠无奈说:“但其实,她并不信任我们。” 蒋氏帮女儿说话:“是啊,世子,楚昭对我们可凶了,像对待仇人一样。” 但又不忍心让女儿失去这么好的机会,太子妃,将来的皇后啊—— “不如我去试试,我好歹是她长辈。” 到时候她舍了这条命,为女儿挣个前程,死也值得。 楚岚已经不再用袖子遮面,忍不住向前迈一步,走进了来,道:“还是我去吧,二弟不在了,我是她唯一的长辈,去见她,她总不能将我拒之门外。” 楚棠咬着下唇,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父母的话,她眼神闪动,犹豫不决—— 太子妃啊。 皇后啊。 她也能当皇后啊。 这一家三口的神态都落在萧珣眼里,萧珣心里明镜一般,楚岚一家人就是这样,从头到尾都没变过,现在走投无路会更加癫狂,也更好用。 “其实我一向很佩服阿棠小姐。”萧珣说。 佩服?楚棠看向他。 这位年轻的世子一开始就奔着楚昭来,原来也曾注意到她吗? 年轻的世子温和一笑:“虽然楚岺被弃用名声不佳,但到底是坐镇一方,楚昭小姐十几年在父亲庇护下肆意幸福,但阿棠小姐就不一样了,你们家被楚岺连累,无官无职,你从小周旋在京城小姐们中,为了不受欺负为了不被嘲笑,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咽下了多少苦水——” 楚棠轻叹一声,萧世子的确是知心解意。 蒋氏落泪抱住她:“我的儿,让你受苦了。” 楚岚叹气:“是我无能。” 一家人凄苦哀怨,宁昆懒得再看,干脆转开视线。 萧珣眼神更加柔和。 “阿棠小姐,你泡在苦日子里,能过得游刃有余。”他道,“就算楚昭再不信你,戒备你,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取信她,人人赞楚昭勇武,能在战场上厮杀,但在人心中厮杀,亦是巾帼英雄,楚棠。” 他看着楚棠。 “你可愿意也做一位巾帼英雄,位居天下人之上,人人敬仰。” 谁不想啊——楚棠抬起头,第一次直视萧珣。 “你,真会娶我?”楚棠问。 ...... ...... “其他的人不说,我很清楚我堂姐是什么人。” 楚昭沉默一刻,抬起头说话。 日光斜照,中山王府阔朗的大厅里,气氛压抑,除了先前的将官们,因为适才的打斗,门外的护卫也都进来了,森森密密如林。 楚昭神情依旧,对中山王笑了笑。 “楚棠,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或者换句话说,她是个不相信任何人的人。” 有自知之明的人的确如此,他们只相信自己,中山王点点头:“是,但她一定相信权势。”说到这里,看着楚昭一笑,“楚小姐能说动楚棠做这件事,难道靠的是姐妹情深吗?” 这话连阿乐都不敢回答是,忍不住担忧看楚昭。 楚昭没有说话。 “楚小姐。”中山王站起来,“你能给的,我儿也能给。” 他居高临下看着楚昭。 “我儿还能给的更多,更诱人,更真诚。” “有自知之明的人,一定能分辨出到底该怎么做。” ...... ...... 楚棠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若不然,也不会在京城中活得游刃有余。 “楚昭能当皇后,是因为叔父有兵马。”楚棠说,“谁娶了她,就能得到兵马助力,我虽然也姓楚,但我什么都没有,殿下前程似锦,将来是天子,楚棠,怎能配得上。” 蒋氏和楚岚听得愁苦,恨自己无能,不能为女儿助力。 “我二弟已经不在了。”楚岚再上前几步,“边郡的兵马,我去抢过来,为殿下你调遣所用。” 铁英忍不住笑了,对楚岚的靠近也没有阻止,好好笑。 “有什么好笑的。”萧珣呵斥铁英,“楚先生虽然是读书人,也可以坐镇军中,要他坐镇,又不是要他杀敌,只要他坐在那里,边军就要听令。” 铁英哦了声:“属下浅薄了。” “站一边去。”萧珣说。 铁英便依言退开了,退开了还忍不住笑,一起退开的宁昆瞪了他一眼。 铁英才不怕他,回瞪一眼。 两人在角落里挤眉弄眼,萧珣已经继续跟楚棠说话了。 “阿棠小姐有这个顾虑不奇怪。”他道,“论家世,你的确配不上我。” 楚棠微微抿嘴,实话直说也蛮不悦耳的。 “但我若是当了太子,当了天子,就是天下最高的人,任何家世都配不上我。”萧珣笑道,“原先我对楚昭有意,是因为需要楚岺,与楚岺有亲,能取信先帝,让他封我为太子,但现在这个天下我不需要别人给了,是我自己抢来,那家世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楚棠点点头,这个道理的确没错。 “但有一件事对我至关重要。”萧珣说,“我父王。” 中山王?楚棠看着萧珣。 “我父王为了我调动了所有的兵马,不在乎自己的恶安危,但我在乎,听到楚昭去围攻我父王,我心恨极,但我又不能回防,不能让父王的心血成空。” “阿棠小姐,你如是助力我拿下楚昭,解了我父王之危,你的恩情,我萧珣,记一辈子。” 年轻的世子说完,还对楚棠一礼。 楚棠忙上前一步,屈膝虚扶:“民女不敢。” 楚岚和蒋氏听得热泪盈眶,萧世子是多么纯孝的人啊,人多好啊。 蒋氏抬手打了楚岚一下恨恨道:“都怪你,你当初怎么那么蠢笨,让殿下错失良机。” 如果那时候楚岚不犹豫直接动手,现在楚棠当了太子妃,她则也封了诰命,在京城高坐,不会受半点惊吓颠簸流离。 楚岚叹息:“都是我的错。” 萧珣一笑:“当初我需要楚先生相助,如今又需要阿棠小姐相助,这说明我与你们缘分天注定——” “世子,你不要说了。”楚棠打断他,咬着下唇,双手握在身前,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再听下去情绪激动无法抑制,她深吸口气,“我要怎么做?” ...... ....... “楚小姐,你好好想想怎么做吧。” 中山王站起来,看着楚昭。 “你用挟持我儿来威胁我,难道没想过,我也可以挟持你,来威胁朝廷?” 听到这句话,原本沉默的楚昭噗嗤笑了。 “王爷。”她笑道,“你想多了,你挟持我,可威胁不了朝廷,邓弈谢燕芳可不是我爹娘。” 中山王被说的一怔,又有些好笑。 那女孩儿还在笑。 “——王爷拿我去要挟他们,他们肯定会给王爷你送来一把刀,助王爷你一臂之力。” 中山王笑了,点点头,看着楚昭,又同情。 “可怜,对于朝廷来说,楚小姐你的确可有可无。” 楚昭也点点头,眼神温和:“所以我很羡慕世子啊,有您这样爱惜他的父王,王爷,为了你的儿子,请坐下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吧。” 她微微一笑。 “万一,世子这次运气不好,我堂姐犯了糊涂,没分辨出该怎么做才好呢?” ....... ....... “我可是不会骑马武功的。”楚棠说,“英雄会的,我都不会。” 萧珣哈哈笑了。 “阿棠小姐,做事不一定都要像英雄,只要结果是英雄就好了。”他说,伸手拿出一个纸包,晃了晃,“其实你要做的很简单,这是一包药,吃了后人事不省——” 下药啊,楚棠很明显松口气,这个对于弱女子来说很简单,她再上前一步,站到萧珣身边,探头看,好奇问:“把这个喂给她就可以了是吧——” 萧珣点头:“这个药无所无味,只需要一点点——” 他的声音忽的一顿,似乎被掐住了脖子。 站在身边的楚棠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抵着他的咽喉—— “谁也别动!” 女孩儿的颤抖的尖锐声。 “否则我就杀了他!” “我的刀上有毒!” 几乎与此同时,退开的铁英飞掠过来,听到最后这句话时,他的身形一顿,也就在这瞬间,跟着楚岚一家进来的仆从中那个小童和老妇,鬼魅般旋动缠上铁英,啪的一声,三人如同拧结的绳索落在地上。 宁昆以及将官,也在同时被老仆左右两下击倒在地。 楚岚蒋氏呆立原地,眼里还含着激动的泪水—— 出什么事了? 门外站在院落里等候的世家们眼睛瞪圆,适才只是一眨眼,再睁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兵士突然被那些京城来的仆从缠住。 男女老少年纪性别不一样,但动作一样,他们夺下了兵士的兵器,噌的一声,抹掉了兵士的头。 血在日光下喷溅,溅在世家们的脸上身上,如同火灼烧皮肤,世家们发出惨叫。 “啊——” ------------ 第九十章 断绝 蹲在院落假山下的世家们颤抖不已。 没有了惨叫没有了厮杀,甚至没有人说话,唯有重重的脚步声从院落外传来,这是兵卫不停的涌入。 这座官衙原本很阔朗,但此时此刻抬眼望,到处都是人,一层一层将官厅围拢,盾甲弓弩长刀闪闪发光。 “大人。”一个世家子弟忍不住再次哀求,“为了不碍手碍脚,让我们先出去吧。” 听到这边的哀求,一个将官看过来,眼神凶狠。 “大人,这不管我们的事。”长辈忙解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世子说要见我们的,但我们还没见,这些人就——” 他们真不是同党啊! “闭嘴。”那将官呵斥,“现在没有人能从这里出去。”说到这里冷笑,“放心,我们是不会让你们碍手碍脚的。” 这话里的威胁世家们自然听得懂,脸色苍白,心底寒凉,晚了,一旦打起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早知来臣服萧珣是死,他们还不如不臣服在家躲着呢。 “里面的人听着!”将官上前一步,握着刀厉声喝,“现在收手,你们尚有一线生机。” 里面雅雀无声,但能看到门窗都有人影,先前院子里的贼人杀了兵士,夺了兵器就翻进了厅内,将门窗封死,放话敢上前就割下萧珣一块皮肉,一块一块割,如果不想让他们世子受凌迟之苦,就滚远点。 有兵士匆匆近前,对将官低语几句。 将官神情惊讶,旋即冷笑:“原来是楚后家人,我说呢,怪不得如此大胆——楚岚!”他拔高声音,震动的门窗唰唰响,“速速束手就擒!” ...... ....... 楚岚坐在地上,这一声喊如同震雷,将他震得差点跳起来,欲哭无泪。 天也,喊他做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做啊! 他就是想束手就擒,也束不了啊! “爹,你别怕。”女声从后传来,“他们不敢进来的,伤不了我们的。” 别怕?楚岚慢慢转过头,看着身后桌案前坐着的女孩儿——他都有些不认识了,这是他的女儿楚棠吗? 阿棠,她这是做什么? 还有这些人——楚岚又看厅内的仆从——他不理庶务,家中的庶务都是女儿做主,但他就是个傻子也知道,他们家哪里有这么厉害的仆从? 连个十岁的孩童都能杀人? 那孩童坐在一具尸首上。 尸首是引他们进来的那个将官,被击倒之后装昏迷,然后趁机要动手,手刚动了下,就被那孩童一甩手,一柄飞刀割断了脖子,再也不用装昏迷,再也不会动了。 然后那孩童去拿回自己的飞刀,还坐在尸体上,擦拭飞刀。 这是人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们不是来投靠萧珣的吗?阿棠给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大家过怎么样的好日子都设想好了。 “我们这一去就叫迷途知返,前途光明。” 怎么来了之后,女儿直接就把前途给断了? 楚岚都不敢再移动视线,再移就能看到那位逼近京城马上就能当太子的中山王世子,被五花大绑捆在椅子上,嘴里还塞了一团破布。 他女儿,楚棠,干的。 他想问又不敢问,事情已经做了,再问又有什么用啊,难道他要把女儿杀了给世子赔罪? 他千辛万苦奔来不就是为了给子女们谋个好前程嘛。 苦啊,他这一腔心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 “好了,写好了。”楚棠放下笔,松口气,拿着纸条过来,将萧珣嘴里的破布扯下来,问,“世子,你的私章在哪里?” 萧珣看着她,不惊不慌也不怒,温和说:“在腰带上如意香囊里。” 楚棠伸手扯下萧珣腰带上的如意香囊,从中倒出一枚小印章,不忘对萧珣一笑:“世子的印章真好看。” 萧珣含笑颔首,接受了她的称赞。 “阿棠小姐,我低估了你。”他说,“我以为你策划了父母来投奔我,没想到你是来绑架我,你连你父母都瞒着,还利用他们,我真是佩服。” 听到这句话,被绑着的宁昆恨恨以头撞地——他没有萧珣的好待遇被绑在椅子上,他是被捆着扔在地上,铁英更惨,不仅被捆绑结实,还不知道被用了什么迷药,至今未醒——他们如此轻敌,就是因为看到楚岚夫妇天真赤诚坦荡。 如果楚岚夫妇表现出一点异样,他也不会放他们进来。 楚棠只道:“我父母是老实人,胆子也小,我怕吓到他们。” 萧珣似笑非笑,看楚棠拿着印章盖在纸条上。 “楚昭给你什么许诺?”他问。 事到如今萧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岚一家,应该说,楚棠带着爹娘不是走投无路来投奔他的,而是来抓他的。 这叫什么? 深入虎穴? 这是谁的计谋?邓弈?谢燕芳?朝廷先宣扬楚岚跟中山王勾结,接着楚岚就逃到这里,还有周老太爷推波助澜,这其中少了任何一步都难以取信他,他也不会放他们过来,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人—— 楚昭。 如果不是楚昭,楚棠绝不会被说动。 如果不是楚昭,就算先前那三人的阴谋,来到这里后,楚棠也绝对能被他说服。 楚昭!萧珣被捆绑在后的手握了握,他的筹划又要被她毁掉吗? 楚棠道:“哎,什么许诺不许诺,我和她一家人,她日子不好了,我也没好日子,没办法。” 因为是一家人?楚棠是这种人?萧珣也不质疑反驳,只道:“相比于楚昭,我还是不够让阿棠小姐相信。” 他看着楚棠。 “皇后之位,不是哄骗楚棠小姐,我这么大的天下都能得到,难道还需要靠后族来支撑门厅?或者说,阿棠小姐这种家世单薄的更适合做我萧珣的皇后,有你做皇后,我也不用受其他门庭撕缠要挟,这样你我各得其所——阿棠小姐。” 他看着楚棠一笑,酒窝深深。 “你是不相信自己能当好这个皇后吧?你跟她相比,缺什么呢?一个好父亲?” 地上坐着的楚岚垂泪。 楚棠嗔怪:“世子,我父亲也是好父亲。” 萧珣道:“是,能疼爱子女的都是好父亲,不能以权势论。” 他看着楚棠。 “你跟楚昭相比,就是差了兵马,我先前说过,我可以让你父亲坐镇边军,边军依旧在你们手里,如果楚棠小姐还不放心,我分一半虎符给你,你手握兵权,这样就阿棠小姐一定能做个好皇后了吧?” 虎符,这可是真实的兵权,楚棠捏着纸条,眼神闪烁。 “阿棠小姐啊。”萧珣轻叹一声,“我需要的是一个皇后,无关情情爱爱,而是同伴,是助手,是——” 他的话没说完,楚棠忽的抬手打他的脸。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回荡室内。 萧珣呆住了,声音戛然而止,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他萧珣长这么大,连父亲都没打过他一下。 她,打了,他的脸? 在他和她含笑说话,温声和气的时候,打他的脸? 他的脸! 女孩儿的力气并不大,打在脸上也不那么痛,但,那是脸! 打脸,从来都不是为了打痛对方,而是羞辱。 这是羞辱—— “你!”萧珣酒窝散去,双目一沉。 他的话没说完,楚棠上前一步抬手,这一次不是打,而是把破布塞回萧珣口中。 萧珣的声音被堵住,唯有双目冒火瞪着她。 楚棠这才拍了拍心口,对萧珣道:“世子,你别生气,我也没办法。” “阿棠姐姐,你磨磨蹭蹭嘀嘀咕咕干什么啊?”小兔再忍不住问。 他一直蹲在那个将官的尸体上,手里抛着小刀,盯着楚棠。 “你要打他喊我啊,我打得够痛。” 楚棠看他说:“我不是为了打痛啊,我也不是为了打他。” 什么意思嘛,更听不懂了。 楚棠长叹一声:“我打他是断了我的生路啊。” 萧世子说的话太诱人了,她要是再听下去,真的控制不住投靠他啊。 她最清楚这些权贵了,看起来大方,实则小气的很。 有了这一巴掌,萧世子就算让她当皇后,这一巴掌也刻在了心上,随时都会要了她的命。 打萧珣这一巴掌,她是让自己死了心,别再想当萧珣的皇后了。 她闭眼伸手一递。 “快把这个给楚昭送去,再晚,我就后悔了。” ------------ 第九十一章 未定 “你们死心吧!” 地上躺着的宁昆不知怎么挣扎将嘴里的破布吐出来了,看着楚棠将纸条和萧珣的印章递给小兔,他一声冷笑。 “你们挟持世子,但你们插翅难逃,这个屋子你们都出不去——” 他的话没说完,小兔已经跑到一个老妇身旁,这个老妇就是适才动手制住铁英的人之一。 “鼠婆。”小兔说,“送出去吧。” 老妇笑呵呵应声是,从怀里拿出一只老鼠,用布将纸条和印章缠在老鼠身上,往地上一扔:“乖孙儿,去吧。” 那老鼠刺溜消失在厅堂,沿着墙角不知哪里去了。 宁昆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是一群鸡鸣狗盗之徒,会有传递消息的奇怪办法。 “但是!”他再次厉声喝,“你们这样做根本是无用功,就算你们把消息送出去,你们出不去,外边也杀不进来,现在收手还——” 话没说完被迈步走过去的楚棠俯身给了一巴掌。 不待宁昆回过神,又被接连打了两巴掌。 “这下我把世子身边的人也得罪了。”楚棠晃着手,蹙眉说,“路是堵死了。” 说罢甩手。 “小兔把嘴给他堵严实。” 小兔蹦跳过去,抬脚在宁昆脖子上一碾,宁昆眼一翻晕死过去。 “这就说不了话了。”小兔笑嘻嘻说。 楚棠长叹一声,看向四周,十几人围绕厅堂将他们围住,但这丝毫没有安全感啊。 正如宁昆所说,他们插翅难逃啊,他们绑了世子,但真敢杀世子吗? 不杀世子,他们就要被杀。 杀了世子,他们也要被杀。 这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啊。 楚昭说让她制止萧珣,然后等着,她慌里慌张也忘记问了,等到什么时候?一天两天三天,还是一年两年? 楚棠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头:“楚昭啊楚昭,我为什么昏了头要听你的。” ...... ....... 楚昭也在等,看着日升日落,王府厅内光影变幻。 阿乐坐在椅子上一个打盹,猛地醒过来,不待眼睛完全睁开就忙起身做出护卫状。 “阿乐你再睡会儿吧。”楚昭笑说。 阿乐揉着眼:“不睡了,一会儿要吃饭了。”坐直身子看外边,门窗都开着,可以看到外边天光大亮,但也能看到有兵士森立。 那日楚昭让中山王好好想想,中山王看了楚昭一眼,没有再说话离开了。 她们被关在这里。 一会儿就该吃早饭了,阿乐想,这是第四顿早饭——这次楚昭主动要茶水三餐,中山王府的人也没有意图饿死他们,都依言按时送来。 “不知道那边顺利不不顺利。”阿乐忍不住嘀咕一句,说完又忙看楚昭,“小姐,我不是害怕,就算阿棠小姐失败了,我也不怕。” 楚昭哈哈一笑:“是,失败了就一起死,没什么可怕的。” 刚重生醒来的时候,她有一点点怕死,现在么,遗憾都已经弥补,无牵无挂。 阿乐点点头:“我跟小姐一起死,就什么都不怕。” 她说完看了眼丁大锤。 丁大锤愣了下,他也要吗?好吧,没了皇后,他白熬了这么久,还得回去当山贼——也不能,皇后出事了,老大一定不会放过来,他也死定了。 “我也是。”他说,学着阿乐的话,“我跟小姐一起死,就什么都不怕。” 楚昭哈哈笑。 外边传来脚步声,但这一次不是送早饭,而是中山王拄着拐杖迈进来,拐杖落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 厅内的笑声也停下来。 中山王看着楚昭:“楚小姐很开心啊。” 楚昭看着中山王阴沉的脸,笑道:“看来王爷不怎么开心。” 中山王看着这女孩儿,女孩儿安坐椅子上,神情似笑非笑—— 第一次见的时候,楚昭虽然眼神不善,话语唐突,但好歹也是个像模像样的闺阁小姐。 现在呢,怎么看都些,匪气? 中山王坐下来:“楚小姐,你都当了皇后,怎么反而一副痞子样,你这样子,可不像你父亲啊。” 那像她母亲吗?楚昭微微晃神,木棉红,看起来可不像痞子——她收回神,压下这个名字。 “那王爷你就知人知面不知心了,我父亲如果不是痞子的话,也坐不到今天的位置。”楚昭笑说,“我也一样。” 中山王点点头:“你说得对,世间富贵皆泼皮。”他将一张纸条一枚印章放在桌子上,“楚小姐,我儿这次运气不好。” 楚昭笑容更灿烂,伸手拿起纸条,端详上面的字和印章。 阿乐已经高兴地抚掌:“阿棠小姐厉害啊,真抓到世子啊。” “人不逼到份上就不知道自己多厉害。”楚昭感叹。 楚棠那一世都敢杀人呢。 杀的是她。 中山王看着主仆两人的样子,轻咳一声:“楚小姐,虽然我儿运气不好,但不是说你就赢了啊。” 阿乐瞪眼:“你儿子被抓了,生死就在我们手里了,这还不叫赢啊。” 中山王看着这个婢女,笑道:“小姑娘,你可能不知道,本王有多少儿子。” 多少儿子?阿乐愣了下。 “本王有妻一人,姬妾三十,生养七个儿女。”中山王说,看着楚昭,“阿珣是朝廷册封的世子,但并不是本王唯一的儿子。” 楚昭哦了声,看着他:“那王爷的意思是,这个儿子的死活无关紧要了?” 中山王没有回答,轻抚手里的拐杖:“阿珣是我长子,那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突然多了一个孩子,感觉很奇特,我看着他睁开眼,从襁褓婴儿,到蹒跚学步,看着这个孩子,哪里都像我,但他又是一个新的生命,人人都说子女当感父母生养之恩,但其实呢,是阿珣解救了我,他的到来,让我苦闷无趣的生活突然变了样,让我精神振奋,让我开怀大笑。” 他看向楚昭。 “楚小姐,你对你父亲来说,必然也是如此。” 楚昭想了想,父亲围攻的山贼突然看到一个孩子被举起来,说是他的孩子,心情怎么样? 吓了一跳吧?楚昭没忍住笑了,父亲的生活也从此变了样。 中山王看着女孩儿笑得灿烂,道:“子女缘是人生难得的幸事,但,人生总是难免不幸,聚散离合。” “有话直说。”阿乐恼火喊道,“你是不是不管你儿子死活了?” 中山王道:“我先前说了,阿珣是我从小带大的,他就是我雕刻出来的另一个我,他和我的心志一样,如果知道因为他将阻拦我们的大业,他一定会舍弃生命。” 阿乐道:“说那么多,不就是不管你这个儿子了。” 中山王不理会她,看着楚昭:“楚小姐,等本王登上皇位,会追封阿珣为太子,到时候,本王会封你为太子妃,让你与阿珣泉下相伴相依。” “你!”阿乐怒喝。 丁大锤拔出了兵器。 跟随中山王进来的护卫们也刷拉举起刀剑弓弩,厅堂里寒意森森。 楚昭安坐,笑了笑:“果然天家无父子。” ------------ 第九十二章 拼死 “天家无父子。” 木棉红看着远方的城池,轻声说,再转头看小曼。 “待会儿打起来,你跟那位白首领说一声,掩护我们进入城池。” 虽然小曼已经经历过很多征战了,此时听到还是有些慌乱:“怎么回事,把萧珣的证据送进去,反而是送死了?她到底是要干吗?姑姑,她给你说了什么?” 除了让她给京城里送信件,楚昭先前也给了木棉红一张纸条。 既然不是给她的,她就没看。 小曼有点慌,怎么跟楚昭说的不一样,说只要京城里事情做好了,事情就结束了?但现在看,反而是要死战了? “她说,如果她死了,让我一定杀掉中山王。”木棉红说。 小曼呆呆,怎么就要死了? “那她真是去送死了啊!”她跺脚恨恨:“她怎么不管不顾,她怎么这么——” 又无可奈何看木棉红。 “姑姑你怎么不拦着她。” 话出口又后悔,唉,楚昭都不跟姑姑说话,姑姑哪里敢拦她。 这个娘当得卑微又无奈。 木棉红将她抱住拍了拍后背,轻轻笑了:“别急,也别生气,她走到如今只有不管不顾才能活下去。” 跟楚将军一样,无所畏惧胆大,其实也跟她木棉红一样,她何尝不也是无所畏惧才一路走到现在——唯有畏惧牵挂两人。 楚将军已经不在,女儿则就在眼前,生,能看着,死,就跟她一起,人生足矣,还有什么畏惧。 “阿昭说。”木棉红看向前方,将长鞭缠在腰上,拿起一旁树立的长刀,“他杀了你女儿,你就让他当不成皇帝。” 你女儿,这三个字,就是唤了她一声母亲。 她女儿有所求,她当母亲的自然不会去拦,且全力以赴相助。 木棉红的脸上浮现一丝笑。 “我会让整个中山王府都给女儿陪葬,不止中山王当不成,他子子孙孙都当不成。” “有我这样厉害的母亲,我女儿就是死了,也会开怀大笑。” ...... ..... 天家无父子,中山王哈哈大笑。 “是啊,楚小姐就因为天家无父子,才当上皇后的。” 三皇子杀太子,夺皇位,导致京城一夜动乱,手足相残,天家无亲情。 “楚小姐不该怎么幼稚,怎么就以为抓住阿珣就能要挟我。” 楚昭看着中山王,忽问:“王爷,您除了腿脚不便,身体如何?” 中山王愣了下,怎么突然问他身体?是说他年纪大了,活不久了?他哈哈一笑:“楚小姐放心,本王除了人祸坏了腿脚,几十年守道祖护佑,无病无疾,还能活很久。” 无病无疾,那一世中山王还是死了,死必然是因为人祸。 是谁能让中山王死掉?那一世中山王都没有动兵马,身边的私兵二十多万—— 谁能轻易杀了他? 是不是也有人拿着萧珣,威胁他? 但看中山王的意思,他并不受这个威胁。 楚昭走神,很快又收回来,看着中山王,再次问:“王爷,你为什么想要当皇帝?” 都到这个时候了,这女孩儿还有心情闲扯?中山王失笑:“想当皇帝还有为什么?因为我本来可以当皇帝啊,我也是皇帝的儿子。” 楚昭道:“就算是皇帝的儿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皇帝啊,更何况你是皇帝的幼子,我当皇后后,在宫中翻看旧藏典籍,还看到王爷你小时候写的诗词——。” 她看向中山王抿嘴一笑。 “满篇都是怎么出去玩,还说要踏遍大夏河山。” 幼年往事中山王已经很久不回想了,他的幼年并不愉悦,此时听到楚昭提起诗词,忍不住恍惚一下,恍惚的确有那么一段时光,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他冷笑一声:“本王是皇帝的儿子,只能被人害,却不能当皇帝,这是哪里的道理?” 楚昭道:“王爷,你有仇怨,但本宫身为皇后必须维护正统。” 这是女孩儿进门后第一次自称本宫,中山王看着她。 皇后端坐,无视四周刀剑相对:“本宫再说一句,现在收兵止战,王爷依旧能当王爷。” 中山王哈哈笑—— “楚小姐,你如今应该说的是,求本王登基为帝后,留那小儿一命。”他笑道,停顿一下,“当然,如果现在楚后你收手,本王也会饶你一命,将来让你们夫妻做个闲散王爷王妃,何必这样两败俱伤。” 楚昭看着他,笑了笑。 “萧弘。”她说,“陛下和我用不着你饶命,你也没机会跟陛下一战。” 萧弘——中山王有些怔怔,他的名字多少年没有人直呼过了,他自己都忘记了。 眼前的女孩儿站起来。 “萧弘,你以为我来是要跟你求饶的吗?” “你以为我抓你儿子,是为了要挟你?” “我率两路兵马,为的是,先杀你儿,再杀你,再屠中山王王府!” “你,你儿子萧珣,还有你七个儿女,你的姬妾成群,都要死。” 中山王道:“楚后好大的口气,就凭外边那两路兵马——” “王爷。”楚昭打断他,似笑非笑,“你觉得我楚昭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 中山王微微一怔,靠——楚岺。 楚昭看着他笑眯眯问:“王爷,你们筹划多年,那一晚却败在我手里,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 因为龙威军啊。 中山王早就猜到楚岺和皇帝之间有外人所不知的牵绊,所以这么多年被弃用,但并没有沦落成尘泥。 那一晚小殿下被护送杀出重围,龙威军也展露世人之前。 楚昭还问为什么—— “那一晚世子跑的很快,并不知道详情,掌握龙威军令的是我父亲的副将,那一晚他是在京城,也赶来救护我,但在他到来之前,我已经杀掉了世子围在我家的人手,顺利地走出来。”楚昭看着中山王说,“王爷觉得,我是靠什么走出来的?我的伯父我的堂姐吗?” 中山王眼睛微微眯起,没有说话。 “王爷再想想现在,我身在边郡,但谈笑间掌控世子生死。”楚昭微微一笑,“也是因为我堂姐伯父神勇吗?” 且不说先前,也不说现在谁助力楚岚一家抓住萧珣,单单说一说这来去之间消息传达的速度,在朝廷官驿或者断绝或者被监控的时候,已经能证明这女孩儿说的话不是虚张声势。 中山王看着楚昭,点点头:“我明白了。”轻叹一声,“真是没想到,楚岺将军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养私兵。” 楚昭淡淡说:“王爷能做的事,臣子也能做。”不待中山王再问,接着道,“萧弘,这个皇帝,我楚昭活着你当不了,你儿子当不了,我楚昭死了,你们也都要给我陪葬!” 中山王握着拐杖沉默看着她。 那女孩儿又一笑。 “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我的人马,你们看得到的,还有看不到的,就在外边遍布,只要我一死,他们用尽手段杀掉你。” “我死了,依旧是大夏的皇后,你死了,连大夏的王爷都不是。” “我楚昭今生今世拿到我想要的一切,没有丝毫的遗憾,死了也没有损失。” 她看着中山王,一字一顿。 “所以就算你舍得你儿子死,你也不怕死,要跟我同归于尽,这一次,也是我赢了。” ------------ 第九十三章 筹划 就像一个小孩,倔强地要分个胜负。 她说得也没错,她死了,但无所遗憾。 而他呢,筹划积蓄半生,自己死了,儿子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的确是他输了。 中山王看着这女孩儿,笑了笑。 厅内死静也在这时候打破,将官护卫哗然。 “王爷,休要听她胡言乱语。” “不管多少私兵,奈何不了我中山王郡!” “拿下楚后到阵前,他们要攻城,就先从楚后身上踏过去!” 成为俘虏想要死,哪有那么容易,有千百种手段折磨,羞辱—— 但中山王没有让他们再多说,抬抬手制止,再看楚昭长叹一口气。 “楚昭。”他说,“你到底要如何?” 楚昭淡淡说:“收兵,止战,你依旧为王爷,但世子萧珣入京为质。” 中山王眉头一竖,冷冷说:“楚昭,你先前说的可不是这样。” 先前说的可是赐金玺,得王权。 现在不仅没了金玺诸侯王权,还要把世子送去为质。 楚昭笑了笑:“王爷,先前你答应,是我们共赢,此时王爷再答应,可是输了。” 输了,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至于世子。”楚昭道,“先前王爷没有说不在意这个儿子,现在本宫知道了王爷的本心,觉得还是让世子留在京城,免得世子听到了谣言,你们父子生芥蒂,本宫还是不忍心看父子反目成仇。” 中山王冷笑:“皇后真是思虑周详。” 楚昭看着他,道:“如此,本宫和王爷都能活着,我继续当皇后,王爷继续当王爷。” 中山王哈哈大笑,笑声再一收。 “皇后,你大话说早了。”他说,看着这女孩儿,“皇后勇武,但也只是皇后,这天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事到如今,本王就是肯退让,别人可不会让本王退。” 楚昭明白他的意思,虽然中山王的兵马打着向皇帝请罪的旗号,没有直接说造反,但司马昭之心已经天下皆知,朝廷怎能放过他。 更何况天下还有个谢燕芳。 ...... ...... 谢燕芳勒马在荒丘上,看向前方。 前方有城池,有荒野,城池上旗帜飞扬,荒野上驻扎着一座座军营,这是京兵大帐所在。 疾驰的兵马正从那边向这边来,主将们一马当先。 “恭迎圣驾。”他们一声声高呼。 在他们身后城池也在打开,无数民众涌涌而出,就算隔着远看不清面容,听不清话语,也能感受到汹涌的欢喜。 “皇帝来了——” “恭迎圣驾——” 萧羽坐在马背,仰头看谢燕芳,虽然一路上所过之处都是如此,但他依旧如第一次所见那般眼睛发亮。 “舅舅。”他说,“大家看到我真的很高兴啊。” 以前他是太子长子,皇帝长孙,在宫中被捧在手心里,人人都爱护他,敬畏他,但从未感受过民众的爱。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因为你在危险时刻来到他们身边。”谢燕芳说,“民众真切感受到陛下的关爱,这一刻,纵然你只是个七岁稚童,您也成为他们心中真正的帝王。” 萧羽点头:“朕一定做个好皇帝。” 谢燕芳抚了抚萧羽的肩头,道:“陛下记得这一刻,将万民敬爱永悬心头。” 当不当好皇帝无所谓。 只要记得这一刻,感受到皇帝之威,体会到帝王之力,生出帝王之心,也就有了帝王之欲。 这样小皇帝才能知道是谁在为他的帝王之位尽心尽力,也才能戒备那些要分走他的帝王之力的人,比如邓弈,比如—— 谢燕芳垂目。 怀里的孩童又抬起头。 “舅舅。”萧羽问,“不过怎么看起来好像没那么紧张?” 虽然他从未上过战场,但那一夜从混战中冲过,生死之战是什么氛围他刻在了心里。 现在这里是兵马遍布,列阵如林,气氛紧张,但并没有死亡之气。 谢燕芳眉头微蹙:“你说得对,形势不对。” 在路上就已经接到消息了,两军对峙,战事一触即发,但除了开始几场小规模的对战,并没有你死我活。 尤其是这几日送来的消息,中山王大军变成了守城之势,似乎在等待什么。 等待援兵? 萧珣斩杀了三位宣使官,用要进京面圣的借口,一鼓作气——停下来这口气泻掉了,可不是明智之举。 “贼子听到陛下亲征,畏惧不敢近前了。”一个官员高声说。 这话立刻引来一片应和,四周被拦着叩拜的民众们都忍不住流泪,没错,若不然他们此时此刻早就化成尸首了。 “陛下亲征,所向披靡。”无数人跪地高呼。 萧羽忍不住抬头看谢燕芳:“舅舅真是如此吗?萧珣这贼子认输了吗?” 皇帝之威所向披靡,这话孩童可以信,谢燕芳当然不会信。 “贼子畏惧是必然的。”谢燕芳低声道,“但如果真认罪,应该自缚出城叩迎陛下才是。” 萧羽点点头:“朕明白了,这贼子必定在谋划什么。”又握紧了缰绳,小脸沉沉,“不管他要如何,朕都不怕。” 谢燕芳哈哈一笑:“没错,陛下不用害怕,陛下只会让他们害怕,来,跟我来——” 说完这句话,谢燕芳一催马向前疾驰。 兵将官员们都没反应过来。 “陛下?” “谢大人,要去哪里?” “城中已经备好行宫——” ...... ...... 街道上城墙上都是如雷般的脚步声,但依旧盖不住城外的呼喝。 外边似乎有千军万马齐呼。 “陛下亲临!” “萧珣速速出来见驾!” “萧珣,你狂言要见陛下,陛下为免你负荆请罪跋涉之苦,特意亲自前来。” “萧珣,陛下就在阵前,你有冤要诉来诉,有怨要诉也来诉!” “萧珣,陛下今年七岁,敢来见你,你敢杀朝廷命官,率兵马逼宫,难道不敢阵前见驾!” 城墙上的将官遥目远望,看着远处兵阵前的人马,龙旗如云簇拥着一骑,马上的男子不着铠甲,素袍黑发,手持长刀,宛如夜空明月,在他身前坐着一孩童,小童身穿龙袍,手里也举着一把长刀—— 虽然没有见过小皇帝,也看不清面容,但也不会错了。 “那就是谢燕芳。”另一个将官低声说,“能且敢把小皇帝带到这里来的,只有他了。” “如果一箭射死这小儿——”又一个将官忍不住举了举弓弩,又可惜地放下来。 谢燕芳也不会真的让小皇帝在他们的射程内。 “就算皇帝来了又如何。”有人冷声说,“皇帝又不能撒豆成兵,我们的兵力足够跟他们一战。” 说到一战,大家的视线都看向主将。 “世子怎么还没下命令?”他们问。 按理说早就该进攻了,说不定他们前几日杀过去,这小皇帝半路就调头回京去了,根本来不到这里。 主将收回视线说:“世子自有筹划。” 听到这句话,将官们也不敢再问,但私下对视一眼,世子那边,肯定出事了。 主将不知道是心事重重,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神,还是懒得再掩饰,召来亲兵吩咐:“速速报王爷。” ------------ 第九十四章 叫阵 “谢燕芳带着小皇帝已经到了阵前。” 中山王手里拿着信,看楚昭。 楚昭手里虽然没有拿信,但一旁桌案上扔着一张窄条。 中山王知道他知道的,楚昭也知道,而且比他还早一步。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中山王一开始还下令到处搜查严防,现在么,他都懒得理会了——楚昭有备无患而来,防不胜防,不如不防。 “皇帝亲征万民称颂,气势如虹。”中山王说,将手里的信扔在桌子上,“势不可挡,谢大人怎能罢手。” 他看着楚昭。 “楚后,你先前说过,你的生死朝中不会在乎,谢大人也不会在乎,你说的话,就更不算数了。” 说着又摇头。 “所以本王很可惜,楚后你这个选择真是不明智,你若是选择本王,至少我们是两人。” 楚昭笑了笑:“不选择王爷,本宫也不是一个人,如今这天下,本宫也还是可以说一说的。” 她指了指桌案。 “请立刻马上下令,否则,王爷和世子,就活不到亲眼看陛下是怎样万民称颂气势如虹了。” 在陛下气势如虹迎战之前,她就杀了他们父子吗?中山王冷冷一笑:“楚后还是关心自己吧,你会比我们更早死。” 楚昭一点都不在意威胁,将笔递在中山王手中:“我们都争取活着吧,人活一世不容易,王爷你,更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小小年纪就断了腿,被自己的父皇弃之不顾——死在我这个小女子手里,你能瞑目吗?” 中山王气笑,看着这小女子,这就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好。”他说,接过笔,“本王就等着看,皇后你将来死得是否能瞑目。” ....... ....... 萧珣掌控的郡城,比先前更加森严。 街上兵马疾驰日夜不绝。 “大人——谢燕芳已经攻破先锋阵了——要向这边来了” 亲兵冲上城墙,下一刻就被城守主将一脚踢倒。 “给我住口。”主将压低声喝道,“让他们守住。” 亲兵抱住他的腿:“大人,世子必须出面了,否则军心不稳,这几日已经有谣言——。” 主将怒目:“有乱军心者,斩!” 亲兵低头不敢再说话。 主将深吸一口气,压下躁怒,转身下城墙,骑马向官衙疾去。 世子所在的官衙外兵马如铁桶,连天上偶尔飞过的鸟都被打下来。 但院子里守着的兵将如同困鸟一般焦躁不安,来回走动,待听了守城主将低声的汇报,将官一脚踹翻了椅子。 这动静让廊下蜷缩而坐的世家们惊醒,要打了吗? 但看过去,见那将官一如先前只是冲到了紧闭的厅门前,咆哮:“有本事你们押着世子出来去见那小儿,不见世子面,我等绝不会止战。” 门厅内无声无息,片刻之后冒出一声“送些茶水,要好茶。” 似乎根本没听到将官喊什么。 可能听到了也听不懂。 将官脸色涨红,这些鸡鸣狗盗之徒,好话坏话不听,油盐不进,似乎打定主意要裹挟世子在这里蜷缩一生一世。 他们要吃要喝,还提醒不要下毒迷药。 “老儿我是从小玩毒药迷药长大的。” “再说了,不管什么我们都会让你们世子先享用。” 将官一口气咽回去,闭了闭眼,对身后的亲兵们喝道:“送好茶。” 亲兵们立刻准备茶水——这些日子已经很熟练了。 “大人,难道还要等?”一个副将低声问。 将官脸色沉沉:“王爷说过了,稍安勿躁。” 事情一发生他们就往中山郡送了消息,中山王也很快回了消息,说这一切都是楚后的把戏,楚后现在已经被困在中山王府,让大家稍安勿躁,守而不攻。 “先前可以守。”副将急道,“现在那小皇帝亲自来了!” 将官咬牙,火气再次腾腾,明明大好形势,偏偏被一群鸡鸣狗盗之徒扰乱,好恨! “小皇帝来了又如何?他们与我们兵马不相上下——” 他的话没说完,又有信兵疾奔来“报——” 信兵几乎是跌跪在地上,身上亦是血迹斑斑,显然是艰难杀过来的。 “后方被偷袭,不是朝廷的兵马。”信兵喘气说。 偷袭?不是朝廷兵马?将官一怔,旋即冷笑:“好一个谢氏,竟然养私兵。” 先前没有,谢燕芳一来就有了偷袭,除了他带来的人手,还能是谁! “骂我们王爷世子谋逆,看看朝廷都是什么人吧。”将官讥嘲,“一个皇后养着鸡鸣狗盗之徒,一个国舅藏着私兵,谁谋逆还说不准呢。” 道理没错,但现在么——副将苦笑道:“大人就别说这个了,民众只认皇帝。” 皇帝的妻子,皇帝的舅舅做什么都是正道。 “还是快想想我们怎么办吧。” 将官冷笑:“谢燕芳有私兵又如何,藏着掖着到现在才用,想拦我们,没那么容易!王爷蓄力几十年,岂能怕他,至于世子——”他看了眼厅堂,想着王爷那句稍安勿躁—— 王爷身为父亲都可以安,不躁,他们又怕什么。 世子被抓,又不是三万先锋,七万后防,十万主军被抓! 虽然是世子带兵前来,但真正的兵权在王爷手里。 这些鸡鸣狗盗之徒妄图用世子来止战?不过是把自己困住了,杀不得,也逃不得。 他们能抓世子十天,二十天,三个月,难道还能抓着世子龟缩一年两年? 世子被抓,这战事,依旧可以打! 只要杀了那小皇帝,谁还能奈何中山王! “击鼓——迎战——”将官下令,副将们要领命去,将官又狰狞一笑唤住,“还有,驱赶城中百姓去迎接皇帝,有声望有地位的世家老爷们,让他们看看小皇帝是不是怜悯众生。” 副将们了然抚掌:“好,好,好,算是我们送给小皇帝的一份见面礼。” 说罢几人哈哈大笑,笑得缩在廊下角落里的几个世家面如死灰——先前还后悔自己不该跑来这里送死,现在看,不跑来这里也是要送死。 战事起,争天下,不管世家还是平民百姓,都是蝼蚁。 苦啊—— ...... ...... 哭声喊声响彻春日的天空。 因为几次对战,大路上田地上冒出头的青草都被踏光,伴着杂乱的脚步,尘土飞扬,恍若要遮天蔽日。 要是真遮天蔽日就好了,大家就不会看到这些民众,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平民百姓有锦衣华袍。 不管他们身份如何,此时都向这边的京兵阵地奔来,有人跑的快,有人跑得慢,有人跌倒,有人爬行,口中喊着一句话。 “陛下救命——” 再弱小的声音,这么多人喊出来,如雷滚滚。 前方盾甲兵卫挡住了视线,但挡不住声音。 谢燕芳伸手捂住萧羽的耳朵。 “舅舅。”萧羽在他怀里抬起头,原本激动兴奋的双眼,此时闪烁着惊恐不安,“那些民众,怎么办?” 一路上民众都在对他叩拜感激他救命,但其实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救他们什么。 现在又有民众对他急切喊救命,他不止不救,还要——杀。 “陛下,不要看他们。”谢燕芳轻声说,伸手将萧羽扶着站在马背上,“看他们身后。” 越过层层兵阵,越过荒野上奔跑的民众,可以看到其后有一堵宛如铁墙的兵马,他们缓缓而行,遥遥跟在这些民众身后,手中的兵器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兵法,这是战术,他们用这些民众做盾甲,做架车,来替他们当进攻,以及冲乱我们军阵——”谢燕芳的声音在萧羽耳边响着。 萧羽能看到前方的军阵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但因为这些民众而有些许躁动,弓弩手不能射箭,盾甲兵阵型微乱,鼓手旗手一声声的高呼“民众让开,民众让开,速速让开——” 民众们显然也想让开,有不少人向两边跑,但是,身后的中山王兵马就像牧羊人,一旦有人不按照他们的范围前行,立刻就有箭射过来,逃开的人便扑倒在地死去了—— 逃开是死,不逃或许还能活,毕竟那边是陛下,是他们的君王,是来救他们了啊! 民众们求生本能更急切的向这边冲来。 “再近一些,就到了双方射程内了。”谢燕芳轻声说,“阿羽,我要杀人了。” 他是经历过生死的孩子,他知道什么叫死亡,他也是刚刚体会到民众敬爱倾慕欢呼的孩子,一眨眼他就要杀掉这些敬爱倾慕对着他喊救命的人——萧羽站在马背上,浑身发抖,声音喃喃:“不——” 齐公公在一旁都不忍心看了,道:“谢大人,快把陛下放下来吧,别让他看!” 太残忍了。 “不行,必须看,阿羽!”谢燕芳再次拔高声音,“你再向后看——” 萧羽颤颤向后看。 “后方有更多的民众,他们也在等着你救护,如果不杀人,就会死更多人。”谢燕芳厉声说。 萧羽看着后方,想到了一路上见到他欢呼雀跃的民众,渐渐停下了颤抖。 谢燕芳将他揽在怀里,声音恢复轻柔。 “阿羽,杀人,也是救人。”他说,“你是大夏的帝王,是万民的天子,你要向前看,向后看,但不要只看眼前。” 要打磨一个帝王,没有比直面惨烈战事更适合的场合了。 帝王,当无心,就算有,要坚硬如铁,要见悲可喜,见喜而悲,喜怒无常,恩仇不定,善恶难测。 这才是帝王。 这也才是谢家子。 这一次他就用中山王来教出一个谢家的帝王。 “阿羽,舅舅带你杀贼,护佑生民,祭奠亡者。”谢燕芳说,举起手中的长刀。 倚在他怀里的萧羽慢慢点点头。 谢燕芳嘴角一丝浅笑,将手中长刀一挥落下。 战鼓齐鸣。 ------------ 第九十五章 厮杀 哀鸿遍野。 羽箭如蝗。 进攻来的中山王骑兵举起了盾甲,防守的京兵盾甲成墙,唯有中间的民众赤裸无依,而为了避免他们冲乱阵型,影响即将开始的阵战,箭雨几乎都落在他们身上—— 前无生路后无退路,奔跑的民众扑倒在地上。 谢燕芳没有再捂住萧羽的耳朵,任凭哭声喊声惨叫声闯过来,或许是被战鼓,兵将的嘶吼声冲击,身前的孩童从颤抖到慢慢呆滞。 见过了惨烈,就无恐无怖。 “谢大人。”齐公公感受着地面的震动,第一波冲阵就要开始了,“带陛下向后退退吧。” 打起来在中军大阵中也不安全,更何况还这么靠前。 虽然他相信谢燕芳不会让萧羽出意外,但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太子当年也没人想到会死—— 谢燕芳低头笑问:“阿羽怕不怕?一会儿可能会受伤。” 萧羽喃喃:“不怕。” 手紧紧攥着刀。 不怕,但还是不够,谢燕芳看着萧羽:“那陛下笑一笑,看着兵士们浴血奋战,看着狼子野心成空,陛下应该畅快一笑。” 笑一笑?萧羽将刀攥着更紧,艰难挤出一丝笑。 虽然笑得不畅快,也不怎么好看,但也可以了,这惨烈中一笑,印在小孩的心里,等他长大后,遇到再惨烈的场面,比如抄家灭族,比如重臣挟恩求情,也能无所畏惧畅快一笑,谢燕芳轻轻抚着萧羽的肩头,让他看前方,大军军阵转动,弓弩手正在向后退,骑兵踏踏—— “舅舅带你去阵前一战,阿羽再不是当初那个被人劫杀的弱者,阿羽是能在千军万马中杀人的强者。” 杀人,杀人,他不再是被杀的那个,那些要杀他的要害他的人,都要死!都去死吧!萧羽攥着手里的长刀,举起来,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喊:“我要杀了他们!” 谢燕芳催马向前,带着萧羽离开中军大阵。 齐公公跟两步停下来,他连刀都握不住,要去阵前,还要给他七八个兵士相护,这是添乱,只能看着谢燕芳带着萧羽向前。 他知道萧羽不会有任何危险,但—— 齐公公无奈喃喃:“他是帝王,但他也是个孩子。” 上一次孩子从杀戮中逃生,这一次孩子要投身杀戮中,这孩子的一生都无法逃脱噩梦了吧。 身为帝王,这命运注定无法逃脱。 但下一刻,他微微一怔,虽然不去阵前,在中军更能感受到,兵马军阵似乎有些异动。 厮杀似乎——中断了? ...... ...... 边郡战场的厮杀一旦开始就不会中断,直到一方死光,或者两方都死光。 长刀向前,斩断了前方西凉兵的铠甲,也斩断了他的生机,不过长刀也被西凉兵牢牢抓住,借着被血浸染的刀刃,谢燕来看到了后方一张狰狞的笑脸。 没有了刀,还怎能杀人。 后方的西凉兵举起刀砍下来,但下一刻,这小将硬是拖着前方西凉兵,一个鹞子转身,将他踢翻在地,不待他反应过来,长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咽喉上。 耳边似乎有清晰的骨骼碎裂声。 西凉兵一动不动,死去了。 没有了刀,依旧能杀人。 远处马蹄疾驰地面震动,援兵到来的时候,最后一个西凉兵也倒下了。 暮色笼罩的大地上尸首如山。 钟长荣不待马匹停稳,就跳下来握刀冲过去,大喊:“还有多少活着!” 在他身后兵士们纷纷涌来,将未咽气的西凉兵送上一程,将受伤的同袍们救出来。 尸山晃动,有不少人从中走出来,幸存的人数还不少。 钟长荣松口气,想到什么又拔高声音:“谢燕来!” 直到喊了两声三声,才有一个小将从尸堆下钻出来,声音里满是嘲讽:“钟将军,你的援兵再来晚点,就是喊魂了。” 看到他,钟长荣再次松口气,听了这话,又气得瞪眼,这臭小子! “是你无令突袭。”他喝道,“你这是冒进。” 谢燕来接过旁边兵士递来的止血布,在胳膊上缠了两圈,道:“这叫随机应变,好容易找到了这群西凉兵主力的所在,怎能放过。” 最近西凉兵杀疯了一样,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很显然除了楚岺死了,他们也听到了中山王和朝廷的对峙——大夏内里也乱了。 暂代主帅的钟长荣心里焦躁的很,朝廷和中山王再这样打下去,边郡这边很危险。 因为不止是西凉兵的疯狂攻击,边军的调动指挥也颇有些吃力,军心浮动,将官们各有私念。 还好有谢燕来在,这小子看起来毛毛躁躁不着调,但每次都能顺利完成任务,再加上他谢氏子弟的身份,能震慑很多私念将官。 就是不听话。 念头闪过,就见谢燕来爬上马,还招呼兵士—— “你又干什么去!”钟长荣没好气喝道。 谢燕来一副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的神情,皱眉说:“三道沟那里有伏击,我们本是要去那边的,现在虽然打掉了主力,但三道沟那边贼兵还在,当然要立刻去杀敌了。” 他说得对,钟长荣瞪了他一眼,视线在小将渗血的胳膊上扫过,要说什么,最终咽下去。 “来人——”他转身点兵。 正在此时,前方有斥候疾驰而来报“三道沟贼敌已除。” 钟长荣松口气,忙问:“是哪一部?” “左翼军先锋。”斥候道,“小梁将。” 小梁将啊,钟长荣神色有些复杂,云中郡五路大将军,麾下重将数百有名有姓,钟长荣都认识,但再往下的领军小将,钟长荣就不一定认识了,不过此时只说一句小梁将,名字都不提,钟长荣也知道是谁,不止他,如今边军人人都知道。 梁蔷。 之所以称呼小梁将,是因为他的父亲也在军中,左翼军长史。 左翼军郭大将军,因为先前失误被免职后,梁二爷暂代左翼军大将军,人称大梁将。 梁氏父子如今在军中声名渐起,罪臣家眷戍边,看到国朝危难,投笔从戎戴罪立功。 梁父儒士,有奇智,数次破解西凉兵战局。 梁公子,勇武,征战以来百战百胜,从一个小兵一路军功胜任军侯。 说话间马蹄震动,一队人马从天边暮色中疾驰而来,人数只有不到百人,个个也如同在血水中泡过,铠甲残破。 为首的年轻将官手中握着一把长刀,近前下马施礼:“左翼梁蔷参见钟将军。” 虽然梁氏跟楚氏有一点点隔阂,但钟长荣不会为难杀敌的勇士,示意起身:“梁军侯勇武,情况怎么样?” 梁蔷起身,视线似乎无意的滑过一旁的谢燕来。 暮色沉沉,身高瘦长披着血色的年轻小将正跟几个兵士说话,但下一刻视线锐利看过来。 梁蔷垂目。 “我部斥候追查到西凉动向,我率先锋而来,半路遭遇伏击,幸不辱命杀出重围,又继续追来——”他说,再看了眼四周惨烈的战场,“恭贺钟将军已经大获全胜。” 钟长荣哈哈笑,大步一迈,抬手要勾住一旁的谢燕来,但那小子鱼一般身子一滑避开了,他手落空些许尴尬。 “这——谢校尉更先一步。”他只能指着谢燕来介绍,“是他们奋勇绞杀了西凉贼。” 梁蔷便垂目对谢燕来一礼:“多谢谢校尉解我等危难,否则我们必将全军覆没。” 谢燕来挑眉一笑:“梁军侯客气了,算你们运气好吧。” 臭小子!钟长荣瞪了他一眼。 梁蔷丝毫不觉得尴尬,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告辞,要回去复命。 钟长荣目送这小将上马,小将似乎有些踌躇,马蹄原地踏动。 “钟将军。”他似乎要说什么。 钟长荣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梁蔷却最终抬手一礼,收回视线催马疾驰而去。 “这个梁氏子真是不错。”钟长荣感叹,尤其一转头看到旁边抱臂膀黑鹰独立般的谢燕来。 谢氏子弟士族大家,名头响亮,谢燕来桀骜不驯,就连同生共死过的兵士们都不敢靠近他。 梁蔷也是士族子弟出身,除了勇武善战,为人彬彬有礼,他身边永远都是兵士环绕簇拥。 “你这张嘴。”钟长荣恨道,“同袍协同作战,你说点好听话让人高兴一下会死吗?” 什么叫算人家运气好! 谢燕来似笑非笑:“我说好听话,他也不会高兴,更不会喜欢我,我何必浪费口舌。” 这倒也是,是谢氏让梁氏获罪的,这两家是仇人,钟长荣哼了声。 “至于兵士们喜不喜欢我——”谢燕来回头看了眼。 在他身后聚集的兵士立刻站直身子,还有些畏惧的避开一步。 谢燕来收回视线。 “他们又不是来跟我交朋友的,跟着我,能杀敌能得功劳,能死战中活下来,就足够了。” 说罢打了一个呼哨。 “点兵,整队出发。” 伴着他一声喝令,那些避开的兵士立刻纷纷拿起兵器,各自翻身上马,没有丝毫的迟疑,而不属于谢燕来部众的兵士也都难掩激动,催促着点兵点到他们。 这小子话说得不漂亮,打仗打得的确挺漂亮,在军中像带刺的花儿,招惹蜜蜂嗡嗡扑。 是个好苗子,怪不得小姐要让他在这里打磨,钟长荣一把抓谢燕来:“你不能离营地太远,再往前深入敌境太危险。”触手粘稠,谢燕来胳膊上渗出的血已经染透了衣袍,钟长荣没有松开手,用力将他胳膊抓住扯回来,“立刻马上去裹伤。” 受了伤,谢燕来还是灵活挣开了他,道:“我军中有医士,会裹伤的,你还是快回去坐镇,头脑清楚点,不要被那些大将军们糊弄。” 自从楚岺不在了,大将军的确渐渐不受控,钟长荣想自己现在还能坐稳这个位置,一是靠着楚岺余威,尤其是阵前战死,兵士奉为战神,再者就是楚昭。 楚昭是皇后,而且也不仅仅因为是皇后,是因为这个皇后亲自与边军中征战杀敌。 将士们认她,信服她,由此也认他钟长荣。 一直以为将军不在了,小姐需要他照看,没想到小姐反而照看了他。 想到小姐,钟长荣又忧心忡忡。 小姐现在太危险了,生死一线,真的不调派些兵马过去? “你要是派兵马过去。”谢燕来冷冷说,“她死得更快。” ------------ 第九十六章 攻守 楚昭的动向,钟长荣和谢燕来也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但事先也并不知道楚昭要单刀赴会进中山王王府。 钟长荣听到消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小姐要死了,差点扔下一切要去中山郡,千军万马围攻威胁中山王不敢伤害小姐。 “不用你去威胁。”谢燕来将他按在椅子上,“她若是死在中山王府,就是对中山王最大的威胁。” 钟长荣听不太懂,小姐对中山王来说,不是羊入虎口吗? “她算什么羊啊。”谢燕来嗤声,“楚岺的女儿,大夏的皇后,手握龙威军,亲率十几万边军迎战西凉王的楚昭,这分明是狼。” 钟长荣有些想笑,小姐是狼?他可没觉得,但听谢燕来的话又稍微安心。 “中山王是想要当皇帝,不是要造反,兵马逼近京城,打着护卫京城,跟宣旨大臣纷争,世子桀骜的名义,他要面子,要体面,要吐出当初被害的怨气,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当皇帝,皇后死在他府里,他反贼的声名就板上钉钉了——”谢燕来挑眉说,“你就安心吧,现在最想皇后死的不是中山王,而是谢燕芳邓弈。” 这听起来也不安心啊!钟长荣好气又好笑,那岂不是说别指望朝廷救皇后了。 “中山王他真不敢杀小姐?”他不确信问。 现在他心神浮动,眼前这个年轻人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 似乎这年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不过这个年轻人说的话,总是不那么尽人意—— “那要看,中山王怕不怕死了。”谢燕来笑了笑,说,“他要是不怕死,楚昭就死。” 说罢又拍了拍钟长荣的肩头。 “别担心,真那样,大家都要死。” 大家都要死?钟长荣看这小子。 这小子凤眼斜飞:“朝廷和中山王你死我活,西凉王跟大夏不罢不休,天下大乱咯——” 看他那样子,还很期待呢,钟长荣呸了声,疯子。 不过自从中山王动手后,西凉王的攻击很猛烈,边军的压力的确很大,但真的对小姐不管不顾吗? 钟长荣看向远方—— “守好边郡吧。”谢燕来说,“这是唯一对她有利的事,边郡要是出事了,天下大——” “天下大乱。”钟长荣没好气接话,“一天到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看你巴不得天下大乱呢。” 谢燕来一笑:“天下大乱对我来说,对谢氏来说,无所谓啊,天下乱了,再平天下就是了,你难道不知道,平天下意味着什么?” 钟长荣默然,他是个武将,当然知道乱世出功勋。 “能不让天下大乱,就是楚小姐的大功。”谢燕来淡淡说,“要夺功,要抢功,当然要冒险,平安坐着等不来的。” 年轻人说完翻身上马。 钟长荣看着他,叹气:“你说的道理谁不懂,但,那是阿昭啊——” 夜色已经降临,笼罩了大地,他看向远方。 阿昭,是在跟人拼死啊。 输了,就是死啊。 死了,就没了。 耳边马蹄急响,钟长荣转头看去,见谢燕来已经如箭一般滑向西北的夜色中,在他身后兵士紧随,火把星星点点汇聚。 “你记得裹伤!”他大声喊,“你这个姓谢的可别死了,死了就看不到天下大乱的热闹了!” 夜间奔驰,谢燕来也一马当先,无人能越过他,他一向喜欢骑马,喜欢跑在最前方,这样就能甩开所有人,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他本就无牵无挂,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 但,那是阿昭啊。 谢燕来握紧了缰绳。 他算什么无牵无挂! 真正无牵无挂的是楚昭! 无牵无挂无畏无惧,说死就敢死,她才不管死后怎么样,才不管有谁担心有谁不舍有谁伤心,她只会仰天大笑痛快而去。 “但你最好别死。”谢燕来咬牙,“你如是死了,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你就是当鬼,也没好日子过!” ....... ....... 夜色笼罩大地,厮杀中断后再没有继续,温柔的夜风里满是血腥气,死尸尚未收敛,幸存者在痛哭,伤者在哀嚎,天地间宛如鬼蜮。 没有了厮杀刀光剑影,但坐在中军大帐中的萧羽面色苍白。 此时此刻,他再听不到民众的敬畏高呼万岁,充斥耳边的只有哭声。 民众的敬畏让人激动,民众的哭声也让人惊恐。 “陛下。”齐公公忍不住揽着他,“熬着安神汤,要不要喝点?” 萧羽摇摇头,魂不守舍。 齐公公左右看了看,拿出竹筒塞给萧羽:“陛下,老奴给你带着呢。” 先前谢燕芳带萧羽离开皇城仓促,齐公公当时什么都不带,只把竹筒装上,不过出宫之后,有谢燕芳歇息在萧羽身旁,萧羽睡得很安稳,他便没有拿出来。 现在看到孩童慌乱无神,言语无法安慰,齐公公便把竹筒拿出来,果然萧羽看到竹筒,无神的眼一亮,忙紧紧抱在怀里。 齐公公也松口气,虽然看起来还有些不安,但至少神魂归位了,不过接下来怎么办?他抬头,透过营帐能看到谢燕芳在外的身影。 “难道不是援兵?”谢燕芳问将官。 “确是援兵,但他们并没有进攻的意图。”将官低声说,“还将先前的兵马也召回,在城池外摆出了守阵,我们几次斥候先锋挑衅,都龟缩不出。” “适才甚至开始拔营后退了。”另一个将官低声说。 后退? 后退—— 谢燕芳眼神一凝:“继续进攻。” 主将一怔,现在? “当然是现在。”谢燕芳道,“战事已经挑起,岂是他们退兵就能罢休?” 此事决不能就此罢休。 此战决不能不打! ...... ...... “此战不能打。” 浓浓夜色,皇城中灯火通明,太傅殿内更是坐满了人,看邓弈拿着一封信打开,念出一句。 皇帝御驾亲征,朝堂依旧。 虽然很多官员喊着要陪同皇帝一起御驾亲征,但最终前去的没有多少。 邓弈的人自然不会去跟谢燕芳壮声势,而谢燕芳的人也不会把朝堂丢给邓弈,玉玺和监国遗命在邓弈手里,说句不敬的话,皇帝在不在无所谓,邓弈稳坐朝堂。 这些日子,朝堂熙熙攘攘,日夜忙碌,盯着陛下那边的消息,也没有忘记边军那边,自从楚后领兵围攻中山郡后,中山王自顾不暇,截断的驿站信报恢复了畅通。 信件雪片一般飞来。 太傅也不需要事事亲为,各有人处置,除了皇后的亲笔信。 邓弈没有继续念信,对身边的人问:“皇后的信不是通过驿报送来的?” 旁边一个年轻的官员点头:“驿兵营李都尉说,直接放到了他的案头,确认皇后印信无误,立刻给您送来了,但他们没有见到送信的人。” 另一个年长几岁的官员猜测:“是不是中山王以皇后的名义给您送信?”又感叹,“中山王的人手真是无处不在。” 皇后被中山王抓——信报传来的消息是,皇后自己走入中山王府,意图劝降。 此举在世人眼里勇武,但实在是可笑,荒唐,幼稚,这是羊入虎口给朝廷添乱。 所以,中山王是不是给邓弈写信来以皇后做要挟? “太傅。”有官员沉声说,“就算楚岺在世,遇到这种事,也应该大义灭亲。” 更何况楚岺已经不在世了。 “中山王敢害皇后,天下皆知其谋逆之心。”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这些话邓弈并不在意,他知道那女孩儿也不会在意,她进中山王王府,仪仗的也不是有朝廷对她呵护在意。 而中山王要给他写信,通过宫里的太监就能递过来,中山王的人手的确无处不在——他扫了眼殿内,明亮灯火,小吏禁卫侍立,有太监们穿梭其间,捧来御膳房的茶点宵夜。 其实,楚后的人手也无处不在啊,邓弈低头看信,为了不让信落入第二人之手,直接摆在李都尉案头——她甚至知道这个都尉是他邓弈的人。 开头斩钉截铁的话也正是那女孩儿的习惯。 只看到这一行字,邓弈恍若又看到那个站在宫城门下让他开门的女孩儿。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此战不可打。 7017k ------------ 第九十七章 夜谈 殿内的官员们议论纷纷建议把皇后的信扔掉。 邓弈笑了笑,制止大家议论:“还是先看看皇后说些什么。” 她说她的,怎么做是他们的事。 官员们停下议论,邓弈也没有因为皇后的给他的私信回避大家,一边看一边将内容念出来。 从信上的描述可以看出来,这女孩儿的确是去劝降中山王,或者说,威胁。 她抓了世子萧珣,威胁与中山王父子同归于尽,让中山王鸡飞蛋打一场空,中山王最终决定投降止战,但前提是不能鸡飞蛋打一场空,所以—— “要赦免中山王父子之罪,除了世子入京为质,中山王不受任何束缚。” 念到这里,邓弈失笑:“楚后是不是太客气了,应该再写让朝廷奖赏中山王?” 官员们也都哗然。 “真是好笑。”有官员端着茶杯嗤笑,“楚后是糊涂了吧。” 中山王俯首,当然是定他的罪,贬为庶人,永绝后患——这个断了腿的王爷竟然养着这么多兵马,虽然现在还蒙着一层遮羞布,但意欲何为谁心里不清楚。 另一个官员伸手捻起一块点心,说:“朝廷又不怕中山王,打了能把中山王连根拔除——唔。” 他将点心吃了口,立刻称赞,招呼大家。 “尝尝这杏花糕,新鲜的很。” 旁边的官员便拂袖拿了一块,道:“此战朝廷胜算很大,怎能不打,更何谈放过中山王。”吃了杏花糕,点头称赞,又对邓弈说,“太傅,老夫人爱吃甜食,这个给老夫人送去尝尝。” 如今那个瞎眼老妇的口味爱好都被人记在心头。 邓弈淡淡一笑:“改天你们尝尝我府上厨娘的手艺,是张编修送的。” 殿内散座的官员们都看向一个方向,那边一个面堂黑红的翰林院中年官员笑着举了举茶杯:“我家铺子上家传的手艺,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这张编修族中经营酒楼点心铺子,在京城乃至大夏都极其有名,一些独特的点心菜肴,皇宫御膳都没有。 送礼有时候不在钱多钱少,在合心意,诸官们有人不屑有人嫉妒有人打趣,殿内热热闹闹。 邓弈喝了口茶,轻咳一声,垂目看信,念那女孩儿写的字:“打,天下大乱,边郡危急,军心涣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打仗自来如此,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一个胡子花白的官员袖手闭目淡淡说:“楚后慈悲之心。” “妇人之仁。”另一官员补充一句。 邓弈继续念:“纵然朝廷气势如虹,兵马充足,但中山王蓄力已久,另有西凉王撕咬不放,战事一起,天下大乱,甚至就此后,十年内都未能平定。” 这女孩儿哪来的笃定,竟然断定大夏将乱世。 虽然现在已经很乱了,但—— “有太傅在,有谢氏在,有陛下在。”一个官员沉声说,“就算大夏有乱,一年两年三年,天下一定能平,但如果留着中山王,那可是永远不能平,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皇后娘娘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 她当然知道,邓弈垂目看信:“但是,中山王有反心但没有反骨,打断他的一口气,接下来他步步迟疑,朝廷就能步步为赢,不战而屈人之兵。” 又有官员笑,摇头:“说这些都没用,陛下已经御驾亲征,谢燕芳气势如虹,轰轰烈烈的铲除奸恶,陛下之威人人看得到。” 不战屈人之兵,如同锦衣夜行,谢燕芳才不肯。 而他们虽然不太想看到谢氏风光,但也不能阻止,毕竟事关国朝帝王天子之威。 “陛下御驾亲征,我们在后方与中山王讲和,骂名可想而知。” 更何况—— 他看邓弈。 “太傅,谢燕芳本盯着你和中山王的旧事呢。” 先前就要逼邓弈揭示被中山王收买的旧事,楚后的家人先跑了,做贼心虚不证自现,邓弈也不用再辅证。 但现在要是按照楚后说的做,受了中山王的认罪,不罚不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邓弈真要背上中山王座下走狗的骂名了。 “楚后她一人荒唐就让她自己荒唐去吧,您可不能。” 邓弈倚着凭几,一手拿着信,一手接过随侍小吏递来的热茶,夜色里热气袅袅舞动,让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 他现在的确应该把这女孩儿胡言乱语的信扔进火盆里烧掉,不用再看下去。 但—— 那女孩儿不讲这些大道理了,写了一笔。 “乱世平天下有大功,但制止乱世让天下太平也是有大功,太傅,你是要当乱世里的太傅,还是当太平治世的太傅?” 他邓弈出身低微,没有家世,没有深厚的旧友姻亲。 他微微抬眼,看着满殿围座的官员们,如今身边拥者众多,听他号令,为他助力,出人出钱,让他邓弈盘踞朝堂,能和世族且有皇亲的谢氏分庭抗之,是因为他是先帝托孤,手握玉玺,监国辅政之权。 他们依附的不是他邓弈,是他手中的权柄。 乱世,是打出来的,就算为文臣之首手握玉玺,征战的时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轮不到他这个太傅指点江山。 权柄不好用,就会越来越不好用。 邓弈看着信,楚小姐出身平平,家世单薄,虽然有兵马,乱世中自知争不过谢燕芳,所以就来跟他当同病相怜人了。 同病相怜人又写了一笔。 “太傅如果不能助我,我便与中山王父子同归于尽,为太傅能尽快迎来太平尽一份力。” “虽然我想争取活着,但从未惧死。” “从我踏入中山王府那一刻,我就是奔死而去的。” “我这一死,于国于民于我自己,都没有遗憾,于邓大人来说,也没有遗憾。” “楚昭就此作别。” 她说的没错,他若不助她,她就死定了。 没有遗憾,还写那么多话做什么,小小年纪,坦诚又老练,自利又凛然,这难道不是用死来威胁他? 他邓弈是在乎别人生死的人吗? 邓弈放下信,看着手里的茶,这女孩儿似乎离开很久了,他都想不起来她的样子。 “邓弈,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女孩儿震惊地直呼他的名字——明明是第一次见,但他清晰地能感受到那女孩儿对他的熟悉。 她畏惧他,戒备他,但又讨好他,称赞他,甚至在某一些时刻,还无比信任他。 “邓大人才是最厉害的。” “邓大人最厉害了。” 邓弈耳边似乎响起那女孩儿的声音,厉害,他的确厉害,他能成为先帝托付的人,的确是天降机会,但这个机会为什么落在他邓弈身上,那是因为是他一步步筹划经营。 他邓弈得到了机会,也没有辜负,握紧机会,短短时日坐稳朝堂。 他这么厉害,这世间有什么他不敢的,他不能做的? 邓弈放下茶,道:“我要拟圣旨。” 说笑喝茶吃点心热闹的殿内瞬时一静,官员们神情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傅。”几个官员站起来,“慎重啊!” 邓弈环视殿内:“诸位是不敢助我了?” 看到他的视线,有的官员闪躲,有的官员无奈。 邓弈看着他们,又笑了笑,将手里的茶晃了晃。 “诸位想一想,铲除了中山王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陛下年幼,将来可说不准会出什么意外。” 这话好大胆!殿内的官员们一惊—— “中山王到底是萧氏正统。”邓弈说,视线扫过,没有再多说,话头一转,“王爷先前对你们也都很友善吧? 他这个小吏中山王都能大手笔送礼,朝中这些官员们难道没有接过中山王的礼物? 果然这话让在座的官员们神情变幻更厉害。 片刻安静后,一个年长的官员苦笑。 “太傅,这件事做了,骂名加身。”他说,“颜面何存啊。” 邓弈道:“本太傅与中山王有旧,你们心里都知道啊,不是照样与本太傅相交,过得也挺有颜面的啊。” 殿内官员们些许尴尬。 “不能这样理论啊。”一个官员无奈说,“先前是先前,现在您是先帝选定的太傅。” 邓弈道:“那只要中山王认罪,他就依旧是大夏的王爷,中山王要反叛,朝廷敢战,中山王要认罪,朝廷又有何不敢接受?” 再看诸人。 “你们不用担心,骂名由本官担着,你们只要无可奈何就可以了。” 无可奈何,不能阻拦,是为可怜,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可怜的话骂名就少一些。 如今已经和邓弈一体,不仅不能让他倒下,还要与他聚力,皇帝年幼,这是世家治世的好机会,诸人垂首施礼“谨遵太傅决断。” 邓弈放下茶杯,点点头:“多谢诸位。” 这件事就算说定了,殿内气氛缓解。 “太傅,您这也是为了皇后吧?”一个年轻的官员忍不住说。 登位以来,皇后也有很多行径不合规矩,邓弈纵容不闻不问。 现在本来对中山王这件事放手不管,任凭谢氏掌控,看了皇后一封信,竟然不问谢氏就要与中山王和解—— 太傅自然是有自己的思虑,但这思虑中也必然有皇后吧? 据说皇后与邓弈有旧,私下有消息传说当时宫乱那夜,皇后对着邓弈喊他欠他什么来着—— 殿内的官员神情复杂闪烁。 邓弈神情淡淡,看那官员一眼:“皇后是为了天下,本官也是为了天下。” 他再看桌案上摆着的太傅大印,以及玉玺。 “这天下本官现在说了算数,现在不说,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说了。” 7017k ------------ 第九十八章 请罪 厮杀从黑夜一直持续到天亮。 日光下站在高处遥望,惨烈触目惊心。 原本拔营退避的中山王兵马已经恢复了进攻——没有人会在别人举刀疯狂杀戮时放弃抵抗。 城池外堆积着尸首,有兵士也有民众。 越过尸首残躯,京营兵马冲向城池,城墙上除了飞箭如雨,还有民夫们投下木石,相比有城垛盾甲护卫的兵马,民夫们如同赤裸,不少人才站起来投石,就被城外的羽箭射死。 但他们不能不站起来,因为后退的话就被会城池内的羽箭射死。 尸体不断跌落在城下。 “陛下。”有将官疾驰而来,“斥候报,又有中山王援兵来了。” 将官说完看了眼坐在谢燕芳身前的孩童,小皇帝握着刀,但对外界无知无觉,眼神木然,也不说话—— “分兵迎战。”谢燕芳说,“此城,不计代价也要拿下。” 谢燕芳的话就是陛下的话,圣旨,将官应声是,刚要让战鼓分兵,远处传来收兵的号角。 地面踏踏,是远处奔来的援兵,再一次吹着收兵号角的援兵。 而与此同时,城池中也响起了收兵号角。 将官不由一愣,又这样?他不由看谢燕芳。 谢燕芳如同没听到,只道:“进攻。” 这一次不仅下令,他还催马带着皇帝要向前。 “陛下,跟我亲自去攻城,陛下亲手拿下萧珣。” 将官忙要跟上,但下一刻,又传来了呜呜的号角,这一次不是收兵,而是卸甲。 卸甲。 这不只是退兵,而是投降。 竟然,投降了? 随着号角声,城墙上的兵士们扔下兵器铠甲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地传入耳内。 这——投降了,就不能再擂战鼓杀了吧。 将官一呆,谢燕芳望着近在咫尺的兵马城池,握紧了缰绳。 随着号角有呼喝声滚滚来。 “陛下——陛下——中山王世子桀骜不驯,闯下大祸——” “陛下——中山王教子无方,卸王冠解王袍泣血请罪,请陛下赎罪——” ...... ...... 天光大亮,京城春光正盛,街道上熙熙攘攘,但并没有往年春日的欢悦,行走的民众甚至有很多灰头土脸拖家带口面色愁苦,甚至乞丐也多了起来。 “都是逃难来的。” “中山王世子和京兵打起来了,城池村镇化为灰烬,可惨了。” “天也,那是不是就要打到京城了?” 这话让酒楼茶肆里的人们有些坐不住了,但很快就有人传达新消息。 “放心,陛下亲自去了,中山王军被击退两次,龟缩不出。” “我怎么听到好像形势不妙,中山王那边以退为进,让陛下步步入瓮?” “你这真是小瞧谢三公子了,谢三公子会轻易上当?” “本官不是小瞧谢大人,是中山王不知道还藏着多少兵马——” 吵吵闹闹争执间,街上兵马疾驰,是驿兵,民众自动避让,酒楼茶肆的民众也纷纷探身去看,紧张忐忑又期待——这次是好消息吗? 这一次驿兵没有让民众们猜测,举着手里的信报高喊“皇后大捷——中山王递来请罪书,交出了王印——” 街上一阵安静,旋即轰然,中山王认罪了!不会再打了! 有人抚掌,有人大笑,也有人大哭。 “陛下威武!” “谢大人此举果然厉害,陛下一到阵前,势不可挡。” “陛下虽然年幼,龙威不可忽视,先帝可以瞑目了。” 但欢喜错乱中,也有人回过神,想到适才的话—— “不对,好像是说,皇后大捷?” 皇后。 先前城里一群女子天天夸皇后勇武,直到楚岚一家跑了,声音才小了点。 但酒楼茶肆里斥责楚岚之罪,涉及皇后时——这没办法啊,楚岚毕竟是皇后的伯父,一家人怎能分开,还是有几个女孩子冲出来放言“你们等着吧,事情绝对不是这样。” 当时好像就说“皇后率兵从边郡围攻中山郡,一定会平定中山王乱事。” 大家也没当回事,还有人嘲笑“皇后还是守好边郡再说其他的。” 再然后谢大人带着皇帝亲征,皇后就更没人提了。 没想到—— 难道皇后攻下中山郡让中山王认罪了? ....... ...... 阵前官员们纷纷下跪,他们自报姓名,都是中山郡的府官,身后的兵将们亦是卸甲跪地,将手中的王冠王袍举高。 但谢燕芳一言不发,京兵密立如林将他们阻挡在外。 这些官员们唯有一遍遍重复请罪以及叩见陛下。 气氛逐渐凝重,那些跪地的将官们互相看,眼神凝重,放在地上的手都摸向身侧—— 先前止战后退,这边依旧追杀攻击不停,现在缴械认罪,如果还要杀,那他们是不会真束手就擒的。 焦灼间,远处又有一个将官疾驰而来。 “这里是中山王的请罪书。”他手中举着卷轴,高声说,“皇后已经审阅,请陛下过目。” 皇后!主将一愣,还没回过神,身旁有童声大喊。 “楚姐姐!” “是楚姐姐!” 主将转头看,看到原本呆呆的小皇帝一瞬间回魂。 皇帝还举起手指着那个将官,高声喊:“朕认识你,你是白校尉!” 楚姐姐身边的人并不多,但每一个他都牢牢记在心里。 萧羽扔下手里的长刀,抓住缰绳,没有询问谢燕芳,自己急切催马,马嘶鸣一声向前冲去。 将官再无迟疑高声下令军阵让开。 谢燕芳没有再说话,将手中的长刀收起,耳边唯有萧羽的声音不停地回荡。 “白校尉,是楚姐姐打败了中山王吗?” “白校尉,楚姐姐让你们来的吗?” “楚姐姐现在在哪里?” “楚姐姐她,有受伤吗?” “她还好吗?” ...... ...... 萧珣从厅内走出来,他不想示弱,但视线还是一瞬间有些凝滞,就好像他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被关了一辈子,陡然看到外边的天地,不适应。 他没有被关一辈子,也不是暗无天日,他只是一时落败,不是一世! “楚昭呢?”萧珣抬眼问。 官衙的院子里站了很多人,就如同他在厅内感知到的一样,只不过,气氛不同了。 将官们没有了愤怒,兵士们也没有凶气,神情都是茫然,似乎是他们被关了很久,不知世事。 听到楚昭两字,院子里另一批人走过来,为首的是个女孩儿。 “皇后的名讳,是你能直呼的吗?”她哼声说。 萧珣看向她,他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儿,但似乎又不陌生,大概是因为在她的脸上能看到楚昭的样子。 旁边有人咚咚跑过去,扑向那女孩儿“小曼姐姐!” 那个杀了他的大将,制住铁英,叫小兔的恶童。 恶童没能跳到那个女孩儿身上,被那女孩儿抬脚一踹,落在站在一旁嘻嘻笑。 都是楚昭的人。 萧珣冷冷问:“皇后把我父王怎么样?” 小曼懒懒说:“世子放心,中山王好的很。” 他被绑在花厅里也好的很,只不过是被破布塞住嘴,被那贱婢楚棠打耳光而已,萧珣冷冷看着这些人——除了鸡鸣狗盗之徒,还有一些中山王府的人,以及中山郡的官员。 见他看过来,那些人纷纷说“世子放心,王爷一切安好。” 萧珣也不问他们,抬脚就要走。 “哎,世子——”小曼喊道,“干什么去啊?” 萧珣看她:“既然皇后娘娘已经如愿了,我自然是回家见我父王。” 小曼冲他一笑:“那可不行,你不能回中山郡,你要去京城。” 京城!萧珣一怔,旋即向后退,但还是晚了一步。 “绑住他!”小曼说。 伴着这一句话,原本站在她身旁的小兔,以及从花厅里跳出来的老仆,几乎是一眨眼扑了过来,萧珣只觉得眼一花,人已经被按住,一道绳子游蛇一般缠在了身上。 这个绳子也不陌生,刚从他身上解开没多久。 “你们——”萧珣喝道。 院子里的将官兵士躁动,他们呼喝着,但又脚步迟疑,没有一涌而上将这些鸡鸣狗盗之徒砍翻在地。 “干什么?”小曼大声喊,神情不悦,“这可不是我要绑的,这是你们王爷的命令。” 王爷的命令? 父王? 萧珣看向小曼,又看向院子里站着的官员将官,不,他不信! 宁昆上前,他适才也被放出来了,此时手里拿着一封展开的信,透过背面也能看到鲜红的印玺。 “世子。”他神情复杂,说,“王爷有令,让世子您进京听候——发落。” 让他进京?父王让他进京?父王这是,舍了他了? 萧珣看着宁昆,又看院子里的官将,停下了挣扎,站直身子。 “应当如此。”他说,“是我给父王惹祸了,我应该去向陛下负荆请罪。” 7017k ------------ 第九十九章 俯首 萧珣离开,一众官员将士都跟着呼啦啦而去。 小曼看院落只剩下的自己人,收起了从皇宫里学来的女官姿态,叉腰一笑:“小兔,阿婆,你们这次干的不错!姑姑说了,有赏!” 院子里的自己人响起笑声。 直到这时,楚棠也才从厅内向外探头:“小兔,安全了吧?” 小兔回头哈哈笑:“阿棠姐姐快出来吧,早就安全了。” 安全什么啊,院子里刚才很多中山王的人,她如果走出来,万一被抓住泄愤——她这条命单薄,可经不起万一两字。 确定这里没有了中山王的人,楚棠才带着父母出来,但楚岚不肯出来,躺在地上装病。 “楚大老爷你可快点起来吧,还有大事要你做呢。”小曼说。 听到这话,楚岚更是干脆昏死过去算了,还有大事?他有几条命能经得起这样—— “——皇后说,你们要亲自押送中山王世子回京了,这样天下人都知道是你不惜污名自身,舍身犯险,擒住了中山王世子。”小曼在外继续说。 没听她说完,躺在地上的楚岚就睁开眼,精神一瞬间清明。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这躺着,怎么风风光光进京,万民瞻望,朝廷怎么给你封赏?” 楚岚起身,旁边的蒋氏都没来得及搀扶。 他抄了抄衣衫。 “老爷,真要去啊?”蒋氏问,这起起伏伏的,真的假的啊? “真,怎么不真。”楚岚说,“这是我们用性命换来的,真真切切。” 楚棠笑盈盈扶着蒋氏:“爹爹记得多要点封赏。” 她可是舍了一个皇后之位呢。 ....... ....... 萧珣来见皇帝时,萧羽还在战场上。 中山王的兵马缴械被收整看管,城池里幸存的民众都被放出来,看到死难者的惨状,又庆幸又悲伤,再打下去了,他们就是下一批死难的牛羊。 悲伤的民众看到穿着黄袍的孩童行走在伤者亡者中间,帮忙裹伤,抱起失去父母的孤儿——他比那孤儿也大不了几岁。 “陛下,幸有陛下在——”民众们跪地大哭。 兵马又从远处来高喊“中山王世子绑来了。” 无数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年轻公子五花大绑被押送而来,未近前就跪下来,高声道:“萧珣,意气用事,与朝臣争执,桀骜不驯,铸成大错,罪该万死。” 说罢叩首。 中山王是认罪了,但认得是萧珣跟宣旨大臣“冲突”的罪,所以意气用事,桀骜不驯,一场逼宫的意图就被掩下了。 “世子切记。”这是适才中山王派来亲信的叮嘱,“我们停手,但朝廷不能伤害以及问罪世子。” 宁昆在一旁咬牙:“楚后以世子生死要挟王爷,王爷只能——” 萧珣一句不多问,只点头应声是,见到小皇帝也干脆利索地跪下了。 萧羽看着跪在不远处的人,他其实不认得这个堂叔,或许小时候见过一两次吧,完全没印象。 但他知道那晚在楚家,就是这个人来杀他。 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仇人,再听到轻飘飘的意气用事之罪,萧羽没有悲愤也没有质问,神情平静。 先前老白转达了楚姐姐的话,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现在朝廷也要退一步,将这件事大事化小,暂不追究中山王父子谋逆之罪。 楚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楚姐姐还告诉他一句话—— 萧羽将抱着的孤儿放下来,说:“萧珣,你不用跪朕,也不用跟朕认罪,你应该跪这些死难的百姓,你向他们认罪。” 听到这句话,民众们响起冲天的哭声。 “没错,都是他害我们——” “我的儿啊,你死的好惨啊,听到中山王世子护卫京城,你还跑去要投军,结果死在了人家的马蹄下。” “天煞的中山王世子!” 骂声,哭声,不知那个失去亲人的民众恨极了,抓起地上的土石砸过去,紧接着更多的人开始砸。 萧珣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土石鞋子砸在身上脸上。 ....... ....... 深夜的城池灯火通明,城池外驻扎的兵马宛如星河. 战场收整,尸首都不见了,伤者也都在城中安置,但行走在其间,还是能闻到血腥气。 谢燕芳站定,低头看地上,经历过践踏,填埋,还是有一株小草歪歪扭扭长出来了。 “寒冬终于过去了。”他轻声说。 身旁蔡伯的脸比寒冬还冷:“邓弈是不想活了!” 他手里拿着一卷轴,明黄,龙纹,但下一刻他就把卷轴扔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小草被砸的立刻不见了。 “中山王教子无方,世子萧珣跋扈,忤逆犯上,不听调令,乱我国朝。” 他一字一顿将圣旨的内容念出来:“这几句还像个人话,但接下来——” “念在中山王用十万兵马供与朝廷征战,并将世子送入京城管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特加封中山王为护国王,祈我大夏永固,万民安康。” “邓弈,他怎么敢,拟定这样的圣旨!” 谢燕芳低头看着圣旨,忽问:“皇后给他写信了?” 蔡伯愣了下,现在在说邓弈圣旨—— 当然,邓弈这圣旨来的时机太巧了,分明是跟中山王商议好的,而中山王在被皇后围攻,或者说,皇后单刀赴会坐在中山王府里。 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在皇后。 “驿站信报没有皇后信件。”蔡伯冷声说,“不过皇后有我们所不掌控的人手。” 所以皇后人在边郡,但对朝廷京城动向清楚,也才有楚岚一家逃走,还能抓住中山王世子。 中山王父子突然认罪,邓弈突然送来这么一圣旨,这必然是—— “皇后跟邓弈勾结商议好的。”蔡伯接着说。 谢燕芳打断他,轻叹一声:“皇后竟然没有给我写信,没有跟我勾结,商议。” 蔡伯再次愣了下,又恼火道:“公子你想什么呢,她有什么胆子跟三公子写!她只敢躲着避开三公子,偷偷摸摸跟邓弈交易,坏公子的筹划。” 越说越恨,邓弈,楚昭,这两个小人!卑劣!无耻! “他们让朝廷成为笑话!” 谢燕芳笑了,安抚蔡伯:“这不是笑话,这只是交易。” 他伸手将圣旨捡起来,顺手轻轻扶起压倒的小草,再向前迈步。 当萧珣跪在阵前,不,应该说,从中山王兵马开始向后退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那个女孩儿做到了。 她和中山王交易,和邓弈的交易,都做到了。 蔡伯的声音愤怒在耳边回荡 “拿着朝廷,拿着大夏,去跟中山王交易,他们凭什么!” “邓弈附众多,又仗着有玉玺,硬是下了圣旨。” “公子,他写就写,他能送过来,我们也能让它在这世间消失!” 圣旨虽然出了朝堂,但并没能真的呈现在阵前宣读,半路就被谢氏的人截住了。 不仅截住,还能让它彻底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 真以为谢氏不在朝堂,他邓弈就无所不能了吗? 听到这里时,似乎一直走神的谢燕芳停下脚,看手里的圣旨。 蔡伯伸手:“我烧掉它!” 谢燕芳抬手一举避开了蔡伯的手,夜色下,脸上还浮现笑。 蔡伯有些无奈:“公子,别闹。” 谢燕芳笑道:“蔡伯,别闹,我们可以拦下圣旨,烧掉圣旨,但拦不住这件事。” 蔡伯沉脸。 “这件事的根源不是圣旨。”谢燕芳道,将圣旨在手里晃了晃,“是,权柄。” 邓弈身为太傅,先帝托孤,手握玉玺监国,他再小人,再无耻,他有权柄,他就能做这件事。 不管这件事多荒唐。 楚昭,亦是如此。 她年纪小,失去了父亲,家世单薄,她是先帝封皇后,她是大夏国母,她就有拿大夏做交易的权力。 权柄,越用就越会用。 谢燕芳看向西北方向:“你看,阿昭小姐这次用得多好。” 权柄,越用就越盛。 这一战,他谢燕芳声名赫赫。 这一不战,楚后声名赫赫。 谢燕芳再垂目看圣旨,唤声杜七,一甩。 隐没在夜里的杜七伸手接住。 “宣告天下吧。”谢燕芳说。 7017k ------------ 第一百章 回朝 皇帝班师回朝那天,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但这完全不能阻止民众们的热情。 提前三天路途上就守满了民众,朝廷动用了兵马才清好,否则官员们都没有落脚的地方。 京城中皇帝经过的主街两旁酒楼茶肆的位置,千金难求。 齐乐云没花钱就坐在最好位置,不用起大早赶远路站在野外,捧着茶倚着窗户抬眼,不仅能看到街上,还能遥望城门,皇帝的仪仗只要入城立刻就能看到。 这位置是一位姓宁的小姐包下的。 宁氏在京城算不上显赫世家,家中子弟官职普通,不过商贾大家很有钱。 不过家里再有钱,很少听到小姐们会一掷千金。 “阿稚你日常不言不语的,原来这么能花钱。”齐乐云说,“传言你们宁氏哪怕是刚出生的孩子,也立刻能分一间铺子,襁褓里吃奶都能日进斗金,看来是真的。” 她回头看室内,室内坐满了女孩儿,叽叽喳喳说说笑笑。 “就是人太多了!”齐乐云不高兴地敲窗台,“怎么都跑来了,你们也各自包一间房嘛。” 一个女孩儿正在剥松子,瞪了齐乐云一眼:“你可说大话了,这里咱们每个人都要出钱,阿稚出面说动了家里,咱们也不能真让阿柒用自己的钱。” 这位小姐再有钱,没有家里长辈点头,也不可能一下子为了看热闹花这么多钱。 何止看热闹玩乐要家里长辈点头,宁小姐坐在女孩儿们中间心想,宁家嫡小姐是有钱,但是嫁妆钱,是用来说亲让夫家高看一眼,好结到比宁家家世更好的姻亲,这些钱说是自己的,在家由父亲做主,出嫁后由丈夫做主——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做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听到大街上驿兵高声喊着皇后大捷激动不已,待听到皇帝要班师回朝,人人都去迎接,她突然就想一掷千金。 “皇后大捷,中山王世子认罪,陛下回京,我要去亲眼看,要为皇后娘娘作贺。”她跑去跟父亲说,“我要包下最高最大一间房。” 慈爱的母亲听了这话惊讶得以为她脑子坏掉了,一向脾气不好的父亲,却笑了笑。 “为皇后娘娘作贺嘛,你的钱你想怎么花都可以。”他大手一挥,“去吧。” 直到今日坐在这包房里,其他的女孩儿们激动,她自己也激动不已。 不过面子上不显,宁小姐浅浅一笑,谢过姐妹们贴心。 “不用客气。”她说,“是我心意,也是我父亲,我们宁氏的心意,为陛下和娘娘平定战乱,国朝民安做贺。” 女孩儿们纷纷称赞宁小姐,齐乐云在其中摊手:“反正我没钱也没势,我给她做不了贺。” “但我们齐小姐参加过皇后的楚园文会,还能住在楚园里。”另一个女孩儿笑嘻嘻伸手挽着齐乐云的胳膊打趣。 没错,能住在楚园的有几人,齐乐云挺直了脊背:“何止呢,我跟皇后,那可是吵过架打过架。” 室内笑声更大,夹杂着女孩儿们的声音“——你得意什么啊,咱们这里谁还没跟皇后闹过不愉快?” 也是,最初的时候,大家可都拿楚昭当乐子,那时候可没想过今日。 那个打人骂人凶巴巴的女孩儿,其实一直都凶巴巴,与士子们比争,护着小殿下乱兵杀出,现在更是领兵打西凉,战中山王—— 虽然还是同龄,但那女孩儿一步一步变成了她们仰望,心驰神往的人—— “陛下进城了。”窗边有女孩儿喊。 室内坐着的女孩儿们顿时都起来向窗边涌来,齐乐云更是半个身子都探出去。 整个京城都沸腾了,或者说沸腾是从城外蔓延到城内,皇帝的车驾,迎接的官员,护卫的兵马,宛如被无边无际的彩云簇拥,随着民众的叩拜,又如同海中翻起浪。 不过皇帝没有骑马,而是坐在车驾中,薄纱垂帘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孩童的身形。 这让围观的民众遗憾,而上次看到皇帝出京的民众更激动,他们有幸亲眼看到真龙颜,这是值得说一辈子的幸事。 除了皇帝不骑马,谢三公子也没有随行。 皇帝车驾上有红袍官员,是太傅邓弈。 太傅邓弈民众也很少见,因为监国重臣,太傅几乎住在皇宫里,偶尔出行,街道也都被兵马清场。 这个太傅出身低微,不知怎么走了运道被先帝提起,一步登天。 因为出身低了,市井都打听不到他的旧事,神秘不可捉摸。 此时日光下看这位太傅三十左右,比不上公子翩翩,但也眉目清秀,只是薄唇微垂,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太傅的确脾气不好,自从上任后,大狱里落罪的官员都塞满了。 民众多看几眼,便不敢多看,还是更愿意谈谢三公子。 “谢三公子怎么不在?” “陛下不能在外久留,三公子留下善后了。” “可惜,你们没看到三公子那晚的风姿。” “我看到了,三公子身着素衣,手持长刀,宛如二郎真君下凡。” 虽然陛下看不太清,太傅不敢看,谢三公子看不到,但民众们还是有其他的热闹看。 中山王世子的车就在皇帝后边,禁卫环绕,帘幕低垂。 “听说中山王世子赤身在阵前负荆请罪呢。” “真是没想到王世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呸,人面兽心,徒有其表,害死了多少人!” “看看京城里最近逃难的人吧,都是他害的。” “听说在阵前民众们都用石头砸他呢!” “为什么让他坐车,让他也下来让我们砸。” “下来!” “萧珣滚下来!” 但不管怎么喧嚣,厚重的垂帘纹丝不动,当有人意图拿东西砸的时候,四周的兵卫刀都出鞘了——可能怕误伤了陛下吧。 毕竟陛下龙驾在前。 大家收起了打砸的心思,更高声骂萧珣。 高处的包厢位置再好,也看不到车厢里的萧珣。 一个女孩儿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中山王世子,还是在楚园,他也来看楚昭的文会,还救了一个婢女呢。” 这话勾起了女孩儿们回忆,不管是从水中走出来的世子,还是换了衣衫的世子,都是一个翩翩公子,相貌气度不输于谢三公子—— “真是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有女孩儿愤愤。 也有女孩儿说:“当时就觉得他表里不一,你们忘了,他当时可是跟三皇子混在一起,来楚园文会,不知道安得什么心呢。” 齐乐云一拍手:“不管他什么心,在皇后手里都翻不浪来。”说着探身向外看,“皇后来了吗?” 相比于民众们激动等待皇帝,她们则是等待楚昭,齐乐云甚至断定楚昭会骑着马举着刀出现,但猜测落空,大家又以为会和皇帝坐一起,但看皇帝的车驾里只有一个身影—— 是在萧珣车驾后押送吗? 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一眼看到萧珣车驾后是有人骑着马,他们混杂在兵卫中,乍一看不显眼,再一看,跟兵卫不同,这是普通人,不穿铠甲不佩戴兵器,还有女子—— 女子穿着杏色衣裙,在黑压压的卫士中宛如枝头绽放的春花。 “是——”齐乐云瞪圆眼,“楚棠!” ...... ...... “楚棠!” 喧嚣中有无数尖锐的女声在上空炸裂,街上的民众都被吓了一跳,抬头去看。 楚棠也抬起头,看着街边楼上窗口一群如花绽放的女孩儿们,能清晰地看到她们脸上的震惊。 楚棠抿嘴一笑,扬手要给女孩儿们挥动—— “楚棠!”齐乐云已经大声喊,“你是被抓住押送回来了吗!” 什么鬼话,楚棠抬起的手一僵。 7017k ------------ 第一百零一章 相贺 齐乐云脑子不好,眼神也不好。 这可是她特意挑选的衣衫,画的妆容,效果是即受了苦又不失威武,低调又靓丽的英雄形象。 她哪里像被押送的逃犯了! 楚棠幽怨嗔怪瞪了楼上的女孩儿一眼。 还好其他的女孩儿们都反应过来了。 “她没有坐囚车!” “这料子花式是开春刚上的新款!” “她眼上用了桃花粉,京城开春才出的,她一个牢犯能用上?” “她——爹竟然病好了。” 女孩儿们的视线从楚棠身上移开,看到了一旁另外一人,穿着簇新儒袍,带着儒冠,留着短须,面容方正,手握缰绳,轻轻摇晃,他似乎要目视前方,但视线还是不自觉两边乱飘,让儒雅之气淡了很多—— 虽然很多女孩儿都没见过楚岚,但跟楚棠走在一起,父女相貌一眼就辨识了。 楚岚竟然也骑马随行,先前楚昭封后楚岚都没出门,说是病了,但看楚棠每天开开心心的样子也知道肯定是装病。 现在衙门张贴的缉捕告示还没揭下来了呢,楚岚大摇大摆的骑马入城—— 有女孩儿特意探身往下看,楚岚脚上没带镣铐。 “不是囚犯。”齐乐云也终于回过神,指着楚岚楚棠身旁,一层禁卫,一层官员,官员们还都笑着跟楚岚说话,“这怎么回事啊!” 街上的民众也都被楚岚楚棠父女吸引了,很多民众不认识,但当听到名字时都知道——楚岚这个名字在京城也算是很有名了。 “皇后的伯父!” “那个逃犯!” “跟中山王勾结逃走了吗?” “这是抓回来了!” 议论声铺天盖地,比起真龙天子,小人得势的太傅,翩翩公子,落罪的世子,皇后的娘家人,普通又不普通,更是让人津津乐道。 被挡在人后看不到,听也只听到只言片语,逃犯,皇后的伯父,又刺激又骇人,急得揪着前边的人询问,囚服什么样,镣铐大不大,罪犯被打的惨不惨—— 不过人群中很快有人解释,有年长的老者,有挎着篮子的老妇,甚至还有举着糖人看热闹的孩童。 “别瞎说了,楚先生可不是逃犯。” “楚先生是奉朝廷的命令,自污声名,迷惑中山王世子——” “这一次中山王世子是被楚先生亲手抓住的!” 街上喧哗更大,竟然还有这种传奇! 女孩儿们也顾不得挤在窗边,婢女们跑上跑下气喘吁吁带来街上最新的消息。 “是真的,说是楚岚,抓了萧珣。” “其实是阿棠小姐亲自动的手。” “一把刀——” 一个小丫头还比划着突然做出拔刀的动作,让专心听的女孩儿们吓了一跳。 “——阿棠小姐举着刀架在了世子的脖子上。”另一个婢女抢过话,还拔高声音模仿楚棠的声音,“你这贼子,皇后娘娘命我拿下你——” 齐乐云哈哈笑:“真的假的啊,她这样说,是为了让萧世子死了找楚昭报仇,不要缠着她吧?” 本来紧张的女孩儿们听到这里都噗嗤笑起来。 这还真是楚棠能干的事。 不过,楚棠能做出这种事,还是出乎意料,女孩儿们再次转身看着在街上涌涌人潮中的楚棠。 女孩儿骑在马上,宛如嫩柳摇摇摆摆。 一向胆小,谨慎,最会自保的楚棠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好多男儿都做不到呢。 “原来她不是逃了,是去做英雄了。”齐乐云喃喃,“她竟然也能这么厉害。” 旁边的女孩儿感叹:“皇后那么厉害,姐姐自然也如是,到底是一家人呐。” 齐乐云轻咳一声:“其实我作为皇后家借住的房客,我觉得我也很厉害——” 女孩儿们再次大笑。 周江忽道:“给楚棠小姐撒花!” 听到这话,厅内的女孩儿们看向摆着的花篮,这今天早上新摘的花儿,原本是为皇后准备的,但现在么—— 楚棠也值得。 “撒——”大家笑着喊。纷纷取过花篮在窗边扬手洒下。 “恭贺楚棠小姐英雄归来!” “恭贺楚棠小姐英雄归来!” 女孩儿们清脆的声音如仙乐。 无数的花瓣落下来,民众仰头看,喊着笑着,孩子们跳着伸手接,街上掀起更大的喧嚣。 楚棠抬起头,伸手接住一朵杏花,将它戴在鬓边,展颜而笑。 做英雄的感觉真好啊。 ...... ...... 皇帝重臣宗室英雄都渐渐远去,女孩儿们遥送,又向城门那边遥望,神情有些遗憾。 “可惜没见到皇后。” 先前婢女们在街上已经打听了,皇后没有回来,目前还在中山郡善后,待忙完了才能回来。 宁小姐大手一挥:“无妨,待皇后归来,再一掷千金漫天花雨为她做贺。” ...... ...... 走进驿馆,街上的喧嚣被隔绝。 萧珣下车,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先前被他屠杀过的驿馆重新站满了官吏。 “世子请。”官吏神情冷冷说。 还有几个小吏毫不掩饰恨意,那晚夜乱时驿所的人都被杀了,原本以为是三皇子的人作乱,但此时此刻谁是凶手清清楚楚。 萧珣不在意官吏们的敌意,越过官吏带着随从进去了,他的随从只有铁英和宁昆。 随着萧珣进去,驿所的门锁上一道道,里外两层兵卫巡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铁英看着清冷的屋子,连热水都没有,一脚将铜盆踢翻。 “真把殿下你当囚犯吗?”他骂道。 萧珣在椅子上坐下来,丝毫不在意其上的灰尘,轻笑:“胜者王败者寇,寇贼还要什么礼遇。” 不提这个还好,提到这个,铁英眼都红了,本来声势浩大入城的应该是世子!享受民众欢呼的是世子! 不应该是土石砸过来,也不应该是骂声如潮! 都是因为! 楚昭! 楚昭用世子做要挟,王爷只能收兵,功亏一篑,铁英咬牙:“不过世子放心,王爷说了,尽管如此,在京城也没有人能伤害羞辱世子!” “我知道。”萧珣笑道,“否则我怎能安坐在这里,真就被扔进牢房了。” 他说着伸手挥了挥。 “没有侍婢,就辛苦铁英你去烧水,让我洗漱一下。” “以前就是我陪着世子在外行走,从来不需婢女。”铁英道,“我一个人也能让公子吃好睡好。” 说罢握着刀蹬蹬出去了。 萧珣笑道:“我们铁英真是不怕苦不怕累。” 宁昆在一旁低声道:“是世子心态平和,大气沉稳。” 萧珣靠着椅背哈哈一笑:“我先前进京是中山王世子,再进京是镇国王世子,这也算是步步高升了,也是喜事,值得高兴。” 宁昆道:“世子能这样想,王爷也就放心了。” 萧珣看着他,忽道:“不过有件事,宁先生帮我打听一下。” 宁昆忙道:“世子请讲。” “楚昭是怎么跟我父王谈的。”萧珣慢慢说,手扶着桌案,在灰尘上划过一道痕迹,双眼微垂,“除了用我威胁父王,还有什么威胁?” 7017k ------------ 第一百零二章 交代 不管是楚棠抓他表达的意思,还是中山王兵将官传达的意思,中山王都是因为萧珣被抓不得不止兵。 萧珣先前也一直这样说,还自责是自己不谨慎,导致父王功亏一篑。 怎么现在突然问出这样的话。 宁昆不由垂目,轻叹:“世子的安危就是王爷最大的威胁。” 萧珣没有说话。 室内的安静令人窒息。 萧珣忽的笑了:“我不该问你,你是跟我一起被抓,又一起被送来京城,我父王那边你也什么都不知道,也回不去了。”他站起来,走到宁昆身边,轻轻拍了拍宁昆的胳膊,“昆叔,你也是被我拖累了,日后要跟我在这京城,你满腹才学也要暗无天日了。” 宁昆忙道:“世子,你可别这样说——” 萧珣打断他点点头:“不说了,不管怎样,我会写信让父王把你要回去,京城囚困我一个就足够了——昆叔,我去帮铁英烧水了。”说着又一笑,“其实我也很会照顾自己。” 说罢年轻人阔步迈出去。 宁昆站在厅内神情变幻,垂目轻叹一口气。 ...... ...... 夜色沉沉,皇帝寝宫灯火通明,行走其间的太监宫女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笑。 皇帝回来了,虽然是个孩童,但大家的心都安稳了。 “陛下大获全胜,按理说应该举办宴席。” “边郡那边还打仗呢。” “而且朝里的大人们看起来都不高兴呢。” 好像是因为中山王的认罪和封赏,送陛下进内宫的时候,几个官员们还差点打起来,还好皇城深深民众们没看到。 民众们只看到不再打仗就是安心了,但其实事情根本没有结束。 而且—— “陛下回来了,皇后还没回来呢。” 其实大家原本对皇后没什么感觉,毕竟进宫时间短,而且很快又离开皇城,但没想到皇后离开皇城了,他们却越来越熟悉她,惦记她,期盼她。 “是哦,皇后什么时候回来啊?中山王那边还要她善后吧。” “也许皇后还要去边郡呢——可能等平定了西凉才会回来呢。” “那要多久啊,一年两年?” 宫女的窃窃私语说到这里时,殿内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寝宫里外安静一刻,旋即宫女内侍纷纷涌进去。 “陛下——” 寝殿内洗漱后穿着里衣散着头发的萧羽站在桌案前,地上随着茶杯。 “陛下。”齐公公最先奔来。 他才去内里整理皇帝的衣衫。 萧羽看着自己袖口的水渍:“朕要喝水,没拿好。” 内侍宫女们立刻跪了一地称罪。 “不怪你们。”萧羽说,“是朕休息不让人在跟前。” 齐公公对大家摆手,内侍宫女都退了出去,齐公公重新给萧羽斟茶,捧给他。 萧羽慢慢喝了口。 “陛下,舟车劳顿几日了,早些歇息吧。”齐公公轻声劝。 萧羽点点头,但站着没动。 “陛下——”齐公公又道。 “朕知道!”萧羽拔高声音,打断他。 齐公公一怔,这还是萧羽第一次对他不耐烦,忙俯身低头跪地:“奴婢有罪。” 殿内些许安静。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 “齐公公你快起来吧。”孩童的声音说,同时有手伸过来,牵住齐公公的衣袖,“朕知道该休息了,朕也的确很累,但是,我很惦记楚姐姐,就想写封信。” 齐公公抬起头看着萧羽,轻声道:“楚姐姐很快也就回来了,陛下放心。” 萧羽看着他点点头:“所以朕不写了,这就去睡。” “陛下睡好养足精神,待皇后回来一看到,陛下又长高了,肯定吓一跳。”齐公公比划一下。 小孩子的确长的快,长了一岁的萧羽也长高了一些。 萧羽脸上浮现笑容。 齐公公牵着他的手起身,向内去:“陛下,皇后还没回来,谢大人在善后也未归来,老奴把所有灯都点亮陪着陛下入睡吧?” 萧羽摇摇头:“朕上过战场了,朕现在什么都不怕了,熄灯吧。” 齐公公应声是,陪着萧羽进了寝室,思忖再三,将竹筒在萧羽身边放好,这才放下帘子。 “陛下,老奴真熄灯了。”他再次问。 内里的孩童嗯了声。 “陛下。”齐公公又道,“老奴就在旁边陪着,有事您唤老奴。” 内里的孩童再次嗯了声,还笑了笑:“齐公公你放心吧,朕没事的。” 齐公公笑道:“老奴啰嗦了。”说罢施礼告退。 殿内的灯逐一熄灭。 站在宫殿外,齐公公对着沉沉的夜色轻轻吐口气。 “陛下亲征一次,胆子果然变大了呢。”一个小太监在他身边高兴说。 齐公公没理会他,看着被夜色笼罩的宫殿。 胆子变大是好还是不好呢? ....... ....... 皇帝班师回朝的热闹,朝堂关于中山王的争执,对于中山郡的楚昭来说,都已经落定了。 中山王从桌案上拿起一枚王印端详。 楚昭则拿着半块令牌,这是中山王交出的十万兵马——也是中山王展示在人前的十万兵马,至于剩下的十万兵马,朝廷就当看不到了。 “不过太傅相信王爷一定会知进退。”朝廷来宣旨的官员冷声说。 中山王看着他笑了笑:“黄大人来之前给家里交待后事了吧?” 这是在说被中山王世子先前砍死的那三个宣旨官的事。 威胁吗? 黄大人脸色沉沉:“多谢王爷惦记,本官已经交待过了。” 中山王哈哈笑:“别紧张,本王不会砍了你的头。”说罢又笑眯眯看一旁坐着的楚昭,“毕竟皇后在呢。” 楚昭笑了笑将令符收起。 “是。”她说,“在黄大人离开之前,本宫就坐在王府里守着王爷。” 虽然对这个楚后有些许不满,但亲自走进中山王府,确切说走进中山郡,看着遍地林立的兵卫,剑拔弩张的对峙,一路上城镇村落人心惶惶,跟坐在京城朝堂里不同,虽然坐在朝堂也是紧张,但跟亲身走进其中完全不同。 这种紧张,令人窒息,今人不知所措,令人发狂。 但这个女孩儿在这里坐了很久,一个人。 黄大人看向楚昭,俯身一礼:“下官除了宣旨,也要接娘娘回宫,所以下官不会先走。” 其实朝廷并没有这样要求,接娘娘回宫是他自己加上的。 楚昭一笑,道:“那黄大人要多等一等,本宫还要等边郡的消息来。” 黄大人应声是。 中山王敲了敲桌子:“你们君臣就不要在本王这里商议国事了,都走吧,走吧。” ...... ...... 大门徐徐关上,迈过门槛的楚昭没有再向前,而是站定先深吸了一口气。 “离开了中山王的地盘,气息都清新了。”她感叹说。 黄大人在一旁道:“娘娘,现在应该称呼镇国王,而且,郡城内还是他的地盘。” 楚昭失笑,没想到邓弈竟然还加封了中山王,搞出一个镇国王,是不是很多人以为中山王又给邓弈送重礼了? 她看了眼四周,态度不善的兵马环绕,中山王只是退了一步,这一步是从京城外退了一步,中山郡还是中山王的地盘。 而且以前还遮遮掩掩,现在则不需要遮掩了。 楚昭看着牵来的马匹,道:“本宫先去城外见兵马主将。” 黄大人施礼:“本官去府衙查看郡城事务。” “大锤。”楚昭唤道。 丁大锤上前应声是。 “这是与本宫一起闯过刀山火海最得力的护卫。”楚昭道,“现在借黄大人你一用。” 黄大人再次施礼:“谢娘娘恩赐,下官必不辱命。”说罢转身就走。 丁大锤有些没反应过来呆立不动,被阿乐推了一下:“你晕头了?快去啊。” 丁大锤是有些晕,皇后适才说他是是什么来着?最得力的护卫! 不过,晕归晕,有件事他还记得呢。 “谢都尉和老大都让我守着皇后——”他忍不住低声说。 楚昭听到了,一笑:“别担心,我现在就去见你们老大,我替你跟她说一声,至于谢都尉——。” 楚昭冲他眨眨眼。 “他离得远不知道。” ------题外话------ 起点开始年度月票大赛,大家手里应该都有免费的票,大家顺手投一下楚后吧,谢谢啦。 7017k ------------ 第一百零三章 相对 中山王府门外恢复了安静。 厅内更安静。 中山王依旧坐在椅子上,环视一眼厅内。 “皇后这一走,还不习惯了,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说,笑了笑,眼中带着冷意,“下一次,皇后再想从我这里走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厅内的将官们上前一步施礼:“王爷息怒。” 虽然请王爷息怒,但他们每个人都难掩悲愤。 都是因为这个皇后,功亏一篑。 中山王哈哈笑了:“本王不气。”看大家,问,“阿珣还好吧?” 一个将官忙道:“世子入京后住在驿所,有王爷在,朝廷不敢苛待世子。”又道,“王爷放心,我们很快就重新构建人手,照看世子。” 中山王点点头,又轻叹一口气:“这一次他一定气坏了。” 将官们道:“为了世子,王爷也只能这样做,世子一定明白王爷您的苦心。” 中山王扶着拐杖点点头:“阿珣是个听话的孩子。” 子因为父而生,子也必须为父而生。 ...... ...... 中山郡外兵马林立,看到楚昭,兵将们爆发出齐齐的呼喝。 “皇后!” “皇后!” 声入云霄,震天动地。 楚昭看着密立的兵士,多好啊,都还活着,都没有死,她哈哈一笑,放开缰绳纵马疾驰。 驶入营中见到两路兵马的主将,听他们讲述别后的诸多动向,也知道了京城那边的情况。 “中山王兵马极其可恶,以民众做盾甲,半城的伤亡。” 听到这里楚昭没说话,点点头。 “娘娘您别难过。”一个主将忙道,“还好及时停下,避免了更大的伤亡,您做的已经够好了。” 楚昭摇摇头:“我没事,我很好,我都明白的,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那一世坐在深宫里,经常能听到朝廷和谢氏征战,丢了一城,失了一郡,那时候她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现在亲身经历了京城夜乱,边郡厮杀,围攻中山郡,她知道那所谓的一城一郡,代表着无数的人命。 楚昭交代他们听候黄大人的调派便走出来。 “小曼小曼。”楚昭喊。 阿乐从一旁站过来:“小姐,你忘了,小曼和白校尉去萧珣那边了。” 楚昭一笑:“我都忘记了。” 不知不觉已经习惯小曼在身边了。 “小姐你找她什么事?”阿乐问,“小曼走之前都交代好了,有人替——” 她话没说完停下来,看向一个方向,不远处有个女子站定看着她们。 阿乐忙说:“哦,是丁大婶。” 阿乐还不知道木棉红的真实身份,虽然看出不像是丁大锤的媳妇,但也没再多深究,无非都是土匪嘛。 木棉红走过来,道:“我听到喊小曼,小曼走之前交代过我,所以我就来看看,你——”她眼神在楚昭身上凝结,“有什么吩咐?” 楚昭哦了声摇头:“没有吩咐。”又忙道,“我是想问问最近的事,我在里面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都不清楚,大家都还好吧,毕竟做的事很危险。” 木棉红含笑道:“都还好,都很顺利,楚岚先生虽然受了惊吓,但没有大碍,楚棠小姐也很机敏,小曼会亲自带着人把他们送回京城。” 楚昭点头。 木棉红又道:“边郡那边的战况也还好,战事很激烈,但并没有失守。” 楚昭再次点头:“挺好的,我就知道,都没有问题的。” 木棉红看着她说:“有你,这样勇武,大家也都卯足精神。” “我也不算什么勇武。”楚昭忙摇头,道,“这次能化险为夷,得偿所愿,都是靠,你们。” 木棉红忙道:“没有你,大家也不会,不敢这样做啊。” 虽然两人说的话都很正常,但又完全不正常,站在一旁的阿乐莫名都有些紧张了,忍不住打断说:“要不,小姐,你们,咱们坐下来,详细说一说?” 坐下来说一说啊,楚昭默然,木棉红也没有说话,阿乐捏着自己的手指,好像让气氛更紧张了—— “咳!” 就在此时远处重重的咳嗽声传来。 听到这声音,楚昭瞬时转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在后方的营帐前站着一个年轻小将。 看到楚昭看过来,他便俯身施礼:“臣,拜见——” 还没拜完就被楚昭哈的一声打断,阿乐也激动地喊:“阿九!” 随着阿乐的喊声,楚昭抬脚向他奔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木棉红。 “木大婶。”她说,“谢都尉来了,我去问问边郡的详情。” 木棉红含笑点头:“快去吧。” 楚昭不再多说转身疾步向谢燕来而去,在谢燕来身前站定,急问:“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燕来施了一半的礼也没再施完,挑挑眉:“看到我,是不是松了一大口气?” 楚昭看着他,一笑,伸手按着心口长长吐口气。 “是,看到阿九你。”她说,“我一颗心就落地了。”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谢燕来皱眉:“不要说怪话。” 楚昭对他挑挑眉:“是你先说的吧,你先说你在我心里多被信任,看到你,我一切都不担心了。” “瞎说。”谢燕来道,“我明明说的是你跟木,寨主站在一起,尴尬要钻到地下去了,我一出现,你就不用再跟人磕磕巴巴,松了一大口气。” 楚昭哈哈笑:“你才瞎说,你明明只说了一句话,哪有这么多字。” 谢燕来嗤声懒得揭穿她。 楚昭再看了眼木棉红所在的方向,木棉红已经转身走开了,她再次轻轻吐口气,微微垂目。 “我其实不是怨恨她。”她低声说,“我从小没有母亲,我已经习惯了没有母亲,我不会也不知道怎么跟母亲相处。” 谢燕来看向远处:“这你问就问错人了,我虽然比你有母亲时间多一些,但我忘记怎么跟母亲相处了,我们男儿家都是志在远方的,婆婆妈妈的事从不在意——” 楚昭又被逗笑了,抬起头看谢燕来,是啊,这世上没有母亲,不会跟母亲相处的人多得是。 “你怎么来了?”她再次问,“什么时候到的?” 真是够婆婆妈妈的,谢燕来眼看着天:“皇后娘娘大获全胜,边郡这边也受益匪浅,压力减少了很多,钟副将担心你,一天三次唠叨催着我来看看,我刚到没多久,没让人声张,在营帐外等着你,然后就看到你跟木寨主有事相商,我就更不敢打扰了。” 他最后两句话拉长声音。 楚昭肃容说:“谢都尉,你是朝廷重臣,以后不要客气,一定要随时随地打扰我。” 谢燕来没忍住仰头哈哈大笑。 笑声从身后传来,木棉红回头看,看到挺立如劲竹的年轻人,以及站在他身侧的女孩儿,她也微微一笑。 虽然她的女儿面对她无比不自在,但这世上还有让女孩儿愿意逗笑的人,就证明女儿不孤独。 就算没有了父亲母亲,依旧心中有爱,敢爱,就能活得开心自在。 ------题外话------ 接下来几天都是情感戏,没有剧情哦。 7017k ------------ 第一百零四章 静坐 “你钟叔这一段可不容易啊。” 谢燕芳谢绝了楚昭邀请他进营帐里说话,直接席地而坐。 “西凉王疯了一般乱打,边军五路大将军部,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听话,各有心思。” 他看了楚昭一眼,似笑非笑。 “你这个钟叔,比起你父亲,可还差很多啊。” 楚昭在他身旁坐下来,点点头:“我知道啊,钟叔毕竟是我父亲的副将,地位肯定不能跟我父亲比,他又是仓促间接任,不过给他点时间,他的才能不输与我父亲。” 上一世,钟叔也仓促接任,不仅能击败西凉,也能与谢氏一战。 当然,也有萧珣用皇后的名义扶持钟叔。 只不过这扶持并不是要让钟叔稳固地位,而是消耗,让他当刀剑,四处砍杀,龙威军也好,父亲留下的边军也好,被分裂,夺走,最终钟叔四面楚歌,死在乱军中。 看着女孩儿眼帘垂下,谢燕来想了想,算了,还是不说太难听的话了,念头刚闪过,又见楚昭抬起头,冲他一笑。 “而且,我这不是特意留你帮他了嘛。”她笑嘻嘻说。 少说好听话,谢燕来嗤声:“谢家的名头是福也是祸,你也不用这么高兴。” 他作为谢家子弟坐镇边军,很多人讨好谢家给他面子,但谢家的名头也让很多人嫉恨,就等着机会撕咬一口。 楚昭再次一笑:“我用的是你这个人,其他的不怕。” 谢燕来冷冷说:“所以你觉得有我这个好心人护着你的钟叔,你就可以心无牵挂地跟人同归于尽去了?” 楚昭一笑:“我这明明是勇武不畏,你说的好像我是寻死。” “不是寻死是什么?”谢燕来说,“你敢说你不是去寻死的?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勇武吗?你活下来只是因为中山王怕死,如果中山王不怕死呢?” 他冷笑一声。 “如果是我,你孤身一人来威胁我,我才不管以后会如何,先杀了你再说。” 楚昭哈了声:“我没威胁你的时候,你都要杀了我呢。” 谢燕来没好气说:“河边的事你要说一辈子是吧?动不动就拿出来说,这是一回事吗?” 楚昭摇头,又道:“中山王不是你。” 她看向远处,扶着膝头一笑。 “阿九,这世上像我们这样不怕死的人不多,他们拥有的太多,牵绊太多,我们不一样啊,我们什么都没有,一腔孤勇,无所畏惧,死了就死了呗。” “你也别怪我这样想,我们这样的人,如果怕死,就活不了了。” 谢燕来呵了声:“别一口一个我们,你是你,我是我,不一样。”说罢仰面躺在地上。 不知不觉春草已经铺满了地面,绿油油一片。 “再说了,我也不是头脑发热一心寻死去啊。”楚昭扳着手指给他说,“我有小曼他们,他们身份隐蔽,无人知晓,我又带着两路兵马,我本来就是很厉害。” 谢燕来哼了声,没说话。 楚昭又手拄着头看着前方,压低声音:“不过,这件事真做成了,我的确也有一点点意外。” 毕竟那一世虽然中山王早早死了,但萧珣和谢氏打了十年—— 这算不算她掐灭了十年征战的苗头? 当然,事情还没结束,中山王的退让也只是暂时的,虽然收缴了十万兵马,中山王依旧有十万兵马。 不过,挫了中山王一口气,也把萧珣关在京城,这件事她做得真不错! “我觉得我真厉害呢。” 身边的谢燕来没有哼声。 “怎么说到我厉害你就不说话了。”楚昭哼了声,转头,看到身边的年轻人头枕着手臂,双目紧闭—— 她吓了一跳。 “谢——”她脱口要喊,下一刻又捂住嘴,看年轻人胸口缓缓起伏,长长睫毛微微掀动。 这是睡着了。 竟然睡了啊。 楚昭放下手,看着熟睡的年轻人。 她先前问他怎么来了,他说因为事情落定边军压力缓解以及钟叔催促,她问他什么时候到的,他说刚到。 事情落定也没有多久,他必然是日夜不停赶路来。 先前他说钟叔这一段不容易。 钟叔不容易,他难道容易? 钟叔在边军几十年,也就是坐在主将的位置发号施令不容易,其实要人有人,要做事也会做事。 谢燕来呢,年纪轻,就算是谢家子弟,但在这战场上,刀枪无眼,谁跟你讲是谁家子弟。 上了战场他只是他自己。 什么都得靠自己。 楚昭往他身边挪了挪,端详他的脸,乍一看还很漂亮的脸,仔细看也蒙上了粗糙,鬓角好像还有划痕—— 身上呢? 楚昭又探头向脖颈里看,伸手轻轻掀他衣襟—— 阿乐蹑手蹑脚走过来,见到这一幕,站住脚,眼睛眨啊眨,小声唤:“小姐,你这是?” 他身上有伤也早就裹好了,她看这个做什么,楚昭讪讪坐好,道:“没事,我就看看。” 小姐想看就看呗,阿乐道:“我来帮你——他没穿铠甲,衣服还是很好解开的。” 楚昭忍着笑摆手:“别闹,他睡着了。”又想了想,“你拿个斗篷来,我给他盖上。” 虽然如今天气虽然暖和了,但露天野地睡觉是要受寒的。 ...... ...... 谢燕来慢慢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满天星光。 他只微微愣神,愣神的同时手已经向身侧抓去,人也弓身绷紧要跳起来。 身侧没有抓到兵器,也有一只手按住他。 “别怕,这是在中山郡。”女声轻轻说。 谢燕来一瞬间恢复了清明,但依旧坐起来,看到四周篝火点点,前方城池盘踞,耳边有军营熟悉的嘈杂声随风而来。 他竟然睡着了? 什么时候睡着的? 竟然睡了这么久。 他低头看到一件红色厚软的斗篷从胸口滑落,再抬头看身边的女孩儿盘膝而坐,笑嘻嘻看着他。 “楚昭。”谢燕来竖眉说,“你就这样让我睡在野地里?” 楚昭无奈摊手:“那没办法啊,我力气小,不能把你抱进营帐里。” 谢燕来瞪眼,他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少鬼扯。”他气笑,“你不能喊醒我啊,请我去营帐里睡,给我准备热水洗漱,丰盛的饭菜,三层被褥的软床!” 他拎着身前的斗篷盖在楚昭头上。 “就给我一个斗篷,以地为床,这是对待重臣忠将的态度吗?重臣忠将是要寒心的!” 楚昭罩着斗篷大声说:“爱卿莫气,本宫这就吩咐盛宴伺候!” 7017k ------------ 第一百零五章 心底 盛宴也只是说说,谢燕来撇撇嘴站起身,这种时候哪里的什么盛宴。 “这时候怎么不能了?”楚昭将斗篷扯下来,伸手指着前方城池,“中山王俯首认罪,大军当贺,本宫身为皇后,就在满天野地摆盛宴,谁人敢说不行?” 谢燕来看着抱着斗篷昂首挺胸的女孩儿,虽然第一次见就知道这女孩儿不好惹,但每一次再见,总有新的变化,越变越——夺目。 没错,她是皇后,她让中山王俯首,她举办盛宴谁也不能反对。 谢燕来也看向前方的城池:“皇后大胜,可以盛宴,但臣的盛宴,还是再等等吧,等西凉王败了,再赐也不迟。” “盛宴不一定是犒赏啊。”楚昭说,“可以是激励啊,吃了这顿盛宴,谢都尉拿下大功。” 谢燕来呵呵笑了两声:“算了吧,我还是快点回去更能拿下大功,免得你钟叔脑子一糊涂被谁说动冒进,什么宴都不用吃了。” 楚昭嘀咕一句:“就知道叫醒你你肯定要立刻就走。” 所以他困乏睡着了,她宁愿让他席地,不叫醒他让他去营帐里睡温暖柔软的床,因为她知道,一旦醒了,他就不肯睡。 他急着赶来看她一眼,也急着立刻就走。 谢燕来没听清,低头问:“你说什么?” 楚昭笑道:“没说什么啊。” “肯定没好话。”谢燕来嗤声。 楚昭笑道:“我知道边军那边本离不开,你担心我急匆匆跑来看我一眼,我没事,你放心吧。”说着又拿出两封信。 “你没来之前我已经给你和钟叔写了信,现在你来了,就不用我特意让人送了。” 谢燕来哎了声,伸手抓过一封:“我的就不用了吧,你有什么话现在说。” 楚昭塞给他:“写过了就懒得再说一遍,你自己看吧。” 谢燕来没有再塞回去,而是收起来,又纠正:“不是我担心你,是钟长荣,他逼着我来的。” 楚昭抱着斗篷向前走点头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她这样子知道什么啊,敷衍,谢燕来跟上她给她解释:“你这里事关重大,你知不知道你的生死关系我们的生死,你——” 他的话没说完,楚昭大声喊阿乐。 话音落阿乐从最近的篝火所在跑来,手里拎着食盒在楚昭面前站定打开,楚昭从中捧出一盖碗。 “谢都尉。”她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请饮了这碗养神补气汤,带着我的心意归去。” 谢燕来看她一眼,伸手接过本要一饮而尽—— “烫死了。”谢燕来差点咬掉舌头,“楚昭,你是不是故意的?” 楚昭哈哈笑,踮着脚伸手帮他煽风:“不是不是。” 阿乐撇嘴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啊,一直炖着,也不敢放凉,这是为你好。” “你们主仆就是不安好心。”谢燕来挑眉说,“先是大药丸噎死我,药汤苦死我,现在又要烫死我。” 一边说一边将羹汤慢慢喝完。 楚昭从食盒又拿出两块点心捧给他:“杏花糕,中山王府上厨娘的绝技,我被关着的时候,吃了好多,你在边郡也吃不到,快尝尝新鲜。” 就算出身不堪,谢燕来也是谢家的子弟,谢燕芳的弟弟,谢氏不会亏待他吃喝,必然也是锦衣玉食,也亲眼见过在谢家婢女们如珠宝般捧着他。 夜色掩盖了年轻人脸上的风霜粗糙。 谢燕来看着几乎被举到嘴边的糕点,也是服了,伸手夺过去:“趁着我睡着,就弄出一些吃吃喝喝的啊。” 楚昭笑道:“其他也没什么可做的嘛。” 谢燕来三口两口将杏花糕咽下:“那我走了。” 楚昭哎了声。 谢燕来将没有抬起的脚落下,不耐烦问:“又怎么了?” 楚昭看着他,从食盒里拿出纸包:“这是包好的糕点,带着路上吃。” 谢燕来翻个白眼,真是服了,抬手抓过塞进胸前衣襟里,抬脚迈步。 “你和钟叔也要小心些。”楚昭道,跟上他两步叮嘱。 谢燕来回头笑:“皇后娘娘这话不对吧,你自己无畏,却要让我们贪生怕死啊?” 楚昭笑道:“我无畏,也是为了活着嘛,大家都活着,多好啊。” 谢燕来呵呵两声转身再次迈步。 楚昭目送他觉得要说些什么,又没什么可说的,但见谢燕来走了几步后,又转身对她招手。 楚昭忙跑过去。 “怎么了?”她高兴地问。 夜色里女孩儿笑得眼闪闪发亮,宛如星辰跌落,谢燕来移开了视线,觉得有些想笑。 “你高兴什么啊。”他嘀咕道。 “你快说啊。”楚昭催促,“有什么想要的?人?兵器?有什么麻烦?人?我现在是皇后,你们搞不定的人,我来。” 谢燕来哈哈笑,这个丫头一开始什么都不是的时候,还敢这个打那个骂,现在当了皇后,更气势汹汹是吧,看看这口气—— “你这么厉害,怎么跟她说话都那么为难?”他说。 楚昭愣了下,她?谁? 谢燕来看着她:“木棉红。” 她啊,楚昭哦了声,转头看一旁,好好的,怎么说起她了? “哪有为难。”她说,“你打断我们的时候,我跟她,说得挺好的。” 谢燕来呵了声。 楚昭低着头叹口气:“我也不是为难,我也没想什么,大家,就有点不熟呗。” 从来没有母亲,突然出现了母亲,母女分离又是那样的原因,她现在能跟木棉红说话,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谢燕来眼神柔和几分。 他转过头,轻咳一声:“不熟又怎样,你不是最擅长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楚昭又笑了:“我怎么擅长了?” 谢燕来伸手指着自己:“我这样的人,还有你堂姐,还有京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先前打的厉害,现在你不都把人迷上了嘛。” 楚昭哈哈笑,歪着头看他:“我真这么厉害,原来阿九你都被我迷上了。” 谢燕来呸了声:“你就跟我胡搅蛮缠吧。”说罢大步就走。 楚昭忙追上他,绕过去在他面前,笑道:“我错了,不该拿阿九公子取笑。”又收起笑,认真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也不太想面对她——” 她摇摇头,又自嘲一笑。 “但我,又离不开她。” “我小时候,她舍了我的命,但现在,我的命,又是她救的。” “我该跪下谢她救命之恩呢,还是理直气壮,这是她欠我的?” “我谢她,我心里是有点怨。” “我怨她,我也没资格。” “更可笑的是,我现在面对她都不能说一句,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因为我需要她,我还要用她。” “看起来是她没资格说见我,但实际上是我,我没资格说不见她。” “我该不屑她这个母亲,还是感激有这样的母亲呢?” “我该怎样面对她?欢喜?愤恨?或者利用?” 她说着说着眼泪滑落,垂下头。 谢燕来伸手,他想要摸摸这女孩儿的头,但手伸出来,不自觉落在她的肩头,用力一揽,将她揽在怀里。 要哭就在他身前哭吧,挡住了,没人看到。 7017k ------------ 第一百零六章 相待 阿乐四下看了看,四周篝火点点,兵营里巡逻不断,各种嘈杂声萦绕。 不过先前小姐为了不打扰谢燕来睡觉,让人不要靠近,所以他们这边又很安静。 其实吧,看到谢燕来突然揽住小姐,她好像也没多惊讶,大概是因为先前就见过了。 那时将军刚过世,小姐憋了好久被谢燕来说了两句才哭出来,睡着后被谢燕来抱回去休息。 现在么,谢燕来又把小姐说哭了,嗯,也许是说中山王的事。 阿乐叹口气,这次的事的确很凶险,她其实直到走出来那一刻,都以为会死在里面。 小姐也是人,怎能不害怕? 小姐害怕无人诉说,能有个阿九吵闹两句哭出来也好,阿乐坐下来,抱膝仰头看星空。 春日的星空比冬天好看很多。 谢燕来看着远处璀璨星河。 “其实,你不要想她是你母亲。”他说,“她除了生下你,与你血缘的牵绊之外,更多的是,木棉红。” 这不是废话吗?楚昭又想笑,她就是木棉红啊,刚要抬头,谢燕来的手在她头上一拍,将她按住。 “我是说,她是个人,把她当做一个人,不是母亲来看待。” “她与你的牵绊,说句难听话,很短,但这短短的牵绊,这辈子都摆脱不了。” “或许这对她来说也很无措。” “可能,我们的父母,有时候也会后悔,生下我们吧。” “如果没有我们,他们活得更自在,自由。” “我记得我小时候,惹到我娘生气,我娘骂我,说要不是生下你,老娘也不用过这种日子。” 他看着星空,思绪飞得很远,但很快又被拉回来,因为有一双小手悄悄地抱住了他的腰—— 谢燕来按着楚昭的头,警告:“别动手动脚。” 身前的女孩儿噗嗤笑了,喂了声:“谁先动手的啊。” 她还在他怀里倚着,头还被他按着。 谢燕来一怔,伸手把她拎开:“这是两回事,我是,安慰你。” 小时候他哭了——虽然记不清为什么哭,但被母亲抱一抱就好了,后来母亲不在了,他也长大了,就没有再哭过,也不需要什么怀抱了。 她年纪比他小几岁,还算是,小孩子吧。 楚昭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好笑又有些难过,谁安慰谁啊,他又比她好哪里去。 “是。”她点点头,郑重地施礼,“我知道了,我错了,不该对公子动手动脚。” 谢燕来不想跟她拉扯,扯来扯去不知道扯出什么奇怪的话。 “总之,你就不想那么多了,也别论对错了。”他道,“你和她命中注定这样了,你觉得难办,她说不定比你还觉得难办,你现在需要她,而她也离不开你,就大大方方的面对吧。” 楚昭叹口气:“其实,她也很倒霉。” 因为这母女牵绊,上一世木棉红为她厮杀,这一世依旧也征战不休。 “你也倒霉。”谢燕来纠正,“不要比这个了,还是你们努力让别人倒霉吧。” 楚昭再次笑了。 “谢燕来。”她说,“谢谢你。” 谢燕来倨傲道:“不用客气,我也为了我自己,娘娘在后因为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乱了心神,出了事,会累害我们边军。” 楚昭笑着点头:“爱卿言之有理,本宫受教了。” 谢燕来看她一眼:“我走了。”说罢越过她大步而行。 楚昭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喊了声:“谢燕来。” 谢燕来停下脚回头,夜色笼罩他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只听到声音不耐烦:“又怎么了?” 楚昭一笑:“一路平安。” 谢燕来摆摆手,再次大步向前,身后又有喊声传来“谢燕来——” 他气恼站定再次回头,咬牙要拔高声音又压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夜色笼罩了身后的女孩儿,看不到她的神情,但能看到她负手在身后,声音在笑:“没有了。” 谢燕来狠狠瞪了她一眼,虽然她也看不到,转过身大步走,但莫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觉得如果那女孩儿再喊一声,他的心就会跳出来。 他垂下的手紧紧攥住。 还好,身后没有再有喊声。 一直走到嘈杂的营地中,一直到亲卫召集了人手,牵了马匹过来。 谢燕来在夜里长长吐了一口气,坐在马背上回头看,星光下那片安静的夜色里,那个女孩儿还在。 这么远,她肯定不能再喊了,喊了,也听不到,谢燕来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笑了。 他握紧了缰绳,却没有喝令,身下的马儿有些困惑,只能原地打转提醒主人。 谢燕来这才一甩缰绳喝令一声,马匹向前疾驰,身后兵士簇拥,在嘈杂的营地里宛如破浪而行的鱼。 夜色如海,鱼儿跃入其中看不到了,楚昭依旧伫立不动。 “小姐你在想什么?”阿乐小声问,“是担心他吗?” 楚昭回过神摇摇头,担心吗?也不是,因为不需要担心,谢燕来说得没错,大家都是无畏的人,用不着谁担心谁。 “我在想,谢燕来这个人。”她说。 谢燕来这个人?怎么了?阿乐顿时警惕:“这家伙有什么问题?” 楚昭笑道:“这个家伙有什么问题我还真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阿乐更糊涂了,说起来谢燕来和小姐认识很早吧? 楚昭没有再解释,这个世上很多人她都多少算是熟悉,唯有这个谢燕来,那一世从未听过,所以对她来说,他就是个陌生人。 大概也正是因为他是个陌生人,跟他在一起,她恍若也来到了一个新天地,可以无拘无束,肆意说话。 阿乐听不懂,干脆也不听了:“小姐,快来吃饭吧。” 管它什么人,都要吃饭。 为了不吵醒谢燕来,小姐一直坐在他身边,也没有吃饭。 其实她觉得本没有必要,走开去吃点东西也不会吵醒他啊? “起身脚步声会惊醒他的。”楚昭说,“你还不知道这小子多机警?” 那倒是,这个谢燕来当初一眼就识破她们,害得她们没能去见将军,阿乐点点头,不过吧,这么机警的人竟然在小姐身边睡着了? “好了走吧去吃饭。”楚昭招呼她。 阿乐便丢开不想了,跑过来与她一起走。 走到营帐前时楚昭又停下脚,道:“阿乐,去请丁大婶来。” 阿乐哦了声,适才小姐对丁大婶不太习惯,毕竟一直在她跟前的是小曼,不过丁大婶既然顶替小曼,小姐跟她熟悉一下也是应该的,应声是高兴地去了。 楚昭在营帐里才坐定,木棉红就进来了,灯火下她神情略有些紧张。 “皇后。”她说,“有什么事啊?” 她对她的称呼其实也很谨慎,楚昭注意到了,她不称呼楚小姐,更不直接唤名字,而是用皇后这个敬称。 皇后是君上,哪怕是母女,也是君臣有别,这样,合情合理。 楚昭看着她,问:“大当家的吃过了吗?” 木棉红看着桌案上的菜肴,略有些迟疑,然后一笑:“我其实吃过了,但,我觉得,我应该说没吃过。” 楚昭笑了,伸手:“大当家请坐,尝尝我这里的宵夜。” 7017k ------------ 第一百零七章 宵夜 营帐也就是普通的主将营帐,楚昭在军中并不摆皇后仪仗,吃住都和兵士们一样。 “饭菜是郡城最好的酒楼做的。”楚昭指着桌案说,又挑眉一笑,“毕竟已经拿下中山郡了,我身为皇后吃点好的还是没问题。” 木棉红看着灯下女孩儿长眉飞扬的样子,看来今日能被请来吃这顿宵夜,是那位谢家公子的缘故。 木棉红笑着坐下来,拿起碗筷端详饭菜。 “小曼喜欢吃咸香。”楚昭指着一叠炸鱼说,“这种小黄鱼她一口气能吃一盘。” 木棉红便夹了一条,道:“我也是,寨子里最多的吃食就是烤肉炸肉。” 楚昭嗯了声,又指着另一边:“这个荷叶卷她也喜欢,大当家尝尝。” 木棉红道:“这个我们吃的少,没见过呢。”说罢夹了一个。 一时安静,两人各自吃饭,营帐里唯有烛火燃烧的声音。 楚昭也并没有让大家陷入沉默太久。 “我请大当家的来是要交代一件事。”她说。 木棉红没有放下碗筷,只道:“皇后娘娘请说。”还用公筷给楚昭盘子里也夹了菜,“你也吃。” 对于她的礼尚往来楚昭没有拒绝,也没有多说,道:“中山王交出了十万兵马,这些兵马朝廷会调派到边军,但我想分出五万交给大当家。” 木棉红慢慢咀嚼,抬头看着她,似乎在思索,问:“那是要他们当兵呢,还是当匪?” 楚昭道:“这些兵马原本是中山王养的,虽然将官都已经被清除,但兵士来历关系复杂,按照朝廷的意思要将这些兵士们打散分到边军中,但我觉得这样的话,一是可惜了这十万兵马的战斗力,再者也会影响边军的战斗力。” 木棉红看着她,有一瞬间走神,她恍惚又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将军—— 夜晚的室内,他卸下铠甲,带着沐浴后的清香,挽着衣袖,用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指点,还转头唤她。 “阿棉,你来看,这个兵马如果这样调动——” 木棉红问:“那我要做的是——?” “驯服他们。”楚昭用反手用筷子在桌案上轻轻一点,说,“把这五万兵马打散,然后变成你们的人。” 木棉红又吃了一口菜,看着她的筷子,点点头:“这样既不影响边军,又能多了助力。”又摇头,“但要达成这样的目的,需要时间。”她抬起头看楚昭,“娘娘,可要有耐心啊。” 楚昭扬眉一笑:“不是耐心,是信心,我有信心就算不用这五万兵马,西凉也休想突破边郡。” 木棉红一笑,再次给她夹菜:“娘娘威武。既然不急,那就好办了。” 楚昭将令符推给木棉红:“我跟钟叔打个招呼,到时候他会派自己人来接收兵马,然后以训兵的名义,交给你五万。” 木棉红应声是,接过令符,在手里端详,又笑了笑:“我没想到,我有一天会拿着朝廷兵马的令符。” 她本是贼。 是朝廷兵马剿杀的对象。 楚昭沉默一刻,道:“我知道这件事可能不近人情了,但现在我还是不能给大当家封赏。” 木棉红看着她。 “这也是我的私心。”楚昭不回避她的视线,说,“我现在是皇后,公布大当家的身份对我没有好处。” 这话说得很直白,一个皇后有一个当山贼的母亲,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木棉红脸上没有半点哀怨,嗯了声:“不仅对你没好处,对将军也不好,他既然过世了,就让他安安静静再不要受侵扰了。” 楚昭看着她,道:“还有,公布身份对你也不好。” 木棉红看着这女孩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她长的很好看,尽管已经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当眼里亮起光的时候,整个人如月华一般,让人不设防,让人只想多看她两眼——父亲当年就是这样沦陷的吗?楚昭移开视线,端起汤茶喝了口。 “你应该知道,我当这个皇后是怎样的机缘,自从当了皇后,国朝多难,虽然看起来我风风光光的,但其实处处有难关,我的亲人们会被诱惑,会被要挟,或者与我反目,或者因我被害。”她轻声说,“如果你的身份被人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我知道你很厉害,有功夫,有人马,但这世上人心算计太危险。” 她看向木棉红。 “你会因为我而遇难,而我也会因为你陷入困境。” “所以,不被人知晓,对你,对我,都是最安全的。” 木棉红一笑:“我知道了,皇后娘娘请放心。”她再吃了几口菜,又端起汤喝了口,“这个味道也很好,想必,小曼也喜欢吧?” 楚昭点点头,这一桌饭菜是她特意按照小曼的口味做的,她不了解木棉红,想来她们应该一样。 “皇后娘娘。”木棉红这次落了碗筷,起身道,“我这就去准备。” 楚昭也站起来:“我几日后会带着丁大锤和余下的龙威军回京,你们在这里等候钟叔的人来接受兵马,然后随同他们一起回云中郡。” 木棉红应声好,再看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楚昭站在原地轻轻松口气。 原来跟她相处也不难。 ....... ....... “怎么样?” “大当家的,她说什么?” 木棉红刚走回自己所在的营帐,就有几个男人急切围上来问,神情激动又期盼。 “是不是认你了?” “喊你娘了吗?” 木棉红看着大家,笑了笑:“没有。”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又拿出令符晃了晃,“不过,她把中山王上交的五万兵马送给我们了。” 几个男人怔了怔,似乎没听明白。 “五万哦。”木棉红再次重申,“天下哪个山贼能有这么多人马?我们以后就真是天下第一山贼了。” 她说着笑起来,有两个男人也跟着笑起来,但另一个男人回过神。 “什么啊,红姐。”他道,“这是苦差事,五万兵马岂是好管的?” 更何况还是中山王养着的叛军。 这分明是让他们驯化。 其他两个男人也回过神了。 “大当家的,这又是让我们做工啊!” “你为她做了多少事了,竟然连声娘也不喊!” “她不喊娘,还好意思让你做事,这是什么意思啊?” “她姓楚,是楚岺的种,就是心黑手辣。” “父女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会要挟你。” 抱怨一句接一句,待最后一句脱口而出,被旁边的男人戳了下,那男人讪讪停下,看木棉红。 “大当家,我,我不是。”他结结巴巴解释,“我不是埋怨你。” “大当家,我们跟着你做什么都行。”先前的男人也说道,“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只是担心你受委屈。” 另一个男人也点头,神情憋闷:“就是,她不能,这样欺负人。” 木棉红看着三人,一笑:“你们的心情我都知道,不过,别担心,她不是要挟我,更不是欺负人,她是为了我们好。” 她也不瞒着兄弟们,将楚昭的话讲给大家听。 三人的脸色好转了很多。 “当个皇后,也不容易哈。”一个男人嘀咕一声。 木棉红道:“做什么都不容易,当皇后,当天下最上等的人,更要吃天下最大的苦。” 另一个男人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但表面上不认,不对天下人说,私下她总该认你吧。” 木棉红默然一刻。 “她现在敢看我,不回避我。”她含笑说,“心里就是在接受我了,不急。” 说到这里又轻叹一口气,抬头看夜空。 “我虽然认她,念着她,但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为了她。” 三个男人对视一眼,什么意思?不是真的为了她,那是为了什么? “我把她当女儿,是因为我生了她,母亲应该,必须是,惦记女儿的。”木棉红说,“但其实,我,我也不知道,惦记她的是我,还是仅仅是个母亲。” 更糊涂了,三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木棉红看他们的样子,自己也笑了,她自己也说不清。 “不过,就在适才,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吃饭,跟我说话,我突然就清楚了。”她轻声说,“是我惦记她,是我很开心有个女儿,是我很难过当初舍了她,我——” 她说着垂下头,掩饰自己突然泪蒙蒙的眼。 三个男人对视一眼,大当家虽然人前人后都娇滴滴的,但其实杀人不眨眼打人不磕绊,流眼泪那更是几乎没有——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木棉红抬起头,笑道,“就是大家不用担心,我很好,很开心。” 看出来了,三个男人点头,也不再多说:“那大当家的你先忙吧。” 看着木棉红进了营帐,三个男人对视一眼。 “但是吧。”一个男人压低声说,“我觉得楚昭就是跟楚岺一样,花言巧语,黑心鬼,你看三言两语把大当家迷的——” 另外两个男人踢了他一脚“你少说两句吧。” 三人嘻嘻哈哈笑着走入夜色中,而此时坐在营帐里的黑心鬼楚昭正看着面前的碗发呆。 碗里一个卤凤爪,一个萝卜丸子。 这是适才木棉红礼尚往来给她夹的。 真巧,这两个是她最喜欢的,阿乐特意让酒楼做的。 木棉红,这是知道她的口味啊。 她不知道木棉红的口味,按照小曼的来招待,她跟小曼很熟了,而小曼跟木棉红是一直在一起。 木棉红可从未跟她在一起过,也就这些日子,但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喝奶茶啃干饼,根本没有口味喜好可讲。 她怎么知道的啊? 7017k ------------ 第一百零八章 春意 寒冬似乎很漫长,但一眨眼又消失了踪迹。 苍茫的大地上一夜之间换了新衣。 钟长荣站在屯堡城墙上,一边听将官们说话,一边接过亲兵递来的舆图,脚下不断有兵马疾驰进出。 “钟将军。”有奔来的斥候勒马喊,“谢都尉回来了。” 钟长荣将舆图扔给将官们:“这混小子,怎么这么慢。” 将官们都是亲信,知道谢燕来去做什么,亦是高兴。 “这还慢?”有人掐着手指算,“感觉一眨眼就回来了,他到底见到皇后没有?” 钟长荣顿时也觉得太快了。 “这臭小子是不是偷懒耍滑根本就没去?”他气道,蹬蹬走下城墙,“我问问他去。” 他等不及谢燕来来找他汇报。 不过钟长荣亲自来也没能见到谢燕来——谢燕来在沐浴。 “你说你小子洗什么澡!”钟长荣站在屋子里,隔着门帘呵斥,“又不是等着当新郎,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就是臭毛病多。” 门帘里传来谢燕来懒懒地声音:“是呢,我们世家子弟毛病就是多呢,我不仅要沐浴,还要吃饭——”说着扬声喊亲卫小山的名字,“小爷要的饭菜快些送来。” 亲卫小山站在门外笑嘻嘻应声是。 “将军你也别急。”他还对钟长荣说,“我们小爷抄了近路,沾了一身的茅草土石,不洗洗实在没法见人。” 亲卫小山,还是钟长荣给谢燕来从自己身边挑选的,但看现在说的话,一口我们小爷,不知道还以为是谢家的家生子仆从呢。 钟长荣瞪了小山一眼:“谁在乎他什么样。” 小山嘻嘻笑也不反驳,转身跑了“我去催催厨房的饭菜,别烫了,凉了,咸了——” 钟长荣骂了一句狗腿子,又对着门帘后的谢燕来骂:“好好一个孩子被你带成什么样。” “不要像个长舌妇一样唠叨。”谢燕来在内懒懒说,“你也不是为了见我,她给你写了信,桌子上,你看看。” 信,钟长荣顾不得计较谢燕来骂自己长舌妇,忙在桌子上翻找,桌子上乱七八糟,腰带皮囊,脏兮兮看不出样子的衣衫也堆在上面,钟长荣将它们推下来扔在地上,这才看到摆着两封信以及一个纸包。 信上标记了名字,钟长荣坐下来,打开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宛如鱼儿跃入水中,舒坦地看起来。 信写得并不长,但把这一段的事以及接下来的交代都写清楚了,包括对木棉红的安排,钟长荣看得心酸,欣慰又意犹未尽—— 他视线在桌上扫过,还有一封信。 “怎么还给你写信。”他说,“不是见了面了吗?给你写什么信,我看看写得什么。” 说罢就拿起信,但还没拆,门帘呼哧被掀开,里面的人风一般冲出来—— 钟长荣眼一花,被溅了一脸水,手里的信也被夺走了。 “你这混账小子!”他骂,抬手擦了脸上的水,看到谢燕来裹着下半身,湿漉漉宛如刚从浴桶里跳出来,“你发什么疯!” 谢燕来一手按着擦巾,一手拿着信:“你怎么看别人的信啊?有没有军规军法?” 军规军法倒是有令信不得私拆——钟长荣心想,但旋即一拍桌子:“阿昭的信算什么——” “阿昭是皇后。”谢燕来竖眉说,“皇后之令,能随便看吗?” 说罢拿着信疾风一般回内室去了。 钟长荣还有些怔怔:“皇后之令——” 话没说完,谢燕来又从里面冲出来,将桌上的小纸包抓走—— “这又是什么?”钟长荣瞪眼喊。 门帘晃动,谢燕来的声音从内传来:“我的点心。” 钟长荣莫名其妙:“谁稀罕你的点心,我又不是小孩子。”说着又一拍桌子,“你竟然还有时间买点心,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内里传来年轻人哼唱小曲的声音:“好容易离开边郡这鬼地方,来到中山王的郡城,当然是好好逛街好好吃酒喽。” 钟长荣冷笑两声,也不在意了,现在也知道这小子也就是说话气人,做事还是知道分寸,必然不会真的去逛街喝酒。 他坐在桌案前只能再次把手里的信看一遍过瘾,等到谢燕来穿好衣衫走出来。 “阿昭给你写了什么?”钟长荣再次问,还将自己的信递过去,“来来,我们交换看看,万一有什么消息遗漏。” 谢燕来理都不理他:“皇后娘娘自由安排,不会有遗漏,你难道不相信皇后娘娘?” 他当然相信阿昭,但是吧——钟长荣摸着下巴,阿昭跟这小子有什么可说的,他看了眼谢燕来,沐浴过后的年轻人,侧脸如刀裁,似乎还有水珠在上闪动,怎么看都——不顺眼! “你见了阿昭,她说什么了?”他没好气问。 谢燕来道:“没说什么。” 钟长荣更气了:“怎么就没说什么?那你干什么了?” 谢燕来哦了声:“我啊,睡觉了。” 钟长荣瞪眼:“睡觉?你跑过去,竟然去睡觉了?” 谢燕来道:“我一路很辛苦的,见到她,知道平安了,也拿到信了,自然就去睡觉了。” 钟长荣一甩袖子站起来:“要你何用!”拿着信蹬蹬走了。 谢燕来挑挑眉撇撇嘴,一手拿着信一手拿着点心包扑倒床上,疲惫如潮水涌来,看着帐顶他又皱了皱眉头。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就睡着了! 好容易见到了,才说了两句话,他竟然就睡着了! 累是很累,但也不至于累成那样啊。 是因为楚昭在身边唠唠叨叨吧,他可能是听得不耐烦了,干脆睡一觉。 那时候她唠叨的什么呢?睡着了还真没听到,也许应该听一听—— ...... ...... “小爷,饭菜来咯——我还从钟将军那里偷了一壶好酒——” 小山捧着木托盘兴高采烈走进来,却见谢燕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小爷?”他小声喊,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探头看。 年轻人已经睡着了,睡的很沉,胸口缓缓起伏,垂在床外的手里拿着的纸包正在慢慢滑落——。 小山伸手及时抓住,没让它落在地上,打开看,见是几块压扁的糕点,同情地摇头叹气:“看把公子饿得,这么不像样子的点心都要吃——” 他说着往自己嘴里扔了一块。 “我给小爷准备好美酒佳肴了,这些不像样子的点心我吃就好。” 小山神情得意。 “我这样贴心,下一次小爷点兵一定肯点到我,我就能跟着小爷并肩作战了。” ...... ..... 边郡大地铺上绿意的时候,中原内地已经到了春景最浓的时候。 绕过一道山梁,就看到前方一片桃林,宛如五彩云霞,绚烂无比。 楚昭掀起幂篱遥望。 “小姐,我们去赏花吧。”阿乐见她看的入神,提议说。 楚昭想了想,摇头:“还是不了吧,赶路要紧。” 阿乐哦了声点点头:“我们快些赶路,到了京城,也有很多花可赏。” 楚昭笑着催马,但前行不远,就见路旁的山坡上有人站着,青衫飘飘,遥望前方的桃林。 这是在赏花? 楚昭催马向前,山坡上的人转过头。 “小姐。”他声音清亮,“花开正好,不如停一停,来赏花吧。” 楚昭勒马,掀起幂篱看去。 山坡上公子眉眼如温玉。 “谢三公子!”阿乐已经脱口喊道,“这也太巧了吧,竟然能遇到您。” 巧什么啊,楚昭失笑,谁能跟谢三公子巧遇? 她跳下马,向山坡上奔去。 7017k ------------ 第一百零九章 请茶 杜七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茶炉。 青草软绵绵,地面也并不平整,茶炉刚放下就一歪。 “行了行了杜七。”谢燕芳说,“我来吧。” 杜七应声是起身走开了。 谢燕芳将茶炉摆正,说:“我这个侍卫没做过这种活。”他看着楚昭一笑,“以前来赏花观景,都是别人准备好了,请我。” 楚昭一笑:“那我这次真是荣幸了。”说着伸手,“我也帮忙——” 谢燕芳摆手:“不用不用,我来我来,是我为皇后娘娘接风洗尘,娘娘请安坐。” 楚昭果然坐好,看着眼前穿着素袍,眉目清朗的公子先将茶炉点燃,放好水壶,摆好茶杯,再将一碟碟点心干果下酒小食摆在粗布上。 “三公子怎么一直没有回京?”她问。 谢燕芳道:“中山王十万兵马就地圈禁,分批押送往边郡去,我在这里盯着一下,而且萧珣将沿途搞的民不聊生,如今到了春耕的时候,我替陛下安稳一下人心。” 楚昭点点头:“有三公子在,万事无忧。” 谢燕芳笑了,拎着滚开的水冲茶,道:“要多谢娘娘为民解忧,若不然,此时此刻哪能坐在这里看繁华盛开。” 他向前方看去,楚昭也跟着看去,坐在山坡上,比适才在路上看到的桃林景致更美,还能听到桃林里传来的说笑声。 “民众们也不能游春赏景。” “甚至,这片桃林都已经烧光了。” “所以,我在这里特意迎接娘娘,以茶代酒,请娘娘看一看您的功劳。” 他双手捧茶递给楚昭。 楚昭忙端正身形接过,对谢燕芳展颜一笑,将茶—— “不是酒,烫。”谢燕芳笑道,伸手阻挡这女孩儿抬起的手臂,“可别一饮而尽。” 楚昭哈哈笑,将茶杯放到嘴边慢慢品。 “听到说三公子还在这边。”她说,“我还想着去见你,三公子倒是比我先了一步。” 她轻装简行只是不要皇后的仪仗,隐瞒消息不惊动官府民众,但身边有丁大锤带着龙威军随行,前哨后防,严密的很。 适才已经接到了哨报,谢燕芳就在路上等候。 当然,谢燕芳自然也探到她的行踪。 巧遇,是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的。 谢燕芳再次斟茶,但只是给自己,举起来说:“这杯茶,是我对阿昭小姐的歉意。” 歉意吗?又从皇后娘娘称呼为阿昭小姐,楚昭转过来视线,含笑看着谢燕芳。 “揭示你伯父与萧珣的旧事,是我的安排。”谢燕芳说,“阿昭小姐当初将这个自身的隐私,坦诚相告与我,但我却拿来危害阿昭小姐声名,谢燕芳此事做得不地道。” 楚昭道:“我知道,但我可以理解,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也会这样选择吧。”说着又一笑,“而且,三公子这样做,我也受益了,如果不是朝廷追查我伯父,我伯父他们也不会这么顺利的接近萧珣。”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话,谢燕芳还会觉得这是反讽,但这女孩儿嘛—— 谢燕芳看着这女孩儿,有几个月不见,面容似乎有些陌生,但在这一刻,又很熟悉。 她第一次来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 她第一次见他之前,他也是这样,为了给三皇子难看,顺手推了她一把。 然后他也跟她坦诚,她一挥手说她不在意,说她也很乐意看到三皇子堵心。 谢燕芳看着手里的茶杯。 “阿昭小姐不在意,是阿昭小姐心胸宽广。”他说,“不是说我就可以这样做。” 他将茶一饮而尽,看着楚昭说。 “我谢燕芳,不是善人。” 楚昭笑了,这个嘛她的确知道。 谢燕芳说:“世人都说我从不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飞扬跋扈,夸赞我人品高洁,你猜这是为什么?” 楚昭道:“因为,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谢燕芳哈哈笑:“不。”他摇头,“那是因为我的所求,不是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飞扬跋扈。” 他看向远处的桃林。 “虽然是我让我的姐姐做了太子妃,是我让谢家成为皇亲国戚。” “但我做这件事,要的不是高官厚禄,也不是皇亲国戚的身份,而是,我要做这件事。” 他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好让人分辨出同样的话,表达的是不同的意思。 楚昭也的确听明白了,若有所思。 “阿昭小姐喜不喜欢登山?”谢燕芳问。 楚昭摇摇头,又笑了笑,登山苦累,不是女子们所好,那一世她又守在深宫,最多也就去御花园中的假山上走一走,这一世从更没有时间和机会找寻自己喜欢什么。 “当你站在山峰最高处,将这尘世一览无余。”谢燕芳说,“就能体会天地任我翱翔的感觉。” 楚昭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三公子所求,是凌驾与人之上,万事万物在你掌控中。” 谢燕芳看着她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笑容轻轻散去:“但太子太子妃突然亡故,对我是很大的打击。” 其实原本小殿下也保不住的,打击更大,楚昭默然,所以对于这位骄傲的公子来说,不让大夏皇位上坐上其他人,才能对抗失败,才能把一切再次掌控在手中。 “实不相瞒,当听到中山王举兵的时候。”谢燕芳看着楚昭,说,“我很高兴。” 很高兴有机会可以弥补,可以一战为太子太子妃报仇,可以一洗前耻,可以重新登山峰顶吗? 只是可惜,这件事,被她打断了,楚昭自己斟茶,举在手里,说:“下一杯茶,是不是我要对三公子表达歉意?” 谢燕芳看着女孩儿一瞬间犀利的眉眼,笑着摇摇头:“皇后所为为国为民,没有任何过错,更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 楚昭将茶放下,含笑点头道:“谢大人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这是见了面,她第一次称呼他谢大人,谢燕芳看着楚昭,女孩儿的气息到底是跟曾经不一样了,不再如嫩柳柔和,不管眼神还是言语,金戈铁马之气扑面。 他坦诚他的所图,她也毫不掩饰她的坚持。 山间的风似乎也变得凌厉,一阵风过,还有几片桃花卷来跌落在茶点之间。 谢燕芳伸手捡起桃花瓣,将它们一片一片摆在青锻衣袍上。 “阿昭小姐,我坦诚这件事不是对你不满。”他说,“我是好奇,阿昭小姐为什么会这样做?” 楚昭哦了声,道:“自然是三公子先前说的为国为民——” 谢燕芳笑了,道:“我当然没有质疑阿昭小姐的心意,我是说,阿昭小姐为什么要自己舍身冒险?” 他轻叹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询问他,请求他,联合他,甚至,命令他。 “我知道阿昭小姐不信我这个人,但应该信我为陛下铲除中山王的心。” “但你宁愿与中山王拼死,也不肯跟我商议。” “莫非在阿昭小姐看来,我谢燕芳,比中山王更可怕?”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儿,一双眼清朗如镜,直照向人的心底。 这一瞬间,楚昭觉得心底被看穿了。 虽然这一世她与谢燕芳因为小殿下成为一体,但其实在她心底,有个念头一直存在。 那个连占据正统的皇室子萧珣都没有办法除掉的谢狼,才是最可怕的。 7017k ------------ 第一百一十章 坦言 但不信也好,可怕也好,其实都不是问题。 楚昭默然一刻,点点头。 “中山王能有今日,其实还是因为他的身份。”她说,“他的身份是天生的,三公子你不一样,你的身份,是你自己谋求来的,不管世人怎么看,在我眼里,你就是比中山王厉害,不止是你,邓弈在我眼里也是如此。” 这话很坦诚,也很好听。 只是谢燕芳不是要听好听话的,他笑着若有所思点头:“我知道,人对厉害的事和人,都会觉得可怕,原来一直以来是我吓到阿昭小姐了。” 楚昭忙摆手:“不是吓到,是激励。” 她眼睛亮亮看着谢燕芳。。 “我有幸结识了你这般厉害的人,所以,我也必须变成厉害的人。” 不待谢燕芳再说话,她点点头。 “所以这次的事,就是我的机会。” 说到这里她又略顿了下,自嘲一笑。 “其实这样说来,我跟三公子的心情是一样的,中山王举兵,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她也是靠着击败中山王获得了声名。 谢燕芳摇头:“不,别这样说, 不能这样论, 阿昭小姐是要抓机会,并不是期盼这个机会。” 楚昭心里叹口气,这样的三公子先前自称自己不是善人,但谁能不把他当善人? 他的确是很心善啊。 楚昭道谢:“多谢三公子善解人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探讨自己内心善恶并不重要, 又接着道,“我知道有你在, 中山王一定能被解决, 但我不想坐等旁观,毕竟我现在是皇后, 所以我分析了形势, 筹划了人手,与三公子一样,对中山王回击,至于为什么没有跟你联系——” 她看着谢燕芳, 眼神明亮。 “三公子, 你在为你而战,我在为我而战, 我不想打乱三公子的筹划, 更不能让三公子来为我筹划。” 谢燕芳笑了, 转动手里的茶杯, 一饮而尽, 道:“就算你我各自为战, 只要目标一致, 也就是并肩而战。” 楚昭点点头:“对, 而且——”她又一笑,“正因为我知道三公子厉害, 所以深信就算我败了,还有三公子你可以力挽狂澜, 所向披靡。” 谢燕芳哈哈笑,再次斟茶,忽道:“先前我用楚岚先生旧事,没有跟你说一声, 是——” “不用再多说,就算我没有自己的筹划可以借力此事,我也知道, 揭示了旧事,三公子不会让我楚昭蒙上污名。”楚昭打断他, “你一定会有办法消除对我不利的影响。” 谢燕芳看着她。 她眼神明亮璀璨,眼底如雪水般澄净。 她信他。 “其实你对我,才是真坦诚。”他轻叹道,“你知我,信我,从无怨我,你甚至比我还懂我。” 比他还懂他?那还是不敢当, 楚昭举起茶杯:“我先前说过,这一世能结识三公子是上天对我的垂怜,虽然三公子说是我自己应得, 但三公子可能不能体会到, 认识你,能与你并肩而行, 对我来说是多么荣幸的事。” 谢燕芳怔了怔, 然后慢慢一笑,这一次他没有再称赞楚昭,而是举起茶杯与她的轻轻一碰。 “我很荣幸。”他说,将茶一饮而尽。 楚昭亦是将茶一饮而尽。 “虽然没有酒,也尝尝这里下酒菜。”谢燕芳说,指着碟子里,“这是当地有名的小吃,看看合不合口味?” 话题转开了,此事事了。 楚昭也没有客气,依言去尝,一口酸一口辣,眉头都挤在一起。 “不合口味。”她捂着嘴说。 看着女孩儿小脸皱在一起的样子,谢燕芳哈哈笑,再次给她斟茶:“总要尝一尝新鲜嘛。” 楚昭捧着茶一口气喝了,道:“我要赶路了。” 谢燕芳点头:“阿羽心里盼着你呢,早些回去吧。” 楚昭站起身,眺望前方的桃林:“多谢三公子让我能停下来看一看这般美景。” 谢燕芳斜倚凭几而坐,也看着桃林,道:“也多谢阿昭小姐,我也很久没有看过风景了。” 自那夜措手不及后,事情接连不断,翱翔在峰顶之上的鹰也不得不时时刻刻绷紧心弦。 楚昭转头看他,唤道:“三公子。” 谢燕芳收回视线看她。 “虽然三公子没能用刀亲手斩杀中山王。”楚昭说,“但我想你会有千万种不见刀血的办法,剪其羽翼,断其筋骨,中山王是座山,三公子空手也能将他铲平。” 谢燕芳脸上如春水荡开笑意。 “没错。”他点头,声音不再是温和如玉,而是从未见过的冷傲,“我能。” ....... ....... 蔡伯过来时,谢燕芳斜倚着凭几,遥望桃林,对面杜七盘坐着,吃吃喝喝。 他向远处望去,看到那女孩儿在大路上疾驰远去,在云霞般的桃林边化作一个黑点。 “她怎么说?”蔡伯问,“是不是故意跟我们作对?她跟中山王是不是有交易?她到底是何居心?明明做了阿羽的皇后,为什么与我们谢家疏离?” 谢燕芳视线遥远在天边:“故意,倒也可以说是故意,但不是跟中山王交易,也不是跟我们作对,疏离么,倒是疏离,因为,就算做了阿羽的皇后,她也只是她自己,所以她做事当先是为了自己。” 这话虽然听起来绕口,蔡伯还是听明白了,淡淡说:“她楚氏跟我们谢氏并不是一心罢。” 谢燕芳笑道:“我们跟她也不是一心啊。” 蔡伯坐下来,皱眉:“她不跟我们一心是无所谓,但她跟那邓弈一心的话——” 谢燕芳摇头:“不不,蔡伯,你没明白,不用在意她跟谁一心,她不是那种人。” “那她是哪种人?”蔡伯不解。 谢燕芳看他一笑,伸手指着自己:“我这种人啊。” 这话他以前说过,这是第几次了?第三次了吧?事不过三,蔡伯虽然认为自己家公子天下唯一,但—— 如今这女孩儿之势的确不容小觑。 “公子真觉得她跟你一样?”他问。 谢燕芳手拄着头看天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体会过站在山峰最高处的乐趣,但她与我所求是一样的。” 她似乎也将这尘世一览无余。 所以,她也要凌驾与人之上,万事万物只在自己掌控中。 听到这里杜七放下手里的吃食,道:“那我去杀了她。” 蔡伯一怔,又好笑,他也想起来了,谢燕芳先前是说过,这个女孩儿如果真跟他一样,他会杀了她。 蔡伯看向远处,若有所思:“其实,她人马虽然不少,但要做到也不难——” 谢燕芳将一杯茶塞到蔡伯手里,道:“蔡伯,不是难不难的问题。” 他先前是说过,如果有个人跟自己一样,因为知道自己多可怕,所以会杀掉。 但当他看着这个女孩儿站在他面前,称赞他,戒备他,她坦诚又孤避,她多情又无情。 她像日光咄咄逼人,但又如深潭幽深让人沉溺。 蔡伯握着茶看他:“那是什么问题?” 谢燕芳一笑:“是,我不舍得的问题。” ------------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二茶 前后左右的兵马渐渐回归,将楚昭掩藏在队列中,楚昭也才松口气。 她回头看去,身后桃林已经看不到了,赏景的人更是看不到了。 “小姐。”阿乐催马在侧小声问,“你刚才跟三公子是不是在吵架?” 她当时在一旁,看起来小姐和谢燕芳喝茶说笑,但气氛有些奇怪,至于哪里奇怪也说不上来,反正跟和谢燕来在一起不一样。 按理说谢燕芳可比谢燕来讨喜多了。 “不是在吵架。”楚昭给阿乐解释,但也不瞒着她,“三公子对我这次做的事有一些不解,我在给他解释。” 这句话阿乐听懂了,一拍马头:“什么不解!他竟然怪罪小姐!凭什么啊!小姐,你冒这么大的险,制止了中山王作恶,平息了战火,解救百姓水火之中,他竟然还要怪罪小姐?” 如果这话不是小姐亲口说的,她真是不敢相信。。 谢燕芳怎么会因为这件事怪罪小姐?!难道不该是祝贺钦佩感恩戴德? “你冷静点。”楚昭笑道,“我冒这么大的险,做的这些事,是我的事,跟谢三公子没什么关系。” 阿乐瞪眼:“那怎么叫——” “的确是叫没关系啊。”楚昭也瞪眼看着小丫头,“因为人家也有人家的事做啊。” “小姐,这不叫人家。”阿乐纠正,她现在可不是无知的边郡婢女,“这叫家国大事!” 楚昭反倒被她说得一愣,一笑。 “是,阿乐说得对。”她说,点点头, 又轻叹一口气, “这就是问题所在,这件事是家国大事,但做事的又是独立的人,只要是人就有私心。” “小姐没有私心!”阿乐委屈说。 楚昭摇摇头:“我有。” 阿乐哦了声不说话, 小姐有的话, 那自然——是对的。 “谢三公子有自己的筹划,我做这件事没有跟他商议, 虽然我解决了家国大事, 但打乱了谢三公子的事。”楚昭接着跟她低声说。 阿乐这次听明白了,也压低声音:“所以, 他生气了?”又有些紧张, 攥紧了缰绳,“他会不会害小姐?” 虽然,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念头, 三公子明明是世人眼里很好的人。 楚昭再次摇头:“不会, 三公子是个很坦诚的人,他有疑惑立刻就来问我, 问清楚了, 他就不生气。” 谢燕芳直接表明中山王此战是在他的掌控中, 甚至是他乐意见到的。 意思就是说谢氏要用这一战让声名更盛。 但却被她楚昭打乱了。 所以她也坦诚的告诉谢燕芳, 中山王此战对她来说也是机会, 她要参与其中为自己夺声名。 她这样做是为了自己, 不是故意跟谢燕芳作对。 这么做是对事不对人。 不信任, 畏惧, 倾慕,甚至可以贪恋声旺势盛——谢燕芳就都能接受, 他还能理解,甚至看起来还很开心。 谢三公子是一只翱翔在天空的鹰, 他不介意众生私心。 只要不是——恶意。 也不是,恶意他应该也能接受,但要看恶意的对象是谁。 蝼蚁野兔飞鸟鱼虫都无所谓。 但如果是势均力敌的同类—— 那对谢三公子来说,大概只能有我没你。 楚昭按着心口再次轻轻吐口气, 她对谢燕芳当然没有恶意,虽然上一世谢氏也算是她的仇人,咒骂她的父亲, 污她为恶后,还杀了钟叔—— 不过这一世知道了原委, 因为萧珣和楚岚筹划,谢氏与她楚氏,的确是站在了对立面。 这一世她和谢燕芳站到了一起,她并不想与他交恶。 当然,她也并没有真的对谢燕芳挖开心肺,在她心底还藏着不能呈现的私心。 这一世的她占据了先机,也借着先机踏入大夏纷乱中, 她的确是抢了很多人的机会,包括谢燕芳的。 楚昭带着些许心虚再次向后看了眼,还好还好, 这一点谢燕芳怎么猜, 怎么探问,哪怕飞在山峰之巅, 也不会发现。 “不生气就对了。”阿乐在旁嘀嘀咕咕, “小姐这么做是为了陛下,小陛下不生气,也轮不到他生气,他要是生气,就是欺君罔上。” 楚昭哈哈笑:“啊呀,我们阿乐懂的真多。” 阿乐哼了声抬着下巴:“我可是站在大朝殿上听政的侍女。” 楚昭再次哈哈笑:“好,我们快些回京去,再次进大殿听朝堂!” ...... ...... 但要回京听政,还需要再换马。 京城界外最后一座驿站,楚昭让丁大锤带人去更换马匹,自己带着阿乐去一旁的茶肆歇脚。 这里已经是繁华之地了,驿站华丽,四周也热闹,不过此时的茶肆里只坐着四五人。 看到楚昭走过来,他们有些紧张激动地站定。 阿乐已经咿了声,高兴地说:“是张军头。” 张谷等人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她是对各地官府民众掩藏行迹,驿兵们,尤其是张谷是一直都知道她的动向。 楚昭笑道:“现在应该称呼张大人。” 此时她们已经走进茶肆,听到这句话,张谷忙施礼:“多谢皇后娘娘提携。” 在他身后的同伴们也纷纷施礼,想要看楚昭两眼又不敢多看。 “大家不要多礼,我进京没有摆皇后仪仗,是为了不表露身份。”楚昭笑道,“大家还把当做阿福吧。” 那可不敢,不过提到阿福,想到当年的往事,驿兵们的紧张缓解了很多,还有一个驿兵开口说:“阿福是不敢,还是称您楚小姐吧。” 楚昭笑着点头说好啊。 张谷请她入座,说:“虽然,殿下您说过不要仪仗迎接,但我们还是想见一见,殿下如此大的功劳,却无人知晓悄然入京——” 先前陛下御驾亲征民众簇拥如云,皇后也是亲征,且制止了战事更大伤亡,却这么悄无声息的回京,他们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楚昭笑了:“这是我的意思,如果我要大张旗鼓回京,陛下和朝廷也不会反对,我只是嫌麻烦,想安安静静尽快回宫。” 张谷点头:“我们懂,不过,虽然懂,但是——”他指了指内里的桌案,“我们想以茶代酒,略表心意。” 楚昭看着桌案上摆着的茶和点心,这是她入京被请的第二次茶,挑眉一笑:“也是你们亲自烧的茶吗?” 茶肆里只有他们几人,卖茶的主人已经被提前打发走了。 听到楚昭这话,一个驿兵忍不住也笑了,说:“那可不行,我们烧的茶实在是不好吃。” ....... ....... 但其实路边茶摊主人烧的茶也不会太好吃,跟谢燕芳亲自烹的名茶不能比,不过楚昭自然不在意茶的味道,这吃的也不是茶,是大家的心意。 茶并没有吃几口,大家忙着说先前的事。 “二喜就要回来了?”楚昭听了问,“他的伤养好了吗?” 二喜就是先前将中山王世子举兵朝廷迎战消息送过去的驿兵。 张谷摇头无奈:“没,按理说要养个半年,但这犟孩子,不听,非要闹着回来。” 楚昭道:“张大哥这里是他的家,当然是归心似箭。”又问,“那位遇难的王大哥后事可都安排好了?” 张谷道:“殿下放心,都安置好了,他有个儿子,将来如果要从军,我就直接招到我麾下。” 楚昭点头,又一笑道:“也可以安排到阿九那里。” 阿九啊,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耳边响起,张谷不由咧嘴笑:“阿九他当了大将军了吧?听二喜写信来说,可厉害了。” 楚昭摆摆手:“现在还不是现在还不是,距离大将军,他还要再立更多功劳才行。”又一笑,“应该很快了吧?” 张谷当然知道军中功勋爵位官职的难得,但还是坚定点头:“一定很快的。” 这快也并不是因为谢燕来是谢氏子弟。 “阿九啊,又聪明又厉害。” 一个驿兵想到什么从一旁取过一个茶杯摆在桌子上倒上茶:“今日我们一聚,不能少了阿九,给他添上个杯子。” 张谷哈哈一笑,举起茶杯,道:“今日重聚,让我们恭祝阿福,楚小姐,护国救民战功赫赫!” 驿兵们举着茶杯高声应和。 阿乐也举着茶杯与楚昭与大家一饮而尽。 喝完了这杯,楚昭再次斟茶,道:“恭祝了幸事,也让我们为不能再重聚的兄弟,死难的将士,罹难的百姓,这些不幸的人们共饮一杯。” 说罢将茶倒在地上。 张谷等人更激动了,纷纷斟茶将倒在地上。 第二杯茶敬完了,楚昭又再次斟茶举起来:“这第三杯,不如让我们祝福阿九早日获封大将军。” 茶棚里笑声四起,大家干脆站起来举起茶杯,豪饮而尽。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吉时 换上新的马匹,通往京城官道宽阔平坦,阿乐甚至不用握着缰绳御马,一手捧着纸包,一手从中拿点心吃。 “张头儿准备的都是京城小吃。”阿乐说,“我好久没吃到了,真怀念啊。” 楚昭笑道:“也没离开多久啊。” 或者说,她们来京城也不过才两年吧。 楚昭看向前方,城池掩映在柳绿花红中,随着京城越来越近,她竟然也生出些许激动。 这就是回家的激动吗? 父亲已经不在了,云中郡落城也变得遥远,其实云中郡对她来说隔了十年,的确是很陌生了。 但京城算是她的家吗?好像也无所谓了,在哪里都一样。。 “走。”楚昭扬鞭催马,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京城就是她的去处。 阿乐忙抱紧纸包催马,不忘提醒身后的丁大锤:“你们跟紧我,第一次进京,你们路不熟。” 丁大锤穿着普通衣袍,做家仆打扮,他带着的山贼们也是如此。 在驿站除了换马匹,龙威军一如先前探路戒备,丁大锤等人则卸下铠甲换上了普通衣袍,在楚昭身边充作随从。 丁大锤等人的确有些紧张,且不说一会儿要进皇宫,单单路途都已经让人眼花缭乱,到处都是人,街市——这还没到京城呢。 “都别乱看了。”丁大锤看着阿乐抱着纸包追上楚昭,呵斥同伴们,“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一个同伴嘿嘿一笑:“咱们是没见过世面嘛,谁想过能来京城啊。” 原本他们连大山都不敢走出来,丁大锤深吸一口气, 看着前方:“从未想过的事成真, 所以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不要拿不住这天大的福气。” 同伴们忙都挺直脊背高声应是。 这齐声的呼喝,让路上的行人吓了一跳,投来好奇的视线, 旋即又浑不在意——很明显乡下人嘛。 丁大锤已经紧张地示意大家收势, 别被人看出异样,疾驰向前, 在楚昭前后左右分散又严密。 ...... ...... 京城的街市繁华, 虽然民众已经习惯,但今日感觉还是不同。 “怎么回事啊。”两个男人气恼地从一间酒楼走出来, “今天怎么二楼都客满了?” 店伙计在后笑着赔礼:“对不住对不住, 今日实在不巧。” 听到这话正要走进来的几人停下脚。 “怎么?”他们瞪眼问,“这家包厢也都满了?” 先前走出来的男人恼火说:“可不是,也满了。” 店伙计在后笑道:“客官,散座还有几桌。” 几人都不悦齐声“谁要坐散座!” 店伙计似笑非笑:“散座再不坐, 一会儿也就没了。” 今日这店伙计都猖狂了, 几人没好气地甩袖。 “走,前边翠凤楼, 比它家好多了。”一人说。 但后来的三人苦笑:“兄台, 翠凤楼也满了, 所以我们才过来这边的。” “不止这两家。”另一人说, 伸手指着街上, 这条主街上酒楼茶肆林立, “余下的几家也都问过了, 临街的包厢都没有了, 要坐只能散座大厅。” “真是奇了。”先前的两个男人不解,“今天满京城的有钱人都出来吃饭了?” 这些酒楼茶肆最好的观景包厢可不便宜啊。 “我在一家打听了一下, 他们那边是几个小姐包下了。”一个男人说,“好像是要给谁做贺。” 另一个男人也想起来了:“我也听到了, 好像是给楚家小姐。” 说起楚家小姐,如今都不陌生,但皇后不在京城啊。 “除了皇后,楚家还有位小姐呢。”先前的男人撇嘴说。 而且如今也风光的很——亲手擒住了萧珣, 跟着皇帝龙驾一起跨马游街,天下哪个女子能得到如此殊荣。 楚棠小姐在京城声名鹊起,获封慧敏郡主, 楚园的宴会都举办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据说有一次还彻夜狂欢, 只有女子们参加,简直闻所未闻。 当年外戚杨氏赵氏煊赫,家中的女子们也没见过这般。 “在家里煊赫还不够,又跑来酒楼茶肆。”男人们无奈又恼火,也算是见识到了,女孩子们张狂起来,真是无所不能。 罢了罢了, 几人正琢磨着再去哪里寻个吃饭的场所,就听得前方一阵喧闹。 “快来看啊,是春水居的婉晴娘!” 春水居是京城有名的青楼, 婉晴娘则是春水居的头牌, 才貌双绝,尤其是擅长跳舞, 要见她一面可不容易。 尤其是白天, 还是大街上? 几个男人下意识抬脚就要跟着跑,回过神又有些尴尬,对视一眼,正了正身形。 “我们再去别家店看看。”大家齐声说,然后尴尬一笑,汇入街上的人群。 热闹没有骗人,走了没几步就在街上看到了一位盛装女子。 女子妆容华丽,身姿妖娆,在人群中分外醒目,此时她正站在一家店铺前,对着侍女捧着的铜镜端详妆容,还用手指轻轻晕染唇红——这娇俏的动作引得四周一阵骚动。 四周聚拢的人并没有影响婉晴娘,店铺的伙计们早就在门前阻挡,不让民众靠近。 这是一家金器行,主人家姓盛,家大业大,子弟们奢靡。 “这是哪位盛公子一掷千金,把婉晴娘都请到家里来了?”有好事的民众们高声询问。 “竟然不怕被盛家老爷打断腿吗?”也有人嬉笑。 子弟们在外混闹,家里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闹到家门上,就要动家法了。 店铺的掌柜笑呵呵在一旁站着,回答民众们的话:“不是家里公子请的,是家里的小姐们。” 这话让民众们更加哄然。 盛家连女子都逛青楼包花姐儿了吗? “非也非也。”掌柜笑着摆手,“我们小姐是请婉晴娘来跳舞。” 跳舞!民众们更加激动,果然看到婉晴娘的随从在店前摆了小小一张台子。 要见婉晴娘一面不易,要看到婉晴娘跳舞更不易。 这简直是大街上白捡千金了! 店铺前挤得水泄不通,不过台子摆好了,婉晴娘并没有立刻上台。 “怎么还不跳啊!”无数的声音催问。 掌柜的再次笑着摆手:“时辰未到时辰未到。” 跳个舞还有时辰啊,民众们又是急又是期待,这边正喧闹,不远处又有喧哗。 “快来看啊,王家典当铺来了是金凤楼的四媚娘!” 这句话宛如平地扔了爆竹,炸的一群人退去——也不远,就在街对面右前方,王家当铺的招牌下,有四个女子正下车。 四人一样的衣衫,一样的装扮,一样抱着琵琶,甚至面容都是一样。 四媚娘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四胞胎,金凤楼养的琵琶娘,还进宫在宫廷大宴上表演过,得过先帝的赏赐。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人群中民众们都看不过来了,“王家典当难道是发了什么财了?” 本来就很发财了吧,吃进吐出去里外都是一层皮。 盛家的店铺门前一瞬间少了一半围观者,掌柜笑呵呵变成了冷笑:“王家真是没脸皮,想不到别的招数了吗?跟我们家小姐学什么!” 两家引得街上民众乱跑,这边难舍那边难放,忽的又有一处喊起来“惜墨轩——” 民众们呆了呆,不少人脱口问“惜墨轩又请了哪位花姐儿?” 连售卖文字的雅堂难道也——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 惜墨轩门外,掌柜和伙计们摆出桌案笔墨纸砚屏风架。 “今日惜墨轩搞了活动,请大家——”掌柜的指着笔墨纸砚,“为楚皇后做贺词。” 楚后?为楚后做贺词?见没有花姐儿看,又是文啊字啊之类的事,民众们散去了不少,不过读书人们围上来,议论纷纷。 为什么惜墨轩要为皇后作贺? 惜墨轩的确跟楚后有关系,当初楚后还是楚小姐的时候,开楚园文会,文册就是由惜墨轩出售。 都过去这么久了,惜墨轩才来讨好楚后,是不是有点晚? “楚后制止了中山王世子作乱。”惜墨轩掌柜道,他们才不是讨好楚后呢,是敬佩,“楚后还征战边郡,想起当初,再念如今,楚后做了很多事,我们觉得应当为楚后作贺词,表其功。” 这样啊,楚后的确做了不少事了,写也是有得可写,贺也是当贺—— “但凡为楚后作贺者,以才情评断折价,全场所有书卷画作皆可抵扣。” 全场! 字墨书卷贵重,能折价买到是难得的机会。 一时间便有四五个读书人站出来。 “我来一试!” 但伙计们守住了桌案笔墨。 “稍等!”他们说,“时辰未到,诸位可以先思索。” 今天到底是什么吉日有什么吉时啊? ------------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茶 楚昭和阿乐带着丁大锤等人被堵在了街口。 看着前方,阿乐瞪眼:“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楚昭犹豫一下:“要不我们换条路走。” 这里虽然是通往皇宫的主街,但京城大街小巷弯弯绕绕,也有其他的路可走。 阿乐点头:“是哦,人这么多,万一有危险——” 丁大锤不敢表示质疑,更不敢说有自己在护卫皇后,也不敢提醒阿乐前方有龙威军探路。 但有人可以质疑。 “有我在呢。”女声不满说,“有什么危险?” 阿乐笑颜如花看着站在一旁的一个女孩儿:“没有没有,有小曼姐在,什么危险都没有。” 小曼哼了声。。 进入京城界内没多久小曼就来迎接了,自从和老白来抓了萧珣送到陛下面前后,小曼也跟着楚棠一家回到京城。 “整个京城我们都清查好几遍了。”小曼说,“保证你横着走都没人能撞你。” 楚昭被逗笑了:“是,我知道,有小曼在,我闭着眼走都没人能撞到我。”她看着前方,“我的意思是人那多,我怕别人不方便——” “你别磨蹭了。”小曼催促,“快走吧,千军万马你都不怕,街上人多了又怕什么。” 楚昭听到这里大概猜到什么,于是不再多说点点头:“好,那我们就牵着马走。” 于是一众人下马,楚昭将幂篱戴好,一手牵马,跟着小曼向前。 就在踏入街道的一刻,街边墙角蹲着的两个半大孩子忽的点燃了烟花, 青天白日里冲上天空, 吓了四周的人一跳。 “吉时已到——”那两个孩子还大声喊,然后笑着冲进人群。 …… …… 邓弈站在皇城最高的城墙上,看到城池远处亮起一朵烟火。 “吉时到了。”他说,然后转身走开, 迈下台阶的时候, 能听到京城宛如热锅一样翻滚起来。 他虽然没有站在城墙上,但还是感受到了是怎样的热闹, 因为太监们不断把消息给他送来。 “今天街上比过年还热闹。” “不用跟这两年过年比, 应该说比以往很多时候的过年都热闹。” “婉晴娘的舞比起在楼里竟然还要美——咳,我的意思是舞还是雅俗共赏最美。” “能赏到就好了, 我派去的人都没能挤进去。” “不过挤在街上听琵琶声也是第一次, 那四个女子的琵琶一响,我都忘记我在大街上了,我以为我又跟随陛下亲征去了——” “是弹了破阵曲吗?四媚娘售卖技艺媚人,还从未弹过这种曲子, 第一次听, 真是震撼。” “街上好多逃难来的人都哭了,唉。” “不过还好了, 战事都结束了, 流民尽快送回原籍。” “走了这一路街市, 沾了一身的花, 这些女子们啊, 真是越玩越上瘾了。” 听到这里时, 邓弈抬起头看向门外, 越过高大的殿门, 似乎能看到满街飞花的场面。 飞花应该比陛下回朝那天要还要多很多吧。 …… …… 楚昭终于从街上穿过走到了街口,她转身回头看, 看到整条街都被花海淹没。 透过这些花海,她还能看到街上的喧嚣。 她看到一个舞姬飞旋, 单腿独立在小小的圆凳上,如风摆柳,但不管风如何吹,身姿如何摆动, 那只脚始终稳稳独立在圆凳上—— 她看到四个琵琶女,奏出了金戈铁马之声,又一瞬间冰雪消融春花繁开, 百鸟齐鸣。 她还看到一架架屏风,读书人挥毫泼墨, 展示出书词文画,其上都有她的名字。 她还看到,喷火,舞刀,耍猴。 她抬起头,看到沿街的窗口皆打开,女子们对她笑着摆手。 “小姐, 小姐。”阿乐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声又一声,“京城的春天竟然这么热闹,以前我们都没发现, 我们来京城时间太短了。” 嗯, 以前没发现,而且她在京城待了十年也没发现, 楚昭默默想。 丁大锤等人也已经完全看傻了。 “我知道京城天下第一繁华地。”丁大锤也忍不住喃喃。 但这繁华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走在这繁华中他差点掉眼泪,可能是因为那美丽的天仙般的舞女对他一笑,可能是因为琵琶声声勾起了伤怀,也可能是翻跟头的猴子让他想起了山林—— “能走过这一场繁华,是我丁大锤得荣幸,不白活了。”他喃喃说。 街上喧闹的耳朵嗡嗡响,楚昭听不到大家在说什么,但又似乎听得很清楚。 “这位小姐——”前方有女子们的喊声传来。 楚昭转过来看去,看到街口一家茶铺摆着桌子,十几个女孩儿或坐或站着,楚棠就在其中,但她没说话,说话的是周江。 “这位小姐。”她说。 楚昭一直还带着幂篱。 这些女孩儿们也都装作不认识她。 “我们烹了新茶。”周江接着说,“请你品一杯。” 楚昭笑了走过去接过茶。 丁大锤虽然觉得要阻拦一下,但看小曼的反应——小曼早就站到那群女孩儿身边去了,他就是再乡下人,再第一次进京城,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先前那些热闹——他再转头看去,原来也是为了皇后啊。 “这位小姐,你适才看到了什么?”周江将茶递给楚昭,问。 楚昭接过茶,似乎没听清,问:“看到了什么?” “这位小姐,你可看到了歌舞升平?”周江问。 楚昭点点头:“看到了。” “你可看到了人间繁华?”周江问。 楚昭再次点点头:“看到了。” “小姐,你可看到了安居乐业?”周江问。 楚昭点头:“看到了。” 周江一笑:“多谢小姐,我们敬小姐一杯茶。” 楚昭道:“多谢,是我的荣幸。”说罢一饮而尽。 周江以及其他女孩儿们也都将茶一饮而尽。 楚昭摘下幂篱,此时所有人都被街上的热闹吸引,没有人会看这边,她接过缰绳上马,再看了眼街上的繁华,一笑催马向前而去。 ...... ...... 今日的大朝会跟其他时候不同,殿内嘈杂宛如街市,官员们也没按着序列站着,有聚集一起低声说话,有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这都多久了。”一个官员忍不住再次催促,“陛下怎么还没来?” “陛下难得发懒一次啊。”另一个官员低声说笑,“过了年长大了一岁,反而不勤政了。” 除了御驾亲征那段,其他时候小皇帝可是一次也没有耽搁过上朝。 “其实陛下在不在也没什么啊。”又一个官员皱眉不耐烦,“有太傅在呢。” 但太傅今天也没来,只说让大家稍侯。 有人嗤笑:“太傅最近忙什么呢?又发财了整理账册吗?中山王,不对,镇国王送了他不少吧。” “也说不定不用送呢。”另一个人冷冷说,“邓太傅本就是中山王用钱送上去的,现在是收回报的时候了。” “那这如今的朝堂到底还是中山王的了?”有人叹气。 但立刻被人反驳:“那是不可能的,有陛下在,有谢三公子在,他邓弈休想一手遮天。” 有敌意满满的官员们,也有闲散漠不关心的官员们。 “催催呗,早点结束早点下朝了。”有官员打着哈欠。 “别催,等等吧,是好事呢。”另个官员低声说。 这话让四周闭目养神的都看过来:“有什么好事?”“什么私下消息?”“从哪里来的?” 也有人打趣“大人这攀上邓氏还是谢氏了?消息灵通了啊。” 那位官员一笑:“我这消息啊,是攀上我夫人女儿得来的。” 这什么意思啊?大家更不解。 “最近她们神神秘秘的说要给皇后作贺。”那官员低声说,“皇后应该是要回来的。” 皇后啊,几个官员对视一眼:“皇后又是替父从军,又是迎战中山王的,煊煊赫赫的,她要回来,朝堂提前得准备吧。” 最近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说。 这些内宅的妇人们反倒知道确切消息? “我估摸是知道。”那官员低声说,“今天我家夫人女儿比我上朝起的还早,吃饭我都没看到她们,说是,忙大事去了。” 官员们听着好笑,但也有同感。 “最近家里的女人们是好像挺忙的。” “不止忙,好像也挺能花钱的,头疼——” 正说笑着,邓弈从外走进来,看到他,殿内的嘈杂顿消。 “太傅,陛下什么时候上朝?”一个官员问。 “马上就要上朝了。”邓弈说,“不止陛下,皇后也进宫了。” 皇后回来了! 竟然真的回来了! 殿内瞬时更嘈杂一片。 ...... ...... “姐姐——” “楚姐姐——” 萧羽原本还在台阶上站着,其实他原本想要去皇城外接,甚至去京城外等—— 邓弈和齐公公都叮嘱他,皇后不要兴师动众,陛下您出现的话,就违背皇后的心意了。 所以他一直在宫里等着,真是好慢啊,虽然有禁卫几乎是每隔一盏茶的时间就来回禀一次,皇后入城了,皇后走到大街上了,皇后在看杂耍了,皇后走到皇城了—— 越来越近,但他觉得时间也越来越慢。 终于,终于,看到那个女孩儿的身影了。 她一个人,穿着素布的衣衫,缓缓而来。 萧羽再也忍不住了,他再也不等了,他冲下台阶,向那女孩儿奔去。 楚昭看着远处宫殿前奔来的孩子,宛如一只飞燕,也忍不住绽开笑。 再次踏入这个皇城,她原本什么感觉都没有,熟悉?也不熟悉,陌生?也不陌生,心无波澜吧,直到看到飞奔来的孩童。 这个本该不存在的,被她亲手救下的孩子。 这是她的天地,她创造的,新的一世。 楚昭也加快脚步,向孩童迎去。 两人终于相遇,楚昭伸手将萧羽抱起来,但下一刻又差点跌倒。 “阿羽。”她说,“你长高了也长胖了,姐姐更抱不动了。” 萧羽抱紧她的腰:“那我来抱姐姐。” 他当然也抱不动。 楚昭哈哈笑。 齐公公老白以及小曼阿乐都从旁边赶来,看着这一幕也都笑。 “陛下。”齐公公道,“太傅和朝官们都等着呢,请陛下与皇后娘娘登朝吧。” 楚昭有些意外:“竟然还没有上朝吗?” 萧羽仰头看她:“姐姐,我和太傅说了,一定要等着你回来,一起去上朝,太傅也同意了。” 楚昭伸手捏捏他的鼻头。 “好。”她说,“我们一起上朝去。” 她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朝服倒是一直带着。”阿乐忙说,只是,先前在边郡用过,一直忙于征战,也没有洗过,皱巴巴的—— 楚昭一笑摆手:“不用,本宫长途跋涉而来,急着跟大家详说边郡中山郡要事,本宫是皇后,也是领兵的将军,军中无忌,我就这样上朝了。” 说罢牵着萧羽的手。 “走。” ...... ...... 殿内奏响了升朝乐,已经列队站好的文武百官们向前看去,看到朝堂许久未出现的女子的身影。 她满面风尘,行装未换,但比起当初穿着皇后朝服走进来时,反而更加熠熠生辉。 就像一把刀染上了风霜,但也磨出了光亮。 算一算,这女孩儿离开皇城时间说久不久说短也不短,而她离开后,做的事却一件接一件,关系着朝堂,关系着大夏平安国朝永固。 楚岺之女,不负先帝所托,勇武聪慧,持刀御马,护皇长孙,护国,护民。 这一次不待邓弈高声宣告,官员们齐齐俯首。 “恭迎陛下,皇后娘娘。” 楚昭牵着萧羽,俯瞰朝堂,微微一笑:“免礼平身。”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四茶 夜色里皇城灯火通明,皇帝寝宫人来人往。 楚昭沐浴看到侍立七八个宫女,反倒一愣。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多人伺候过了。 “娘娘,这手臂上是伤吗?”一个宫女托着楚昭的手臂,小心翼翼问。 楚昭侧头看,见小手臂上一道划痕,不深,但很长,她想了想:“是刀痕。” 宫女们捧着她的手臂,神情哀痛。 楚昭笑了:“是划过,不是砍上去的,否则比这个严重多了。” 又一个宫女小心看她脸颊,惊呼说:“娘娘,您的脸上也受过伤!” 顿时宫女们都围过来。。 楚昭笑着摆手:“毕竟是上战场,不是去郊游,只伤了皮肉已经是幸事。” “奴婢们自然明白刀剑无眼生死瞬间。”一个宫妇轻声说,“只是钦佩娘娘勇武,恨奴婢们不能相助。” 楚昭笑着起身:“本宫是娘娘,也是将军之女,而且本宫相信,如果你们面临那种情况,你们一定也会如同本宫一样勇武。” 宫女们都笑起来。 “娘娘谬赞了。”“我觉得,我真不怕。”“我打不过他们,我抓着他们不放,让娘娘来杀就好了。”“我可以挠他们,我的指甲长。” 浴池里说笑热闹,宫女们陪娘娘们说笑是常见,但说笑的内容是怎么打架杀人,倒是前所未有,宫妇在一旁笑,也没有劝阻。 如今宫里有了新主人,当然一切按照新主人的喜好来。 阿乐在外探头:“娘娘,宵夜送来了, 您快来吃吧。” 也能有侍婢催促皇后了, 宫妇依旧笑而不语,看着被催促的皇后扬声说“来了来了。”便和宫女一起上前, 为楚昭围裹,擦拭,更衣。 楚昭走出来,看到寝宫里几案上琳琅满目, 萧羽正盯着看。 “姐姐。”萧羽看到她忙跑过来, 牵着她的手。 楚昭问:“阿羽饿了吧?今天一天这么忙。” 回宫就去上朝,一直到日暮才散朝,下朝后又有小朝会,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内宫闲下来。 萧羽摇头:“不饿。”又点头, “不过和姐姐一起吃, 我能吃两碗饭。” 楚昭笑道:“那可不行,姐姐不会让你大晚上吃两碗饭的。” 萧羽跟着她一起坐在几案前,齐公公亲自伺候。 “这御膳房简直是把娘娘爱吃的都送过来了。”他笑道,“滋补汤羹也琳琅满目, 这要补也不能一晚上都补上啊。” 楚昭笑道:“他们也是有心了。” 齐公公端详楚昭的脸色:“娘娘是要好好补一段日子。”又道,“太医局的人适才也要过来给娘娘请脉,老奴让他们明天来, 今晚让娘娘清清静静踏踏实实地睡一晚, 就是最好的补药了。” 楚昭笑着点头:“齐公公说得对,我啊,还真是最缺觉。”她伸手抚了抚萧羽的肩头, “这些日子, 我的确没有踏实睡过。” 萧羽将头倚在楚昭胳膊上, 喃喃说:“我也是。” 楚昭抚摸他的肩头:“子民有难,国朝不安,谁都能睡得好, 天子不能啊, 这是天子必须受的苦, 我们阿羽不得不受苦啊。” 萧羽坐直身子看着楚昭:“阿羽吃过失去父母的苦, 世间再无让我怕的苦。” 这话本不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话,齐公公心酸,失去父母后,孩子也不能当孩子了。 楚昭看着孩童, 忽道:“我有一个秘密——” 她话没说完,又看齐公公一笑。 “齐公公,我要跟陛下说一个秘密,你先带着人退下。” 齐公公笑着应声是,立刻带着人退出去,寝宫里只剩下两人。 “姐姐。”萧羽眼睛亮亮,又压低声音,“什么秘密?” 楚昭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娘还活着。” 萧羽瞬时瞪圆了眼,人也一跳站起来:“真的!” 楚昭忙对他嘘声。 萧羽忙捂住嘴,警惕地左右看, 一双眼在宫灯照耀下灵动生辉—— 齐公公在殿门外看到这一幕,不由失笑, 将另一旁也凑着头看的小太监推开:“一边去,别打扰陛下和娘娘说话。” 小太监嘿嘿笑站开几步,望着夜色笼罩的宫城感叹:“娘娘一回来, 感觉陛下都不一样了,不像陛下,像小孩了。” 齐公公也看着宫城:“陛下, 本也是个小孩。” 用皇后的话来说,是个不得不受苦的小孩啊。 还好,还有人要他当孩子,还有人把他当孩子怜爱。 ....... ....... “真是太好了。” 萧羽坐下来,看着楚昭,激动又羡慕。 “姐姐还有母亲。” 楚昭叹口气,轻声说:“她出身不好,跟我父亲因故生离,而且,我也不能喊她娘,也不能告诉天下人,我还有母亲。” 大人之间的事对小孩来说有些难懂,不过有一点很简单,萧羽说:“但你还是有母亲,这就够了。” 说着神情黯然。 “其实,我也很想父亲母亲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哪怕父亲还是不陪我玩,哪怕母亲总是对我说教。” 楚昭伸手抱住他,拍着他的肩背,轻声说:“阿羽,姐姐还有母亲,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 萧羽倚着楚昭的肩头用力嗯了声。 他知道人死了就不会再回来。 他现在也不怎么想了。 他还有楚姐姐。 只要楚姐姐一直在,就好。 ....... ....... 夜色沉沉,忙碌一天的邓弈,还在继续忙碌,直到被门外的请示声打断。 “太傅大人,御膳房送宵夜来了。” 邓弈嗯了声,这也是习惯了,只要他在宫中,晚上御膳总有专门的宵夜送来。 门被推开,脚步杂乱。 “太傅,政务繁杂,也要注意休息啊。”有女声清脆说。 邓弈看了眼走进来的女孩儿,也没有大礼参拜,而是低头继续看手中的卷轴,说:“本官只是坐着动动笔,比不得娘娘征战跋涉,您还是快去休息,娘娘如今在宫里了,耽搁早朝是要被非议的。” 楚昭在他对面坐下来,长长吐口气,如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说:“不怕,我既然能活着回到这里,就什么非议都不怕。” 说着又一笑。 “什么非议都奈何不了我。” 邓弈抬起头,看着女孩儿,笑了笑:“皇后这一去一回,更厉害了。” 先前是被先帝扶上后位,现在她自己也建功立业,这个皇后之位坐的更稳了。 楚昭伸手斟茶,将茶杯举起来:“今日我能回来,要多谢太傅相助,我以茶代酒谢邓大人。” 邓弈看着她,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 “我一路上,喝了三次茶。”楚昭对邓弈伸出两根手指。 邓弈哦了声,接过小吏盛好一小碗银鱼面。 小吏又恭敬问:“娘娘,您要尝尝这银鱼面吗?” 送宵夜的内侍已经退开了,也不是任何人都能近身伺候的,皇后倒是带着一个宫女,但那宫女就在一旁站着,别说过来伺候了,多看她一眼,还被狠狠瞪了一眼。 小吏也知道楚昭的出身,楚岚一家平平不堪,楚岺给的也必定不是京城权贵之家教养出来的那种婢女。 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婢女能杀人不奇怪,伺候人可能真不行。 只能他自己来。 当然,这也是他的荣幸。 楚昭看邓弈端着碗吃面,好奇问:“这个好吃吗?” 小吏笑道:“太傅大人最喜欢这个,御膳房每次都备着。” 楚昭一笑:“那我也尝尝,太傅对御膳比我了解。” 她虽然是皇后,但的确没有太傅在宫城时间久。 邓弈三口两口吃完面,放下碗筷,说:“谢大人请的茶不怎么好喝吧?你坏了谢大人的大事了。” 楚昭笑道:“谢大人不会因为中山王世子认罪生我的气,谢大人只是觉得我私自做这件事太冒险了。” 这句话里听私自两字就够了,看来这女孩儿已经安抚谢燕芳了,邓弈接过小吏递来的梅子汤,点点头,道:“臣也这样认为,娘娘下次做事,还是提前告知本官一声吧,总是这样不声不响,不仅是措手不及,还会,让人生分。” 楚昭捧着碗吃面,闻言一笑:“那,我说什么,太傅就听吗?” 邓弈皱眉看她。 “不听。”楚昭板正脸,替他回答,“说不定还会拦着我,我觉得这样,也会让我们生分的。” 邓弈哦了声:“娘娘说得对,君臣离心,的确是臣的过错,与君上无关。” 楚昭并不怕他的阴阳怪气,又一笑:“邓大人,说那么生分做什么。”对垂首在旁的小吏说,“我也要尝尝这梅子汤。” 小吏应声是。 “我不是不信你。”楚昭接着对邓弈说,“我也不是不信谢大人,只是有些事,一个人跟一个人一定会有纷争,我们出身不同,经历不同,看法所求自然也不同。” 邓弈笑了,说:“不再加个年纪不同?” 楚昭哈哈笑了,接过小吏递来的梅子汤,半真半假似笑非笑说:“不要小瞧我,我经历过生死的人,就相当于多活了一辈子。” 说着喝了口梅子汤,嘴都裂开了。 “邓大人,你这什么口味啊,这也太酸了吧!” 小吏忙给她递茶。 邓弈将梅子汤一饮而尽,说:“少年人的口味,跟我们成年人是不同的,尝过世间百味,口淡无味。” 楚昭笑:“口味重也能被你说出花样来。” 邓弈没理会她,捡了一块糕点吃。 “我这次回来最大的感触,大人知道是什么吗?”楚昭说。 邓弈说:“人生如梦?” 楚昭再次笑:“邓大人不要总是说笑话。” “我说什么笑话,不是你说的吗?”邓弈说,“经历了一场生死,难道不生出一些人生如梦的感悟?” 楚昭笑着点头:“倒也是。”又轻轻拍桌子嗔怪,“邓大人不要打岔,听我说。” 邓弈抿了抿嘴,没再说话,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楚昭端正身形,说:“我要做皇后。” 邓弈噗嗤笑了,说:“我说人生如梦,阿昭小姐还说我说笑,你梦里还不是皇后吗?那快醒醒吧。” 楚昭也没忍住,笑了:“我跟先帝要皇后之位,其实是为了我父亲,以及我自己的安危,其他的没有想太多。” 为了弥补遗憾,为了不让萧珣当皇帝,等等,一切都是为了不让那一世的命运重现。 甚至她想过,等送别了父亲,弥补了遗憾,国朝安稳,自己就离开皇城,去边郡自由自在生活。 “但经历过这一场生死,我明白了要想自由自在,就要有力量。” 她看着邓弈,宫灯下双眼闪烁着光亮。 “是皇后这个地位给了我力量,让我做我要做该做想做的事。” 邓弈似笑非笑说:“以及,娘娘也体会到事成之后的美妙滋味。” 楚昭看着他,点点头:“是。” 她虽然无牵无挂,但牵挂她的人竟然有这么多。 不管是谢燕芳的问茶,张谷的敬茶,以及女子同伴们的贺茶。 不管有人在恨她,怨她,戒备她,还是敬畏她,讨好她。 她楚昭这一世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谁也不能无视她。 邓弈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这算是回来后第一次认真看她。 先前大朝殿上朝也好,小朝会议事也好,皇后和皇帝都只是听政,他不用也没必要分心多看她。 他也知道,想要多看她几眼的人也多的是,谢燕芳路途肯定不放过,而京城那些女子们,或者说,藏在女子们身后的世家权贵,也都要看她。 此时看来,怪不得都要看她,的确跟以前不一样了。 经历一场生死,一身杀气。 这女孩儿一直很凶,从见第一面他就知道,但凶是戒备。 而杀气则不同了。 杀是主动出击。 邓弈笑了笑:“娘娘也别想太多,这皇后,当还是不当,从那一刻起,就不是你说了算了。”他又斟了杯茶,“当然,想当就更好了。” “想,其实也是因为我第一次体会到拥有没有过的,是多么令人开心。”楚昭又笑着说。 邓弈没说话,推给她一杯茶,听女孩儿又问。 “邓大人,你一心想要做大官,是为了什么?” 邓弈说:“能为什么,当然是跟娘娘一样,体会从未拥有过的开心啊。” 楚昭一笑,拿过他推来的茶,与他面前的茶杯一碰。 “所以,不要在意,谁听不听谁的话,谁信不信谁,邓大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要做的也是一样的事,就让我们同心协力一起做事。” 邓弈笑了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 ....... 除了表明同心协力,楚昭临走前,还回头又跟邓弈说了一件事。 “先前我出宫要去见父亲的时候,大人认为我在做无用之事。”她说,“虽然我这一去的确没能挽救我父亲的生命,但能陪伴父亲最后一程,现在失去了他,我的心并没有茫然飘飘无可落地,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踏实。” 邓弈哦了声,神情木然:“娘娘高兴就好。” 楚昭便对他一笑:“没有意义,也能让人开心。” ...... ...... 夜色沉沉,前朝的灯火更昏暗,更鼓打过,皇城门也要落锁了。 邓弈起身送楚昭后,并没有回转太傅殿内,而是站在廊下看夜色。 “皇后知道太傅对她的助力,这是来谢太傅了。”小吏笑道。 如果不是邓弈下了圣旨,楚后哪能与中山王谈成,此时此刻已经死在中山王府,也不会有城里花瓣雨相迎,倒是可以给她满城缟素祭奠。 邓弈没说话。 “皇后看到了对太傅助力的重要。”小吏接着说,“来与太傅结盟啊。” 虽然邓弈一个人也足够权盛,但能多一个盟友总是好,而且还是皇后。 而且如今这个皇后的确势盛。 邓弈依旧没说话,忽的抬脚向前。 小吏一愣忙追上:“大人,您这是?” “我回家去一趟。”邓弈说。 小吏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邓弈还有家——一个月能回去一两次吧,太傅府几乎只是用来收礼的库房。 小吏忙跟上,唤禁卫来备马清街道。 邓弈的归来让沉睡的太傅府也一阵忙乱,还夹杂着惊呼声。 “二爷!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被免职了?失权了?这府邸要被抄了吧?” 乱乱中又有妇人急急说话。 “阿二啊,雨下过好几场了,你爹和你哥哥的坟要修啊。” “娘,我这几日不忙了,亲自盯着去修。” ....... ....... 楚昭洗漱更衣后,轻轻走进寝宫,里外安静沉沉,夜灯昏昏。 她让阿乐和小曼去休息,自己则向侧殿的睡榻走去。 先前萧羽夜晚受惊总要她陪着睡,这次回来齐公公告诉她,萧羽已经能自己入睡了。 但她回来匆匆,也还没想好搬到哪个宫殿去,暂时还住在这里。 刚走了几步,内室脚步轻响,人影晃动,萧羽探头看,轻声唤“姐姐。” 楚昭吓了一跳:“我吵醒你了?” 萧羽抱着竹筒摇头:“姐姐你忙完了吗?我还没睡,在等你。” 吃过宵夜哄睡了萧羽,她才去见邓弈的,没想到这孩子根本就没睡啊。 “竟然学会骗人了。”楚昭走过去,伸手戳他额头。 萧羽咯咯笑起来。 楚昭忙捂住他的嘴,嘘声:“半夜不睡觉,皇帝也是要被训诫的。” 萧羽果然不出声了,一手捂着嘴笑着点头。 楚昭视线落在他怀里抱着的竹筒——说是能自己睡了,其实是这孩子骗齐公公他们的吧。 她心里轻叹一声,揽着萧羽的肩头向内一转。 “走,我们快去睡,要不然,明天早朝起不来,就要被文武百官笑话了。”她低声说,“还会被太傅抓住机会骂。” 萧羽用手捂着嘴笑着点头。 躺在宽大软绵绵的龙床上,楚昭长长吐口气。 “许久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了。”她转头看萧羽,“阿羽,接下来我们都能睡的踏踏实实了。” 因为床软吗?萧羽没觉得床软了就能睡踏实,不过,楚姐姐回来了,他也能睡的踏实了。 他点点头,闭上眼。 (本卷终) ------------ 第一章 一年 (一年后) 又一个寒冬过去,春天来临。 今年的云中郡雨水格外多,浇灌得大地上绿油油水汪汪一片。 就连冲阵对阵不断,马蹄来回践踏的边境之地也点缀着青绿,站在山坡上望去,宛如碎裂的绿宝石—— 这是谢燕来的感想。 钟长荣没这么觉得,他也没见过碎裂的宝石,不过这不妨碍他看得满面笑意。 “狗贼西凉,这段日子当起了缩头乌龟,草都长出来了。”他说,“害得我们连捷报都没得报。” 谢燕来道:“没信报就是捷报。”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钟长荣遥望远方,再向前就出了大夏界,也不属于西凉,算是划定的两不管之地。。 “这一次定要让边境重新划定!”他伸手指点前方,“看到没,前方百里可以建一座城池,是一处绝好的防卫,而且土地肥沃,最适合养牧草,很多年前,楚将军就说过,要拿下这块地,只可惜——”他将余下的话咽下,旋即攥紧了拳头, 豪气满满, “这一次,我一定要将军达成心愿。” 扩疆是每个将士的梦想, 听到这句话都会豪气附和,可惜钟长荣今天带出来的是谢燕来。 “心愿能不能达成,轮不到你这个打仗的人做主。”身旁少年声音懒懒,“得看不打仗的人想不想达成。” 钟长荣豪气顿消, 堵心, 气得想骂,但又骂不出来。 其实先前他说那句可惜,并不是可惜楚将军过世了,也不是可惜楚将军被弃用多年, 其实在将军得势的时候, 也没可能达成心愿。 他可惜的是,勇武的皇帝沉迷于胜利的喜悦,不想再冒险,在边军气势最盛的时候停下了攻势。 钟长荣转头瞪了谢燕来一眼, 真是烦死这小子了,不说话,或者说句好听话会死吗? “今时不同往日了。”他没好气说, 指了指京城的方向, “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是皇后,不是皇帝。”谢燕来打断他,语重心长, “钟大叔, 你这主将也做了一年多了, 说话做事能不能沉稳一些,你难道也想像我这样被人骂跋扈外戚?” 钟长荣气笑:“你教训谁呢!” 谢燕来挑眉没说话,用眼神回答, 当然是教训你。 “我当然知道这朝廷不是我家小姐说了算。”钟长荣又哼了声, 刺了他一眼, “还有你们谢氏呢。” 他又看向前方。 “但我家小姐一定也有此等心愿, 且一定会为此努力。” 他又转头看谢燕来。 “还有,扩疆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做这种事,我家小姐引以为傲, 不以为耻,更不会畏惧骂名。” 谢燕来嗤声:“恭祝娘娘和钟将军所向披靡,为国为民,流芳百世。” 站在山坡下的兵将们虽然听不太清他们说什么,但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这两人在一起超不过一炷香时间,就要吵闹起来。 “钟将军——”一个副将便扬声喊。 钟长荣一腔恼火转头:“喊什么喊!” 那将官将手一伸,指着天:“要下雨了,将军,咱们回营吧。” 钟长荣抬头看去,见原本的晴空一眨眼云翻卷, 一场闷雨正在凝聚。 “回营。”他高声喝令,也不理会谢燕来, 大步而去。 谢燕来也不理会他,在后慢悠悠而行。 山坡下兵马齐动。 一行人疾驰入城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因为懒得披雨布, 短短几步,钟长荣一行人都衣衫湿透。 兵士们各自散去,钟长荣一头扎入官衙, 迎面就有一个兵士一手捧着热茶一手搭着巾帕奔来—— “大人,您快擦擦——这是姜茶——一看到变天,小的立刻就煮了姜茶——” 钟长荣心里熨帖,虽然他不屑被人这样伺候,但被这样伺候也很不错,伸手就去接。 那兵士却越过他,奔到了身后。 “小爷,我就知道你不会披雨布,咱们军中的雨布做的不好。” 钟长荣脸色如锅底,回头狠狠瞪一眼,谢燕来已经姜茶一饮而尽,兵士捧着巾帕给他擦头擦脸擦身上—— “——小爷,春雨寒凉,热水也烧好了,洗一洗,换件干净的衣衫——” 谢燕来对他的殷勤并没有丝毫不悦,坦然受之,喝完姜茶还点评:“太甜了,姜茶你放什么糖。” 兵士神情懊恼:“我怕小爷吃着苦,所以添了一把糖。”又道,“我这就去重新煮一碗。” 他说做就做抬脚就跑,但下一刻就被人一脚踹开。 “队率小山!”钟长荣骂道,“滚一边去。” 队率小山往一边滚了滚,但还想继续向前滚—— “谢校尉,巡查结束了,你还留在我这里做什么?”钟长荣便让另一个人滚,“快滚。” 谢燕来冷笑说:“还不是因为你想事情不周全,想起一件事就让人唤我来,我现在走了,你待会儿别唤我啊,我在落城不是闲着无事可做。”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小山在后追了几步:“小爷——”但也知道留不住,“小爷,我给你拿个好雨布——” 话没说完又被钟长荣在后踹了一脚。 视线里的谢燕来也看不到了。 “将军。”小山塌着肩头转过来,一脸不高兴,“你打我干什么?” 钟长荣哟了一声:“我打你你就给我脸色看?那谢燕来——”他伸手指着已经没了人影的门外,“去年将你都打哭了,你怎么见了他还跟见了亲爹似的?” 说起去年的事,小山的眼圈陡然红了,就好像被打时的惨痛又涌上来。 “将军你懂什么。”他鼻音浓浓说,“你们只看到我哭了,没看到谢小爷也哭了,他一边打我一边自己也哭,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太让他失望了,他对我寄予厚望,打在我身,疼在他心——我没爹,我爹要是在,大概也就谢小爷待我这般了。” 钟长荣听得愕然,好气又好笑,什么鬼话。 他并不知道谢燕来和小山怎么回事,好像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报谢燕来把小山打了一顿,把人赶回来。 他也不当回事啊,谢燕来来了边军后,私下跟人打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狗脾气,天生惹人嫌。 当然其间也有将军跟他递风凉话,说小山是钟长荣的人,谢氏自然不会用,提醒他谢氏跟他们不是一心,也要防着这个谢燕来。 这话钟长荣自然也不理会,谢氏跟他的确不是一心,但这个谢燕来么—— 他就是个没心的! 钟长荣微微走神,小山蹲在地上嘀嘀咕咕:“我伤了小爷的心,我发愤图强一年,希望小爷能看到我——” 钟长荣抬脚踹他:“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给你兵给你马,让你当队率,领兵杀敌,你不想着报答我,竟然只想着让谢燕来看到,让他看到有什么好的。” “将军,跟着谢小爷杀敌可过瘾了。”小山反驳,说起这个眉飞色舞,“小爷杀敌,那是奇计,速快,手狠,他打的仗,那都是一战让西凉兵一个不剩,凶得很。” 谢燕来这小子打仗是很凶,打起来不要命一样,所以钟长荣每次都忍不住担心。 “凶,死伤也凶。”他嘀咕一句。 “才不是呢。”小山立刻又反驳,“小爷打最凶的仗,私下训练的凶,战场上护着大家也凶,小爷可不是胡乱拿人命换战功的,他可聪明,会打又能打,他领的很多兄弟都受过他相助,否则早就死在战场了,我虽然没这个荣幸跟小爷一起作战,但小爷那次打我,打得看起来狠,但避开了要害,我屁股肉多,他就只打屁股——” 钟长荣实在听不下去了,再次踹他:“住口,都回来一年了,还是这副鬼样子。” 小山起身就走。 “哎哎你干什么去?”钟长荣又喊,“你那什么姜茶还有吗?热水烧好了,在哪里?我也淋湿了——” 小山头也不回:“热水烧好了,在锅里,大人你自己去舀着喝两口,喝完了自己在锅里泡一泡,我还有事呢,今日该我们队巡城了。” 钟长荣气得瞪眼,怎么轮到他就随便喝两口热水就行了? “你这臭小子,你还知道你巡城呢,竟然还钻到我这里给人献殷勤。”他骂道。 要踹也踹不着,这小子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钟长荣骂骂咧咧地自己去洗漱,刚换下衣衫,有信报送来,一说是京城来的,钟长荣顾不上穿戴整齐就接过,打开看若有所思,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最终停下来,似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来人。”他吩咐,“把落城谢校尉唤来。” ....... ....... 谢燕来披着一身雨气闯进来。 “钟将军。”他喝道,“我先前说过,别随便找我——”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有个新任务。” 谢燕来站在厅内,抬手抚了抚眉上的雨水,凤眼斜飞:“末将,不遵令。” 钟长荣冷笑一声:“去趟京城。” 谢燕来涌到鼻头的冷笑顿时停下,手指在眉头一凝。 京城啊。 遥远的京城里有许久没见的,她啊。 ------------ 第二章 新令 春雨连绵,厅内昏暗,年轻小将眼中闪过一道光亮,但下一刻他的头微微摇摆,将脸上头发上的雨水甩开。 “怎么?京城那边又起战事了?”他说,“皇后娘娘坐镇京城,还是压不住吗?” “少胡说八道。”钟长荣本就没好气,“我家小姐坐镇京城,京城好得很。” 谢燕来道:“那我不去,如今是战时,京城不打仗,去那里干吗?” 那就快滚吧,钟长荣知道自己应该说这一句话,但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咽下:“朝廷要询问商议与西凉的战事,我不能去,别人去,我信不过。” 他看着谢燕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 “我不想再有将军的遗憾。” 谢燕来觉得有些好笑,也真是奇怪,那女孩儿这样,钟长荣这个看他不顺眼的也这样,别人信不过,只信他。 他明明是最不可信的人。。 他应该说两句嘲笑讽刺的话,比如怎么混的啊,偌大的天下无人可信,只能信他这个外戚子弟。 但看着眼前的男人胡子拉碴,虽然比初见时候威武多了,但人也瘦了很多。 也是不容易—— 谢燕来话到嘴边咽下,换了句话:“怎么去谁去,事关边军大局, 战事谋划, 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召集大将军们商议吧。” ....... ....... 郡城兵马明显增多, 边军五路大将军在两三天内陆续赶到。 大将军们带着各自的属官副将鱼贯而入,扫了眼厅内,看到钟长荣还没来,左边的椅子上歪歪扭扭坐了一个年轻人—— 他坐的是落城军的位置。 大将军们知道, 楚岺不在了, 钟长荣又暂代替云中郡主帅,落城军指给了谢燕来暂领。 落城军当年只有卫将军,但也可以跟他们这些大将军平起平坐。 现在卫将军不在了,一个校尉也能在这里平起平坐。 真是搞得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 真是乱纷纷。 不过除了落城卫军, 左翼军大将军因为领军不利落罪后削职,换成了一个儒雅的官将。 这个人倒是可以打招呼,长着一圈络腮胡的大将军含笑道:“梁长史。” 梁二爷含笑还礼:“黄将军。” “最近你们左翼军探到了西凉王的动向,真是厉害。”黄将军感叹, “梁长史真是敏锐。” 梁二爷摇头:“只是探到,并没有对西凉王有任何损害,不值得称赞。” 另个阔脸剑眉的大将军笑着捧场:“那说明西凉王的动向已经瞒不住了, 下次一定能重创他们。” 梁二爷这一次没有再谦虚, 含笑道:“我等同心协力,必能让西凉重创。” 厅内的人们都笑起来——除了坐在椅子上端详自己指甲的谢校尉。 谢氏子弟嘛,骄矜贵重, 跟他们有什么话说, 络腮胡黄将军将视线看向厅内另一个年轻人。 小将穿着铠甲, 站在梁二爷身后,安静又沉稳。 “有小梁将在,我等省了不少力气。”黄将军笑道, 说着探身搭着梁二爷的椅子, “梁长史, 我用两营换小梁将来我军中可好?” 另一个将军立刻凑趣:“老胡, 你想的美,小梁将只值两营?老梁。”他对梁二爷说,“下一次你们左翼有什么需要,我军听你号令为你做辅。” 这可真是天大的许诺, 梁二爷忙笑着摆手:“不敢不敢——” 一直安静沉默的梁蔷此时也笑着施礼:“晚辈不敢,多谢几位将军厚爱赞誉,梁蔷能有些许功劳,都是上将指挥得当,同袍兵士勇武,非梁蔷一人之力。” 几个将军神情更赞叹:“后生可畏啊,小梁将不要再谦逊了。” 钟长荣在副将们的簇拥下走进来,重重咳了声,厅内的说笑顿时停下,纷纷起身, 对钟长荣施礼:“钟帅。” 谢燕来也跟着起身,只是动作比别人慢一步, 待钟长荣示意大家不用多礼时,正好跟着收了礼节。 钟长荣自然看到他的小动作,懒得理会。 “这是朝廷新来的公函。”他说, 让书吏把一张文书递给大家传阅——越过了谢燕来。 其他四人看过,梁二爷沉吟不语,余下三个将军低声议论。 “朝廷这时候听叙职也不奇怪, 战事到现在已经两年了。”钟长荣说,“西凉王始终没能越过边境,国朝内乱平定,我边军又增兵十万,是到了分胜负的时候了。” “钟帅,不知道朝廷这个胜是要如何胜。”络腮胡黄将军沉吟一刻,忽问。 钟长荣看着他,一字一顿:“只能是战胜。” 黄将军郑重起身,其他几个将军,包括谢燕来也都起身,齐声应是。 厅内的气氛肃穆,钟长荣示意大家坐下。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懈怠,我们这些老将都不能离开边军。”他说,“所以,我决定让谢校尉前去京城面圣。” 厅内所有的视线都看向谢燕来。 说是叙职,其实也是功赏,能进京去面圣的人,一定是会领封赏的。 让这个谢燕来去——几个大将军心思转动,先前赵氏杨氏煊赫的时候,在军中争抢兵权,这种事也见多了。 如今旧人煊赫已去,新人煊赫也该来了。 谢燕来坐正身子,看着几位大将军,淡淡说:“大家有什么要说的,都告诉我,我到时候替大家转达。” 竟然毫不谦虚,坦然受之。 络腮胡黄将军转开视线:“谢校尉牢记咱们今日的功劳来之不易就好。” 其他两个将军只点点头:“钟帅做主就好。” 钟长荣指着身后副将长史司马等人:“你们把各自军中的事务都整理好送来,一起呈交朝廷。” 将军们站起来齐声应诺。 三个将军坐下来,但还有一人站着。 “钟帅。”他说,“关于进京的事,末将有件事禀告。” 诸人的视线都看向他。 钟长荣的眼神闪了闪,哦了声,道:“梁长史,什么事?” 梁二爷道:“是这样,朝廷有令说让梁蔷前去。” 梁蔷? 诸人神情惊讶,梁蔷是后生可畏勇武善战,但论起年纪——当然谢燕来年纪也不大,但谢氏家世非凡啊,梁氏怎么跟人比。 获罪发配,戴罪立功,好容易得了官身,实打实拼来的功劳在边军能得到大家的敬佩,但到了朝廷不算什么吧。 朝廷会下令让梁蔷去?而且主帅还不知道? 梁二爷这是走了关系?迫不及待要梁氏重振门庭? 钟长荣神情冷冷:“梁长史,本帅接到的命令只说让挑选合适将官入京叙职,谁是合适的人选,本帅说了算,朝廷说了不算。” 杠起来了!三个将官私下对视一眼,当年梁氏获罪好像也跟楚氏有关——钟长荣是不会放任梁氏的。 梁二爷此举有些不妙啊,虽然他们父子在军中多有功劳,但军中的事,战场的事,瞬息万变,今天立功得封赏,明天战败就会被论罪——钟长荣毕竟是主帅,在军中有生杀大权啊,梁氏父子根基太弱了。 梁二爷恭敬一礼:“钟帅恕罪,下官并非有意冒犯,也知道军中的规矩,下官也是刚才在来的路上接到文书。” 说罢拿出一张文书。 “太傅邓弈的手谕。” 邓弈! 诸人神情更加惊讶,竟然是太傅邓弈亲自下的命令? 那—— 这事就不好说了。 ------------ 第三章 得令 钟长荣看着桌案上的新公文,左看右看,试图看出问题来,但不管是行文还格式,他这个武将都挑不出来。 装作看不懂?也不可能,太傅照顾他们这些武将,写得非常直白。 “左翼军长史梁籍之子,先锋军侯梁蔷入京军部听令。”钟长荣咬牙念出来。 连父亲的名字都写了,他就是从先锋军中再找出一个姓梁名蔷的人也不行了。 “他邓弈凭什么——”钟长荣抓起公文就要撕。 副将们忙拦住“将军,有玉玺大印,等同圣旨,不能亵渎。” 是了,凭太傅监国,现在的大夏,太傅说了算,钟长荣愤愤将文书拍在桌子上。。 “将军别急,小姐一定知道这件事。”一个副将劝慰,“小姐跟太傅关系还不错,小姐不是说了,有太傅帮忙才成的。” “是啊,也许小姐还没来得及给咱们写信。”另一个副将说,“也许这也是小姐的意思。” 楚昭当皇后以后,太傅对皇后多有维护甚至纵容,除了和皇帝一起听政,平息中山王事件,钟长荣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些,当年小姐护着小殿下杀入皇宫的时候, 邓弈守宫门原本不开, 是小姐说服了他。 更有很早前小姐离开京城,也是邓弈把小姐抓回去。 小姐跟邓弈认识早, 交情也不浅,按理说他该放心,但是,坐在朝廷那般高位的人, 哪个又能真让人放心? “将军, 我们想多了。”一个副将道,“只想着梁氏跟楚氏有过节,但更跟梁氏有仇的是谢氏,邓太傅自然不愿看谢氏在军中强大, 所以才故意指了梁氏子弟。” 厅内的诸人顿时恍然, 这样一想就通了。 这样啊,钟长荣神情稍缓。 “这反而是好事。”一个副将笑道,“也不用重新再斟酌,还按照先前议定的做就好。” 好事?大家看向他。 副将笑道:“太傅让梁蔷去, 朝廷公文让我们自己做主,那就让谢燕来和梁蔷都去,这样事情就跟我们无关了, 就是谢氏和梁氏的事了。” 让他们斗去吧。 妙啊, 厅内诸人都笑起来,钟长荣也点点头,那小姐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他看了眼桌案上的文书。 不过, 他的眉头并没有放松, 沉吟一刻抬头吩咐:“叫谢校尉来。” ……. ……. 谢燕来踏入厅内,带起一阵风。 “钟将军,我们落城——”他恼火说。 话没说完, 钟长荣打断他:“是, 是, 我知道, 你们落城很忙很远,我让你来回跑是耍你玩。” 谢燕来长脚一勾扯来一张椅子,坐下来,懒懒说:“将军知道就好, 如此折腾我,我就不计较了,给我们多分一百匹军马吧。” “一百匹?”钟长荣冷笑,“让你每天跑着玩吗?”看谢燕来还要说什么,他拍拍桌子,“少跟我胡扯,找你有事说,关于入京的事。” 听到这句话,谢燕来嘴边闪过一丝讥笑,下一刻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指, 说:“入京的事不是已经定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已经定了, 但,钟长荣似乎在走神,没有回答, 犹豫一下问:“你家里给你什么安排?” 家里?谢燕来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他来到边军没有再回去,谢家也没有说什么,送来了十几个仆从, 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钟长荣很警惕,打探到了这十几个仆从都是精心挑选的,能文能武,有一次谢燕来陷入困战没有消息,仆从跟着兵士去寻遇到伏击,三个仆从竟然杀了二十个西凉斥候。 谢家给谢燕来送这些仆从来,肯定不是只照看起居,是协助他在军中建功立业,为他筹谋。 钟长荣没有将谢家的仆从赶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们筹谋的是建功立业就好。 “关于这次进京的事。”他看着谢燕来问,“你家里怎么说的?” 谢燕来懒懒说:“进京的事跟我家里有什么关系?” 钟长荣不耐烦地拍桌子:“别跟我装傻,这种好事,你家里会没安排?” 谢燕来更笑:“这是好事啊?” 这当然是好事,面圣啊,觐见啊,朝堂叙功啊,封官加爵呢,钟长荣冷笑:“好事坏事你们家里说了算。” 谢燕来似笑非笑:“那我不知道,我家里没说,我家里对我在这里的事不管。” 不管?钟长荣愣了下,问:“你家里没说让你去京城?” “我来这里是皇命,我回去自然也是皇命。”谢燕来不耐烦,“钟将军,别一口一个扯我家。” 说着又挑眉讥讽。 “将军这么在意别人家啊?你做事原来都是看别人家吗?” 他话说完见对面的钟长荣没有像往常那样骂回来,连神情都没动怒,而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喂。”他不得不没好气提醒一声。 钟长荣哦了声看他一眼:“没事了,你回落城吧。” 谢燕来幽暗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长腿一甩,没有站起来走出去,而是换个姿势坐着。 “怎么回事啊?”他皱眉,“怎么又让我回落城?入京的事不是说定了吗?” 他一进来就问过这句话,还说说定了。 但他没说是哪个说定了,毕竟最后梁二爷拿出了太傅手令,定梁蔷入京。 钟长荣看他一眼,说:“是说定了,梁蔷去。” 谢燕来冷笑一声:“好啊,好你个钟长荣,你还真是看别人家做事。” 钟长荣没好气喝道:“发什么疯,我什么时候看别人家做事!” “不看别人家?那为什么说了让我去,看到人家拿着太傅的手谕就立刻点头哈腰舔上了?”谢燕来说。 钟长荣一拍桌子:“你个混账,说什么呢!” “我才不管你看谁家,说了让我去,那我还非去不可了。”谢燕来一甩袖子起身就向外走。 “你这混小子。”钟长荣也站起来,脱口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去什么去。” 谢燕来脚步一顿,他呵呵笑:“怎么又不是好事了?” 但不待钟长荣说话,扔下一句。 “那也正好,我谢燕来就这点嗜好,越是不好的事,我还就愿意去凑热闹。” 说罢大步走出去了。 钟长荣在后气得瞪眼,又神情复杂,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嘀咕一句“这混账小子。” …… …… “小爷。”小山捧着山一样高得包袱走进来,从包袱后探头,一脸讨好,“路途远我给你准备好了行李,你看看——” 谢燕来蹲在箱子前不知道在翻找什么,他领兵在落城,但因为先前跟着楚昭来的时候住在郡城衙门,所以这里有他的屋子,也不知道是疏忽还是不在意,直到现在也一直留着,只不过许久没有住,落满了灰尘。 听到小山的声音,谢燕来头也不回道:“滚。” 小山没有半句争辩,将行李往地上一扔,嗖地就跑去出,只留下一句哽咽“小爷我会想你的。” 谢燕来恨恨呸了声,继续翻找,身后脚步声轻响。 “小爷。”有人唤道。 这一次谢燕来依旧没回头,但并没有骂滚,而是问:“什么事?” 身后站着一个青衣仆从,这才是谢燕来的真正亲随,他犹豫一下,轻声道:“家里的意思是您先不用回去,你还年轻不急着要功赏,安心做事,积跬步才能至千里——” 他的话没说完,谢燕来转过头似笑非笑:“少来跟我讲这些,你记清楚,我来这里不是因为家里,是因为皇帝,要我不争功赏,要我怎么做,那也要皇帝来跟我说,其他人,少来教训我。” 那仆从垂下头,倒也没有多说,只道:“是,小的听九公子的。” 谢燕来道:“下去吧。” 仆从立刻退了出去。 谢燕来转过身坐在地上,荡起尘土,他甩了甩袖子,靠着箱子,默然不语。 从姓梁的拿出邓弈手谕那一刻,他就知道,所谓的回京叙职就要变成一场功赏争斗。 他也知道,原本是钟长荣私心要让他去,立刻也就变成了,形势让他去。 对于钟长荣来说,姓谢的人去是最有利的选择。 这样楚氏就能坐山观虎斗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当他第二次被叫进来时,他也准备好听到钟长荣怎么跟他废话让他去,但没想到—— 钟长荣竟然改了主意,让他不要去。 这个——谢燕来攥住了手,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老实蛋!” 形势这么明了,选择这么简单,钟长荣竟然多嘴问一句谢家有没有让他回去,听到说没有后,竟然不让他去了! 这个钟长荣,一到关键时候就没脑子,婆婆妈妈,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跟他的那个蠢小姐楚昭一样! 谢燕来攥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 他当然知道钟长荣在想什么,邓弈要梁蔷进京,谢氏肯定知道,但谢氏既没有写手谕让谢燕来回京,也没有私下传话让谢燕来回去,可见这次是回避不争的。 谢氏不争的情况之下,谢燕来却回京,会让谢氏有些麻烦,谢氏如果有麻烦,他谢燕来就成了罪人,会被家里训斥埋怨,甚至惩罚。 想到这里谢燕来又好笑,他明明姓谢,但他们却总是把他和姓谢的人家分开看待,楚昭这样,现在钟长荣也这样。 他将手举到眼前,看着手里拎着的一个虎头吊坠。 这是从西凉王一处营地缴获的,虽然当时没有抓住西凉王庭贵族,但他们跑得匆匆,留下了奇珍异宝,其他金银珠宝也就那样没什么意思,他做主让跟随的兵士们都分了。 只有这个不知道什么材质雕刻得虎头活灵活现很是有趣,他留下来,准备送给—— 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有一年没有见到她了。 他想去,看她,一眼。 回京。 回京! 管它什么麻烦什么纷争!他要去看她一眼! 谢燕来将手一攥,鱼跃而起。 ------------ 第四章 不言 云中郡的春天也有绚烂的风景,数百骑在大路上奔驰,攀上一道坡,就看到前方大地上杏花盛开。 梁蔷忍不住勒马,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兵士们也停下来。 “军侯,什么事?”一个兵士问。 梁蔷笑了笑:“无事。”他看着前方的杏花,“就是想赏花了。” 身后的兵士寂然无声,没有应和,也没有不解询问,他们不关心,不在意,没兴趣——梁蔷本要再多说两句,回头看了眼也咽回去了。 “走吧。”他说,催马向前。。 身后兵士跟上将他簇拥其中。 越过野杏谷,来到一座城池,梁蔷让兵士们回营,但依旧有十几个兵士跟随他穿过街道,这是他的亲兵,寸步不离。 虽然战事还没结束,但西凉也没能踏入云中郡,边民也习惯了,春天的街市繁华热闹,还有货商带来了天南海北货物。 梁蔷很快手里也拿满了东西,几包点心,栩栩如生的糖人,穿过街道拐过小巷,刚进巷子就看到几个六七岁的孩童在嬉闹。 “哥哥回来了。”其中一个女童最先看到,高兴地喊着扑过来。 梁蔷单手将女童抱起来喊声小妹。 而其他的孩童都又畏惧又羡慕地看着这个穿着军袍的年轻人,尤其是他身后肃立的十几个兵士。 “我哥哥可厉害了。”梁小妹得意炫耀,“我哥哥是大将军。” 梁蔷含笑将小妹放下,将手里的一包点心递给她:“去跟伙伴们分着吃。” 梁小妹顿时被孩童们围起来,巷子里比先前更加热闹。 “我是大小姐。”梁小妹在其中喊道, “我说过我就是大小姐, 我没骗人。” 要迈进家门的梁蔷脚步一顿,梁氏获罪的时候小妹五岁, 梁氏的孩子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她留着当贵族小姐的记忆,这两年的生活又让她困惑—— 为了被分到点心,围着梁小妹的孩童们高兴地喊“大小姐, 大小姐。” 大小姐就是一块点心。 梁蔷抿了抿嘴迈进家门, 身后的兵士们没有再跟进来,在四周散开戒守。 自从梁氏父子得了功赏升官后,他们一家已经搬出了劳役所,只是就算在边郡房屋住宅也是很贵, 他们父子俸禄封赏只够换来一个小房子。 “阿蔷回来了。”梁母在院子里和两个妇人在浆洗衣衫。 这两个妇人也不是下人, 梁二爷离开劳役所的时候把其他人也带出来了,都借居在这里。 看到梁蔷进来,两个妇人笑着打招呼,虽然是长辈但笑容满是谦卑和讨好。 “你爹已经回来了。”梁母说, “你们去说话吧,等我洗完这些衣服,给你们做饭。” 梁蔷点头, 看到母亲手上的裂口冻疮, 虽然离开了劳役所,虽然天气已经缓和了,但经常洗洗涮涮的手再也不会像当初那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了。 一开始不会浆洗的贵妇人, 在劳役所一年就什么都会了。 要说点什么吗?注意身体?能体面地活着就足够了, 至少现在浆洗的只是一家人的衣衫, 不是一个劳役所的,梁蔷收回视线转身进去了。 梁父坐在后院的树下正在喝小酒,面前摆着几样小菜。 “阿蔷回来了。”他招呼, 又问, “军中都安排好了?” 梁蔷毕竟是左翼军侯, 一去京城来回再快也要一个多月, 那么多兵马自然要交代一下。 梁蔷知道父亲的意思,但其实他没什么可交代,那么多兵马,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非要说交代的话,他才是一直被交代的那个人。 “这次去京城万事要小心——”梁二爷说,要多说些什么,又停下。 虽然他怀疑这次入京是背后人的安排,但儿子是真刀真枪拿着命在战斗,入京是他换来的荣耀。 如果让儿子知道这荣耀是一个阴谋—— 年轻人的骨头都要碎了。 梁二爷咽下其他的话,看着梁蔷:“我们梁氏到底是获罪之身,在边军靠着功赏得一席之地,但去了京城什么都不是,而且翻身太快, 还会被盯上打压,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梁氏走到今天不易,是生是死,也到了关键的时候。” 他梁蔷这次能去京城, 的确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但并不是他们梁氏关键时候,而是背后人, 梁蔷心想。 “父亲。”他说,但看到父亲关切期盼又凝重的神情,到嘴边的话停下来。 不管背后人这次将他推出来要做什么,他必须去,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回头了,否则梁氏就真的死定了。 梁蔷还是将话咽回去,低声说:“既然太傅让我们进京,就是表明我们的军功是朝廷的脸面,只要我谨言慎行,一定会平安无事,你别太紧张。” 而且他很好奇,背后人是太傅吗? 梁二爷对太傅也很好奇,可惜邓弈出身低微,发家起势时,梁氏已经离开京城了,他们对他一点都不了解。 不过太傅邓弈跟谢氏肯定不会和睦,当初梁氏能获得第一次封赏,就是太傅相助。 邓弈扶持拉拢梁氏也很正常。 “借着这次机会。”他说,“你去了也可跟太傅接触一下。” 梁蔷应声是,举起酒杯:“家中和军中就辛苦父亲了,父亲要小心谨慎,莫要贪功,如今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儿子还担心自己奋发图强高歌猛进,梁二爷心里苦笑,小心谨慎也好,贪功冒进也好,都不是他能做主的。 “好,我知道了。”他举起酒杯。 父子两人一饮而尽。 “京城——”梁父想再叮嘱些什么,最终一笑,“你也很熟悉,我就不多说了。” 说多了也没用,他们梁氏如今身不由己了。 梁蔷应声是,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告辞离开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家中没有婢女,他也没有小厮,这间窄室就是如今他唯一能自由自在的地方。 行李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梁蔷躺在床上,并不理会摊开的包袱,去京城了啊。 不,应该说,回京城。 他梁蔷要回京城了,在狼狈不堪离开京城后,他梁蔷身披铠甲以太傅钦点军侯之身进京了! 管它背后人是谁,只要能让他梁蔷风光无限,重回人间,它就是他梁蔷信奉的神明! 到时候,他就能在朝堂上见到她。 她高坐在朝堂之上,他也站在了朝堂上,不是罪官族人,也不是纨绔公子,而是边军勇武新秀。 梁蔷从床上鱼跃而起,随便将包袱一裹—— 去京城! ------------ 第五章 交待 楚昭站在毓秀楼上,一阵风来,花落满身。 “时间过得真快。”她说,伸手接住飞落的花瓣,“春去春又来。” 自去年春天回京后,忙忙碌碌,又似乎清清闲闲,一眨眼一年又过去了。 “伯父在书院还好吧?”她转头问。 楚棠站在身后,正在逗弄阿乐手里举着的一只鹦鹉,笑着点头:“好的很,刚刚送信来,说今年一开春书院来就读的学生多了很多,我父亲很满意,我母亲也很满意。” 楚岚满意是学生多,声望大,楚母满意是学生多,收的束脩多,而且书院也扩大了一些,拿到了一块地—— 很早以前楚岚就想拿下那块地,托了很多关系去问,但当地官府哪里理会他。 现在楚岚不需要开口,只要暗示一下,地方官府立刻将地契送上门了。。 说到这里楚棠有些忐忑,又补充一句:“如果不妥,我让父亲退了。” 那一世楚岚也是这样,霸占很多田地,闹得民怨沸腾,声名狼藉,楚昭默然一刻,说:“留下这块地也不是不可以, 伯父要免费授徒百人。” 楚棠愣了下, 旋即明白:“让父亲用这块地的收益来传道授业。” 免费授徒,就是不要束脩, 吃喝拉撒都要书院来承担,这可不是小支出。 楚昭点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伯父不是更有声望吗?” 楚棠失笑,父亲会愿意, 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母亲肯定不愿意,这样算的话拿下这块地要赔钱,也好,这样能束缚母亲父亲的贪欲。 “我知道, 伯父伯母想要的很多, 毕竟我是皇后嘛。”楚昭笑道,“但因为我是皇后,我想要的更多,我想要伯父成为一方大儒, 传道授业,我想要伯母贤良淑德慈悲为怀济世救民,我想要我三个堂兄成为我的助力, 为我冲锋陷阵, 我想要我的亲人们都为我这个皇后增光添彩——你把这句话告诉伯父伯母。” 楚棠笑着点头,又无奈:“你这话又要把爹爹母亲吓坏了,逃离京城之后, 这才刚安心下来。” 去年楚岚以抓住中山王世子萧珣的功臣身份, 随同陛下回京之后, 朝廷商议了封赏,楚岚入翰林,蒋氏封国夫人, 楚棠封郡主。 不过楚昭回京后, 建议楚岚拒绝官职, 离开京城去书院继续教书。 那时候楚岚刚把在书院避祸的楚柯以及另外两个儿子, 还有两个小妾都接回来,一家人准备共享富贵繁华。 楚昭一说这话,楚岚当时就要跑来皇城跟她理论。 “来啊。”楚昭让阿乐去传话,“别人不知道你做过什么, 陛下知不知道?这次的功赏怎么来的?别人不知道,你心里清楚不清楚?” 楚岚被一盆冷水浇透,火气全无,长叹一声诉苦求情:“不管怎么说咱们是一家人,这事情就过不去了吗?” “过得去啊。”阿乐转达楚昭的话,脸上笑容灿烂,还伸手扶着蒋氏,“这次之后,小姐也体会到了,大老爷大夫人是她的亲人, 大家一家人,有些事还就是你们做最合适最好, 看看这次,在世人面前洗清了咱们和中山王的旧事,等将来还有很多事要老爷夫人出面帮忙——” 将来? 还要帮忙? 这次怎么洗清的楚岚夫妇心里清楚的很, 那是帮忙吗?那是舍命啊。 而楚棠去宫中探访楚昭,回来后失魂落魄,喃喃说着“我真是太傻了”“我真是太危险了。” 楚岚夫妇吓了一跳, 问怎么回事,楚棠告诉他们,去抓萧珣这件事的确是楚昭安排的,但她现在好奇问当时抓了之后的安排是什么,楚昭却跟她坦白说没安排,就是撞运气。 “运气好,咱们就赢了,运气不好,也没什么,咱们一起死呗。” 原来真的会死啊。 原来这是赌啊。 楚岚夫妇吓出一身冷汗。 “别担心,老爷夫人封爵,以后是要坐镇家中的,少爷们都回来了吗?以后有事让他们去做就好。”阿乐笑呵呵说。 少爷们!这是要送他儿子的命啊! 儿子们送了命,他们当父母的还怎么活! “我算是看透了,楚昭她就是狠心冷血,指望不上了。”楚岚对蒋氏说,“二弟不在了,她家世单薄,要坐稳皇后这个位置,就只能靠我们——靠我们给她出力出血,出命。” 想明白这个道理,楚岚再无犹豫立刻带着一家人离开京城去书院,楚棠以家里不能都走,她是个女儿身,还是留在京城,免得真惹恼了楚昭。 来到谯山书院后,楚岚松了口气,不仅能远离楚昭和皇帝,还能享受到在京城享受不到的待遇,地方上的世家也好,官员们也好,都对他毕恭毕敬,知道他是皇后的伯父,知道他智勇舍身擒拿萧珣,知道他博学多才学富五车—— 楚岚如鱼得水,日子过得比京城舒服多了,也不想当官了,也不让楚柯等三个儿子去当官——当官就被楚昭捏在手里,为她冲锋陷阵为她头破血流送命。 日子过得舒服了,楚岚就越来越膨胀,现在开始收地了,如果不制止他,会越来越贪婪。 只要贪婪,就会落入别人的陷阱。 楚棠倚着栏杆叹口气:“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这么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啊?” 楚昭笑:“人啊,什么时候都要小心谨慎过日子。” 不过,她又道。 “大概七八年后,会轻松一些吧。” 七八年后?楚棠也就是随口一说,她自来就知道过日子要小心谨慎,没想到楚昭还真给了时间。 “为什么是七八年后?”她好奇问。 因为,那一世她死在八年后,如果这一世那个时候她还能活着,才算是真的改变了命运。 楚昭一笑:“因为,我们就长大成熟稳重了。” 楚棠失笑:“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很成熟稳重了,毕竟我是郡主。” 她知道楚昭没说实话,但她也不会追问,小心谨慎成熟稳重的人知道什么叫分寸。 “娘娘。”宫女在后道,“命妇们都已经到了。” 今日楚昭在宫中举办赏花大宴。 楚昭与楚棠一起走下毓秀楼,不过并没有直接去见命妇们。 “阿棠你先替我招待夫人们。”她说,“我去陛下那边看看,带他一起过来,我答应他了,今天有宴席让他提前下课。” 楚棠应声是,当了郡主之后,她替皇后招待命妇们更得心应手,在宫女的簇拥下施施然而去。 楚昭则穿过御花园向后宫去,刚转过夹道,就看到宫门旁的紫藤树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穿着官袍,长身玉立。 只看背影楚昭就认出来了,惊喜唤道:“三公子,你回来了!” 谢燕芳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日光透过盛开的紫藤花落在他身上,蒙上一层光晕。 “皇后殿下。”他含笑施礼。 ------------ 第六章 闲事 谢燕芳有半年多没在京城了。 楚昭回京后,谢燕芳也很快归来,但很快夏汛又来了,多地遭了灾。。。 谢燕芳主动请缨去监察官府疏漏安置灾民,一直忙了三四个月,但忙完并没能回来,谢燕芳的祖父病重,跟朝廷告假回到东阳侍疾。 今年过完年,谢老太爷过世了。 楚昭快步到谢燕芳身前让他免礼。 “还以为你要过了三月才回来。”她说,“陛下也很惦念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是皇帝的长辈,除了朝堂拟定追授,萧羽还派齐公公亲自去了一趟。 其实原本对萧羽来说,谢老太爷,甚至外祖父谢老爷都很陌生,不过失去了母亲,萧羽反而对母亲的长辈多了几分亲近,大概是因为那是母亲的来处。 谢燕芳与她一起向前走,说:“祖父年纪大了原本身体不好,当年太子和太子妃的事家里瞒着他,去年才委婉地告诉了祖父,果然祖父大受打击,差点当场就不行了,还好阿羽还在,祖父心中有安慰有挂念,又多熬了一段,让我们把家里族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又陪家人们过了一个年才离开。” 一族当家人过世,必然要引发一些家族纷争,外人看一族一体,内里其实并不然。 谢老太爷能有时间安置好自己的身后事,对谢燕芳这个晚辈来说减轻了不少负担。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就到了皇帝书房。 “三公子也回来了。”齐公公亦是惊喜,不待两人开口就转身,“老奴这就去请陛下。” 谢燕芳道:“不急,陛下的课——” “娘娘特许了,今天可以提前下课。”齐公公说,又压低声音指着隔壁,“陛下千订万嘱,一定要打断他的课。” 谢燕芳莞尔,再看楚昭。 楚昭对他一笑,双手捧茶递过来:“不要怪我带坏陛下。” 谢燕芳伸手接过,故作严肃:“下不为例。” 楚昭笑着低头施礼:“是,舅父大人教训的是。” 舅父——谢燕芳刚把茶送到嘴边又忙停下,抬袖子遮挡笑。 “舅舅!”有童声喊。 谢燕芳放下袖子向门口看去,看到萧羽走进来,半年未见,孩童又变了模样,长高了,面容也长开了很多,白肤秀目,穿着明黄袍服,不知是天子之气熏陶还是经历的事情多,童稚气几乎看不到了。 谢燕芳起身施礼:“臣参见陛下。” 萧羽待他施礼,再几步走到他身前,眉眼中满是笑意和欢喜:“舅舅你怎么回来了?”说罢似乎觉得不妥,“我以为你要在家多留些时候。”又问,“曾外祖父不在了,家里是不是很悲伤?” 谢燕芳含笑看着他,听他说完,才道:“祖父临终前特意叮嘱我要快些回京城来,陪着阿羽,他老人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他说,可怜小小儿生在帝王家。” 萧羽眉眼一黯,是啊,如果他生在普通人家就不会遭遇这么多人间惨事—— “不是不是。”楚昭在一旁说,“还好生在帝王家了。” 谢燕芳和萧羽看向她。 “生在普通人家,没了爹娘,可没有这么多人扶持你,守护你。”楚昭说。 萧羽已经走到楚昭身边,笑着喊声姐姐。 “如果是那样,你今日就不可能跟着我去赏花了。”楚昭看着他继续说,“每日忙碌一日三餐,不知明日如何,哪有心情去看风景。” 萧羽点点头:“姐姐说得对。” 楚昭牵着他的手:“而这样的事也不是如果,此时此刻世间有很多这样的孩子。” 萧羽不笑了,认真道:“我知道,我虽然可怜,但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我要做个好皇帝,让世间的可怜人能过得好一些。” 楚昭握着他的手摇了摇,道:“陛下这样,曾外祖父在泉下才会真的放心。” 萧羽绽开笑容,再看谢燕芳:“舅舅,我一定不会让曾外祖父担心的。” 谢燕芳含笑点头:“不止你曾外祖父,你祖父,你父亲母亲都不会担心了。” 萧羽倚在楚昭身边,又唤宫女内侍来给换衣服,问楚昭穿那件赴宴好看。 “陛下穿什么都好看。”楚昭笑。 萧羽已经不是那个认为把珠钗都戴在头上就是好看的六岁小孩了,他已经八岁了。 “舅舅,你帮我挑。”他说,看着谢燕芳,公子穿的是常见的官袍,但与朝堂上的官员们完全不同,掩不住风流俊逸,“我要像舅舅这样好看。” 谢燕芳笑了,没有自谦或者告诉皇帝人不可貌相,而是起身说声好,他认认真真端详每一件衣袍,经过再三斟酌选了一件深紫色袍服。 “这件会不会太闷了?”萧羽还跟谢燕芳讨论,“姐姐办的赏花宴,很多很多花,特别特别鲜艳。” “正因为是赏花,花争奇斗艳,人穿什么都是陪衬。”谢燕芳说,将深紫色袍服在萧羽身上一比,“阿羽年纪小,肤白,穿这件并不会闷,穿上——” 他揽着萧羽的肩头,转向大铜镜,看着镜子里的翩翩公子与孩童一笑。 “会像我一样好看。” 萧羽笑了,再无犹豫由宫女内侍伺候更换衣袍,再转过身让楚昭看:“姐姐好看吗?” 楚昭在一旁坐着看,笑道:“三公子真无所不能,这件衣袍让阿羽威武非凡。” 谢燕芳一笑,端详女孩儿一眼,忽道:“我也来给皇后挑选一件衣袍吧。” 楚昭一怔,想要说话,萧羽已经高兴地说好:“楚姐姐要最好看。”说完这句话,又忙补充一句,“楚姐姐本就是最好看,我是说穿得也最好看。” 小孩子真是长大了,都知道怎么夸人了,楚昭失笑,自不会扫兴,站起来了,说:“好。” 宫女们在殿内一字摆开,衣架上琳琅满目各色各式衣袍,楚昭都看花了眼,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衣服。 “每季都给娘娘新作。”宫妇说,“只是娘娘不怎么用。” 楚昭跟别的皇后不一样,楚昭要上朝,常穿的是朝服,因为国朝事务繁多,宫中也没有宴席,常服也就那几件——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皇帝还小,不需要皇后装扮邀宠。 女为悦己者容。 楚昭看着镜子,些许走神,其实那一世她做皇后时,衣服首饰比现在要多得多,她将一半多得心思用在穿着打扮上,但有什么用,她的存在并不是因为美貌。 这一世没有人能让她以色相侍,她也不会以色侍人。 一件浅朱衣裙被举在她身前,谢燕芳站在她身侧,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儿。 女孩儿也长大了,脸长开,眉清目秀,再加上一年多稳坐朝堂,双目如星明亮,浅色衣裙上身,对镜一笑,光华四显。 “姐姐真好看。”萧羽站在一旁说。 谢燕芳也微微一笑,看着镜中与自己并立的女孩儿。 她真好看。 像他少年时一样。 意气风发,胸怀清风明月。 7017k ------------ 第七章 闲谈 邓弈走进来时,看到这一幕。 楚昭和萧羽在互相端详衣袍,宫女内侍挤满,手里捧着各种珠宝钗花,而在这璀璨炫目中,穿着官服的谢燕芳认真挑选,或者凝神看,甚至还拿起来在鬓边比划一下—— “刚才黄学士来跟我说,陛下今天要提前结束上课,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陛下是为了见谢大人。”邓弈说,“陛下的心意本官能理解,但谢大人——” 他看着站在宫女珠宝围绕中的谢燕芳。 “谢大人久别归来急匆匆入宫,就是为了带着陛下娘娘一起装扮奢靡?” “本官不能理解。” 谢燕芳拈珠花一笑:“太傅可以理解为经历了亲人的生死,我看破红尘,决定及时行乐。” 邓弈没觉得他的笑话好笑,但还是捧场笑了笑:“这样话,谢大老爷应该要送你去谢老太爷跟前尽孝。” 谢燕芳也不觉得他说的话冒犯,哈哈一笑。 萧羽听不懂太傅和谢燕芳在说什么,但并不会认为他们在笑,就是开心。。 他神情没有丝毫不安,甚至也带着笑意,又几分漠然。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大多数时候都听不懂朝堂上官员们说的话,但这无关紧要。 他是皇帝。 他不需要听懂每个人说的话。 “太傅,你错怪谢大人了。”楚昭笑道,“不是因为他来,陛下才逃课的。” 她揽着萧羽的肩头。 “是本宫要请陛下一起去赏花,而且也是本宫请谢大人帮忙挑选衣服配饰。” 邓弈道:“娘娘虽然不用上课,但也知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个道理啊。” 楚昭笑:“太傅,就一次,不会荒的。” “娘娘,秋天你让他赏月,冬天看灯,两个月前还去狩猎,这荒的不止一次了吧?”邓弈皱眉问。 邓弈虽然不亲自教授陛下,但监督皇帝学业, 随着国朝渐渐安稳, 皇帝也体验到太傅的严厉。 对皇帝严厉, 对教授皇帝的学士更严厉,这一年,皇帝的老师都被换了一遍。 萧羽到底是孩子, 面对太傅有些忐忑,太傅不像其他官员们那样对皇帝敬畏, 太傅曾说过一句, 自己是先帝任命辅佐新帝。 意思就是说, 这个新帝不能奈何他?萧羽冒出这个念头,虽然他从未想过要奈何谁。 除了畏惧, 他也不想楚昭被训斥,换老师没什么,对这些老师他也没什么在意, 谁教他都一样, 太傅高兴就好, 但据说——太傅是能废后的。 “太傅, 是朕——”他要认错。 话没说完被楚昭揽在怀里。 “太傅。”楚昭唤道,“一年这么久, 才玩了四五次,太少了,陛下还是个孩子。” 邓弈道:“皇帝不是孩子。” “皇帝也是孩子。”楚昭不退让, “人一辈子只能当一次孩子,现在不轻松些, 将来可怎么熬。” 邓弈皱眉:“你这什么歪理。” 谢燕芳看着他们争论,含笑听着不说话。 萧羽倚在楚昭怀里, 听着两人争论,看到太傅皱眉也不再觉得忐忑, 还忍不住噗嗤笑了。 他一笑,楚昭更是笑。 “太傅——”她道,“现在让他玩,玩够了,等他长大,让他玩他都没兴趣,陛下就会是个勤政的皇帝, 太傅放心吧。” 邓弈不跟她小儿争辩,只道:“娘娘放心就好。” 楚昭伸手推萧羽:“太傅同意了,陛下快跟太傅说。” 萧羽站直身子对邓弈道:“太傅,待赏花后, 朕会写一篇赋,以及十张字交给先生们。” “这就是寓教于乐吧?”楚昭在旁说,“太傅,今天也别闷在殿内了,跟我和陛下一起去赏花宴吧。” 邓弈道:“多谢娘娘,本官小时候漫山遍野赏花赏够了,现在没兴趣了。” 这是把她刚才的话还给她了,楚昭哈哈笑,又看谢燕芳:“三公子,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谢燕芳一笑:“我跟邓大人不一样,我至今依旧喜欢赏花,回来的路上已经看了一路,就不去打扰陛下和娘娘了。” 楚昭一脸可惜:“谢大人不去,赏花宴少了一道最美的风景。” 谢燕芳失笑,对楚昭一礼,谢过她的调侃。 楚昭和萧羽去御苑赏花宴,邓弈和谢燕芳结伴向前朝而去。 半年多没见,两人似乎有些陌生。 “谢大人节哀。”邓弈先开口道。 谢燕芳道谢,又道:“太傅大人辛苦了。” 邓弈笑了,看着谢燕芳:“谢大人不在朝中也辛苦,家中有事,谢大人还费心河州陈粮案,如果没有谢大人帮忙,粮商郑氏不会这么快将账册交出来,河州上下官衙中的蛀虫也没有这么顺利挖出来。” 陈粮案是去年汛灾之后牵扯出来的一桩案子,河州一地的赈灾粮被替换为陈霉粮,导致数百人没有死于洪水,却死在了霉粮引发的病患以及饥饿中。 但这件事却没那么好查,当地官府推说为水灾潮湿导致粮食发霉,上下勾结掩藏证据,直到河州大族粮商郑氏迷途知返,拿出历年跟官府来往的暗帐,才得以让一切大白天下。 而郑氏之所以肯松口拿出证据,就是因为谢氏劝说。 民众不知道这件事,朝廷是知道的,当时谢燕芳急行掩藏身份进河州邓弈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虽然不知道谢燕芳跟郑老太爷说了什么,但谢燕芳离开后,郑老太爷从祖宅里挖出了藏着的账册,然后手握账册,自尽在朝廷钦差面前。 谢燕芳没有否认,但也没有多说,只叹口气:“郑老太爷与我祖父是故交,我祖父以将死之人的身份与他肺腑之言,郑老太爷也算是醒悟了。” 肺腑之言?恐怕是另有交易吧,邓弈冷冷一笑。 谢燕芳并没有与邓弈多说,此时他们走到前朝,有不少官员正在等候,看到谢燕芳都高兴地迎过来。 “大人你回来了。” “见过陛下和皇后了?快快,部里有很多事等着大人决断。” 说说笑笑簇拥着谢燕芳离开了。 邓弈站在殿前目送。 “这个谢燕芳终于回来了。”一个官员说,“真是让大人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提到这个另一个官员恼火:“明明是他抢走了赈灾的资格,却散播谣言是避开太傅,做出一副在朝中备受排挤的样子。” “还有,谢老太爷死的也太是时候了。”一个官员轻声说,“我看谢大人在家侍疾并不累,累得是接待持续几个月吊唁的人吧。” 谢氏在京城无声无息,至今没有家中族中长辈来京城,但以皇帝外祖之家得身份盘踞在东阳,没有众目睽睽盯着,山高皇帝远,反而轻松自在。 “他不在朝堂,不影响他的地位,反而在外也趁机笼络了不少人手。”又一人沉声说 “没错。”最先说话的官员想到什么,“太傅,应该把谢燕芳留下来,问他,河州郑氏不翼而飞的数万石粮在哪里?” 邓弈笑了笑:“问?谢大人不想说,天下谁能问出他来?” 7017k ------------ 第八章 旁观 “他说了什么?” 蔡伯在宫门等候谢燕芳,遥望被众官簇拥的邓弈。 “有没有问郑氏粮的事?” “他让我节哀,又说我辛苦。”谢燕芳笑说,“太傅大人非常和蔼可亲,只谢我帮忙解决了河州陈粮案,并没有追究我捞到什么好处。” “也就三公子你觉得他和蔼可亲。”蔡伯道,“满朝官员,还有陛下的老师们不这么觉得。” 邓弈更换陛下老师的事,虽然发生在谢燕芳离开京城后,但他当时就知道了。 不过没有理会,更没有反对。 此时此刻也还是一笑:“对陛下的学业严厉也是好事。。” 谢燕芳又将适才楚昭要带陛下去赏花的事讲了,低低笑:“太傅对皇后也很严厉。” 蔡伯摇头:“他不是对陛下学业严厉,只是不想老师们跟陛下过于亲近,半年一换,这些先生对陛下来说都是陌生人。” 对于失去亲人的陛下来说,太容易雏鸟认亲。 “至于皇后——”蔡伯说,“他对皇后严厉又如何,反正皇后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中山王的事如此,陛下不上课去玩也是如此。” 想到适才楚昭在邓弈面前说的话,还真是一点都不怕,而邓弈最后也不了了之,谢燕芳再次笑了。 蔡伯说的道理他自然也知道,不过太傅对皇后的严厉,是跟对其他人不同的,是不含目的的,字面言面展露于外纯粹的严厉二字。 这种严厉,是真心的。 杜七牵了车马过来,打断了谢燕芳的出神,他掀起车帘坐进车内,蔡伯也跟着坐进去,车内宽大舒适,车桌上还摆着茶炉茶具,蔡伯娴熟斟茶。 “公子避开朝堂出去这半年多,太傅与皇后越发亲近。”蔡伯说。 当然太傅与皇后亲近他并不在意,在意的是陛下会被皇后带着亲近太傅。 陛下对这个皇后如何亲近,他们心里最清楚不过,皇后的喜好太能影响陛下了。 “三公子这次回去把家里都安抚好了,谢氏不会来京城,我们真成了陛下的远亲了。” 蔡伯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 “我知道三公子顾虑,现在不跟太傅皇后起冲突,是为了陛下好, 但陛下是我们家的孩子啊,老太爷老爷反而不能亲近, 真是没道理。” “陛下并不会因为远离而不与我们亲近。”谢燕芳握着茶杯轻声说, “这次回来,陛下看到我眼里都闪着光, 丝毫没有生疏,反而更亲近。” 他人离开京城,但每半个月都会写信给楚昭,讲述路途中所见, 赈灾中所闻,甚至地方官员们之间的盘根错节, 也没有避讳灾后民众的凄惨。 那个女孩儿会把这些信念给萧羽听, 因为她知道, 这对于小皇帝来说能更好了解天下。 真诚和亲近就是这样通过笔尖传达。 甚至比面见能传达的更好。 距离从来不算什么, 先前因为生死, 那孩子恨他, 跟他隔阂,随着时间和他的真心, 现在不也被化解了。 “还有,太傅对皇后言听计从, 皇后跟太傅亲近, 也没什么可紧张的, 他们之所以如此,是他们目的相同, 所求相同,不过, 人和人不一样,不可能一直所求相同的。” 他看向蔡伯。 “太傅给边军发了两道诏令的事, 皇后娘娘知道吗?” …… ……. 夜色降临的时候,萧羽已经睡熟了。 今天赏花宴上有很多玩乐,投壶, 射箭,秋千,马球,楚昭带着萧羽玩了全程。 回来后萧羽还完成了跟邓弈许诺的功课。 做完这一切,筋疲力尽的孩童倒头就睡了。 楚昭将床边的竹筒拿起来。 “陛下已经许久不用这个了。”齐公公低声说,“要不,收起来?” 楚昭摇头, 低声说:“再等等吧,等他自己说不要了, 咱们别替他做主。” 齐公公应声是,帮着放下帘帐:“娘娘你快去歇息吧。” 楚昭并没有去歇息,来到书房, 翻看奏章,看看朝事进展,这就是她的功课。 虽然现在只是垂帘听政, 没有资格对朝事发表看法,但既然坐在朝堂上就不能当聋子哑巴。 阿乐在屋子里熏香,一边和小曼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你们吵什么呢?”楚昭抬起头问。 小曼哼了声不理会。 阿乐笑着说:“没有吵,是我猜小姐明天给钟叔写信,小曼猜小姐后天给钟叔写信。” 虽然朝廷有边郡的邸报,楚昭还是保持跟钟长荣信件来往,当然,为了安全,信都是通过小曼和木棉红转达。 所以,楚昭也会给木棉红写信。 上一次写信还是在年前的时候,眨眼开春了—— 钟叔还好,皇后的动向邸报中也能看到,木棉红为了驯化五万兵马,隐匿在深山丘陵峡谷荒原中,几乎与世隔绝。 她很惦记她吧。 “我才没有猜,有什么好猜的。”小曼哼了声说,“朝廷给边郡发了诏令,边军马上就会派人来京城了,钟长荣说不定自己亲自来,有什么话要问,当面问就是。” 这件事楚昭当然知道,这是朝堂上决议过的,她也亲自看过那封诏令。 阿乐紧张激动问楚昭:“小姐,钟叔会亲自来吗?” 楚昭失笑:“钟叔怎么会来,他可不能离开。” 阿乐又问:“那——阿九会来吗?阿九不是跟着钟叔嘛,钟叔可以让他代替他来。” 阿九啊,楚昭犹豫一下,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啊。” 阿乐道:“小姐,你就该直接跟太傅点名让他来。” 楚昭摇头:“那可不行,这事得让他自己做主,不能逼着他来。”她放下手里的奏章,看着明亮的宫灯,“而且阿九很喜欢边军。” 在边郡他是阿九,不是谢燕来。 这京城对他来说是囚笼,不来也罢。 “不用担心,钟叔接到诏令会安排好的。”楚昭笑道,“就等着在朝堂上聆听钟叔的话吧。” 阿乐点点头,在楚昭对面坐下来。 “钟叔也不来,阿九也不一定。”她说,伸手磨墨,“小姐你还是今天写个信,到时候,你在朝堂上聆听钟叔说话,让钟叔也能在边郡听你说话。” 楚昭一笑点头:“好,我今晚就写两封,三封信。”说罢铺展信纸,提笔沾墨。 小曼没有走过来,反而往外走了几步,警惕地环视四周,不过她的嘴角弯弯浮现笑意,两封三封信里,总有给姑姑的。 …… …… 深深夜色里,洗漱过后的谢燕芳也在书写什么。 “公子。”杜七推门进来,身后跟着谢七爷,“云中郡消息说,谢燕来会作为边军军使来朝廷觐见。” 谢燕芳抬起头,哦了声,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但谢七爷已经面色铁青。 “那边的人没有告诉他吗?”他恨声道,“我们送去那么多人,一个个都是傻子吗?” 谢燕芳笑了:“七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听过话。” 谢七爷当然也知道,冷冷说:“以前不听也罢,这次如果影响我们的事,就让他再也不用听说话,死在半路上吧,他也没什么用了。” 谢燕芳握笔思索:“死在半路上吗?我想想利弊。” ------------ 第九章 送礼 春花期短,一阵风一场雨,前几日还繁盛的花就不见了,散落在地上池水中,很快被清扫被冲走,枝头的喧嚣被浓绿的叶子取代。 邓弈站在廊下,一边喝茶,一边看院子里绿树成荫。 “二爷,你的官帽。”小厮捧着帽子从后边跑出来。 邓弈嗯嗯两声。 小厮看到还摆在屋子里的官袍,问:“稀奇,二爷怎么今日还不上朝?” 外边有侍从疾步进来,低声道:“大人,边郡送来最新消息,进京的是谢燕来。” 邓弈将茶喝完:“就知道会是这样。” 小厮刚要伸手,新来的仆从已经接过茶碗:“还好太傅另有准备。。”说到这里停顿下,“梁蔷进京的事,要不要跟皇后说一声?毕竟梁氏与皇后先前——” 梁氏与皇后当年的事,邓弈也知道。 “其实皇后与梁氏本没有什么,不过是儿女言语不和,至于后来梁氏落罪流放,是谢燕芳替太子清洗人手,借着儿女之事的名义,倒让皇后背负了与梁氏之仇。”他说。 侍从点头:“虽然这事实,但人们总是更会记得这些儿女之事,以讹传讹久而久之,没仇也成了真仇。” 成为真仇对皇后没什么好处,只会对有些人有好处。 邓弈淡淡道:“我要问的是边军的详情,军国大事,无关私情,就如同先前皇后对边军的安排也是军国大事无关私情,我也不过问。” 侍从明白他的意思,先前谢燕芳的弟弟谢燕来跟着皇后去了边军,就此开始领兵,据说现在还领了当年楚岺的落城卫。 这件事皇后和边军都没有请示太傅,太傅没有过问,也没有反对,这是太傅对皇后的信任。 “太傅对皇后的信任自然真心实意。”侍从轻声说, “但就怕谢氏从中挑拨。”他又压低声音,“谢燕芳这个时候回来, 可真是回来的巧。” 邓弈笑了笑, 接过小厮手里的官帽:“我还真怕他不巧呢,等的就是他这个巧。” 小厮听了一脑袋糊涂, 回过神要去室内拿官袍,那个侍从已经先去了,取来官袍,亲手给邓弈穿上, 还继续先前的话,笑道:“大人有准备就好。” 这边正说话, 门外又有仆从进来。 “大人。”他施礼说, “镇国王给老夫人送了寿辰礼, 收还是?” 镇国王, 也就是中山王, 这一年朝廷盯得严, 把中山王郡外布防兵马围得铁通一般,但却中山王并没有受什么影响, 郡内也如同铁通,朝廷半点探听不得。 毕竟中山王当初的认罪是怎么回事, 朝廷也心知肚明, 并不是真的制服了中山王, 只是逼着他退了一步。 为了不刺激中山王再次动兵,朝廷也退一步。 所以中山王并不是困顿在中山郡, 他还能畅通无阻大摇大摆地来给邓弈送礼。 但这并不是对太傅的讨好,是故意恶心他呢。 邓弈还背着与中山王勾结的骂名呢, 但实际情况是中山王恨不得他死。 邓弈听了神情无波,伸手算了下:“虽然早了一个月, 不过既然送来了就收下。” 他转头唤小厮。 “你去见见他们。” 闲在一旁小厮应声是,谈论朝堂阴谋诡计啊,眼明手快伺候人啊, 他比不上这些新来的人,但收礼这件事他做得很熟了。 他快步跑去见送礼人。 送礼的人也是熟人,小厮还认得,那位宁先生。 “宁先生可是许久没来了。”小厮热情打招呼。 宁昆看着这小厮,小厮没变,但原来的小宅院换成了大府邸,而邓弈也不是轻易能见到了。 他也懒得去见, 淡淡说:“那要多谢太傅的言而无信。” 听起来好像是骂二爷呢,小厮听不懂, 也懒得在意,反正二爷从来都没被人称赞过。 他也不管送礼是讨好还是恶心,礼这种东西, 就是送来送去,送来就收下,反正将来还要送出去。 “多谢多谢。”小厮只道, 又道,“下次再来啊。” 宁昆冷笑:“放心,只要太傅大人一日在位,我家王爷就会把大人奉为上宾。”说罢甩袖上车。 邓弈出门上马,看到一辆车进了太傅府,还有一辆车缓缓驶离。 “是给世子萧珣送的。”侍从低声说。 邓弈笑了笑:“王爷对世子还是很惦记。” “何止惦记,大人你是没去过驿所。”侍从说起这个来了精神,眉飞色舞,“中山王把驿所几乎变成了小中山王府,装饰金碧辉煌,摆设价值连城,中山王世子随时能吃到中山郡土产,甚至连泉水都能送来。” 邓弈看向驿所所在,淡淡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 …… 驿所如今京城人都称呼为世子所。 世子所外兵卫森严,不过当一辆车驶来,看到车上标识,以及驾车人出示腰牌,兵士们让开路,紧闭的大门也立刻大开,车缓缓驶进去。 驿所格局没变,但房屋以及院落都变了样子。 院子里栽着两棵石榴树,郁郁葱葱,花苞隐隐,可以想象再过不久盛开火红灿烂模样。 “不错不错。”宁昆仔细端详,“王爷还担心树活不了,看来挖了一整院子的土还是有效果,今年世子能看到家里的石榴花。” “还能吃到家里的大石榴。”随从在旁凑趣。 哗啦一下,有水泼过来,在地上溅起水花,宁昆和随从下意识躲避,抬起头看到铁英站在台阶上,冷冷望着他们。 “你们来了,要洗漱吗?要喝茶吗?”铁英问,不待他们回答,伸手指了指后边,“请自便。” 随从不敢多说,垂头向后退去。 宁昆也没有对铁英的态度不满,点点头:“我们知道了,铁英你自忙去。”又问,“世子在忙吗?” 铁英冷笑道:“世子不忙,这里有什么可忙的。”说罢也不理会他,拎着铜盆,走开了。 随从这才上前,低声说:“铁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不好,能照看好世子吗?还是多送点人手来吧。” 萧珣入京被关押后,不要朝廷给的侍从,也没让中山王送来随从,原本跟着世子的宁昆也被送回去,身边只有铁英一人。 宁昆看他一眼,道:“这种困居之地人多了,反而呱噪,世子本就是个爱清净得人,至于铁英的脾气,不是一直这样吗?回去之后,你知道怎么说吗?” 随从看着他警告的眼神,领会到他的意思,如果回去说铁英冲他们发脾气,岂不是会让人误会是世子有怨气? 王爷如果知道世子怨气,心里肯定会——难过,担心,自责。 “世子最不希望王爷担心了。”宁昆冷冷说。 随从忙应声是:“王爷完全不用担心,铁英见了我们娴熟招待,一人抵十人,世子也被他照应得很好。” 宁昆点点头含笑道:“我这就去看看世子,走的时候,世子说要学画画,我看看世子进益了没有。” 宁昆一人来到书房——书房也是驿所普通房屋改造,书架琳琅满目,悬挂着名画,这些摆设,包括桌椅都是中山郡运送过来的。 窗户也改成了圆月洞,窗前摆着美人瓶,瓶子里插着一把柳枝,正随风摇曳生姿。 摇曳的柳枝旁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着水蓝广袖长衣,背对而立。 看着这背影,宁昆眼微微一热,俯身施礼:“宁昆见过世子殿下。” 萧珣似乎被惊醒,转过身,展颜一笑,酒窝深深:“宁先生来了。” ….. …... “天越来越热,王爷给世子送来了夏衣,还有世子在家最爱吃的。” 宁昆拿出几张单子,一边啰啰嗦嗦的念。 “还有,世子喜爱游水,王爷想着在驿所挖一个湖,把后边一排房子都拆了,地方也勉强够。” 萧珣伸手接过几张单子,只扫一眼就扔在桌子上。 “宁先生。”他说,“回去之后,一切还顺利吧?” 宁昆点头:“中山郡比以前还好,撕开了脸面,王爷也无所顾忌,今年春天改了屯田,到冬天就能征新丁,还有,明年开春就要铸钱——” 田,丁,钱,独立自主,也就意味着中山王郡不再受控与朝廷。 萧珣面带浅笑,问:“先生您呢?还顺利吧?” 宁昆知道他的意思,带着几分感激点头:“世子把我送回去,王爷对我垂怜,也更加信重,我如今负责郡内的新政。” 萧珣点头道:“我就说过,宁先生大才,跟着父王才能施展。” 宁昆施礼:“多谢世子,我本是王爷送给世子。” 他也本该留在这里,像铁英那样陪伴侍奉世子。 “不用谢。”萧珣说,看着宁昆,“那么,我让你打听的事,你打听到了吧?” 施礼的宁昆身形微微一顿。 那件事,世子还没有忘记啊。 ------------ 第十章 明白 这件事,萧珣怎么可能忘记。 意气风发势如破竹,京城唾手可得,却一眨眼沦为阶下囚。。 “世子。”宁昆声音哑涩,“王爷是为了你啊,你当时被挟持,王爷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萧珣没有接他的话,看着窗外的浓绿,这书房是按照他在中山王府的书房布置的,就连窗外的景色也是一样。 “我从生下来,就秉承了父王的志向,重回京城,拿下皇位。” “父王腿残,又被朝廷监控,我替父王奔波在外,征召蓄养兵马。” “我是父王的腿脚手眼,父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父王所愿。” “怎么就在即将成功的一刻,父王为了我,就放弃了?” “那先前的我,岂不是一场笑话?” 听到这里,宁昆再次道:“世子对王爷来说,是——” “就算我被抓,也并不是这件事就无解了。”萧珣打断他,“这一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父王,那种情况下该怎么做。” 他转过身看着宁昆。 “那种情况下有千万种办法,可以救我,或者干脆就让我死。” “不管是救我还是我死了,都不能阻止父王进京。” “父王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就结束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阻止了父王?” 宁昆抬起头:“世子,你也说了,这只是阻止,并不是断绝,一切还能继续, 王爷相信你和他一样,都能等得。” 萧珣道:“我能等啊。”他笑了笑, “以前父王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当然,我现在也是, 只是如今我困在京城,不与外界相通,我想能清醒地等。” 清醒地,他要什么样的清醒呢?宁昆默然。 “我知道你怕自己说错了话, 伤了我和父王的感情,其实你想多了。”萧珣轻声说, “事情已经发生了, 跟宁先生说什么没有关系, 你说或者不说, 也无关紧要。” 他拿起桌上的礼单摆了摆。 “是我执念了, 非要听个明白, 宁先生不用为难了,不用说了。” 宁昆看着萧珣, 世子一如先前温润如玉,脸上也带着笑, 但到底是不一样了, 被关在驿所, 虽然不是暗无天日的牢房,但又有什么区别呢? 宛如被剪掉翅膀的鸟儿, 眉眼落寞。 他再三追问,可见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自己不说,反而更让他想多—— “还有, 多谢宁先生亲自来一趟。”萧珣又道,“你被父王重用事务繁忙,我听说父王还打算让你教授二弟, 以后这些事,让下人们来就行了,你不用特意来。” 宁昆哪里受的住这两句话,上前一步急道:“世子,宁昆是你的先生,只会是你一人的。” 萧珣笑了笑:“世上哪有什么永远,宁先生别这么在意, 我不在父王身边,你把二弟教好, 让他将来别再犯我这样的失误。” 宁昆心里长叹一声,话都这份上了,他要是再不说, 跟世子就真的恩断义绝了。 “这件事不是世子失误。”他低声说,“我回去之后,打听到了, 当时楚昭也暗藏了兵马来要挟王爷,说除了杀了世子,也要杀了王爷,杀了王府所有人,所以,王爷觉得不能冒险。” 说到这里,他又忙急急解释。 “这件事,根本原因是因为我们疏忽了楚昭暗藏的人手,我们只想到谢氏这些世家如果势大,谁能想到一个卫将军之女,除了龙威军,竟然也养私兵——” 他后边说什么,萧珣已经不在意了,只听到那句楚昭暗藏兵马威胁杀了王爷就释然了。 就是说嘛,父王怎么会仅仅因为他受了威胁就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 原来是父王受了威胁啊。 萧珣笑了。 “原来如此,楚昭真是深藏不露。”他说,长叹一声,“如果早知道楚氏也有私藏人马,我不会让楚岚一家这么轻易接近我,不,一开始我就不会去楚家见楚岚,而是在萧羽进城的时候就除掉了。” 话题转开了?宁昆忙点头:“是,是,就是这样,还是我们小瞧了楚岺——” “是小瞧了楚昭。”萧珣说。 宁昆不由想到了先前,说:“世子对楚昭一直很推崇啊。”又点点头,“楚昭的确厉害,虽然没有了楚岺,她还是把这个皇后坐稳了。” 萧珣看着窗外,关在驿所里,他并非真的与世隔绝,父王在京城也藏着很多人手可用。 他知道那女孩儿回京的时候是多么热闹,知道太傅邓弈对皇后言听计从,知道谢燕芳对皇后极其呵护,呵护到谢氏女眷远离京城,不让皇帝心中有皇后外的其他女性亲眷。 这一切是那女孩子自己挣来的。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萧珣回想,只能想到最初在河边初见,水里是看不清的,救起后,他也懒得多看一眼。 “如果知道她这么厉害。”萧珣笑道,“当时我就把她留在中山王府了。” 那个时候,不止这女孩儿弱小,邓弈也只是个令丞,宁昆叹息说:“何止留下,直接杀了他们,谁又能奈何。” 可惜啊可惜,宁昆要再说什么,萧珣结束了这个话题。 “所以这件事就是我的失误。”他神情遗憾,“我被关在这里真是怨不得别人。” 宁昆忙道:“世子别这么说,王爷心里也很自责,但王爷说了,只要人活着就还有机会。” 萧珣一笑:“让父王放心,我都明白。” 宁昆端详他的面容,世子脸上的确有遗憾,但没有了先前的黯然,所以就算知道王爷当时也被要挟,在世子心中敌人该怨恨的还是楚昭。 本就是这样,王爷也没办法,一切都是因为楚昭。 世子想开了就好。 “我会告诉王爷。”他点点头,又满是关切和难过,“不管世子多么能苦中作乐,也不管送来多少金银珠宝家具摆设,都解不了王爷心里牵挂世子,世子您住在京城这座囚笼,王爷在中山郡亦是心困牢笼,还请世子多多忍耐,熬过这段苦日子。” 萧珣含笑点头:“我知道,我都懂,俗话说的病在儿身痛在娘心,你先去歇息,我给父王写信说点笑话让他开心,你带回去给他看。” 宁昆应声是:“那我先去洗漱。” “去吧,你自己照顾自己吧。”萧珣道,“别指望铁英。” 宁昆笑道:“哪里敢劳烦他。”说罢告退而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萧珣站在桌案前,并没有去提笔写字,而是伸手从桌案上的画瓶中拿出一画轴展开。 这是一张山水画,萧珣端详这幅画,伸手从边缘揭开,这张山水画竟然有两层—— 一层揭开,露出其下一层,这是一张明黄色的圣旨。 萧珣安静地看着圣旨,一遍又一遍,脸上没有笑意,眼底云雾弥散,阴冷森寒。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但你也不能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慢慢说,伸手摸着自己的脸,“我也是有脸有皮有骨头的。” ------------ 第十一章 突然 中山王的两辆车驶入京城,分别进了太傅府和世子驿所,但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 太傅府送礼的车马络绎不绝,官员民众都习惯了,就算是中山王也没什么奇怪,邓弈跟中山王本就关系匪浅,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 中山王犯了那么大的错,不仅没惩罚还加封镇国王称号,这都是太傅的缘故。 镇国王给太傅送礼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至于中山王世子那边,民众们也都不在意,举兵进京的事也已经淡去了。 甚至边郡的战事也被淡忘了。 直到街上兵马疾驰,原本或者安逸闲逛或者忙碌生计的民众们瞬时被惊醒。。 “这是哪里兵马?” “是京营!” “他们往兵部去了——” “不对不对,直接去了皇城,这是急报啊。” “边郡出事了吗?” “我从城外来,听到京营那边传来消息说打起来了!” “难道中山王又打过来了?” 原本还没远去的记忆都翻出来,京城躁动不安,民众们涌向官衙询问,五城兵马司不得不在城中巡查解释安抚。 “没有兵马打过来了。” “不得聚集散布谣言。” “是京营兵事,京营在练兵作训。” 这并没有安抚民众,反而又更多传言。 “不可能,什么练兵练得驿兵跑得如同屁股着火。” “我听货商说见到一群京兵头破血流的,很吓人。” 京城的气氛变得很紧张。 一群官员们的脸色也沉如锅底,脚步匆匆迈进兵部。 “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到的消息还没送过来,打起来的消息先惊了城!” “说是你们招待不周?” 听到这句话,兵部的官员们脸色也很难看。 “大人,我们真是尽心尽力招待。”一个官员解释,“列队相迎十里,营地清扫焕然一新,灶上准备了牛羊酒肉,连给马儿都准备了上好的草料。” 朝官们眉头紧皱:“是不是言语不敬?是不是兵士们不服边军功劳?” 朝官们也都知道京营这些兵将们的性情,天子脚下,南军北军精挑细选,出身不凡,桀骜不驯。 兵部官员们再次否认“哪里敢不敬?对于边军勇士,京兵都是极其佩服。” 在一片嘈杂中有个声音慢一步“…..就算边军和我们比试,我们也礼让三分。” 听到这话,厅内的嘈杂一顿,视线凝聚到这个声音所在。 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武卫,这么多官员看过来,他黑红的脸更红,张口结舌。 “所以。”一个朝官竖眉头喝道,“真是挑衅打起来了!” 那武卫涨红脸喊道:“不是我们挑衅, 是他们先挑衅!” …… …… 安置边军的营地是一处四进的院落,雕梁画栋极其精美。 浓春时节, 绿荫满院, 花香鸟鸣。 对于谢燕来来说,这场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宛如回到了谢家的公子宅院,陌生的是他很久没有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了。 谢燕来仰卧在窗边罗汉床上,翘着脚枕着胳膊,几案上摆着干果蜜饯果盘茶水, 可惜没有美婢服侍将果子剥好喂到嘴里,还需要他伸手自己喂自己。 谢燕来懒得伸手。 忽地一阵嘈杂传来, 有吵闹有怒骂, 还有砸门的声音, 鸟语花香瞬间消失, 纱窗都被震动地哗啦响, 宛如西北春天的狂风席卷而来。 这场面倒是让他很熟悉, 边军的军营里就是这样,嘈杂吵闹。 谢燕来翻个身, 手在身上有节奏的敲打着,似乎在为外边的吵闹奏乐。 声音越来越大, 除了叫骂声, 开始夹杂着身体冲撞。 谢燕来躺在床上, 似乎要被这些声音催眠了,直到外边脚步声响, 有人砰地推开门进来。 “外边又打起来了。”来人是个武将,神情无奈, “你快去看看吧。” 谢燕来面朝里不动,如果不是手指还在腿上敲, 都要以为他真的睡着了。 他懒懒说:“现在有什么好看的,输了我再去看——输了我要他们好看。” 武将觉得听懂了谢燕来的意思,这意思是让大家一定要赢, 但又觉得听不懂,打仗当然是赢了才好看,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啊。 武将急道:“不能打了,这是京城,京营。” “京营也是兵营。”谢燕来说, “当兵就是打来打去,有外敌跟外敌打, 没外地跟自己人打,总是要打。” 武将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将,觉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种痞气,不熟悉的是这种慵懒,谢校尉在边军中也是这般痞气, 但痞气让人热血沸腾,势不可挡,但现的痞气却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什么事都跟他无关。 边军和京兵怎么打起来的他不管,打成什么样他也不管。 “校尉!”武将喊道,“我们是来进京叙职的,不是来打架的!” 外边的喧嚣响亮冲进来“你们在边郡对西凉威风,我们敬佩你们是好汉,你们对我们逞威风算什么好汉!” 武将躲脚:“你看看你看看,都是官兵,都是守护大夏,闹得分你我像什么样子!” 谢燕来坐起来,将桌案上的干果推向武将,语重心长道:“老牛大哥,你放心,分你我也能守护大夏,而且已经打起来了,说什么也没用,不如让大家打个痛快。” 姓牛的武将急道:“你身为领军,你去说一声不要打,怎么可能没用?谢校尉你怎么回事?在边军你不是领军的时候,还常常自己指挥战事,宣称你说了算。” 谢燕来笑了笑:“因为这是京城。” 武将听不太懂,京城怎么了?现在京城没别的主将,更是你说了算啊,风浪什么的压下去就是了。 没等他询问,外边响起了怒声喝斥。 “都住手!”“再打统统给我关起来,军法处置!” 宛如平地炸雷,一声接一声,外边的喧嚣都被炸散了,但雷声却没有停下。 “你们这些人是边军?” “你们在边军是打西凉人的?还是打自己人的?” “你们是来叙与西凉之战的勇武?还是耍威风来了?” “或者说,你们是来撒不平之气了?” 先前的话也就罢了,谢燕来只听着,还捏着干果嘎嘣嘎嘣吃,待听到最后这一句,将干果往盘子里一扔,站起来。 “这京城的味也太冲了。”他说,大步走出去。 武将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味啊?让这个不动如山的小子动了? ------------ 第十二章 口角 院落外宛如校场点兵,密密麻麻站满了兵士。 谢燕来摇摇晃晃迈过门槛,扫了一眼,靠近门围着官衙的是自己带来的边军五十人,其余的都是京兵,一二百人吧。 双方都没穿铠甲,也没有拿着兵器,但剑拔弩张的气氛不亚于阵前,尤其是双方站在前排的兵士,兵袍凌乱,有不少人鼻青脸肿,显然进行了动作不小的“推搡”。 有几个官员站在中间,将两方人马隔开。 谢燕来在门前站定的时候,为首的官员还在怒斥。 “天子脚下,你们一群官兵打群架,成何体统!” “这就是边军教出来的规矩?还是你们打习惯了,所以自认为走哪里就可以打哪里?” 谢燕来哎哎两声:“这位大人,差不多行了啊。” 那官员被打断,沉着脸转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小将,他还没开口,小将挑着眉打量他:“你什么人啊?” “某兵部主事祝昀。。”官员沉声道。 谢燕来哦了声:“一个主事啊。” 主事怎么了?主事不配跟他说话吗?祝主事咬牙忍住眉毛乱飞,问:“你是哪位?” 谢燕来抬手一礼:“落城校尉,谢燕来。” 一个校尉而已!看看说话的姿态,还以为是个将军呢,祝主事冷笑,要说什么,旁边有一个仆从冲出来。 “九公子。”他急道,“三公子让人来接你,你要不要回家去?” 九公子这名字倒罢了,三公子闯进耳内,祝主事一凛,再加上那个姓氏,他立刻知道这小将是什么人了。 朝廷发了诏令让边军进京,并没有指定让谁来,谁来是边军自己的决定,也是到了京城递交令贴才报上身份。 原来来的是谢家子。 嗯,来的必须是谢家子啊,不奇怪。 祝主事看着这小将, 觉得什么事都明白了,而与此同时有两个官吏呵斥着“让开”从人群外进来。 在他们身后有五个兵士低着头被押过来。 “祝大人, 都问清楚了。”一个官吏没好气说, “你猜起因是什么?” “是因为吃喝!”另一个官吏说,“这几个伙夫兵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 结果挑动的两边打起来。” 他说完齐声呵斥那五个兵士。 “跪下!” “是不是你们说有本事比一比,谁赢了谁配吃饭?这才让双方打起来的?” 五个兵士噗通跪下来。 祝主事看着这五人,倒没有发火,问:“是不是这样啊?” 跪在地上的兵士, 有人忐忑不安,有人面色发白, 也有人面色涨红神情委屈。 “是。”他们犹豫一刻, 还是承认。 “既然如此, 那就军法处置。”祝主事说, 看了眼站在门前的小将, “给谢都尉和边军赔礼道歉。” 军法处置? 那五人顿时面如死灰。 “大人。”面色涨红的兵士再也忍不住喊道, “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他们太挑剔了, 三次五次将我们做好的饭菜打翻,说不合口, 说我们不敬, 拿猪食打发他们, 我们哪里不敬,我们大家都吃这种饭, 我们吃的,他们怎么吃不得, 我们就是不服气——” 他的话音落,围在外边的京兵中也响起了喊声。 “大人, 不要怪他们,我们就是看不下去了!” “凭什么啊挑三拣四的。” “我们吃猪食的,倒是要看看他们吃人食的比我们厉害多少!” “他们有什么可狂的, 他们守边郡,我们也没闲着,我们也守京城呢!” 伴着喊声原本安静下来的京兵们再次喧闹,纷纷向前涌来,而边军丝毫不示弱。 “胡说八道,谁挑剔了!” “是你们摔锅摔碗看我们不顺眼!” “来啊,试试啊。” “谁怕谁!” 场面再次如开了锅的水。 站在中间的官员们也再次脸色沉如锅底。 “都住口!”他们喝令。 虽然兵士人数多, 但面对文官,兵士们并不敢太冒犯, 安静下来,不过气氛依旧紧张。 “主事大人,您看——”官吏们稍微松口气, 请示祝主事,“看来事情就是这样,因为吃喝口角闹起来了, 那就按照军法处置吧。” 祝主事神情淡淡:“我听到了,该处罚自然是要处罚,但太傅问话很严苛,我不能有疏漏还要再问一问。”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该处罚的处罚,让这些边军赶紧进京城面圣,事情就结束了,官吏们心想,不过祝主事既然已经搬出太傅的名义了,他们也不敢反对。 祝主事看向那五个跪地的伙夫兵,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饭菜?让人说是猪食啊?” 一个伙夫兵抬起头道:“大人,就是兵营里常吃的肉和菜。”忍着委屈,“我知道,我们厨艺不佳,比不得那些酒楼的大厨。” 祝主事皱眉说:“什么话,边军的伙夫也不是酒楼的大厨。” “但人家世家公子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另一个伙夫兵喊道,抬起头看向一人。 在场的视线瞬时都跟着他看去。 祝主事慢慢悠悠不急不慌,缓缓转头,看着站在门前,对眼前的纷争喧闹浑不在意,百无聊赖看自己手指的小将。 “谢校尉虽然是世家公子。”他问,“但在边军杀敌艰苦,也不能吃山珍海味吧?” 谢燕来抬眼皮看他一眼,还没说话,站在身边的侍从噗通跪下来。 “大人,这跟公子无关,是我的错。”他说,“正因为我们公子在边军杀敌艰苦,如今回到京城了,我才想要他吃的好一点,合口味一些,所以跟厨房起了争执。” 他说着抬手打了自己两巴掌。 “我们公子完全不知情,请大人责罚我。” 祝主事笑了笑,看也不看那侍从,依旧看着谢燕来,问:“谢校尉,原来是这样吗?” 谢燕来原本抬起的眼皮又放下了,不看自己的侍从,也不看祝主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懒懒说:“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咯。” 祝主事冷笑:“谢公子的事我怎么敢随便说。” 也不称呼谢校尉了,一声谢公子,谁知道他指的是眼前的谢公子,还是那位在朝中的谢公子。 旁边的官吏们心知肚明,祝主事身为太傅的人,对谢公子是没好话的。 “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有官员低声,“回去跟太傅说一声,也好提个醒。” 事到如今,在这里也的确没什么可再做些什么了,不过是些口角废话,祝主事看了谢燕来一眼,小子,咱们到朝堂上再说。 “好。”他收回视线,“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把这几人带走——” 他的话没说完,懒得说话的谢燕来在后开口了。 “慢着。”他打断祝主事,“这件事可不能到此为止。” 不能? 祝主事和官吏们看向谢燕来。 那小将站直了身子,痞懒之气消散,手在身前握了握,冷冷说:“这件事还没完。” ------------ 第十三章 一人 这事到这里结束就可以了。 不管是兵部的官员,还是京兵的主将,甚至连站在谢燕来身边的边军武将都面色惊愕。 “干吗呢?这就可以完了!”他伸手拉扯谢燕来,忍不住低声抱怨,“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了又说。” 先前这些兵部老爷们没来的时候,不说话,那时候说话了早就制止打架了。 现在兵部老爷们出面了结此事,你怎么反而说不行? 谢燕来甩开他的胳膊:“这怎么能完?还没打完,还没分出胜负呢。” 什么!武将瞪眼,还要打! “小爷!”他喊道。 惊讶地忘记了官称,喊出了私下叫的浑名。。 祝主事听到了,呵了声:“谢校尉厉害啊,在家中是小爷,在边军中也是小爷。” 武将脸色涨红,按职位他不比谢燕来低,且资历比谢燕来还高,谢燕来是此次进京负责的主将,但称呼小爷实在不合适,反而显得谢燕来在军中飞扬跋扈。 “祝大人,您误会了。”他急急解释,“不是说谢校尉在军中是爷,这只是,我们的戏称,我们军中都是粗汉,没那么多讲究,谢校尉他为人很——” 祝主事笑了:“军将你这就自谦了,我看你很讲究呢,要不然怎么不喊我一声小爷?” 武将张口结舌,跟文官斗嘴,他哪里是对手。 谢燕来一把推开他。 “去去,小爷在军中就是小爷,怎么了?”他挑眉说道,“小爷厉害,人人敬为爷,我们军中就这样,厉害的人就是大爷,不像有些人被称呼一声大人, 只不过是因为头上顶个官帽。” 祝主事神情恼怒:“你说谁呢?” 武将忙伸手拦住谢燕来,制止他再说话, 这小爷说话能有多气人, 他们早就领教过了。 其他的官吏也忙拦住祝主事,谢氏子弟嘛, 嚣张有什么奇怪的,谢燕芳在朝中倒是说话好听,但也没人把他当善人。 官员们拦住了祝主事,但武将拦不住谢燕来。 谢燕来甩开他, 在台阶上迈步下来。 “我就是要告诉你们。”他说,没有再盯着祝主事, 看向围着的京兵们, “小爷我狂, 是因为我厉害, 我带的兵也厉害, 厉害的我们就是有资格挑三拣四, 就是要狂!” 这话让原本安静下来的京兵们瞬时喧闹,几个官吏这次再大声呵斥也不能平息下来。 “谢燕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一个官员怒喝。 侍从跪地拦住谢燕来:“九公子, 不能再闹了!” 外边又有几人挤进来,这是几个年轻公子, 对着谢燕来喊“九弟”“九哥”, 还有一个胖公子喊着“九叔”扑过来。 “你别闹了。”胖公子伸手要抓住谢燕来, 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愤怒涨红了脸,喊得声音都变调了, “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他刚挨到谢燕来的胳膊,就被谢燕来反手按住, 抬脚一踹跪在地上,余下的话变成了嚎叫。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谢燕来脚踩在他身上。 其他公子们瞬时后退避开, 神情愤怒又畏惧。 “谢燕来——”谢宵被踩在地上,咬牙低声说,“这是在外边——” 在家里关起门来, 一家兄弟怎么打都行,出去了还是和睦一家人。 这是在外边,众目睽睽之下。 “你不要脸面了?” 谢燕来弯腰俯身,伸手按在他的脸上,低声问:“你知道你为什么活着吗?” 什么鬼话?谢宵胖脸小眼被谢燕来的手一按几乎成了一条缝,近在咫尺的年轻人的脸变得模糊,只有那一双眼透出冷漠, 可怜。 可怜? 谁可怜谁? “谢燕来你——”谢宵喊。 谢燕来打断他:“我告诉你,就是为了让我打你, 你才活着的。”说完这句话,扬手就是一耳光。 谢宵一声惨叫。 四周的人也吓了一跳,不止谢家的公子们害怕, 官吏武将们也瞪大眼,这谢燕来还真是家里家外都飞扬跋扈啊。 竟然这样打自己家人! 谢燕来一脚踹开谢宵,将袖子挽起来, 顺手从武将腰里拔出长刀。 武将吓得回过神:“小——谢!你要干什么!” 谢燕来没有理会他,长刀在手中挽转,刀光闪闪,谢家的公子们不由再次后退,官员们也避开。 “谢燕来!”祝主事喝道,“这是军营,你要做什么。” “军营里当然要做兵士们做的事。”谢燕来说,“来吧,我谢燕来跟你们打——” 谢燕来将长刀一转,对准面前密密麻麻京兵。 “让你们这些少爷兵们看看咱就是天下无敌,就是这么厉害,就是这么狂!” 京兵们先是一怔,旋即愤怒,什么少爷兵,谁才是少爷兵! 这姓谢的才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打就打!” “兄弟们,让他知道知道,咱们不是在京城吃闲饭的!” 如果说先前这里像是开了锅的沸水,那现在则变成了泥潭,祝主事等官员们瞬时被淹没,且无力挣扎。 兵马再一次在京城疾驰,让京城也变得乱纷纷。 “京城外真打起来了——” ...... ...... 深深皇城里安静肃穆。 禁卫静立,太监宫女们端庄无声而行,哒哒的脚步声在这里格外显眼,引得视线看过来,但待看到疾步而行的人,大家又立刻目不斜视。 “小曼!” 阿乐站在殿外张望,看到快步走来的女孩儿,忙招手。 “你快点啊,怎么这么慢,快点跑。” 小曼立刻放慢了脚步,阿乐干脆自己跑过来相迎,嘻嘻笑:“姐姐,是我说错话了,应该是我跑快点来接你。” 小曼哼了声,说:“就是他,在京营跟人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阿乐嗖地向殿内跑去,眨眼把小曼扔在身后。 小曼好气又好笑,待她走进殿内,阿乐已经将话转述结束。 “小姐。”她又无奈叹气,“这个阿九啊,这么久没见,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 楚昭并不知道来的人是谢燕来。 钟长荣没有写信来,现在得知是谢燕来来,楚昭知道钟叔为什么不写信来提前告诉她一声。 没这个必要啊,信兵不一定比谢燕来跑的快。 果然,谢燕来不止跑得快,闹事也快,人还没进京呢,就让京城热闹了。 “说是因为吃喝挑剔,跟京兵的厨子言语冲突,一来二去就打起来了。”小曼将小兔他们探听来的消息讲来。 阿乐撇嘴,一点都不奇怪:“他就是很挑剔,我就知道早晚要挨打,我都好多次想打他。”说罢还问楚昭,“小姐,你是不是也想打他?” 楚昭哈哈笑:“是,都是因为打不过,没办法。” “这次应该能打过了。”小曼说道。 阿乐和楚昭都看向她。 阿乐皱了皱眉头:“不会吧。” 虽然吧,很想这小子被教训一下,但真听到要被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不高兴? “那小子可滑头了。”阿乐强调,“可不是谁都能打过他的。” “他再滑头,众目睽睽之下,军中比武能耍什么花招?”小曼说,将小兔带来的消息再次转告,“而且他还是一人打数十人。” 一人跟数十人打? 楚昭坐直了身子,这是打吗?这是群殴吧? ...... ...... “撞他——” 人群中爆发喊声。 场中宛如一座山一般的兵士向谢燕来冲去,殿柱一般的腿脚在地上咚咚咚,站在四周的兵士,甚至远处围观的民众都觉得自己在颤动。 所有的视线跟着壮兵士凝聚在场中另一个身影上。 年轻人身高瘦长,衣袖束扎,跟壮兵士一比,宛如河边的瘦柳,但下一刻瘦柳也冲过来。 他也要撞他? 那岂不是鸡蛋磕石头? 想到鸡蛋碰石头的场面,四周乌泱泱京兵们发出呼喝,只有几十人的边军怒吼被吞没。 比试的场地并没有多大,一眨眼两人就撞在一起,沉重的闷响也随之而起,不过鸡蛋没有磕碎,谢燕来似乎被撞的飞起来,但又如同柳枝一般摇摆,人从前方一转,到了壮兵士的身侧,双手狠狠一击兵士肋下。 兵士只是壮,并不是真的山石,软肋被击中,发出一声闷哼,伸手狠狠击打谢燕来一拳。 重击让谢燕来身形一弯,发出一声闷哼,但人还是没有被击飞或者倒地,反而借着这一击,转到了壮兵士身后,飞起一脚。 壮兵士踉跄,他想站稳身形回身,但谢燕来不给他机会,飞脚连环如影,从后背到腿脚,当脚踝被击中那一刻,壮兵士再也稳不住身形,噗通向前扑倒。 山倒地摇。 四周也响起哄然声,相比于先前挑衅的鼓噪,这次是懊恼的叹气,懊恼没有气势,瞬时被边军们的叫好声淹没。 “好!” “小爷厉害!” 伴着喧嚣,谢燕来站直身子,看着倒在地上的壮兵士,挑眉一笑,再环视四周,尤其是三面围绕的京兵们。 “下一个!”他懒懒说,“再来。” 边军们人少,只占据了一面位置,听到谢燕来喊再来,激动喧嚣微微一顿。 “牛爷,小爷这第几个了?”一个兵士低声问。 牛武将脸膛涨红,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什么,道:“第十个,下一个第十一。” 另一个兵士急道:“不能再打了!小爷就是再厉害,也不能这样车轮战啊。” 还用你们说!牛武将心里说,年轻人背对他们,看不清面容,身形也站得梆直,但在起身的时候伸手按住了腰,以及垂下手攥紧抵抗疼痛的小动作,没有逃过牛武将的视线。 “牛爷,我们知道小爷是要震慑这些家伙们,但是,他不可能一直赢啊。”一个兵士低声说,“一旦被打败了,还是要被嘲笑,不如见好就收——” 牛武将看着站在场中的年轻人,挺直又慵懒,随着他话,围观的京兵中又有一人站出来。 “我来跟你比——” 当这兵士冲出来时,谢燕来一句话不多说,抬脚就迎上去,围观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就打在一起,卷起尘土飞扬。 四周的气氛顿时再次喧嚣。 说话声也被淹没,几人看到牛武将嘴动了动。 “老牛你说什么?”几个人大声喊,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牛武将也只能听到自己喊:“已经打了十一个了,就算输了败了,谁会去嘲笑他!” 他叉腰看着场中一拳一脚对战的两人。 “谁敢嘲笑他!” ------------ 第十四章 看看 官员们站在校场的高台上,看着眼前的喧嚣。 谢燕来那一句话把京兵都鼓动起来,他们不能再阻止——否则京兵的怨气岂不是都冲他们来了。 “谢家的子弟都一样。”祝主事淡淡说,“难缠。” 谢三公子君子翩翩,难缠,这位谢九公子痞性难缠。 “大人,越来越多的民众闻讯来了。”有人看向更远处,京营所在也不是荒山僻野,这里的动静难免惊动四周,更何况先前就已经惊动引人注意了。。 “大人,要拉起戒备阻拦吗?”有人请示。 祝主事冷笑:“拦什么?打成这样,再拦着民众,你信不信谣言会说京兵造反了?现在国朝还不安稳呢,中山王都自立为王,如果不是顾忌萧珣为质,他还要打来京城。” 现在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中山王奸细,必然要趁机煽风点火。 “让大家来都看!”祝主事伸手指了指,“姓谢的跟京兵打起来了。” 看看姓谢做的都是什么事! 同样是当外戚,谢氏跟先前的杨氏赵氏有什么区别。 你谢三装什么清高文雅,凭什么你有权有势还有好声名。 身边的官吏们明白他的意思,都点头应声是。 “大人,已经让人去跟太傅回禀了。”一个官员低声说,“同时请禁卫军前来。” 最好拿了太傅的手谕直接将这谢燕来抓起来。 他的话音未落,旁边的官员哈的一声。 “倒了!”他喊。 四周的官吏们吓了一跳,什么倒了?谢氏吗? “谢燕来。”那官员笑道,指着校场中,“被打的倒下了!” 官员们忙看去,果然见原先飞扬跋扈的小将脚步踉跄跌跪在地上,发髻散乱,头发垂下,看起来狼狈不堪。 伴着他跪地, 原本喧闹的四周反而安静了一下。 “小爷!”边军这边的兵士们惊呼, 似乎还要冲过来,但被站在最前方维持秩序的官将们拦住。 “好!”京兵这边响起了叫好声, 但声音并不大也不多,似乎只有两三人,而他们喊了好,四周同袍的视线都看向他们—— 有些怪怪的, 叫好的几个兵士莫名其妙地心虚, 停下叫好。 谢燕来并不在意四周,也没有挣扎站起来,而是干脆跌坐,手擦了擦嘴角流下的血, 抬头看面前的兵士。 “行啊, 看起来瘦弱,小子你功夫挺扎实啊。”他挑眉说,“算你厉害。” 那兵士涨红脸喘着气,但没有激动欢呼, 听着这话, 咬了咬牙:“我不厉害,这次不算,等下次,你单独只跟我打。” 谢燕来嗤笑一声:“你谁啊你, 配让小爷我跟你打?错过了这次, 你们哪有机会跟我打啊,你们这种人, 小爷走在街上都懒得看一眼。” 这话让原本安静凝滞的四周一阵骚动, 响起了骂声。 站在人群中张谷无奈摇头,阿九这张嘴啊,真是欠揍。 虽然不少人骂, 但这一次当谢燕来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再叫嚣下一个的时候, 没有人站出来了。 “怎么?这就认输了?”谢燕来将凌乱的头发伸手重新束扎, 露出了面容, 脸上的青肿已经起来了,再加上没擦干净的血迹, 看上去很骇人。 京兵那边有将官站出来,道:“谢校尉, 我们不是认输, 是不能欺负人, 你是单打独斗,我们不能继续跟你比。” 他抱拳一礼。 “算你厉害。” 这话他身后的京兵们没有人反驳,显然是认同了将官的说法。 但谢燕来却不认同,呵了声:“什么叫算我厉害?本就是我厉害,怎么,不服气,别急啊, 还没完呢。” 还没完啊,这次不待牛将官说话, 其他的边军纷纷喊:“小爷,我来。” 身后兵士齐涌,站在前方的将官们几乎挡不住, 还是谢燕来展开手一挥。 “急什么!”他喝道,“站好了。” 涌动的兵士们停下来。 谢燕来再看三面的京兵,说:“单打独斗你们不服气, 接下来,咱们两军对阵比一比。” 他将凌乱的衣袖衣袍再次束扎。 “放心,我们远来的客人,怎么也得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什么话!原本安静的京兵再次沸腾。 边军们已经齐声吼叫“比啊,比啊!” 京兵们自然不甘示弱“来啊!来啊!” 围观的民众在校场外已经密密麻麻,很多人听不清看不清里面的详情,但听到消息传来说还要接着打,很多人一起打,打得更热闹,顿时也沸腾“打啊,打啊。” 站在高台上的祝主事一甩袖子冷笑:“好啊,好啊!” ...... ...... 京城的大街上变得更加嘈杂,兵马疾驰,还有一群官员在其中,身后还带着禁卫军。 官员们官袍位重,脸色也沉重,看上去很吓人,但民众们不再惊惶。 消息已经传开了,是京营里打起来了。 这消息有的是京城外来的人带来的,他们路过那里亲眼所见,也有城里有钱的人家派随从去打探得知的。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在谈论。 当确定是打架不是打仗后,甚至还有闲人骑马坐车向京城外看热闹了,也有很多人开始不满。 “真是不像话,怎么能在京营里打架?这些边军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边军啊,是来展示战绩的呗。” “打自己人算什么战绩。” “你们没听说吗?来的边郡主将是谢燕来,谢家九公子,谢三公子的亲弟弟。” 这话让茶肆里变得更热闹。 “国舅啊,那就不奇怪了,耀武扬威——” “国舅跟国舅也不一样,谢三公子可从来不这样,他弟弟的事少拉扯他头上。” “的确不一样,这个谢燕来你们忘记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谢燕来啊,好像的确有点忘记了。 谢氏有个谢燕芳,其他人都黯然失色,不过到底是谢家子弟,还是有不少人记得—— “他以前在京营在禁军总是打架,我侄子在军中说过,这小子可招人恨了,但又没人敢惹。” “三年前的事你们忘记了吗?谢家当街训子,鞭打的那个,就是谢燕来。”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把一村子的人都害死了!” “对对,这种人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他姓谢,是国舅啊。” “谢三公子真是倒霉,有这样一个弟弟。” “家门不幸啊。” “——皇城里太监也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茶楼酒肆,街头巷尾的人们停下议论跑出来看,果然见三个内侍在禁卫的护送下从皇城的方向来,疾驰向城外去。 “皇帝也知道消息了,这是让人去接舅舅吗?” “看,那个太监穿着红袍,可是一等大太监,皇帝跟前伺候的。” “散了吧,没什么热闹看了,皇帝肯定护着自己舅舅,也就这——几个舅舅了。” ...... ...... “姐姐。”萧羽站在殿内唤。 站在殿外的楚昭回过身,对他招手。 萧羽高兴地走过来,牵住楚昭的手。 “姐姐借齐公公一用。”楚昭说,“替我做点事。” “我的就是姐姐的,不用说借。”萧羽说,又好奇问,“是舅舅回来了吗?适才休息时,听先生们低声议论。” 但先生们不敢在他面前多说话,所以也没听太清楚。 楚昭一笑:“你还记得那个舅舅吗?” 算下来谢燕来和萧羽有两年多没见了。 萧羽也笑了:“姐姐,两年前我是六岁,不是不记事的奶娃娃。” 他不知道其他孩子的六岁是什么样,但他自己是从此后什么事都过目不忘。 更何况这还是个不喜欢他,似乎没兴趣当他舅舅的,很特别的舅舅。 ...... ...... 齐公公来到京营,远远就听到喧闹声,围观的民众拖家带口乌泱泱,还有不少商贩提篮叫卖,茶水点心具备,比过年的时候还热闹。 他好气又好笑,这叫什么事啊。 不过这样也好,有时候荒唐反而能安抚民众,避免谣言混乱。 此时看热闹,总好过人心惶惶。 官员们都在高台上,看到齐公公到来,有的忙施礼问好,有的只是淡淡点头,更有的沉下脸来。 “齐公公怎么来了?”祝主事还不客气地问,指了指一旁的官员和兵卫,“太傅已经知道了,有了定夺。” 国事有太傅,没亲政的皇帝还没资格说话。 不待齐公公说话,祝主事又指了指高台下说:“家里谢七爷也亲自来了。” 齐公公看过去,见高台下站着不少人,不穿官服也不是兵卫,除了先前的谢家公子们,还有谢七爷。 谢七爷已经看到齐公公了,抬手施礼。 齐公公忙还礼。 他知道祝主事的意思,长辈也有了,作为晚辈的皇帝也不用过问。 齐公公也不奇怪祝主事的态度,虽然是个小主事,但背后靠着太傅。 朝堂就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地方,九五之尊的天子也是要跟臣子斗智斗勇,而臣子对皇帝也是看人下菜碟。 主弱臣强啊。 齐公公不介意,也不生气,含笑道:“是皇后娘娘让咱家来看看,毕竟是边军的事。” 祝主事一顿,这个,的确是没话指责,皇后娘娘亲自领边军作战,边军的事她的确可以过问。 “看看吧。”他岔开话题,指着前方,“如此荒唐的边军,娘娘也没见过吧。” 齐公公向前看去,见场中官兵混战,分不清你我扭打在一起,他们衣服都撕坏了,几乎赤裸上身。 “这,这打群架啊。”齐公公笑道。 话音未落,就听得鼓声乱响,一个兵士被几人举起来,手里握着一支令旗—— 原来是双方对阵抢令旗。 “我们拿到了!” “我们赢了!” “我们又赢了!” 伴着欢呼声,输者也开始咒骂,骂对方也骂自己人,而被骂的对方也毫不客气骂回来,校场中暴风席卷,吵闹咒骂肆无忌惮不堪入耳。 不过尽管吵骂厉害,扭打在一起兵士,随着令旗挥动都分开了,各自重新列队。 谢燕来摇摇晃晃站在队前,他比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上身衣服早不见了,滚了一身土,看着对面的武将笑了笑:“真是没办法,你看,你们又输了。” 那武将上身还剩一件短坎,此时转头啐了口,吐出一口血水。 “什么怎么样?”他说,“你们也输过。” “三比二。”谢燕来对他伸出手指,“变阵战,你们输了,攻城战,你们又输了,只有一场伏击战你们赢了,那是因为你们熟悉地盘——” “少胡说八道。”那武将嗤声打断他,“明明是你们反应慢!” 伴着两人的对话,他们身后的兵士也纷纷叫嚣“怎么样?”“就是比你们厉害。”“输了还吹什么!” 不过,并没有涌上来打在一起——军中比试嘛,要讲规矩,主将还没发令呢。 “不服啊。”谢燕来挑眉,“那就再来比啊,这次你们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那武将却没有像先前那样立刻接受,犹豫一下,道:“这次就算了。”他看向高台那边,“惊动的人太多了,再打下去,谁也没好果子吃。” 高台上站着红袍紫袍青袍,校场外更是人声喧沸,抬眼望到处都是人头。 谢燕来嗤笑一声:“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打架吗?”又道,“而且,是官将鼓动打架。”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不待那武将说话,便大步向高台走去。 “大人们。”谢燕来走到高台下,高声道,“现在,打完了。” 高台上的官员们漠然看着他。 祝主事冷冷说:“那就带走吧。” 站在四周的禁卫立刻出列,谢燕来并没有说话,身后却传来嘈杂。 “不用带走吧。” “我们就是军中比试而已。” “那,是不是要把我们都带走啊。” 谢燕来转头没好气呵斥:“管你们什么事,是我单人打完了,不过瘾又让你们一起打——” 他的话没说完,原来身后不止是边军,京兵们也都跟过来了。 为首的武将看着他,冷笑说:“你说打,我们不应,你能打起来吗?怎么叫不管我们的事?” ------------ 第十五章 开口 这武将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都清楚。 高台上的官员们漠然的神情微动,没料到这些京兵竟然会出来阻止。 真是莫名其妙。 “林昆!”祝主事喊这武将的名字,虽然也只是一个校尉,不过都是在京城,林昆也是个世家子,互相都认识,“你们的事,京营会处罚。” 林昆不怕他,还笑嘻嘻说:“我们有什么事啊,不就是因为口角推搡了几下,这很常见嘛,上个月南军和北军几人也推搡了几下,还闹到了侍郎大人那里,侍郎大人说不算事嘛。” 搬出侍郎大人了,这些京营里的兵将,在京城混都很滑头,祝主事看着他:“口角?推搡了几下?先前不是这么说的吧?” 林昆瞪眼装傻:“就是口角啊,因为吃的好吃不好吃争论啊。”他转头看兵士们,“是不是这样啊?” 兵士中有几个人站出来,衣衫凌乱,鼻青脸肿,正是先前那五个伙夫兵,双方比试时,作为始作俑者自然要参加。。 此时被询问,五个人都抢着开口:“是。”“就是这样。”“其实我们做饭的确不好吃。”“人家说了,我们不想听,还骂了他们。” 这可跟先前说的不一样了。 祝主事更是看着这些人,冷笑说:“你们这是被人打一顿, 怕了?” 林昆道:“大人您这是灭自己威风了, 都是大夏的兵马,我们怎么可能被打怕, 我们怕过谁?中山王的兵打过来,我们不也迎战了吗?”不待祝主事再说话,接着道,“我们久仰边军威名, 既然见了, 总要比一比,大家都是兄弟,切磋一下算什么大事。” 说着又施礼。 “惊动了朝中大人们,是我们的错。” “所以要罚, 就一起罚, 也好公正公平。” 四周的京兵们也都纷纷跟着请求“一起罚” 在嘈杂中,谢燕来转头打量林昆,道:“没看出来,你们还真是有胆子。” “谢燕来。”林昆道, “就凭你这话, 我们能再跟你打一次。” 谢燕来嗤声:“来啊。” 这边突然安静,又突然喧闹,远处围观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近处的张谷和兵士们能看到, 也能听个大概。 “林军侯竟然这么好说话。”一个兵士低声说, 又松口气,“上次我去他那里送驿信, 看到他发脾气把桌子都砸了, 砸完了还追着人打,吓死人。” 张谷失笑:“他哪里好说话,只不过是阿九这个人, 格外能讨人喜欢。” 另一个兵士点点头:“要说讨人喜欢吧,这阿九还真算不上, 他说话能把人气死, 但是吧, 他其实并不欺负人,很讲公平, 你打我我就打你,我打你你也可以打我, 打过打不过, 那就看各自的本事。” 张谷摇摇头:“其实这次他不是为了他自己, 如果只是他自己,他才不会跟这些人撕扯。” 阿九其实很懒。 “也是。”先前的兵士点头,“都说了是因为吃喝闹起来,就算被兵部的官员们带走,难道还能真用吃喝定罪他?最多训诫两句就罢了。” “那他打这一场干吗?”另一个兵士还不太明白,“耀武扬威?”又有些紧张,“还有现在他这样闹, 就是真的可以定罪鼓动军士斗殴了。” 张谷看着前方聚集在一起的兵士们,都灰头土脸, 也不像先前泾渭分明,你是你我是我,现在混站在一起, 还互相说话。 “他,是为了边军。”张谷说,“他不在意自己, 但不想让边军被京兵忌恨,更不想边军声名受损。” 所以怎么解决?那就狠狠打,让大家打出气,打服,以打开始,以打结束,这件事也才算结束。 ..... ..... “大人不能把他们都带走。”有官员对祝主事低声说,“把京营也卷进去,事情闹太大。” 祝主事要说什么,外边围观的民众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发出了喧闹。 “打不打啊?” “都下注了,快打啊!” 祝主事的脸黑了黑,这都什么事! “民众都当热闹看。”另一个官员低声说,“把这么多兵士都带走,会谣言四起的。” 祝主事看着高台下的谢燕来,这小子已经跟林昆勾肩搭背说话,似乎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完全不把高台上的官员们放在眼里了。 “但不能就此了事!”他冷声说,“他作为边军军使,再怎么说,也难辞其咎,必须带走!” 这倒也是,官员们不说话了。 但又有人说话了。 “祝大人,既然只是军中切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祝主事脸色一沉,谁?竟然敢这样命令他! 他先看向一旁站着的红袍太监,那老太监慈眉善目,眼神示意自己没说话,还好心向高台下指了指。 谢七爷已经走上来。 “祝大人,虽然引起误会,但军中切磋还算不上触犯军法。”他接着说,“所以论罪处罚就罢了。” 祝主事看着谢七爷道:“七爷这是要干涉朝事了?这件事是太傅——” 谢七爷可没有谢燕芳那么温和,直接打断:“少来扯这些,双方都说了是比试,连斗殴都算不上,干涉什么朝事,最多算是顽劣,大人放心,我们也不是要纵容他,孩子顽劣,带回去,我们会好好教训,你就这样跟太傅说,如果太傅不同意,让他去跟燕芳说,让禁卫上门抓人就是了。” 太傅虽然抄了很多家,但谢氏的家门还是不能轻易动。 太傅可以跟谢燕芳争论,祝主事不敢真跟谢七爷争论,不管怎么说谢七爷是皇帝的长辈。 “我会跟太傅转达的。”他冷声说。 谢七爷再转身看高台下,怒声喝道:“谢燕来。” 正和林昆说笑热闹的谢燕来抬眼看过来。 林昆也看着这男人,低声道:“这是你叔父啊,上次我叔父宴请过他。” 谢燕来哦了声,这一声算是答了两人。 “你顽劣不堪,在军中肆意妄为,虽然军中不计较,但家里不能不管不问。”谢七爷喝道,再唤人,“把他给我捆回去,跪祠堂。” 谢燕来哈的一声:“七叔,祠堂不是在东阳吗?” 谢七爷冷冷说:“心中有祠堂,处处都能跪,当然,也可以回东阳去跪祠堂,你这个提议真不错。” 回东阳,从此后他就休想再出来,就像一只鹰被折断了翅膀,谢燕来不说话了,看着谢七爷。 谢家的家丁们已经走到谢燕来身前,恭敬地说:“九公子,请吧。” 谢宵躲在家丁身后,捂着脸狠狠说:“不走,就绑着他,咱们谢家的好名声都被他丢尽了!不教训他,成何体统!” 高台上的官员们看到谢七爷绑人论家规,只冷笑,好名声才都被他们家占了呢,还丝毫没有损失。 林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是人家的家事,他没道理再说跟着一起去。 不过好歹是不用定罪,回家去,就回家去吧。 他看着谢燕来木然的脸,低声说:“我明白,家里总是很烦的。” 不过也没办法啊,那是家啊,怎么也逃不开,伸手一拍谢燕来的肩头。 “你回去好好认错,装几天孙子,再出来找哥哥玩。” 谢燕来借着他一拍向前走了几步,被几个家丁围住。 边军的牛武将脱口喊了声不行,挤开家丁抓住谢燕来:“你不能回家去,你要去觐见呢,你是军使。” 谢七爷看了眼这武将,这么多官员都不阻止,他倒是敢说不行。 “放心。”谢七爷似笑非笑,跟这个莽夫调侃两句,“不会误了差事,就算误了差事,他哥哥在朝里,替他说一声就好。” 牛武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阻拦,作为军使觐见也是谢家的荣光,谢家难道会耽搁?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看着眼前这谢家的人,年长的年轻的,怎么都觉得一张口似乎就要把谢燕来吞下去,再也吐不出来。 “要不还是觐见结束了再回家吧。”他再次说。 谢七爷的脸沉下来,不待他说话,谢燕来抬手搭在牛武将肩头。 “老牛你怎么这多话了?”他说道,“舍不得我啊?一路上你不是看我不顺眼吗?走之前我还听到你钟长荣诉苦,不想跟我作伴?现在进了京城,害怕了?要依靠我了?” 牛武将瞪眼说:“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是担心边军的差事,你一点不可靠,你可别耽搁钟将军大事。” 谢燕来一笑:“别担心,我是我,边军是边军,不会因为我被耽搁的。”说罢将他一推。 什么叫我是我,边军是边军,牛武将要再问,但谢燕来这一推力气大,硬生生让他后退几步,边军中的几个兵将也围住他,示意他不要多说了。 “人家哥哥是谢燕芳,在朝中比太傅不低,你就别瞎操心了。” “谢燕来能随便说话,家大势大,说什么都没事,你算什么,少说点话吧,这是京城。” 看着那武将安静不再说话,谢七爷笑了笑,弹了弹衣袖,管你当了什么校尉,管你领兵多少,也不管你是什么军使,谢家的人,就是谢家的事,谁还能插手? “好了,走——”他开口。 但刚开口,又有人打断:“七爷,请稍等。” 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怎么现在带走一个谢燕来,这点小事还没完没了了? 谢七爷神情恼火循声转过身,看到红袍内侍对他含笑施礼。 “齐公公啊。”谢七爷收起了恼火,含笑温和道,“有什么吩咐?” 齐公公道:“燕来公子还不能回去,皇后娘娘要见他。” ------------ 第十六章 同行 皇后?谢七爷愣了下。 是了,齐公公虽然是皇帝的内侍,但如今的皇城,是那个楚后当家。 萧羽都听她的,内侍宫女禁卫自然也都听她的。 “皇后要见他做什么?”他问,眼中戒备。 这个楚后跟他们谢家可不是一心。 “燕来公子吓到陛下了。”齐公公说,“娘娘让他立刻进宫,给陛下一个解释。。” 陛下吗?谢七爷犹豫:“不如让燕芳去见陛下,待安抚了陛下,再见燕来也不迟。” 齐公公摇头:“一人做事一人当,怎能让燕芳公子来解释。”说罢迈步向前,看着高台下,拔高声音,“谢燕来!皇后娘娘说,你顽劣不堪,惊扰京城,实在该打,命你立刻入城,负荆请罪。” 随着他说话,身后两个内侍也站过来,手里捧着几根荆条。 负荆请罪?入城?这是游街示众吧? 高台下的人都愣了下。 “这不是还是要罚吗?”牛武将忍不住抱怨,“不是说没罪嘛。” 其他人忙又按住他。 “那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临朝听政,金口玉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算不是临朝听政,皇后是领过边军的,她算是我们的主帅,主帅罚个人,理所当然。” 谢燕来没有理会其他人的七嘴八舌, 也没有反驳质问, 只撇撇嘴:“就知道她事多。” ...... ...... 谢七爷急急奔进家门,迎面撞上蔡伯。 “燕芳呢?”他问。 蔡伯往后一指:“在临水阁下棋呢。” 谢七爷脚步一顿:“有客人?” 蔡伯摇头:“没有, 自己跟自己下棋呢。” 谢七爷好气又好笑:“怎么又添了这新爱好,以前他跟人下棋都嫌浪费时间。”说罢向后疾步而去,很快就看到弯弯水廊尽头,坐在亭子里的公子。 公子穿着家常衣衫, 一手拄下巴, 一手拈着棋子,神情专注看着棋盘。 “本来都挺好的。”谢七爷坐过去,直接说道,“偏偏楚后插了一脚, 也不知道耍什么威风, 非要谢燕来负荆请罪进京。” 谢燕芳捏着棋子笑了:“负荆请罪吗?这是跟我学的啊。” 谢七爷想起来了,三年前也有过这么一次,邯郡魏公子要地的事,让谢燕来当街受罚收个尾。 “那次就是半路被楚后打断的。”他不悦说, “这次她倒是拿来用了。” 谢燕芳点头:“是啊, 那次她护着他,这次也是。” 护着?谢七爷还以为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上次是打断且不论,这次是皇后下令, 怎么还是护着谢燕来? 谢燕芳道:“这负荆请罪可是古往今来扬名最好用的一计。” 他将手里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清脆一声响。 ...... ...... 京城巍峨庞大的城池出现在眼前时,初次入京的兵士没有被城池震惊, 而是被城外的民众震惊。 人也太多了吧! 虽然一路走来知道跟边郡不一样, 城镇繁华人口繁多,但这多得都要把路堵上了。 “这都是来看热闹的。”官员们低声说。 先前在京营外都有不少人看热闹,消息肯定传到京城了, 走了一路,京城这边必然都闻讯聚集看热闹了。 有官员还笑道:“这可是皇后要罚谢燕来, 没人看到还叫什么罚。” 这些民众也是皇后故意召集来的吧。 他说着示意禁卫们:“给谢校尉清出一条进皇城的路。” 其实也用不着他们下令, 京城里的兵卫已经在街上驱散民众, 城防兵马指挥使迎上来,先跟官员们见礼, 话也不多说,喊声谢燕来。 “谢校尉。”他说, “请吧。” 谢燕来翻身下马, 荆条就在他身后。 “衣服。”齐公公在马上提醒, “既然是请罪,咱们还是真诚一些。” 还要解衣?这可真是惩罚了,羞辱人的那种,大家脸色复杂,有人漠然有人笑,也有人忧虑。 谢燕来神情倒没什么羞恼愤怒,只皱眉看了眼齐公公, 先前校场比武厮打混战那么久,衣服都烂了, 齐公公催着立刻马上走,大家也顾不上洗漱,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出发了。 “不早说。”他不耐烦地说, “早说就不穿了。” 齐公公笑道:“虽然天气暖和了,但风还有点凉,皇后是要罚校尉, 不是害校尉。”示意内侍们,“快帮忙。” 内侍们上前给谢燕来扶着荆条,谢燕来也不用他们动手,自己扯开衣袍,露出上身,甩开内侍,大步向城门走去。 官员们不再跟着上前,这种丢人场面,让谢家子一人独享吧。 赤裸上身的年轻人从队列中走出来,四周围观的民众瞬时定住视线,先前乌泱泱的人,又是官员又是兵士还有太监,也看不到哪个是正主,此时终于认清了。 “看,就是他!” “肯定是他,挑起事端的就是他,活该他受罚!” “这就是谢三公子的弟弟?” “别提谢三公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平白玷污了三公子!” “我听说,是外室子,那外室把孩子扔在谢家自己跑了。” “什么外室,真的假的都不一定。” “谢家原本不认的,还是谢三公子可怜这孩子大冬天在雪地里几乎冻死,劝说祖父认下了。” “你看吧,横行霸道飞扬跋扈杀人放火,肯定不是谢家血脉,污了家门了。” 四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虽然很多人是低声,但人多再低的声音汇集也变得响亮,又因为响亮让更多的人不得不说话声音变得更大,一瞬间街上如掀起了浪涛,扑向走在正中的年轻人。 在后边站着的兵士忍不住喃喃一声“好吓人。” 虽然只说让谢燕来负荆请罪,但边军和京兵也各自跟来了十人,以防朝堂问话。 此时都站在官员们后边。 牛武将心情不好,听到声音,回头就骂:“没出息,有什么好吓人的,没见过人吗?没听过叫骂吗?每一战西凉兵人少吗?叫骂声比这个还大,一副没见识的模样,丢人现眼。” 兵士被劈头盖脸骂一通,讪讪说:“那不一样嘛,这是,普通人。” 普通人怎么了?普通人比拿着刀枪杀人取命的西凉人还可怕吗?牛武将又要再骂,但话到嘴边骂不出来—— 是,有时候,普通人的确比恶人更可怕。 牛武将看向前方,年轻人走得不快也不慢,他赤裸上身,背负荆条,懒懒而行,对四周的喧嚣浑不在意。 就像他在阵前不管多凶的西凉兵,也不管多险的境遇,他从无在意,从无畏惧。 “小爷才不怕。”牛武将说了句。 这话也是谢燕来常挂在嘴边的。 但不怕是不怕,这事憋屈啊,牛武将看了眼身后,京兵跟他们混站在一起,也都怔怔,那个叫林昆的武将脸色还很难看。 林昆在路上还安抚他,说负荆请罪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做做样子,许诺事情办完了带他们在京城好好玩。 打了一场,反倒尽释前嫌了,如果不打的话,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京兵心里的火气不会散。 牛武将现在明白谢燕来为什么这么做了。 谢燕来还说了一句话,他是他,边军是边军。 牛武将现在也明白了,他一人背过,边军平安无事。 牛武将攥着手,脸涨红,还有,谢燕来还说过一句话,因为这是京城,他现在也稍微有点明白。 他忽的伸手将衣袍扯开,旁边的兵士吓了一跳。 “牛爷,你这是——”他们问,话没说完,牛武将已经向前大步走去。 兵士不问了,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早就想这样做了。”一个兵士大喊一声,将衣衫撕开。 随着他的动作,响起了一连串撕扯衣衫声,原本看着前方热闹的官员们被惊动回过身。 “你们干什么?”他们喝道,“成何体统!” 牛武将大声道:“我们边军一体,我们和谢校尉一起向陛下请罪。” 说罢也不理会这些官员们,向谢燕来追去。 在他身后兵士们滚滚跟上。 脚步踏踏声让围观的民众从谢燕来身上收回视线,看到十个兵士赤裸上身雄赳赳而来,被吓了一跳。 “架是我们打的。”那群兵士还大声喊,“我们也来请罪。” 这些就是边军吗?真是莽夫啊。 京城的民众有心要逗弄这些乡下人,再次响起呼喝声:“没有荆条啊,我们送你们几根。”“再喊两声听听——” 起哄声再次如浪涛扑来,比先前更大。 要让这群边军莽夫长长见识,京城可不是能让他们随意撒野的地方。 浪涛向身后涌去,谢燕来感觉到了,但懒得回头,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无所谓。 但浪涛才翻起,就又停下了,谢燕来听到身后更加密集的脚步声。 “昆爷。”几个京兵抓住林昆,制止他撕扯衣袍,不让他往前再走,“你可别跟着闹,那是皇后娘娘,那是谢氏,还有太傅——” 边军那些莽汉头脑简单,看到受罚便只当是受罚,他们在京城天子脚下,看多了权势争斗,那是不见血的厮杀。 谢校尉受罚这件事根本不是小事,牵涉谢家,太傅,皇后,边军博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昆自然更知道这些,但他还是甩开了兵士。 “管那么多事呢。”他吼道,“咱们跟人打架打输了,人家去负荆请罪,咱们在旁看热闹,昆爷我丢不起这个人!” 听了这话,其他的兵士也不再犹豫纷纷扯下衣袍。 “赢了的受罚,输了的也要受罚。”他们吼道,“我等肆意妄为,惊扰民众,给陛下请罪!” 就算又多十个兵士,声音也盖不过大家,但两边没有再掀起浪涛。 围观的民众怔怔,从话里听出这些是京兵,先前的热闹也传遍了,都知道是边军和京兵打架。 是边军挑事,现在惩罚的也是边军这个军使谢燕来。 边军的兵士维护跟随也就罢了,怎么连京兵也—— “也不奇怪。”围观民众中有人说,“他们也算是有过错吧。” 所以—— “所以什么啊,有过错的事多了,皇后可没说罚他们。”又有人立刻反驳,“京兵这些人多滑头咱们还不清楚吗?” 有过错还胡搅蛮缠不认错,怎么可能没说罚自己来领罚? 疯了吧? 怎么回事啊? 这是什么意思啊?京兵挨了打,还这么仗义? 四周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一片嗡嗡声,但只是像水沸腾,不再是能扑打的浪涛。 视线也不再都凝聚在谢燕来身上,而是看向他的身后,他身后脚步声乱乱,谢燕来也不能再无视,他回头看了眼。 牛武将对他握拳,喊:“谢校尉,我们一起受罚。” “我们也一起。”林昆也对他喊。 谢燕来看着他们,皱眉道:“你们有毛病啊。”说罢不再理会转过头,继续大步向前。 牛武将和林昆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哈哈一笑,昂头挺胸。 嗡嗡声如同战鼓,应和着他们脚步。 “你们看啊!” 忽的有响亮的声音喊。 “那谢燕来身上!” 身上?视线再次凝聚在最前方的年轻人,他赤裸的肌肤蒙上一层灰尘,看上去并不光洁,但并没有掩盖健美的身姿—— 他有挺拔的背,宽阔的肩,窄窄的腰,肌肤虽然看上去脏兮兮,但肌肉结实,日光下闪着光芒—— 这身子,还怪好看的。 街边的妇人们忍不住踮着脚,年轻女子们则用扇子半遮脸,男子们则哼了声。 这反应好像不对?站在街边几家店铺前的老老少少忙又再次拉上声音提醒“啊——好多伤啊!” “啊,那伤是被刀砍的吗?” “看,那个伤还是新鲜的!” 街边的话一声又一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让所有人的视线再次凝聚到年轻人身上,透过了尘土,看到了这好看的身子上果然狰狞一片。 待看清那些狰狞,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天啊。”齐乐云从窗口差点栽下去,“他的肩头是差点被劈开吗?” 用扇子半遮面的女孩儿们瞪圆了眼,想看又害怕“好吓人啊。” 有一个女孩儿原本在后边,没兴趣看热闹,听到身上伤几个字忙挤过来,兴奋地给大家指点解说。 “那是刀伤,这伤至少半年前的。” “新鲜的伤比这个要吓人的多,皮肉绽开,再看左肋那边的,那是枪伤,跟刀伤不一样,看起来是不是像一朵花?枪伤比刀伤要好看。” 伤还能用好看形容?女孩儿们又是好气又好笑,这个痴儿杏林世家,不过女孩儿不能行医,她只能自己私下揣摩,原本也不敢让人知道,免得被女孩儿们嫌弃不跟她一起玩,自从当年楚园文会,女孩儿们尽情展示技艺后,她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我看不出好看难看。”一个女孩儿叹气,按着心口,怔怔看着街上大步而行的年轻人,“我是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受这么多伤,还能,活着。” 女孩儿们都停下了嬉笑,看着那年轻人,心里突然沉甸甸,忽的一个女孩儿将手里捏着一朵花抛下去,似乎想要用这花挡住那年轻人身上狰狞的伤。 花好巧不巧落在了年轻人的肩头,小小一朵什么也遮不住,但让警觉的年轻人抬起头。 春日的斜阳笼罩在他脸上,他的双眼如同湖水,日光跌碎其中,波光粼粼。 他的眼神很不友善,犀利如剑,刺入窗口女孩儿们的心口。 女孩儿们一瞬间都凝滞了呼吸,街上的嘈杂都听不到了,唯有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其实三年前,她们就见过谢燕来,那时候他也是在游街,赤裸上身,有人挥鞭抽打,一鞭子下去身上皮开肉绽,但那时候只觉得吓人,以及厌恶,并没有其他的念头。 那时候那少年也抬起头,迎着嘲笑厌恶,桀骜的环视四周。 一抬头的时候也有些惊艳,但很快就散去了——皮囊而已。 三年过去了,少年长大了,更好看了,也不止是皮囊,骨子里都透出光,熠熠生辉耀目。 “还好没有伤了脸。”齐乐云喃喃说。 街上的民众也似乎没了声音,不知道是看伤看呆了,还是看脸。 当然也没有都安静,有声音此起彼伏。 “这么多伤——都是杀西凉人留的吗?” “他是边军,他杀西凉贼的好汉——” “天啊,这么多伤,不知道遭遇了多少恶战。” “仗已经打了两年啊——” “英雄好汉——欢迎你来京城——” 伴着喊声又有花抛向那年轻人。 这一次是街上围观民众中扔来的,也不是鲜花,而是绢花,似乎是哪个女子刚从头上摘下来。 绢花落在谢燕来的背上,撞了一下跌落。 扔花的是个提篮叫卖的女子,用巾帕包着头,这绢花是她唯一的饰物,四周的视线看来,她涨红了脸,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把花扔出去了。 “英雄当簪花!”街边二楼的窗口传来女子们的喊声。 伴着这喊声,又有鲜花绢花被扔下来。 有的落在谢燕来的身上头上,有的落在地上,不管落在哪里,这些花宛如油锅里滴落的水,瞬时让原本平静的锅面噼里啪啦沸腾起来。 “英雄当簪花!” 四周响起无数喊声,只是手中拿着鲜花的人不多,大多是围观的女子们将头上簪花扔过来,有华丽的有只一块红绸,有白发老妪,也有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女童,女童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只当是很好玩的游戏,高兴地将头上的小绢花扔出去——力气小落在前边人的头上,引来笑声。 不知哪家的店铺大手笔,伙计们捧来一簸箩一簸箩的鲜花,街上民众争抢抓起再投向赤身负荆的小将。 一时间街上如花雨落。 “这场面——”坐在高楼上客人俯瞰,忍不住说,“感觉以前看过。” “还不止一次呢。”另有人捻须笑。 是啊,不止一次,去年陛下亲征回朝的时候,大街上飘落花雨,后来又有一天,大街上花雨纷飞,虽然说是一群女子们赏春玩乐,但后来消息还是传开了,那是皇后回来从街上经过。 皇后北战西凉,又围攻中山王之后,悄无声息回京来,不惊动民众官府。 现在又一次街上飞花,落花中走着负荆请罪的谢家子。 这是罪啊,还是贺啊? “英雄好汉。”最先说话的客人捡起盘中装饰的萝卜雕花扔了下去,“当贺!” 投掷的花越来越多,一开始是冲着谢燕来,后来则是所有的兵士。 “都是英雄好汉。” “看他们身上也都有伤。” 走在谢燕来身后的兵士们激动又紧张,这,这,真是没想到,他们只是要陪同谢燕来请罪,怎么被大家称赞了? “护国杀敌,是我大夏的好男儿!” “看那个兵士,才五六岁吧,还是个孩子呢。” “看那个兵士,还有新伤,正流血呢——” 这个就算了啊,是刚打架——比试留下的,被指到的兵士有些慌张。 “有什么好慌的!咱们敢跟边军好汉切磋,流血也是荣光。”林昆大大咧咧说,伸手拍了那兵士,“把腰杆子挺直,别给老子丢脸——” 他说着伸手一捞,抓住一个街边抛来的红绢花,视线敏锐地捕捉到扔绢花的小娘子,挑眉展颜一笑,抛了个媚眼。 那小娘子跟身边的妇人们笑成一团。 林昆将手绢花簪在鬓边,看着前方被花雨淹没的年轻人背影。 “哥哥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玩的事。”他笑道,“多谢好弟弟。” 花雨纷乱喧嚣如同帘幕,将站在城门外的官员们隔开,官员们神情复杂。 民心所向?自发恭贺?他们才不信呢。 肯定是谢氏搞的鬼,讥讽的视线都凝聚在谢家的人身上。 谢七爷已经先回家去了,留在这里的是几个年轻公子,此时他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什么。 “这,怎会这样?”谢宵喃喃,他也不信这是民众自发,这分明是被人安排好的。 民众中不知道藏着多少煽风点火的人,煽起了这一场热闹。 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热闹。 这是谁干的? 他们的视线凝聚在红袍内侍身上,那老太监老眼昏花一般眯着眼盯着前方看,和两个小太监指指点点—— “咱家可从未见过这种热闹。”他笑着说,“这一趟差事真是开眼了。” 鲜花绢花红绸乱飞,砸在身上头上轻软,不像鞭子那样带来剧痛。 喧闹掀起的浪涛比先前还大,但此时扑在他身上,丝毫没有凶猛,而是像春风一般将他环抱。 谢燕来看着前方,视线有些模糊。 他还记得上一次,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他一个人走着,四周是凶猛浪涛扑打,身后是鞭子重击,然后他仰起头,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站二楼的窗边。 然后那个女孩儿冲下来,展开手挡在他身后。 “且慢!” 谢燕来闭了闭眼,虽然她后来去见了谢燕芳,虽然很多人说那女孩儿有所图谋,他也这样说,他也相信,这件事对那女孩儿来说,的确能有所图。 但他知道,不管那女孩儿事后筹谋了什么,那一刻,冲出来的那一刻,她就是为了护着他。 谢燕来睁开眼,抬头看,二楼的窗边有女子们的笑声,但她没有在其中,但是,她依旧护着他。 ------------ 第十七章 落子 棋子在棋盘上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完仆从讲述的谢七爷也在同时将茶摔在地上,白瓷碎裂清脆。 “皇后她什么意思?”他回头道,“我们谢家的人,轮到她插手?她多管什么闲事!” 谢燕芳端详着棋盘,道:“怎么说呢,燕来是谢家的人,但现在又不全是,入了边军,所以一半也算是皇后娘娘的人。” 他再次落子,声音与棋落声相和。 “我们要压燕来的声名,皇后要扬边军的声名,所以这件事她插手也理所应当。” “她——”谢七爷竖眉要说。 谢燕芳捏着棋子的手指对他摆了摆,提醒:“皇后。。” 那个楚氏女已经不是先前的小女孩儿了,三年过去,楚岺不在了,她这个皇后之位坐得稳稳。 靠她自己。 先前谢燕芳就提醒过他们,不要小瞧这个女孩儿,把她当做独立的一方,谢七爷嘴上答应,其实心里没当回事,但现在么,亲眼所见亲自感受,不得不承认。 “皇后她心思难测。”谢七爷道,“她抓着陛下,我是觉得她手伸得越来越长,也始终不肯跟我们亲近。” 谢燕芳将手里的棋子落下, 道:“七叔, 你别想那么多,我们都是陛下的亲人, 这就是最大的亲近,至于燕来,这件事闹起来就足够了,把他关在家里还是如何, 没那么重要, 皇后要他去,就去吧。” 谢七爷无奈应声好。 谢燕芳又安慰他:“我一会儿去见皇后,毕竟燕来是我们家人。” 皇后让谢燕来向陛下请罪,他作为谢家人应当也去。 谢七爷笑了笑:“有你在,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他又皱眉, “我就是觉得,本来掌握中的事被意外打乱,很是恼火。” 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谢燕芳道:“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不过, 也不可能永远不如意, 就像这棋局,明明暗暗,但用心慢慢走着走着,我这边还是重归明朗——” 谢七爷转头看棋盘, 有些好笑。 “你自己跟自己下棋, 论什么输赢。” 输赢不都是自己嘛,聪明人总是奇奇怪怪的念头, 谢七爷也见惯了, 坐下来自己重新斟茶,听着谢燕芳落子。 “话说回来。”他说,“皇后为什么护着谢燕来?为了边军, 她可以换个人啊,边军又不是只来了谢燕来一人。” 他说完这句话, 耳边没有谢燕芳说话, 也没有落子声。 谢七爷转头看到谢燕芳捏着棋子, 一手支颐,眼神专注看着棋盘—— 跟自己下棋也下痴了, 谢七爷摇摇头没有再说话,将茶一口喝了, 不再打扰谢燕芳下棋之乐, 起身离开了。 亭内安静无声, 一阵风来,卷着花瓣飞舞亭中,落在棋盘上。 谢燕芳将棋子落下,捡起花瓣。 “是因为她喜欢他。”他说。 那女孩儿和谢燕来,他和蔡伯私下说笑过好几次,关系不一般。 但那又如何,他和那女孩儿之间也不一般啊。 因为家世, 因为形势,因为种种事,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很复杂。 但人和人之间的牵绊,也能很简单。 她护着他,只是因为, 喜欢他。 蔡伯此时走过来,听到了,好奇问:“谁喜欢谁?” 谢燕芳抬起头说:“谁也能喜欢谁。” 蔡伯皱眉:“这都什么时候了, 公子在想什么呢,管它谁喜欢谁,谁喜欢谁又能怎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说着又笑了笑,“就算有关系,公子不喜欢,也能变成没关系。” 谢燕芳哈哈一笑,将棋子落下:“蔡伯说得对。”又问,“事情都准备好了吧?” 蔡伯点头:“朝中都安排好了,待燕来上殿叙职之后,他们会提出来。”又说,“七爷这次没把他带回来气坏了吧?”笑着摇头,“其实不用生气,在街上闹得再热闹,跟朝中没关系,热闹来的快,散的也快。” 谢燕芳看着棋盘,捻起一枚棋子,问:“人都到了吧?” 蔡伯点头:“到了。” 谢燕芳将棋子落下,看着棋盘展颜一笑:“这棋局就明朗了。” ...... ...... 梁蔷走到城门的时候,游街已经结束了,但依旧能感受到城池中沸腾的喧闹。 他在城门前勒马停下,向前望着,似乎想象着城中热闹的场面。 在他身后十几个兵士也勒马肃立,但不管巍峨的城门也好,繁闹的城池也好,都没能让他们神情波动。 看到他们穿着兵袍,四周的民众立刻围来。 “你们是边军吗?” 梁蔷看向询问的人们,点点头。 民众顿时热情“好汉啊!”“你们也快进城”“可惜错过了花雨。”“没事,只要说一声,大家再次相迎就是。” 还有人高喊“好汉快解衣吧!” 城门前再次掀起喧闹。 面对民众们的喜悦簇拥,梁蔷和兵士们神情平静,但跟着梁蔷的一个族中兄弟要跳下马—— “阿蔷!”他忍不住激动地说,“这么多人相迎,我们梁氏终于——” “这是边军之荣,与我们梁氏无关。”梁蔷打断他,眼神带着几分警告,“八弟,你不要乱说话,惹来祸事,就跟我们梁氏有关了。” 族弟身形一僵,下意识地看四周,低声说:“是,我知道了。” 这次回京城,虽然梁蔷说了不要随行伺候,但梁父还是不放心,挑选了一个旁支兄弟与梁蔷相伴。 这也是提携,跟着梁蔷,就不用再去城中做零工谋生了,家中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 他可不能惹恼了梁蔷,更不能惹了祸事。 梁蔷再看四周热情的民众,抬手一礼:“多谢诸位,但我们是边军,又不是。” 是又不是?这是什么意思?民众们一怔。 “我是边军,但这次进京是私事。”梁蔷说,“所以,多谢大家厚爱了,我不能领受。” 不过他倒是解开外袍脱下来。 “为了避免误会,大家解下兵袍。” 身后的兵士们依言解衣。 梁蔷不再多说,越过民众催马入城。 民众们怔怔看着这一群只穿着里衣,抱着外袍的男人们—— “那,就算是私事。”有民众不解,“也是边军啊,也是好汉啊。” 怎么就不能接受相迎了? “这是人家谦虚。”有民众释然,看着走进城门的一行人,神情敬佩,“边军真是勇武又有礼。” 身后响起一片赞叹声。 走在梁蔷身侧的族弟此时还是忍不住也有此疑问。 “你也勇武啊,你的功劳比那个谢燕来还要多。”他嘀咕说,“他能当得,你也当得,再说了,也正好给咱们梁氏正名。” 让京城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梁氏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梁蔷没说话,进了城更能感受到喧闹,地面上散落着鲜花绢花红绸,宛如铺上一层彩毯。 而看到他们这群人,气势威武,但穿着不伦不类—— “也要学谢小将军吗?” “什么人啊,有没有资格学啊!” 四周响起嘲弄质问声。 族兄神情几分不安,又愤愤:“我们当然有资格!” 梁蔷打断他:“不要多说话。” 族兄看着年轻人漠然的脸色,再次讪讪:“阿蔷,你现在真沉稳,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有没有资格,成不成大事,梁蔷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甚至做什么事,都不是他能做主的。 不过,这都没关系,他必定也能让满城惊动,他梁蔷名字也能人人皆知。 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图这个吗?有这个难道还不够? “去太傅府。”他说。 ..... ..... 太傅这个时候并不在府中。 他正站在朝殿上看着走进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依旧赤裸上身,背负着荆条,走在肃穆,文武百官林立的殿内。 他脚步缓缓,但走在殿内,不管视线怎么回避,也避不开前方高高的龙座。 龙座坐着小皇帝。 小皇帝长高一些,但挡不住谢燕来的视线,他的视线越过小皇帝,看到垂帘后女子身影。 ------------ 第十八章 坐问 今日的朝会楚昭觉得过得又快又慢。 慢的是感觉等了好久,快的是谢燕来在殿上没有说太多话。 甚至都没有解释为什么负荆请罪。 太傅邓弈只说了句“谢校尉入京行事当谨慎。”便揭过了这个话题,就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或者说,他不在意。 询问到边军这一年的战况,谢燕来说了几句,呈上几卷策录,邓弈就不再问他了。 接着是兵部的官员们你说我说,还把舆图搬来,拿着谢燕来呈交的策录,一一对照。。 不过就算邓弈不询问,谢燕来也把要说的话说了。 “西凉强弩之末,此战我们必胜。”他说,“而且此胜要让西凉王散了王庭,要让西凉远遁,再不敢接近我们大夏。” 朝官们看着这小将——荆条已经拿下了了,衣服重新穿在身上,只是到底仓促,站在这朝堂上颇有些怪异,但这怪异丝毫未损气势。 “谢校尉好气势。”邓弈道,“边军有此心志,必然战无不胜。” 谢燕来要说什么,邓弈先对陛下一礼。 “有了谢校尉的详细解说,我们对边郡形势更加了解,请陛下放心, 我们大夏此战必胜。” 皇帝忙道:“爱卿们辛苦。” 除此之外, 未亲政的他其他的话就不能多说了,垂帘后的楚昭更不能说。 太傅散了朝会, 楚昭走回后宫愤愤甩袖。 “怎么就详细解说了?”她气道,“谢燕来从头到尾只说了十句话吧?其中还包含叩见陛下和臣等告退。” 萧羽在后一跳迈过高高的台阶,嘻嘻笑:“姐姐不气,舅舅来跟姐姐说详详细细。” 身后有轻哼声, 似乎也很不满。 “也没什么可说。” “打仗而已, 打就是了。” 楚昭和萧羽回头,看谢燕来站在殿门外。 楚昭笑道:“打这个字,可说的多了。”说着招手,“谢校尉快进来。” 萧羽站在楚昭身旁, 跟着点头:“舅舅你快进来。” 谢燕来看了这一大一小一眼, 不情不愿地迈进来。 不过迈进来也没能详细解说,随着他进来,又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宫女太监还有太医。 “先洗漱更衣。”楚昭指挥着宫女内侍, 又问, “谢校尉的衣服取来了吗?” 有内侍们连声答“取来了取来了。”“奴婢亲自去的。”“谢校尉的婢女们亲自准备的。” 宫女们则连声道“浴室准备好了。” 内侍宫女簇拥着谢燕来要向内去,楚昭又改了主意:“还是先让太医看看伤,药就可以先配着。” 太医们便又围过来,要对谢燕来望闻问切, 要解开他的衣袍。 谢燕来被围在其中被吵的两耳嗡嗡, 觉得此时此刻比街上民众围观还要嘈杂。 “干什么啊。”他气道,“干吗要洗漱?别碰我——我不用你们看伤, 等着你们看伤, 我哪里还能走到京城来!我现在站在这里,就没伤没病!” 殿内嘈杂更甚,谢燕来的声音比在朝堂上还大, 气势也更凶。 但在前朝大殿不能说话的楚昭,后宫里她说了算, 声音比谢燕来还大。 “你是来觐见陛下的, 你看看你这样子, 一身土,衣衫凌乱, 这可是君前失仪!”楚昭道,也不再斟酌了, 摆手, “带去洗漱, 太医们也去,一边洗漱一边查看。” 宫女内侍太医们不由分说簇拥这谢燕来向侧殿去了。 谢燕来似乎抱怨什么,但声音被淹没,人也无力反抗很快被拉走了——有什么办法,君前不能失仪,谁让他是臣子呢。 进了侧殿,这是皇帝小憩的地方, 有床有榻有浴室,一个小小梅花浴池, 水汽腾腾,熏香弥散。 谢燕来将宫女们赶开,只留内侍们, 太医们,他也不管了,想看就看吧, 他谢燕来还怕被人看? 谁想看就—— “谢燕来,你开始洗了吗?” 隔扇屏风后传来女声,同时出现人影,微微倾身,下一刻似乎就要探头看。 正踩着台阶下水的谢燕来差点滑倒。 “楚——”他差点脱口喊出楚昭的名字,还要及时咬住舌头,“后,娘娘!请自重!” 女孩儿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不是本宫失礼,是陛下想亲眼看看你的伤,感受战事有多惨烈——” 谢燕来差点气炸:“伤能看出什么惨烈,去看看兵部报来的阵亡名册,那才是惨烈!” 那倒也是,屏风后的人影收回去,对身侧另个小身影点头。 “你舅舅说得对,他这次把名册带回来,适才朝上给太傅了,咱们让人去太傅那里拿来看。” “好,姐姐说怎么好就怎么好。” 两人交谈着离开了。 谢燕来潜入水中,长长吐口气,又嘶嘶一声,舌头都咬破了,这死丫头!跟他说什么君前失仪,轮到自己就不知道什么叫为君仪态了! ...... ...... 谢燕来君前有分寸,简单洗了,又耐着性子被太医们查看一番,换上衣衫走出来。 楚昭和萧羽对坐在窗边榻上,两人围着一盘瓜子,在比谁嗑瓜子嗑的快。 这玩的都是什么啊,谢燕来有些好笑,难道她和皇帝日常都是这样? 坐着的萧羽笑个不停了。 两人看到谢燕来,停下嗑瓜子。 “舅舅。”萧羽还坐直身子,说,“你坐我这边。” 谢燕来在他前面几步外站定,施礼:“多谢陛下,臣不敢。” 楚昭笑着对萧羽挤挤眼,示意他坐下,再看谢燕来:“两年未见谢校尉拘谨了。”说罢看阿乐,“给谢校尉搬个脚踏。” 阿乐笑着应声是果然搬了脚踏,还放在萧羽这边,说:“谢校尉,娘娘赐坐了。” 谢燕来瞪了那女孩儿一眼:“臣谢恩。”说罢大马金刀坐在脚踏上。 他腿长坐下来似乎都无处安放,一脸不高兴。 萧羽忍不住笑,看着就在眼前的这个舅舅,好奇又认真,先前在大殿里已经看过了,只是姐姐说过,在朝堂上的时候让他认真听,不仅听朝臣们说话,还要认真看朝臣的神情,谢燕来进殿后说话不多,他也没有多看,当时看的时候觉得很陌生。 此时此刻再看,以前的记忆重新浮现。 舅舅还是那个舅舅,一脸不耐烦,不喜欢他这个皇帝外甥,也不想当他舅舅,只想当个臣子。 或者,连臣子都不想当,他的神情跟朝堂上的官员们完全不同。 他坐在这里,无所求。 “我听小曼他们讲述你比武的场面,知道你身上好多伤,所以想让大家也看看。”楚昭说,“只要看到这些伤,你在京城做的这些事就不算什么了。” 谢燕来道:“我就是没伤,我做这些事怎么了?不服就比,技不如人的才丢人。” 楚昭笑道:“是是是,不是因为你打架丢人,我这是给我们谢校尉锦上添花。” 谢燕来瞥了她一眼,道:“多谢娘娘。” 楚昭抿嘴一笑,再问站在一旁的太医们:“谢校尉伤的如何?” 太医们七嘴八舌详细说。 谢燕来也不阻止,听到一条失笑,打断那太医:“那是我小时候留下的伤,你也拿出来说?你看不出来是不是战伤吗?你怎么当得太医?” 太医看了眼皇后含笑的模样,他当了几十年太医,看不出贵人们心里怎么想那才是活不了了。 “校尉,娘娘问的是伤,旧伤新伤,都是伤。”他肃容说,“臣知无不言,不敢也不能欺瞒娘娘。” 谢燕来忍住没翻个白眼,对那太医抬手拱了拱:“太医厉害。” 太医恭敬还礼,在继续跟皇后絮叨:“虽然说是十几年前的旧伤,也不能小瞧,也不能不管,也不是不能治——” 楚昭忙道:“太医你立刻给他诊治,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 太医应声是。 一群惯会拍马屁的人啊,她早晚要被捧傻,谢燕来懒得再听,向后靠在榻上。 室内絮絮叨叨,有内侍走进来,犹豫一下才打断“谢大人来了。” 朝里还有一个谢大人呢,楚昭忙道:“快请。” 萧羽也忙坐正身子。 谢燕芳从外边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本卷册。 “你今日告假,怎么又来了?”楚昭也不让他施礼,先问,问完了不等回答,又挑眉一笑,“三公子难道怕太傅对谢氏不利?” 谢燕芳哈哈笑:“娘娘莫要小瞧我。” 两人说话还挺无所忌讳,谢燕来心里哼了声,这些事也跟他无关,他干脆靠着榻闭上眼。 ------------ 第十九章 笑谈 谢燕来靠着榻闭上眼,室内没有人斥责他君前失仪,说话声也没有停下来。 “一说是燕来为军使,我就有先见之明,立刻告假了。” “哈,谢大人你是知道燕来他会惹祸?” “燕来惹祸是小事,我是不想太傅大人借此找我麻烦,我们争论起来,三言两语,小事就变成大事。” 萧羽又请谢燕芳坐下。 谢燕芳看了眼两人同座的榻,再看榻边靠坐的谢燕来,室内当然有很多可以坐的地方,但也没必要。 “陛下。”谢燕芳将手里的文册晃了晃,“我遇上内侍从太傅那里取来阵亡将士名册,就接过来看一看。。” 他说着打开看,轻叹一声。 “年纪都还不大啊。” 萧羽点头:“少年也多英雄。”又看楚昭,“姐姐也是如此。” 楚昭摇头:“我不能跟他们比啊,他们比我勇武更多。” “皇后让取名册来,是给陛下看的吧。”谢燕芳问。 楚昭点点头:“死伤之事在朝堂上不便多说,以免影响士气。” 毕竟这场战事时间不短了,一口气到现在也有些疲惫了。 “但也正是到了这个疲惫的时候,才更不能泄气。”谢燕芳说,看靠坐榻边的谢燕来,“燕来,边军那边你有什么要说的?” 谢燕来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听到问眼也不睁开,说:“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身在战事中没觉得疲惫, 跟你们这些在远处安坐的想法不一样。” 谢燕芳道:“正因为想法不一样, 才要能说会道,你这样来了, 什么都不说,岂不是白来了?” 谢燕来睁开眼看他,道:“我说了不管用啊,三哥, 你们这些说话管用的, 多说说就好。” 楚昭轻咳一声:“这不是说的也挺多的。” 谢燕来顿时转头看她,眉眼恼火。 不待他说话,楚昭又笑了:“是是,你不说, 只做事, 说话交给我和三公子来。”说着又看谢燕芳。 不要吵哦。 谢燕芳当然会顺着女孩儿的好心,笑着点头,又看萧羽:“陛下,我和你一起看看这卷伤亡名册吧, 了解战事, 先从了解人开始。” 萧羽说声好。 谢燕芳对他招手:“我们去侧殿,让皇后在这里继续问问边军的事。” 萧羽立刻起身走到谢燕芳身边。 楚昭坐着笑没有拒绝:“谢大人不要把陛下讲哭。” 萧羽抗议:“姐姐我从来不哭。” 谢燕芳笑而不语,牵着萧羽的手往侧殿去了。 这是刻意让楚昭和谢燕来说话。 谢燕来似乎无知无觉,再次闭着眼靠着榻, 直到楚昭捏着瓜子砸他脸上。 “干什么?”他没好气说。 “谢大人在朝中回避太傅, 不与他争执,现在还得回避你。”楚昭说。 “是哦。”谢燕来拉长声音, “谢大人为人处世就是这么让人如沐春风, 知进退心中有大格局,能有谢大人在朝中,皇后娘娘高枕无忧。” 楚昭再次扔过来瓜子, 笑道:“我只是说在说他多会做事,又不是在说我怎么样, 你阴阳怪气什么。” 她这话是说谢燕芳做的好, 跟她无关?她也不信他? 谢燕来睁开眼先是看向侧殿, 皱眉:“你可真敢说,不怕被良臣爱卿听到了心寒。” 楚昭一笑:“良臣爱卿不会偷听本宫说话的, 谢爱卿放心吧。” 放心什么?放心和她一起说别人不好吗?谢燕来哼了声。 “我说不说话,不重要。”他沉默一刻, 说, “他们这些良臣爱卿, 心中都有自己的主意,我,只不过是个契机罢了,我出现就可以了,至于他们要怎么做,与我无关。” 楚昭道:“谢校尉别这么说嘛,接下来事情怎么样, 其实还是在你。” 谢燕来转头看她一眼。 女孩儿用手剥开一个杏仁,见他看过来, 指了指果盘:“吃吗?这个香烤杏仁很好吃。” 谢燕来瞪眼。 “我不是吹捧你,不管说什么,这场战事是输是赢, 还是靠你们在边郡这些兵士。”楚昭也不理会他的瞪眼,认真掰杏壳,一边说, “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来这一趟,要自己坚定信心,也把信心给大家带回去。” 说着又抬头看谢燕来。 “你们那边如今形势怎么样?钟叔一向是报喜不报忧。” 谢燕来靠着榻,说:“如今边军的形势,也并没有多好,如同朝堂一样,将官们也心思不同,不过你放心,钟长荣虽然报喜不报忧,但他做事还是很有分寸,能掌控这个局面。” 楚昭对钟叔当然也放心,又问:“此战要取胜,要达到你说的目的,需要多久?” 谢燕来闭着眼,手敲着膝头,说:“五个字,欲速则不达。” 楚昭抿嘴一笑,剥开一颗杏仁,道:“当时西凉趁我们不备国朝混乱的时候举兵,现在打了这么久了,我们是不急了。” 谢燕来没有说话。 “哎,军营是怎么回事啊?”楚昭又问,“是不是你嘴欠又得罪人了?” 谢燕来的声音哼了声。 楚昭一笑:“我一听到说京营那边闹起来了,就知道跟你有关,不过呢。”她拿起小锤子敲开一个难剥的杏壳,“知道与你有关,我也放心,你肯定能解决。” 说到这里又笑。 “而且也是我聪明,小曼只知道跟我讲你和人打架打的多厉害,还是我催问你的状况,她才想起描述你伤痕累累,我啊立刻就想到怎么帮你解围。” 她说了一串,尤其是说到解围两字之后,竟然没听到谢燕来嗤鼻反驳,探头一看,见谢燕来靠着榻闭着眼。 “哎。”她说,“杏仁剥好了,吃不吃?” 谢燕来也没有谢绝娘娘恩典。 年轻人手搭在屈起的长腿上,靠着榻,头微微扬起,日光从窗棂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跃。 楚昭抓起一个杏核扔在年轻人脸上。 年轻人一动不动。 又睡着了啊,楚昭笑了笑,不过也不奇怪,在京营他先是一个人打了十几个人,又进行了三场对战,接着骑马进京城,再从大街上走到皇城,必然已经疲惫不堪。 先前朝堂上撑着精神,此时此刻在这里可以放松歇息了。 楚昭低头继续剥杏仁,室内不时响起敲打声。 小曼看了眼阿乐,阿乐不解用眼神询问。 这个丫头太蠢笨了,小曼只能低声问出来:“就让谢校尉这样睡吗?” 赐个床,或者披个毯子什么的,还有,这样大咧咧的在皇后面前睡着,算是君前失仪吗? 阿乐一笑:“不用管,习惯了。” 习惯了?小曼莫名其妙。 谢燕芳从偏殿走出来,站在殿门口一眼看到了这边,女孩儿坐在榻上,轻松自在的剥杏仁,年轻人靠坐在榻边,仰着头睡得沉沉。 他静静看了一刻,收回视线又走回偏殿。 “舅舅。”萧羽握着文册,“我看完了,我们去跟姐姐讲一讲吧?” 谢燕芳道:“且不急,你看到了战事的惨,我再与你讲一讲,战事的酷。” 萧羽哦了声,没说可以还是不可以,向正殿那边看了眼,不知道姐姐在做什么,适才他嗑瓜子赢了,姐姐说给他剥杏仁—— 其实战事惨,还是酷,他也不是很感兴趣。 他亲眼见过了。 之所以肯来听谢燕芳说话,是因为楚姐姐想要他听。 “让皇后与你燕来舅舅说几句话。”谢燕芳看出孩童的心思,也干脆挑明说,“陛下你现在还不能在朝堂上说话,皇后比你大几岁,她会有机会开口,在这之前让她做好准备,这对皇后是好事。” 对楚姐姐好的事,他当然不会反对,萧羽点点头,重新坐好。 不过,萧羽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攥了攥,他在跟前也不会打扰姐姐跟舅舅说话的。 ...... ...... 朝会散了后,邓弈没有像以往那样留在皇城,小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邓弈便离开皇城回家去了。 看到他归来,等候在门房的拜访者们激动不已。 太傅门前络绎不绝,但大家多数时候都是来表达一下心意,真能见到太傅的人寥寥无几。 太傅虽然收礼来者不拒,但想要见到他的人并不多。 邓弈在仆从和禁卫的簇拥下进了家门,门房里的拜访者们激动都挤到门边。 “太傅今日歇息吗?” “太傅可有时间见见我?” “你算什么人啊,你一个外地来的知府——” 门房内喧闹讥嘲打趣声一片,忽的有管事走过来,喧闹声顿消,太傅家里的仆从也比他们这些当官的地位高。 尤其是这位管事,人人都唤一声李爷,是掌管太傅引客的。 “李爷,太傅真要见人?”“李爷,我的帖子三天前就递进去了。”“你三天算什么,我都是月前递进去的——” 李管事皱眉摆了摆手,嘈杂声顿消。 他也不理会这些急切的视线,只道:“梁公子,太傅要见你。” 梁公子?门房里的人们怔怔,下意思地乱看,见最里面的条凳上坐着的年轻人站起来。 竟然是他? 这个年轻人进来时风尘仆仆,还只穿着里衣,大家还以为他是被打劫了,上门求施舍呢,古古怪怪,也不当回事。 他也不说话,直接在最里面坐下,靠着墙闭目打盹。 估计是哪家小厮来送帖子,在这里坐坐捧捧场,知道也不指望能见太傅。 没想到太傅竟然要见他。 这什么人啊? 又有人冒出一个念头,太傅回来的这么突然,该不会是为了见他吧? 年轻人话依旧不多说,应声是,跟着李管事走出去了。 门厅里再次响起议论声,忽的有人啊了一声。 “梁!该不会是,当年梁寺卿家的人吧!”他喊,“我说刚才怎么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面熟,我先前在梁寺卿家应该见过。” 但这是哪位公子呢? 梁氏消失在京城太久了,他想不起来了。 这句话让其他人也顿时喧哗。 “梁寺卿?”“梁氏家里人还没死光呢?”“竟然还能来京城?” 听到身后嗡嗡声,跟着李管事向内去梁蔷回头看了眼。 别急,梁氏不仅没死,不仅能来京城,用不了多久还能名满京城。 ------------ 第二十章 有礼 邓弈的书房有些凌乱,散落着书卷文册纸张。 几张纸还飘到了门口,梁蔷低头看了眼,一眼就看到写的是某某某,什么时候曾与先前的赵氏来往过密—— 这是一封举告密信啊。 但举告密信就这样扔在地上,可见邓弈也不当回事。 梁蔷收回视线,避开这几张纸,站定在室内,抬起头看。 乱纸乱书簇拥的书案前,穿着太傅官袍的男人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文册在看,眉头蹙起。 他相貌平平,但长眉深目,再加上官袍肃重,让他整个人凛然不可直视。 梁蔷知道不该多看,只是忍不住好奇,他出身官宦之家,交友广阔,朝中大臣士族几乎都知道,但这个邓弈,真的是尘埃一般的人物。。 就算真是靠着汲汲营营当了太傅,如今也没有人真把他当小人物了。 邓弈抬起头,迎上年轻人的视线。 梁蔷一惊忙垂下头,俯身施礼:“梁蔷见过太傅。” 邓弈握着文卷问:“怎么穿成这样?” 梁蔷的兵袍还卷着抱在怀里,忙再次施礼:“末将失礼,为了避免民众误会将兵袍脱下。” 邓弈笑了笑,不用梁蔷再多说, 就知道什么意思, 先前街上的热闹,掷花相迎的不是他, 他不想被人围问。 世家公子很要面子,或者说,很自卑。 “让梁公子以私人身份进京,是本太傅委屈你了。”他淡淡说。 梁蔷忙再次施礼称不敢。 邓弈摆摆手:“我事情很多, 这些客套话不用说, 委屈你不委屈你,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也不在意,让你来, 是以私人的身份, 问你边郡的情况,你也要以私人的身份答,不用有所顾忌。”说罢指了指一旁,“坐。” 梁蔷也明白, 如今的自己才是尘埃, 在邓弈眼里,就算有不满有委屈,哪怕有恨,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 他不再多说, 依言在一旁坐下来, 按照邓弈的问话一一回答,他说话的时候, 邓弈也根本不看他, 或者思索,或者看手里的文册,有时候皱眉, 有时候点头,似乎在印证什么。 梁蔷知道了, 应该是谢燕来刚上朝讲述了边军的情况, 邓弈不相信谢燕来, 毕竟是谢氏,所以叫他来核对验证。 邓弈很快问完了, 提笔在文册上标记,再看梁蔷, 示意他:“把衣服穿上吧。” 梁蔷的兵袍一直抱在怀里, 闻言忙起身穿上。 “其实你不用在意, 穿着兵袍也没什么误会。”邓弈道,“你们父子以罪奴之身入军伍,到今日能被我诏进京城,已经是很难得很荣光。” 梁蔷穿好了兵袍,应声是,又道:“末将是怕给太傅惹麻烦,末将父子的身份不能跟谢校尉比。” 甚至钟长荣也很不高兴, 宣称太傅没有给边军下诏,这是私信, 所以军使依旧只能是谢燕来,而他梁蔷—— “本帅给你一个月探亲假。”钟长荣似笑非笑说,“准许你去京城, 仅此而已。” 所以他只能在谢燕来身后,以私人的身份来到京城,如果也穿着兵袍在街上被民众簇拥, 不知道会不会被抓做把柄。 邓弈笑了,道:“你要是会给我惹麻烦,我就不叫你来了,以及正因为你们父子跟谢校尉身份不能比,所以我才请你来的,梁蔷,我这话的意思,你明白吧?” 梁蔷明白,道:“我能有今日,都是太傅提携。” 邓弈道:“是我提携了你们父子,当然,也是你们父子勇武在先。”说完将文卷放下,“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梁蔷看着他没有动。 邓弈哦了声,又道:“进京一趟很难得,你可以玩几天,跟旧友们见见面,想穿兵袍就穿着兵袍,想穿常服就穿常服。” 厅内的年轻人还是没有动。 邓弈看向他:“梁公子还有什么事?” 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了。 他的确信他们,但也仅此而已,在邓弈心里,不是他离不开梁氏,是梁氏离不开他,所以对于如今的梁氏,太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阻扰梁氏军功升职,就是太傅最大的善意。 至于提携,甚至当成自己人,还不够。 梁蔷心里明白。 要想取得太傅的真正看重,只靠勇武没有用。 哦,梁蔷现在已经不认为太傅是他背后的人了,他伸手按了按胸口,就在到达京城的时候,他的一个亲兵——或者说看守,给他递上一些东西。 “听说找太傅办事,都要送礼。” 太傅不会自己给自己送礼,给他准备这个礼物的才是背后人。 这个人不是太傅邓弈。 梁蔷心里说不上可惜还是怅然,或者什么都没有,他一个棋子也没资格有什么情绪。 收起走神,在邓弈再开口之前,梁蔷俯身施礼,从怀里拿出一卷册子双手捧起:“太傅,这是我和我父亲一点小心意,请太傅笑纳。” 邓弈笑了,道:“梁军侯很了解本太傅。”指了指桌面,“既然你有心,那我就收下了。” 梁蔷将册子放在桌案上:“正如太傅所说,我虽然不是公务,但我是边军,所以我会去军营借住,太傅如有吩咐,让人去京营唤我。” 说罢干脆利索地施礼告退离开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自己还会有需要找他?邓弈笑了笑,梁氏的确可用,或者说,跟谢氏不合的都可用,他会扶梁氏一把,但重用还谈不上。 他拿起梁蔷放下的文册,是礼金单子?梁氏父子可以啊,短短时日,拿着命搏出家业了,或者是梁氏私藏的家业——说是抄家流放,这些世族大家狡兔三窟,难免藏着些私产。 但邓弈打开册子,入目却是人名,边军大将军,写了大将军名讳,年纪,籍贯,出身—— 这些邓弈也不陌生,在他不是太傅的时候就对这些大将军们有了解,如今更是随手可见履历。 关于大将军只寥寥几句,之后笔头一转,写另一个名字,官职为大将军的长史,这个长史虽然官职没大将军高,但写的内容足足有满满一页—— 邓弈看着看着,笑意散去,神情凝重站起身走出来。 门外的侍从忙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邓弈向外疾步走:“回皇城。” 访客们看着门前喧嚣,刚回来的邓弈又匆匆离开,先前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太傅突然回来,就是为了见梁公子。” “梁公子竟然得到了太傅如此看重!” “也没看到他送重礼啊?” “许是先前就送了。” “梁氏竟然要起复了!” 访客们没有像往日那样再坐到天黑,有人急着把这个消息带给家主们,有人则急着去拜访打听这位梁公子。 ...... ..... 梁公子被太傅单独接见在京城掀起小波动的时候,掀起大波动的谢燕来也在皇城里醒过来。 醒了之后不知道是羞恼还是怎么,他起身就要走。 谢燕芳和萧羽从另一边过来。 “你要回军营还是回家?”谢燕芳问,“家里你不想回的话,可以去京营住,皇城这边有什么消息,我让人及时告诉你。” 皇城有什么消息——谢燕来看了眼楚昭。 楚昭在对着他笑,见他看来便也点头:“京营不远,消息来往比在边郡方便多了。” 那也还是,远,谢燕来挑眉看谢燕芳:“只怕家里人不想我回。”不待谢燕芳说话,又道,“不管他们想不想,我都要回去。” 谢燕来将双手握了握,发出咯吱的响声,嘴边冷笑。 “我还有帐要跟我的侄子们算一算。” 说罢对萧羽一礼。 “臣告退。” 殿内的三人都没来得及说话,谢燕来已经走出去了,不过三人显然也都习惯了,丝毫不见怪。 谢燕芳也对萧羽一礼:“臣告退。” 楚昭笑问:“三公子陪他一起回去吗?” 谢燕芳一笑:“当然不,我这时候回去,他们打架还要找我论公道,我啊,今晚都不回去了。” 楚昭和萧羽都哈哈笑起来。 谢燕来离开了,谢燕芳也回衙门,楚昭却没有继续跟萧羽嗑瓜子。 “我去见太傅说几句话。”楚昭说,“阿羽你先写几张字,这样晚上我们就不用再做功课了,我叫小戏班进来唱戏听。” 萧羽高兴拍手:“好啊好啊,要看翻跟头。” 楚昭对齐公公道:“听到没,都听陛下的吩咐,全都翻跟头!” 齐公公笑着应声是:“陛下和娘娘等着瞧好吧。” 楚昭离开了,萧羽却没有重回书房,而是爬到窗边的榻上。 “我的陛下。”齐公公忙跟上去,小声劝,“皇后让你写字呢,你可别偷懒,小心姐姐打你手心。” 不在楚昭跟前,萧羽脸上没有半点孩童的气息。 “朕知道。”他打断齐公公的话,皱眉在桌案上扫来扫去,还看桌子下。 “陛下,您找什么?”齐公公小心问。 萧羽看着桌案上的杏仁壳,摇摇头:“没什么。”跳下榻,甩袖负手向书房而去。 齐公公也不敢多问,安静跟上。 ------------ 第二十一章 夜安 楚昭是要找邓弈说说边军的事。 朝堂上谢燕来说的少,但她知道邓弈不是对边军不在意,私下肯定会了解,邓弈不喜谢氏,那就由她出面来引着邓弈多说一些吧。 只是不巧,来到前殿,官吏们说太傅不在,回家去了。 楚昭道:“这倒是少见。” 官员们听得尴尬一笑,也不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夸呢还是贬。 “邓老夫人还好吧?”楚昭又问。 邓弈那个家里虽然装满了金银珠宝,但那都是身外之物,邓弈在意的也只有那个老娘了。 原来是关心太傅家眷,官员们这下可以回话了,纷纷道“老夫人安好,多谢娘娘惦记”“老夫人最近胃口好,太傅许是又给老夫人采买爱吃的点心了。” 君臣说笑几句,楚昭便离开了,刚回到后宫还没进殿,有内侍匆匆跑来“太傅回来了。” 楚昭立刻又调转来前殿,但依旧没能见到邓弈。 官吏们面带歉意:“太傅正在商议几件要事,叮嘱不要打扰。” 楚昭犹豫一下,如果非要进去,邓弈应该也不会将她赶出来,只是,她能临朝听政是因为陪同小皇帝,毕竟后宫不得干政,现在已经下朝,太傅监国商议国事,她这个皇后不好再闯进去。 在很多事上,邓弈都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她随心如意,她不能让邓弈太没面子。。 跟邓弈要长长久久的打交道,尽量避免小事上消磨。 边军的事,商定出来结果也要些时日,她明日下朝再见他吧。 不急于一时。 楚昭便吩咐内侍让御膳房准备晚膳,大人们商议国事不要耽搁了用餐,门外的官吏们千恩万谢娘娘圣恩,恭送皇后离开。 “娘娘对太傅的确是信任恩宠啊。”一个官吏感叹。 “太傅是监国,她不对太傅信任恩宠,小心连皇后都坐不稳。”另一个官吏没什么感叹的,反而带着几分戒备,“她现在是皇后,谢家也是她的亲戚了,真到了谢氏和太傅对立的时候,那才是看出皇后到底对谁信任恩宠。” 楚昭并不在意身后官吏们私语,能被人私语议论也是本事,那一世她当皇后,前朝的官吏倒是不议论她,但眼里也没有她。 这一番来往回到后宫,已经暮色掌灯。 “姐姐。”萧羽举着两张字给她看,“我都写好了。” 楚昭坐下来:“好,我来仔细检查。”她取过字,果然认真地看过,才点点头,“写得又快又好。” 萧羽满脸笑。 齐公公凑趣:“陛下很专心,连口茶水都不喝,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写完,还让老奴检查了两遍。” 楚昭伸手抚萧羽的头:“我们阿羽是个心有定志的孩子。” 萧羽倚在她身上:“是姐姐教我的。” “别人再教,学到学不到还是靠自己。”楚昭笑,教孩子的话也不能说太多,一抚掌吩咐齐公公,“好了,陛下写完的早,我们跟着享福,让戏班子现在就演,我和陛下一边吃饭一边看,就当个小宴。” 齐公公笑着应声是。 “既然是宴——”楚昭又嘻嘻笑,“要不再送些酒来?” 萧羽在她身旁立刻道:“朕也要。” 齐公公看着一大一小,无奈摇头,指了指外边:“太傅还在外殿呢,娘娘你引着陛下喝酒,小心他迁人来训斥。” “一人一杯,桃花酿,就是甜水儿。”楚昭笑,又道,“太傅在外殿忙呢,顾不得理会我们。” 齐公公也就是打趣,桃花酿的确不算酒,笑着应声是带人去置办,传膳的传膳,传戏班的传戏班,寝殿内嘈杂热闹。 楚昭和萧羽自是不用动的,将写好的字收起来,萧羽迟疑一下,说:“姐姐说话不算话。” 楚昭咿了声:“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萧羽指着桌案上:“你许诺的杏仁呢?” 小孩子大了是不能随便哄了,楚昭也想起来了,嗑瓜子时是随口说了句,她倒也没忘,当时跟谢燕来说话时,还剥杏仁——只不过忘记给萧羽留着了。 想着谢燕来匆匆进宫,说了没几句话疲惫睡去,醒来按照他的脾气肯定急着走,连口茶都不会喝,所以她就把剥好的杏仁装在小袋子里,系在了谢燕来的腰带上,也算是皇恩浩荡吧。 只不过,楚昭的话在嘴边打个转,又咽回去,换了一句话。 “我吃了。”她说,带着歉意一笑,“我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自己剥自己随手吃,结果吃完了。” 萧羽的脸上瞬时绽开笑容:“原来是姐姐吃了,那姐姐再剥给我吃吧。”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楚昭笑着点头,她太久不做小孩了,突然想起来许诺对小孩子们很重要,说是给他的东西,转头给了别人,那是很伤心的。 “今晚看戏,所有带壳的果子,姐姐都剥好给你。”她大方许诺。 萧羽眉开眼笑,又摇头:“我和姐姐一起吃。” 楚昭伸手拍了拍萧羽的头:“乖。” 皇城前朝后殿各有热闹,谢家的夜色也没能平静,吵闹厮打骂声以及惨叫此起彼伏,还好谢家宅院深深,宅院外也仆从遍布,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一直到夜色沉沉,谢宅才恢复了平静。 谢燕来一头扑倒在床上,四五个婢女大呼小叫地将他扯起来。 “公子,要先洗洗更衣再上床。” “公子,这床铺的盖的都是姐姐们赶制新的,晒得软软,熏得香香,你脏兮兮的可不能上去。”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你们到底是为我的人准备的,还是为我的皮囊?” 婢女们好声劝:“为了人也为了皮囊。” “我先前面圣,已经洗漱过了。”谢燕来躺着不肯起,“这衣服不是你们找好的吗?” “先前是先前。”婢女们无奈,看着谢燕来身上泥,土,以及,血—— 适才在家里跟公子们又吵闹混战一番。 谢燕来没办法,知道自己如果不听,这群婢女能吵得他一晚上别想睡,只得起身依言去洗漱,婢女们都跟着进来,七手八脚解衣裳,谢燕来想到什么制止—— 他挑眉说:“我知道你们想看看我的伤,不用,都给我出去。” 婢女们惊讶:“公子竟然猜到了!”又不肯散去,干脆把裹伤的各种药都捧出来,“公子让我们看看吧。” 谢燕来摆手:“在皇城里已经被看过了,太——” 话音落原本不甘心的婢女们顿时眉眼惊喜“原来皇后已经看过了?”“那就好,那个叫阿乐的姑娘也肯定在吧。”“她们看过就不用担心了。”“阿乐姑娘的药最管用了。”“我早就说公子去了皇城,就不用咱们担心了,有娘娘在。”“本来就是啊,娘娘都让人来取公子的衣衫了,我就猜到了。” 谢燕来听得头大:“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说太医!” 婢女们嘻嘻笑着,反正太医也是听皇后的,将他的外袍解下退了出去。 谢燕来刚解了衣衫要进浴桶,外边又响起婢女的声音“咿,公子,这个香囊哪里来的?”“公子在边郡还有婢女伺候,给绣的?”“公子人美心善,自然有人倾心。” 谢燕来没好气“胡说八道什么,弄脏了的衣服饰物都扔掉!” 话音刚落,婢女的声音又传来“啊,这香包里怎么装着杏仁?” 杏仁,谢燕来的头宛如被锤子敲了一下,耳边也回荡清脆的敲打声,先前他又在那女孩儿面前睡着了,伴着她絮絮叨叨,以及小锤子敲打的声音,吵得很—— 她在剥杏仁。 杏仁。 谢燕来眼前闪过皇宫里那女孩儿身前小桌上的杏仁壳—— “我的!别动!拿进来——”他听到自己大声喊。 婢女们倒没有先前那么听话:“公子,帮你收好了,你洗完了再——” “不行!”谢燕来干脆冲出来,不理会婢女们故意吱哇乱叫嬉笑,夺过香囊再冲回浴室。 当年被那小丁偷吃点心的悲剧不能再出现了! ...... ..... 夜色深深,室内婢女都退下,洗漱干净躺在柔软床上的谢燕来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坐着脚凳,靠着榻都能睡着。 想到这里又懊恼,怎么又睡着了!话都没说几句。 谢燕来伸手捶了捶床,找出一个理由,因为谢燕芳在,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话了,还不如睡觉。 谢燕来捏起一颗杏仁扔进嘴里,咯吱一声嚼着。 她能说能笑,还有心情给他剥杏仁,可见过得很好。 回来看她一眼,就算要被折腾算计,再被关在深宅里不知道多少天,他也放心了。 ...... ...... 这一夜很多人睡的好,也有很多人没有睡,天光微亮的时候,太傅所在的殿门终于打开了。 跳跃一夜的宫灯都变得有些疲惫无力,官员们也一个个红着眼,不过精神倒是都很兴奋。 “虽然一时半时不能核对完,但就目前印证的,梁氏父子送来的这册子上的人物背景关系,都是对的。”一个官员高兴地说,又恨恨咬牙,“这些将官,仗着山高皇帝远,在边郡结党营私,几乎要把军营变成他们自己家了。” 邓弈倒没有什么恼怒,听到这话还笑了笑:“将士们把军营当家本是美誉。” “那是让他们尽心竭力守护大夏安稳。”另一个官员叹气道,“不是让他们夺功霸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不用这么愤慨。”邓弈淡淡说,“军权历来是重中之重,先前太子三皇子在时,手下不都在军中汲汲营营,只不过以前只是知道明面上谁是谁的人,谁又插手了哪里的事,现在除了明面上的,那些副将,参将,甚至都尉都了解的清楚。” 他看了眼手中的文册。 “相比于明面上的大将军们这些人才是关键,大将军们来来去去轮换,这些底层官将盘踞边郡,将地盘经营的铁桶一般。” “现在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再看边军,眼前亮堂堂清清楚楚,以后他们再想要瞒功混报决不能。”一个官员高兴地说。 “我们调动军中也更得心应手了。”另一个官员道。 这才是最关键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知道藏在皮肉之下的筋在哪里,才能彻底的断了手脚胳膊。 尤其是谢氏的手脚。 真是没想到,谢氏不知不觉竟然侵入其中这么多。 “不过。”又一个官员神情凝重,“这些机密的关系,梁籍竟然能摸的这样清楚?” 梁氏父子到边军还不满三年吧? “是谁助他们?” “梁氏父子能入伍应该是被人相助。” “那人是什么来头?” “倒也没什么来头,还没细查。” 邓弈打断大家的议论猜测。 “我不管他背后有什么人,走了哪里的机缘摸到这些。”他说,“这些东西,实实在在可信,对我们有用,而他也愿意为我所用,那我就信他,用他,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简单。” 官员们在室内说话,看到门开了,一个小吏拎着茶水进来,又对邓弈道:“昨天皇后娘娘来了两次。” 邓弈皱了皱眉,那女孩儿虽然行事喜欢自作主张,但这一年多认真当皇后,对他这个太傅很尊重,对于国事认真学习聆听,从不多说一句话。 除了上朝,余下的时间都在后宫教导小皇帝。 怎么昨日突然来找她,还来了两次? 嗯,昨日,谢燕来回来了。 “太傅,您看您要不要上朝前,先去见见皇后?”小吏问,“看看皇后有什么事说?” 邓弈摇头:“待下朝后再说吧。” 也不急于一时。 ------------ 第二十二章 掀帘 天未亮的皇城前是一天中人最多的时候。 天蒙蒙亮朝官们从城中四面八方赶来,距离开宫门还有些时候,大家都聚集在门外闲谈。 “太傅昨晚议事很晚?” “是呢,留了好些人都在宫里彻夜细谈。” “六部衙门也没清闲,留值的一晚上被叫了几次。” “商议什么大事呢?” “如今最要紧就是和西凉的大事,打了两年了,总不能遥遥无期。” “那也不是嘴里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啊,打仗这事,人算不如天算。” “朱大人你这话要是太傅听了可不高兴。” “谢大人听了也不高兴啊,他家兄弟可是边军勇武军使的身份游街而过,民众自发以鲜花铺路呢,你却说人家这勇武都不如天算。。” 先前说话的朱大人被揪住,殿前官员们言语讥讽你来我往。 有交好的官员把朱大人拖出去,低声责怪他少说话“如今朝中形势,不是东风就是西风,你就算看不惯,也要一起随着晃动啊。” 朱大人白着脸“管他们什么风,上头还有皇帝坐着呢。” “皇帝不是还小嘛。”好友无奈说。 朱大人道:“还有皇后呢。” 好友这次没有反驳,默然一刻,那个女孩儿虽然也不大,但旁观这三年做过的事,不能当小孩子看待了。 “皇后,倚重太傅和谢大人。”好友低声说。 朱大人哼声说:“总有不倚重的时候。” 这话更说不得,好友瞪了他一眼,待要说话,几声鼓响,宫门徐徐打开,闲谈官员们忙停下说笑,按序走进宫城。 邓弈也用完了早饭,在几个小吏的服侍下穿上官袍走出去。 早已经等候在殿外的官员们跟上来。 “太傅,谢大人今日又告假了。” 邓弈哦了声:“今日又是什么理由?” “说是昨夜家中有事。”一个官员说。 另一个官员笑道:“这个我知道,的确是有事,那谢燕来从宫里回家去, 在家里跟兄弟们吵闹,对长辈也无礼, 据说也打起来了, 激烈不输与京营那几场。” 又一个官员大笑:“那谢校尉在家中也必然是百战百胜喽。” 官员们都笑起来, 也有人摇头“成何体统。” 邓弈淡淡道:“家中子弟不成体统,我们谢大人自成体统。” 那倒也是, 谢家子弟再飞扬跋扈,谢燕芳依旧声望名清,从不受牵连。 官员们无奈又恨恨。 一个官员低声道:“不过这次这个的确是借口。” 诸人都看他, 邓弈也微微回头。 那官员忙上前一步:“谢大人借着家事不来上朝,是要回避,兵部那边给谢燕来请封的奏章拟好了,今日就要请议。” 为谢燕来请封?官员们对视一眼,按理说谢燕来有军功可以封赏。 “请封什么?”邓弈问。 那官员摇头:“那边的人藏着厉害, 打听不出来。” 其他官员们纷纷嗤声“什么见不得人的。”“有本事别请议, 别让人知道, 自己定。” 邓弈笑了, 说:“好, 那我们就等着洗耳恭听。” 说话间来到了外殿,朝官们都已经按序列好,看到太傅纷纷施礼问好, 邓弈微微颔首,站在了最前方,等候皇帝皇后奏乐升朝。 皇后和皇帝起的有点晚, 昨晚小宴玩得太开心,原本说只喝一杯甜水儿, 最后楚昭喝了四杯, 最后还是萧羽哄着她夺下了酒杯。 “是我耽搁了陛下的早朝。”楚昭说,“下次我再睡过头,陛下先去上朝就好,我可以趁着没人注意溜进去。” 萧羽断然摇头:“我一定和姐姐一起, 不分开的。” 楚昭觉得这一年多萧羽个头长了, 胆子似乎还没长,不过也不急,再等两年,十一二岁就是大孩子了。 再两年, 就可以亲政了。 时间其实过得很快呢。 那一世她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儿,如果她有孩儿, 如果萧珣真对她有情义,她的孩儿也能做皇帝吧? 这就是上天怜惜她,所以这一世,让她养大一个皇帝? 楚昭伸手抚了抚萧羽的肩头,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朝殿在前,齐公公对侍立的内侍示意,悠扬的乐声便响起来,楚昭收起笑肃容牵着萧羽的手走进大殿。 伴着朝臣们“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叩拜,萧羽抬手示意“众卿平身”,楚昭走到帘帐后落座,顺手先拿起几案上的茶水喝了口,再吃一口御膳房最新的点心。 这帘帐后,是她的小天地。 这些动作并不会影响她端坐的身姿,帘幕外朝臣们不会发现,或许也根本就不看这边,连皇帝如今都是个摆设,大家有什么话一概对着太傅说。 朝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楚昭吃过茶点,听着渐渐热闹的朝堂,拿起纸笔,遇到重要的或者听得糊涂的便记下来,回去和萧羽慢慢想。 不过今日没什么太要紧的事,都是前几日商量过的,官员们将利害终于理顺了,邓弈准许的声音不断响起。谷 看来今日朝会会很快结束。 楚昭放下纸笔,准备再喝口茶,刚端起来,听到兵部的官员出列说边郡的事。 说得详细又认真,从最初到今日,令小吏搬了舆图,将几次要紧战事展示给众官看,目的是论证虽然战事胶着,但大夏必胜局面。 朝堂上官员们也不时询问,尤其是邓弈,一时间很是热闹。 楚昭也顾不得喝茶,认真听,又高兴又撇撇嘴,昨日谢燕来在朝堂他们可没说得这么热闹,原来不是不关心,只是不想让谢燕来出风头。 还好,谢燕来在民众中有风头,不管他姓什么叫什么,大家看了看这个敢勇善战的好男儿。 “——所以,此时战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当务之急,是把人员落定。” “如今边军有些功有罚,有却当补,这是我们兵部拟定的封赏名册。” “有三人人当提升卫将军,谢燕来——” 听到第一个报出的名字,帘幕后楚昭攥紧了茶杯,眉眼惊喜,卫将军啊,是啊,钟叔说了,其实这一年多谢燕来做的就是卫将军的位置。 落城,交给了他。 钟叔不情不愿地说,他做得很好。 也该让他名正言顺了。 所以这次也才特意让他上京城来。 楚昭含笑听着官员将余下的两人名字念完,然后邓弈的声音响起。 “其他两人可,谢燕来,不可。” 楚昭的笑顿时一僵,差一点伸手掀起帘子,但好歹忍住了,太傅真是——不要太在意身份啊。 ...... ...... 举荐的几个官员神情也不高兴,直接把楚昭想说的话说出来。 “大人是因为谢校尉的身份?” “太傅认为是我们徇私献媚了?” “太傅请看,这是谢校尉两年来的战绩,出生入死,伤痕累累,斩杀数千西凉贼。” “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难道因为谢校尉是谢氏子弟,就只能有功不赏吗?” 有官员们质问,便有官员们反驳。 “到底是谁徇私献媚了?”“谢燕来什么身份?私德不修!”“有功?他只有功吗?” “你们兵部的人是不是眼睛不好啊?”“谢燕来这两年来多少次矫令不听,肆意妄为?”“他在军中横行霸道,与人抢功,率兵竟然攻打同袍!” 朝堂上吵闹成一片,坐在帘帐后的楚昭叹口气,她一会儿和太傅好好说一说,这世上的人哪有十全十美。 其实昨晚她就是要跟太傅说这个。 邓弈的声音在朝堂上响起“都住口!” 太傅发话,御史们也纷纷呵斥,殿内安静下来。 “你们想多了。”邓弈看着双方对立的官员们,“谢校尉有功当然可以封赏,只是这个封赏太过了,卫将军——” 他摇摇头。 “他还不够格。” 楚昭在帘帐后抿了抿嘴,他不够谁够?军功都列出来了。 帘帐外的官员也说出了这话,这是一个武将,性情憨直,喊声太傅:“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做事都是思虑周详,一件事一个人非要琢磨个透彻才行,但咱们行军打仗没这么讲究,他勇武善战,他就有资格坐这个位置,我看人可不是看出身,我老董在这里立誓,如有私心,天打五雷轰。” 这话一些官员们脸色很难看,这粗人,那他们反对,就是有私心,就要被天打五雷轰吗? “放肆!” “放肆什么?董大人说的有错吗?你们动动嘴皮子容易,知道在前方打仗多不易吗?” “谢燕来没资格,谁有资格?” 殿内瞬时又吵起来,邓弈再次把高声呵斥。 “既然这样说,本太傅的确觉得还有人更有资格。”他也没生气,看着那愤愤的武将,“只不过,此人倒是可能被看出身而不得重用。” 董大人皱眉:“谁?” 邓弈道:“左翼军军侯,梁蔷。” 梁蔷?这个名字么,董大人似乎有印象,他要说什么,但有声音在他之前开口了。 “不行!” 这是一个女声,声音没有官员们响亮,但这一刻响彻朝堂。 官员们下意识地看向前方龙椅——之后。 垂下的帘帐被人掀开,穿着皇后朝服的女孩儿站出来。 满朝无声,似乎都呆住了。 楚昭站在龙椅边,没有俯瞰满朝官员,只看着最近前的邓弈。 “不行。”她再次说。 7017k ------------ 第二十三章 开口 楚昭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朝堂上掀了垂帘走出来。 她知道历来能上朝的皇后几乎没有,她是陪同皇帝才坐在朝堂上。 皇帝都没资格开口,她坐在皇帝身后更不能。 这是逾矩了。 她看着邓弈,能清楚地看到一瞬间邓弈的脸色就沉如锅底。 但她怎能不开口? 她亲手救了萧羽,亲口对先帝讨要了皇后之位,亲眼看着萧珣父子被困,亲自送别了父亲,一点一点剥离了那一世的噩梦,几年过去了,提着心才放下来,谁想到坐在朝殿上又听到了那一世听到的话。 那一世是在后宫听到的。。 萧珣下朝归来,笑着跟她说“边军中一后起之秀,极其勇武,被砍中一臂犹自不退,硬是带着兵马全歼了伏军。” 她也很高兴,当然不是因为与有荣焉,她高兴是因为萧珣高兴,于是她很高兴继续这个话题,还问这人是谁:“既然如此勇武,陛下正缺人,当重用。” “重用,当然重用。”萧珣对她说,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眼睛笑眯眯,酒窝深深,“此人梁蔷,朕会封他为卫将军,期望他能秉承你父亲威名, 你请钟将军多照看他, 如今边郡不稳,谢贼叛逆, 钟将军也是两头分心。” 那时候宫里刚进了两个美人,萧珣说是世家之女,国朝不稳,他需要安抚世家, 无奈受之, 虽然是无奈,但新人进宫萧珣不可能冷落,原本只属于她一人的萧珣被分走,她已经有四五日没能见到萧珣的笑脸。 她醉迷在这笑脸里, 点点头:“我这就跟钟叔说, 钟叔有了帮手,也好轻松些。” 轻松啊,是轻松了,最后轻轻松松地死了。 这一世萧珣没当皇帝, 谢氏没有叛乱, 为什么她还是听到这句话了? 坐在帘帐后的她,宛如一道雷劈下, 她必须开口出声制止。 “皇后!”邓弈喝道, “岂能妄议朝事!” 殿内的官员们也醒过神,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神情惊疑地看着楚昭,萧羽也在同时站起来, 虽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站到了楚昭身边。 既然开口了, 就不能再退回去,楚昭道:“太傅大人,本宫不是妄议朝事,是在论边军,本宫是有资格论一论边军的。” 是, 这个皇后跟以往的皇后不同, 楚后是领过边军对战西凉的, 当时主帅楚岺死, 是由楚后接过兵权,虽然碍于身份不算是边军主帅,但边军上下都还是把她当主帅看待的。 “娘娘的心意, 我等明白。”一个官员主动道, 想要化解太傅和皇后的僵持,“兹事体大——” “正因为兹事体大,本宫才不得不开口。”楚昭打断他,“太傅,请听我一言,这种时候,军将调动实在不妥, 还是慎重。” 邓弈看着她:“不知娘娘说的是哪一个慎重?是先前请封说谢燕来为卫将军,还是臣提议梁蔷为卫将军?” 这话让殿内再次响起低低议论, 看向皇后的神情变得复杂。 先前兵部说请封谢燕来为卫将军的时候,皇后可没有出来反对,直到太傅说应当封梁蔷为卫将军—— 那皇后的意思是更意属谢燕来封将? 这倒也不奇怪, 皇后也得叫谢燕来一声舅舅,自家人嘛。 楚昭心里叹口气,也怪不得邓弈一语发难, 自己不打招呼突然在朝堂上出来说话,说的还是反对他的话,也是对他的发难。 “卫将军之位事关重大,都要慎重。”她看着邓弈说,“如果说谢燕来私德不休,梁蔷也并非完璧无瑕。” 邓弈点点头:“是,我刚才正在董大人说。”他看向殿内,“梁蔷出身的确不好,他是罪役之身投戎。” 董大人身边已经有官吏低声跟他讲了梁蔷的事,董大人神情犹豫,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真是误会了邓弈,他便对邓弈一礼:“下官唐突了。” “但本太傅依旧愿封他为卫将军,所以我看人也不看出身,也没有私心。”邓弈接着说,回应先前朝官们的质问,说最后一句话时,视线看向楚昭,眼神带着警告。 他是在警告她不要有私心,楚昭动了动嘴,忍住了一句不太好听的话,这话要是出口,那就真伤了她和邓弈的和气。 但她不说,不想伤和气,不代表别人不想,殿内响起嗤声。 “董大人先别急着说唐突。”有一个官员垂手似笑非笑,“太傅大人对梁蔷不计出身,但并不是说就没私心,只不过这私心不在梁蔷,在谢——校尉身上。” 他把谢和校尉两字分开拉长。 殿内所有人都瞬时明白意有所指,再次响起嗡嗡地议论,梁寺卿当年的旧事大多数人都知道,也有部分人不知道——经历了皇子乱,先帝驾崩,新太傅监国,谢燕芳入朝,几轮清洗新人换旧人。 一时间知道的议论,不知道的询问,包括那位董大人是不知情的,被人拉着讲述。 总之一句话,谢氏和梁氏有仇,而太傅与谢氏不合,那太傅自然要打压谢氏封赏,乐意封赏梁氏咯。 殿内嘈杂一片,还夹杂着官员的冷笑。 “昨日据说梁蔷登门拜访,太傅特意回家相见。” “不知道太傅昨日府中多了进了几辆车啊?” “你少胡说八道,你莫非也去太傅府中了,若不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朝堂混乱成一片,议论声变成了吵闹声,越吵越凶—— “肃静!”女声呵斥。 同时也响起了童声“肃静!” 见惯混乱的御史们耳聪目明,第一时间注意到皇后和皇帝说话,虽然皇帝几乎不开口,但他毕竟是这朝堂的主人,他一开口—— “肃静!”“不得喧哗!”御史们纷纷呵斥,两边值卫顿响手中的兵器,齐声呼喝,一时间朝殿内如狂风席卷,很快卷走了吵闹,恢复了安静,视线都凝聚到前方,不过看的不是太傅,是那个女孩以及她身边的小皇帝。 楚昭不待大家再说话,直接下令“今日朝会就到这里了!” 满朝官员没有动,视线也从她身上移到邓弈这里,朝会结束不结束,自来都是太傅说了算。 皇后么—— 邓弈看着楚昭,问:“娘娘确定要这样散朝?事情还没议完呢。” 楚昭道:“本宫说了,这件事要慎重,大家详细查验比对之后再议,现在这样吵闹也吵不出结果,反而伤了和气。” 最后一句话看着邓弈,眼神带着几分恳求。 邓弈看着她道:“娘娘多虑了,听政这么久你也该知道,在朝堂上没有和气,所以也没有伤和气这一说。”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转过头。 “散朝。” ...... ...... 官员们如潮水般涌出大殿,在殿前汹涌四散。 原本下朝后的疲惫皆不见了,官员们要么眉眼深沉,要么眼神闪烁,要么快步而行,要么慢步思索。 今日的朝会虽然很短,但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卫将军之封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废话,谁在意那个,别说卫将军,大将军封赏都不算什么。“ “是皇后开口说话。” “确切说,是皇后为谁说话。” 伴着议论消息也向皇城外散去。 外界会有什么纷纷,楚昭并不在意,散朝之后她让萧羽先回去上课,自己来寻邓弈。 邓弈被几个亲信官员簇拥着向太傅殿走去。 “太傅。”楚昭在后唤。 邓弈停下脚,转过头看着疾步而来的楚昭。 “太傅,本宫有话与你说。”楚昭道,说罢越过邓弈先迈进殿内,“其他人稍候。” 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再看邓弈。 邓弈对他们摆手,自己迈进殿内,官员们正犹豫要不要后退,那个跟随皇后进去的宫女砰的关上门,又有两个侍卫站在门边,眼神沉沉看着他们。 官员们忙退开了。 “太傅。”楚昭进门先道,“你听我解释,这件事——” 邓弈抬手打断她:“娘娘,你先听我一句话,不管你说什么,有件事请恕我不能更改。” 楚昭愣了下,无奈皱眉:“太傅,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我知道你不喜谢氏,但梁蔷,也并不合适——” 邓弈道:“我先前在朝堂上选定梁蔷,是因为不喜谢氏,但现在我选定他,是因为皇后。” 什么意思?楚昭皱眉。 “皇后你在殿上开口反对,那么如果梁蔷不能封赏卫将军——”邓弈看着楚昭,因为关上了门,殿内有些昏昏,让他的面容明暗不定,“那这大夏,是本太傅监国,还是皇后您,监国?” ------------ 第二十四章 相对 邓弈在朝堂并不是说什么就算什么,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心,比如谢燕芳。 跟他一心的官员们也各有家世立场,所以也会考虑自己的利益。 不过这都无所谓,朝事就是这样,邓弈也并非一件事受阻就不罢休。 但楚昭不一样。 楚昭是皇后,她不在朝臣中,是高高在上的,尤其是皇帝还小,她陪同皇帝听政,她在朝堂上开口,还是反对太傅,意义完全不同。 楚昭明白这个道理,叹口气。 “我后悔昨日就算惹太傅不快,也该闯进去见太傅。”她说,“这样也不会有今日在朝堂上这个误会。” 邓弈面色没有丝毫变化,道:“娘娘既然有了主意,昨日今日都没什么区别。” 楚昭道:“先别急,咱们坐下来说。”说着自己先坐下来,还斟了茶,“太傅,早朝辛苦,先喝口茶。” 这一年多他们之间也有争执,不过争执归争执,都能坐下来心平气和说。 邓弈没有说话,也坐下来,接过了楚昭递来的茶。。 “我先说我的私心,谢燕来我是的确想要他封赏,他是个勇武善战的好苗子。”楚昭说,说到这里时话头一转,“但他这个人的确私德不好。” 邓弈看她一眼。 “封赏他是为了钟叔,钟长荣。”楚昭不回避邓弈的视线,接着说,“他勇武,但私德不修,又是谢氏子弟,这样的人,既好用又好拿捏,太傅,你也知道,钟长荣比不得我父亲的声望,也比不得他的才干,我以皇后的身份助他坐镇边军,但他这个主帅坐得不容易。” 这是事实,邓弈以前就知道,边军主帅哪有这么容易当的,他本不赞同楚昭的人选。 但楚昭死咬不松口。 邓弈也明白,这女孩儿把边军变成自己的私产,跑去拼了命地搏杀出声望,绝不会放手。 就像如今还在她手里捏着的龙威军。 龙威军本就是不合规矩,是先帝和楚岺胡闹的私兵,先帝和楚岺都不在了,龙威军应当解散,但楚昭不仅不解散,还私下扩兵。 “我不是扩兵,是补上,这几年事情不断,先帝留的龙威军缺损了一半多,正是因为龙威军才护住了陛下,如今西凉王虎视眈眈,中山王其心不正,在陛下未长成之前,还是让他们保持先帝在时那般,先帝在天之灵得知也必然安心。” 这些话邓弈也就听一听,说白了还不是贪权,她是靠着龙威军起家的,这也是她的靠山依仗。 世人皆有私心,坐在这皇城里的人更是,而且私心会越来越大。 这是难以避免的,邓弈并不苛求,她坦然了自己在边军的私心筹划,邓弈脸色稍缓,抿了抿茶,问:“所以阻止梁蔷升迁自然也是娘娘的私心了?” 那的确是私心,楚昭点头。 邓弈说:“你当年跟梁氏的事根本不算什么,是谢氏借由头罢了,梁氏心里也清楚,就算不清楚,你如今是皇后,如果你对他们施恩,他们怎会怨恨?他们真正怨恨的是谢氏。” 邓弈将茶杯放下,敲了敲桌面。 “皇后要是为了私心,反而应该提携梁氏才对。” 这样的话皇后就多了一个帮手,掣肘谢氏,楚昭明白邓弈的意思,心里苦笑一下,她的私心不是这个私心,她的私心是没法说出口。 “我明白。”她点点头,一脸受教诚恳,“我记在心里了,只是这一次就罢了,现在边军战事到了要紧的时候,兵将们都习惯了,不要变动,再胜局之后,对梁蔷父子论功行赏,我到时候一定再站出来反驳太傅——” 说到这里一笑。 “反驳太傅给的太少,请太傅再多给三倍封赏。” 以往她说俏皮话的时候,邓弈都会笑,但这一次邓弈没有,只是神情平静地看着楚昭。 “变动正是为了胜局。”他说,“皇后可能不知道,围绕着落城卫的三关守将,皆是谢氏人手,只待谢燕来入封,整个西线,就都在谢氏掌握中。” 楚昭一怔,她的确不知道,但,她又苦笑一下,她也不能说不知道。 她知道谢氏不简单,虽然看起来很安静,但谢氏是谁啊,上一世当皇帝的人不如他们意,直接就造反了。 “其实在我当年奔赴边郡去见我爹的时候,还没遇到邓大人之前,我已经见到了谢三公子给我父亲写的信。”她轻声说,“所以可想而知早在战事之前,谢氏就已经对边郡经营了,但是——” 楚昭看邓弈。 “不管怎么说,现在战事稳定,边郡稳定,边军节节得胜,太傅,只要再等一等——” 邓弈将手里的茶杯重重一顿:“皇后,你不要糊涂了,这件事决不能等。” 他站起来了。 “你是跟着你父亲在军中长大,你自己很清楚,战事对武将来说意味着什么!” “虽然对国朝对民众来说战事是灾祸,是流离失所,是生灵涂炭,但对以战事为生的兵将来说,意味着机遇,功勋。” “朝廷,你我,民众都期待很快取得胜局,结束战局,但如果挖开边军一多半官将的心,你就会看到,他们并不期待,甚至还希望打得更久,因为这样可以换来更多功劳,升官,发财——” 听到这里时,楚昭也将茶杯重重扔在桌子上,站起来,喝道:“你胡说!” 殿内宛如炸裂的爆竹,原本站在一旁的小曼一瞬间也绷紧了身子,宛如来到了阵前。 而在殿外退避到远处的官员们也听到了这突然动静,男声的拔高,女声的呵斥。 吵起来了! 官员们对视一眼。 ...... ...... 邓弈看着站到面前的女孩儿,她眉目间满是怒意,这种怒意还是第一次见。 “我自小在军中,所以一直都知道,文臣对武将多有不屑诋毁,最大的恶意就是武将好战贪功。”楚昭竖眉说,眼中又有悲痛,“但太傅你,怎么也能这样说?” 他适才的话的确是伤到她了,邓弈微微垂目,道:“因为我就是恶人,所以用恶意揣测他人。” “将士在外舍生忘死保家卫国,今日生,明日死,谁不想活着?谁不想尽快结束战事?”楚昭咬牙道,“他们的功劳是拿命换的,不是你们站在朝堂上用恶意换来的。” “我说的不是将士们。”邓弈道,“我说的是某些将官,官和兵,是不同的。” 楚昭看着他:“但此时战时,官兵一体,难分取舍,你不能因为某些官,某些人私心作祟,就要将整个战局打乱。” 邓弈看着她:“落城卫可留置不动。” 这是他的妥协?是对自己适才说的话表达的歉意?楚昭看着他,问:“然后呢?” 邓弈道:“梁蔷必须封赏,否则难以服众,让人揣测皇后你私心作祟。” 楚昭笑了,点点头:“多谢太傅为本宫着想。” 她以前说话也常有俏皮,但这是第一次阴阳怪气,邓弈木然看着她。 楚昭又道:“既然如此,那为了不让人揣测太傅你私心作祟,谢燕来也必须封赏。” 邓弈冷冷道:“臣,这就命人商议。” 楚昭看着他:“有劳太傅了,本宫告退。”说罢向外走去。 小曼忙跟上,先一步到门边,打开殿门。 楚昭大步而去。 邓弈站在殿内默然不语,直到外边的官吏们进来小心翼翼唤太傅。 邓弈没有看他们,看了眼桌案,那女孩儿扔下的茶杯歪倒,茶水流了一地。 “收拾一下。”他说。 ...... ...... 朝堂上皇后突然说话,以及散朝后太傅和皇后在殿内争吵,掀翻了桌子砸坏了茶杯花瓶据说满屋狼藉,更有夸张说太傅和皇后打起来了——各种消息风一般飞了出去。 当然,对于朝事民众们还并不知晓,只是在世家大族的深宅里都响起了议论。 谢燕芳坐在棋盘前笑了笑,说:“此时此刻,我应该立刻进奏拒绝对你的封赏,表明我们谢燕来只一心为国为民,才德尚浅,如此,成就我们谢氏谦逊的美名。” 坐在亭子栏杆上,双腿几乎垂到水面上的谢燕来对着水池里的鱼嗤笑一声。 “但是。”谢燕芳道,将一颗棋子落下,眼中没有笑意,“凭什么要谦逊避让,难道就因为你姓谢,所以不能封赏,而那梁蔷因为姓梁,所以必须封赏?真是荒唐可笑——” “行了。”谢燕来转过头,打断他,冷冷说,“你就直接说,我该怎么做吧。” 谢燕芳看着他,道:“去闹,去要,去让大家知道,是你,是我们谢氏逼迫皇后。” 谢燕来长腿一抬转过来,落地站起来大步向外而去。 ------------ 第二十五章 一步 谢燕来拿着偷来的谢燕芳的牌子闯进前朝,要跟邓弈论对。 还好宫城禁卫们反应快将他拦住。 “小爷,你要是闹,那才是给太傅送上门。”一个禁卫低声劝,“别说封赏了,你要在大牢里关上一年半载了。” 虽然已经两年多没在皇城,禁卫们都还记得他,称呼还很亲密。 “小爷我不配封赏?”谢燕来怒骂,指着太傅殿所在,“他邓弈算什么东西,守门丞!就因为给先帝守宫门得了机会,真论起来守宫门,我才是守在最外边最重要的那个,这太傅之位说不定是先帝赐给我的,被他邓弈抢了!” 这真是什么话都说出来了,禁卫们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乱哄哄将他向外簇拥出去。 但也有人听得两眼放光,想起当年往事,忍不住嘀咕“也说不定。” 指挥使一脚将瞎嘀咕的兵卫踹走,再对谢燕来无奈说:“谢校尉勇武,我们心里清楚。” 又有什么办法呢,勇武很简单,但牵涉朝堂就复杂了。 他压低声音伸手一指:“小爷,去兵部,比这里安全,也能闹大出气。” ...... ...... 暮色沉沉,楚昭在后宫听着小曼讲谢燕来在兵部大闹的场景。 这跟她和邓弈在宫内纷争不一样,兵部衙门在御街上,人来人往人多眼杂一瞬间就传开了。 “如今街上都在议论。。”小曼说,“都知道因为封赏的问题,朝堂起了纷争。” 楚昭问:“民众怎么说?” 这一次答话的不是小曼,而是丁大锤,他恭敬道:“民众都在说是谢氏和太傅争权,皇后被谢氏所胁迫,在其中左右为难。” 楚昭叹口气:“谢燕来这是在为我解围。” 其实封不封赏他才不会在意,他一闹,这件事就把她摘出来,民众不会震惊皇后干政,兵士们也不会质疑皇后私心打压梁氏。 跟邓弈吵过之后,邓弈召集了官员们商议,楚昭也没闲着,取来梁氏父子的纪录,看到了他们的战功,真的是稳打稳扎,无可挑剔,且跟谢燕来相比,父子两人风评非常好,上下皆称赞。 如果真传出是她拒绝对梁蔷封赏,民众议论倒是次要,会影响军心,再有人推波助澜,她的声名就糟了。 殿内安静无声,一向什么都不在乎的小曼也微微蹙眉,跟在楚昭身边,她已经不是边郡的小山贼,能察觉这一次皇后也好,太傅也好,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也不再是山野猎户的丁大锤忽的问:“娘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丁大锤入京后被楚昭充入龙威军,龙威军又被楚昭分成两方,一方在后宫为禁卫,一方则化为秘密卫队散布在京城中。 丁大锤就是后者。 不过一直以来都不用他们做什么,有小曼手下的小兔等人就足够了。 楚昭看了眼案头,适才邓弈让人送来了新的封赏决议,谢燕来和梁蔷都封了游击将军,可领兵三万众,两人各自归属的四方将军邓弈也直接划定,都避开了落城。 “这都盖上玉玺了。”阿乐忍不住低声说,“太傅还让人说,明早就宣告,急的很。” 这还算什么商议? 这已经是邓弈退一步了,楚昭道:“太傅知道我会同意,而且越早宣告也好,这样才能平息这件事,免得引发更大的谣言,毕竟现在还是战时。” 小姐也同意了?阿乐松口气,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吧。 楚昭看向丁大锤,说:“你们——” 这是答复他的询问?丁大锤看着楚昭,又有些不解,怎么开口又停下来?似乎很难说出口? 楚昭微微垂目一刻,再抬起眼,接着说:“——盯着太傅。” ...... ...... 京城白日发生的热闹,夜色也没能阻止它传开,住在京营里的梁蔷也知道了。 夜色深深了,他的住处还不断的有访客前来。 甚至还有灶上给送来了宵夜。 这跟他刚来时的冷清完全不同。 那时候听到他的名字,又没有拿着官牒,京营的人爱答不理,给他一个住处打发了,还让他一日三餐自付,然后就继续跟同伴们热情地讨论谢燕来。 “快,再讲讲游街的场面?” “真的那么多人都喊着英勇好汉吗?” 那时满京营都在谈论谢燕来。 而此时此刻,满京营都在问梁蔷。 梁蔷是谁,梁蔷做了什么,他的前尘往事都被翻出来,他的功绩也被提及,有人为他激动,有人为他愤愤。 “梁公子,你一定能封赏的。” “就该你封赏,你的功劳板上钉钉。” “难道因为先前的罪身就要被歧视?” “我为梁公子不服!他谢燕来凭什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谢燕来也是有真功劳在身的——” 吵闹争执,从夜色沉沉一直到东方发白,而确定的消息也随着天亮传来了。 “——着梁蔷进宫入朝——” 虽然没有说详细,但进宫入朝也就意味要封赏了。 京营再次掀起热闹,无数人围着梁蔷表达恭贺。 梁蔷神情平静谢过诸人,在十几个兵卫的簇拥上上马,见他如此沉稳,四周的兵卫感叹“果然大家公子风范——”“这就是宠辱不惊吧。” 梁蔷骑马再次来到城门时,天光已经大亮,人来人往,看到这位被兵卫簇拥的小将,都投来好奇的视线。 “是边军吗?”有闲人大声问。 梁蔷看他一眼,点点头:“是。”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自己是私人身份,也没有解下兵袍,而是一催马向内而去。 街上没有那日的人多,也没有等候围观他,更没有鲜花撒过来,但他梁蔷也并不是沉寂无声。 “看,是梁蔷。” “梁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阿蔷兄弟,我是你黄大哥啊——” “快,敲锣打鼓,都敲起来,迎接阿蔷公子回来——” “应该是迎接梁小英雄回来——” 街上冒出了很多他当年的旧友,他们站在街边,酒楼茶肆里,热情激动的招呼,甚至带着家丁随从敲锣打鼓。 他们为再见到他热泪盈眶。 “阿蔷,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一声——大家兄弟们十里相迎——” 梁蔷骑在马上忍不住笑了笑,早点?早点只怕不会,他们大概只会装作不认识。 虽然这些公子们的大呼小叫,敲锣打鼓,不如那日的场景美,但吸引了民众们围来询问,再加上昨日的消息,顿时议论纷纷。 “这就是梁蔷?” “昨天谢燕来大闹兵部,说被抢了封赏的那个人?” “原来是他啊?咿,也挺好看的——” “就是他让太傅力荐?谢家为了阻止他封赏,都逼迫皇后娘娘帮忙了。” “这么厉害啊——” “哎,他是梁蔷,梁寺卿家的子弟,你们忘记了梁寺卿当年的事?” “先不管当年什么事,能被封赏,必然是有功劳。” “哎,英雄好汉——解下衣衫看一看——” 清晨的街上渐渐变得沸腾,簇拥着那小将披着晨光缓缓向皇城而去。 ------------ 第二十六章 心事 街上喧闹的时候,朝臣们已经鱼贯入朝。 走在最前方的是邓弈,落后一步的是谢燕芳。 “谢中丞今日怎么有空上朝?”邓弈故意问,“家里的事这么快忙完了?” 谢燕芳坦然道:“先前的忙完了,昨天的还没。” 昨天谢燕来闹了兵部,虽然不会被当场被禁军围打,但也还是被兵部武卫拿下,关进了大牢。 “原本兵部那边说让我去领人回家管教,但我觉得还是让他在里面清醒清醒好。”谢燕芳说,又看邓弈一笑,“他出不来,皇帝封赏这种事我们家不能一个人都不来,所以只能我来了。” 邓弈笑了笑:“谢中丞说笑了,就算你不来,也没人怪罪,更不会收回谢校尉的封赏。” 谢燕芳一笑,纠正邓弈:“应该叫谢将军了。”说罢越过邓弈向前而去。 邓弈看着他的背影,年轻公子把官袍也穿出了衣诀飘飘,身后不其然有如数视线追随,一多半赞叹。 赞叹什么?名士风流?邓弈嗤笑,那只是外表,真实的谢三公子倨傲张狂不逊那位名声在外的谢燕来,甚至更甚。 自从他从东阳回来,入了御史府,短短时日御史大夫被各种手段逼得告病,御史府几乎是他这位中丞说了算,真名士风流可做不到如此。 就如同东阳谢氏尽管不入京,不封爵,不煊赫门庭,又怎可能就是良善高洁无欲无求之辈? 如果先太子在,作为外戚,但不是唯一外戚的谢氏,或能被压制,但现在帝幼无依,原本有那女孩儿,能挡一挡住谢氏勃勃野心吞噬小皇帝,但现在看,那女孩儿—— 邓弈眉头微微皱起。。 他此时踏入殿内站定,伴着升朝乐,皇后牵着皇帝走进来,皇帝坐在了龙椅上,而那女孩儿坐在了龙椅后。 邓弈垂下头俯身与诸臣叩拜,听到头顶上落下皇帝免礼平身声再抬起头,他的视线微微一暗—— 皇后坐在皇帝身后,但没有垂帘。 其他官员也发现了,响起了低低的议论,要说昨日皇后因为争执掀起垂帘,今天怎么连帘子都不放了? 嘈杂声起的时候,小皇帝忽的开口:“昨日的事,已经有了定论,请太傅宣旨。” 齐公公忙将圣旨捧给邓弈,虽然这是邓弈写好送来的,虽然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内容,但该走的样子还是要走,邓弈接过圣旨当众宣读,萧羽再道:“谢校尉朕已经见过,尚未见过梁蔷,如此勇武小将,宣来一见。” 内侍便将宣召一声声递出去。 这一番后,官员们也停下了关于皇后没有垂帘的事,转头等着看那位梁小将入殿。 可能皇后也想亲自见梁蔷。 听着一声声通传,等候在殿外的梁蔷略有些紧张,看着前方巍峨的大殿,其实就算他还是未落罪的梁氏公子,也不一定有机会踏入朝殿,更别提被皇帝亲自下旨封赏召见。 没想到他落罪了,反而一飞冲天。 不过这又跟他无关,他能一飞冲天,只是别人把他托起来罢了。 是翱翔,还是落地摔扁,都不是他能做主。 梁蔷胡思乱想神情变幻痴痴呆呆,来迎接的内侍也不奇怪,面圣这种事,没几个人能淡定。 “梁小将军。”内侍含笑提醒,“请吧。” 梁蔷收起胡思乱想,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对内侍一礼,迈进殿内。 “末将梁蔷,叩见陛下。” 头顶上有清脆的童声落下:“免礼平身。” 梁蔷站起来,大着胆子微微抬眼,看到了龙椅上坐着的孩童,眼一晃,孩童身后有个身影闯进来—— 她。 他知道皇后垂帘听政,一帘之隔也是隔啊,没想到今日没有垂帘,能看到她。 因为太惊讶梁蔷不由瞪大眼直视,视线里穿着皇后朝服端坐的女孩儿微微一笑。 “梁军侯,一别再见,已称将军。”她说,“梁公子,果然勇武。” 就如他暗自想象过那样,今天真实的听到了看到了,梁蔷怔怔,忙收回视线,再次施礼:“末将叩见皇后娘娘。”说完这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想要跟她多说几句话,他忍不住再加上一句,“若非娘娘当年相救,梁蔷现在已经是个废人。” 楚昭笑道:“梁将军谦逊了,快请起身。” 梁蔷道谢站直身子,邓弈还没说话,旁边有官员耐不住好奇问:“梁蔷,皇后娘娘救过你?” 这是兵部的曹大人,说起来他对皇后有些不满,昨天还不许给梁蔷封赏,散朝后还跟太傅砸桌子吵闹,虽然因为谢氏逼迫的缘故,但据说皇后在闺中时跟梁氏关系不好,趁机挟私报复也未尝可知——哼,今天见到梁蔷,还赞人家英武,好像是她英明慧眼识英雄一般。 不过,梁蔷看起来对皇后心悦诚服,还谢救命之恩。 “当时因为先韩大将军失误,我部陷入敌军重围,我困顿将死之际,皇后娘娘亲自领援兵杀来救了我。”梁蔷对他说道。 虽然知道楚昭在边郡领过兵,但都觉得是坐镇军中做做样子那种,没想到还亲自领兵上阵——梁蔷这种兵士都说遇到的是死战,可见那场面多凶险,曹大人再看皇帝龙椅后的女孩儿,怨气也散了。 皇后领过兵,救过梁蔷,的确有资格论述将士封赏。 殿内有更多官员问梁蔷,有的是为太傅捧场,有的也纯粹是因为梁蔷这个人,梁氏落罪之身还能跳出一个子弟,而且也不只是一个子弟,梁蔷的父亲,如今是四方将军府长史,左大将军尚未选定前,左翼军由他暂代负责,俨然也是一个将军了。 对于这等落罪再重起励志的人物,官员们难免好奇和敬佩,忍不住要说上几句话。 殿内变得嘈杂热闹。 邓弈面色平和听着众臣与梁蔷说话问边军种种事,偶尔也问一句。 楚昭没有制止殿内臣子们问答热闹,虽然略有些不满,那日谢燕来作为军使上殿,可没受到这么热情的询问,不过她也知道没办法,谢燕来的身份太高了,在朝堂上反而是劣势。 不管怎么说,虽然不能上殿来享受荣光,关在大牢里,但该有的封赏拿到了,也不枉费这些日子拼死拼活。 楚昭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站在殿内的梁蔷看到了。 他不可能看不到,那女孩儿坐在殿内最耀眼的地方。 所以见到他受封赏,她果然还是很高兴的,先前的反对只是因为顾忌谢氏。 至于那些皇后挟私打压梁氏更是无稽之谈。 如果她是那种小人,当初就不会救他,直接看他被杀死,或者干脆趁乱将他杀死。 梁蔷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他也应该对她笑一笑—— 但他与她再不是从前了,她是高高在上的君。 殿内被簇拥的小将神情有些怅然,应该是被问询勾起了过往伤怀,楚昭一眼就看到了。 坐在殿内最高处,现在又没有帘幕格挡,殿内官员们的神情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很快移开了视线,梁蔷追忆过往有什么好伤怀的,她的过往比他惨多了——还跟他们梁氏有很大干系。 当时因为邓弈那句梁蔷封卫将军这句话惊到她了,冷静下想想,梁蔷父子在军中奋力搏杀,像上一世那样出人头地很正常,早晚的事。 难道能因为上一世发生的事,除掉父子两人?虽然他们父子杀敌是为了搏出一条生路,但他们也的确是在保家卫国。 这一世跟上一世还是不同,没有内乱分战,她也不会让钟叔视他们为左膀右臂。 而且上一世梁氏父子之所以对她威胁,是因为萧珣的扶持授意。 这一世萧珣不是皇帝,不能再命令梁氏了。 所以她能退一步,给梁蔷封赏,只要不再碰触落城卫,也别想再得到钟长荣的扶持。 这件事并不太重要,真正压在她心头的是,命运。 梁蔷一如前世的命运突然出现,让原本以为噩梦结束,新生开始的她警钟大响。 命运,真的改变了吗? ...... ...... 谢燕来走来,看到那女孩儿在桌案前支颐出神。 他攥了攥手,硌手心,然后深吸一口气往前迈步。 楚昭依旧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察觉有人进来。 谢燕来左右看了看,虽然久不在皇城,当然,先前的时候他也只是领着禁卫,对后宫也不熟,但是吧,他知道楚昭很少让宫女内侍在身边伺候,尤其是吃食上更是只让阿乐沾手,似乎是不喜欢排场,但又似乎是非常挑剔。 读书写字的时候更不需要伺候,阿乐在殿外站着,和小曼一起唧唧咯咯说笑,看到他来了,两人一个笑嘻嘻一个哼了声看着他—— 也不通报,也不跟进来,一副你自便的样子。 小皇帝在隔壁殿内上课,隐隐能听到诵读声。 殿内只有他们两人。 谢燕来收回视线,扬手一扔。 楚昭先是听到风声,额头一痛,哎呦一声伸手抓住,一看是个小小的虎头吊坠。 “你这往大了说,就能算是弑君。”她瞪了眼谢燕来。 谢燕来皱眉:“难道不该是献媚贿赂君上吗?” 楚昭肃容:“给皇后送礼怎么能叫献媚呢,叫孝心。” 谢燕来呵呵两声:“孝心?论辈分,皇后该称呼我什么?” 楚昭哈哈笑,将吊坠直接缠在手腕上,再问:“这么快被放出来了?我以为要关你十天半个月呢。” 谢燕来看了眼她的手腕,手腕上原本什么都没带,此时只有这一个红绳吊坠,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攥了攥,好像有蚂蚁爬过—— 他转开视线:“闹了一场还依旧封游击将军,兵部关着我理不直气不壮,给小爷我摆了一桌庆贺宴席恭送我出来了。”说到这里一顿,又道,“我,准备回去了。” 楚昭知道他说的回去不是指谢家,而是边郡。 楚昭丝毫不惊讶:“我知道你一得闲就要走了。”举起桌案上的信晃了晃,“看,让你捎给钟叔的信都写好了。” 谢燕来转过视线看了眼哦了声。 “不过给你的还没写好。”楚昭笑道,指了指面前的纸,再看他,“要不你坐下来看着我写?” 谢燕来对她翻个白眼,都懒得接她的胡说八道。 “游击将军其实并不如我所愿。”楚昭轻叹一声,说。 所以她适才忧虑是没达成所愿?就知道会这样,这女孩儿性子犟的很,要做什么就要去做,谢燕来迟疑一下,坐到了桌案对面,说:“世上的事哪能都如意?你别忘了,你是皇后,能让太傅后退一步就不错了,几个皇后能做到如此啊?” 楚昭歪着头想了想,一挑眉:“没错,像我这样自己要来皇后之位,又亲自去领兵打仗,如此厉害的皇后,后无来者不敢说,前无古人是我独一份。” 谢燕来哈哈笑,舒缓了眉眼。 ------------ 第二十七章 两步 听到这边殿内的笑声,萧羽停下脚,然后转身退回书房内。 今日授课的是礼部郎中,正和谢燕芳说话,看到萧羽突然回来,两人都看过来。 萧羽没说话坐回桌案前,礼部郎中知道这个小皇帝沉默寡言,不敢多问忙施礼告退了。 “怎么了?”谢燕芳问,指了指萧羽拿着的文册,“不是说让楚姐姐看看你写的文章吗?” 萧羽说:“姐姐在和燕来舅舅说话。” 谢燕芳哦了声,果然出了大牢不回家先来这里了。 “你燕来舅舅马上要回边军了,是来跟皇后和你告别的。”他说,“不用避开。” 萧羽点点头:“我知道,但——”轻叹一口气,“姐姐这两天都不高兴,难得跟舅舅说话说得高兴,就让她多开心一会儿吧。” 他看着面前摆着的纸张,写好字,读好书,当个好孩子并不能为楚姐姐排忧解难,只能看着姐姐被太傅欺负。 他是皇帝,但没有玉玺。 “再等几年拿回玉玺亲政,姐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别想想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谢燕芳,亲密又坚定地点点头。 “到时候舅舅也不用顾忌,可以随意说话。。” 谢燕芳失笑,看着孩童真诚的脸,觉得都不好意思揣测小儿这是讽刺他在朝堂上不帮楚皇后说话。 “阿羽是觉得太傅欺负楚姐姐了?”他在对面坐下来,问。 萧羽神情惊讶:“难道舅舅觉得不是?” 谢燕芳没忍住一笑,这小孩在他面前总是赤裸裸的故意耍心眼,就是那种我知道你会看穿但我就是要你看穿。 他收了笑,摇摇头:“我觉得不是,在朝堂上,这是很正常的事,难道阿羽没见过朝堂上争吵吗?” 谢燕芳有半年不在京城,就算在京城,他十天也能五天告假不上朝,但萧羽不同,除非是生病了,才能歇息。 他当然知道朝堂上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但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更好笑的是,吵到热闹的时候,有官员还对着他痛哭——哭着要去陪先帝。 那就去啊,只是哭做什么,一头撞死在朝堂上啊。 他端坐龙椅上俯瞰这些朝官们吵闹,不觉得吵闹,看到他们以死相逼更不觉得吓人。 死,有什么好怕的,他看到无数民众死在眼前,看到兵士阵前残肢断臂,看过地上都被血水染透。 他父母都能死,他也几次被人想要害死,你们这些朝官死了又怎样? 死就死呗。 但朝官们之间怎么吵生闹死都无所谓,跟楚姐姐吵那就不一样了。 萧羽看着对面坐着的公子,摇摇头:“舅舅,楚姐姐是君,他们眼中无君上,是忤逆。” 忤逆,就该死,但偏偏他没办法让他们去死。 谢燕芳看着孩童眼里浮现的躁怒,伸手敲了敲桌面,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一段清澈的节奏。 “君臣是有别。”他说,“但并不是说,皇帝可以无所不能为所欲为,而臣子也并不是皇帝说什么就听什么,所以才有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 萧羽哦了声,打断他:“我知道,先生讲过,但如果不是因为拿着玉玺,不知道太傅敢不敢犯上,我相信姐姐亲自领兵打仗,比太傅的决定更好,更对。” 你跟他讲大道理,他问私心,当了皇帝的小孩的确不一般,谢燕芳满意一笑,道:“既然你问这个,我就告诉你大逆不道的话——” 说到这里又停下,看了看室内。 齐公公看到了,便上前斟茶,笑道:“三公子就放下中丞身份,跟陛下甥舅随意说话,老奴在门边守着呢,保管不让任何人听到。” 说罢退到了门边,让门外侍立的宫女内侍走远一些,他则面向外,但人依旧在室内站着。 这个老奴只在萧羽和楚昭相处的时候才会回避,其他时候都守在萧羽身边。 谢燕芳收回视线。 “君臣之间,其实不论对错,说白了,是博弈,再说简单点,就是各取所需,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王需要臣子来替自己牧守四方,谁也离不开谁,但谁也有各自的私心,所以,阿羽,这才刚开始,以后像这种事还多得很,尤其是等你拿到玉玺之后,那可不是你就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微微倾身靠近孩童。 “那时候,满朝文武都不跟对方吵了,而是对准了你,和你楚姐姐,他们要吵闹,要赢,要压制的是你们。” 萧羽脸色微微发白,手握着文册道:“我不怕,我是皇帝。” 谢燕芳一笑,伸手握住孩童的手,轻声道:“你当然不用怕,你是皇帝,但你不要跟他们吵。” 萧羽愣了下,眨了眨眼,露出孩童的不解。 “你一个人怎能吵过那么多人呢?”谢燕芳笑道,“我们阿羽再聪明,一个人的心思哪里转的过那么多人?我先前说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满朝文武天下吏役皆可为你所用,你要做的就是让别人替你吵,你想做的事也不要自己去做,让他人去做。” 萧羽怔怔:“那我怎么做,他们才能如我心意?” 谢燕芳道:“就是不要他们知道,你的心意。” 萧羽更怔怔,那—— “不知道你的心意,就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就自然不能跟你吵。”谢燕芳笑道,手指在桌案上一转,“然后你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让他们按照你的心意去吵。” 萧羽看着他,心里似乎明白,又似乎差一点点,只紧紧看着谢燕芳,似乎只待他一句话就打通心窍,但谢燕芳却话头一转。 “你还太小,这些事你还听不懂。”他说。 萧羽瞬时眼中难掩恼怒:“你说了,我自己会想,懂不懂我自己知道。” 这种不加掩饰的躁怒才是他真实的本性,谢燕芳似乎没察觉,不惊慌也不安抚,只摇头:“我知道阿羽很聪明,但小孩和成人到底不同,你觉得懂了,其实只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那样与你毫无用处,反而迷乱了你的心智,这些事你不要急,你且静静看着朝堂,舅舅我会一点一点告诉你,让你身体力行,如此才是真正的懂,就像——” 他抬手抚上萧羽的面颊。 “我带着你一起上战场,迎击萧珣贼子一样,有我陪着你,不用怕。” 萧羽看着面前的公子,他的手温暖轻柔,他的眼如春水——就像母亲,他已经快要忘记母亲的样子了。 怔怔间谢燕芳的手收回去,坐直身子,一笑。 “不过,当下倒是有一件事能让陛下实践。” 萧羽忙问:“是什么?” 谢燕芳道:“不要对太傅生气。” 萧羽啊了声,竖眉:“他欺负姐姐——” “我是说,不要让人发现你对太傅生气。”谢燕芳笑道,“如果知道了,他们就会来跟你吵了,这样的话,不仅帮不了你楚姐姐,还要楚姐姐为你费心。” 萧羽若有所思:“如果不知道我对太傅生气,他们就不会盯着我。” “然后就可以看着他们自己吵。”谢燕芳说,“朝堂之上,可吵的事无数,也不是谁都能随心所欲万事如意,太傅也不例外。” 萧羽这次郑重点头:“我大概明白了。” “其实就是别让人猜到你的心思。”谢燕芳道,“帝王之心不可测,也不能测,你厌恶的人不要让他知道,你喜欢的人也不要让他知道,这样就没有人能用你的心思你的喜厌来左右你,如此,你坐在朝堂上,才能掌控御使天下人。” 萧羽再次点头,站起来握住谢燕芳的手,说:“多谢舅舅教导。” 哎,他费了这么多口舌,掏心掏肺之后,这小孩子才给他真正的热情,真是一副天生帝王心,而他会将这颗帝王心雕琢成他最满意的样子。 谢燕芳一笑,轻轻一推他:“去吧,让楚姐姐看看你写的文章,你高兴,楚姐姐也就高兴了。” 萧羽这次依言拿着文册高高兴兴去了,谢燕芳没有跟去,站在殿外听着楚昭书房这边传来笑声。 萧羽的笑声,楚昭的笑声,以及谢燕来的哼声。 “我不识字,陛下不用让我看,我也看不懂。” “陛下这么小都写得这么好,你这么大了不识字不羞惭,还得意洋洋做什么!” “舅舅虽然不识字,但能杀敌,应当得意。” “陛下圣明,待将来陛下能金口玉言做主的时候,给我加官进爵封赏厚重。” “你可别教坏了小孩子。” “陛下如此圣明,哪里用我教。” 殿内三人你来我往说笑热闹,谢燕芳站在殿外听得也微微一笑,看,这不是没打断楚姐姐的开心嘛。 所以说不用想那么多,当皇帝的人怎么能被别人喜怒所困呢? 谢燕芳收回视线向外走去,走出后宫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回头,似乎还能听到殿内传来的说笑。 被别人喜怒所困,是不是,也很开心? ...... ...... 过了一夜,这个念头谢燕芳还挂在心头。 替谢燕来领过赏,早朝谢燕芳又告假了,一边闲坐下棋一边琢磨,还对来斟茶的蔡伯问出来,把蔡伯问了个莫名其妙。 “那有什么好开心的?”老仆瞪眼。 “不知道啊。”谢燕芳说,支颐看着棋盘,“所以好奇。” 蔡伯哼声,捻起棋子落在一处:“公子你输了。” 谢燕芳坐直身子,哎呀一声:“怎么这个疏漏被你发现了。” 蔡伯一笑:“公子被他人喜怒所困,现在开心了吗?” 谢燕芳哈哈大笑,又莞尔抿嘴,慢慢点头:“还真是,有点开心。” 真的假的啊,蔡伯皱眉:“公子你胡思乱想什么呢,这些日子看热闹看太多无聊了吗?” 谢燕芳笑道:“热闹怎么算多?不多不多。”说着重新摆棋盘。 蔡伯也开始说正事。 “昨晚谢燕来没来回,去军中跟人喝酒去了,坐东的是林昆,兵马司林封的幼子。” 谢燕芳嗯了声,落子,不在意。 “昨晚太傅府也举办了宴席,咱们那位新晋游记将军梁蔷也赴宴了。” 谢燕芳笑了,再落子:“应该的,这以后就是太傅的门下弟子了。” 蔡伯又道:“昨日宴席一如先前,布置了眼线里外盯着,从来赴宴的宾客,到宴席上吃了什么都清楚。” 谢燕芳嗯了声。 “除了我们外,有另外一路人马也盯着。”蔡伯说,“这些人虽然行迹掩藏,但身份不掩藏,老奴亲眼看到他们的腰牌,龙威军。” 谢燕芳捏着棋子一顿,看向蔡伯。 蔡伯看着谢燕芳,微微一笑,道:“还有,今天早朝的时候,皇后依旧不垂帘。” 谢燕芳将棋子一抛,如池水淡然的眉眼一瞬间荡漾,他哈哈大笑。 阿昭小姐有胆有识,有兵有权,怎能乖乖坐在垂帘后?怎能跟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那样的话,就算是皇后,与碌碌无为凡尘俗子又有何区别? 阿昭小姐做皇后,就应当众生之上,应该无心无情无顾忌。 这样的阿昭小姐—— 谢燕芳看着眼前的棋盘,眉眼灿烂:“才是我要的皇后。” 也才更像他。 ------------ 第二十八章 龙卫 散朝后皇帝会用早膳,然后就来上课。 今日依旧是礼部郎中授课,看着走来的小皇帝和皇后,他恭敬施礼。 “去吧,好好听课。”楚昭笑道,再看礼部郎中,“有劳大人了。” 礼部郎中请皇帝先进书房内,他再跟进去,进门之前看了眼皇后走向另一边,那是皇后的书房,皇帝上课的时候,皇后会在那边读书写字,以及看奏章。 虽然这些奏章都是太傅已经处理好的,但皇后还是会一个不落的地看,看完了再陪同皇帝看。 皇后先是垂帘听政,现在突然在朝堂上开口,昨日今日也不垂帘,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 礼部郎中忍不住失神,总觉得有些事要变了—— 失神间忽看到有三个身高体壮的兵卫走来,穿着打扮跟后宫这边的禁卫一样。 之所以强调跟后宫这边禁卫一样,是因为后宫的禁卫跟皇城禁卫有区别。 后宫禁卫是先帝留下的龙威军。 他们不在军制中,由皇后掌管,负责后宫禁守,为了以示区分,一年前皇后借着祭奠先帝的时候,赐他们衣襟左右绣行蟒,大家私下以龙衣卫戏称。 此时一个龙衣卫手中捧着一个匣子,不知道装的什么?礼部郎中不由多看几眼,那三个龙衣卫立刻察觉,眼神如刀看过来。 礼部郎中忙收回视线,迈入皇帝书房中。 ...... ...... 楚昭从匣子里拿出一本册子翻看。。 “这是昨晚赴太傅家宴的名单。”丁大锤说,“共有二十五人。” 他说着又从匣子拿出一本册子。 “这是二十五人的随从,包括随侍小厮, 护卫, 车夫,共有七十二人。” 楚昭接过点点头,再看匣子里还有几本册子,问:“还有什么?” 丁大锤道:“还有太傅家中以及这二十五人家中的人丁关系。”说到这里略有些惭愧, “因为时间仓促不太详细。” 楚昭又拿出余下几本册子翻看, 一眼看到写着家中马四匹,车五辆, 再看这一页连院子里的树几棵都写了, 不由失笑:“这个还叫不详细啊?很详细了。” 她看着丁大锤,神情惊讶。 “大锤, 本宫小瞧你了, 你除了能打仗,做其他的事也这厉害。” 丁大锤的脸通红,宛如衣襟上绣着的红蟒乱爬。 “其实这也没什么,我先前当山——猎户的时候, 去山下打——售卖猎物的时候, 习惯观察人家——”他结结巴巴解释。 楚昭听懂了, 当山贼偶尔下山去劫掠, 动手前要踩点, 家里多少口人, 门窗在哪里, 库房, 车马等等都要查到。 她笑了笑, 制止丁大锤再解释,点头:“本宫知道了, 原本以为你做不来这些,是本宫小瞧人了。” 丁大锤松口气, 又摇头:“小的不敢当,是底下的人厉害, 原先的兄弟们教会了咱们不少。” 龙威军一分为二,守宫禁卫的是老白带领的老龙威军, 丁大锤这些从边军一路带回来的, 则分到了外围与一小部分龙威军,负责闲散听令,任务是与在沿途边军等地留守的龙威军消息来往。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到这种命令,皇后说, 监察太傅以及百官动向,还好先前的龙威军在京城蛰伏十年, 散布各方,身份各异,手段人脉也多得很,将这件事顺利的做下来了。 “太傅宴席上所谈窥探一多半,也都写下来了。”丁大锤接着说,“但有些机密的话,咱们还没能有机会接近。” 楚昭道:“不用急,才开始做这件事,慢慢来。” 丁大锤忙施礼:“小的明白。” 楚昭道:“还有,以后不要自称小的,丁大锤,你是领七百人的校尉,而且,是先帝所留的龙威军校尉。” 丁大锤站直身子:“末将明白。” 楚昭看着他:“所以你们是奉本宫之命监察,行事隐匿,是为了不惊扰大家, 免生不必要的事端,如若被发现,你们也无须退避。” 丁大锤再次应声是。 楚昭这才点点头:“下去吧。” 丁大锤走出后宫穿过前殿来到宫门,宫门的禁卫们看到他们,纷纷打招呼,一年的时间,原本陌生面孔的丁大锤也被大家所认识,就算不认识他这个人,这身衣服也认得。 丁大锤在前边,身后两人紧随,其中一个是一同出来的山贼兄弟,另一个是老龙威军,姓殷,在龙威军任参事,辅助丁大锤。 “娘娘适才说的话,校尉听懂了吧?”殷参事低声说。 丁大锤点点头:“娘娘让我们放开手脚。”说完又轻叹口气,“我只怕辜负娘娘重任,我出身不好,什么都不懂——” 殷参事道:“校尉想多了,这件事除了你,别人还都做不好。” 丁大锤回头道:“我知道殷兄弟从不笑我们出身,但也不要吹捧我嘛。” 殷参事笑了笑:“校尉的出身是跟一路跟着娘娘打出来的,谁敢嘲笑。”又道,“我说这件事适合校尉的身份也不是吹捧,娘娘要咱们做的事,其实也就是校尉先前一直做的事。” 丁大锤和另一个兄弟都看着他。 “守山,窥探,收劫。”殷参事伸手比划一下,“我们把京城当成一座山就好,这里人和物都要在掌控中,娘娘一声吩咐,我们便出手劫了那人,将他的一切打包收缴就好。” 他说完一笑。 “看,是不是很简单?” 旁边的兄弟一想还真是这个理,那时候大哥带着他们摸遍了山,山上的草木果子山鸡兔子野猪什么时候能吃,什么时候可以再养养,哪个果子甜,哪个果子可以用来做诱饵捕捉猎物,无一不知,一旦有需要,随手就能取来,现在呢这些官员就是山上的猎物,盯着他们,摸透他们,只待娘娘令下——他不由失笑:“闹了半天,咱们是来京城做山贼了啊。” 殷参事哈哈笑:“应该是,奉旨做山贼。” 丁大锤轻咳一声:“胡说八道。” 虽然丁大锤山贼出身,但论起杀人来,当了十几年龙威军的殷参事不一定比得过,山野土匪再加上跟着皇后杀西凉围攻中山王,一沉脸不笑,气息冷肃。 殷参事的笑也立刻收起来,应声是。 丁大锤却又微微一笑:“应该是,奉旨做猎户。” 殷参事立刻跟着也笑了:“校尉说的是。” 丁大锤又道:“而且,咱们奉的是先帝旨。” 如今皇帝还小,没有亲政,所以但凡说圣旨,都是监国太傅下发的,丁大锤搬出先帝来,所谓的奉旨就跟太傅无关,殷参事心想,山是乡下的山,但贼则自来都是很聪明的,不容小觑啊。 “是。”他郑重应声。 他们穿过了宫门,宫门外散站着十几个禁卫,看到丁大锤三人出来,忙收起说笑迎来“校尉。” 丁大锤一眼扫过,每个人身前兵袍上的行蟒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与宫门禁卫们的森严不同,但并不显得轻浮,更添几分寒意,令人不敢直视。 “上马。”他说。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几个人上马,丁大锤也不多说,猛地催马,马儿一声嘶鸣,撒蹄飞驰。 宫门外的禁卫被吓了一跳,宫门前能御马的不多,还能跑得这样快的更是少,除了紧急驿报,就只有国舅谢燕这样干过几次。 这丁大锤也不是国舅,突然发什么疯? 跟着丁大锤的龙威军们可没想这么多,首领发疯,他们也跟着发疯就是了,一时间宫门前马儿嘶鸣如雷,从宫门前到御街上,再向更远处滚滚而去。 热闹的大街上宛如掀起了狂风,民众们躲避不及,因为看到穿着兵袍,大多数人都没说什么,但到底有人忍不住——跟西凉的战事还没结束,但这一年多都几乎感受不到了。 战事都没那么紧张了,当兵的不能这么没规矩横冲直撞吧。 “这些当兵的,瞎跑什么!”有人生气骂,“人家边军勇武进京来觐见,都没这么狂呢。” “大概因为他们不是普通当兵的吧。”也有人站在墙边笑。 什么意思?这话让四周的闲人都好奇询问。 “看清楚点,他们兵袍上蟒纹。”那人道,“这可不一般,蟒纹,是皇帝赐才能有的。” 站在一旁的梁蔷将手挥了挥荡起的尘雾。 “我知道,他们是龙威军。”跟在身边的族弟踮脚看滚滚而去的兵卫,低声说,“以往都在后宫禁卫,很少见到啊,原来出来这么威风。” 梁蔷默默看了眼收回视线:“别多管闲事,东西收拾好了吗?” 族弟眼中兴奋散去,有些哀怨:“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在京城多留几日吧,咱们跟谢燕来他们不一样,私人身份,行期也没那么急。” 梁蔷道:“有什么好留的,事情办完了。” 事情办完了,才好风光嘛,雪片般的帖子都要把他埋住了,以前的亲朋好友都冒出来了,除了宴请,还有送礼物,梁氏的房子已经充公了,但有人给他们送了新宅邸。 京城,新的,宅邸。 这得多少钱啊! 梁氏真的重新翻身了! “那不是给我送的。”梁蔷说,“是太傅的面子。” 说罢抬脚向前大步而去。 族弟哦了声,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忙跟上,从袖子里拿出几张帖子:“别的也就罢了,但这几位的宴请,阿蔷你还是去一趟,都是曾经的好友,最要紧是他们家世显赫,不管怎么说,诚意满满,咱们不能不理会。否则人家说,能请动你的只有太傅。” 梁蔷看了眼帖子:“是在莲池楼啊,当年我最喜欢的地方。”眼中几分怅然,“他们有心了。” 他点点头。 “那就去吧。” ------------ 第二十九章 里外 丁大锤离开后,楚昭就一直看那些册子,太傅宴席上出现的官员,因为每天上朝,看奏章,官员们名字都认识,但她从未详细了解过他们。 他们出身哪里,家里有什么人,住在京城哪里。 更不用说官员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同窗,姻亲,或者邻居。 楚昭看着册子上,昨晚赴宴的官员中有两人比邻而居,有两人敬酒的时候追忆一位共同的先生,有两人对坐冷笑讽刺,好像是因为儿女婚事不成生了嫌隙。 丁大锤窥探仓促,信息并不详细,但就算如此,也能从中了解这些官员。 甚至比如有个官员家中养了数十头犬—— 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官员,爱好倒是很奇特。 窥探,果然是利器,能让她了解朝堂上这些人,而不是被太傅一手遮天。 她并不想这样揣测邓弈,但这次梁蔷的事实在让她紧张不安。 那一世,邓弈是萧珣的太傅。 这一世,邓弈原本也选了萧珣,是她抢先一步,又用萧羽敲开了宫门。 谁知道接下来邓弈会不会突然为萧珣打开宫门。 楚昭握着册子的手攥起,她不是介意邓弈的过往,也不是对邓弈生疑,她只是让自己再面临与邓弈有分歧的时候,有准备,不会像这次这样措手不及。 是,只是这样—— “姐姐。。” 萧羽的声音响起。 楚昭回过神看到萧羽站在不远处,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阿羽下课了?”楚昭忙笑道。 萧羽点点头:“我看姐姐在忙——有没有打扰你。” 楚昭要招手让他过来,但看了眼桌案上散落的册子,这些窥探阴私的事—— “阿羽上课坐了半天。”她站起来,向萧羽走来,“我也忙了半天,我们去校场射箭吧。” 萧羽高兴地点头:“好。”视线半点都不看桌案上。 ...... ..... 初夏怡人,暮色闲散,晚场的酒席已经热闹起来。 美酒佳肴,姬人歌舞悠扬,坐在莲池楼最好的包厢,能俯瞰满池碧水。 此时荷花尚未盛开,只有碧叶点缀,但依旧赏心悦目。 梁蔷坐在窗边,看着池水出神,直到被一个年轻公子搭住肩头。 “阿蔷你在看什么?”年轻公子几杯酒后眼中已经有了醉意,随着梁蔷一起往外看。 梁蔷笑道:“看池水啊,我许久未看到这么好看的池水了。” 云中郡那地方就算有池水,做苦役的公子也没心情和机会去看,年轻公子心里想,不过高兴的时候就不要揭伤疤了,他拍打着梁蔷的肩头,笑道:“阿蔷就是喜欢这池水,当年还直接跳进去,害的我们被店家轰出酒楼。” 这话让室内的公子们都笑起来,梁蔷也笑起来,当时年少的浮浪无忧无虑啊。 “阿蔷,你现在跳进去。”有人喊道,“店家一定不敢把我们轰出去。” 其他人立刻也纷纷喊“没错,阿蔷现在可是游击将军。”“觐见陛下的游击将军。”“太傅大人的座上客。” 甚至进来捧酒送菜的店家小厮听到了都带着笑。 “梁将军如有雅兴,我们为你准备干净的衣衫。”他们笑道。 听着满屋子的恭维,梁蔷并没有跳进池水中洗去一身尘泥,但也没有驳斥诸人的恭维讨好,举起酒杯。 “来来,咱们公平公正,不能只我一人享受,不如看谁喝得顶不住了,就把谁扔进池水。” 包厢内顿时喧闹更甚,你灌我我灌你,美酒如水般送进来,梁蔷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似乎醉了,似乎又清醒,似乎回到了曾经少年得意时,但此时此刻加官进爵才是更得意,他似乎在大笑,又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包厢里的热闹因为他,他坐在这里又觉得置身事外,他起身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外走。 “阿蔷去哪里?” “去净房?都伺候着,不,我亲自伺候阿蔷公子。” 室内乱七八糟喊声,梁蔷一概不理会走出。 门外有十几兵卫侍立,冷肃的气息的确将这边隔绝成另一个天地。 门内有几个公子跌跌撞撞跟出来。 “阿蔷,我们陪你——”他们说,抬头看到兵卫森寒,便停下脚,打个哈哈,“阿蔷现在是将军,这么多兵卫,不用我们陪了。” 梁蔷对他们一笑,淡然点头:“不用你们,回去喝酒吧。” 几个公子们看梁蔷缓步向外走,有一个兵卫跟在他身后。 “阿蔷跟以前的确不一样了。” “杀过很多人啊,你们发现没阿蔷就是笑着,都吓人。” “我想好了,让我爹把给梁氏的礼再加一倍。” 几人窃窃私语,看着梁蔷拐过弯消失在走廊里,再看门外站着的兵卫更觉得血气冲天,忙缩回去。 梁蔷却没去净房,拐过弯,在阁楼平台停下,倚着栏杆看池水,这里也是观赏风景的好地方。 兵卫在他身后站着,如石如木,不闻不问。 “我的归期,有没有要求?”梁蔷忽问。 那兵士道:“没有,将军自便。” 梁蔷转头看他,道:“我这几天赴很多宴席,提携我的,拉拢我的,都有,但有一人不见,实在是遗憾,不知可否见一见?” 他以为进京来能见到背后人,但直到现在,都没有这个人出现。 兵士看着他,道:“该见的时候就见了。” 该见的时候?什么是该见?罢了,他人都到京城了,此人想见自然能见,不见,就是不想见,懒得见,梁蔷自嘲一笑,他不过是个工具而已,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不值得人家一见。 他待要转身,对面走廊里有一个店伙计疾步来,手里捧着一杯酒,远远喊“梁将军且留步。” 梁蔷看去,那店伙计近前,笑道:“梁将军,这是一位客人敬您一杯酒。” 敬酒? 梁蔷皱眉。 他现在是京城的大红人,不是因为战功,而是因为与谢氏争功,被太傅提携,引得皇后都跟太傅争执,轰动全城——人人都想结识他。 “既然敬酒。”梁蔷淡淡说,“人不来,算什么敬?” 他梁蔷不是谁想敬就能敬的,说罢转身要走。 “将军。”店伙计忙拦住,恭维讨好,“这酒不是我们店里的,是那人亲自酿的,那人不是不敬将军,是担心他亲自来,打扰将军饮酒乐趣,美酒,也就不美了。” 什么人?古古怪怪,梁蔷皱眉。 店伙计不待他问,伸手向对面一指“是那位客人。” 那位?梁蔷下意识随着他所指看去,越过栏杆,越过中厅碧绿池水,看到对面。 一位青衣公子坐在窗边,一手扶窗,一手握着酒杯,就在梁蔷看过来的同时,他也转过头微微一笑,举起酒杯。 满池水宛如被风掀动,碧波荡漾。 梁蔷神情惊讶,脱口:“谢三公子?!” ...... ...... 对很多少年人来说,都想过成为谢三公子那般人物。 梁蔷也不例外,从得知东阳谢三公子的时候起,他就钦佩这位公子。 只可惜谢燕芳一直在东阳,京城的少年人们只闻其名不能见其人。 梁蔷比其他人更幸运一些,因为太子的缘故,谢氏与梁氏要议亲,他竟然有机会跟谢三公子成为兄弟—— 当然,欣喜还没若狂,梁氏的命运也因为这件事陡然翻转。 先是拒亲,再就是恶言,随后还有了报复——当然也可能算不上报复,就是随手清扫不需要的闲人,抄些家产,腾个位置罢。 翩翩公子轻轻一动手指,京城荣华三代的梁氏就倒了。 现在虽然他拿着命换来了翻身,但在谢燕芳面前,他知道自己不堪一击,如果不是太傅力压,谢氏又顾忌名声,他现在说不定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当然,他没想去跟谢燕芳作对——至少现在不会。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言语不提半句谢氏,也避开谢氏门庭。 没想到,谢燕芳竟然出现在他面前,还给他敬酒?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梁蔷宛如初次上战场那般,震惊,无措,惊慌,如果现在包厢里的朋友们来看,一定会觉得梁将军没有半点将军气。 对面的公子将酒一饮而尽,对他做了个倾倒酒杯的动作,然后一笑。 “梁将军。”店伙计的声音在梁蔷耳边响起,“请吧。” 梁蔷没有看店伙计,下意识地看身边的兵卫,兵卫神情木然,似乎什么都看不到。 梁蔷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杯,伸手拿起,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甜香在喉咙滚过,让他整个人宛如燃烧,他一口气吐出,再看对面—— 对面的窗户关上了。 那位公子恍若没有出现过。 梁蔷看着空空的酒杯,入口延绵的酒香,他是不是眼花了? “你说这是谁给我的酒?”他不由再问一遍店伙计。 店伙计笑:“谢三公子啊。”又似乎怕他不清楚,“东阳谢氏,陛下的舅父,御史中丞谢燕芳。” 一串名号在耳边响起,不是眼花,梁蔷深吸一口气,又问:“谢三公子怎么——” “我们这是酒楼啊。”店伙计笑,接过酒杯,也接过他的话,“梁公子能来这里赴宴,谢三公子也能来这里宴请。” 说罢拿着酒杯走了。 梁蔷看着空空的手,再看了眼对面紧闭的窗,这——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觉得应该想些什么,甚至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但这怎么可能。 他视线不由看着兵卫。 兵卫看着他,道:“将军,酒喝了,就回去吧。” 梁蔷盯盯兵卫一刻,要说什么最终张张口又合上,慢慢向回走去,包厢门外有几个年轻人正探头,似乎再寻找他,看到他顿时高兴喊。 “怎么去了这么久?”“阿蔷你掉茅房了吗?”“喝得也不多啊。” 梁蔷没理会他们调笑,越过他们进了厅内。 几个年轻人对视一眼“怎么看起来失魂落魄?”“莫非见了哪位美人了?”嬉笑着也进去了,关上门,隔绝了里外。 ...... ...... 包厢门被轻轻拉开,蔡伯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团花袍子的男人。 “公子。”蔡伯道,“人来了。” 坐在窗边,手中转着酒杯玩的谢燕芳点点头,将酒杯放下,再看进来的男人。 男人不抬头直接就跪下:“契帛见过三公子。” 谢燕芳道:“你不是有大夏的名字吗?” 男人忙又道:“于商见过三公子。” 谢燕芳笑道:“买卖都做完了?” 男人抬起头,神情恭敬感激:“粮都卖完了,多谢公子。” 谢燕芳对蔡伯道:“去取好酒来,为于商接风洗尘。” 蔡伯看着他面前空空的酒壶,嗔怪:“公子你把带来的喝完了,接下来不许再喝了。” 说罢拉开门,向外走,听得谢燕芳在后跟于商笑“我什么都好,就是酒量不好。” 蔡伯笑着将门拉上,隔绝了里外。 ------------ 第三十章 远近 皇城旳人心浮动,京城的宴欢酒酣,都被谢燕来抛在了身后。 他像一条鱼从精美的鱼池跳进了大海,前方无边无际水面起伏不定,但畅快淋漓自由自在。 昼夜不停半个月后,鱼儿跃出水面。 站在山丘上,风一吹,被炙热的沙土灌了一头一脸,谢燕来呸了声,吐出口一口沙子,又深深吸口气,到家了。 念头闪过又自嘲一笑。 他竟然把这里当家—— “到家了!” 他身后的十几个兵卫此时也跟上来,不顾追谢燕来追得精疲力尽,看着前方隐隐可见的屯堡,纷纷大喊大叫,还有人从马上跳下来,在地上打滚。 而前方烟尘滚滚,人马沸腾,一声声欢呼如雷而来。 “回来了——” “小爷回来了——” 谢燕来嘴角弯了弯,他一催马向那些人迎去,身后的随众亦是狂奔,在山坡上掀起滚滚尘烟。 两方尘烟很快撞在一起,人仰马翻,很多人都滚落在地上,叫声喊声骂声笑声一片。 谢燕来不知道自己放倒了几个人,也不知道最后是被谁放倒了,他躺在地上没有再起来,不像在京营不管倒下几次也坚持站起来——自己兄弟,让他们一马。 他躺在地上, 身下的草和土地都不够柔软, 但感觉无比地舒坦。 这不是矫情的话,以前可能是矫情赌气,但现在这是真心话,他躺在这里, 因为他能掌控自己, 他的刀,他的人马, 这比锦衣玉食, 比众人恭维簇拥,都让人安心。 他手枕在脖颈后, 看着湛蓝的天, 现在倒是有点可怜那女孩儿了。 她就算是再奸诈,生活在那种地方,也不一定过得安心吧。 以前只是随口调侃,这次见了之后, 更觉得—— “阿昭她怎么了?” 钟长荣的大嗓门几乎吼破了谢燕来的耳朵。 又跑了一天才来到大营, 没有半点休息就被揪来见钟长荣, 坐在椅子上的谢燕来难免有些走神, 听到钟长荣问楚昭, 他下意识就说出了心里话。 谢燕来指了指桌案上:“她给你写了信, 你自己看啊。” 钟长荣不看:“她肯定不让我担心, 我不信这些纸上写的, 让你去就是让你看她真实的样子。” “她很凶。”谢燕来摸了摸下巴, 真实的样子吗?还跟以前一样,“她敢在朝堂上站出来反驳太傅, 莪——” 他拿出新腰牌晃了晃。 “这个游击将军,就是皇后为我争来的。” 京城发生的事谢燕来虽然懒得讲, 但其他人从进城到现在已经讲了十几遍了,什么打遍京营无敌手, 什么光着身子游街,京城民众倾城欢迎, 无数女子扔下鲜花倾慕, 差点被当街抢了当女婿,当然也有愤愤不平—— “谢小爷被抢了功劳。” “也不能说抢吧,是人家梁蔷攀上了太傅。” 具体朝堂上的事兵卫们不懂,但知道谢燕来在兵部闹了一场, 还被关了大狱,最后是皇后出面, 一视同仁, 两人都封了游击将军。 这一趟进京让大家看了好几场热闹,足够说一辈子了,还能传给儿子孙子接着说。 钟长荣当然不会是只听个热闹,皱眉看了谢燕来一眼,忍不住嘀咕:“一个游击将军原本不用她争取,谁让你们家贪心,要什么卫将军, 让太傅不满。” 的确, 这件事的起源就是兵部给谢燕来请封。 请封也不奇怪,毕竟战功, 身份,家世都在,但稍微意思一下就是了, 张的口子太大了。 邓弈跟谢氏本就不合,怎能放任不管。 谢燕来丝毫没有愧疚,冷笑说:“卫将军算什么大?我本就一直在做卫将军该做的事,如今是又是战时,没那么多苛刻的规矩,我家世又不凡,我封卫将军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梁蔷给了太傅什么不可拒绝的好处,竟然让太傅如此反对我的封赏。” 这次的封赏之争,当然不可能简单的就是封赏之争,钟长荣就算没亲自去亲眼见,也能猜到,谢氏和太傅, 甚至还有皇后,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朝堂纷争,他要说什么,最终只骂了句:“战时也没让你们这些人停下算计。” 谢燕来淡淡说:“什么时候都不会停下来, 战时反而会更多, 因为战时带来的利益更大。” 钟长荣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无奈又沉默。 “接下来朝廷对边军肯定有新的调整。”谢燕来接着说,挑眉一笑,“这调整肯定是夹杂着各方利益。” 钟长荣神情沉沉,骂了一句脏话,道:“但愿他们知道最大的利益是战胜西凉。” 谢燕来道:“这个肯定是知道,因为战胜也能为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他站起来,“钟帅,接下来落城就交给你了——” 谢燕来被封了游击将军,可单独领兵三万,再加上先前在京城因为落城产生争执,谢燕来肯定不会被允许留在这里了。 三年来,这小子一直跟着他,钟长荣神情有些不舍—— “以后,你就靠自己了。”谢燕来接着说,“没我帮你,你自求多福吧。” 这混小子!谁帮谁!钟长荣不舍顿消,瞪眼:“你自求多福吧,你冒进的毛病要是不改,惹了大祸,你就是姓谢,也保不住你。” 谢燕来嗤笑一声,不理会他,走了几步又停下。 “还有,你要记得别人都是各有目的来的。”他看着钟长荣说,“你把你自己的人看好守好,记住,除了战胜西凉,为皇后而战也是你的利益,不要谁人都信,对谁都舍得掏心挖肺。”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 “包括我。” 说罢大步走出去。 钟长荣在后呸了声“臭小子教训谁呢。”说完话,他神情变幻一刻,最终面色沉沉,从谢燕来的话里可以得知,接下来除了对外,对内也要警惕。 他坐下来打开楚昭的信。 有亲卫进来,低声问:“木棉红那边送来消息,一万兵马也可以调用了,将军,接过来充入军中吗?” 当初中山王收缴的十万兵马,分出五万由木棉红规训,一年多了,已经可以交付一批了。 钟长荣看着手里的信,忽的摇头:“不用。” 亲卫愣了下:“不用?那等什么时候?最近大将军他们都有来问兵马补给,如果不分,他们会不会误会——” “误会什么?”钟长荣沉声喝道,“我是主帅,一切兵马听我调令。” 亲卫跟他也不见外,不仅没吓到,反而笑了,道:“钟将,脾气怎么这么大,是不是又被谢小爷气到了?” 说完人就跑了,钟长荣没来得及踹他一脚。 ...... ...... 云中郡延绵起伏山脉被夜色笼罩,山谷中偶尔闪烁着火光,如星辰般,似乎近在眼前,但走近又没有人能找到它们。 坐在篝火边的木棉红将一根柴扔进去,火光闪耀,照耀着她面纱下微微惊讶的脸。 “不要?”她问,“钟长荣是这样说的?” 来人点点头:“他是这样说的,说让我们先留着。” 旁边树上蹲着人哼了声:“现在不要,以后我们可就不给了。” 又一个人伸手掐算什么,说:“莫非是不想给物资?” 来人忙道:“物资给了,一点都没克扣,我这次带回来了。” 那钟长荣是干什么呢?先前阿昭小姐都下令了,他还不情不愿,唯恐这些兵马变成山贼土匪,大家对视一眼。 木棉红轻声说:“估计是京城那边有什么动向。” “什么动向?”大家问,“没听小曼送消息来说啊,一直都挺好的。” 坐在高高的皇城里,阿昭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一直都挺好,就算是好,这个好得来也绝对不容易,木棉红没说话,越过深深夜色看向京城方向。 ...... ...... 夜色笼罩深深皇城里,灯火明亮。 楚昭在宫女内侍的簇拥下来到前殿,将奏章送给邓弈,同时还送来了宵夜。 “我都看过了。”她含笑说,“辛苦太傅了,边军的这次升迁调动安排就到这里了。” 邓弈看着放下的奏章,拉拉扯扯半个月,终于是通过了。 “娘娘也辛苦了。”他意味深长说。 楚昭道:“与西凉之战,不仅事关大夏国朝,还是我父亲的遗愿,请太傅理解,我不能放任不管。” 邓弈点点头:“我明白。” 楚昭一笑,坐下来亲自给他斟茶。 “那,皇后明日上朝,是不是还不垂帘?”邓弈问。 这半个月楚昭上朝依旧不垂帘,因为涉及边军军将调动,她时不时要开口说话,大家也就没说什么。 但接下来呢? 楚昭握着茶壶的手一顿,抬起头一笑:“不了吧,天气越来越热了。” 邓弈看着她没说话。 楚昭将茶放下,看着邓弈。 “太傅。”她说,“垂帘并不能阻挡我说话,所以,没有垂帘的必要。” ------------ 第三十一章 难当 夏天上朝并不令人愉悦,今天旳京城又格外的闷热。 太阳还没出来,站在皇城外的几个官员已经冒出一头汗,其中一个不顾文雅,用袖子来回扇风,一边咒骂:“这该死的鬼天气。” 旁边的官员笑道:“对皇后娘娘来说,可是非常好的天气。” 四周的官员们都笑起来,自从边军封赏开口以来,皇后就不再放下来垂帘,有御史问,皇后说天太热了。 “皇后到底什么意思?”一个官员低声说,“跟太傅置气?” 另一个官员呵呵两声:“你以为女子只会耍脾气?她的意思很清楚—” 他用口型说出两个字。 “掌权” 旁边的官员们沉默一刻。 有人嗤声:“皇帝都没掌权呢!她掌什么!” 但立刻有个官员嘀咕一声:“正因为皇帝都没掌权,皇后才要掌权。” 这话让旁边的官员们再次沉默一刻。 如果不是皇帝年幼,楚后根本不可能陪同皇帝上朝,她先用皇帝年幼得到上朝听政机会,再趁机掌权丝毫不奇怪。 否则等皇帝亲征,皇后就只是皇后了。 “她凭什么—”有人嘀咕,话说一半又自己咽下去,这个皇后的确有凭仗,不能当小女子看待,但—“有兵权也不能为所欲为,坏了祖宗规矩!” 皇后要掌权,去后宫掌啊,后宫不得干政,别对前朝指手画脚。 “也不知道是谁授意她—”忽的又有人说。 “能谁啊。”旁边有人说, “谢大人呗。” 这一次旁边的官员们没有沉默, 齐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都是外戚。” 哼声落,宫门外些许骚动,官员们让开一条路,蒙蒙晨光里谢燕芳缓步走来, 他手里竟然还拿着一把扇子, 一边走一边扇风,还对其他人含笑打招呼。 “今天天真热啊” 官员们纷纷含笑回应, 不想回应的都垂下头, 让开路。 谢燕芳走在最前方,当他走到宫门的时候, 宫门也恰好打开, 他畅通无阻当先进了皇城。 其他官员们这才按序向前,站在后边的官员们也恢复了交谈。 “今天皇后还会开口说话吗?” “今天还会无人应答吗?” “谢燕芳会怎么应对?” “我是没想到谢大人竟然也不开口。” “他开口,太傅肯定撕咬不放,这是策略。” “这两方就看谁能熬过谁。” “就没有第三方?” 最后一句话有些突兀, 两个官员一愣, 转过头, 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凑上一位—— 不过这也没什么, 队列最后是级别低官员, 他们很多人不属于太傅一党, 也不跟谢氏来往, 独行独立默默无闻当着清闲小官。 “朱大人, 你说什么第三方?”他们问。 被唤作朱大人的官员迟疑一刻说:“皇后, 其实不属于外戚,她与皇帝皆为君。” 先前说话的两人一愣, 有些好笑:“后依附与帝王,哪来的皆——” 他们话没说完, 御史们的喝令,以及升朝乐奏响, 皇帝上朝了,虽然在队伍最后面, 也不能再随意交谈, 几人忙停下说话,肃容站好,看着皇帝与皇后缓步而来,俯身施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 朝事徐徐进行, 多数是老生常谈,殿内闷热, 队列中有官员走神发呆, 有人昏昏欲睡,也有人为了避免走神昏睡,抬起头不时看皇后一眼—— 皇后坐在皇帝身后。 好像比先前更靠近。 有人上朝无聊,琢磨着这些细节,甚至还有点兴奋——皇后还不如干脆直接和皇帝一起坐龙椅上。 反正龙椅很大,坐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孩子, 不成问题。 如果真这样的话, 朝堂会不会炸了锅一般? 官员正走神忽的听到女声说:“周大人,吏部这次待选的官员上品有多少?” 朝堂上高高低低, 或者清朗或者苍老,皆是男声,这女声在其中格外悦耳。 而原本说话的男声都停下了, 似乎沉醉在女声中。 陡然的沉默让人窒息。 没有人回答皇后的话,哪怕一声臣不知道都没有,也没有人质问皇后过问朝政。 回应皇后的只有沉默。 被问到的吏部官员干脆垂下头。 没问到的其他官员或者垂目,或者神情木然。 皇后也没有再说话,只看着朝堂的官员。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邓弈开口:“今年的防汛安排如何?” 邓弈一句话宛如水滴落油锅,安静的朝堂又变得热闹起来,官员们争先恐后回答,除了说话,还有各种文册被送进来。 坐在高处被忽略的皇后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她平静又专注地听着官员们说话,在某个时刻再发出疑问,然后又让朝堂陷入沉默,再待邓弈开口说另一个话题引发热闹—— 如此反复, 直到邓弈说“今日还有奏否?无奏散朝!” 站在后排的官员叩拜恭送皇帝时, 心里都有些可怜那个女孩儿, 但可怜在朝堂上没用啊。 皇帝皇后起身时, 邓弈忽的唤皇帝:“陛下, 可有话说?” 官员们也都抬头看皇帝,朝堂和皇后这些日子的拉扯,皇帝自然也看到了,他是个小孩,但又不仅仅是小孩,他怎么想怎么看? 萧羽似乎被问得一愣,然后摇摇头,说:“朕还在学习,朝堂的事朕没有话说。” 的确,皇帝看起来没有想法,他不因为皇后开口而欢喜,也没有因为皇后被朝臣们沉默对抗而惊恐生气。 他安静地坐在龙椅上听政,只听,不生念。 这回答让邓弈微微一笑,点点头:“陛下圣明。”又道,“陛下好好学习。” 萧羽点点头,没有再停留,牵着楚昭的手离开了。 官员们也潮水般散去。 “没想到楚后竟然没胁迫陛下跟她一起闹。” “她又不傻,敢胁迫皇帝跟她闹,太傅能用玉玺关她进后宫,再也别想出来!” “皇帝也不傻啊,关他什么事,皇后开口说话没人理,不代表他说话没人理啊,就等着四年后亲政就好了嘛。” 官员们议论着说笑着各自去忙,皇后和朝臣们对抗,不影响朝事,对他们也没影响。 对萧羽也没影响,他下了朝就去上课,一如往常。 其实对楚昭也没影响,下了朝她继续坐在书房看奏章,虽然朝堂上朝臣们不跟她说话,沉默对抗,但奏章还是继续送来。 皇帝看还是皇后看,他们就当不知道。 反正奏章以及批复皇帝和皇后都不做主。 谢燕芳进来时,看到楚昭一边看,一边拿着糕点吃。 “别蘸错了桂花酱。”他道,伸手将桌案上的砚台挪开。 楚昭一笑:“不会。”又指了指对面,“谢大人请坐。” 谢燕芳谢恩,但没有坐。 “皇后。”他含笑问,“是不是不好当?” ------------ 第三十二章 倾声 皇后是不是不好当? 这个问题楚昭还真是有资格回答,毕竟她这是第二次当皇后。 “好当旳,不一定就好。” 上一世就很好当,什么都不用做,只想着取悦皇帝,当得容易死得也容易。 “不好当的,虽然还不知道结果——” 楚昭对谢燕芳一笑。 “就目前来说,感觉还不错。” 看着女孩儿明媚的笑脸,谢燕芳一笑:“自我认识娘娘以来,娘娘就没变过,一直是如磐石般坚韧的人。” 楚昭哈哈笑:“有吗?” 谢燕芳点头:“当然有,从我初识阿昭小姐,到现在为止,阿昭小姐遇难皆能度过,所愿皆能实现。” 这么一说,楚昭也想了想,没错,三皇子为难她,她接过难题办成了楚园文会,被半路阻断回边郡,最后她还是如愿到了边郡,送别了父亲最后一程,她阻止了萧珣父子谋位,自己也再当了皇后,梁蔷虽然如前世般勇武得到封赏,但不会就此得到钟长荣的信任,不能夺走边军。 她还真是事事如意。 “燕来说了。”她笑道,“莪不会一直倒霉。” 现在说话的是他,她想到是谢燕来?谢燕芳再次笑,又道:“这次我相信阿昭小姐依旧能如愿,还有, 不要怪我没有帮忙。” 帮忙吗?楚昭似笑非笑看着他, 虽然她没有指望任何人相助,但这次朝臣们以沉默对抗,她原本以为谢燕芳会开口,或者他不开口, 让与谢氏交好的官员们说话, 也算是帮她圆了场面。 结果满朝沉默。 “我倒也可以理解。”楚昭说,点点头, “谢大人帮我的话, 太傅肯定会骂你,而且, 我现在的确是在干政, 我知道,这对朝臣们来说都会不喜。” 她看着谢燕芳。 谢燕芳也是朝臣。 而且是外戚。 皇后也可以算是外戚,同样是外戚,当年太子的舅舅跟萧羽的舅舅关系并不怎么好。 她可不会觉得邓弈不喜欢她干政, 谢燕芳就会喜欢。 皇后干政历来是朝堂大忌, 甚至有皇帝为了不让后宫妃子干政, 临死前一杯毒酒让其殉葬。 谢燕芳怎能听不出女孩儿话里的意思, 一句倒也可以理解, 就是责怪。 “太傅本就在骂我, 相助皇后, 只不过是多被骂几句而已。”谢燕芳笑道, “对我来说, 无关紧要。” 楚昭嗯了声,似乎在思索又似乎走神, 对着小曼伸手。 始终站在她一旁的小曼拉着脸,不情不愿地用捧着的巾帕给她擦手:“你能不能不要一边忙一边吃东西?” 楚昭笑着哎呀一声:“太忙了, 又饿,只能一边忙一边吃, 辛苦小曼了。” 小曼哼了声扭过头。 谢燕芳知道这是楚昭寸步不离的护卫,应该是楚岺送给女儿的, 经历过中山王事件后, 也知道除了龙威军这个官面上的人马,楚宅中的仆从也是楚岺未雨绸缪暗藏的人手。 楚昭擦了手,这才接过谢燕芳的话,点点头, 说:“我也是,太傅冷落我, 朝臣沉默反抗, 对我来说,我都不在意,做从未有过的事,这都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能做到现在,是付出死一次的代价换来的,被人冷落被人咒骂几句又算什么。 “所以我说阿昭小姐如磐石,不因为别人不喜而悲, 也不以他人不相助而怒。”谢燕芳笑道。 这个他人当然说的是自己。 女孩儿是表达了对他不相助的嗔怪, 但她并不因此怨恨。 楚昭也笑了,端起杯子喝茶。 “我不助娘娘, 是为娘娘好。”谢燕芳说。 楚昭握着茶杯噗嗤笑出声。 谢燕芳喂了声,挑眉:“这不是哄人开心的话术。” 楚昭哈哈笑,这一笑, 先前的嗔怪,以及略有些凝滞的气氛都散了,然后楚昭收了笑,坐正身子,将茶杯放下:“谢中丞请说。” 谢燕芳亦是整容:“我如果助娘娘说话,娘娘自然能在朝堂如鱼得水,就连太傅都压制不住,但是,那样的话,皇后就不是皇后,而是我——”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 “谢燕芳,是谢氏附庸, 或者与我一般,是外戚。” “那样的话, 在朝臣眼里,娘娘先前靠着自己勇武得来的, 先帝托付也好, 战西凉兵也好, 退中山王也好,也都将不属于你,而是变成我的附属。” 楚昭看着他,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不解,但她什么都没问,又微微一笑。 对女孩儿神情的变化,谢燕芳没有在意,只继续说话。 “如果我不开口,娘娘靠着自己扛过去,征服了朝臣,那皇后,我,太傅。” 他再次伸手指了指自己,也指了指楚昭。 “我们各自是各自,谁也不是谁的附属。” “阿昭小姐,将成为一个靠着自己征服朝臣,有资格听政,论政的皇后。” 楚昭看着眼前的公子,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词穷。 “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我自己能这样。”她轻声说,“三公子倒是替我想到。” 说完她有些好奇。 “三公子为什么不想把我变成你的附庸?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一心要干政,要在朝堂上说话,不再当一个垂帘后的皇后,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至少目前来说,我并不在意被人认为是跟谢氏一党。” 她也并不认为谢燕芳是忠臣敬上,上一世他是能造反的。 她亲眼见过邓弈这种权臣怎么对待萧珣。 谢燕芳这个人,她一直都是敬而远之,现在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玩。 他不是一直追求凌驾于群山之上吗?为什么对她垂目? 谢燕芳看着女孩儿,含笑道:“我先前说过,阿昭小姐能得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让自己应得的,阿昭小姐值得当一个这样的皇后,而我更期待看到这样的你。” 楚昭看着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还有。”谢燕芳又微微倾过来,压低声音,“我的附庸太多了,多了也没意思。” 楚昭愕然旋即哈哈笑。 谢燕芳悠悠然坐正身子,自己斟茶。 “其实。”楚昭想了想,手扶着桌子,微微倾过来,低声说,“我心里也没什么底,万一我怎么也抗不过去呢,他们就是不臣服呢?” 谢燕芳端着茶,看了她一眼,这是这女孩儿第一次肯主动靠近他。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这时候,娘娘就可以想,还有谢大人呢。” 不待女孩儿问,他傲然一笑。 “我虽然不助你,但有我在,不管娘娘怎么折腾,皇后这个位置你坐得稳稳。” “所以——” 楚昭在这里接过话,眼睛笑弯弯:“所以我就熬着呗,看谁能熬过谁,反正我坐在这里,也没人能把我赶下去。” 谢燕芳倨傲点点头:“没错。”将茶一饮而尽,站起来,轻轻一笑,“不过,应该不会熬太久。” 楚昭看着他,问:“真的吗?” 谢燕芳笑道:“我先前说过,阿昭小姐坚韧如磐石,救小殿下得先帝托付,战西凉退中山王,阿昭小姐这样的人,值得很多人喜欢。” ....... ....... 阿乐端着茶点进来时,看到谢燕芳已经走了,只有楚昭坐在桌案前。 不过楚昭没有像先前那样专注看奏章,而是握着笔发呆,看到阿乐过来,也没有急着吃东西,而是催她拿镜子来。 “脸上没有沾墨点子啊。”阿乐捧着镜子让楚昭看,自己也仔细看楚昭的脸。 小姐的脸干干净净粉粉嫩嫩可可爱爱。 楚昭对着镜子里的人一笑:“阿乐,我是不是很招人喜欢?” 阿乐瞪眼:“那当然啊,谁不喜欢小姐啊!” 小曼哼了声转过头。 “小曼姐都是心里喜欢,嘴上不好意思说出来呢。”阿乐笑着说。 小曼又转过头瞪她一眼。 阿乐嘻嘻笑,再问楚昭:“小姐你干嘛问这个,这都不用问的问题。难道谢大人说你不好了?” 她也哼了声。 她可还记仇呢,谢燕芳趁着小姐不在,就在京城要揭露大老爷和萧珣意图谋害皇帝的事,连累小姐名声呢。 楚昭对她一笑:“不是,他夸我很好很好。” 阿乐哦了声,又哼了声:“不用他夸。” 是,她现在对别人的夸还是恨都不在意,但——楚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谢狼这样称赞她,为她振臂高呼,视她无所不能,还真是有些—— 挺开心的。 “谢大人说。”楚昭将镜子放回去,“我很快就能得到回应了。” 阿乐忙道:“我也这样认为。” 楚昭哈哈笑:“好,期待你们吉言成真。” 这一天果然没有等太久。 在一个月后一个闷雷滚滚的朝会上,大殿的门关上也没能阻挡雷声,这让每个官员都不得不大声说话,殿内更加嘈杂。 当刑部说到一桩待决断的罪犯名字时——这其实没什么特殊,都已经经过几轮审讯,惯例一问,就尘埃落定。 但当名字报出来,皇后又开口了。 “这个人。”她说,“怎么就定了死刑了?” 殿内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只余下雷声滚滚。 其实皇后说什么,大家也没听清,现在听到皇后开口,也成了惯例,直接沉默就好。 “我看过这个卷宗,案犯荆州中正属官,名郑夏,说其收受贿赂,售卖定品考题,但看查证,并不能证明考题是他售卖的啊。” 皇后的声音再次问。 殿内依旧沉默。 再沉默一刻,皇后就知趣不说话了,然后太傅就会让进行下一个议题。 皇后果然不说话,官员们垂着手,有闲心的还在袖子里掐手指头数着,一,二,三—— “皇后娘娘明鉴——” 官员的声音响起。 在场的官员们松口气,但下一刻又打个激灵,不对啊,这不是太傅会说的话。 不对,这也不是太傅在说话! 沉默的朝堂一阵躁动,纷纷寻找声音所在,视线转向队列的后方。 有一个官员正走出来,他似乎很紧张又似乎很激动,而在他身边,有四五个官员试图拉住他。 “朱大人,不可。”他们发出急促的低声。 但当所有的视线都凝聚过来时,他们被雷击中一般纷纷退开。 那位官员陡然独立,分外扎眼。 耳边是闷雷,官员抬着头看到无数视线,一贯站在后方的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注视,一瞬间有些眼晕,尤其是看到太傅邓弈沉沉的脸,寒意森森的眼。 但他又看到一双眼,龙椅后的女孩儿双眼灿若星辰,盖过了四周所有的视线。 “翰林学士,朱咏。”女声唤出他的名字,“有何话说?” 皇后,竟然知道他的名字啊,官员怔了怔,看着上方高坐的女孩儿,猛地再向前一步,俯身叩拜。 “臣朱咏,认为荆州中正访问,郑夏受贿舞弊案,有冤。” ------------ 第三十三章 无视 一声震雷在殿外响起,劈开了凝结许久旳闷云,豆大的雨水砸落。 雨声哗哗冲刷,将里外隔绝成两个天地。 大殿内诸人耳内雨声和官员的声音夹杂。 “臣与郑夏自幼一起求学,郑夏家贫,但品行高洁,绝不会做贪污受贿这种事。”朱咏高声说。 楚昭摇摇头:“这并不能证明什么,这也不是证据。” 朱咏叩头,他当然知道这个不算证据,否则他这半年多跑前跑后跟无数人说这句话,早就管用了。 走投无路之后,他只能悲哀地重复这句话。 “臣去牢房见过一次郑夏。”他收起悲哀,“郑夏说,他只负责保管中正定下的考题,自己都不知道内容是什么,直到考完了才知道。” 楚昭再次摇头,她看案卷的时候觉得此案漏洞太多,怎么看都是随便推给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了解此事,但靠嫌犯自己说也不是证据。 朱咏抬起头:“郑夏说,他给保管的匣子上贴了封条,他贴的封条跟中正大人在考场打开的,不是同一个。” 楚昭皱眉道:“但案卷上写了确定是他的字迹。” 朱咏神情悲哀:“郑夏其实是左利手,因为不吉,一直掩饰, 知道的人并不多, 他也练好了右手,日常与大家没有不同,郑夏跟我说,那天他是用了左手写了封条, 虽然字迹乍一看一样, 但其实很多不一样——” 竟然这样?那,楚昭忍不住倾身:“那他——” 不待她问, 朱咏悲戚一声。 “但在案发开始被询问的时候, 郑夏就被——打伤了左手。”他俯身在地,声音呜咽。 伤了左手?也就是说, 郑夏自己不能证明自己了, 楚昭惊讶,这是巧合还是故意? 这案子果然是有问题。 楚昭点头:“这案子要重新再审。” 朱咏俯身在地悲泣:“皇后娘娘圣明。” 两人停下了说话,殿内雨声刷刷,除此之外别无他声, 令人窒息地沉默。 其实先前也只有他们两人说话, 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询问, 更没有人应声, 刑部侍郎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先前被打断的官员再次在袖子里掐手指, 一, 二, 三—— “还有何事启奏?” 又有男声响起, 这一次是大家熟悉的太傅的声音。 他的声音打破了凝滞, 殿内的诸人瞬时活过来。 “臣有本奏。”一个官员站出来,“太傅, 今年镇国王的生辰礼是照旧?还是升一等?” 镇国王也就是中山王,先帝牵挂这个在外的兄弟, 每年生辰都会让礼部送贺礼,如今朝廷与中山王隐隐对峙互相戒备, 这礼送还是不送?按什么规格送? 不待邓弈说话,立刻有其他官员站出来。 “镇国王不逊, 没有资格享受天子之礼。” “黄大人此言差矣, 镇国王虽然桀骜不驯罪责满身,但天子胸怀能原谅能教化,也表明不会放任他不管不问。” “那要说我,送去镇鞭一把, 孝悌书卷一册。” “如今西凉战事未平,还是不要再生事端。” 殿内争执吵嚷一片, 邓弈不时在其中说上一两句。 这才是朝堂的氛围。 那位还跪在地上的朱咏, 以及龙椅后的楚昭,都像是被遗忘了。 同在一个朝堂,他们如同被雨声隔离在外。 朱咏呆呆跪在地上,没有人让他说话也没有人呵斥他退下,他渐渐眼神空洞没有再说话。 楚昭也没有再说话。 不过今天的难堪比先前更甚,毕竟都有人站出来对皇后说话了,但还是被满朝官员无视—— 萧羽有些担心, 忍不住回头看楚昭。 楚昭坐在椅子上, 神情平静,没有丝毫的恼怒, 萧羽看过来时,还对他笑了笑。 这小孩子难道怕她气不过站起来骂朝臣或者拂袖而去吗? 她要这样做,邓弈这些朝臣能立刻禁止她再上朝堂。 她是为了在朝堂坐稳, 她才不气,被气到才是如他人所愿。 ...... ...... 散朝的时候,闷雷和大雨都停了,内侍们也将积水清扫,朝官们清清爽爽走在路上。 “还以为会淋雨。” “这个早朝上得,体面。” 大家说说笑笑各自散去。 朱咏双眼无神地走出前殿,不知怎地一脚才在排水沟中,鞋子湿了,溅出的水不仅打湿了自己的衣袍,还溅到了旁边的人。 “你怎么走路呢!”旁边的官员呵斥,转头看到认出是谁,立刻不客气地骂了声,“瞎了眼啊。” 跟上来的几个官员又是尴尬又是不满“别骂人啊。”“都是同朝为官。” 听到他们的话,那官员似笑非笑:“同朝为官?那可不一定了。”说罢满眼鄙夷看了朱咏一眼, “不止是瞎了眼,还黑了心, 没了骨, 为了讨好楚后什么都做得出来。” 说罢拂袖而去。 “不是讨好。” “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 几个官员反驳,但没敢大声,也没敢追上去,再看四周投来的视线,不由低下头,连拉带拽地带着朱咏快步而行,直到避开官员们来到皇城外,才停下脚。 “朱大人,你怎么这么冲动!” “为了郑夏的事你已经尽心尽力了,你自己不也是接受这个结果了?” 几人纷纷责怪。 朱咏这也才回过神,这件事他其实已经奔走半年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心里也认命了,但先是听到死刑,又突然听到有人跟他看法一样,就忍不住—— 他喃喃说:“莪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兄去死。” “你糊涂啊。”一个好友叹气,“这案子你心里难道不清楚?那是板上钉钉。” 另一个官员说话直白:“你就念着旧情,听人家喊一声冤枉,你就信了,人都是会变得,你那好兄弟当了多年的中正访问,怎么可能干干净净的?” “没错,下边的官吏哪个干净?”又一人摇头,“不过是抓住和没抓住的区别,也怪他这次倒霉,不仅被抓住了,还遇上了想不开的读书人投河自尽,事闹大了,只能让他抵命。其他时候,其实也不算什么。” 诸人七嘴八舌劝,朱咏神情变幻怅然。 “其他人我知道,但郑兄。”他咬牙,“当年他就是因为中正贪腐错过了机会,没能入京,他这辈子最恨学问作假,当初跟我说甘愿留在荆州当个浊官,就是为了避免学子们像他一般。” 几个官员无奈道“这话也就听听罢了,你还当真。”“现在好了,他没救出来,你把自己也搭上了。” 朱咏看着大家,喃喃说:“但皇后她认为——” 还敢说皇后,大家七嘴八舌打断他。 “皇后认为又怎样?皇后认为又能怎样?” “而且皇后也不一定真认为郑夏案有疑,皇后现在拼命找话说,想要人接她的话,你看果然就有你上当了。” “她随口一说,你就信了,说完了,她没事,你呢?” 朱咏看着几人,几人看着他。 朝臣们不理皇后,也不能奈何皇后,但你呢,你一个小小翰林编修! 几人异口同声:“你完了!” 完了吗?皇后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吗? 朱咏失魂落魄慢慢走在御街上,官衙也不去了,去还有什么意义,还是回去安排一下家人,革职就离开京城,如果除了革职还要查办,他就—— 急促的马蹄,溅起的雨水,呵斥的骂声,打断了朱咏的胡思乱想,他忙向一旁避去,几匹马擦着他疾驰而过。 他抬头看去,见是十几个禁卫,身材高大面容粗糙,黑衣配刀格外森寒,森寒中还有点点金光。 御街上的其他官员们也纷纷避让,指指点点神情不满。 “禁卫怎么这么没规矩!” “他们不是一般的禁卫,是龙衣卫。” “本就是一群没规矩的人。” ------------ 第三十四章 过问 一场大雨没能扫去京城旳炎热,官员们在值房都坐不安稳,不过有地方比其他地方凉爽一些。 刑部大牢口聚集了比以往更多的人。 有官有吏有差,从地牢中带来的阴森能缓解炎热,如果不是地牢的味道刺鼻,大家都要进去避暑了。 聚集的人多了说笑热闹,如今最多的话题就是皇后临朝问政。 “皇后能临朝就已经是太傅的让步了,看在皇帝还小的面子上,她竟然得寸进尺,还要插手朝政。” “这叫什么?这牝鸡司晨!” “哦哦你敢骂皇后!” “这可不是我骂的,这是史书上骂的。” “就算当着皇后的面我也敢这么骂,只可惜莪没资格上朝。” “你们听说没,有个翰林编修,讨好皇后,在朝堂上喊着皇后圣明。” “谁啊,这么不要脸?书白读了?” “我知道,是这么回事,荆州那个士子自尽的命案——” 一群人正说笑热闹,抬眼看门口那边呼啦啦走来十几人,穿着禁卫服—— “看,这些禁卫也来歇凉了。”一个官差笑道。 刑部大牢是重地,禁卫也会经常被调班这边值守,不过今天来的——迎上招手的一个官差微微眯眼:“面生啊,是哪位——” 他的话没说完,被身后的人拽了下。 “不是。”那人盯着走来的禁卫们, 视线落在他们身前, “是龙衣卫。” 说话的官差这时也看到走来的禁卫们身上随着走动闪耀的蟒纹。 龙衣卫是禁卫,但又不是禁卫,而且他们从不会来这里值守。 今日突然来—— 不知道他们身上闪耀的蟒纹,还是他们阴沉粗糙的脸, 以及总带着窥探的视线, 大牢门外的诸人一瞬间安静。 十几个龙衣卫站定在面前,为首的男人扫过诸人。 “龙威军外营校尉丁锤前来办差。”他说, 并拿出腰牌自我介绍。 腰牌递到眼前, 诸人下意识的看了眼,有人不由咿了声, 腰牌上是三个字—— 丁大锤轻咳一声:“名字改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换。但我就是我。” 他的确是刚改了名字,也不算改吧,就是换个称呼,这是殷参事的建议, 说丁锤更正式一些, 也更威严, 毕竟是给皇后娘娘当差, 大锤就当是个小名, 私下的称呼。 丁大锤念了念觉得的确如此。 什么叫名字改了, 我还是我, 龙衣卫这么随便吗?不过这插曲让诸人回过神。 刑部一个官员道:“蔡易, 刑部知事, 不知丁校尉有什么差事?” 丁大锤道:“娘娘认为荆州定品舞弊案有问题,所以我们要提走嫌犯荆州中正访问郑夏。” 蔡知事一愣, 刑部大牢关押的多数都是死刑或者永远不会放出去的案犯,郑夏这个小人物太小了, 他原本记不得,只是因为适才说笑提到刚又熟悉记起来—— “这, 这,皇后认真的啊?”他不由脱口。 他话音未落, 对面这个连名字都刚刚定下来的龙衣卫脸一沉眼神凶猛, 蔡知事身子一僵,莫名觉得像猎人要捕猎,下意识向后退—— “我是说,这件事是刑部的。”蔡知事忙重新解释, “我们没有接到命令说重审。” 一个官吏觉得蔡知事太胆小了,轻咳一声, 看着丁大锤道:“丁校尉, 你可能不清楚,从刑部大牢提人要走很多手续,其他的先不说,首先就是,太傅的手谕——” 他的话没说完,丁大锤上前一步,伴着他上前, 身后的兵卫也齐齐踏步。 “我奉的是皇后之命。”丁大锤一字一顿说, “而且,我不是来请求你们同意的, 只是给你们说一声。” 说罢一摆手。 “提人。” 兵卫们一涌而上,一行人围住官吏官差,一行人直向大牢而去。 官吏官差们也回过神, 身为刑部的官差,接触的案犯多数是高官权贵,到了这里都要对他们低头讨好,刑部的官吏差卫一向是最有气势,顿时呼喝“你们敢!”“还有没有王法!”“来人,有人劫狱!”“束手就擒,否则——” 但这句话没说完,刚上前一步阻拦,就被龙衣卫们抬手打翻在地。 他们是真的打,甚至亮出了兵器。 “龙威军奉天子之令办差,阻拦者以谋逆论处。”丁大锤站在原地,一手按刀,看着眼前涌来的武卫,“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在场的官吏官差武卫都呆住了。 这群龙衣卫,眼中闪烁着凶光,看着他们就如同看着猎物, 兴奋, 嗜血。 ...... ...... “皇后娘娘的龙威军劫了刑部大牢?” 谢燕芳坐在桌案前,笑问。 谢七爷点头:“我听到消息赶过去,看到刑部的武卫躺了一地,那群龙衣卫带着死囚郑夏大摇大摆的走了。” 谢燕芳哈哈笑,将手里的一封书信放下,说:“不错,不错,劫得好。” “她把人劫持了又能怎样?”谢七爷皱眉说。 谢燕芳笑道:“查案啊。”他伸手拿起另一封信,打开看。 谢七爷嗤笑:“她怎么查?” 谢燕芳一心两用,一边看信,一边道。 “这案子没什么可查的,只不过没有人去查,也没有必要查,用郑夏来结案是最好的结果。” “这没必要查里包括太傅和我们,人情套人情,一层接一层。” “现在么,有了不在其中,没有丝毫人情的皇后娘娘来查。” “这拙劣的不加掩饰的案子,傻子都能查出来。” 说到这里他又一笑。 “更何况皇后也不是傻子,还很聪明。” 最后一句话不说也无所谓,谢七爷撇撇嘴,道:“这不仅仅是牝鸡司晨了,这是胡作非为。” ...... ...... 皇后的胡作非为并没有在劫了刑部大牢后就停下来。 几天后,龙衣卫闯进国子祭酒家,将正与家人宴乐的祭酒姜珍抓走,姜氏合族震动,兵马司闻讯前来与龙衣卫当街僵持。 “你们大胆,怎能无令拿人。”兵马司指挥使气得脸通红。 丁大锤神情无波:“我等奉命查案,姜祭酒有嫌疑,带回去问一问。” 指挥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咬牙道:“那是国子祭酒,国子祭酒大人!” 这种级别的大人,太傅发话,刑部出令,才能拿人,而且只要不是谋朝篡位大逆不道这种罪,也都会客客气气请去,哪有这样一群兵卫如狼似虎冲进去拿人,如同抄家灭族。 姜氏士族,三代都是高官厚禄,先帝在也客客气气相待。 丁大锤木然:“我只认嫌犯,才不管是什么人。” 对山野来的猎户来说,什么高官士族,他都不知道,不知道也没敬畏。 这个指挥使他认识,同是兵卫,打过几次交道,但也仅此而已,不待对面的人再说话,丁大锤将手一摆。 “袁指挥使,你快些让开,不要耽搁我们办差。”他说,“引得街上围观,引发混乱。” 到底是谁引发混乱啊,指挥使看着街上聚集的民众,姜氏跟来的男女老少仆从,此时如烧着水一般咕嘟咕嘟马上就要在街上炸开了。 “丁校尉。”指挥使道,“把姜大人交给我们,你们去请令,就算真要查,也是刑部来。” 丁大锤按住腰刀:“这是刑部疑案,现在交由我们来查,你们速速让开,否则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指挥使咬牙:“你还敢抓我不成?” 丁大锤摇头:“不抓。”他露出一丝笑,“只会打你。” 这群人,简直是野兽,指挥使要说什么,脚下忽的感觉到震动,同时街上传来民众的喊声。 “京兵来了——” 街上马蹄踏踏,一队队披甲带械的兵卫齐齐而来,这是京营的兵马。 原本孤咕嘟咕嘟冒泡的民众瞬时沸腾了。 动用兵马了! 出大事了! “太傅有令。”兵马齐声呼喝,“龙威军胡作非为,矫令忘形,速速束手就擒。” 指挥使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看了看踏踏而来的兵马,再看丁大锤。 太傅监国,除了手握玉玺,还有虎符,京城兵马由他调动。 皇后越过太傅拿人问案,太傅就能调动兵马制止。 “丁校尉。”指挥使急道,“快快放人,这是太傅和皇后的事,你无能为力。” 丁大锤看着前方围来京兵。 “太傅和皇后的事,是太傅和皇后的事,我们听令行事是我们的事。”他说,将腰刀拔出来,“我跟着皇后,半路遇到伏击,边郡迎战西凉,中山郡围攻中山王,不能生则死,从无放弃。” “今日只有死在这里的龙威军,绝不会有束手就擒的龙威军。” 他握着腰刀,催马上前一步,高声道。 “龙威军奉先帝遗命,护国朝永固,今日奉旨查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开,否则视同谋逆,杀无赦。” 伴着他的动作,十几个龙威军拔出了腰刀,而在另一方向,也有马蹄踏踏,数十龙威军支援而来。 “奉旨查案,速速退开,否则视同谋逆。” “杀无赦!” “杀无赦!” 伴着一声声呼喝,丁大锤一马当先,在他身后只有数十人的龙威军没有丝毫畏惧,向数百京兵冲去。 大街上顿时炸开锅了。 “打起来——” 看到这一幕,站在远处观望的官员们再也忍不住了,这群疯子!这根本就不是人! “都住手——” ....... ....... 邓弈踏入后宫皇帝的书房,看着坐着和萧羽一起写字的楚昭。 楚昭笑道:“太傅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了?” 邓弈不理会她的嬉笑。 “皇后,你要如何?”他只问。 楚昭收了笑放下笔,道:“本宫只是要查案。” 邓弈道:“你这是查案吗?你这是无视法度,不遵律令,纵容龙威军邀功请赏,肆意妄为。” “太傅,本宫不是无视法度。”楚昭道,“而是法度无视本宫,是你们无视此案有疑,无视证据不足,无视嫌犯喊冤,否则也不会要本宫出面查案。” 邓弈冷冷看着她。 “还有。”楚昭毫不回避看着他,“太傅你是奉先帝遗命监国,本宫也是,是本宫救了陛下,是先帝亲自下旨,为了国朝永固,封本宫为皇后。” 邓弈道:“所以呢?” 楚昭道:“所以但凡有危害大夏国朝清明之事,本宫都有权过问。” 邓弈木然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而去。 ------------ 明天更新推迟 剧情没写完,明天早上再写一点,推迟到中午更新吧。 ------------ 第三十五章 此事 夏日旳天亮得早,朱咏走到宫门前的时候,来的官员还不多,三三两两。 看到朱咏走过来,诸人都微微怔了怔。 虽然同为上朝,但先前并不是谁都认识谁,尤其是朱咏这个不起眼的小编修。 现在朱咏在朝堂上一句皇后娘娘圣明,大家都认识了。 朱咏走过来,所有的官员们都向一旁避了避,有人冷漠,有人厌恶,有人冷笑。 “竟然还有脸来上朝?” “怎么还没罢免抓起来?” “他可不会被抓起来,反而他能让皇后在外到处抓人呢。” “我们还是担心自己吧,指不定哪天就被龙衣卫破门而入了。” 朱咏独立在原地有些尴尬,其实事情出了后,他一直没来上朝,在家收拾好行李,遣散仆从,等着被革职赶出京城或者抓起来,但等啊等啊,始终无人上门,直到几个好友偷偷跑来送消息。 “皇后娘娘为了给你审郑夏案,简直疯了。” 原本要立刻处决的郑夏被龙衣卫抢走了,龙衣卫冲进了国子祭酒家抓人,龙衣卫和兵马司和京兵打起来了, 太傅在后宫和皇后也打起来——这个是据说。 事情还没完, 龙衣卫去了荆州,龙衣卫在荆州抓了很多人,荆州都乱了—— 朱咏这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惊吓瑟瑟发抖, 但不管怎么抖, 他决定走出家门来上朝。 皇后为了他做出这么疯狂的事,他不能缩在家中等。 宫门前来的官员越来越多, 都避开了朱咏, 无数的视线盯着他,低声的议论凝聚在一起嗡嗡, 什么难听话都能听清, 朱咏只当听不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到同僚好友也来了,但也没敢靠近他, 只悄悄使个眼色。 上朝的时间终于到了, 朱咏走在队列最后, 沉默着迈进朝殿, 俯身恭迎皇帝皇后, 一切如旧。 朝堂上如旧, 但也不太如旧。 朱咏站在最后, 听到有官员禀告“荆州城卫和禁卫发生冲突, 伤十人。”“荆州郡城民众受惊, 谣言四起。”“荆州郡守上书——” 官员们只是禀告,并没有质问皇后, 而且当皇后开口说“这件事本宫知道——”之后,他们立刻如先前一般沉默。 皇后宛如自说自话一般, 但她没有丝毫停顿,将要说的话说完。 官员们继续沉默, 直到邓弈开口:“此事是朝廷之过,吏部今日选定人员, 赴荆州安抚民心, 拨乱反正。” 官员们应声是。 朱咏听得心惊肉跳,看起来没有争吵,但表达的意思比争吵还吓人,太傅接下来要做的安抚民心, 也是煽动民心——皇后的名声要遭了。 所谓的拨乱反正,太傅这边是正, 皇后是乱。 他见惯了这种构陷推波助澜, 这种手段多数用在官员身上,现在也可以用在帝王身上。 帝王名声不好也就罢了,皇后毕竟不是帝王,如果真坏了名声,民怨沸腾,太傅是有资格废后的。 朱咏站在队尾,垂下的手微微发颤。 他那天, 是不是不该冲动站出来—— 郑夏都已经认命等死了。 他也想好怎么照看郑夏的家人了。 现在这样做郑夏死定了, 他也死定了,家人也没人照顾了。 朝堂里官员们开始新话题的讨论, 皇后不再说话,朱咏茫然无神,他这次是真完了。 “报——龙威军校尉丁锤, 参事殷同求见陛下。”内侍高声的呼喝盖过了朝堂的声音。 殿内一阵安静。 御史愣了下,站出来呵斥:“不得喧哗,打断朝议!”“龙威军非升朝官,不得进殿。” 走进来的内侍脸色微白,这些大臣收敛脾气不当面骂皇后,但对内侍们可不用好脾气。 别说骂了,拖出去打都没问题。 “这不是打断朝议。”皇后的声音响起,“他们就是为了朝议之事来的。” 御史顿了顿,想到大家商议好的,皇后的话不用理会,就当没听到,那么接下来他只需要接着呵斥,让内侍“速速退下——” 但皇后比他抢先一步。 “传——” 迫不及待离开的内侍立刻转身奔出大殿, 高声喊“传——” 其实不用高声传, 那两个龙威军本来就站在殿外了,皇后的声音响起他们就迈进来了。 看着走进来两个禁卫,身上竟然还带着兵器——这些龙威军是后宫值守,进皇城不用卸去兵器, 再想到龙衣卫这些日子的表现,御史想了想,如果喊殿内值守将两人赶出去,可能会看到禁卫在殿内打起来的场面。 太荒唐。 罢了罢了。 不管他们说什么,不理会就是了。 丁大锤无视殿内青紫红袍官员们,径直走到前方:“臣奉命查荆州中正访问郑夏案已经有了结果。” 比预想中快,楚昭高兴道:“好,快讲来。” 丁大锤退到一旁,接下来的事他不擅长,殷参事将拎着的箱子打开,拿出案卷开始介绍。 “经过调取案卷,荆州郡城走访,查找相关人等,查出真正的案犯,荆州中正迟于,迟于已经供认不讳。” “这是罪状。” 他展示给诸人看,迟于的笔迹,鲜红的手印。 殿内一片安静,如同面对皇后说话,无人回应。 但与先前又不同,不少官员们神情微动,眼神交流,些许躁动。 殷参事并不在意无人回应,从箱子里依次拿出文册,讲述查办过程,询问笔录,证据,略有些阴柔的声音回荡在殿内,语调没有起伏,宛如流水一般流过每个人的耳边。 站在队列末尾原本失神茫然的朱咏渐渐凝聚,他不由探身向前看,不止他,站在后列的官员们都晃动着身体,向前看去。 荆州中正售卖考题,三个考生买了,但其中一个脑子不太灵光,被一个读书人发现,然后不仅不安抚,还把这个读书人打了一顿狠狠威胁,这个读书人想不开又憋屈,留下一封血书悬挂在桥边,自己投河自尽。 事情闹大了之后,荆州中正当然不会自己认罪,把郑夏当成替罪羊。 “迟于知道郑夏能左手写字,在问询时授意差役打断了郑夏左手,这是差役供状。” “我们从郑夏少时读书的书院,找到了他留下的诗文集,其中有左手书写字迹,左右手字迹果然不同。这是证物。” “为了给郑夏定罪,迟于送国子祭酒黄金百两,这是两人之间书信往来证据。” 这个案件并不复杂,可以说非常简单。 唯一复杂的是人。 能买考题的人,是荆州世族大家子弟,跟荆州上下官员弯弯绕绕有关系。 售卖考题的中正官,出身名门,声名显赫。 而国子祭酒就更不用说,远在京城的高官,一个州郡的读书人在他眼里蚂蚁一般不起眼。 官衙差役不会去仔细查问他们,更不会也不敢拷问。 所以这些人随意动动手一推,郑夏这个出身单薄无权无势的小官吏死路一条。 “如今一干案犯皆押进京城等候发落。” 殷参事说道,将最后一个物证放进箱子,结束了宣讲。 楚昭看着满满证物供状的箱子,面色沉沉,又带着几分嘲讽:“原来如此,说他们把这当小事吧,定品评级,文圣之事,徇私舞弊,死了读书人,知道要定罪官员死刑来警示,说这是大事吧,上上下下都不当回事,随便推个人去死——” 她收回视线看向殿内的官员。 “丁校尉,将你们查证的证据,案犯都交给刑部,由刑部重新发落。” 丁大锤应声是。 刑部侍郎沉默不语,但又想,这时候沉默对不对?沉默会不会表示接受了?是不是要说一声反对?他忍不住去看太傅。 邓弈没有看他,只看着诸人,道:“还有何事启奏?” 一如先前,这时候就该殿内官员们立刻接话。 “臣——有本奏。” 有人高声喊,同时走出来。 前方的官员你看莪我看你,都看不到对方走出来,再看邓弈,视线越过他们看向后方,诸官也纷纷向后看去。 队列末尾,朱咏大步站出来,向前几步。 是他啊,官员们的神情变幻。 邓弈看着他:“你有何事?” 朱咏没有看邓弈,而是看向龙椅后的女子。 他俯身叩拜:“臣请皇后赐臣为钦差御史前往荆州,与刑部一起,了结此案。” 此言一出,比当初他站出来说冤案还让朝臣们震惊。 如果说为好友喊冤是人情冲动,那此时他不说请陛下允许,也不说模糊请示谁的一个请字,而是点明请皇后赐—— 这分明就是投靠皇后,表明自己只听皇后。 疯了吧! 殿内没能保持先前的沉默安静,些许哗然,站在朱咏四周的官员更向一旁躲去。 邓弈看着朱咏,面色木然,沉默不语。 “准。”皇后的声音响亮落下。 朱咏谢恩起身,看着龙椅上的女子,高声道:“臣定不负皇恩。” ....... ....... “这个朱——” 大理寺卿有点胖,一面疾步跟上邓弈,说话有点气喘,话到嘴边又忘记这个人叫什么——这等官员他以往哪里放在眼里。 要家世没家世,要前程没前程。 “朱咏。”旁边户部侍郎揣着手提醒。 “管它什么诸狗。”大理寺卿气道,“他是不是疯了?疯了就立刻赶出去。” 说这话转头寻找。 “李学士呢?还等什么?” 翰林学士在邓弈这里也是没资格跟随的—— “去让人找他,不,让他一起也滚蛋。” 前方沉默迈步的邓弈道:“不用理会,他就是走投无路,只能投向皇后了。” 那倒也是,这个案子就算查清了又如何,你朱咏对皇后奴颜婢膝,这朝堂是绝对待不下去了。 为了前程,朱咏只能投靠皇后,期望皇后能保住他。 “就算皇后保住他让他继续当官,又有什么用?一个小编修。”吏部侍郎在后轻轻笑。 皇后可以让龙衣卫横行霸道,但皇后可没有封官的权利。 “她难道还指望这个小编修也满街横冲直撞抓人打架?”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笑起来。 “那样更好。”大理寺卿冷声说,“他可没见过先帝,打不了奉先帝旨意的名号,敢有胡作非为,五城兵马司当街打杀就是了。” 官员们再次笑起来。 邓弈再次道:“这些小事不用理会,先抚慰民心要紧,皇后此次乱为惊扰民心。” 刑部侍郎冷笑补充:“你们或许还不知道,皇后是怎么审案的,荆州中正直接被龙衣卫打断了腿。” 官员们哗然。 “这什么查案啊,这是刑讯逼供。” “我听说了,姜祭酒被关在秘密牢房,别说探视,生死都不知。” “他们有什么资格巡查缉捕,真是乱了规矩!” 邓弈喝止官员们嘈杂,道:“所以要让荆州官民知道,让世人知道,这件事与朝堂无关,不是大夏朝廷没了规矩。” 这件事的关键不是案子是不是冤案,而是就算是冤案也不能这样查。 这件事的关键是皇后没了规矩,无视朝廷,仗权行事,肆意妄为。 这种没规矩的皇后,史书上也常见,下场好的被废,下场不好的——赐死。 诸官明白了,纷纷应声是。 邓弈抬脚迈进大殿,看着其内食案上御膳房送来的早朝后的饭菜,略沉默一刻。 赐死倒没这个必要,被废,也不至于,让她回后宫待着就好。 本就不该临朝听政。 ..... ..... 太傅殿内官员散坐,有人提笔,有人沉思,出谋划策。 大理寺卿翻看了几本文书,有小吏来送茶,他接过,想到什么让小吏去唤翰林李学士,旁边的吏部侍郎听到了,皱眉道:“你怎么还是惦记那个小编修?” 大理寺卿看着坐满人的殿内,但太傅殿再大,也比不过朝堂,人再多,也并不是满朝官员都在其中,整个朝堂还有很多官员未在这里—— 他低声说:“我不是在意那个小编修,我是担心,其他人学那个小编修。” 吏部侍郎哈哈笑了:“是吗?我倒要看看是谁,谢氏那边的人是不是装不下去了?” 自从皇后开口干政以来,谢燕芳以及党羽都沉默不语,似乎与他们无关。 “与他们无关才怪。”吏部侍郎冷笑,“他们就是皇后党羽。” 不说话是,说话更是,正等着他们跳出来呢。 大理寺卿摸了摸鼻头,有心说那个小编修不是谢氏党羽,但正因为不是才有走投无路,朝中其他人么,没几个这样的,都有家有业的有名望,没必要自寻死路。 他示意小吏下去,不用唤李学士了。 ------------ 明天更新还是中午 如题,还是写了一半,明天早上起来再接着写完这个段落,因为渲染场面需要我精神奕奕一些,晚上累了精神达不到要求,写出来旳字就没有精神。 哎,大家明白我先前说的女主弱什么意思了吧,因为当皇后难啊,当掌权的皇后更难啊,薛青当皇帝也不会容易,所以让薛青停留在当上皇帝那里是最美好的。 这本书故事讲的就是当皇后,环境也不是女人可以当皇帝的设定,过问朝政的女人有多不容易,大家看史书也都知道,当然小说已经很开金手指了,虽然她最缺的最大金手指是楚鱼容那样一心爱她的靠山。 爱你们。 今晚说多了。 这个点码字没精神,竟然一聊天就啪啪啪打字这么多! 如果你们能看得愉悦,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对每一个码字的人来说,这是最大的以及最终的意义。 ------------ 第三十六章 何为 在启程去荆州前,朱咏先去见郑夏。 虽然在朝堂上龙威军讲述完查案没有人理会,但当龙威军把一箱子案卷搬到刑部,刑部接下了。 因为还没有最终结案,郑夏还没离开牢房。 “这里旳环境,比我住过的所有牢房都好。”郑夏躺在木板床上,对老友笑着说,“如果不是这些锁链,还有门外的兵卫,我都要以为回到咱们当年读书的地方。” 朱咏看着床头摆着一摞摞书,有些好笑,笑出来又很悲哀:“你还想着读书呢。” 郑夏单手撑着身子坐起来:“莪关进牢房里就没有再看过书,这么久了,他们问我最需要什么,我张口就要了书。” 朱咏忙扶着他,打量郑夏,郑夏整个人已经瘦得脱相,如果是在外边遇上,朱咏都认不出他。 朱咏的视线落在郑夏的左手,干枯僵硬,还少了两根手指。 “上次见还好好的。”他嗓子哑痛。 “好什么啊,都坏掉了,来到这边,那个丁校尉说,要想保住胳膊, 坏掉的手指要砍掉。”郑夏说, 自己也看着自己的左手,“砍就砍吧,这手其实也废了。” 说到这里看朱咏。 “别说这些了,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被重审了?” 虽然案子是围绕着他, 但他在牢房里与世隔绝, 什么都不知道。 朱咏将事情的经过讲来,郑夏听得震惊又神情变幻—— “所以这次, 是, 运气——”他低声喃喃。 要说运气好,但又觉得, 不一定是好运气。 这分明是卷入了皇后和朝臣权利争斗之中。 “其实我这种人, 死了也就死了。”他说,抬头看朱咏,眼中满是自责担忧,“你也被拖累了。” 朱咏笑了笑:“是我自己的选择, 还有, 我已经请皇后恩准, 作为钦差去荆州为此案收尾。” 郑夏再次惊讶地坐直身子:“你这是何必, 虽然被拖累, 但你请辞离开京城, 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对你穷追猛打, 你怎么反而主动跳进来。” 朱咏道:“不管皇后意欲何为, 但这次的确是她翻了此冤案, 我知道接下来那些人会怎么做,无非是坏皇后的名声, 所以我要亲自去给荆州的民众解释,让大家知道皇后是干政, 但不是乱政。” 郑夏默然,这还是不得不卷入了。 朱咏站起来, 道:“还有,我也是在做你做的事。” 郑夏愣了愣, 他做的事? “你满腹学问, 甘愿十几年在荆州做个听人使唤的浊官,是为了避免学子们被贪腐耽搁了前程。”朱咏道,看着郑夏一笑,“现在该我去这样做了。” 郑夏甘愿碌碌无为, 那他朱咏就甘愿声名狼藉。 ...... ...... 朱咏出发去荆州,刑部吏部的人也都向荆州去了, 但京城的喧嚣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围绕着这件事各种议论四起。 “皇后这样做不对, 她怎么能这样做呢?” “皇后怎么不能这样做?因为是女人吗?” “难道女人只能拿着命救小殿下,去边郡杀敌,逼退中山王,但不能在朝堂上开口说一句话?” 酒楼茶肆里才张开口的男人们,立刻就被女子们反驳——还不都是那些无所事事整天吃喝玩乐的贵族小姐们,而是沿街提篮叫卖的大姑娘小媳妇,酒楼茶肆的沽酒婆子。 没办法, 楚后这个女人做了太多本不该女人做的事。 “不是能不能的事, 是她做得不对。” “朝廷各部各司其职,皇后让龙威军来查办案件, 龙威军是什么?是天子卫。” “他们又不是官差,他们却想抓谁就破门而入,私设牢狱, 私刑逼供。” “如果说郑夏冤案是有人仗势欺人,那皇后这样做,难道不也是仗势欺人?” 当然,这件事不会只停留在女人身份的争论上,穿着儒袍留着美须的文士发出质问后,年轻的女孩儿,抛头露面的妇人们都不敢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街上有兵卫疾驰,当看到他们衣袍上的蟒纹,不用呼喝,人们忙退避,眼神惊恐又畏惧。 龙衣卫现在在民众眼里已经不仅仅是天子卫了。 除了他们亲眼看到龙衣卫差点和京兵打起来,私下也有很多传言,描述姜祭酒被抓走后多惨, 描述龙衣卫在荆州破门灭家,连郡守都被他们一脚踹开,他们说谁有罪,谁就有罪—— “已经有人用龙衣卫来吓唬小孩子, 说再不听话,就被龙衣卫抓走了。”齐乐云扎着襻膊,握着手中的箭矢低声说。 御花园水榭里,楚昭正在举办投壶会。 除了临朝听政,楚昭定期会举办宴会,邀请世家命妇们,这倒是皇后该做的事。 皇后发了邀请命妇们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前来。 来了之后,不愿意讨好皇后的安坐不动,皇后也不介意,自去玩乐,身边也自有愿意陪同的人,毕竟皇后在没当皇后前,就有很多玩伴。 闺中少女玩伴有着难以割舍情义,且不因为身份变化而消散。 周江将箭矢投出去,稳稳入壶中。 “这一个谣言最厉害。”她说,“小孩子并不知道龙衣卫多可怕,只知道抓走可怕,然后街头巷尾人人都这样哄孩子,那龙衣卫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变成了止小儿啼的恶人。” 楚棠微微侧过来,低声问楚昭:“我要不要先离开京城,搬去书院?” 事关朝堂,又有朝官们背后推手的流言,不是她们这些女孩儿,以及小兔他们在民间街上喊两句就能对抗的。 楚昭笑道:“那你先赢了我。” 她将箭矢投出去,稳稳入壶。 楚棠无奈:“我又不会射箭武功,哪里能跟娘娘您比。” 话虽然这样说,她接过宫女们递来的箭矢,兴致勃勃地投壶。 楚昭则看向女孩儿们,道:“我知道现在到处都是指责污蔑龙衣卫——”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她现在也跟着称呼龙威军为龙衣卫了,“目的是污蔑我。” 这些流言她早就知道了,知道的更多,甚至,还知道一些流言从哪里来的。 都记录在册,但没必要破门而入把人都抓起来。 “娘娘。”周江忽问,“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这是质问,四周的女孩儿都吓了一跳。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楚昭可不是以前的楚昭,是皇后啊。 就连自认为最直爽的齐乐云都脸色变了变,这问得也太直接了吧?能这样问,岂不是认为皇后这样做不对? 喜欢下棋的人,想法和做事是跟别人不一样—— 楚昭现在要打人,应该不用自己动手了,她有龙衣卫,齐乐云闪过这个念头,还下意识看了眼四周。 楚昭神情半点没有变,似乎是问下一个谁来投壶这种问题。 “你是说郑夏案吗?”她说,“很简单啊,因为这是冤案啊。” 周江愣了下。 “我发现了这个案有问题。”楚昭接着说,接过宫女递来的箭矢,“正好也有人喊冤,那自然就要查了,就这么简单。” 其他女孩儿还有些怔怔,周江已经露出恍然的神情。 不是为了争权,不是为了耀武扬威,只是因为这是一个冤案,她看到了,她就管了。 “我不能看着人喊冤不闻不问。” “我既然坐在朝堂,看着江山,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楚昭看着前方的铜壶,脸上笑意散去。 “不该问我,而是该问,本宫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谁让本宫不得不这样做。” “而本宫要做的,只有一个。” 她将箭矢投出去,稳稳落在铜壶里。 “查明冤案,还无罪者清白,让有罪者难逃。” ...... ...... 夏日黄昏,在廊下歇凉的周老太爷听完周江的转述,捏着棋子顿了顿。 “这样啊。”他说,又摇头一笑,“还真是随心所欲。”又低声喃喃,“帝王心。” 周江落了一个棋子,道:“爷爷,我就说了她就是看了冤案要管,不是针对太傅他们,这样做,她也没办法啊,是太傅他们逼得她只能另辟蹊径,要问对错,问太傅去。” 周老太爷端详着棋盘,笑道:“要是问太傅,太傅自然会说,冤案他们会查,但皇后不能逾矩。” “规矩规矩,什么规矩。”周江再落棋子,“不就是因为皇后是女人吗?规矩是人定的,皇后也是人,谁说不能重新定规矩。” 周老太爷哈哈笑,一看棋盘又瞪眼:“谁给你规矩趁着我分神偷棋!” 周江将棋子再落下,一笑:“反正我赢了。”说罢起身拎着裙子小跑而去。 周老太爷摇头,等候在院门外的子侄们这才急急进来,询问怎么样,皇后说什么。 皇后定期举办宴席招待命妇们,也是通过命妇们让世家了解自己。 “阿江直接问了皇后这样做对不对。”周老太爷道。 这一句话让子侄们吓了一跳。 “这孩子怎么这么鲁莽。”“朝臣们都不指责皇后,她竟然质问。”“我就说不该让她去。” “龙衣卫会不会也来破咱们的门?” 周老太爷敲了敲棋盘让诸人住口。 “朝臣们不问,不是不敢问,是不屑问,是故意给皇后难堪。”他说,“皇后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问,阿江问得好。” 子侄们安静下来,也听懂了周老太爷的意思。 “父亲。”一人问,“你的意思是,赞同皇后此举?” 周老太爷道:“不是我赞同不赞同。”他看着诸人,“而是皇后此举,没有错。” “怎么没——”子侄们顿时乱纷纷开口,“私卫——” 周老太爷拔高声音:“因为她是皇后,是君王。” 子侄们顿时一静。 周老太爷降低了声音,缓缓道:“你们,以及他们那么多人,是不是忘记了,皇后也是君,而是她这个皇后又是先帝托孤封赐,让她护国扶住小皇帝,不要把她当女人,想一想,君王做事,如果错了,是谁的错?” 朝堂上臣子们有一句惯语。 臣有罪。 “身为朝臣,不谏,不言,不行,还有什么资格说君王有错?” 子侄们安静无声,若有所思。 这样啊—— 这样的事发生在很多深宅内院,妇人女子们转述皇后宴席上所见所闻,家里的男人们闭门讨论商议。 这样的讨论议论虽然不会四散到酒楼茶肆跟人争执,但却让很多人闭口不言。 酒楼茶肆中的愤愤议论依旧,但总觉得像是柴有点湿,燃不起来。 “不管怎么说,皇后纵容龙衣卫这种行径,就是恶行——”酒楼中一个男人拍案愤愤。 旁边有人应和。 有人低头斟酒不言不语。 有人转开视线看窗外:“今天天不错。” 也有人干脆放下酒杯:“徐三爷,今日我是来谈生意的,你要是不想谈,咱们就改天再聊,或者让你大哥来,你继续忙你的大事。” 愤愤的男人有些气又有些闷,他在家中本就不讨喜,好容易要了一项绸缎生意,不能再拱手让给大哥。 “你们家大业大,怎能不关心这件事?”他皱眉说,“万一龙衣卫抄了你们的店铺家业——” 先前说话的男人笑了笑:“多谢徐三爷,我们徐家遵纪守法不伤天不害理,问心无愧,无所畏惧。” 什么话,说得好像龙衣卫成了替天行道似的,徐三爷要再说什么,转头看窗外天气的那个男人忽的喊道:“看,外边有热闹——” 热闹,什么热闹? 几人都看向窗外,听的喧哗声从街上传来。 “快来看啊——荆州给皇后送来了好大一把伞——” 伞? 荆州? 给皇后送? 几人再坐不住,纷纷站到窗边向街上看去。 ------------ 第三十七章 所欲 一开始没人注意那把伞。 因为举着伞旳是一队龙衣卫。 龙衣卫现在在京城的名声很吓人,所以看到他们民众都避开。 然后为首的龙衣卫撑开一把伞。 这把伞也不像伞,布做的,很大,上面的布也不是一整块,而是一块一块缝在一起,如同百衲衣。 这是什么?避开的民众忍不住好奇。 “荆州士子叩谢皇后护佑之恩,进献闻知伞。”龙衣卫大声喊,解答了民众没有问出的问题。 然后举着伞催马向城中而去。 荆州?闻知伞?荆州士子为什么叩谢皇后?问题只回答了一半,比没回答还诱人,民众们也顾不得害怕龙衣卫了,纷纷涌来跟上。 “什么是闻知伞?” 龙衣卫没有再理会民众,也没有大喊大嚷,只是举着伞不急不慢而行。 不过他们不说话,从城外跟来的民众开始说话,很显然这些人在城外已经观赏过这一幕。 “你们看伞上。”“那一块布布,都写着名字。”“这是荆州的读书人,从自己衣袍上撕下一块,缝制成伞。”“为了感谢皇后娘娘。” 一句句话在街上传来,引来更大的喧哗和询问,为什么?不是说荆州都被龙衣卫踏平了吗?官民被抓了很多,破门灭户的,据说荆州郡守都被打了,上书请辞。 “什么为什么!你们糊涂了吗?因为娘娘破了冤案啊。” “那是因为读书人定品评级的冤案,所以读书人们感谢皇后。” “那可是个上下官员串通的冤案, 严密铁桶一般, 如果不是娘娘强行插手,现在被冤的人已经头落地,这件事也无人知晓了。” “你们想想,国子祭酒那样的大人, 如果不是皇后, 谁能把他从家里抓走!” “那些高官们互相勾结,官官相护, 只有皇后娘娘才能对付他们!” “那这样说, 龙衣卫不是作恶啊。” “那是抓恶人,当然不是作恶。” “这些龙衣卫是惩奸锄恶!” “啊呀, 那他们也是英雄好汉。” 既然是英雄好汉, 那是不是该欢呼相迎,撒花——但这些龙衣卫,跟先前的兵卫们又不同,他们的衣服, 他们阴沉的面容, 让民众们不敢欢呼, 只能小声议论着目送。 酒楼里挤在窗边看的男人们收回视线。 “我就说了嘛。”周五爷拍了拍徐三爷的肩头, “只要不伤天害理, 龙衣卫不会抄了我们的店铺家业。”(注) 徐三爷挤出一丝笑, 又皱眉:“不对, 不是说是不是伤天害理, 这件事的关键是, 手续不对。” 这不是皇后应该做的事,龙衣卫也无权巡查缉捕, 如果为了惩奸除恶就这样肆意妄为,那是以恶制恶, 都是恶—— “徐三啊。”周五爷用力一拍他,“手续什么的就不是莪们这些生意人考虑的事了, 那是上头大人们的事,我们这些人考虑的只是恶人被惩罚, 好人平安, 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我们遇上冤案,也有一条路可走。” 谁敢保证自己一辈子顺风顺水?高官权贵也不能,徐三爷张了张口, 最终将要说的话咽下去。 算了,上头大人们争权夺利, 跟他有什么关系, 随便吧。 ...... ...... 丁大锤将布伞展开,殿内的萧羽,楚昭,阿乐,齐公公都围上来看,连小曼都在一旁投来视线。 “这有多少人啊?”萧羽关心这个。 阿乐则摸着布料,发现细节:“有绸缎有粗布, 这些人有穷有富。” “除了名字, 每个人还写了一句先圣典言。”齐公公说。 楚昭立刻拉着萧羽,指着其上的字迹不同字数不等的文字, 问:“这个出自哪里?怎么讲?” 萧羽摇了摇她的手:“姐姐,他们送这把伞过来不是为了考我学问的。” 殿内的人都笑起来。 楚昭也笑了,看丁大锤问:“看来朱大人费了不少心力啊。” 丁大锤点头:“朱大人挨家挨户的拜访荆州的读书人, 说得嗓子都哑了。” 殷参事在一旁补充道:“他甚至走访了涉案的三家,说你们能在这里花钱买考题,得前程,怎能保证将来到了更高的地方,被比你们更厉害的人买考题买前程,压过去?你们就不想着到时候冤屈怎么办?甘心先前花的钱都白扔了?” 楚昭听得失笑:“这也行?他可真敢说。” 她对这个朱咏没有太多了解,看到他在朝堂上站出来为好友伸冤,再加上龙衣卫事后搜集来的资料,可以看出这个朱咏是个正统又安静文弱的官员,是那种我看不惯你但我不说话,我只过我自己小日子的人。 主动请缨去当御史,可以理解为他走投无路, 不得不站在自己这里。 但没想到说的话一点都不正统。 “他还许诺了好处。”殷参事说,眼里带着阴柔地笑, “不对,应该是鼓动, 鼓动荆州的读书人, 趁着此举扬名,以及,求功名,他们要借着这件事,清查荆州官场,把那些贪腐庸庸官员除掉,然后从他们中挑选充任。” 有理,有情,有义,还有利,荆州的读书人顿时被点燃了。 刑部和荆州当地的官员还琢磨着怎么冷落朱咏,朱咏都没有理会他们,到了荆州连官衙都不进,和刑部的官员也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结果无须跟任何官员打交道,荆州的读书人为他劈山斩海。 楚昭看着面前撑着的伞,沉默一刻,轻叹:“什么人都不能小瞧啊。” 谁说老实人不会做恶人。 老实人真狠了心,恶人都不能奈何。 “还有。”殷参事又道,“朱大人说,我们龙威军如果要查办案件,最好分立出来,既然是拱卫天子,就成立一个拱卫司吧,这样行事有章程,也有理有据。” 楚昭点点头:“他说得对,龙威军如今人人皆知,既然如此,就正大光明地存在,你们去商议拟定章程来,我会在朝堂上公布。” 至于太傅和朝臣们同意不同意,那不是她的问题。 她反正说了。 他们沉默,就当他们同意了。 丁大锤将伞举了举:“明日朝会把这个展示一下,让太傅知道,读书人对娘娘的敬意。” 他们说娘娘作恶,总不能说荆州的读书人都是从恶者吧。 楚昭笑了笑摇头:“不用,他不在意这些,我也不需要让他看这些。” 没用?丁大锤愣了下,那这件事白做了? 第二天的朝会,正如楚昭所说,朝官们半点不提这件事,就好像不知道街上都在议论闻知伞。 楚昭提到荆州事的时候,官员们依旧沉默以对——朱咏还没回来,所以也没有人站出来回话。 “皇后是觉得这样,就能在朝堂上做主导了?”谢七爷下朝后撇嘴说,“民间赞誉又怎样?民众又不能冲到朝堂上议政。” 谢燕芳将鱼竿放下,活动了下手臂。 “皇后这件事也不是为了要民间赞誉啊。”他道。 谢七爷皱眉:“那她要什么?” “她什么都不要,她就是要胡作非为。”谢燕芳道,满意一笑,“我们阿昭小姐终于知道怎么做一个帝王了。” 帝王?谢七爷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她只是皇后,我们阿羽才是帝王。” 谢燕芳道:“对臣子来说,上边可以多一个胡作非为的帝王,但朝堂上,身边,不能多一个可以胡作非为的臣子。” 谢七爷有些听不懂。 谢燕芳一笑:“有人会懂的。” ...... ...... 谢七爷很快就看到了. 那一日上朝,朝官们因为一件事热烈争论,皇后听到有自己感兴趣坐直了身子。 “湖州夏汛已经连续三年拨款了?为什么三年了水患始终无解?”她问,“这三年拨款有多少?修了多少河渠堤坝?款项分拨都是哪里?” 热烈争论的官员们瞬时安静下来,垂目垂手,似乎天聋地哑。 罢了,楚昭也不在意,她过后看奏章查案卷吧,她刚要靠坐回去,有官员站出来。 “启禀娘娘,这件事臣有话说。”他俯身施礼,道。 谁? 那个翰林编修回来了? 垂目的官员一愣,转头向后,队伍末尾并没有人站出来啊,而队伍末尾的官员们面色惊讶地向前看来。 前方的官员们将视线收回,落在前三列。 一个紫袍短须官员抬起头,看着皇后。 皇后也看着他,神情似乎也有些惊讶:“户部侍郎?”旋即她收起惊讶,微微一笑,“请讲。” ..... ..... 注:上一章修改了一下人名,称呼写错了,不过工具人无关紧要,可以忽略不计。 ------------ 第三十八章 可用 今年旳京城雨水格外多,又闷又热。 大街上举着伞披着蓑衣的民众脚步匆匆,店铺生意冷清,伙计们蹲着看雨,享受京城闹市难得的清静。 店伙计甚至有点可惜自己不像对面茶楼上的文士博学多才,否则能吟诵一首诗词什么的表达下心情。 但很快这宁静就被打破了,马蹄溅起水花,一队禁卫疾驰而来,他们披着雨布带着斗笠,不管是雨布还是雨水都没有遮住他们衣袍上闪动的蟒纹,腰里的跨刀。 龙衣卫。 店伙计忙站起来,纵然人在室内,还是忍不住向后退去。 虽然先前荆州那边的读书人赞美龙衣卫,但这些指不定什么出现,一出现就能对高官权贵家破门而入的兵卫,还是让大家畏惧。 畏惧又好奇。 待龙衣卫疾驰而过,店伙计又急急探身看,不顾雨水打在脸上。 又有谁要倒霉被抓了? 对面二楼原本提笔写诗的文士们也停下来,站在窗边遥望雨中疾驰的龙衣卫。 “看来湖州夏汛案势必不会草草了事。”一个文士说。 “户部侍郎亲自下场,谁还能逃过。”另一个文士轻叹一声说,“杜侍郎这是何必呢?难道是不满意分给他的好处?就拖着大家一起死?” 朝堂一个翰林编修为好友喊冤掀起的喧嚣还没散去,朝堂上户部侍郎站出来,请皇后娘娘查看湖州夏汛的历年账册,还说最好快一些,免得账册被人纂改销毁, 顿时让朝堂哗然。 皇后娘娘当场就命龙衣卫去把户部围住, 同时还说什么为了方便行事,从城守司分立拱卫司掌管龙衣卫, 还设定了官职,那个丁校尉变成了指挥使,还有那个翰林编修朱咏,虽然还在荆州没回来, 但也被调任为同知等等——当时所有人都被户部侍郎的行为震惊了, 接着又都关注着户部,一时也顾得上在意拱卫司什么的。 反正都是皇后的私兵,变成花名头也没用。 账册很快就看出问题了,湖州夏汛的拨款被从上到下, 一层层盘剥之后, 实际上没有多少款项,所以本能一次修好的水渠堤坝,便只能年年修,而上上下下也很乐意如此, 这样的话还能继续分钱—— 皇后大怒, 龙衣卫开始抓人, 而第一个抓的就是杜侍郎。 杜侍郎应该算是主动投案, 不仅在朝堂上是他将这账册捅出来,还不用龙衣卫抄家, 主动把与人私密的书信交出来。 人证物证都在,太傅邓弈也只能沉默不语。 户部官员抓了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供出一个,接下来湖州那边也逃不过, 还没回京的新任拱卫司同知朱咏已经带着龙衣卫从荆州直接赶往湖州了, 可以想象那边必然也将掀起血雨腥风, 新成立的拱卫司牢房眨眼就不够用。 这件事令满朝文武震惊。 当然不是因为瓜分贪没治水款而震惊, 朝廷拨的数额,很少有真的全部落实,而贪墨亦是常见,朝中这些官员们,哪个敢说自己干干净净? 他们震惊的是,杜侍郎这是发什么疯, 明明他自己也在其中, 怎么非要自寻死路? 有人去问过牢房里的杜侍郎, 杜侍郎一口咬定自己幡然悔悟, 要做个清清白白的人, 愿意为自己做过的事接受惩罚。 听听这话,不是疯了还能是什么。 “他不是疯了。”楚昭轻声说,“他是拼了。” 这件事她一开始也不理解,但知道杜侍郎不是为了向她表忠心。 楚昭翻看龙衣卫交上来的册子,这是专门查探官员们私下的纪录:“有一次邓弈家中宴席,有两人因为儿女亲事冷嘲几句,这其中一人是户部主事田林的父亲, 一人是杜侍郎的父亲——” 然后由此让丁大锤仔细查探,最后得知, 田家曾与杜家议亲,也就是田林的儿子和杜侍郎的幼女,但田家公子不成器, 杜侍郎没看上,由此惹恼了田家。 去年杜小姐外出遇到马惊,摔断了腿, 成了瘸子,原本定好的亲事也解除了。 “是田家干的?”楚昭问。 殷参事道:“杜小姐马惊之前,遇到过田公子,但没有证据。” “田林虽然官职比杜侍郎低。”丁大锤说,“但田家比杜家家世大,而且田林与太傅关系更近。” “田林应该还用杜侍郎贪墨要挟他了。”殷参事说,翻看手中的纪录,“杜家的车夫说,曾听到田林和杜侍郎在车边争执,提到了分钱的事,两人不欢而散。” 所以杜侍郎看到女儿被毁了一生,但因为田家家世大, 自己又身不正, 没有办法报仇, 也没办法逃开被田林刁难。 “他告到邓弈那里,邓弈也不会为了他真处置田林。”殷参事说,笑了笑,“田林送给邓弈的钱,可比杜侍郎多得多,太傅怎会为了儿女之事舍弃田家,就算罢了田林的官,田家也不是就此倾覆,杜侍郎反而会引来田家更凶猛的报复——” 阿乐在旁听了全程,恍然道:“所以娘娘你就是杜侍郎眼中最好的打手。” 楚昭笑了,不管什么吧,打手也无所谓,她将册子扔在桌子上,她不问杜侍郎的心,她只问这件事。 这件事她决不能不管。 “杜侍郎在狱中说,他自己死有余辜,只求将功赎罪换家人不被牵连。”殷参事说。 所以并不是疯了,还是为了求一条生路,楚昭说:“查出来,一个不留,他们吞了多少钱,一个不少的给我吐出来。” 缺钱的地方多得是。 湖州的夏汛必须解决,边郡的军费也耗费极大。 丁大锤和殷参事告退时,暮色笼罩了皇城,楚昭没有在殿内等候萧羽完成功课,而是让御膳准备了晚膳带着来前殿。 自从郑夏案后,楚昭和邓弈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单独见过了。 楚昭到来时,看到太傅殿空无一人,没有官员涌涌。 她知道必然是邓弈把人遣散了。 外殿的禁卫军,是邓弈掌控的,皇后过来的消息肯定被提前知道了。 “还以为能听听大家怎么说湖州夏汛款案。”楚昭直接说。 邓弈坐在桌案后,似笑非笑说:“大家担心被娘娘看到,当做同案抓起来。” 其实邓弈以前跟她说话也经常这样打趣,但那时候他眼神柔和甚至有时候还藏着笑。 但现在他的眼神冷漠。 楚昭微微一顿,道:“只要没有作奸犯科,本宫不会抓。” 说罢也不待邓弈再开口,径直走过去坐下来,轻叹一声。 “太傅,先放下这件事不提。”她说,“我们好好说说话。” 邓弈看着她,笑了笑:“娘娘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是好好说话的人。” ...... ...... (短小章过个渡) ------------ 第三十九章 他问 御膳在几案上摆好,邓弈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动筷子,而是只斟了杯茶。 “认识楚小姐,就是楚小姐打了人直接卷包袱跑了。”他说,“再后来路途中,回京之后旳种种事,再到宫门前领兵而来,你不听别人说话,也不会跟别人说太多,你都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且一定要做的人。” 楚昭默然一刻,好像是这样,也没办法,她重生以来,没有时间说话,很多事也没法跟别人说。 “不是啊。”她笑道,“我对太傅一直都有好好说话,不管是先前路途之中,还是后来回到京城,甚至在宫门,如果不是我好好说话,太傅怎能让莪去见陛下。” 这些事此时回想感觉好像上辈子那么遥远。 邓弈默然一刻,摇摇头:“就算那时候我不听你说话,不开宫门,楚小姐也不会听我的掉头就走。” 他笑了笑, 看着眼前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孩儿, 比起那时候更熠熠生辉。 “楚小姐会打进来。” 楚昭想了想,没有否认,道:“那时候别无他路可走,我只能求生啊。” 邓弈淡淡道:“那现在皇后娘娘又怎么就到了别无生路的地步, 非要把朝堂一刀劈烂?” 楚昭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问:“邓大人,你还记得我从边郡回来后, 咱们一起喝茶说过的话吗?” 邓弈没说话, 端起茶喝了口。 “我说我要做皇后,认真地当皇后。”楚昭接着说, “我也问你, 一心要做大官是为了什么,你说是为了开心。” 她看着邓弈。 “邓大人,除了手握权力被诸官簇拥, 你有没有想过,护国安民朝堂清明能带来更大地开心。” 邓弈哈哈笑了:“原来娘娘是要公正无私,励精图治,缔造盛世。” 楚昭不理会他的戏谑,认真道:“邓大人,先前国朝不安, 内忧外患, 你我出身地位不如他人,为了坐稳位置不得不各种手段,但只靠阴谋诡计笼络人心利益交换是坐不长久的,你能走到如今, 是有大才的人,只不过一直无法施展, 现在你已经成了太傅,这朝中你说了算, 所以——” “所以我就可以当个青天老爷,嫉恶如仇, 大刀阔斧, 铲除恶弊,彰显人间正义?”邓弈接过她的话说, 话说到一半他哈哈笑,笑得似乎停不下来。 楚昭没有再说话, 只看着他。 “楚昭。”邓弈收了笑,道, “你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明君?你不过是被谢氏当做工具罢了, 什么朝堂清明,真清明,你先把外戚赶出去。” 他还是认为她被谢氏说服,与谢燕芳达成一致了,楚昭诚恳道:“要清明也不是一下子能做成的,我这样做不是谢氏鼓动我,他们要是有把柄落我手里, 我也严惩, 邓大人,你有才能, 谢燕芳也有才能,只要用得当——” 邓弈不想听这个,举着茶摆了摆:“不用多说了, 你也不用对我说好听话,你心里怎么看我,我看得出来。” 楚昭气道:“我怎么看你啊,我把你当朋友,当先生——” “当敌人。”邓弈接过她的话。 楚昭无奈道:“我知道我做的事你生气,但我不是针对你。” 邓弈摇头:“我知道你不是针对我,但你在戒备我。”他看着楚昭,审视着她明亮的双眼,“我知道皇后你不信我,我也从不要求你相信我,但你现在是在戒备我,我是哪里威胁到你了吗?” 戒备, 威胁,他也提到这个词,楚昭还记得当时谢燕芳路途敬茶时的询问和审视, 她心里轻叹一声。 她的心事藏得再深, 外在行为也难免表现出来。 楚昭想了想,道:“梁蔷的事,我对大人是不满,不过你知道的,边军战事是我和我父亲的心血,我真的很在意,也很怕它出意外。” “所以你相信我会毁了你的心血,而谢氏不会。”邓弈再次接过话道。 楚昭一怔,苦笑道:“其实并不是你的缘故——” 是该死的命运吧。 梁蔷的出现让她警惕,自然而然,也不得不警惕邓弈。 毕竟那一世,邓弈是萧珣的太傅。 这该怎么解释? “皇后不用说了。”邓弈没让她解释,“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娘娘是皇后,臣是太傅,君臣之间不满也好,不信任也好,戒备也好,都是理所应当司空见惯。” 还是生分了,不过这也没办法,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化解的,楚昭道:“我先前说过,不管有什么误会,我和太傅是一样的人,我们一定要——” 邓弈转着茶杯,打断她:“皇后,你既然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何必还来劝我做个好人呢?” 楚昭看着他,要说什么,邓弈抬手摆了摆。 “那些重复的话不用说了,我只问一件事。” 他似笑非笑看着楚昭。 “皇后,等陛下亲政后,你能放下这一切,回到后宫,只做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 ...... 楚昭回到后宫时,夜色已经降临,灯火璀璨,尚未走进寝宫,就看到内侍宫女乱跑。 他们笑着喊“皇后回来了。” 然后萧羽从殿内高兴地迎来:“姐姐你回来了。” 楚昭伸手拉住他,问:“吃过饭了吗?” 萧羽摇头:“我在等姐姐。” 楚昭牵着他走进殿内:“你就不怕我在外边吃过了?”看一旁的齐公公,“没告诉陛下我去见太傅了。” 她每次去哪里都会告诉齐公公,让他及时告诉萧羽,免得这孩子见不到她不知她行踪。 齐公公说:“告诉了,陛下还是要等。”又一笑,问,“娘娘,您吃饭了吗?” 楚昭是带着御膳过去见邓弈的,但因为谈话不欢,也没能像先前那样一起吃,她笑着摇头。 齐公公立刻抚掌:“陛下果然神机妙算。” 萧羽绽开了笑颜。 “陛下说娘娘你一定没吃饭,所以一定要等着你。”齐公公解释,“老奴还跟陛下打了赌。” 说着故作唉声叹气。 “老奴仗着知道娘娘带了御膳去,还以为胜券在握。” 楚昭笑问萧羽:“你怎么知道我没吃?” 这倒也不是故作惊讶,先前她也会跟邓弈一起用宵夜,宫里都知道的。 萧羽道:“因为姐姐见了太傅,你们一定会争执,哪里能吃饭。”又轻叹一声,“就算吃,也是姐姐为了缓和气氛,肯定吃不好。” 这些日子她和朝官们之间的对峙,萧羽坐在龙椅上,自然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愤怒不惊恐不焦虑,也不多问多说,完全不用楚昭分心安抚,每天安静地上朝读书。 毕竟是个经历过生死的小孩,楚昭欣慰又佩服,伸手抚摸萧羽的肩头。 “陛下真聪慧,眼明心明,又沉稳大气。”她称赞说。 萧羽握着她的手,道:“是,我会做个很厉害的皇帝,姐姐你不用怕,以后我会保护你。” 楚昭笑着说声好,但笑容又微微一顿,耳边似乎又回荡着邓弈的话。 “你现在举着刀劈开朝堂要争容身之地,那将来呢,拱手让给那个小皇帝吗?” “你现在胸怀天下所以与我争权,那将来小皇帝为了天下,是不是也要与皇后您,争权呢?” 萧羽拉着她的手向前走,打断了楚昭的失神。 楚昭看着在前方走的个头又长高的孩童,微微垂目。 她曾经全身心的信任一个皇帝,那么这一次,她还能这么做吗? ------------ 第四十章 让步 谢燕芳迤迤然迈进朝殿,先看了眼站在前方旳邓弈,再看了眼后方。 官员们正在依序站好,交头接耳,殿内些许嘈杂。 “谢中丞。”旁边的官员揣着手,低声说,“几天没来看到上朝的人是不是少了?” 谢燕芳道:“是少了几个。”说着又一笑,“但也多了几个。” 他们说话,又有两个官员进来,一文官一武将袍,一个瘦弱,一个莽汉,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殿内的嘈杂顿消,官员们神情漠然,甚至还有不屑,但都盯着这两人。 一个是拱卫司指挥使丁锤,一个是原来的翰林编修,如今的拱卫司同知朱咏。 “真是荒唐,他们怎么有资格上朝。” “什么拱卫司,挂个名号就能上朝?” 四周的议论和视线一样刺耳,但丁大锤无知不畏不惧也不在意,朱咏心志坚定,甚至还含笑跟身旁的官员打招呼。 看到他打招呼,旁边的官员不好再当面骂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 有的转过头不看他, 有的视线忍不住在朱咏蟒纹腰带上转了转——不管怎么说,这拱卫司, 这朱咏,现在是皇后的左膀右臂,连太傅都不能干涉,他们说抓谁就抓谁, 说谁有罪谁的家就被抄了。 还是不要得罪, 免得被报复。 便有几个官员对朱咏挤出一丝笑。 这一幕没逃过其他人的视线,前方的官员再对谢燕芳低低一笑:“丁指挥使很少上朝,坐镇拱卫司打家劫舍,今天上朝, 看来又有官员要倒霉了。” 说着看了眼邓弈所在。 “太傅又要上愁了, 人是越来越少了。” 邓弈把控户部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谢燕芳这边的官员们很乐意看热闹。 “中丞你说得对,我们静观其变,这种时候谁跳的欢, 就被皇后打得狠。” 虽然对于皇后如此作为, 大家本也不满, 皇后干政一向是国朝大忌, 但谢燕芳说了目前来说这是好事。 “比起我们,皇后才最有资格制止太傅一手遮天。”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等皇后解决了太傅专权, 皇帝没几年就能亲征,到时候再解决皇后,天下清明。 如果不是皇帝升朝乐响起,这几个官员都想要鼓掌叫好了。 皇帝和皇后携手入殿, 官员们收起各种心思俯身叩拜“陛下万岁万万岁。” 果然朝会一开始, 甚至不待太傅说话, 丁大锤就站出来:“臣有本奏。” 他是直接对皇后说的, 看都不看太傅一眼。 楚昭道:“请讲。” “湖州夏汛户部已经查的差不多了。”丁大锤道,“线索也都理顺了,臣请巡查湖州缉捕。” 果然又有很多人要倒霉了,殿内官员们互相对视,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神情恼怒, 你们说查清就查清,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线索查清了就好。”皇后的声音从上边落下来, “湖州之事事关重大, 除了查办贪腐之徒, 还要完善堤坝水渠,所以,太傅,请安排职司协同拱卫司查办此案。” 殿内的官员们一怔,听错了吗? 皇后今天说的话有点多? 不是一句准就可以了吗?怎么提到了太傅?还请太傅协同? 诸官的视线不由都看向邓弈。 皇后说话多也没用,反正太傅不会回应。 邓弈面色木然,道:“着吏部刑部协办。” 殿内安静一片, 宛如皇后说话一般无人回应。 凝滞一刻,吏部刑部才有官员回过神, 忙站出来:“臣,领命。” 皇后又道:“朱大人,就辛苦你与刑部吏部再赴湖州。” 朱咏忙出列:“臣, 领命。” 皇后不再说话,几个官员归列。 邓弈的声音便再次响起:“礼部,镇国王礼单可拟定好了?” 礼部的官员稍微迟钝一刻才站出来应声是。 “念来, 大家一同审议。”邓弈道。 礼部官员又是些许忙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单当朝宣读。 礼部侍郎醇厚的声音抑扬顿挫回荡在殿内,殿内的官员们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心神都还停留在先前皇后与太傅的对话中。 皇后与太傅的话相比礼部侍郎念的名单短的可以忽略不计。 但意义却很大。 皇后主动让拱卫司与太傅协同,不再霸权独行。 而太傅竟然回应了皇后的话,这岂不是意味着,太傅接受皇后干政了? 这可是大变动! ...... ...... 散朝之后到处都是议论,太傅那边更是无数官员拜访,连新成立的紧挨着刑部的一向门庭冷落的拱卫司都有不少官员试探着走进去—— 御史府自然也是人不断。 不过大家扑了空,谢燕芳下了朝就回家了。 “三公子并不在意啊,看来是早知道了。” “既然三公子知道,这件事就没什么, 大家不用太紧张。” 诸人没见到人, 倒是松了口气, 各自散去。 ......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燕芳回到家中能避开官员们, 但不能避开谢七爷。 谢七爷本告假在家没上朝, 听到消息后要冲出去, 撞上回来的谢燕芳。 “这件事。”谢燕芳刚迈进室内,停下脚,说,“我也不知道。” 谢七爷神情更凝重:“你竟然也不知道?” 谢燕芳道:“七叔,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什么事都知道。”接过婢女的巾帕擦拭,由她们解下官袍。 “但你不是说皇后跟你一样吗?”谢七爷皱眉说,有些抱怨,“她怎么想,你怎么会不知道?” 这句话听起来莫名觉得很令人愉悦,谢燕芳顿时笑了:“好,那我来好好想一想。” 说罢也不穿外袍径直在窗边蒲团上坐下,摆出一副要深思的模样。 谢七爷看着他长大的,被他从小到大戏弄够多了,此时也不上当了,无奈道:“三郎你别闹了,这可不是小事。” 这的确不是小事,谢燕芳看着桌案上的棋盘。 “昨晚皇后去见邓弈了。”蔡伯进来斟茶,对谢七爷说,“看来是两人达成协议,决定各退一步。” 谢七爷恼火:“他们各退一步,那就是一同共进一步,就要让我们无路可走了。”又问,“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明明闹得水火不容,怎么突然又和解了?” 蔡伯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七爷你知道的,虽然能窥探到宫里的动向,但太傅掌握着外城禁卫,皇后自己握着龙威军守后宫,他们近身处我们还是没办法靠近。” 两人闭门说话,外人是绝对打听不到的。 “燕芳就不该把内宫禁卫的令牌还给阿羽。”谢七爷气道。 端详棋盘的谢燕芳被点到名字,回过神,道:“不该拿的不能拿,拿了只会惹麻烦,至于皇后和太傅说了什么,不知道也无所谓。” 谢七爷道:“这还无所谓?” 谢燕芳没有像以往顺着他调侃,而是摇头又点头:“有所谓。”说着叹口气,“阿昭小姐还是太心善了。” 说罢一手拂袖,一手提笔。 “心善是好品性,但要当个好皇后,劈山斩海,怎能不心狠手辣。” “那就由我再来助你剔了这善心吧。” ------------ 第四十一章 有监 相比于京城朝堂的动荡,云中郡这边也并不平静。 钟长荣将几封令报摔在桌案上,撞到竹筒里的令符乱晃。 “长坪关到底是发什么疯。”他骂道,“不跟西凉打,手痒是吧?自己跟自己打!” 说着抓起一旁的腰刀就向外走。 “老子亲自去,陪他们打个过瘾。” 旁边的副将们忙拦着,劝慰“将军息怒。”“已经派人过去控制住了。”“您不能去,你去了事情就真闹大了。” 钟长荣被劝住,冷笑道:“让长坪关马亮卸任,兵都带不了,还怎么打仗。” 马亮是长坪关主将。 “其实也跟他无关。。”一个副将说,“是他手下军司马引发旳。” “朝廷更换了长坪军司马吴十六。”另一个副将低声说,“吴十六这个人,虽然不起眼,也没什么功绩,但将军你也知道的,马亮还没去长坪关的时候,吴十六就已经在长坪关了,他半辈子没动过地方了,现在突然换了他,他肯定心里不服。” 钟长荣面色沉沉,道:“他有什么不服的?这一次难道只有他更换?几个将军说换也就换了。” 自从京城叙职之后,朝廷调动各地卫兵增援边军,同时调整了边军官将,让他们回防内地。 朝廷新来的监军说这是为将官们着想, 战事已经两年多了, 官将难免疲惫,所以调换休养生息。 “几个将军换了倒没什么, 他们能带走自己的亲兵副将,到新的地方领兵数目丝毫不变,虽然可能错失边军战功,但就算没有这些战功, 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地位。”一个副将说, “军司马这些人不一样啊——” 他们多数如同州郡府县中的吏,根基都在驻军地,屯田繁衍,枝繁叶茂。 突然更换调走, 无疑是拔了根。 怎能不闹。 “还好将军你早有准备, 提醒了马亮。”又一个副将苦笑道,“否则还不知道会闹多大。” “朝廷也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另一个副将抱怨,“正打仗呢, 换什么将官。” 他的话音落, 外边响起男人的沉声。 “正因为战事要紧, 所以才不容庸庸之辈霸权。” 室内几人一惊转头看去, 见院落中有一位红袍大将走进来,正是朝廷新派来的监军, 京卫中郎将傅城。 说是朝廷派来的,其实也就是太傅邓弈派来的。 邓弈监国,掌管玉玺兵权虎符,派出了身边亲近的京兵将官前来为使监军。 钟长荣眼神暗了暗, 看着院中的值守卫兵, 喝道:“傅将军来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让我等失礼不相迎接!” 值守的卫兵神情懊恼, 又无奈,不待他们说话,傅监军淡淡说:“本监军奉圣旨皇命而来,是我不让他们惊扰钟将军的,免得失了监察之职。” 什么监察,是偷窥吧!钟长荣脸色沉沉, 冷冷道:“傅将军今日来是又监察到什么吗?” 傅监军也不在意他的态度, 走进来放下几卷军册。 “长坪关军司马吴十六, 篡改军册, 盗取兵饷。”他说, “我是来跟钟将军你说一声,不用再调任他处,而是论罪定刑吧。” 钟长荣拿起军册翻看,骂了声脏话。 “钟将军该不会想,战事当前不便处罚吧?”傅监军似笑非笑问。 钟长荣沉声道:“傅监军多虑了,军中奖罚分明。” 傅监军点点头:“那本监军就放心了。”说着笑了笑,“钟将军深受皇后嘱托, 可不要辜负皇后期待。” 这是威胁吗?威胁要用边郡的事来败坏皇后的声名?钟长荣冷冷道:“傅将军就算是奉太傅之命,也不要忘了皇恩浩荡。” 这是说太傅再怎么厉害, 也不过是臣子吗?傅监军散了笑意,道:“多谢钟将军提醒。” 说罢拂袖而去。 副将们对着他的背影啐了口“狗仗人势。”再看钟长荣,“将军, 这厮仗着太傅在军中指手画脚。” 钟长荣沉着脸将手里的军册狠狠扔在桌子上:“那也是给了人家把柄,让人可以指手画脚,这个该死的吴十六, 真是做得一手好账啊!竟然贪了这么多军饷!” 副将们也纷纷拿起军册看。 “真贪了很多?”“咱们也不懂这个账册啊。”“督军年年查怎么没查出来?”“这群废物。” 钟长荣这边的咒骂气恼,傅监军则带着几分笑意踏入自己的监军府。 府中有人等候,施礼:“监军回来了。” 傅监军伸手虚扶:“梁长史不要多礼。” 梁籍梁二爷依言起身,看着傅监军的脸色,笑道:“看来这一趟监军心情不错。” 傅监军来到这里也不习惯,只觉得处处桎梏,尤其是那个钟长荣,仗着楚岺遗威,皇后做靠山,油盐不进,不过今天看钟长荣吃瘪, 真是心情不错。 傅监军哈哈笑:“这多亏了梁长史啊。”他伸手拍抚梁籍的胳膊, 感叹道,“梁二爷不愧是读书人,厉害厉害,那吴十六上下串联做出这么隐秘的账册, 我从京城带来的好手都看不出来, 你只用了三天就查出问题了。” 梁籍道:“下官也就能做做这些笔头上的功夫。” “你可别谦逊。”傅监军道,“梁二爷运兵如神,神机妙算,我在京城久仰大名,有关你的邸报我都在军中命他们传阅研读,以为楷模。” 梁籍道:“下官惭愧。” 这是真心话。 不过这真心话看在傅监军眼里更是满意。 “果然越有本事的人越谦虚。”他感叹道。 不像那个钟长荣,倨傲不逊。 “梁二爷。”傅监军又道,“你帮了本监军这么大的忙,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 “太傅来的时候,对我赞誉梁二爷父子皆是勇武之将,可重用。” 意思就是说,他们都是太傅的人,梁籍自然听懂了,知道这是因为梁蔷。 梁蔷被太傅亲点为游击将军的事,在边军中也传遍了。 “多谢太傅赏识。”他道,再看傅监军,“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我的确有一事相求。” 傅监军并不怕别人有所求,怕得反而是无所求。 “好。”他捻须笑,“请讲。” 梁籍道:“我想入主帅中军,为长史。” 傅监军手指一顿,揪下几根短须,微微倒吸一口气。 在主帅军中为长史,那可就是主帅的左膀右臂,有谋划决断战局的权利。 他可不认为梁二爷是想要成为钟长荣的左膀右臂。 这是要分权争功啊。 ------------ 第四十二章 其择 梁籍辞别傅监军离开郡城,没有直接回左翼军驻地,而是先回家中。 自从梁蔷入京觐见封了游击将军后,梁家又换了新宅子。 当地乡绅赠送。 梁籍一直在军中,此次回来是第一次见到新家,他站在门外端详,虽然跟梁氏京城精美的宅邸相比有些粗糙,但灰墙高檐叠楼别有一番风味。 “什么人——”大门开一条缝,有门房审视,刚要喝问,身后有人将他拽开,“是老爷。” 梁籍看着两个仆从跑出来,一个惊喜一個惶惶迎接,他自己也笑了笑,有了大宅子,也买了仆从,新仆从对新主人还不太熟悉。 梁籍迈进家门,这一次梁妻没有挽着袖子浆洗,而是正坐下廊下翻看账册,面前站着两个仆妇听候吩咐,女儿正在荡秋千,一个十四五岁的婢女在后小心翼翼喊着“小姐。”护着她。 这一幕让梁二爷宛如重回未获罪前。。 但还是不一样,妻子面容粗糙了,衣饰也简单,女儿身边也只有一个木讷的婢女。 看到他回来, 梁妻起身, 女儿也跳下秋千喊爹爹,仆妇婢女怯怯施礼。 “爹。”女儿抱住梁籍的胳膊, 急急问,“我们要回京城了吗?” 梁籍愣了下,梁妻在旁无奈道:“都知道了。” 梁籍又笑了,问女儿:“阿沅想回京城吗?” 女儿立刻点头:“想想想, 我要回家。” 在她心里这里始终不是家吗?梁籍想说些什么, 看着女儿的笑脸,又咽回去,只点点头。 女儿高兴地跑开了,催促着婢女“快快快, 把我准备好的礼物拿好, 我要去跟她们告别。” “我回京城了,我早就说过了,我家在京城,我是大小姐。” 梁妻无奈呵斥几句, 再看梁籍:“你快去吧, 三房四房的人都在书房等着你呢。” 梁籍没更换官袍直接就来到书房, 在这里兄弟侄子们正议论热火朝天, 看到梁籍进来,停下说话, 恭敬又激动相迎。 “大家都想好了吗?”梁籍开门见山问,“愿意回京城去?” 这还用说吗?诸人激动地点头,有人说“早盼着这一天。”有人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有人干脆掩面落泪。 梁籍倒没有什么触动,看着诸人:“回去的日子也不一定好过, 咱们梁氏相当于重新再来。” 再怎么不好过, 也比在边郡乡下好, 而且梁二爷父子前程似锦, 一年一封官,等将来战事结束,官爵肯定比当年的梁寺卿还要厉害。 梁二爷这样说,是担心他们到了京城,影响他升官发财吧? 要不然梁老大听到消息找来,梁二爷就把他拒绝赶走, 据说原话就是不要去京城添乱。 梁寺卿毕竟是主犯, 声名狼藉, 回去之后肯定要被人指指点点, 太丢人了。 但他们这些家人都是被连累的, 他们都是无辜的。 “二爷,你放心吧。”一人诚恳说道,“正因为梁氏重新再来,我们才想要多出一份力。” “对啊,不能只你们父子拿着命搏杀。”另一个人忙跟着点头,“我们是一家人,也要相助你门。” 梁二爷看他一眼, 相助么?怎么先前没人说一起当兵上阵杀敌?宁愿都挤在他家里打杂。 那人显然也想到这里,面色惭愧, 眼神躲闪:“打仗我们是不行,去了是给你们添乱,不过回京城不一样, 我们能结交世家权贵,盯着朝堂动向,为你们稳固后方。” 其他人忙也跟着点头。 梁二爷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多说了。 “回去后还是要谨慎小心。”他叮嘱, “如今不比以前。” 诸人松口气齐声道“二爷你放心吧!” 大家欢天喜地离开了,仆从进来斟茶,看到梁籍站在桌案前似乎失神,眉头紧皱。 家里到处都是欢天喜地,怎么老爷看起来不开心? “听说原来京城的旧宅都重新买回来了。”仆从讨好道,“阿蔷公子真是厉害。” 梁籍被打断思绪,看了仆从一眼,问:“回京城开心吧?” “当然开心了。”仆从忙恭维,“都是老爷的功劳啊。” 梁籍笑了笑:“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呃?仆从愣了下,什么意思?听错了?他是个新买来的奴仆,还没摸透新主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还好有人走进来。 这是老爷的亲随,李方,据说是将老爷从劳役中拉出来的恩人赠送, 老爷极其看重, 也最信任,走到哪里都不离身边。 李方看了仆从一眼,仆从忙趁机退了出去。 “老爷在想什么?”他笑问。 梁籍看他一眼,道:“在想为什么要我的家人回京城?” 是的,他说的话仆从没听错,其实什么事都跟他没关系,掌权左翼军也好,看出长坪关司马账册问题,博得傅军监信任也好,以及现在让家人们去京城,都跟他无关。 李方道:“二爷现在功成名就,家人们是该荣归故里了。” 梁籍看着他:“不是为质吗?” 李方哈哈大笑。 这笑让梁籍一僵,脸微红。 “二爷。”李方说,“你想多了,对你还不用如此。” 他的话如同一巴掌抽在梁籍脸上,梁籍的脸彻底红了。 梁籍要说什么又无话可说,愤怒又羞惭:“那,那何必。” 李方没有回答,而是似笑非笑问:“怎么?二爷是舍不得?二爷舍不得就罢了,把他们留下就是了,本就是可有可无。” 可有可无,这又是一巴掌打在脸上,梁籍脸色变幻,他现在坐到如今的位置,最担心的就是变成可有可无之人。 没用的人,就是废物,就要丢弃,那他的一切就都没有了。 当个棋子又如何?这满朝文武官员,不都是天子的棋子吗?这芸芸众生,不都是天命的棋子吗? 人人都是棋子,就看是有用还是没用,他可不想当个没用的废棋。 “说笑了。”梁籍缓缓一笑,“何止兄弟侄子们,我妻和女儿也都应当回京城去。” 李方并不在意,淡淡一笑。 梁籍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这都是小事,他问:“傅监军真能让我入主帅中军?那钟长荣把持帅权极其严密,这半年对我格外盯着,这肯定不好办,其实要更大兵权,不如让我借着这机会,先与另外两位大将军相争。” 李方笑道:“二爷放心,办成办不成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做了就好。” 办了就好?梁籍不解,没结果,算什么办了?算什么好? ....... ....... 深夜的荒丘上,谢燕来将口中嚼着的草扔下,转头看身旁的兵士。 “傅监军真这样说?”他问。 兵士不是别人,正是曾经跟随谢燕来又被打走的小山,谢燕来这次回来获封游击将军,调兵的时候把小山也带上了。 “真的。”小山如愿以偿,每天都眉飞色舞,“傅监军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军营混乱,结党营私,所以他要调整人员,清正风气,然后就说要让梁籍来中军当长史,他刚开口,钟帅就让他滚——” 谢燕来呸了声:“他什么脾气,怎么骂人?” 小山瞪眼:“小爷,你的脾气比他还不好呢,要是换做你,不止骂人,得打人了吧。” 谢燕来哼了声:“我当然如此。”又皱眉,“钟长荣能跟我比吗?” 不能吗?钟帅比他官大吧?小山不解,但还是点头:“小爷说得没错。” 谢燕来没理会他的吹捧,皱眉看着前方漆黑的夜色:“很明显傅监军,或者,其他人吧,就是要激怒他,他就不该发火,有什么好生气的,他是主帅,嘴上打着哈哈,手里想怎么揉搓人就怎么揉搓。” 他嘀咕几句,脚一蹬地面站起来。 小山不解忙跟上。 “小爷,收兵吗?”他问。 谢燕来道:“不收,你在这里盯着,我去见钟长荣。” 小山哦了声,拍着胸脯:“小爷放心,这里有我,你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 但谢燕来没能走几步,夜色里有兵士站过来,挡住了他。 小山差点上前将这不长眼的兵士踹开,但那兵士先开口。 “九公子。”他问,“您要去哪里?” 听到九公子这个称呼,小山收起了脚,这是谢燕来的随从,家里送来的,虽然他觉得自己才是小爷最亲信的人,但还是给这些人一点面子吧。 谢燕来看着这兵士,吐出一个字“滚。” 那兵士没有在小山挤眉弄眼使眼色中滚开,而是道:“公子,你不能离开你的兵营,三公子叮嘱过,你在外不能肆意妄为,如果真这样,就要让你回家去。” 小山听到这话倒是知道怎么回事,据说小爷在京城闹了事,被家里斥责,然后家里人让仆从盯着约束。 是九公子那个厉害的哥哥,三公子下的命令。 三公子要是真让他回去,小爷可能就真要离开边军了。 谢燕来盯着那兵士,似笑非笑:“怎么?三哥不装了?不是那个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无所谓的好哥哥了?” 兵士对这话没有丝毫反应,只当没听到,也不让开路。 “小山。”谢燕来喊。 小山忙跳过来:“小爷,我在。” “给钟将军送封紧急军报。”谢燕来说,视线盯着那兵士,“这你总不能也要管吧?” 兵士让开路,恭敬道:“小爷说笑了,小的只是伺候小爷的,不敢过问军情大事。” ...... ...... 但谢燕来写了信,小山连夜疾驰,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奔到郡城,还是晚了一步. 钟长荣已经将这件事急令报去了京城。 又是一个黄昏,皇后走来前殿,这一次太傅所在围着的官员们没有退避,而是要施礼问好,但皇后却将他们驱散。 “都退下。”她说道,“本宫与太傅有话说。” 皇后的脸色并不怎么好。 怎么?刚和睦些日子,皇后又要跟太傅吵架了?官员们对视一眼,退开了。 ------------ 第四十三章 重识 忙碌嘈杂的太傅殿内变得安静。 邓弈坐在桌案前,正在审阅什么,停下笔头,看着楚昭。 “朝事又有什么让皇后娘娘不满意了吗?”他问。 自从协同查办湖州夏汛案后,皇后和太傅在朝堂上关系也缓和了很多,皇后在朝堂上说话,太傅不再沉默无视,皇后动用龙衣卫之前,会跟太傅先打个招呼。 所以且不管私下对待拱卫司什么态度,至少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 楚昭看着邓弈:“太傅为什么插手边军?” 邓弈放下手里的笔:“插手?”他看着楚昭,“边军已经不属于大夏了吗?” 楚昭深吸一口气,但这次没有心情说好听话哄劝邓弈。 “太傅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她直接道,“你不放心,派了监军,我可以接受,你以战事疲惫用州郡兵将调换一部分边军,我也能接受,一切都是为了大夏,为了战事胜局,但你怎么能插手主帅中军!” 她说完,将一封奏报扔在桌案上。 邓弈看了眼,并没有拿起来打开,而是从桌案上抽出几封信报。。 “边军蠹虫遍布,对战事有多大影响,皇后是只看兵权, 其他的都不管不顾了吗?”他说, “主帅中军更是战事重中之重,过问它就不是为了大夏为了胜局了吗?” “你少来扯这些话, 现在不是在朝堂上,也没有其他人在,邓大人就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楚昭冷笑,“你重用梁蔷还不够, 还要扶持梁籍, 不就是想要掌控边军吗?” 邓弈亦是冷笑:“冠冕堂皇吗?那皇后一再戒备梁氏父子,丝毫不顾军情大局,只盯着兵权,你真是为了大夏, 为了战事胜局吗?” 他也将几封信报也扔在桌子上。 “你知道谢氏在边郡安插多少人手吗?他们就不是分兵权吗?” “你只盯着梁氏, 只盯着我,你是为大夏盯着,还是为了谢氏?” 他站起来,看着楚昭。 “我不会分你权, 梁氏也抢不走你的权!” “楚昭, 你为什么不信我?” 斜阳的余晖照在室内, 让相对而立的两人视线都有些昏昏, 又如同火焰燃烧。 楚昭想,为什么不信他? 是因为她知道梁氏能抢走她的权, 也知道太傅邓弈能分走皇帝的权,他还能打皇帝的耳光。 皇帝在邓弈眼里又算什么,自己在邓弈眼里又算什么! 她现在清清楚楚地看到命运一步一步走到眼前,都跟邓弈有关。 她现在想, 也许上一世的命运, 并不仅仅是因为萧珣, 邓弈都能因为一言不合打萧珣这个皇帝耳光, 那有关边军将领调动,钟叔被分权,围堵无人救援,皇帝毒杀皇后,扶梁妃为后,这种种大事, 邓弈岂能不过问? 说不定, 就是他主导的。 她为什么要信他? 回想相识以来的种种, 她之所以信他, 是因为相信他是萧珣的克星, 但从未想过,那一世自己的命运跟这個邓弈有多少关系—— 她太轻信他了,也太轻信自己。 “因为太傅做的事,真不让我可相信。”楚昭说,“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信你,你又何尝信我?” 邓弈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这一刻她的眼神他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她先前从未这样看过他。 熟悉则是他曾经见过。 当初在中山郡, 在路途中,楚家小姐对中山王世子萧珣的眼神。 现在, 也轮到他了。 “我说你这样做不对,你却非说我是被他人蛊惑,根本不相信我是自己的判断。”楚昭冷冷道, “既然如此,那没必要再谈了。” 说罢转身。 邓弈想,其实从初见的那一刻, 楚昭就性情恶劣,一意孤行,但凡违背她的意志,都被她忌恨厌恶,就因为她对他的态度恭敬又讨好,时常称赞他为英雄豪杰,所以他就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儿? 他真是鬼迷心窍了。 看着女孩儿的背影,他不想挽留,她真是冥顽不灵,一叶障目,他也不想再跟她多说话。 他看着楚昭走出殿内, 消失在视线里。 “来人。”他高声喝道,“我要的户部增补名册怎么还不送来!” 外边些许脚步杂乱,有小吏跑来回话, 有小吏再对外催促, 退开到远处的官员们也再次涌来, 太傅值房内恢复了先前的忙碌嘈杂。 但皇后和太傅又吵架的消息也飞一般传开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 皇后和太傅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吵就吵吧,反正一个皇后一个是太傅,怎么吵都无所谓,而他们要做的是怎么趁着神仙打架捞取好处。 比如那个朱咏,可以说就是借着皇后和太傅吵架,一跃而起,摇身一变,从小编修成了身穿蟒纹袍的拱卫司同知——虽然很多官员对拱卫司不屑,但心里还是畏惧。 毕竟拱卫司这群人如狼似虎,要做什么,无人能拦。 假如真惹到他们,太傅也好,其他官员也好会替你骂几句,斥责龙衣卫行事无状,但倒霉的是你自己啊,抄家入牢受刑,可都没人能替你。 朱咏家的小门庭暗夜里不知有多少访客了。 还有自曝湖州夏汛贪腐的户部侍郎,拉了那么多人倒霉,他虽然还住在牢房里,但家人平安无事,据说将来出狱也能得到优待,说不定皇后给他赐个外放官—— 据说拱卫司在各地也要设置衙门。 在太傅手下当个唯唯诺诺的侍郎,还是在皇后手下听差一人之下,朝官之上,对很多人来说,还是后者更好。 所以看到皇后和太傅吵架,朝官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冷笑旁观,而是卷入其中也掀起了一阵波动。 就连谢燕芳也盯着这件事,当听到谢七爷眉飞色舞说“皇后把太傅几本奏章给扣下了”时,谢燕芳也笑了。 “皇后怎么说?”他饶有兴趣问,不待谢七爷回答,又自己道,“皇后是不是说,太傅是监国,但监的是大夏的国,本宫作为国后,看到太傅监国不合理,自然要过问?” 谢七爷哦了声,点头:“还真是这么个意思。”又好奇问,“你教她的?” 谢燕芳道:“阿昭小姐当皇后哪里用我教,她聪明着呢。” 这个皇后的确聪明,做事又吓人,谢七爷始终是不喜欢,问:“那接下来做些什么?还是观望吗?” 谢燕芳道:“接下来就可以让我们太傅尘归尘土归土了。” 终于要解决这个邓弈了吗!谢七爷一喜,忙坐直身子,但谢燕芳没继续跟他说话,而是对外边扬声唤蔡伯。 蔡伯手里拿着一叠书信,从外间走进来,还在眯着眼看,一边问:“公子要什么?” 谢燕芳问:“于商最近忙什么呢?” ------------ 第四十四章 生意 晚间的码头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候。 太傅和皇后吵架也好,官员被抓也好,甚至西凉战事,都不能让这里的人停下手里的生计。 甚至还会因此而更忙碌。 比如官员获罪变卖家产补罚款,码头这边商人们云集,将收来的家产挑挑拣拣发往各处。 比如西凉战事西北货物紧缺,让商路变得更繁忙。 好容易卸完一船货物,蹲在船头歇凉的几人,看到一个大夏天还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的矮胖男人脚步匆匆而来,立刻站起来招呼“老于老于——”“老于你又藏什么好东西了?” 于商笑呵呵走过来,手一扬,一壶酒被这几人接住。 “你们几个眼尖,我刚得到的一瓶好酒。”他说。 几个人端详手里的酒瓶,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老于你被人骗了吧?”“真这么好你会舍得分给我们?” 于商不在意大家的调侃,笑呵呵道“这可是仙人酿。。”“我于帛什么都大方,越好的东西越要与更多人分享。”又示意大家“快尝尝。” 调侃归调侃,大家对于商的人品性情都很熟悉了,几人打开酒瓶,一人先尝了口,立刻发出赞叹声,其他人忙抢过去,赞叹声引得四周人都围过来。 那几人也不藏私,拿来酒碗酒杯“快来尝尝老于带回来了的仙人酿。” 一时间码头上喧闹无比。 一时间每个人都认识老于。 于商的确很受欢迎,虽然他不是豪商大富,但勤勤恳恳老实本分跟码头上所有人都关系很好。 此时就连搬货卸货的力士都围着他。 “于老板这是又要出门了吗?”有人问。 于商点点头:“歇息时候不短了, 该出去挣钱了。” 有熟悉的商人问:“还是去云中郡?” 于商笑着点头。 “哪里的生意不能做, 你总是跑那么远。”有人摇头,“又远又偏现在又不安全。” 于商笑道:“哪里的生意都能做, 而且虽然又远又偏又危险,那里是我老于的家啊,又能赚钱又能回家看看,真是天下最好的生意了。” 他说着话看着码头上的车马, 发现自己家的, 忙哎哎招呼着过去了。 有不熟的人好奇问:“老于是云中郡人?” “是啊,少年时就出来了,在京城成家立业,有妻有子, 但始终没放下云中郡的生意。”熟悉的人感叹。 “这是何必呢。”年轻人们不解, “挣的钱耗费路途,大生意也做成小生意了。” 但年长的人却很能理解:“钱是挣不完的,故土难离, 年纪越大越惦念故土。” 且不管大家怎么议论,于商将货物满满装了两船,在诸人和妻子儿子的目送,家园护卫随从的簇拥下,坐船在夜色里远去。 “等秋天于商就会满载而归了。”码头上握着空酒瓶的男人们掐手指算,“到时候又有好酒喝了。” 一個小商人带来的喧嚣很快散去,码头上开始新一轮的喧嚣,而小商人也把京城的喧嚣抛下, 日升日落, 下船骑马坐车,风吹雨打, 终于来到了云中郡。 入关的时候, 前方商人的货物被翻了又翻,路引身份查了又查, 塞进去的钱又被扔出来, 于商有些惊讶, 跟身边的人问:“现在查这么严?战事又紧张了吗?” 身边的商人低笑:“战事不紧张, 所以才查这么严。” 这话什么意思?于商不解。 “因为战事不紧张,将军们自己闹矛盾呢。”旁边看热闹的路人很乐意解惑, “朝廷来了监军说要严肃什么规矩,严查兵卫贪腐受贿。” 于商明白了又摇头:“监军多虑了, 云中郡的兵卫都很有规矩了。” “规矩不规矩咱也不知道,反正现在新规矩让行路麻烦了些。”先前的商人摇头说,又打量于商的车,见其上的货物满满当当都是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你更麻烦,行路慢,时间长,这些货物什么时候能卖完。” 于商笑呵呵说:“慢慢卖,都是小东西, 乡村小镇里很受欢迎,我多走些路走远点。” 说着话人马向前, 轮到他们过关,几人也停下说话各自排队。 于商上前没有塞钱,而是从车上拿出几个水囊袋:“官爷们装水喝, 天气热,这是从京城进来的最新的样式,不值钱。” 水囊袋的确不值钱, 兵卫们抬手要打掉,旁边有坐着的将官看到了,眯着眼辨认,笑道:“这不是老于吗?跑货回来了?” 于商忙笑着应声是。 将官对兵卫介绍:“这是马邑的行脚商于帛,做小买卖几十年了,他经常给咱们弟兄送些必需品,夏天送伞送水囊,冬天送暖袖——用着好了,引得军中的兄弟们都去跟他买。”说到这里扬声,“我说老于,你是不是让我们替你卖货呢。” 于商憨厚笑:“多谢军爷们照看生意。” 将官摆手示意兵卫们:“收下吧, 回头替老于宣传一下。”说罢又招手,“老于多给我一个。” 既然将官发话兵卫们便收下了, 于商又笑着多拿一个给将官。 将官一边端详一边摆手:“行了,快走吧。” 兵卫们也不再检查,直接让于商过去。 “京城现在流行这花样?”将官与兵卫们议论, “我把这个送给傅监军身边的随从们, 他们应该很高兴吧,从京城来到这里,诸多不习惯,这也算是缓解下思乡。” 兵卫们都笑起来。 于商坐在车前,随着马车疾驰将身后的热闹抛下,走过一道又一道关卡,穿城过镇,走的地方越来越偏僻,车上的货物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深夜只余下一辆车停在荒野山沟,人和马都不见了。 ...... ...... 清晨的日光洒在荒野上的时候,于商将头上帽子,脖子上的围巾,一一解下,抛起来,然后迎着日光舒展面容。 他猛地发出一声嚎叫。 身旁也瞬时传来十几声嚎叫。 于商转过头,看着十几个穿着布袍的男人,虽然穿的是他从京城带来的最新样式的衣袍,但怎么看都有些怪异,或许是因为与大夏民众不同的眉眼骨相—— 于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其实仔细看,他也是这样的—— “契帛,换上咱们的衣袍吧。”为首的男人怪叫着,扔过来一件袍子,“将军特意让给你带的。” 于商伸手接住哈哈大笑“契帛多谢将军。”,说着他就在疾驰的马背上展开双手,脱掉原来的富贵团花袍,穿上肩头袖口毛皮的衣袍,迎风展开双臂。 “我回家了——” ...... ...... “回来了正好。”大帐篷中,正在用小刀割胡子的男人说,“上次的粮食吃光了。” 于商皱了皱眉头:“这么快?” 割胡子的男人将小刀猛地砸在地上,吼道:“又不是我赤那部吃的,我现在养着两路,不对,三路人马,这些粮食,我都没吃几口。” 于商对插在脚边的小刀视而不见,对男人的吼叫也没有丝毫惧意,略有些惊讶问:“三路,除了大王,难道大王子也跟将军你要粮了?” 将军是西凉王的女婿,赤那部的头人,此次西凉王率领三子亲征,由大王子坐镇西凉城,同时召赤那部为左翼。 “这也太过分了吧。”于商摇头,“大王子在后方安享太平,竟然还要你提供粮草,将军你太难了。” 说着又一笑。 “这般功劳,一个公主可不够,待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将军记得跟大王再要两个。” 赤那头人脸色阴沉:“要那么多女人有什么用,我的兵马损耗太大了。”说到这里,他看向于商,“既然他说过天下皆是生意可做,那除了粮,能买人吗?” 于商无奈摇头:“将军说笑了,人不是死物,可运送不过来。” 赤那头人显然也知道,他也就是随口一说,抬脚踹桌案,恨道:“有什么功劳,这仗打到现在,得来的都是大王的唾骂,大王反而只夸大王子,说他守后稳固。”说到这里,看了眼左右,左右的亲卫立刻退出去。 赤那头人上前一步,对于商低声说。 “三王子说,用大夏人的话说,我们大家这是给大王子做嫁衣呢。” 意思就是三王子也不满了?甚至对大王子的地位动了心思?那人真是料事如神啊,于商心里感叹,神情不显,还点头道:“用大夏人的话来说,大王子这也没错,他是长子,你们都要为他做配。” 赤那头人骂了句脏话“你当大夏人当久了,都不知道咱们的规矩了?谁力气大,谁就是大王!” 于商伸手摸了摸脸:“其实我都不知道我算哪里人,一半大夏,一半西凉,然后就不是人。”感念一句,又笑道,“将军勿恼,我这次来就是做这个规矩生意的。” 赤那头人愣了愣没听懂,问:“什么生意?” 于商从怀里拿出一枚令符,伸手递过来,说:“胜败生意。” ------------ 第四十五章 巡弋 主帅军阵出现在大地上时,首先闯入视线的是乌压压的旗帜,最显眼的是帅旗。 谢燕来在马上遥望,看着那个楚字。 帅营中其实已经没有姓楚的主将在。 楚岺已经不在了,楚昭也远在京城,不过军中还是习惯存在楚字大旗,楚岺将军是在阵前击退西凉王过世的,楚昭作为皇后与大家并肩而战,所以兵士们相信楚将军和皇后依旧与他们同在。 钟长荣一开始还想只用楚字大旗,是楚昭不同意。 “人不在了,再厉害也能被取代。”她说,“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守住一切。” 守住。 这女孩儿似乎一直有执念,守住的执念,就好像她随时都要失去。。 谢燕来捏了捏腰间垂挂的香囊,里面的杏仁早已经吃完了,现在放着楚昭前几天送来的信,信上毫无皇后风姿,骂东骂西—— 想到这里他不由失笑。 旁边侍立的小山看到了,立刻高兴问:“小爷见到钟将军这么高兴啊。”说着点头,“是好久没见了,我也怪想他的。” 谢燕来哦了声,挑眉斜了他一眼:“想他啊,那这次你跟他走吧。” 小山吓得打个哆嗦,脸上的笑立刻变成哭:“小爷,我的心都在你这里。” 谢燕来不理会他的诉衷心, 看向前方。 皇后和朝官们这段日子的对抗, 通过邸报也能看出来,还有钟长荣也跟他唠叨, 朝官们欺负阿昭——钟长荣也是,跟他有什么好送信的,军令中夹杂着私信,就不怕被人揪住, 定一个与谢氏结党的名声。 虽然邸报上, 信上看起来是皇后要霸权,但他知道,那女孩儿要的并不是权利,她只是在恐惧。 可怜啊, 拥有的越多反而越惊恐, 不像他,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失去。 看到钟长荣出现在视线里, 谢燕来收起遥思,催马上前,高声道:“末将谢燕来,携游击营恭迎大将军。” 在他身后密林而立的兵卫齐声高呼“恭迎大将军!” 检阅过兵卫,钟长荣带着副将们走入营帐,先打量一眼帐内,看到落满了灰尘,还飘着杂草的地面, 皱眉喝道:“谢燕来, 你不守在界子关又到处乱跑!” 谢燕来道:“将军你放心,不管我跑哪里, 界子关我都守得牢。” 此时屋子里都是自己人, 钟长荣也不客套,直接问:“你是不是又去探西凉境了?” 谢燕来笑道:“西凉兵常来咱们这里探, 我自然也要过去看看。” 钟长荣伸手指着他, 道:“你就是喜欢自作主张, 你死在西凉我不管, 丢了界子关我要你的命。” 谢燕来嗤声:“界子关要是能丢,这仗也不用打了。”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 不理会他的狂言,扫了扫椅子上的灰尘坐下来, 副将们喊在站在谢燕来身后的小山:“快给将军奉茶。”“小山你是不是想将军了?这么久没见。” 小山听到第一句话扭过头似乎没听到,听到第二句话干脆掉头出去了。 副将们都愣了下:“这是出去准备茶水了吗?” “谁知道他干什么呢。”谢燕来扬手一扔,将自己的水囊抛给钟长荣,“尝尝,这可是我家里送来的好茶。” 钟长荣接过,看到水囊带上还缀着珍珠,冷哼一声。 其他副将们也不觉得谢燕来在说大话,谢家公子嘛,吃喝用奢靡也不奇怪。 这时候兵卫也给其他人送来了茶水, 很显然是小山吩咐了,虽然他没有再出现, 副将们也不在意坐下来歇息喝茶,同时议论。 “这仗西凉到底要怎么打?”一个副将道。 另一個副将纠正:“应该说这仗西凉还打不打。” 谢燕来席地而坐,道:“欲速则不达, 西凉王必然也是这样想,所以不要急。” 说着又笑。 “西凉王积攒了一辈子,就为了这一次大战, 他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他是死都要耗死在这里。” “那就耗呗,咱们大夏跟他打都不怕,还怕他耗着?” 副将们点头“我们自然知道。”“但有些人会急啊。”“监军就认为战事越久,我们这些将官越贪功。” 谢燕来道:“当监察的都这样,不用理会他,人家来了不说点什么,岂不是辜负了这个职位,不管他说什么,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又能怎样?”说到这里又一笑, “他要是真能怎么样,那也不错, 可以扣他一顶贪功的大帽子,或者再狠点, 说他意图不轨, 是西凉奸细什么的——” 副将们听得入神, 有人还忍不住点头“好——” “好什么好!”钟长荣听着谢燕来指点江山,看着副将们频频点头,听到这里再也听下去了,喝道,“我带你们来是巡查的,不是来听人指教的。” 副将们失笑,也没有紧张慌乱,钟长荣和谢燕来两人在一起总是争吵,他们都习惯了,甚至自从谢燕来作为游击将军独自领兵在外后,还有点不习惯。 “你看看你的脏心眼。”钟长荣瞪眼看着谢燕来,“有你这样当主帅的吗?主帅是这样当的吗?” 谢燕来哈了声:“我又不是主帅!我管主帅怎么当呢,反正倒霉的又不是我。” 钟长荣呸了声,将水囊的茶水仰头饮喝了几口,站起来:“走,继续巡查。” 主帅巡查也是要动作快,毕竟不能游离中军外太久。 谢燕来也不挽留起身相送。 钟长荣在迈出门时,欲言又止,最终又对谢燕来说:“我不会跟傅监军对峙的,他要闹他一个人闹去,我要的是守住边郡,阻挡西凉,只要做到这个,就没人能奈何我。” 谢燕来吹了声口哨:“钟将军长进了啊。”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将还没喝完的珍珠水囊挂在自己身上,大步向外走。 外边兵卫们已经重新列队,谢燕来骑马亲自相送。 “你说。”他突然想到什么,在钟长荣身侧,低声道,“西凉王想要议和吗?” 钟长荣冷笑:“打成这样了,还想议和?谁跟他议!他凭什么议!”说到这里又一笑,“当然也不是不能议,只要西凉王来我们这里负荆认罪,叩头求饶,但是这不叫议和,叫战胜,西凉王也不再是大王,是俘虏。” 谢燕来啪啪抚掌。 这动作引得四周兵将都看过来。 钟长荣黑脸微微一红,瞪谢燕来:“发什么疯!” 谢燕来拱手高声道:“钟将军心志坚定,恭祝钟将军稳坐中军,我等无畏无惧所向披靡。” 身后列阵的兵卫们齐声吼“无畏无惧,所向披靡!” 钟长荣好气又好笑,真是什么将带什么兵,也就谢燕来这里喊的口号这么——嚣张。 他再看谢燕来一眼,催马向前疾驰而去。 从界子关到杏谷关要走两天,当钟长荣的主帅军看到关口的时候,那边乌压压兵阵也已经在列队等候了。 为首的小将一马当先迎来,身旁兵卫簇拥,气势丝毫不逊于谢燕来,甚至比谢燕来那边还郑重。 “末将梁蔷,恭迎大将军。”小将下马施礼。 钟长荣居高临下俯瞰这个小将,梁氏父子真是深受邓弈青睐啊,进京一趟梁蔷获封游击将军,现在梁籍又要来他的中军—— 阿昭写信来,担心他被架空被夺权,让他一定要小心,钟长荣也并不觉得阿昭说得太夸张,只不过也不用太紧张,他现在有兵有权有威望,只要他不犯大过错,就没有人能取代他。 当然,他会对梁氏父子多关注。 如果发现他们父子名不副实,他才不管邓弈如何青睐,一定会将他们免官去职。 “梁将军辛苦。”他道,“待本帅巡查大营。” 梁蔷忙让开:“将军请。” 钟长荣从兵卫面前走过,又巡查了关口各处,站在城墙上向前方望,远远能看到一片片杏花林。 “这里云中郡最小,但也很重要的一处关口。”钟长荣道,“梁将军可不能半点疏忽。” 梁蔷应声是:“末将必不负将军厚望。” 钟长荣淡淡道:“这倒也不是本将厚望,依着本将,你有更合适的地方去。” 这话可真不客气,梁蔷微微垂目,道:“那末将更不能负将军厚望。” 小子说话也挺傲的,但跟谢燕来的傲气又不同,谢燕来骂你是唯恐你听不懂,梁公子则是客客气气——钟长荣心里哼了声。 “那本将就拭目以外。”他道,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梁蔷跟上,道:“前方城堡内准备好了汤茶饭食,请大将军略作歇息。” 钟长荣微微转头,问:“有京城的好茶吗?” 梁蔷一愣,京城的好茶,怎么会有?钟长荣是在暗示皇后对他赏赐丰富关心贴切吗? “没有。”他摇头。 钟长荣道:“那就不喝了,我还要赶路去,路上吃喝也一样。” 话都这样说了,梁蔷不再挽留,俯身恭送。 在他身后兵卫们列阵目送钟长荣一行人滚滚而去。 主帅巡查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关口这边毫无影响,梁蔷也恢复了日夜巡查。 日落日升又日落,夜色笼罩大地,站在杏谷关最外一座堡垒上,从山谷中吹来的风,让浓夏也有了几分寒意。 哪怕是战事,但守卫日复一日也很枯燥,大家也免不了私下闲谈说笑。 “听说钟帅在谢将军那里吃吃喝喝呢,来咱们这里连多留一会儿都没有。” “所以说,梁将军跟钟将军不是一伙的。” “你少说两句吧,什么叫不是一伙的?钟帅是主帅,所有人都是他的手下。” “就是,那钟帅在长坪关倒是停留了一天,但是在责罚军备不齐,还行军棍打了长坪关主将呢。” “要是这样说,钟将军跟长坪关将军何止不是一伙,这分明是仇人了。” 堡垒上值守的兵士们发出哄笑,驱散了暗夜的寒意。 身后传来声响,一队兵马走过来,值守的兵卫还以为是换岗的,待近前才发现—— “梁将军!”他们惊讶道,忙上前迎接,“您怎么来了?” 梁蔷看着他们道:“我巡查结束了,天太晚,不回城中了。” 将军驻扎的城池距离这里有一段路程,夜晚不想赶路也不奇怪。 “你们下去歇息吧。”梁蔷道,“今晚我来值守。” 守兵们惊讶又不好意思:“那怎么好?”“还是我们来,将军您去歇息。” 梁蔷面无表情,只道:“去吧。” 梁将军彬彬有礼,说话很干脆,让人不敢也不能违抗,兵卫们不敢再坚持,应声是离开了。 “梁将军真好。” “梁将军是很照顾兵士,大家都很喜欢他,你看他身边那些兵士,都是跟他生死不离。” “据说都是梁将军在战场上救下的。” “我要是也能跟梁将军一起杀敌就好了。” 站在城堡上,听着兵卫们窃窃私语远去,梁蔷的嘴角扯了扯,似乎在笑,但他也没有笑,因为他没什么可笑的。 他好,还是不好,都不是他能做主的,就像今天他来这里守关,也不是他的安排。 梁蔷站在土墙上,看着前方浓黑的夜色,似乎化为木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似乎都陷入了沉睡,梁蔷的视线里却有光影晃动。 这不是幻觉。 征战这么久,他已经具备了本能。 光影果然越来越大,脚下甚至感受到微微颤动,这是兵马。 大批的兵马。 大半夜的,从杏花谷那边来,这绝不是大夏的兵马—— 梁蔷一瞬间绷紧了身子,但下一刻,旁边兵卫的手按上他的肩头。 “将军。”他轻声说,“别动。” ------------ 第四十六章 而已 蹄上包裹了毛皮,掩藏了密集的敲打声。 但依旧可以感觉到地面的颤抖。 暗夜里涌来的兵马宛如一堵墙,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梁蔷就算闭上眼,也能感觉到那堵墙几乎贴到了鼻尖。 他想问为什么,但又想到他没资格问。 这一幕先前他已经见过,那一次生死关头西凉兵收住兵马肃立,宛如一堵墙。 那一次他在墙边保住了性命,那这一次—— “他们要做什么?”他听到自己声音沙哑问。 或者该问,你们要做什么。 站在他身旁的兵卫说:“将军不用紧张,他们只是借个路而已。。” 借个路,而已?梁蔷转过头看兵卫:“你们,要叛国。” 兵卫笑了笑:“什么叛国啊,要这么说,他们早就也是叛国了。” 上次只看到大夏兵士拿出一枚令牌,生死关头的西凉兵就停下来,听话的宛如大夏兵士的左膀右臂。 “这不是什么叛国。”兵卫接着说,“这只不过是,交易。” 交易,拿着边军将士,民众安危做交易吗?梁蔷垂在身侧的手攥起:“这交易,是要战败吗?” 兵卫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旁边另一个兵卫倒是很温和,说:“梁将军想多了,我们大夏怎么会战败, 只不过, 有时候,需要有胜有败, 才是方圆处世之道。” 两国交战还要论处世之道?梁蔷有些怔怔。 “两国交战又如何?”温和的兵士含笑说,“国都是人构成的,既然都是人,自然有处世之道。” “你就别跟他扯这些了。”先前的兵卫不耐烦打断, 道, “梁将军,西凉有人需要一场胜利,而送给西凉人这场胜利对我们战局不会有影响,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梁蔷只觉得手心被指甲刺破:“那这一次, 要砍掉我一个胳膊还是两個胳膊?”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一笑。 “守关不利, 被敌人闯入,身为将官只有奋战到头被砍下,才能罢休。” 只有如此, 他梁蔷是英勇战死的,得到的一起也才能保下来。 兵卫笑了笑:“你这次连胳膊都不用动,就安安稳稳站在这里,当做没看到就行了。” “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人发现是你直接放过去的。”另一个兵士再解释一句,“最多治你一个防守疏忽不利之罪。” 先前的兵卫伸手拍了拍梁蔷的肩头:“梁将军,当初少一条胳膊,可以保你依旧勇武善战荣华富贵, 现在有罪也无关紧要, 依旧能让你勇武杀敌,更能戴罪立功, 声望更盛, 你难道不相信?” 相信还是不相信,也无所谓, 走到现在的他, 还有选择吗?梁蔷看着前方夜色遮掩的西凉兵, 他现在大喊一声, 难道就能阻止这一切? 他拿什么阻止?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可能他还没喊出声,就被这些贴身副将给杀了。 梁蔷看着夜色, 乌压压的黑墙向前移动,穿过他的视线, 又宛如如同悄涨的河水,漫过了堤坝,向身后广袤的大地蔓延。 四周的明岗暗哨都无声无息。 这不奇怪,他来到这里替换了哨岗,其他哨岗自然也被他带来的兵卫替换。 梁蔷没有回头,身后静悄悄夜色安静,但他似乎已经听到了四起的厮杀声。 他哑声说:“下次轮到我们得胜的时候,请让我亲手斩杀他们。” ...... ...... “大王——” “大王——” 赤那头人一路从前锋冲到了西凉王大营所在。 王帐守卫们皆是西凉最凶悍的勇士,因为天热, 赤裸上身,雄壮如山, 让四周无人敢靠近。 赤那头人就算是西凉王的女婿也被拦在王帐外,不能轻易见到大王。 不过因为是女婿,让他近了一点, 跪在王帐门口。 “你又来干什么?又是来劝本王收兵的吗?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个贪生怕死,又没耐性。”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我们西凉一直战败?就是因为我们只想打一打就罢手。” “我们的勇武来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才让大夏人有机可乘。” “大夏人要我跪地议和割地进贡,做梦去吧。” “这一次我就让大夏人知道,我们也是能耗得起的。” “就是议和,也是他们来求我议和!” 西凉王愤怒的声音从王帐中传出来,震得地面抖了抖。 赤那头人等大王发泄了怒气,才高声道:“大王,三王子率兵杀入大夏云中郡了——” 他的话音未落,就感觉地面似乎摇晃起来,帐子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帐帘被掀开,同样赤裸上身,雄壮如山的西凉王出现在眼前。 “果真?”他俯身问。 赤那头人连连点头:“千真万确!现在云中郡已经被三王子吓得鸡飞狗跳了!” 西凉王哈哈大笑,震耳欲聋。 “好,好,浑也果然最勇武。”他大声称赞。 四周的守卫跟着挥动手臂大喊“三王子威武!” 这让闻讯来的其他王子艳羡嫉妒, 也只能跟着大喊。 西凉王指着他们:“你们也都别闲着, 都去给我冲!” 四周再次齐声高呼。 呼声如狂风。 ...... ...... 狂风席卷云中郡。 城镇村落大路上到处都是逃亡的民众,不管西凉兵到底有没有在他们这个方向,大家都在恐慌,躲去山谷密林,奔向内地。 到处都是疾驰的兵马。 兵士肃立,气氛紧张,界子关再一次出现主帅将旗,帅字旗前传来啪啪的鞭打声。 游击将军梁蔷正在接受刑罚。 他赤裸上身跪地,身后兵士挥动长鞭狠狠打下来。 梁蔷的后背已经鲜血淋淋,他死死用手撑着膝头,不让自己栽倒在地上,脸色惨白。 “为什么不驻守城堡!为什么率兵到处游走!致使中军空虚!” 伴着鞭打,钟长荣咆哮的声音回荡。 梁蔷咬牙应声:“末将有罪!” “钟将军,现在也不是追责的时候。”傅监军闻讯赶来,见到这一幕,怒声呵斥,“放着这么多兵将不去杀敌,在这里观刑。” 钟长荣将咆哮对准他:“如此废物,如此散漫,空喊杀敌有什么用!傅监军来监军这么久,监出什么规矩来!” 战事不利,这是要栽赃给他了?傅监军气得脸色发红:“钟长荣!要不是你跟本监军争权,搞什么巡营,让兵将们分心应对,才给西凉兵有机可乘吧!” 眼前两人又吵起来,跟着傅监军前来的梁籍看了眼儿子身上的伤,此时梁蔷已经摇摇晃晃撑不住了。 “将军!”梁籍上前抱拳单膝跪下,“事已至此,是梁蔷有罪,但目前西凉兵四面进攻,更有三王子浑也部越过界子关,逼近石坡城,请将军允许梁蔷戴罪立功——” 摇晃欲倒的梁蔷挣扎着跪直,对钟长荣道:“罪将请,阵前,杀敌,请——” 钟长荣冷笑看着两父子,要说什么,又有信兵疾驰而来。 “将军——石坡城——失守——” 失守了。 四周一片哗然,梁蔷也觉得两耳嗡嗡,虽然,他早猜到了,但当真听到,脑子里瞬时一片空白。 耳边的嘈杂忽远忽近,但有些话还是清晰地传进来。 “——石坡城驻军遭受毒烟袭击,不敌——” “——西凉兵攻入石坡城,三十万民众被困——” 他们说,一场胜利交换而已,对战局没影响。 他们说,到时候再英勇杀敌,戴罪立功就可以了。 对他来说,是交换,是没影响,是戴罪再立功,但对那些死伤的兵将,对那些陷入敌手的民众来说,不是仅此而已,而是,生命。 没了,就没了,无可弥补。 梁蔷身子越来越弯,直到重重扑倒在地上,以头撞地。 ....... ....... 杀声震天。 脚下宛如踏着刀山血水,但没有一个人后退,刀光剑影血肉翻飞,不知道过了多久,刀再无可砍,再远处原本要涌来的兵马如潮水般退去转眼化作黑点消失不见。 “西凉贼跑了。”小山挥舞着刀喊道。 站在一具尸首上的谢燕来将长刀放下,吐出一口血水:“不长眼的杂种,来小爷这里找死。” 幸存的兵士们亦是怪叫呼喝“找死——”“别说闯关,连摸到关口都休想——” 小山要将受伤的胳膊裹起来,抬眼看到谢燕来裹伤的布散开,忙抢着来要给他重新裹上。 谢燕来将他踹开“滚蛋,管好你自己。” 小山嘿嘿笑,一边擦去血水,一边利索地裹伤。 谢燕来拄着长刀看着前方,又转头看了看后方,这里距离驻守的关口还有一段距离,可以说,在西凉兵杀过来时,他们就在这里等候伏击了。 才打了一场,灭了先锋,那些西凉兵就跑了。 “小爷,这西凉兵怂的很。”小山一边裹伤一边说,“怎么就能破了界子关呢?” “不要小瞧西凉兵。”谢燕来道,“鱼虾各有道。” 说到这里,他看向前方,眼神微微闪动。 “小山。”他说,“敢不敢跟小爷去玩个大的?” ------------ 第四十七章 喜闻 边郡的变故,信报如雨一般飞向京城,沿途也皆有传达。 但唯有一个地方避开了。 中山郡。 中山郡外有兵马驻守,中山郡内也有兵马,看起来相安无事,但实则一个看守,一个戒备。 以前是中山郡故意截断驿信,现在则是朝廷不往中山郡通驿信。 虽然边郡的信报绕开了中山郡,但中山郡内也有驿兵疾驰。 中山王府,现在的匾额换成了镇国王,但这里的人们还是习惯称呼为中山王。 这当然也有另一种心思,他们不认可小皇帝的封号。 此时中山王府外除了疾驰的信兵,还有很多人来来往往,车马涌涌,街边的民众也都饶有兴趣的指点。。 “看,这个是哪里的车马?” “车马上直接挂了牌子,是玉川柳氏。” “哇,柳氏也来给王爷送礼了啊。” “柳氏当然要来,咱们王爷多好。” “王爷为人和善,朝廷有难,出兵出力,朝廷呢,只会戒备他,还把世子押在京城为质。” “我还记得世子当年为王爷庆生,亲手准备的花车, 他从花车上跃身而下时, 我吓得差点晕倒。” 这话让街边的民众响起更大的嘈杂“是啊是啊”“我也记得呢。”“王爷也被吓了一跳,说他玩命呢。”“我也记得, 世子说,他这是多谢王爷赐他生命,让他来到人间。” 街上爆发笑声,这是多么可爱又有趣的儿子啊, 笑着的同时又更加愤愤, 如今这個儿子却被朝廷关在京城。 “唉,今年的生辰,世子只能在京城遥拜父王了。” 站在人群里正跟着四周民众的哀叹的一人,视线忽的看向街上, 街上有马匹疾驰而来, 待看到马上的文士,他忙打了一个手势,马上的文士目不斜视, 只微微点点头。 看到文士驶近,王府前的管事惊喜笑道:“宁先生回来了!” 宁昆含笑点头:“怎么也要赶上王爷的生辰。” 下了马,他看了眼进出的车马,其上被红布罩着的大箱小箱。 “今年各地给王爷祝寿的更多了。”他说。 管事傲然一笑:“那是自然。”又冷冷道,“那小皇帝以为自己坐上龙椅就能让天下人信服吗?一个小人太傅,一个小儿皇后,一个外戚,指指点点朝堂, 真是可笑, 真是让他们做主,祖宗基业就完了。” 所以中山王这一年收服了更多的士族支持, 宁昆简明扼要定论。 “不错。”他点点头, “王爷当得大家如此信服。” 管事道:“你快进去吧,王爷很惦记世子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宁昆便迈步进去了, 还没走到大厅就听到中山王浑厚的大笑声, 笑得廊下的鸟儿们都扑腾着翅膀。 还没见到世子的消息, 王爷就很高兴了, 宁昆心里想着走进大厅。 大笑的中山王看到了他,制止了他施礼说话, 宁昆也不多言安静站在一旁陪着笑,等待中山王笑完。 “孤就知道, 西凉王一定会给他们一个痛击。”中山王看着手中的信报,“西凉王是积蓄了一辈子的力气来打这一仗,哪有那么好对付。” “王爷。”一个武将道,眼神闪烁,摩拳擦掌,“趁着这个机会,让小皇帝滚去玩泥巴吧。” 中山王又摆摆手:“倒也不用,现在如果我们出手,反倒是助力了朝廷。” 这话怎么说?他们出手可不是对付西凉王, 而是对付朝廷,怎么能是助力朝廷? 中山王笑了笑, 看着手中的信报:“这仗打不起来了,西凉王可能趁这个机会,和朝廷议和, 在占据了大夏一座城池的状况下议和,西凉王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体面的结束战事, 这对他来说就是胜仗。” “西凉王应该会用那座城池做要挟,为了保住城池里民众的性命,朝廷会同意议和。”宁昆接过话道,若有所思,“如果这时候王爷对朝廷用兵,那反而会逼得朝廷奋战,也就是俗话说的,穷寇莫追。” 厅内的其他人都明白了,纷纷点头。 “所以不用急,朝廷与西凉议和,这一仗就是败了。”中山王嗤笑说,将手中的信报轻轻一甩,“小皇帝太傅楚后还有那个谢三, 都丢人现眼,在大夏声望大跌, 等到那时候——” 中山王威望更盛,再振臂一呼, 天下自然到手,宁昆当先俯首施礼高声道:“王爷圣明!” 其他人自然不甘落后,纷纷施礼高呼“王爷圣明!” 中山王再次哈哈大笑,视线落在宁昆身上,眼中几分关怀:“阿珣还好吧?”不待宁昆回答,自己轻叹摇头,“他怎么会好,我问这话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宁昆忙道:“王爷多虑了,世子很好,你也知道的,世子他一向很有耐心,而且一心为了王爷大业,已经很适应了,这次也给王爷送寿礼——” 听到这话,中山王和厅内的人都打量他,看着他两手空空。 “世子把礼物送去了礼部,和朝廷的生辰礼一起送来。”宁昆笑道,“对朝廷表示他这个质子的顺从。” 这的确是萧珣会做的事,父王勇武一心要战的时候,他就跟着一起战心汹汹,父王如今要蛰伏,他自然也会跟着恭顺,中山王满意点头。 “还有。”宁昆想到什么,又问,“京城里的那些人,要不要给世子用?” 中山王筹谋这么多年,虽然被朝廷清查了一批,但依旧还有蛰伏潜藏的人手在。 听到宁昆这么问,中山王摇摇头:“不用,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才是对他最好的。”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等对京城动手的时候,这些人会用来保阿珣的安全,现在泄露的话,将来只怕对阿珣不利。” 宁昆忙点头:“是属下思虑不周了。”又再次施礼,“还是王爷想的周到。” 借着施礼,他掩下了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 中山王抚掌说:“孤原本还想把朝廷的贺礼拦在郡外,现在么,有阿珣的礼物,就让他们一起进来,我现在很期待,阿珣他送我什么礼物。” 宁昆在旁立刻道:“王爷,世子叮嘱过,不许我告诉你,要给王爷一个惊喜。” 中山王再次哈哈大笑:“好好,本王就等着惊喜。” 厅内响起了大笑声,伴着不断有贺礼抬到厅前,各地各处各家来的管事们高声念着贺喜报上自己家名号以及礼单,中山王府内比过年还热闹。 而此时的京城朝堂内,亦是很热闹。 只不过不是欢声笑语,而是愤怒质问吵闹。 “一个石坡城沦陷难道就不严重了?” “这不是一个城沦陷的问题。” “这是边防的问题。” “防守充满了漏洞,这一次一个城,下次又一个城,云中郡有几个城?” “别忘了,战事一开始的时候,西凉人就突破了,还跑到云中郡外呢。” “边军这两年到底是在做什么!” 朝堂上官员们吵成一团,出了这么大的事,边军责无旁贷,边军那边随消息来也有一连串的将官被问责—— 但不管朝堂上怎么吵闹,上方龙椅后的皇后一声不吭。 皇后不是听不得半点边军的坏话?现在怎么一句反驳的话不说? 朝官们心里冷笑,就因为她霸权不许别人过问边军,现在边军这个局面,她也没脸说话了。 不开口也别想躲过去! 皇后把持边军做靠山,所以才在朝堂上耀武扬威,这一次边军必须整顿,皇后也必须在朝堂闭嘴,不只是闭嘴,让她回到后宫,休要在垂帘听政。 “这些事暂时不要争论了。”沉默的邓弈开口,打断了嘈杂,“还是说眼下怎么办吧。” 他拿出一封信报,带着明显不属于大夏的印记。 “西凉王送来使信,要,议和。” 议和啊,这是大家一直等待的,现在终于听到了,官员们刚要说话,一直沉默的女声先响起。 “绝不。”楚昭神情木然,看着朝堂,“议和。” ------------ 明天更新推迟 老规矩,大概十点写完,保险点,中午来看吧。么么哒,周末愉快~ ------------ 第四十八章 解忧 邓弈将西凉国书扔在桌子上。 朝会已经散了,在楚昭说绝不议和的时候,邓弈直接截断了话说散朝:“此事稍候再议。” 一多半官员立刻恭送陛下,几个官员不说话只看皇后,另一个些官员旁观沉默。 楚昭没有再说话,起身牵着皇帝走了。 然后邓弈找来了书房。 “不议和,你是要继续打了?”他问。 楚昭看着他:“这是议和吗?这是败仗。” “我当然知道这是败仗。”邓弈沉声喝道,“但石坡城三十万民众呢?你是不管了吗?” 楚昭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当然不会不管,只要一想落入西凉人手中的民众,她就心痛不已,她是亲眼见过西凉兵如何残暴的。 “我知道皇后娘娘不会不管。”邓弈道,“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在朝堂上这么断然的说不议和?你让朝臣们怎么想?你这话传出去让天下人怎么想?” 楚昭抬眼看着他,依旧没说话。 邓弈看着女孩儿的微微发白的脸,知道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 “不管怎么说,不能置石坡城民众不管不顾,议和这件事,朝廷必须表明态度。”他说,看着楚昭,“皇后娘娘,你这些日子暂时别上朝了。” 原本眼神有些茫然的楚昭听到这句话,陡然犀利。 “太傅是认为战事失利是我的责任?”她问。 邓弈冷冷道:“皇后一向以边军主将自居,难道就没有责任?” 听到这句话眼前的女孩儿没有愤怒或者自责,她笑了笑,只不过在邓弈眼里这笑很陌生。 “我先前当主将的时候, 边军从未出事。”楚昭说, “但自从太傅你插手边军,调兵遣将, 查东查西,边军就乱了,太傅该不会不知道这次西凉兵就是从你的爱将,梁蔷守备之地越过去的吧?” 邓弈好笑:“娘娘现在也会推卸责任了, 如果这样说, 那还不如说,正是因为本太傅插手边军太晚了,就算调整了梁蔷,也无力挽回界子关的颓败!” 楚昭依旧没有发怒, 还用手拄着下颌, 眼神幽幽看着邓弈。 “这次边军失误,被西凉人占据一城,你说对谁有利呢?”她问。 对谁?当然是对西凉王, 这不是问,这是反问,邓弈看着楚昭。 “有了这件事——”楚昭看着他,“太傅是不是废后就更有利了?” 邓弈眼神一暗:“楚昭,你竟然觉得我会用边军失利,民众受困,来当做攻击你的手段?”说罢冷冷一笑,“你还不配!” “太傅一直以私利为主, 我也一直以为太傅只是说说而已, 但没想到,太傅还真敢做。”楚昭说, 坐直身子拔高声音, “丁大锤!” 门外脚步声响,穿着蟒纹袍的丁大锤带着几个拱卫司的人走进来, 抬着一个大箱子, 砰的一声, 重重放在殿内。 邓弈皱眉看着。 “这是太傅与边军的书信来往。”楚昭给他解释, 又加了一句,“私人信件。” 邓弈脸色顿变, 转头喝道:“楚昭,你竟然窥探朝官隐私!” “窥探隐私又怎样?”楚昭淡淡说, “你受先帝遗命监国,我受先帝嘱咐护国,只要是与大夏国事有关的事,我都要知道。” 不待邓弈再说话,她摆了摆手。 “殷参事,将太傅与梁蔷的书信拿出来,还有太傅与官员们商议废后的纪录也拿出来。” 殷参事应声是,从箱子里拿出一叠文册。 “当然为了不影响太傅与梁将军,这些信都是我们誊抄的。”他还很客气地对邓弈解释, 又道,“还有这些, 是太傅与官员们在家中商议废后事宜的记录。” 他在身前打开展示给邓弈看。 邓弈只扫了一眼,看到文册上写着那月那天那时在太傅府哪個地方有什么人参加,甚至上了什么菜泡了什么茶仆从几个都写得清清楚楚。 邓弈收回视线, 内容他不需要看了。 “原来皇后用龙衣卫并不是为了抓人审讯耀武扬威。”他冷冷说,“而是做这种勾当,先帝和你父亲如果知道龙威两字, 是用这种方式呈现,不知道现在作何感想。” 楚昭神情无波,不答他的话,指着殷参事拿着的书信记录:“你和梁蔷书信上,梁蔷说调任界子关不太合适,但你说,放开手去做,出了什么事,都有你担着。” 梁蔷是写来过这么一封信,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年轻人不自信也很正常, 所以他鼓励了几句, 给这个年轻人些信心,这有什么不对? 不过,此时此刻, 在这个已经被狂妄迷了心窍的女人眼里,这些都是问题,邓弈冷冷看着楚昭:“不知道皇后娘娘跟钟长荣以及谢燕来的信上写了什么?” 楚昭依旧不回答他的话,只接着说:“梁蔷身在边军,都知道不合适,你这个远在京城的文官,却非要对战事指手画脚。” 邓弈笑了,问:“所以呢?” 楚昭道:“所以太傅最近不要上朝了,回府中闭门思过吧。” 看看,多果决的皇后,他要她暂时不上朝,她就立刻要先让他不能上朝,邓弈看着女孩儿的幽深的双眼,冷冷一笑:“好啊,那就看看本太傅不上朝,皇后能否如愿。” 说罢转身向外走。 楚昭看着他的背影,道:“丁指挥使,护送太傅回府。” 丁大锤应声是,带着殷参事等人“护送”邓弈,内宫外还有更多的龙衣卫等候,他们不仅会亲自把太傅送回府中,还会驻守在府外。 龙衣卫意味着什么,现在人人都知道,所以这一幕会引发什么样的震动,可想而知。 楚昭似乎已经能看到朝官们震惊的神情,以及随之而起的喧哗。 但她无所谓了。 那一世并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那一世面对谢氏造反,边郡都没有失守。 怎么,这一世因为萧珣没当皇帝,谢氏没造反,边郡就是失守了? 还要议和。 这是议和吗?她看着桌上的西凉国书,西凉王要跟大夏皇帝称兄道弟,要大夏放开商路,要东要西——隔着文字都能看到西凉王得意的样子。 如果真这样,这两年的战事死伤算什么? 不,十几年前父亲那一辈将士们的血都白流了。 怎么会这样? 她,真不如萧珣吗? 门框有驳驳声,楚昭下意识地看向殿门,有些茫然的视线看到谢燕芳站在门外。 “我从外边来。”谢燕芳见她看过来,伸手指了指外边,“看到——” 他没有再说,意思很明确了。 殿内深深,日光似乎都照不进来,门边穿着官袍的年轻公子眉眼都有些模糊,但能感受到他的担心。 楚昭笑了笑,道:“让三公子见笑了。” 这一世她这个皇后当得还不如萧珣,那一世能让萧珣无可奈何的谢三公子如果看到这一幕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好笑吧。 “娘娘您是皇后。”站在门边的公子声音清朗传来,“你做事是为国为民,从不可笑。” 楚昭笑了,这次是真笑了,茫然的眼神也凝聚,她伸手做请:“谢爱卿,请进。” 谢燕芳收回扶着门的手,躬身一礼:“多谢娘娘。” 走进殿内,他在楚昭面前坐下。 “外边是不是都被吓了一跳。”楚昭问。 谢燕芳点头又摇头,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如果是京营兵马进来守住了内宫,大家一样被吓一跳。” 都是被吓一跳,皇后你喜欢哪种?楚昭明白他的意思,眼神瞬时坚定,那当然是别人被关更好。 但想到云中郡如今的情形,楚昭的神情又黯然,轻叹一口气,看着桌案上西凉国书。 “这个你也不太上愁。”谢燕芳伸手将国书拿过来,“陡然传来石坡城被占据的消息很吓人,但除此之外,云中郡其他防守严密,多方交战,都没有让西凉人再踏入半步。” “我始终相信边军的能力。”楚昭说,“但——” 她看着被谢燕芳拿在手里的西凉国书。 石坡城的民众怎么办? 不议和,发了狂的西凉人让民众陪葬。 她可以想到西凉人的手段,会一批一批将民众在城外诛杀,来震慑威胁云中郡军民。 这种诛杀应该已经开始了。 楚昭放在桌子上的手攥起来。 有温热的茶杯碰触到手背,让楚昭回过神,看到是谢燕芳将一杯茶推过来。 “没有人能救天下人。”他轻声说,“娘娘胸怀大志,救天下,但天下不能等同于某个人。” 道理是道理,楚昭嗯了声,垂目握住茶杯。 “当然,救天下的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天下的人无辜枉死,娘娘是不是在想,亲自去云中郡?”谢燕芳的声音继续,带着轻轻地笑意。 她的确这样想,甚至想如果真徒劳无力,她也要亲眼看着。 看着多少人因为她无能而死。 “让我去吧。” 听到这句话,楚昭微微一怔,抬眼看谢燕芳。 “在朝中回避与太傅相争,我什么事都不做,现在娘娘已经能在朝堂独当一面,我也该做事了。”谢燕芳看着她,说,“与西凉王议和之事,让我来做吧。” 楚昭嘴唇动了动—— “我知道,不议和。”谢燕芳忙又道,微微一笑,“娘娘放心,西凉王所求不可能实现,阿羽是我的希望,是我寄托厚望要扶持的帝王。” 说到萧羽,谢燕芳眼神又骄傲又哀怜。 “阿羽小小年纪亲眼目睹父母惨死,自己死里逃生才坐上皇位,又面临内忧外患,自古以来圣言有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们阿羽如果不能成为一位圣明帝王,国朝安稳,民生富足,扩疆开土,取得历代先祖没有的霸业,对不起他受得这些苦。” “如果真让萧羽任内与西凉议和,我谢燕芳,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皇后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大夏受西凉王羞辱。” 楚昭看着眼前倨傲的公子,点点头,是,上一世萧羽死了,谢燕芳还要替他争天下,这一世萧羽还在,他更要为萧羽成就霸业,对于谢燕芳这种人来说,这也是他的霸业。 凌驾于世人之上俯瞰众生掌控命运的最大成就。 她当然相信谢燕芳不会对西凉王忍辱,相信谢燕芳去云中郡,西凉王必然不能得偿所愿,而是能达到西凉王俯首称臣,认罪退避,有生之年,甚至接下来两代都不敢再侵扰大夏。 但她之所以犹豫,也正是因此。 一个俯瞰众生的人,眼里也没有众生,石坡城的民众只怕—— “娘娘,这次你不能去。”谢燕芳看出她的犹豫,甚至知道她为什么犹豫,道,“有些事,臣子能做,娘娘你不能做。” 所以他一定会不管不顾——楚昭盯着他。 看着女孩儿眼神陡然犀利,谢燕芳笑了笑:“娘娘放心,石坡城是天下人,我不会让他们身在大夏天下却绝望而死,娘娘与阿羽是一体,娘娘的声名就是阿羽的声名,我不会让你们受损。” 楚昭攥着的手缓缓松开。 谢燕芳伸手端起自斟的茶杯,眼中含笑看她:“我谢燕芳说到做到,难道阿昭小姐不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吗?” 阿昭小姐可以不信他这个人,但阿昭小姐应该相信他的能力。 楚昭笑了,点点头,是,没错,谢燕芳的能力谁能不信呢? “明日朝议此事。”她含笑说,“谢中丞今日可以先做好准备。” 意思就是说让他私下和追随的官员们商议,这样朝议一举通过,不会有任何麻烦,干脆利索。 谢燕芳含笑点头,刚要说声臣遵旨,外边脚步咚咚,伴着女孩儿的大喊。 “小姐——不对,娘娘——” 阿乐从外边冲进来,不知道是跑得还是怎么了,脸通红,眼里闪着泪光,话语混乱。 “大喜——不对,大捷——” 大喜?大捷? 楚昭的心宛如陡然被攥住。 “张,驿兵急报。”阿乐喘着气说,又说不出来,伸手指着后边,“人来了——” 张驿兵急报,楚昭听懂了,这是通过张谷来的驿报,私密,或者比官方驿报要早一步。 她看向门口,门外有个驿兵被两个龙衣卫扶着带进来。 那驿兵很显然跑的脱力了。 “报——”他哑声喊,虽然是喊,但其实声音软弱无力,“游击将军,谢燕来,破西凉王王帐,生擒,西凉王——” 这软弱无力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个人耳内。 楚昭一瞬间恢复了呼吸,她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涌涌而出。 她知道,她知道,谢燕来说过的,她不会,总是走霉运的。 ------------ 第四十九章 捷报 京城的街道上,一队驿兵疾驰,身后都插着锦旗,明晃晃绣着捷报大字。 “大捷——”驿兵们高声喊着,“边军生擒西凉王——西凉王被擒——” 他们跑得比龙衣卫还要嚣张,但街上的民众没有半点惊慌回避,而是纷纷涌过来,不可置信。 怎么又大捷了? 就在不久前,驿兵踏碎京城,带来噩梦般的消息,西凉兵突破边郡还攻占了云中郡一座城。 京城陷入混乱,有人急着加固门窗,有人准备南下避难,恍若西凉兵打下云中郡一座城,距离已经不远了。 五城兵马司不得不安抚解释严查秩序,但这边还没平息,太傅邓弈被皇后抄家——当然,还没抄,但太傅被龙衣卫从皇城押送回来,门外还被龙衣卫守住,抄家是迟早的事。 皇后和太傅又打起来了! 街上消息更喧哗混乱,有说太傅问罪皇后纵容边军懈怠,导致西凉人占据一城,有说皇后质问太傅插手边军导致出现纰漏,甚至还有说太傅与西凉人勾结, 因为西凉人给太傅送了大礼。 这个猜测有点扯, 但似乎也有理有据。 太傅的确爱收礼,都是礼物, 西凉人送得自然也能收。 一时间民众们到处打听,去太傅府外围观,忙得都顾不上拖家带口逃难去了。。 怎么突然又有大捷的消息传来,而且还是抓到了西凉王! “我明白了, 这是战术!” “没错, 应该是边军开始了对西凉的总攻,总攻嘛,总有破釜沉舟之气,难免有疏漏, 所以才给了西凉可乘之机, 占据了一座城,但是——” “但是,边军还是攻破了西凉王所在, 抓住了西凉王。” “这下好了,擒贼擒王,西凉王被俘,西凉气数已尽。” 这一次不用兵马司的人来安抚,民众们根据着一前一后两个信报,完成了一场战事筹谋。 大捷,的确是大捷。 战事真的要结束了。 边军威武! 皇帝年纪那么小,皇后也敢亲自去打仗, 大夏风雨飘摇, 竟然还能战胜西凉。 天佑大夏! 皇帝皇后威武! 大街小巷响起了一声接一声的呼喝,有大人有小孩, 还有人放起了爆竹。 小兔蹲在楚园的墙头, 看着街上几个小孩扯着爆竹喊着“皇帝皇后威武”跑过去,问坐在墙角纳鞋底的老妇:“鼠婆, 你动作真快啊, 我都还没听到阿棠小姐吩咐, 是小曼姐姐吩咐的吗?” 纳鞋底的老妇嘿一笑, 手中的针磨了磨鞋底,说:“不是我们, 我们这次没插手呢。” 小兔哇了声:“那这是已经不需要我们煽风点火,大家都已经开始称颂阿昭姐姐了。”说着嗖地从墙头跳下, “我也要去。” 他嘴里发出噼里啪啦爆竹声响,追着那群孩子去了。 鼠婆笑了笑,继续纳鞋底,看似随意,实则盯着四周一切动静。 皇城里开始新一轮的忙碌,楚昭紧急召见了朝臣,因为太傅不在,谢燕芳没有再回避,一起参加且主导了朝议。 边军的信报还在接连不断地送来, 今晚的皇城注定是个不眠夜。 夜色降临,谢燕芳从值殿走出来, 身后带着一名小吏,跟来往的官员们含笑打招呼,一直走到城门外停下, 老仆蔡伯在外静候,见他出来忙捧上食盒。 “七夫人给公子和七爷的宵夜。”他说,“以及七爷要吃的汤药。” 谢燕芳点头, 身后的小吏忙伸手接过,退后几步。 谢燕芳袖手看着夜色,忽的侧耳听,说:“听,爆竹声。” 一般到冬天才会出现爆竹声,现在夏末秋初还早呢。 蔡伯道:“响了一天了,都在庆贺边军大捷,恭贺皇后皇帝。” 谢燕芳看着夜色笑着点头:“真好啊,对于帝王来说,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候。” 蔡伯哼了声,问:“公子还去边郡吗?抓了西凉王,更需要御史前去。” 谢燕芳神情无聊:“抓了还有什么意思,随便打发個人去就行了。” 蔡伯想说句取笑他的话,但想到这件事, 自己也笑不出来,满腔恼火:“怎么这么突然!” 谢燕芳嗯了声:“也是我们大意了。” 知道谢燕来很厉害,但真没想到他能厉害到杀去西凉王帐, 且还能生擒西凉王的地步。 西凉王凶猛又胆小,身边围绕地是大夏最强悍的兵士。 “我们的九公子,真的让人刮目相看了。”谢燕芳感叹道。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还是半死不活。”蔡伯冷冷说。 取得如此战绩,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谢燕芳郑重道:“就是死了也是很厉害。”他从不吝啬对人的赞美,厉害就是厉害,又用胳膊肘撞了蔡伯一下,笑道,“我们家的九公子变得这么厉害,是大好事,开心点啊。” 蔡伯冷笑:“但这好事每次都碍事。” “也不算太碍事,我们该做什么还是可以做。”谢燕芳说,袖手看另一边,“送太傅上路吧,现在是他负罪自尽的好时候。” 另一边似乎隐没在夜色里的杜七垂手应声是,然后真正隐没在夜色里。 谢燕芳再看了眼夜色,然后想到什么看向蔡伯:“七婶准备的宵夜有几份?” 蔡伯愣了下:“当然两份啊。” 谢燕芳哦了声,点点头,道:“没事了,回去吧。”说罢转身向皇城内走去。 蔡伯觉得莫名其妙,算了,反正公子也总是莫名其妙。 谢燕芳走回值殿,唤另个小吏来,让他将一份宵夜和汤药给谢七爷送去。 谢七爷身为官员今日也在皇城内,正与自己所属的官员们讨论忙碌,小吏拎着去了。 谢燕芳并没有享用属于自己的宵夜,而是盖上食盒,对先前跟随自己的小吏说:“拿去送给皇后。” 小吏有些意外:“一直以来都是皇后给朝臣们送宵夜,朝臣给皇后送的,公子您是第一个。” 谢燕芳微微一笑:“因为除了是皇后,她也是我的亲人。” 那个女孩儿太孤独了,等她坐稳朝堂,再无朝臣需要对抗的时候,就该放松一下。 人是需要感情,关怀,和爱。 ....... ....... 太傅府灯火明亮,但再无先前的人来人往。 连仆从们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就知道外边来的不中用。”仆从大声抱怨着,“家还没抄呢,心都散了。” 他说着话来到邓弈的书房,书房里亦是亮着灯,照出邓弈端坐的身影。 “二爷。”他敲门喊,“老夫人让我给你送宵夜了。” 邓弈在内道:“放外边吧。” 这也是仆从习惯的场面,不过,也许久没见了,当了太傅后,他就没机会给邓弈送宵夜,这事争抢做的人多得是。 仆从将食盒放下,叮嘱一句:“别看太晚书,仔细伤了眼,老夫人知道了又要骂。” 邓弈在内嗯了声。 仆从转身要走,想到什么又停下,问:“二爷,行李我都收拾好了,不管是离开这里,还是坐牢,都能用。” 邓弈在内似是无奈,沉默一刻,才传出一声:“去睡吧。”又叮嘱一句,“守好老夫人,别起夜摔倒。” 仆从有些不高兴:“不用二爷你吩咐,我自己知道,那些婢女仆妇都只是面子,根本就没那么细心,一向都是我照看老夫人的。” 说罢踢打踢打地走了。 门外恢复了安静,夜色越来越浓,夜风偶尔摇曳着树枝而过,在窗上地面上留下跳动的身影。 “你让我看什么。”邓弈问。 他不是在自言自语,室内也不是只有他一人,在他身后的书架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听到他问,那人向前一步,忽的伸手捂住他的口鼻。 邓弈感觉到口鼻之间刺鼻刺痛,不知道他的手上擦了什么东西,他微微侧目,借着书桌上的灯看站在身后的人。 年轻人微微一笑,眉目俊逸,酒窝深深,真是许久不见的中山王世子萧珣。 萧珣对书房的一格窗户边抬了抬下巴。 “看。”他轻声说,“他们来了。” 邓弈看向那边,微微眯眼,看到明暗交汇中,有袅袅烟雾从窗缝里弥散进来。 ------------ 第五十章 意外 邓弈旳口鼻被辛辣的味道萦绕,所以闻不到那些烟雾是什么味道。 但似乎只眨眼一下,响起噗通一声,有人倒地。 邓弈转头看,见是书架旁阴影里站着的一人倒在地上。 这是萧珣带来的人,一直无声无息,如同不存在。 “看清了吧。”萧珣贴着他的耳边低声说,“多厉害的毒, 太傅你真是死定了。” 他说完这句话,往自己嘴里和邓弈嘴里又塞了丸药,将邓弈一拉,两人向书架后退去,下一刻屋外腾起更浓烈的烟雾—— ...... ...... 太傅府,丁大锤是亲自来坐镇的。 拱卫司成立后, 破门入家或者从刑部牢房提人,基本不用丁大锤出面, 凭着身上的蟒纹,再加上拱卫司的腰牌,基本无人能挡。 太傅只是禁足,不许他出府,也不许任何人来探望,跟以往拱卫司执行的任务相比轻松很多,只需要在府外戒严就好。 但丁大锤还是亲自来坐镇,毕竟太傅身份不同,太傅手握兵权,可调京营兵马,如果真要出门,其他龙衣卫还真挡不住。 他不一样,指挥使的身份, 如果太傅真敢仗着兵马强行出门, 他就亲自与京兵一战。 哪怕死在这里, 也要让世人知道,皇后的权威不容质疑。 不过太傅被送回来后并没有折腾,只在书房看书, 还一副很享受难得安静的样子,家里的仆从也都很老实,因为没有客人,他们很清闲,多数时候都呆在自己的屋子。 丁大锤坐在太傅府的门房,并没有放松警惕,叫来龙衣卫们,叮嘱后半夜的值守,话才说了一半,就察觉到不对。 “着火了。”他说。 龙衣卫们向四周看,有些茫然,没有啊,里外都没有啊,没有火也没有烟—— 但丁大锤已经向内奔去,他用力嗅着鼻子,他不会错,山林里山火很多,多到火还没烧起来他都闻到了。 看着丁大锤向府内跑去,其他龙衣卫虽然有疑惑,但毫不犹豫一部分跟随,一部分则立刻散开加强布防。 “小心有人趁机作乱。” 而看着龙衣卫突然跑进来,在府中正巡守灯火的仆从也吓了一跳,这群龙衣卫难道不再伪装,凶恶的闯进来开始抓人了? “灭火——”丁大锤大喊。 仆从们又有些发懵,灭什么火?哪里着火? 他们怔怔随着丁大锤的方向看去,夜色笼罩着的太傅府灯火明亮,下一刻,夜色似乎一瞬间腾起,让灯火变得黯然,再下一刻,火光腾起席卷了夜色。 真的着火了—— 仆从们发出尖叫,太傅府变得嘈杂。 丁大锤已经冲到了书房,书房四周火光燃起,但尚未汹汹之势,他没有丝毫停滞直接就撞上门冲了进去。 身后跟来的龙衣卫们发出喊声。 “大人——” ....... ....... 楚昭今夜不打算休息,前殿官员们商议边军的事,她也随时参与,中途回来后宫陪萧羽,这也是她和萧羽之间的习惯,在他入睡前两人说说话。 讲完边军大捷的事,伴着楚昭倚着床头轻轻拍抚,萧羽渐渐闭上了眼。 消息是这个时候传来的。 丁大锤一脸黢黑,衣服被也烧了,裸露的地方都有烧伤,血肉模糊,被两个龙衣卫搀扶。 小曼和阿乐正在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剪掉残破的衣袍。 丁大锤也不让楚昭叫太医,急着把事情先交代:“火燃烧得非常快,整间屋子都被浇了易燃的火油,如果晚一步,我也出不来了。” 楚昭视线落在地上。 地上躺着一个人,跟丁大锤一样,面容黢黑衣服也烧了凌乱。 “但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丁大锤低声说,“而且——” 他不是邓弈。 楚昭端详着地上的男人,跟邓弈真的很像,甚至蒙上灰的脸形五官也很像。 “但如果被烧毁了。”她说,“还真分辨不出来。” 这个人是邓弈的替身? 邓弈竟然会有替身? 他自己准备的?还是别人安排的? 那这场火是邓弈安排的还是别人要杀邓弈? “太傅府已经搜查过了。”丁大锤说,“没有太傅的踪迹。” 他黢黑的脸上也掩不住羞愧。 “莪们守在外边也没有发现人进出。” 但肯定有纰漏是他们没有发现的,人不可能插翅而飞,遁地而没。 楚昭道:“不用自责,对方知道你们驻守府外,既然敢做,必然是有能力能做到。”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是谁? 是邓弈金蝉脱壳,还是谁要让邓弈消失? “娘娘,这时候太傅出事,对娘娘不利啊。”殷参事低声说,“会被有心人栽赃说娘娘要除掉太傅。” 拱卫司将太傅邓弈押送出皇城又关在府里,然后太傅府着了火太傅生死不知,皇后与太傅之间的矛盾人人皆知,现在边军生擒西凉王,皇后声望大涨,此时除掉太傅,不会引来国朝动荡,甚至还能给太傅叩上罪名,比如勾结西凉致使石坡城失守—— 楚昭神情漠然地看着地上的死尸。 “朝臣们都在,召集大家,宣告此事。”她说。 虽然太傅府失火动静很大,但因为发现的及时,又拱卫司把守,消息暂时还没泄露。 这时候的确坦然相告更合适,殷参事应声是,刚要走,又被楚昭唤住。 “邓弈的母亲还在吗?”她问。 殷参事点头:“在,除了太傅和书房这里,其他人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异常,都被看押起来了。” 楚昭转头唤小曼。 小曼没有像往常一样扭开头,而是嗯了一声。 “殷参事,你把邓母秘密送出来。”楚昭道,“小曼你把人安置好,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就当邓母也生死不知了。” 殷参事和小曼一个应声是,一个则转身就走。 “唤太医来。”楚昭吩咐,看着丁大锤,“你还要再撑一下,应对朝臣们的询问。” 丁大锤应声是。 齐公公转身吩咐唤太医,唤朝臣们来,整个后宫变得忙碌起来。 楚昭看着地上躺着的死尸。 “姐姐你是觉得太傅不是畏罪潜逃吗?”萧羽在旁低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有人害他?” 所以邓弈被抓或者逃脱了,楚姐姐要把邓母保护起来,免得作为邓弈唯一的亲人陷入危险。 楚昭点点头。 “虽然我也不能肯定,但我觉得,邓弈不是会认为我关起来他,就要杀他,他到了必须逃走地步的人。”她低声说。 所以要么是有人要杀他,他无奈逃走,要么就是他被人挟持。 虽然邓弈曾说过,危难时候他不会为了母亲涉险,但—— 楚昭轻声道:“邓母一个盲妇无辜,不要被牵涉其中。” ...... ...... 刚平复大捷的消息带来的震动的官员们,被唤来内宫,看到地上躺着的死尸,再听丁大锤的讲述,再一次陷入更大的震动中。 “太傅死了!” “不是死了,是失踪了!” “失踪?焉知是生是死。” “朗朗乾坤,太傅在家中遇难!” “如果是遇难,怎么还有替身?” 官员们吵成一团,刑部侍郎站出来,看着楚昭:“臣请查太傅遇害案。” 楚昭道:“可,不止你,三司共查。” 刑部侍郎也不耽搁转身就走,七八个官员忙跟着去,殿内的议论声质问声没有丝毫减少。 楚昭并不理会,任他们随意揣测。 “这是太傅准备的替身,还是别人准备的?”谢燕芳没有参与这些议论,站在死尸旁边,俯身好奇端详,“真的很像,如果不是皇后的人动作快,冲进火里拖出来,我们会真认为太傅死了——” 他看向楚昭轻叹一声。 “多亏皇后,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 第五十一章 再请 邓弈被拉入书架墙后密室旳时候,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腾起的火,然后火和随之而起的嘈杂都被关在了外边。 “我都不知道我家里还有密室和地道。”邓弈说,密室其实是个夹墙,下一刻就进了地道。 他看着走在前方的萧珣,年轻人步伐轻松。 地道里漆黑一片,看不到年轻人的神情,当能听到他含笑的声音。 “因为京城对太傅来说, 是落脚之地。”他说,“但对莪父王来说,是家。” “我父王从小就被赶出了京城,他一直想回家,唯恐忘记了家,所以京城所有的一切,包括街道屋宅布局,一草一木他都让人摸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这些豪宅。” “太傅你信不信,很多豪宅里我父王还都安排了人守着。” 信,有什么不信的,说起来他不也是中山王安排在豪宅里守门的人吗?还是天下最豪的宅子,皇城。 邓弈淡淡道:“王爷还真是费尽心思到处以备不时之需。” 萧珣的声音轻笑:“是太傅与我父王命中注定有缘,所以住进了这间恰好有守门人的宅子。” 他说着话轻轻一推,夜色扑进来,嘈杂也扑进来,还有浓烈的烟火气。 邓弈抬眼看, 原来通过地道到了隔壁。 隔壁的住户显然也被惊动了, 院中仆从乱跑,喊声不断, 夹杂着孩子被惊醒的哭声, 以及窃窃嘈杂的话语。 “救火啊——” “不要多管闲事——” “快躲起来——” “小心殃及池鱼——” 听到这些话,邓弈有些好笑。 萧珣轻声唤:“走吧,太傅。”又一笑,看着另一边因为烟火变得诡异绚烂的宅邸,“太傅,舍不得?” 邓弈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舍不得,只有不得不。” 萧珣一笑没有再说话,转身沿着夹道而行,在别人的家宅里,依旧步伐轻松。 邓弈在后跟上。 不知道穿行了几个家宅,喧嚣,烟火,兵马人奔驰的声音都渐渐消失,他们在城中一间铁铺停下来。 铁铺夜里也有工匠在忙碌,火光闪烁,赤身裸体,铁锤挥动,汗水四溅,他们对从坊间经过的萧珣邓弈视而不见。 萧珣走到最里面, 扯过一条木凳坐下来,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热水。 “太傅,润润嗓子吧。”他说。 邓弈也没有拒绝端起来。 “太傅。”萧珣靠近他,低声说,“是皇后要杀你。” 邓弈看他一眼:“不是她。” “你现在可是她的拦路虎。”萧珣笑道,“阿昭小姐可是个山挡就劈山的人。” 邓弈慢慢喝口水,抬眼看萧珣,笑了笑:“我跟世子不一样,阿昭小姐不会对我下杀手。” 说到这里顿了顿。 “就是要杀,她也会告诉我。” 皇后和太傅的关系是挺好的,先前在路途中,楚昭对邓弈的态度,跟对他相比,的确是不一样。 而邓弈也为了楚昭对他父王背信弃义! “但那是先前。”萧珣轻叹一声,“人都是会变的,再加上谢氏在,你和皇后不可能共存。” 邓弈将水饮尽,看着萧珣:“想我的死的人很多,世子,你也在其中,而且排在前列。” 萧珣哈哈一笑,兴致勃勃问:“太傅是说今晚这场戏是我自己搞的?” 邓弈不回答,将茶碗放下,问:“世子想要什么,直说吧。” 萧珣微微一笑,道:“还是老要求,请太傅为我开门。” 邓弈淡淡道:“晚了,那时候内宫门我做主,现在么,我做不了主。” “太傅果然不能奈何皇后。”萧珣笑道,抚掌赞叹,“阿昭小姐厉害啊。” 邓弈没理会他,自己伸手倒水。 “我不是让太傅为我开宫门。”萧珣收了笑,轻声说,“我也不是要进皇城,今晚的事其实也是巧合,得知太傅被皇后关起来,这是一个好机会,所以我潜藏进来,准备放一把火,然后把太傅你挟持走——” 说到这里他又再次笑。 “没想到我与别人不谋而合。” “虽然你说我是想杀你的人之一,但是你要感谢我想要杀你啊,要不然你可就真死了。” 邓弈端着杯子喝水,神情木然。 萧珣自己笑够了停下来,说:“请太傅为我打开京城通往中山郡的门。” 邓弈握着杯子看着他。 “太傅如此谨慎,玉玺虎符都随身而带吧。”萧珣道,抬手一礼,“请太傅送我回家。” 邓弈没说话,笑了笑。 “太傅。”萧珣神情诚恳,“虽然这次不是皇后杀你,但皇后已经被谢燕芳所惑,谢燕芳绝不会容忍你存在朝堂,有他们两人在,萧羽的朝堂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与其为那小儿做牛做马,不如随我去见父王,大夏是萧氏天下,我父王为帝,你依旧可以当大夏的太傅。” 邓弈垂目看着水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四溅的火光映照在水杯中,似乎映照出那女孩儿的脸。 火光厮杀声四起的夜色里,她在宫门下对着他喊:“邓弈,你欠我一顿饭。” 如今的阿昭小姐,已经不是从前的阿昭小姐了。 一饭之恩,已偿了。 邓弈将水一饮而尽。 ...... ...... 火光摇曳,皇城里禁卫奔驰,他们皆是蟒纹袍,除了拱卫司,显然后宫禁卫也都用上了。 也表明,此时的皇后,除了龙衣卫,其他人都不信。 一队向外而去,一队围住了外殿太傅所在。 官吏们被阻挡围拦,只能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冲入太傅殿翻找。 “这是在找什么?” “太傅真死了?” “没抄家就直接——” “闭嘴吧,分明是在找玉玺和虎符。” 楚昭迈进太傅殿,这个地方她也不陌生,此时被翻箱倒柜书架都倒了,面目全非。 除了禁卫,还有齐公公带着内侍们到处翻找,有些暗格什么的他们这些宫人更清楚,但一通翻找之后,一无所获。 “玉玺虎符,其实日常我们也很少见到。”一个小吏被带进来,跪下说,“我们接到奏章文书,都是太傅已经批阅盖好的。” 谢燕芳也带着官吏們进来,道:“娘娘,六部也都搜过来,没有。” “玉玺虎符国之重器,太傅应该带在身上。”齐公公低声说,“就看太傅府能不能找到。” 找到的希望不大,在场的人都心里清楚。 邓弈之所以位重,除了先帝赐太傅之位,就是因为掌有玉玺虎符。 邓弈如果是自己消失,必然不会丢下。 如果是被别人抓走,目的之一也必然是玉玺虎符。 楚昭道:“取凤印——封锁城门——” ...... ...... 城中腾起的烟火很快消失了,但城中的嘈杂还是隐隐散开。 站在城门上能看到跃动的火把,以及疾驰的马蹄声,脚步声也隐隐传来。 嘈杂凝聚的地方城门守卫也很熟悉。 太傅府。 “不太平啊。”一个守卫低声说。 另一个点点头:“拱卫司把太傅府围了。” 其余的话大家也不再多议论,正观望间,有一队兵马从城内疾驰而来。 “停——”城守将喝令,“城门已闭,无令不得出城。” 为首的将官在马上施礼:“丁都尉。” 城守将认得他,是兵部的官员,忙还礼:“薛大人这么晚要出城?” 薛大人将文书展开给他,同时递上半枚虎符,道:“急令京营会符。” 火把明亮照出文书上的玉玺大印,城守将并不敢接虎符,忙应声是,一句不再多问,吩咐兵卫开城门,目送这些将官带着随从越过城门向夜色中而去。 城门徐徐关闭。 ------------ 第五十二章 抉择 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远在云中郡旳人们并不知道,也顾不上知道。 钟长荣接到捷报的同时,还接到了谢燕来纸条,纸条上说让把信报分两个送,一个要在信上标明一个张字,然后另一个则走正常的信报,露布飞捷。 他说这一次西凉突破防线攻占石坡城, 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钟长荣也并不相信边军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先前楚岺在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做到让落城铁桶一般,其他地方,无能为力。 傅监军来了之后,东查西查,说这个贪腐那个徇私,他虽然冷笑不理会,但心里也知道,这些事都是事实。 西凉王被生擒,这是决定大夏和西凉命运的大事。 谢燕来担心会被人故意阻拦。 石坡城失守的消息让朝堂会掀起大风浪,阿昭这个皇后肯定要面临很大麻烦,对于很多事来说,晚一步就可能天翻地覆。 所以先把消息送过去,让阿昭松口气,心里有底, 然后驿报再露布飞捷, 让沿途都知道取得大捷的消息,安抚民心。 这样里里外外算是都安稳了。 钟长荣听了一句生擒西凉王的话,然后看纸条上啰嗦这几句话,其他的就没了。 “仗怎么打得?他们形势如何?谢燕来他伤势如何?接下来还需要什么?”他咬着牙问。 这臭小子知不知道他又是无令擅行, 就算生擒了西凉王, 功是功,过也过。 有力气写这么多废话,教他做事,就不能多说两句正事? 真是气死他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信兵结结巴巴说,“莪是负责信报的,将军你知道的,为了信报及时,战斗多惨烈我们都不参与,不过我是接到消息的时候,西凉各路兵马都向王帐围去了。” 谢燕来他们人马并不多,人不多,才能突袭奇袭,才出其不意得手。 但得手之后并不意味着就万事无忧了。 钟长荣又是气又是恼,又是心里堵得慌。 擒住西凉王,引走了所有的西凉兵,压力稍缓,但石坡城这边依旧是巨大的考验。 石坡城的位置易守难攻,且商路发达, 所以非常繁华, 人口也多。 西凉三王子夺了石坡城就闭门龟缩,边军一进攻,他们就把民众绑在城墙上扔下来—— 当场摔死的就摔死了,没摔死的哭喊哀嚎,边军要去营救,迎来的便是箭雨夺命,直到边军和哀嚎的伤者都死光了。 几次三番之后,钟长荣命令边军停止进攻。 得到捷报后,钟长荣第一句话就是让兵士围着城不停地喊西凉王被擒,但三王子也依旧龟缩不动,再靠近攻打,依旧把民众推出来送死。 石坡城这边僵持不定,谢燕来那边也不能不管—— “将军。”一个副将急道,“还是西凉王那边更重要,你还是亲自去吧。” “信兵除了知道生擒了西凉王,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可以猜测,谢燕来他们陷入重围,否则不会只送一次信报出来。”另一个将官说,“如果不及时救援,只怕——功亏一篑。” “燕来这小子打仗的毛病,那真是不要命。”又一副将低声嘀咕。 这小子的毛病他当然也清楚,钟长荣站在营帐里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钟将军。” 营帐外有喧哗声,伴着卫兵的喝止。 “钟将军,我是梁蔷。” “钟将军,梁籍求见。” 听到这话,钟长荣看向营帐外,冷冷说:“让他們进来。” 帐帘掀开,梁籍先走进来,他穿着将袍,在他身后跟着梁蔷,梁蔷穿着囚衣,杖责之后,并没有关进大牢,而是被钟长荣下令带到石坡城外。 “让他跪在这里亲眼看着。”钟长荣冷冷吩咐,“看着一将不利,多少人丧命,等将来战事结束,你封官加爵的时候也能更清楚,你身上穿的戴的是多少人的血肉。” 不知道是杖伤还是这几日跪伤,梁蔷脸色苍白,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人瘦了一圈。 “钟将军。”梁籍道,“请你带兵去援助谢将军,将这里交给我,我愿意进城跟西凉人谈一谈。” 钟长荣都不问他要怎么谈,直接道:“不用。” 梁蔷再忍不住跪下来:“将军!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攻破石坡城。” 钟长荣看也不看他,只冷冷道:“这件事不用你们父子操心,本将自有安排。” 梁籍轻叹一声:“钟将军,我知道你对我们父子有误会,但这个时候关系大夏战局,不要认为此战我们已经赢定了,谢将军生擒西凉王,是大捷,但也什么都不是。” 钟长荣大怒:“梁籍,你还不是我中军司马长史,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同时喝令来人。 营帐里的将官们也神情不悦。 “将军。”梁籍没有丝毫畏惧,“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质疑谢将军的勇武和功劳,西凉王被抓的确是大功一件,对战局有决定性作用,也正因为如此,现在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就是保住这个功劳,谢将军如今的形势很危急,他现在肯定被围困了——” “放心,他肯定不会比西凉王早死。”钟长荣冷冷说。 “将军。”梁籍似是有些无奈,“末将担心的就是西凉王死啊,西凉还有大王子在西凉城坐镇,他们还有王。” 钟长荣脸色一僵。 “将军,现在的问题,不是西凉王兵威胁谢将军。”梁籍道,“而是他们会奉命杀西凉王。” 被擒住的西凉王死了,镇守西凉国的大王子就成了新的西凉王,局面瞬时又变成了先前,大夏依旧受困。 钟长荣陷入沉默,营帐中的其他将官也都面色微微发白,他们都知道梁籍说的是事实,其实这也是先前他们为什么劝钟长荣,甚至钟长荣自己都在犹豫。 此时被揭开说破,不得不面对。 现在更重要的是保住西凉王被擒这个大捷,石坡城其实应该放弃。 梁籍将钟长荣的脸色看在眼里,放缓了声音,道:“将军,如果真是这样,谢将军这一番血战就白费了。” 其他将官也再忍不住开口了“将军,还是你亲自率兵去吧,这样下去不行。”“是啊,捷报的消息已经传给朝廷了,如果再出了意外——”“现在总要保住一个——” 钟长荣垂下视线,看了看桌案上摆着的腰牌,生擒的西凉王的消息太大,为了避免大家质疑,谢燕来将自己的腰牌为证据送出来。 仔细看,腰牌上还有凝固的血迹。 那小子是不是已经浑身浴血,不成人样了? 钟长荣闭了闭眼,抬起头,道:“谢燕来那边已经增兵援助了,而我是一定要盯着石坡城,绝不会离开。” 在场的人都愣了下。 援兵是援兵,但如果主帅亲自坐镇,气势是不同的,尤其是对战的是西凉王军。 梁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竟然没有说服他?不应该啊,钟长荣一心霸权,为了权利,为了胜局,再加上大家相劝到这个地步,应该再无迟疑领兵去围住西凉王啊。 就他这顾前顾后,盯着石坡城有什么用,还不如就此甩开眼不见,也好让他干脆利索做事—— 这对钟长荣来说是好事,不用背上救援不利或者无视民众性命的骂名。 他梁籍主动来背锅了。 钟长荣这是犯什么糊涂呢。 “将军。”他上前一步要再说什么。 钟长荣抬手制止他:“你不用多说了,对我来说,西凉王死了,以及西凉大王子成新王,都比不过石坡城三十万民众安危重要。” 他的视线越过梁籍,看向营帐外。 “西凉大王子成了新王也无所谓。’ “我们大夏勇武的兵士们,能让他们死一个大王,就能再死一个。” ...... ...... 与此同时,在西凉王帐中,西凉王也在谈论生死。 “本王要死了。”他坐在毡垫上,身上五花大绑,“这位小将军,你也要死了。” 在他身旁华丽的胡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也五花大绑——伤布几乎裹遍了全身。 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让自己躺得很悠闲,还勉强翘起了二郎腿。 听到西凉王这句话,他笑了笑,转过头。 “那你可要记住,是谁送你上路的。”他说,抬起胳膊,用裹着伤布的手指了指自己,“小爷,谢燕来。” ------------ 第五十三章 可能 西凉王转头看着占据了自己胡床旳年轻小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夜色里突然的袭击,杀的凶猛又快速,但他当时也不觉得如何,还走出来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来送死,还没看清,身边就冒出一个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小将——似乎从地下冒出来, 又似乎是原本躺在地上的死尸。 接下来他的视线里只有血肉横飞,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看清,然后那小将站在他身后,长刀横架在他的脖颈上。 西凉王被擒的喊声划破夜空。 接下来就是一片又一片的人倒下去,然后被一片又一片人冒出来密林一般将这边围住。 他被五花大绑,身后的小将也离开了。 等再一次看到这小将时,天亮了,小将缠满了伤布, 头发束扎,露出面容,年纪比他想象的还要小。 长的也很好看。 “你让我想起了楚岺。”西凉王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小将摸了摸下巴:“我跟他是差不多,不过楚将军干掉的是你爹,现在干掉你的是莪,你以后可以再记住一个名字。”他再次重申一下,“谢燕来。” 是个挺骄傲还很爱炫耀的年轻人,唯恐别人记不住他的名字,西凉王哈哈一笑念了遍,点点头。 “谢燕来。”他说,“干掉我,不一定是胜利,你现在应该做的是, 放了我,否则, 你就死定了。” 谢燕来呵呵笑:“我始终搞不懂——”说到这里他嘶嘶两声, 似乎是伤痛厉害,咬牙喊一个名字“小山——” 西凉王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蹭地到了胡床边, 拿着半块丸药之类的东西,要往谢燕来嘴里塞,又犹豫着。 “小爷,不能再吃了。”他低声说。 谢燕来劈手夺过塞进嘴里:“我心里有数。”吃下这丸药,继续没说完的话,声音有些含糊,“你们这些厉害的人物,一旦被抓了,还威胁别人,不知道是聪明还是太蠢,不,是太骄傲。” 他仰面躺好,将药丸咽下,深吸一口气,缓解了疼痛。 “自以为自己厉害很重要,但落入他人之手,还有什么厉害重要啊。” “我既然敢来抓你,就奔着同归于尽来的,死了就死了呗,我要是怕死,我来这里干什么?” 西凉王道:“你跟我同归于尽有什么用,我死了,我还有儿子。”说到这里他倨傲一笑,“你信不信当知道我被擒那一刻,我们西凉已经有了新的大王?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你休想用我来威胁西凉,就算大夏的援兵来了,也没用,你和大夏什么都捞不到——” 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胡床上的小将又在喊要水喝,那个叫小山的兵士忙给他喂水,喂了几口,又说难喝不喝了,还抱怨小山动作不够温柔,不如他的婢女。 “等回去了,我去跟小爷的婢女姐姐们好好学。”小山连连许诺。 西凉王不介意他的插科打诨,等他们喝完了说完了,接着说:“所以,谢燕来,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放了我,跟我好好和谈,我已经给大夏送了议和书,既然你抓了我,我愿意议和的时候再让步,这样你和大夏都各有所得——” “行了,大王,你不用说了。”谢燕来懒懒打断他,摆了摆裹着伤布的手,“谁说我没所得?西凉立刻有了新大王又如何?杀了你这个西凉王,就是我谢燕来最大的得,我这辈子值了啊,青史留名啊,这就是我捞到的,至于对战局有没有影响,大夏又有什么所得,不关我的事。” 战局和大夏不关他的事?西凉王失笑那他跑来送死,就是为了名留青史? “你——”他要接着说。 但这一次刚开口就被谢燕来喝令:“堵上他的嘴。” 旁边守着的兵士们立刻扯了些破布条将西凉王的嘴也绑裹上了。 谢燕来哼了声:“吵死了。” 说这句话应该配个很帅气的向内翻身的动作,但可惜他现在身上被裹得像个木头人,心里想着翻过去了,但腿还没放下来,又不知道扯了哪里的伤,让他发出一声闷哼。 “小爷——”小山一直盯着他呢,立刻扑过来,上上下下看,声音紧张,“哪里痛?怎么样?还有什么药可以吃?” 谢燕来一只腿放下,一只腿翘着,上半身转过去了,下半身还平躺着,闭了闭眼:“聒噪!闭嘴!把我扶好!” 小山这才看到谢燕来的动作,忙伸手把他的腿搬过去—— “小爷,你身上的伤平躺着好。”他又说,“干吗侧身躺着?” 谢燕来嗤声:“因为好看。” 这有什么好看难看的,小山不解抓抓头。 “行了,别盯着我了,出去盯着外边。”谢燕来背对他说。 小山应声是,要走又停下,低声问:“小爷,你还好吧?还撑得住吧?” “你是真啰嗦啊,外边要是撑不住,我撑住撑不住又有什么要紧。”谢燕来不耐烦说,但还是回答了一句,“我撑得住。” 小山得到了回答,也得到了安慰,高兴地应声是出去了。 谢燕来一动不动,面向里躺着,嘴里咬着一个香囊,因为用力,香囊似乎都要被嚼碎了。 香囊并不香,没有了杏仁的香气,信纸的墨香气也闻不到,口鼻间只有血腥气—— 厮杀中衣袍都被血水浸染,戴在脖子里贴身藏着的香囊也没能逃过。 他紧紧咬着香囊,这样每次在要陷入昏迷松开香囊的时候,猛地惊醒。 这样,他才能保持清醒。 虽然可能很快就会死,但不到死的那一刻,他依旧是胜利的掌控者。 小山站在营帐外,看着即将笼罩大地的夜色,脸也变得阴沉。 “小爷还好吧?”一个兵士低声问。 小山叹口气:“疼得连水都喝不了几口,身子都动不了。” 兵士沉默不语。 又一个兵士疾步而来,看到他们的神情,有些迟疑停下。 小山视线看向他,道:“什么事?” 兵士道:“西面也被围住了。” 小山的脸沉了沉:“来得还挺快。” “这样的话四面都被围住了,就算我们援军来了,我们也不好突围了。”兵士低声说。 他们人马太少了。 三人向蒙蒙暮色看去,在王帐外围绕着一圈又一圈兵士,如同八卦阵,但又不同,如果有人在空中俯瞰,会发现宛如含苞欲放的花。 这是小爷想出来的军阵,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六花阵。(注1) 当四面大军奔踏过来时,它会绽放得诡异又妖艳。 然后零落成泥。 小山呵一声,抱臂挑眉:“突围?我们既然来了,就没想突围,我们就是来斩杀西凉王,做到这个,心满意足。” 报信的兵士嘿一声笑了,诚恳说:“小山哥,你学小爷一点都不像,小爷比你高,比你好看。” 小山呸了声,抬脚踹他:“快滚去继续查探。” 那兵士跳着躲开哈哈大笑着跑开了。 这一夜小山一直守在外边,虽然心里极其惦记谢燕来,但还是下定决心没回王帐,如果这些西凉兵有了新的大王,新大王一声令下踏平一切冲过来,他要为小爷守住最后一关。 夜色渐渐淡去,蒙蒙晨光中,四周似乎有喧哗。 靠坐在地上的小山猛地坐直身子,遍布红丝的眼锐利向喧声方向看去。 但并没有兵马厮杀的声音,视线里有一队人马疾驰。 “报——西凉使者到——” 西凉使者?小山皱眉,先前也有西凉兵部什么王子什么头人的来派使者,但谢燕来说了,西凉王在这里,其他人没资格派使者,派了的也都不是使者,直接砍了。 几次三番后,那些人也不敢来了。 怎么现在又派来了?还带进来了? “怎么回事?”小山喝道,看着越来越近的兵马。 除了大夏兵士,还有穿着普通衣袍以及西凉衣袍的人—— “报谢将军,是援军带来的从西凉城来的使者。”卫兵们喊道。 这一句话里包含了两个意思,援军?援军已经到了?小山的视线落在两个穿着普通衣袍的男人身上。 “你们是钟帅派来的援军?”他问。 两个男人摇头,又点头。 莫名其妙,是还是不是?小山皱眉,卫兵已经近前,将一枚令牌给他看:“他们拿的确是钟帅部的腰牌。” 小山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再看那个西凉使者,西凉城来的使者,所以是新大王派来的? “让他去见西凉王。”普通衣袍的男人抬了抬下巴,“他有话跟西凉王说。” 这男人怎么看都不像兵士,小山心里嘀咕一声,但他是相信钟帅的,不再多问,带着这西凉使者进了王帐。 “大王——” 西凉使者刚进来,就噗通跪下来,在地上叩头大哭,把小山,以及昏睡的西凉王都吓了一跳。 西凉王睁开眼,视线凝聚在这使者身上。 “大王。”使者抬起头,“王城,被土匪劫掠了——” 土匪劫掠? 西凉王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在做梦,怎么听到这么荒唐的话? 西凉王城哪来的土匪,什么土匪能劫掠王城?! “真的,大王啊。”使者哭道,从怀里拿出一枚玉环,“大王子,还被他们,杀了——” 西凉王只觉得一道雷劈下来,两耳嗡嗡,视线里只剩下使者举着的玉环。 他当然认识这个玉环,这是他父王传授给他的,而他在出征前,才传授给大王子的。 “把他的嘴解开。” 不知什么时候翻过来身来的谢燕来在胡床上忽道。 小山回过神,冲过去撕下裹着西凉王嘴上的布,刺耳地咆哮顿时响彻营帐。 “我不信!我不相信!这不可能!” 看着一直镇定如山的西凉王如同山石崩塌般咆哮,颤抖,躺在胡床上的谢燕来挑了挑眉,呵呵一笑:“没有什么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他都能在送驿信的途中认识一个叫楚昭的女孩,这世间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呢? 说完这句话,他看向小山。 “小山,去让钟帅问三王子,大王子死了,他想不想当西凉王。” ...... ...... 注1:是唐代名将李靖创的。 ------------ 第五十四章 他人 白日的城池烟火腾腾,到处都是惊恐奔逃的人群,跌跌撞撞,地上散落着各种物品。 但民众的穿着打扮面容都不是大家熟悉的大夏民众。 疾驰的马从中穿过,马上的人忽的俯身从地上捞起一物,是个细长的瓶子—— “西凉这里真是有趣,为什么用这么丑的瓶子?”他端详着, 不解。 旁边有人马疾驰而来,伸手抢过去:“你管它丑不丑,上面的宝石值钱就行,你不要归我了。” 先前那人恼怒地追上去:“老大说了,谁抢到就是谁的。” “那现在是我抢了你的。”前方的人怪笑。 两人追逐着在街上疾驰,但不冲进商铺房屋内劫掠,对街上奔逃惊恐的民众也视而不见,飞快地向城门而去。 城门外站着乌泱泱的人马, 皆是普通衣袍打扮,甚至衣袍装扮还有些破烂,此时此刻每个人身上马背上都悬挂着金银珠宝。 “你这是什么东西啊?看起来不值钱。” “你懂个屁,这叫香料,比金银珠宝都值钱,这可是我从香炉里倒出来的。” “你可真丢人,你们没去王宫的库房吗?” “我们没你们运气好,老大分给你们东边这個好方位,我们西边是女人们住的宫殿,进去差点被熏死——” “谁让你们上次训练的时候不合格,老大说了,你们不配当山贼,只配当中山王的无能兵。” “你骂谁呢, 你还不是一样!” “我不一样啊,我早就不一样了,我第一批就合格了,我早就是老大的人。” 汇入人马的两人, 也汇入了嘈杂中,到处都是说笑吵闹,忽的上空划过刺耳的鸟鸣,听到这声音,不管是大笑还是大吵甚至打起来的人一瞬间都停下来,下一刻纷纷上马,寻着鸟鸣的方向疾驰。 站在王城外远处的丘陵上,能清晰的看到奔腾的人马,他们身上因为珠宝闪烁着日光,宛如星辰闪耀,带着面纱的木棉红眼睛弯弯浅笑。 “看来大家这一次都发财了。”她说。 “跟着老大有财发,有好日子过。”旁边的男人们笑道。 而且劫掠的还是西凉。 这要是说出去,一辈子荣光。 “老大。”又一人想到什么,看着腾起烟火的王城,“既然已经斩杀了大王子,为什么我们不干脆占领王城?” 木棉红轻轻抚着面纱:“占什么城啊,我们是土匪山贼,我们又不是兵马” 男人们对视一眼,真只是山贼土匪的话,怎么可能跑着远这么危险突袭了西凉的王城? 真是为了抢劫啊? 先前大战突起的时候,大家问要不要去帮忙,但木棉红断然拒绝了。 “那是钟长荣的事,与我无关。”她说。 但下一句就说盯着谢燕来。 然后就发现谢燕来去突袭王帐了。 木棉红一刻不停,立刻调动兵马——不是去支援谢燕来,而是向西凉境内去—— 他们日夜不停,分散潜行,最后汇合在王城,有人潜入有人围攻里应外合,直捣王宫,老大更是一鞭子摔死了那个冲出来迎战的大王子。 然后这才让人押着西凉王宫里揪出的一个官员去见谢燕来。 这一切不是为了劫掠,是支援了谢燕来。 “老大。”一个男人忍不住说,“钟长荣都跟你无关,那谢燕来岂不是更无关?” 木棉红眼波流转一笑:“这个啊,你们不懂。” 说罢催马扬鞭向前疾驰而去。 怎么就不懂了?男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不懂,老大你给讲讲呗,讲讲不就懂了。 他们嗷嗷叫着催马追上去。 在他们身后,一队队人马宛如溪流汇入江河,奔腾咆哮。 ...... ...... 而与此同时,远离云中郡和京城的中山郡城,也满城欢腾。 这里不是为边军的捷报而欢腾。 中山王截断了驿信,边军的露布飞捷是进不来这里的,当然,边军失利的消息,比如石坡城失守这件事,朝廷就是不报过来,中山王也会让其在境内传遍了,让民众为大夏不幸哀叹,痛恨君臣无能。 只不过这个时候,满城聚集不是为了听不幸的消息,今天是中山王生辰的正日子,相比于前一段源源不断的礼物,今天郡城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人。。 中山郡境内的官员武将,世家大族,名儒隐士,甚至中山郡外各地也有不少人前来。 这次为中山王贺寿,有些人是来表示与中山王交好,有些人是有心交好,但还有些犹豫,没想到一进郡城,这么大阵仗,中山王王府的内侍们都在城门高声宣读名帖—— 这一下要避人耳目也避不了。 郡城里鼓乐喧天,民众们都挤在街上,车帘都挡不住外边的视线,坐在车里的一个老者脸色有些忐忑不安。 “唐突了。”他喃喃,“也许只送礼过来就好。” 旁边是他的儿子,中年气依旧盛,道:“爹,你想多了,有什么见不得人?朝廷都封中山王为镇国王了,他们敢封,我们怎么敢不敬?” 朝廷都不敢跟中山王撕破脸,他们何必讨好朝廷。 “再说了,那邓弈还收中山王的礼物呢。” 收礼物和送礼物能一样吗?老者想要嘀咕一句,但事到如今再回头也晚了。 “朝中像什么样子,小儿皇帝,武将女儿当皇后,小吏太傅,边军打来打去,打了一年多,打出一个失守石坡城。”中年人越说越盛,“先帝当时就不该犯糊涂,儿子死了,还有兄弟呢,虽然身有残,但总比一个小儿好吧,中山王才是最该当皇帝的人。” 老者动了动嘴唇,低声说:“这话别说了,到底是于礼不合——” 毕竟先帝已经让自己孙子当皇帝了,板上钉钉,除非那位小皇帝禅位,否则中山王当皇帝只能造反。 再应该,也是乱臣贼子,谋朝篡位。 他们虽然对中山王示好,但冲锋陷阵摇旗呐喊这种事,还是交给别人做吧。 中年人虽然有些不服,但想了想他们到底不属于中山王嫡系,的确还是暂时不要出头好,也没有再多说,此时车马一顿到了中山王府,父子两人下车随着乌泱泱的人进了王府。 不过来到前厅,中山王却没在,只有公子们在待客。 “好像有捷报。”有人低声传达小道消息。 朝廷的捷报吗?那对王爷来说就不是什么捷报了,厅内的人们心里都清楚。 ...... ...... “谢燕来。” 中山王念着信报上的名字,似乎要记住,然后将信扔在桌子上。 “除了谢燕芳,谢家还有厉害的人物啊。” 旁边的王府官神情恼怒:“谢家可能真能藏,不知道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 中山王虽然有些遗憾,但并不算生气,道:“底蕴要是人尽皆知,那他们也算不上厉害了。” “抓了西凉王,那这次朝廷的危机算是解了。”另一个人叹气,“真是可惜了。” 中山王笑了笑:“能暂解燃眉之急,其他的还说不定。”又问,“京城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暂时还没有。”一个官员道,又笑了笑,“不过也能猜到,战败的消息必然会让朝中吵闹,至少太傅和皇后要闹起来。” 中山王看了眼桌案上的信报,笑道:“有了这捷报,皇后就有底气了。” 官员们冷哼一声:“两人都是小人得道,闹得我大夏不得清明。”再对着中山王齐齐施礼,声音哽咽,“王爷啊,请您快些拨乱反正,否则大夏必乱。” 中山王哈哈笑:“今天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了。”说罢向外走,“别让客人们都等着。” 官员们应声是,簇拥着中山王向外走。 “盯着京城那边。”中山王还是低声对身边的人吩咐一声。 他有一个预测,京城肯定要出乱。 说不定,会是好机会。 身边的人应声是。 片刻之后来到前厅,聚众说笑的客人们顿时纷纷高呼“恭迎王爷。” 中山王府的前厅很大,现在客人们站满,连外边台阶上都是人,齐齐施礼高呼,如同山呼海啸。 中山王微微出神,想将来登上王位,上朝的时候,便是这般感觉吧。 中山王越过众人遥望远处,微微一笑收回视线,自己先坐下,再对诸人道:“莫要多礼。” 诸人起身一一出列拜见,中山王也与大家说笑,厅内气氛欢悦。 “报——”有内侍高声唤,进内施礼,“王爷,陛下的贺礼到了。” 厅内的喧哗瞬时安静下来。 中山王坐在宽大的白玉椅上,轻轻地抚了抚袖口,面带笑意,却不说话,似乎听到的不是皇帝赐物,而是今天今天怎么样。 在厅内诸人觉得窒息的时候,中山王总算开口了。 “晚辈侄孙有这个心意就好了。”他含笑说,“今日民众聚集在街上自发为本王祝寿,就把这些礼物散去给他们,让大家乐一乐。” 不仅不恭迎圣赐,还直接散给民众,对皇帝只称呼侄孙,厅内的人有寒意森森有怯怯但更多的是激动,王爷这是公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 虽然早就如此了。 但此时当众宣告,算是表明心意了。 站在中山王侧边的宁昆低声道:“王爷,世子的礼物是跟随朝廷的一起来的——” 中山王被提醒,顿时恍然,对内侍吩咐:“先把阿珣的礼物拿进来。” 内侍忙应声去,同时也传达了中山王对皇帝贺礼的意思,片刻之后厅内的人就听到了外边传来骂声嘈杂。 内侍捧着一卷轴进来了。 “是朝廷的官员无礼。”他浑不在意笑道,“奴婢已经吩咐人将他们带下去冷静冷静。” 中山王自然不在意,看着内侍手中捧着卷轴,从椅子上站起来,亲自接过。 “看看阿珣给孤什么贺礼。”他说,又笑道,“该不会又要吓我吧。” 厅内的人大多数都知道萧珣当年跃下高杆为中山王贺寿的事,都笑起来。 “世子不能亲自前来,真是憾事。”他们纷纷道。 中山王接过卷轴展开,哈哈笑:“是寿字。” 密密麻麻的数百小寿字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寿字。 他认真端详,一字一字看,几乎贴上去。 “寿字还多变。”他笑道,然后手一转,展示给诸人看,“这么小的字,阿珣的眼都要熬坏了吧。” 厅内诸人刚要附和,外边陡然传来嘈杂,喊声,怎么回事?带走一个朝廷官员用这么麻烦吗? 厅内的人们忍不住转头看去,中山王也看过去,视线里陡然出现一个年轻人,他发鬓有些散乱,衣袍上满是灰尘,宛如乞丐,但纵然如此,一眼看到,中山王立刻就认出来。 “阿珣——”他惊讶失声。 世子?厅内的人们震惊,真的假的?盯着那乞丐般的年轻人看—— 年轻人向大厅冲来。 “父王——”他大喊。 中山王哈哈大笑:“阿珣,你这生辰礼又是从天而降,又吓到父王我了!” 年轻人脸上可没有半点欢喜,而是惊惧—— “父王,快扔掉它——”他大喊,伸手向前,似乎要抓住什么。 扔掉它?扔掉什么?厅内人怔怔,下意识地随着随着萧珣伸出的手看向中山王。 中山王握着寿字卷轴,脸上还在大笑,但他口鼻眼中慢慢有血流出来。 血。 血? 血! 厅内瞬间响起惊叫,如山呼海啸。 ------------ 第五十五章 请救 喧闹的街上马蹄声急促,但从城门涌进来的不再是宝马香车,而是一队队披甲带械的兵将。 兵将向王府而去,在城中散开,奔上四面城墙,城门也在徐徐关闭。 街上欢悦的民众陷入惊慌,怎么回事? “西凉打进来了?” “朝廷打来了?” 街上的惊慌被重重兵马阻挡在王府之外, 王府内里的惊慌比街上更盛,因为大家亲眼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山呼海啸的惊恐很快就被王府卫兵围住隔离到厅外,厅内只剩下中山王的亲信,儿子们,以及刚赶来的大夫,王妃,中山王躺在地上, 口鼻眼的血还在慢慢的流出来,萧珣跪在他身旁以头撞地。 “父王,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他呜咽重复这句话。 “阿珣这到底怎么回事?”王妃喊道,想要上前扑倒中山王身上。 “母亲别过来。”萧珣喊道。 王妃的脚步一顿停下看着萧珣。 “有毒。”萧珣指着掉落在中山王身上的卷轴,中山王口鼻子眼睛流血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卷轴,所以有不少血滴在上面,此时此刻密密麻麻的寿字诡异刺目,“毒在字上,无色无味,极其凶猛,嗅之入脏腑。” 听到这句话,原本聚拢过来的人们顿时都向后退了一步,且下意识地掩住口鼻。 宁昆冲过来脱下衣物将寿字卷轴包起来。 “大夫, 大夫。”他喊道。 有人接走去验毒,其他人则涌到中山王身边, 诊脉, 查看——但神情都不太好,显然无力回天。 王妃跪倒在中山王身边,哀哀痛哭。 中山王还有意识,但口不能言,只急促的呼吸。 “世子,这到底怎么回事?”王府的官员们急问,他们的视线落在萧珣身上,再三迟疑,还是问出来,“您怎么回来了?” 虽然大家知道世子在京城为质,生活不会受到苛待,但要离开京城却是不可能。 还有一句话迟疑再三没有问出来。 你的寿礼怎么会,有毒? 萧珣神情茫然,失魂落魄跌跪,似乎听到官员们的问话,又似乎没听到。 “当宫里说要替我送寿礼的时候,我并没有多想。”他沙哑的声音在厅内回荡,“我想是他们担心我给父王夹带传送消息,我也不介意,身为质子,我知道安稳本分就是对父王最大的相助,我也并不给父王传递什么,所以按照他们建议写了千寿字,恭敬地托付给宫里,但是——” 他说到这里,手紧紧攥起来,而听到这里,厅内的人们心也陡然被攥住一般。 但是什么? “但是有人突然告诉我,我送给父王的寿礼会要了父王的命。” “他说,我写的千寿文被浸染毒药,因为知道父王会不理睬朝廷的贺礼,但一定会认真看我送的贺礼,还会很认真地看,凑上去,贴近——” 为什么?因为千字写得很小,要看清就要凑近,厅内的人们心里抢着说,适才大家也都亲眼看到中山王这般端详。 “只要足够近,吸入字上的毒,就——” “那人助我逃离京城,我日夜不停赶来,要阻止父王,但——” 还是晚了一步,就晚一步。 萧珣发出一声哀嚎以头撞地。 四周的人们听得震惊又茫然,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大家心神都乱了,怔怔看着中山王,就算大夫们再想办法用针,擦拭,口鼻眼中的血也止不住,不仅如此,一个原本给中山王擦拭血迹的大夫,忽的栽倒。 “王爷的,血,也有毒了——”他哑涩声音说,说完这句话吐出一口血来。 这让四周的人更是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向后退去,但不能做得这样直白。 “保护王妃——” “保护世子——” 伴着喊声,大家涌上分别将王妃萧珣和其他的公子们拖离中山王身边。 王妃和公子们又是痛又是吓。 “这可怎么办啊。”王妃哭道,“怎么会如此歹毒,这是要我们死光死净啊。” “世子,你既然知道,可知道怎么才能救王爷?”官员们在旁急问。 这话似乎提醒了萧珣,猛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喊:“太傅,太傅,救我父王,太傅,请救救我父王啊——” 这话让厅内的人们再次震动,太傅?太傅是什么意思?是世子找了一位姓太名傅的神医吗? 是吧,应该是吧。 总不会,是那个太傅的意思吧。 大家的怔怔中萧珣已经冲出去,因为是他冲出来,守在门外的卫兵们也没有阻拦,让开路,院子里被格挡的人们也都停下嘈杂,视线跟随萧珣。 厅外守卫密立之中有两個穿着普通衣袍的男人,因为兵卫没有驱逐他们,大家也没有注意,只当是王府的人。。 其中一个的确是王府的人,萧珣的护卫铁英,中山郡的官员世家几乎都认得。 而另一位,三十出头,满面风尘,青袍破旧,乍一看不起眼,但当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就能感受到犀利的气息,让人不敢多看。 萧珣停在了他面前,跌跌撞跪地,抓着他的双手:“太傅,救救我父王啊——” 太傅,院中的人们怔怔,是那个太傅的意思吗? 中山郡内的官员士族去京城不多,几乎都没有见过太傅,也不认得,那太傅也不是士族名门出身,没有声望也没有来往。 此时有厅中奔出来的人替所有人解惑。 “邓弈!”宁昆大喊,“你怎么在这里!” 邓弈!所有人再难掩震惊,果然是那个太傅! 怎么回事?邓弈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里不是朝堂,也不是京城,看向他的视线没有讨好畏惧,只有震惊以及震惊过后的怨恨冷漠。 当然,邓弈并不在意,甚至始终没看这些人,他只看着萧珣。 “拿下他——”宁昆还在喊。 萧珣回头大喊:“休要误会,是太傅助我回来的。” 宁昆一怔,跟出来的王府官员们也都愣了下,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 “世子。”宁昆上前一步,“难道你说的那人是他!” 萧珣点头:“就是他,就是太傅他助我——”说到这里再不理会他们,只仰头看着邓弈,深深酒窝里都是哀求,“太傅,救救我父王。” 邓弈神情漠然,看向前厅。 “邓,太傅,快请救救王爷。”宁昆先改了口,俯身施礼恳求。 在他的带动下,其他的官员们也纷纷开口,连王妃也冲出来跪下“太傅,太傅救救王爷。” 邓弈看他们一眼,视线再落回萧珣身上,说:“世子请起。” 萧珣扶着他的双手,借力要站起来,又虚弱摇晃跌靠在邓弈身上。 铁英喊着世子伸手搀扶,声音和动作遮挡了其他人的视线。 萧珣靠近邓弈,低声说:“我如太傅所愿,太傅可要遵守许诺。” 说罢不待邓弈说话,借着铁英的搀扶站直身子,让开了路。 邓弈感觉到袖子里被塞了一个卷轴,不用看他也知道是什么,再忍不住失笑。 好。 好一个萧珣。 好一个父慈子孝。 好一个子承父志。 他一句话不说,越过萧珣抬脚向前,踏上台阶穿过厅门。 ...... ...... 虽然已经知道了,但邓弈站在厅内,看到躺在地上无人理会的中山王,还是有些恍惚。 三年前见中山王的场面不由再次浮现。 其实那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中山王,以前几次交道,都是通过手下人。 那个王爷身上的意气飞扬倨傲是拐杖和一瘸一拐的残腿都遮掩不住。 现在呢,华丽王袍犹在身,但却宛如一条扔上岸待死的鱼。 人呐,在命运手里,真是什么都不是。 他走神间,耳边是嘈杂的询问“邓弈,是你告诉世子,王爷有危险?”“你护送世子回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要害王爷?”“太傅,快救救王爷。” 邓弈收回思绪,淡淡道:“我救不了。” “是谁要杀王爷。”宁昆再次问。 诸人的视线都看着邓弈。 邓弈看着他们不说话,笑了笑。 “你既然告诉了世子,又助世子逃出来,一定是知道什么。”宁昆声音哀求,“太傅,到底是谁要杀王爷?” “王爷已经将世子送入京城为质,还送出了十万兵马,现在边军大捷,怎么会有人要害王爷?”厅内有官员捶胸顿足。 这话就不是问了,简直是指名道姓。 邓弈懒得再听他们嘈杂,道:“先帝。” 先帝? 这话让大家一愣,出乎意料。 宁昆眉头皱了皱,然后神情愤怒又不可置信:“我不信!不可能!” “先帝如果要王爷死,哪里会等到现在?”一个官员也喊道。 邓弈道:“我的意思是,因为先帝的缘故,所以才导致今日王爷死。” 说完这句话,不待厅内人再多问,接着道。 “你们可知道,三年前京城出事,先帝临终前指谁为太子,承继大统吗?” “是小皇孙啊。”一个官员脱口道。 人人皆知啊,太子唯一的儿子。 邓弈看着厅内各种面孔,各种神情,莫名其妙地又想到了那一夜内宫门上俯瞰,但这一次视线里再没有那女孩儿。 或许,本就该是这样,他原本就是要为另一人开门的。 邓弈的视线看向萧珣。 “不是。”他摇摇头,伸手轻轻一指,“是世子萧珣。” ------------ 明天还是中午更新 如题。么么哒。 ------------ 第五十六章 其言 今日中山王寿辰,中山王府准备了很多让客人们惊讶的环节,但没想到他们准备的节目都还没开始,令人震惊的事就一件接着一件。 中山王躺在地上,王袍血迹斑斑。 远在京城的世子和高高在上的太傅邓弈突然出现在中山王府。 邓弈说,世子才是先帝指定的太子。 那也就是说,世子本应该是皇帝! 虽然很多人被挡在厅外, 但还是先前那句话,能挡住视线,挡不住声音,站在外边的人立刻也听到了,然后又更多地传开。 其中有两个父子神情惊愕地对视一眼。 先前他们坐车进城的时候还嘀咕过,中山王比小皇帝更适合当皇帝, 但既然先帝选择了小皇帝,那么中山王再争皇位就于礼不合,就是乱臣贼子。 但如果先帝曾经选择中山王一脉, 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中山王就是正统! 厅内的官员们显然想得更明白,一瞬间围住了邓弈“这是怎么回事?”“太傅你说的是真的?”“我的天啊。” 躺在地上生死之际的中山王反而被忘记了。 还是王妃半颗心震惊,半颗心牵挂中山王,打断嘈杂,拭泪吩咐:“先把王爷安置好,再请太傅进内详细说罢。” 所有人这才忙碌起来,虽然还没从震惊中恢复,但也没有先前的慌乱,穿上罩衫裹着手蒙着口鼻的大夫们将中山王抬进花厅后歇息处的床榻上,中毒的大夫也被抬了下去救治,客人们暂时还不能离开,不过被安置在厅堂里坐着,热茶点心也被送过来。 当然这并不能抚慰客人们, 大家或坐或站立,交头接耳, 又不时向后方看去,这一次屋宅重重格挡了视线也格挡了声音,再听不到里面的人说什么了, 不过也不重要了,最重要的,大家已经看到听到。 中山王被朝廷毒害。 太傅邓弈出现。 邓弈说,世子才是先帝指定的太子。 厅内嗡嗡一片。 内室里邓弈再次被王妃王府官员们围着询问。 邓弈也给出了答案:“你们中山王一脉曾被先帝指为承袭帝位,所以现在的皇帝不允许你们存在。” “太傅,这是真的假的啊?”王妃拭泪问,“但我们从未知晓啊。” “对啊,既然先帝指了世子为太子,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官员们问。 还有人去问萧珣。 “世子可知道?” 大家也回忆起来,那时候萧珣正在京城。 自从请邓弈回厅堂后,萧珣就没有再说话了,他只守在中山王身边,怔怔地看着中山王,用裹着油布的手为中山王擦拭脸上的血,宛如隔绝了四周的一切,直到官员们再三询问,他才茫然抬起眼。 “我不知道。”他说,“京城乱起来的时候,皇城里是有消息说让我在驿所不要动,我原本一直在驿所躲着,但突然驿所这边也被围杀,铁英带着我逃出来。” 邓弈笑了笑,道:“世子不知道,因为这个旨意没能传出皇城。”他再抬眼看着厅内诸人。 这些人神情各异,有惊恐有不安有紧张有哀伤。 但这些做给外人看的神情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真是无趣。 不过,也很有趣,他们都等着自己一句话,自己的话就如同华丽的外衣。 在京城他有太傅的名义,手握的玉玺虎符,很多人拥护他扶持他助力他,为得就是借助他披上华丽的权势外衣。 京城如此,中山王王府亦是如此。 他们需要他,他就,赐予他们需要。 不管谁是谁,他邓弈依旧要做执衣人。 “先帝要传旨的时候。”邓弈慢慢说,“楚氏女与谢氏携带私兵,劫持了。” 室内一阵凝滞,旋即哗然。 ...... ...... 中山郡外驻扎着从三万州郡兵马,都是从各地调来的,他们的任务就是严守中山郡。 站在第一道明岗屯堡上,搭眼望去,能看到对面的军营。 自从一年前的一战后,中山郡毫不掩藏兵力,中山王已经是明目张胆养着私兵了。。 “今天路上没什么车马了。”旁边的将官低声说,“好家伙,给中山王过寿,简直比新帝登基阵仗都大。” “新帝登基的时候,中山郡这边还披麻戴孝呢,半点贺礼都没有。”另一个将官低声说。 校尉轻咳一声打断他们:“中山郡有多人进去祝贺无所谓,只要不是从中山郡突然涌出无数的人要去京城送贺礼,就好。” 这句话什么意思,两個将军都知道,他们现在可不相信中山王会对朝廷送贺礼,先前已经送过一次了,结果呢,皇帝都亲征迎战了,如果不是皇后及时从边郡杀入中山郡困住中山王,此时此刻不知道大夏是个什么情形呢。 里外都在混战吧。 “但——”一个将官忍不住轻声说,“早晚会——” 他话说到这里又停下,不过其他两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朝廷和中山王之间不会永远这僵持的。 现在朝廷在云中郡取得大捷,解决了西凉,就有精力来对付中山王了。 至少不会让中山王手中再握着十万兵马,不会让中山郡宛如裂地而治。 三人站在城堡上遥望远处,各有所思,忽的视线里出现一队人马。 这是有三十人左右的兵马,明显是从中山郡兵营中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被这边守兵喝止“朝廷兵马重地,不得靠近。” 那三十人兵马停下来,马蹄在地上刨动,发出嘈杂声音,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将官们微微紧张。 “我等封皇令,前来会符。”为首的兵将高声喊,手中举着一封诏令。 朝廷的皇令?城堡上的校尉一怔。 “朝廷给中山王送寿礼的队伍刚进去。”一个将官低声说。 也许是他们带过去的。 校尉点点头,对着守兵示意,守兵已经取过诏令疾驰近前,校尉查看,见上面是兵马调动的命令,虽然命令有些不解,但是玉玺无误。 除了玉玺还有半枚虎符。 虎符亦是无误。 中山王郡兵马听不听朝廷的命令他们不管,但他们是必须听的。 校尉示意放那三十人过来,将诏令和虎符奉还。 “安东将军就在主营。”他说,指了指后方。 为首将官抬手施礼,不再多说,带着人马穿过守堡而去。 ....... ....... 与此同时,中山郡城内紧闭的城门打开。 虽然不如入城时候那般乌泱泱的人马,但还是有不少车马驶出。 他们有官员,有世族,有兵将,有儒士,骑马坐车各不相同,向不同的地方疾驰而去。 ...... ...... 中山郡外很多州郡的驿站也迎来了新的驿报。 “这是往江州去的?”一座驿站中,驿丞拿着驿信左看右看,再看这一行驿兵,“你们是哪里来的?官牒腰牌令信可有?” 驿站传达驿信自然要核验身份。 这一行驿兵并不报身份也不拿出官牒腰牌,只拿出一份令信。 “我等是封皇帝密令。”为首的驿兵说,“有天子玉玺。” 驿丞看着令信,他当然认得其上的印玺的确是天子玉玺,能拿着这种令信的,都可以称为天子之使。 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恭敬施礼,后退避让,而是迟疑一下,也拿出一封诏令。 “朝廷有皇后诏令。”他说,“说严查天子之令,所以,请你们拿出官牒腰牌。” 这一行驿兵对视一眼,忽的抬手拔刀—— “来人——”那驿丞早有防备,大喊,同时向后退去。 伴着他的喊声,四周早就藏好的兵士冲出来。 “抓贼人——” “有奸细——” ...... ...... 而一些顺利通过了驿战,拿着诏令进了城池的驿兵也并没有都能顺利无阻。 知州看着递上来的诏令,一手接过,但没有打开或者说遵旨,而是也拿出一道诏令。 “朝廷刚发来皇后的诏令,说事关机密,发了一道错误的天子诏令。”他说,看着眼前的几人。 几个兵士面色阴沉,喝道:“大胆,尔等竟然无视天子诏令!怎知皇后是不是矫诏?” 知州是个读书人,不急不恼也不慌,说:“不是无视,我们不知道真假,哪个都不敢违抗。” 说着话眼神扫过这几人。 天子诏令又如何?天子现在还是个小娃娃,还不如皇后大呢。 谁知道这诏令是谁发的,太傅邓弈?外戚谢氏?如果是他们发的,跟皇后诏令又有谁高谁低。 “所以,我们要将诏令和你们都送去京城,确定真假之后——” 不待知州把话说完,几个兵士拔出了刀。 “吴州知州谋反——”他们喝道,“我等奉命——” 伴着大喊砍向知州。 文弱读书人出身的知州却有着他们未曾预料的机敏,人向后一步,转进了身后屏风。 先前他们说奉密旨而来,要知州屏退闲杂人等,府衙的官吏和差役都退出去了,但没注意厅堂里的屏风。 这个屏风是有点突兀,但府衙也难免有官员们自己的爱好布置,兵士们并没有在意。 一击不中,知州躲进屏风后,几人再次上前,一刀要劈砍了这屏风,不待他们动手,屏风砰地倒下,露出其后站一排跪着一排的弩兵—— “拿下贼人——”知州大喊一声。 伴着喊声,乱箭齐发,五个兵士都没来得及前进一步纷纷倒地死去了。 厅外的官吏差役也在此时涌进来,看着地上的死尸,神情惊慌又变幻不定。 “大人,好险。”一个官员低声说,“还好早有准备。” 另一个官员心有余悸:“还好大人果决,信了皇后诏令,这些拿着天子诏令的果然要杀人。” 知州看着手里的两个诏令,其实他也不是信了皇后诏令,他是,谁都不信,自从先帝驾崩,三年多国朝动荡,他只是早有猜测,这大夏,早晚要乱—— 现在终于是乱了。 ...... ...... 当晨光再一次笼罩中山王府的时候,坐在床边的萧珣猛地惊醒。 他先看了眼床上,过了两日,中山王的口鼻已经不再流血,呼吸微弱,但双眼还睁着。 “父王。”萧珣调整了坐姿,用手拄着头,看着中山王的眼,“你是睡不着呢,还是没办法睡?” 中山王当然不能回答,僵硬的眼也不能转动,如果不是微弱的呼吸,就是一个死人。 “别怕。”萧珣轻声说,“很快你就能踏踏实实睡了,再也不用醒来。” 他握着中山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的摩挲,就像小时候那样。 父王总是喜欢这样爱抚他,他也喜欢这样依偎着父王,只有他能得到父王这样的爱抚。 “等我登基为帝,就会追封你为皇帝,你的心愿终是达成了。” 他看着中山王,酒窝里笑意盈盈。 “父王,你开心吧?” 中山王不能表达自己开心还是不开心,他只能僵硬地躺着,僵硬地睁着双眼。 萧珣轻轻抚着他的手,脸上含笑,声音如同结冰的水一样清冷。 “我很开心。” “虽然我以前总说,我想为父王达成心愿,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达成这个心愿会不会开心。” “在我心里,只要父王开心,我就开心。” “但现在,我体会到了,除了父王开心之外,原来还有能让我开心的事。” “原来我为我自己开心,是这样的感觉。” 他说着笑起来。 无声地笑。 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有人走进来。 “大胆。”萧珣脸上的笑猛地收起,不管怎么说,父王如此,做儿子的不能大笑,被人看到——“竟然擅自进来,我说过——” 他转过头,看到来人,余下的话便戛然而止。 邓弈神情木然看着他,没有道歉以及退出去的意思。 萧珣脸上重新浮现笑:“原来是太傅,有什么事?” 邓弈不在意他脸上的笑,对床上的中山王也不多看一眼,道:“中山郡内以及郡外的八州十二城皆已经接了诏令,中山郡外的三万州郡兵马也已经解下防御,听从调令。” 萧珣大笑:“多谢太傅,有太傅在,我中山王府如虎添翼。” 邓弈淡淡道:“世子客气了,还是王爷早有筹谋,几十年收拢人心,缺的不过是一声令下而已。” 萧珣笑意满满:“令无所出,这一声令父王几十年没有下,如果不是太傅,今时今日依旧不能。” 邓弈视线看向中山王:“那王爷还是谢世子吧,是世子为了这天下,愿意舍了王爷的命换来一声令下。” 萧珣知道邓弈既然进来,宁昆必然已经将外边的人都清理好了,也不怕被人听到,至于中山王嘛——他也看了呀床上的父王,微微一笑。 “这是我父王的心愿。”他说,“能达成心愿,我父王能舍了我,自然也能舍了自己,他就是死了,也很开心的。” 中山王是不是开心邓弈就不知道了,也懒得去探究,他笑了笑,看向中山王,说:“不过我想王爷大概能体会到景阳帝的心情了。” 景阳帝是中山王和先帝的父皇,当年为了太子之位不被威胁,无视幼子中山王被太后害成残废。 一切都是为了皇帝之位。 中山王恨了一辈子自己的父亲,现在他和他的儿子,跟当初又有什么区别呢? 父弃子,子恨父,父子相残。 萧珣自然听出邓弈的嘲讽,面色不变,含笑道:“我父王还没有成为皇帝,体会皇帝的心情还早。” 邓弈不再与他瞎扯,收回视线,说到当皇帝——他笑了笑:“我的话还没说完,中山郡内以及附近的官府兵马解决了,但再往京城那边没有那么顺利,驿站和各地州府都接到了皇后诏令,所以我们的诏令很多都被截停。” 萧珣看邓弈一眼,笑道:“没想到皇后诏令竟然比天子诏令还要厉害。” 邓弈点点头,道:“皇后如今的威望,的确很厉害。”他看着萧珣再一笑,“世子,如今这个天下,你要想坐,不止是抢天子之位,皇后之位也要抢。” 萧珣哈哈一笑:“我只抢天子之位,等我当了天子,皇后之位还是阿昭小姐的,如此不就好了。” 邓弈要说什么,外边传来宁昆的声音。 “世子,大家都准备好了。”宁昆走进来,对萧珣和邓弈各自一礼,“请世子和太傅前去登堂宣告吧。” 邓弈不再多说,抬脚向外走去,萧珣要迈步,又停下,转头看着床上的中山王。 此时室内日光明亮,但他有些看不清父王的脸,不止现在,记忆里的父王的脸也都变得模糊。 以前也没什么可记得的了,在他被押送入京城的那一刻,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耻辱和不甘。 他必须洗刷这些耻辱和不甘。 萧珣收回视线,向外走去。 “让王妃和公子们来送父王吧。”他说。 宁昆低头应声是。 ...... ...... 兴平三年,八月二十七,镇国王薨,太傅邓弈奔中山郡,持先帝遗旨,告中山郡官将,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卫将军楚岺以及其女楚昭,趁着永宁年皇子乱,勾结外戚谢燕芳,以私兵要挟先帝,夺皇位霸天下,毒杀镇国王。 兴平三年,九月,镇国王世子萧珣以尊先帝遗旨,讨伐贼后楚昭奸臣谢燕芳,拨乱反正,誓师出征。 ------------ 第五十七章 淡然 檄文满天飞。 京城里也冒出来,一夜之间散落大街小巷。 不过随着拱卫司捣毁几处私宅,抓了数十身份各异的人,压了下去。 但京城压下去了,其他地方并不是都能阻止。 坐在龙椅上往下看,曾经熙熙攘攘的朝堂少了一半人,不过萧羽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一如先前。 楚昭坐在龙椅后,也没有丝毫惊慌,甚至似乎在走神,手中握着一把小团扇,轻轻摇动,按理说她不该拿着扇子上朝, 但或许每个人都心神不宁,谁也没有在意。 朝堂少了一多半人, 都是先前追随邓弈的官员, 得知太傅邓弈投了中山王,他的随众自然也不好过,当然,也并没有都抓了一杀了之,大多数当时就痛哭流涕说自己受了蒙蔽,余下的被围起来时也都义愤填膺表明与邓弈势不两立。 楚昭也没有让拱卫司刑讯逼供,现在这个时候,不能将人一杀了之,否则只会让人心更加浮动。 当然,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否则世人会认为她这个皇后做贼心虚,毫无威严。 这个时候, 博得好声名, 反而不如恶名更能镇住人心。 所以很多官员被勒令反省自查关在家里。 不过朝堂上官员虽然少了,但嘈杂比先前还大。 “檄文上说先帝本是要传位给萧珣。” “还说有圣旨为证。” “真是胡说八道,先帝立太子的时候人还清醒着,当着我们的面吩咐的, 他邓弈就在当场,竟然敢大放厥词。” “邓弈是不是被萧珣挟持——或者已经被害了?” “你可住口吧,还要为邓弈找托词,那前方的兵士官员都亲眼看到了,邓弈就在萧珣贼兵的阵前,他还亲自去了曲州府,如果不是知府逃得快,就被邓弈给杀了。” 听着朝堂上的吵闹议论,一直走神的楚昭忽道:“邓弈说的先帝那封圣旨怎么写的?” 朝堂上的嘈杂一顿。 现在朝堂留下的人不会对皇后的问话听而不闻,立刻有官员答道:“檄文上说,圣旨的意思是,朕的儿子一个不肖,一个死了,朕没有儿子了,所以要你的儿子来当朕的儿子,赐为太子,承袭大夏帝统,但子不能有两个父亲,所以宣示朕旨。加恩赐令自尽。” 他的话音落其他的官员们也纷纷开口。 “这肯定是假的,玉玺在邓弈手里,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但有人见过那封圣旨,说邓弈展示给看了,千真万确。” “而且礼部查了掌印记录,时间也对得上。” 皇帝用玉玺,并不是随便拿着乱用,都是有记录的,时间对得上的意思就是,这封圣旨的时间的确是发生在皇子乱那一晚。 “那又怎样?皇子乱那一晚,他邓弈已经掌控了内宫,先帝已经中毒。” 殿内的朝臣们又开始争论。 楚昭没有再问,摇着扇子点点头,她并不怀疑这个圣旨是假的,心里还解了惑,原来那一世萧珣登上皇位,中山王就死了,是这么回事啊。 原来中山王是被毒杀的,就说嘛,怎么好好的没病没灾的突然就死了。 上一世是谁干的楚昭不知道,上一世没有萧羽,先帝直接赐了萧珣当太子,那时候先帝还在。 但这一世一定是萧珣干的。 邓弈有没有参与,就不知道了。 解惑了,命运也重现了,先前她提心吊胆紧张地防备,要避免这一幕重现,但真的出现了,她反而没有丝毫的畏惧。 还觉得有趣,这一世萧珣成了造反一方,而她还是被讨伐的恶后。 命运呐。 “好了。”楚昭放下扇子,打断朝堂里的嘈杂,“不用论真假了。” 她看着诸臣。 “事情已经这样了,假的也是真的。” “诸位大人们不要被这些事所扰,在太傅府失火的时候,我们已经揣测到会有今日,做出了应对。” “虽然没能截住所有的诏令,损失了一部分兵马和城池,但这也没什么可怕的,能被诏令所惑所用的人马,心志也不在我们这边。” “如今前方有谢大人主持,已经将中山王的兵马挡在黄河以北。” “如今西凉王已经投降,边郡即将恢复安定。” “我们有足够的精力和兵马来平定叛乱。” “你们要做的是各司其职尽心尽责,前方有兵马作战,请诸位爱卿在后方固守。” 说到这里,楚昭又笑了笑。 “中山王兵马谋逆也不算是第一次了,上一次被我们打断,这一次又有何惧?” “多了一个邓弈,又如何?不过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蝇营狗苟之辈。” “奸臣贼子的檄文无须在意,陛下会亲自写一篇檄文,昭告天下。” 说罢她站起来。 “散朝。” 朝臣们齐齐俯身:“恭送陛下,恭送皇后。” ...... ...... 散朝之后,楚昭在后宫见到了等候的楚棠。 不待楚棠说话,楚昭就道:“别急别急,现在还不到收拾行李离开京城的时候。” 楚棠被她逗笑了:“这一年闹一次的,我当上这郡主,怎么总是提着脑袋过日子?” “可能是你上辈子过得太舒服了吧。”楚昭半真半假说,“所以这辈子要过的辛苦些。” 其实说辛苦是玩笑话,楚棠心想,虽然有些提心吊胆,但感觉还挺好。 上辈子过什么日子她不知道,以前的日子是挺舒坦的,回想反而不如现在心情舒畅,虽然说遇到的事都挺吓人的,不是被骂奸贼就是深入敌军去捉人,但这种敢劈山斩海当英雄的感觉太让人沉迷了。 所以这一次事情刚起,她就主动到世家中游走,查探他们的心思,与他们游说详谈。 “当初我们楚家被围攻的事我都告诉大家了,真是好笑,萧珣和邓弈真敢说,难道他们忘记他上次是为什么会捉住了?” 是因为相信楚岚一家投奔。 为什么相信楚岚一家投奔呢? 是因为当初要引诱楚岚一起谋害小殿下。 楚昭笑了笑,道:“他们有什么不敢说的,不过是要扯张皮来掩盖狼子野心。” 楚棠道:“你放心,京城中世家都相信你,都骂邓弈和萧珣这两个小人,背信弃义不忠不孝。” 楚昭想还是跟上一世不一样了,那时候她和父亲被骂奸臣恶后,并没有人为她说话,甚至还都信了。 明明那一世她什么都没做。 “阿棠。”楚昭忽道,“齐乐云她们都要成亲了,你呢?伯父伯母还没给你说人家吗?” 楚棠愣了下,用袖子掩面做娇羞状:“皇后娘娘要给我指婚吗?如果娘娘为我做主的话,我要长的好的家世好的文武双全的,对我一心一意,不能只贪慕我郡主地位,不能把我当做攀附手段。” 楚昭失笑,摆手:“我明白了,等阿棠你自己挑好了来告诉我,本宫来给你指婚。” 这一世的楚棠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么抓住自己想要的,不会被他人三言两语所惑。 “我是说,你可以不过这种日子,去伯父伯母那里,清闲自在。”楚昭说。 楚棠按了按额头,叹气:“我的皇后啊,还是等解决了这件事再说吧,这个样子,我们就是躲进深山里也不能清闲自在啊。” 她也知道这是楚昭关心她,又一笑。 “父亲母亲那里你不用担心,自从你让他们以田助养学子,这一年书院和我父亲的声名大涨,都在夸他是高洁淡泊之士,投入门下的弟子越来越多,父亲就越发地要做个高洁之士,家里的钱财都要散光了。” “这次的事我立刻让小兔他们急信去问了,哥哥刚回信说,谯山书院这边也出现了萧珣的檄文,但立刻就被撕掉了,大家一致痛骂邓弈小人无耻,萧珣谋逆,都不用父亲出面说话。” 楚昭既然将楚岚一家交给楚棠看着,就没有再多过问,此时听到这些,又欣慰又感叹。 送走了楚棠,楚昭又和萧羽一起写讨伐萧珣的檄文,一直到日落黄昏,刚放下笔要吃饭,齐公公报谢燕芳回来了。 ...... ...... (新情节进入中) ------------ 第五十八章 秋夜 当发现邓弈和玉玺虎符都消失后,楚昭一手往各地发皇后诏令,同时让拱卫司去查驿所。 果然,中山王世子也不见了。 再接下来就查到了京兵被调动。 不止京兵,随之很多州郡都被操控,而且用得还是密令,让追查极其困难。 玉玺和虎符实在是太重要了。 皇后诏令纯粹是靠着楚昭自己的声望, 所以一半成功一半失败。 不过与此同时谢燕来离开京城向中山郡方向去了,沿途见各地官员将官,世家大族,做好了准备。 就这样在萧珣宣高叛乱起兵之后,险险地将其拦在了黄河以北。 “快请。”楚昭道,和萧羽起身相迎。 谢燕芳从外边走进来, 衣袍上染着风尘,并没有半点有损他的气度。 “舅舅辛苦了。”萧羽高兴地先开口说。 谢燕芳笑着施礼:“见过陛下,皇后。” 楚昭让他平身,先唤宫女内侍们带谢燕芳去沐浴更衣,谢燕芳含笑谢恩没有推辞,待他洗漱换上新衣袍走出来,食案上也琳琅满目。 “宫里有擅做东阳口味的厨子。”楚昭说,揽着萧羽,“阿羽跟他母亲的口味很像。” 楚昭从不避讳谈及故去的太子妃,忘记并不是对抗悲痛和恐惧的办法,直面它才是。 萧羽热情地说:“舅舅你尝尝合口吗?” 谢燕芳依言坐下,没有立刻拿起碗筷,而是笑道:“臣失礼,想要感叹一句不合规矩的话。” 楚昭一笑:“恕爱卿你无罪。” 谢燕芳轻叹一声,往身后椅榻上靠坐:“回家真好啊。” 楚昭哈哈笑,笑着笑着又微微一顿, 想到了先前邓弈几乎是住在皇城前殿, 私下都戏称他把皇城当家,而太傅府只是收礼存放的库房。 “我说回家是因为见到了我的亲人。”谢燕芳轻声说。 楚昭收回思绪盛了一碗汤羹,笑道:“舅父大人请用。” 谢燕芳没忍住笑出声,一边微微侧头一边伸手接过:“多谢,多谢。” 萧羽也在一旁学着楚昭,给谢燕芳夹菜:“舅舅你尝尝这个,这个是我最喜欢吃的。” 谢燕芳亦是笑着接过小碟子,道:“好,好。” 他吃了菜,用银匙喝了汤羹,楚昭和萧羽也各自吃饭,宫女安静进出,点亮灯火,室内秋夜清爽,人影依偎。 这多好啊。 谢燕芳用巾帕轻轻擦拭嘴角,虽然邓弈没有死,但与萧珣造反,在楚昭这里也就等于死了,不存在了。 本不该有这个人。 “黄河以北有三郡二十八城归顺萧珣,中山王私养的兵马再加上被虎符所惑调动归顺的一共有二十七万。” 听到谢燕芳的话,萧羽忍不住看了眼楚昭,朝堂上朝臣们说了很多,但对萧珣的兵马没有确定,现在听到这个数目——没想到上次剥夺了十万,中山王这边竟然还能召集如此多的兵马。 楚昭神情平静,上一世萧珣手里的兵马比这个还多呢,当然,那是因为他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不过,不名正言顺的造反的谢氏兵马,最初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目。 她看了谢燕芳一眼。 所以这一世两人是调转了一下吗? 她不由笑了。 谢燕芳看到她笑了,也笑了笑:“无须担心,一开始都是气势如虹声势赫赫,再加上有被邓弈盗走的玉玺虎符,很多人都会被迷惑,但随着时间以及朝廷兵马的回击,他们会醒悟的。” 楚昭道:“我不担心,有谢大人在。”说着抿嘴一笑。 谢燕芳虽然觉得她笑得奇怪,但能肯定她说这句话是真心实意。 “不过。”楚昭又道,“我想亲自去迎战萧珣。” 萧羽握着勺子有些惊讶,谢燕芳微微一顿,便立刻道:“皇后勇武。” 楚昭笑着摇头:“不,除了勇武,我这次应该是,骄傲。萧珣和邓弈骂我窃国恶后,污蔑我和我父亲奸臣贼子,那我就亲自去斩杀了他们,让他们知道我这个恶后有可恶。” 谢燕芳笑着抚掌:“说的没错,皇后必须要亲自出这口恶气。” 萧羽也笑了,只是眼中难掩不舍,还有一丝自责。 他太弱小了,一次又一次引来中山王的侵犯,只能让楚姐姐一次又一次为他抵挡。 楚昭看到了,没有出言安慰,而是唤齐公公:“把陛下写好的檄文拿来快给三公子看看。” 齐公公依言取来。 谢燕芳笑着接过,认真地看,一边看一边点头,神情也渐渐肃穆,待看完一遍放下来,看着萧羽:“陛下年纪虽然小,词句还有稚嫩,但字里行间气势犀利如剑。” 楚昭笑道:“是吧,写得好吧,尤其是开头那几句,朕被中山王意图谋害已有两次,两次他都失败了,那么这第三次,他依旧要失败,还有,这句——” 她倾身过来,伸手在纸上指点。 “当时皇祖父告诉我,承继帝位对我来说是很危险很辛苦的一条路,但我依旧无所畏惧,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会遇到今天,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我要让皇祖父,父王和母亲,让大夏的民众都看到,朕,无惧无愧为大夏帝王。” 楚昭念了一遍,又再次补充一句。 “这些是阿羽自己写得哦。” 看着楚昭神采飞扬喋喋不休,萧羽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燕芳伸手抚了抚萧羽的肩头:“先帝,你父王和母亲,都为你骄傲,阿羽,你将是大夏最艰难但又最威武的帝王。” “所以。”楚昭道,看着萧羽,“我将持阿羽这把利剑去战斗,这战斗不是为了阿羽,自私一些说,是我为自己,我要雪耻!” 萧羽展颜一笑:“姐姐,我愿意和你一起战斗,助你雪耻。” ...... ...... 谢燕芳回到家中的时候,夜色已深,谢七爷还在等着他。 “皇后要亲自出征?”听了谢燕芳的话,谢七爷皱眉,又不悦,“她还真是打仗打上瘾了。” 谢燕芳道:“所以我们全力以赴,筹备兵马,人脉,让皇后打一个漂亮的平叛仗,让阿昭小姐好好出口气。” 谢七爷哼了声:“我们又要给阿昭小姐做嫁衣,让她得偿所愿出尽风头。” 谢燕芳坐下来,看着几案上摆放的许久未动过的残棋。 “我们也没损失啊,而且邓弈死在阿昭小姐手里,比死在我手里更好。”他含笑说,“他们结盟而起,然后互相残杀而散,这就是拨乱反正。” 说到这里又端详棋盘。 “顺便,还有一处地方要拨正。” “这样的话,一切都圆满了。” ------------ 第五十九章 这边 萧珣讨伐檄文在云中郡出现的时候,石坡城的城门也正在徐徐打开。 大夏兵马一涌而入,城池内哭声喊声喧天。 不过这一次钟长荣不用再提着心了,他站在远处看着西凉三王子被押送出来,看着朝廷的官员上前,再看到无数民众涌出来,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大笑也有人询问自己死难的亲人在哪里—— 钟长荣收回视线, 低头看手里的檄文,发出一声冷笑。 “钟将军不用担心。”站在他身旁的朱咏说道,“皇后毫不畏惧,萧珣反贼不会得逞。” 钟长荣将手中的檄文团烂:“我不担心,他本就是皇后的手下败将,上一次皇后顾忌边郡未平, 饶了他们父子一命,贼子贼心不死, 这一次皇后不用再有所顾忌了。” 朱咏含笑点头。 钟长荣转过头打量这个文官,他一向不喜欢跟朝廷的文官打交道,不过这个自称是拱卫司同知的文官么——他看到朱咏身上的蟒纹,腰里悬挂的令牌。 蟒纹是陌生的,但令牌是熟悉的。 朱咏将腰牌解下来给他看:“拱卫司的腰牌还是沿用龙威军。” 正面多了拱卫司三字。 曾经的龙威军是皇帝和将军的私兵,也只有他们知道,现在的龙威军依旧是皇帝,嗯,不,是小姐的私兵,且天下人皆知,钟长荣脸上满是笑意,再看朱咏, 面容带上几分亲近:“京城是正需要用人的时候,你怎么来这里了?” 西凉王被擒,西凉王庭被袭, 西凉大王子也丧生,西凉王再也不说议和了,而是求饶停战。 朝廷的议和官员们已经到达云中郡,朱咏也在其中。 “拱卫司运转正常,京城有丁指挥使在,殷参事在各地也筹备了拱卫司,皇后不会被官员们轻易蒙蔽,对皇后来说,此次与西凉王议谈事关重大,她不允许出半点差错。”朱咏笑着解释,“所以让我来亲自盯着。” 虽然议和的主使不是他,但必要时候,他能代替皇后娘娘做主。 钟长荣点头道:“请皇后放心,这一次,大夏几十年的夙愿都将成真。” 疆域会扩展,而且斩杀了西凉大王子,让西凉王备受打击,噩梦重现,据说西凉王已经下令重新选定西凉王城,距离大夏更远,这一次让西凉伤筋动骨,再无侵扰大夏的底气了。 “还有,真不让我领兵去支援吗?萧珣那边兵马不少啊。”他又问,“皇后亲自去太危险了。” 朱咏道:“皇后会调动边军兵马来援助,但没有说让钟帅您亲自去。” 钟长荣知道楚昭没有安排,他也刚收到楚昭的信,信上让他依旧驻守云中郡,云中郡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边防巩固,以及兵马收整,这些事跟战胜西凉一样重要。 辞别了朱咏,钟长荣没有再去石坡城,这里自有官员们处置,他带着亲兵要上马离开,梁蔷忽然出现拦住了。 “钟将军。” 钟长荣冷冷看着他,邓弈投了萧珣后,边军这边也进行了清查,傅监军已经被押解回京了,不过梁籍查不出问题,除了那封让梁蔷入京的手信,他与邓弈几乎没有来往,而梁蔷虽然是被邓弈提议封的游击将军,但从战功上来说这个封赏也合情合理,至于与邓弈的书信来往,也找不出太大问题。 所以梁籍父子没有被认为是邓弈的同党而押解回京,梁籍暂时停职,梁蔷则依旧只论驻守失察之罪,剥夺游击将军之位,降为校尉。 “又来给你父亲求情吗?”钟长荣冷冷问。 梁蔷摇头,单膝跪下:“将军,请让我去讨伐萧珣和邓弈。” 钟长荣笑了:“怎么?杀了邓弈来证明你的忠心吗?” 梁蔷要说什么,钟长荣冷冷说:“梁蔷,你现在还没有明白,战事不是你用来证明自己的工具,你的后悔你的懊恼你的荣耀,在战局面前,狗屁都不是,我不管你们父子是为了什么投身战事,但既然当了兵将,就把你们的小心思收起来。” 说罢催马疾驰而去。 亲兵簇拥紧随,荡起尘土飞扬。 梁蔷跪在尘土里久久未动,直到有兵士走近。 “他并不允许我去征伐萧珣。”梁蔷说,回头眼中带着几分恼怒,“你们怎么做到让他同意?” 兵士笑了笑:“将军多求几次?” 梁蔷站起来,冷冷看着他:“我不是将军了。” “梁公子能从一个罪役成为将军,从校尉再成为将军也不难。”兵士淡淡说。 梁蔷垂目,他有什么资格抱怨?他的官职怎么来的,他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 “多求几次他也不会同意。”他说,“他先前就对我不信任,现在更不信任,他不会放我离开,会一直盯着我。” 兵士说:“梁公子你能走到现在本就不是靠着他的信任,只要按照上边吩咐的去做,多求他,让大家都看到你在求他就可以。” 梁蔷愣了下,抬眼看着这兵士:“你们的目的不是让我去杀邓弈和萧珣?” 兵士笑了笑,道:“要重新获得荣耀并不一定是靠着杀邓弈和萧珣。” 说罢拍了拍梁蔷的肩头,落在四周视线里,就像在安慰一个失意的人,然后不再多言走开了。 梁蔷站在原地神情变幻,那靠什么,又是靠着看别人死,阴私下作这种手段吗? 所以,他们也并不是要自己真去援助皇后征伐萧珣。 梁蔷看向东边的方向,伸手按了按心口,当刚听到这个吩咐时,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他才不在意重新恢复游击将军的职位,甚至不在意得到更大的回报。 他可以去和她一起战斗,为她助力,为她杀敌—— 这比任何回报都让他激动,让他期待。 原来,不是啊。 ...... ...... “给我好好盯着梁氏父子。” 钟长荣迈进郡城府衙,再次对身边的亲随吩咐。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梁氏父子跟邓弈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一定有古怪。” 亲随应声是。 钟长荣说着话走进厅堂,迎面有一个兵士冲过来,双方一照面,都神情惊讶。 “将军——小山!你回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 不等再多说话,外边有兵士捧着一盆热水冲进来。 “水烧好了烧好了。”他喊着,“看看怎么样。” 钟长荣神情欣慰,秋天的云中郡风沙已经很大了,他点点头,就要伸手去洗手洗脸—— “我试试水温。”小山已经伸手沾了沾水,说。 钟长荣哈哈笑:“哪有那么讲究,冷热都可以,我来——”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小山满意地点头:“不错,不冷不热刚刚好。”一摆手,“快送进去。” 兵士捧着水盆向后而去。 钟长荣还没说话,又有兵士冲进来。 “好了好了。”他也说,“我亲手抓的鸡,放了五颗红枣,炖了整整两个时辰。” 小山用手扇了扇,满意点头:“就是这个味。”再一摆手,“快送进去。” 这一次不止那兵士,小山自己也跟着进去了。 眨眼间厅堂里只剩下钟长荣一人,他还保持向前伸着手,不管是热水还是热鸡汤,半点都没碰触到。 能在他的地盘让他这个主人,面临宛如梦境虚幻场面的,只有一个人。 钟长荣眉头跳动,咬牙切齿。 那混账小子回来了! 那混账小子终于回来了! 哎呀,这个月结束了,我一开始没注意,今天别人来询问月票什么计划,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没参加——我都不知道哈哈。 然后我又发现,就算我什么都没参加,也没有吆喝(我知道现在的月票是什么行情,要怎么才能获得很多票,但我没有做那些尝试)大家还是给我投了三千多票。 那一刻我很激动,又有些怅然。 相比于前几本书,这个故事阅读体验并不那么好——批评的评论我都看到了哈哈。 所以我一直沉默地写着,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沉默地看着,然后投了这么多票(我翻看了一下月票榜,每个月,都是如此。) 谢谢大家,下个月我争取写完,写不完就五月,五月肯定能写完了。 谢谢你们,尤其是不喜欢这个故事,能看到这里作者说的话,是因为信赖希行这个名字,这是我的荣幸,谢谢信赖,也谢谢担待,很惭愧。 ------------ 第六十章 请去 府衙谢燕来的住处人来人往——钟长荣总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奇怪,凭什么府衙有谢燕来的住处。 但没办法,府衙就是有谢燕来的住处。 有人送药有人送水有人送饭菜还有兵士举着不知道哪里摘来的梨子—— “后院的梨子,我守着谁都没能偷走,就给小爷留着呢。” 谢燕来本就受欢迎,这次突袭擒获了西凉王更是宛如炸了边军,到处都在说谢燕来的名字。 人人以谢燕来为荣。 他是悄无声息回来的, 但消息传开,无数兵士蜂拥而来,争先恐后要看谢燕来一眼。 后院简直无处下脚,宛如羊群。。 钟长荣重重咳了一声,挤来挤去的羊儿们扭头看他,安静下来。 “战事还不算尘埃落定, 都这么懈怠了吗?”钟长荣沉声喝道。 羊群四散。 钟长荣拦住举着一筐梨的兵士,让他滚蛋,把梨子留下。 其他人都跑了, 小山站在门外不动,看到钟长荣的眼神,挺直脊背:“我的任务就是守护谢将军。” 当了校尉领兵一万的小山依旧被钟长荣踹了一脚:“在这里你守护什么?戒备谁呢?滚蛋。” 那倒也是,这里是帅府,小山只能滚了。 钟长荣嘎吱咬了口梨子,汁水满嘴,气道:“我都没注意过梨子树,这群兔崽子盯着也罢,竟然都没想过给我吃。” 谢燕来躺在摇椅上,一张巾帕蒙着脸,摇摇晃晃说:“因为,牛嚼牡丹吧?” 钟长荣抬脚踹摇椅,摇椅猛地摇动, 差点将谢燕来从上掀下来。 谢燕来抓着扶手撑坐, 脸上巾帕跌落,露出面容,他的脸更孱白,这也让他的眉更黑, 唇更红。 “我是伤者,重伤。”他说,“你是要杀了我夺走功劳吗?” 钟长荣难得得意一笑,上上下下打量:“说伤得差点死了?谢将军,别太娇气啊。” 谢燕来不理会他,哼了声再次躺回去,用巾帕遮住脸。 钟长荣一边嚼着梨子,一边围着摇椅转,将谢燕来翻来倒去的打量一边,谢燕来没有丝毫反应如同睡着了。 “别睡了别睡了。”钟长荣将梨子啃完,再次用脚踹椅子。 谢燕来扯下巾帕看着他:“钟将军,大夫让我一天把药当饭吃,不分白天黑夜昏睡,这样做才能保住我一条命。” 钟长荣笑了,居高临下抬抬下巴:“我给你找个养伤的好地方,去征伐反贼萧珣和邓弈。” 谢燕来神情震惊,看着他:“你又没有抓住西凉王,经历了生死大战,你怎么脑子就受伤了?” 如果只看他神情差点就被戏弄了,钟长荣呸了声。 “我都这样了,去她那里能做什么?”谢燕来冷笑,又拉长声音,“不是有人追着将军你自荐要去嘛,那种人不用白不用,往死里用。” “我们阿昭根本不需要人帮忙。”钟长荣倨傲说,“你就负责把援军带过去就行了。” 说到这里打量谢燕来一眼。 “这种任务,你躺着去就行,到了之后,也不耽误你继续躺着养伤。” 摇椅上年轻小将挑眉看着他,要说什么。 钟长荣制止他,淡淡说:“还有,你现在功劳太大了,我不会让你留在云中郡,以免你分走我的权利——谢九公子。” 是啊,他除了叫谢燕来,还是谢家九公子。 如今邓弈反叛,朝中最有权势的人只剩下谢氏。 与西凉战事结束,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平静了,反而要开始另一场战斗,功赏划分兵权争夺,旧人被剔除,新人补进来,所以楚昭才要他留在边军,稳固边军,稳固地位。 “我们付出的,我们得到的,都要握在自己手里。” 楚昭在信上写,这封信是通过木棉红那边送来的,避开了朝廷,也防备着谢氏的窥探。 钟长荣看着躺在摇椅上的年轻人,他知道阿昭小姐相信谢燕来,他也相信,但谢燕来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是谢氏。 其实说出这句话,他也难掩歉意。 这孩子拼死拼活取得这么大的功劳,却要让他离开边军,他是谢家的九公子,但这一身伤是他自己承受。 摇椅轻轻摇动。谷鳟 “好啊。”谢燕来说,将巾帕重新蒙在脸上,“这個任务不错,我可以去送兵马,但别忘了,我该有的功劳封赏一个也不能少。” 别忘了的意思是,人可以赶走,但功劳封赏要给足,要让谢氏没机会质问,钟长荣看着谢燕来,哼了声:“你运气好,邓弈叛逃了,这次不会与人阻止你当卫将军了。” ...... ...... 十月秋风扫过黄河岸的时候,楚昭驻守在这里半个月了,萧珣兵马的确被拦在河对岸,但朝廷的兵马也打不过去。 对面的防守亦是森严。 阿乐奔出来,看到楚昭站在河岸,小曼在她不远处摇着水草玩。 “小姐。”阿乐将披风给楚昭裹上,“河边浪大风大。” 楚昭笑着道谢,再遥远对岸。 “斥候探报萧珣现在不准备渡河了。”她说,“而是去攻打河北那些未归顺的州府,邓弈拿着圣旨玉玺虎符在前,他率兵在后,归顺的当场封官赐兵,不归顺的攻城屠杀,用不了多久,那边都要收入萧珣囊中了。” 阿乐轻声道:“小姐,我知道你想渡河,但没办法,李将军也说了战事是长远的,欲速则不达。” 战事的确是长远的,楚昭心想,不过—— “这次跟那次不同。”她说,“我不会让战事打七八年的。” 阿乐眨了眨眼,七八年?先前将军们商讨战事的时候,是说要做好长期准备,但说了具体时间吗? “皇后娘娘!” 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声。 楚昭阿乐都回头,小曼也警惕地站到楚昭身边,看着几个武将疾奔而来。 “娘娘。”为首的将官神情激动,“边军援兵到了。” 楚昭略有些惊喜,不过这也在预料中,她跟钟长荣说了要五万兵马来。 “来得还挺快。”她说,“那我们重新布防筹划吧。” 为首的将官笑道:“娘娘,他们没有来与我们汇合。” 楚昭微怔。 “娘娘。”另一个将官抢着喊道,“他们绕道进入了萧珣兵马后方,已经拿下两城了。” 楚昭大喜,这可不再她预料中。 “太好了。”她抚掌大笑,眼睛闪亮如火,“李将军,这样的话萧珣他后防被破,前守后攻乏力,我们可以再趁机渡河了!” 几个将官对视一眼,亦是神情激扬。 “遵令。” ...... ...... 边军援兵的突袭果然影响了萧珣兵马的布防,半个月后,通过坚持不懈的渡河战,朝廷的兵马终于踏入了对岸,且势如破竹一直到连拿下两城。 看着如潮水退去的中山王兵马,朝廷兵马也鸣鼓收兵,停下追击。 “待我们休整,再加上援兵,到时候,让他们逃无可逃。”将官们站在城门上含笑说,视线看向西边,带着几分期盼,“皇后娘娘应该与边军汇合了。” ...... ...... 楚昭远远就看到对面的人马,不过与行军的兵马又不同,队伍里除了马匹,还有一辆车。 车上摆着一张摇椅,看不到人,只能看到翘起的一只脚,随着走动摇摇晃晃。 楚昭脸上绽开笑容,催马疾驰近前,看着那只脚。 “谢燕来——”她大喊。 听到喊声,脚依旧晃动,然后有一只手伸出来,一扬。 楚昭下意识伸手一揽,怀里便多了一个沉甸甸地梨子。 “谢爱卿。”她看着梨子笑道,“这贡品也太寒酸了吧。” 7017k ------------ 明天更新推迟 需要理顺后续情节,更新时间不定。不要等~么么哒(不是愚人节玩笑哈哈哈哈哈……… ------------ 第六十一章 安睡 十月的风卷着枯草滚落在毡垫上。 楚昭一手捏着切好的梨片,一手将枯草抖落,再看坐在一旁的谢燕来。 谢燕来依旧坐着摇椅,捧着一碗切好的梨片,慢悠悠吃着。 楚昭盯着他上上下下看。 “看什么看。”犀利的眉眼挑起,年轻人不耐烦说,“没看过美人吗?” 楚昭笑了, 伸手捏他肩头,胳膊:“美人身体怎么样?受了多少伤啊?看起来憔悴不堪容颜都黯淡了。” 捏完了胳膊,又摸向胸口。 谢燕来抬起胳膊挡住她:“娘娘自重!” 楚昭皱眉道:“这叫君恩深重,跪下谢恩。” 谢燕来对她翻个白眼,捏起一块梨嘎吱嘎吱嚼。 楚昭看到他牙上蒙上一层灰白,这种灰白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喝药喝多了。 得知谢燕来擒获西凉王后,她立刻就写了两封信, 一封问钟长荣, 一封亲自问谢燕来,半篇都是问伤如何。 钟长荣回信说,伤不致命。 谢燕来回信两个字,无聊。 他们都拒绝跟她讲述伤情,楚昭也能理解,讲述伤情有什么用,已经这样了。 “你怎么胆子那么大啊。”她说,“突袭西凉王多危险啊,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呗,能怎么办?”谢燕来挑眉,“我谢燕来怕死吗?” 楚昭从他怀里的碗中拿起一块梨子,笑嘻嘻说:“是, 死了就死了呗,我父亲就是死跟西凉王对战的时候,也很荣光。” 谢燕来宛如被扎破的皮囊泄了气。 烦死了, 这个女人。 他看了她一眼,比上一次在皇城里见到的时候憔悴了很多,气色明显不好。 在外行军肯定辛苦。 不过在皇城坐着也轻松不了, 跟邓弈闹成那样,邓弈还投了萧珣。 别人当皇后都是锦衣玉食富贵荣华自自在在,她这皇后当得真是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过吧?睡过安稳觉吗? “你的运气的确不怎么好。”他嘀咕一声。 楚昭转头对地上呸了声:“少咒我,我运气好得很。”说罢一笑,“你看我一来亲征,谢将军就从天而降,让我顺利渡河,再接下来,我一定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眨眼就能把萧珣和邓弈斩杀。” 这话根本就不好笑,但谢燕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想笑。 “那还是你运气不好。”他忍着笑,说,“我,尚未痊愈,这次只是领命送兵,不领兵不打仗,你得靠自己了。” “谢爱卿,这次是本宫亲征。”楚昭道,拍了拍他肩头,“你就好好看着本宫怎么杀敌攻城,怎么威风凛凛,在后高呼娘娘千岁,娘娘威武就可以了。” 谢燕来哈哈笑,再一低头,看到楚昭从肩头滑落的手拿走了最后一片梨子。 “这是我削的!我就这一个了!”他气道。 楚昭忙将手里的梨片塞进嘴里,笑盈盈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嚼着—— 谢燕来哼了声,看着女孩儿鼓鼓的脸颊,忽的想到当年两人在云中郡捉到的小兔子。 “你就吃吧。”他说,“吃的像那只兔子,现在可肥了,小山一直流着口水想炖了它。” 兔子啊,楚昭想到曾和谢燕来争抢雪兔,那一晚,听到了父亲的过往,以及见到了母亲,再后来,她就忘记了雪兔—— “我的兔子你还养着呢。”她说。 “废话。”谢燕来挑眉,“那是小爷我的兔子。” 楚昭抿嘴一笑:“本宫赐予你了。” 谢燕来呵呵两声。 在两人坐着说话的时候,其他的将官也跟上来了,不过没有传召,都站在一旁等着,准备随时跟从云中郡来的亲手抓住了西凉王的游击将军谢燕来,商讨此时此刻的战事战况,以及接下来的筹划—— 他们一直在州郡,但对边军的战事也很关注,尤其是擒获西凉王这种大事,谢燕来的名字也都传开了。 知道是谢氏子弟,但这种奇袭抓住西凉王,可不是凭出身做到的,而是实打实的厮杀,战术,胆气,聪慧,运气等等,这是这个人自己的造化。 他们也知道这个子弟还年轻,但此时看去,比想象中还要年轻。 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们激动地等着,视线落在那年轻人身上,看他和皇后说得很热闹很开心。 一定是在探讨战事。 等啊等,终于看到皇后转头唤婢女,婢女阿乐近前倾听,然后笑着向这边走来—— “阿乐姑娘。”将官们忙问,“皇后和谢将军在说什么?” 打听清楚好及时应答。 在说什么?阿乐哦了声,笑道:“在说兔子。” 将官们愣了下,兔子?是代指什么战事?战术? “那皇后什么吩咐?”另一个将官回过神,忙问。 是要传召他们过去一起讨论了吧。 阿乐再次哦了声:“皇后吩咐准备饭菜送过来。” ...... ...... 简单吃过饭菜,楚昭带着谢燕来回到刚收复的城池,依旧没有召集将官们。 而是吩咐收拾出最好的房间,准备熏香,热水,温暖的床—— 谢燕来坐着摇椅也被抬进来。 “这个香不行。”他立刻挑拣,“里面有茉莉,我不喜欢茉莉。” 楚昭催着屋宅原本主人家的婢女去更换。 换了熏香,楚昭又将一碟葡萄递过来。 “沐浴的热水呢,我让她们采了鲜花。”她说,“给谢将军你解乏,然后变得香喷喷。” 谢燕来坐在摇椅上接过盘子,将一颗葡萄扔进嘴里,皱眉头:“不好吃。” 楚昭哦了声:“怪不得我进来看到在树上长着没人摘呢。” 谢燕来呸了声:“你就故意捉弄我吧。” 楚昭嘻嘻笑,又将一碟切好的蜜瓜递给他:“这个是从厨房搜出来的,珍藏的,肯定好吃。” 谢燕来接过尝了口,点点头:“勉强不错吧,但不如西凉王帐里的好吃。” 楚昭说这话没有停,去看准备的浴桶,又伸手按了按床铺,一边闲话问西凉王长什么样,抓住之后两人说了什么,话没说几句,身后突然无声,她回头一看,摇椅上的谢燕来闭上眼。 楚昭看着闭目沉睡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轻轻摇摇头。 又睡着了。 但她知道为什么。 虽然他说他只是来送兵的,但还是快速赶路,突袭了萧珣兵马后方,他的伤根本还没好,哪里经得住这种奔袭。 自从见了面他一直在摇椅上,起身都几乎不能—— 每次都这样。 每次他和她见面,都是他疾奔而来,精疲力竭。 而他之所以这样,都是为了让她安心。 “小姐,扶他去床上吗?”阿乐在门口小声问。 楚昭道:“让他先睡吧。”拿过床上的薄被给他盖上,看着年轻人沉睡的面容,轻声说,“好好歇息吧,这次你来这里,安心养伤,其他的不用管。” ...... ...... 边军援兵与皇后汇合,以及皇后渡过黄河夺回两城的消息抵达边郡的时候,钟长荣终于松口气。 “钟帅,我说了不用担心。”小山揣着手蹲在门边晒太阳,懒懒说,“有我们小爷在,所向披靡,你等着吧,说不定现在斩杀萧珣的捷报已经在路上了。” 说着摇头叹气。 “唉,小爷不带我,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幕太可惜了。”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快滚蛋,谈判结束了,你给我盯好,把西凉王送回老家。” “我们小爷的手下败将,有什么好盯的。”小山再次扔下一句,机敏地及时地滚了,没让钟长荣的脚踹在身上。 钟长荣骂了句小混账,一个个都被谢燕来带成什么样子,然后看着手里的信报,迟疑一下。 “来人。”他唤道。 侍立在门外的亲兵立刻上前。 钟长荣把信报递给他,同时拿出半枚令符,低声吩咐:“给木棉红送去。” 亲兵应声是接过离开了,钟长荣也整理了一下衣袍,唤随从们来:“去巡查我们新收回的疆土,再送西凉王一程。” 随从们齐声应喏,簇拥着钟长荣走出府衙,府衙外站着一个兵士,看到钟长荣,立刻上前施礼。 “钟将军——” 钟长荣似乎没看到,越过他上马,带着兵士们疾驰而去。 梁蔷单膝还没跪下,只能慢慢站起来。 “梁校尉。”门外的守兵劝道,“你回去吧,将军不会同意的,而且援兵都已经到达皇后娘娘那里。” 梁蔷天天来求见钟长荣,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在恳求去斩杀邓弈。 梁蔷看着守兵一眼,施礼道谢,但又摇头:“我不会放弃的。” 说罢转身走开,骑上马向钟长荣离开的方向追去。 在他身后,渐渐也有兵士跟随。 ------------ 第六十二章 起风 十月的西凉境内,狂风已经开始呼啸,卷着尘沙在枯黄的草地上滚动,让行路的人马速度更缓慢。 这队人马有数十人,有老有少有女人有孩子,他们赶着马车,马车上拉着高高的物品, 有帐篷等等家什,老人和女人们抱着孩子也坐在其上摇摇晃晃。 孩子们没有往日的嬉闹,老人们神情也很黯然。 “风太大了,在这里寻找落脚的地方吧。”队伍里有人喊。 伴着这句话,响起了很多人的欢呼,但也有人质疑。 “还是再往前走走吧。” “这里还是不太安全。” 质疑的人立刻被其他人围住“都走了这么远了已经够安全了。”“再往前走就没有牧草了。”“难道要去沙漠深处?” 行进的队伍发生了争执,但下一刻狂风呼啸,卷来的尘沙中夹杂着马蹄声呼喝声, 那些呼喝声是与他们不同的语调—— “大夏的盗贼!” “他们又来了!” “他们追到这里了!” 原本还在争执的队伍顿时变得惊恐, 不管是人还是马匹都加快了脚步,不敢半点停留。 老人们抱紧了孩童,坐在摇晃的马车上,看向身后腾起的烟尘,以及越来越远的草原,流下了眼泪。 “大王败了,大夏的盗贼盘旋在草地上,我们流离失所,我们漂泊无依。”他们低低吟唱着,奔出这片草地,冲进了荒漠中—— 滚滚的尘烟并没有追进荒漠,而是在荒漠边停下来,灰尘散去呈现出数十人的身形, 他们裹着围巾, 看着在荒漠中奔逃的一行人, 有些遗憾。 “这个部落人数不少, 看起来也很富有。” “放过他们有违我们山贼的信念。” “啊?我们山贼什么信念?” “贼不走空啊。” 听着大家的议论,木棉红没有喝止, 而是说:“山贼还有一个信念啊。” 大家都看过来。 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的木棉红微微一笑:“不能对肥羊斩尽杀绝。” 诸人都笑起来“老大说得对。”“把西凉羊养得更肥。”“这样割一茬又一茬”伴着喊声以及木棉红一挥手,他们四散巡视着这片旷野。 木棉红眼里的笑意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忧伤。 “有什么不妥吗?”身边的男人察觉,谨慎地问,再环视四周,毕竟这里是西凉境内,虽然西凉王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木棉红摇摇头,环视四周,眼里又浮现笑意:“楚将军有个心愿就是在西凉境内肆意而行。” 没想到,她今天达成了他的心愿。 下一刻,木棉红想到什么,眼睛一亮。 “我应该把楚将军的骨灰挖出来,然后带着他来这里。” 原本因为木棉红的话有点感叹的男人们顿时吓了一跳:“老大,那样钟长荣非跟我们打个你死我活。” 木棉红一笑:“我怕他?” 的确,老大不怕钟长荣,而且老大为了楚岺还真敢做出疯狂的事,男人们脑子飞快地转动要打消木棉红的念头。 “那样会让阿昭小姐不高兴的。”“楚将军已经变成了英灵,他说不定早就在西凉境内游荡,不是,巡查。”“对啊,老大,你先前突袭西凉王庭,这也是楚将军一直想做的事,说不定他那时候就跟着你一起呢。” 木棉红眼中的笑意如水般荡漾,点点头:“你们说得对。” 她再看向四周,眼神依旧怅然,但没有再说挖坟的话,男人们松口气,正要再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后方有人马疾驰而来。 “老大。”他们喊,“钟帅的信。” 木棉红接过信打开看,眼中笑意更浓,又轻叹一声:“阿昭也太辛苦了。” “我们也分兵去援助阿昭小姐吧。”身边的男人们问。 木棉红看了眼信,摇摇头:“暂时不用,我们目前还是在西凉境内,我们要让西凉人迁徙更远,再不敢靠近这里。” 男人们应声是。 “还有。”来人又道,“我们适才游荡的时候,抓到一个货商,大夏的货商。” 木棉红看过来,问:“大夏的货商怎么出现在西凉境内?” “他说是被掠来西凉,现在西凉战败了,趁机逃回去。”来人说,“但我们看他行迹十分可疑,就准备绑起来——” 他们是山贼,又不是大夏护国护民的兵士,西凉的商人要抢,大夏的商人也可以抢嘛,这才是合符身份—— “但没想到他突然就自尽了。”来人说。 随着他说话,一匹马驮着一具尸首走过来,这是一个胖乎乎的商人打扮的男人。 不是逃跑,哀求,而是自尽?木棉红的眼神犀利,用死亡来掩盖秘密。 “送去给钟长荣。”她说,“让他查这商人的来历。” 看着负责送信的山贼们带着这尸首疾驰而去,木棉红眉头没有舒展,反而更凝重,视线看向后方。 议和结束了,西凉王率兵马离开,西凉的各个部众也都在迁移,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 ....... ....... 靠近边境的草原也正荡起尘烟,尘烟中充斥着厮杀声。 站在一处山坡下的钟长荣,宛如又回到了西凉对战的时候。 但现在战事明明已经结束了。 “将军,兵马比预料的还要多。”亲兵疾步走过来低声说,“绝对是王部兵马。” “将军,西凉王果然出尔反尔了!”另一个亲兵愤怒道。 “他不止突袭。”有一个兵士神情冷静,“他们还在我们这里安插了眼线。” 所以钟长荣一次心血来潮轻兵简行地巡查新边境,就遇到了伏击。 这个位置,钟长荣出发前自己都不知道会来这里。 这伏击,稳,准,就像在他们身后安置了一只眼睛。 一个兵士再忍不住愤怒:“西凉贼以为这样就能踏入大夏吗?”他用未受伤的手举起长刀,“他们真是做梦!” 四周的兵士也发出嘲笑声。 一直沉默不语的钟长荣听到这里,忽的笑了笑。 “也许他们不是要踏入大夏。”他说,眼神比夜色还幽深,“他们只是要,杀掉我。” ...... ...... 人伏在马背上,几乎与马儿融为一体,因为身后的箭,斥候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不能再御马指路。 不过这不是问题,杀出重围,老马识途,就能把他带到最近的驻兵地。 新收复的疆域大夏的兵马已经进驻,岗哨严密。 只要再翻过一道山坡—— 但当他翻过山坡时,迎来雨一般的箭矢,马儿嘶鸣一声倒地,马背上的人连声音都没发出,跌滚在地上,他未闭上的眼中,倒影着山坡上并排肃立的十几个兵士。 大夏兵士。 ...... ...... 梁蔷闭了闭眼。 “这一次,又是要我放狼入室吗?”他声音沙哑问,“我现在真不知道,你们背后的人到底是不是大夏人?” 一次又一次损害大夏。 但,也不像是西凉人,因为西凉人也没捞到好处。 或许应该说,那个背后人到底是不是人! 他宛如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丝毫不在意每一次琴响会死伤多少人。 兵士笑了笑:“梁校尉,这一次是为了你,让你力挽狂澜,荣耀重回。” 梁蔷木然看着他:“那我什么时候去挽狂澜?” 兵士道:“等钟长荣死了。” ------------ 第六十三章 向前 梁蔷遥望着旷野。 深秋的草原一片枯黄,并不是一马平川,起起伏伏。 日落给天边铺上一层流光溢彩。 不用那兵士再多说,他知道怎么力挽狂澜,荣耀重回,甚至似乎还能看到。 在天边流光溢彩中有西凉兵拼命撕咬,只有数十人的大夏兵士无畏无惧, 就是临死也抱着西凉兵不放,但再凶猛的猛虎也抵不住鬣狗群,一个又一个的兵士倒下来,直到最后那位将军。 钟长荣被无数刀枪刺中,依旧连杀了数人,才停下来。 他握着刀睁着眼,身上插满了长刀长枪, 稳稳地站着, 死去了。 梁蔷想要闭上眼,但闭上眼也挡不住这场面,他看到叫嚣欢呼的西凉兵,看到了踏着尘烟奔来的自己,看到自己带着人马将这些鬣狗般的西凉兵痛打歼灭,看到兵士们随着自己疾驰奔袭,一直追着西凉打过了荒漠—— 然后披着一身荣耀而归。 耳边有兵士的声音继续传来,忽远忽近:“这次不需要大夏付出代价,不会损失城池,不会让民众受到伤害。” “钟长荣已经对你起了戒心,有他在,你不仅不能再领兵,还会被问罪,重新回役所做劳役。” “难道梁公子甘愿这两年功亏一篑?一切都化为乌有?” “而且梁公子, 你是个勇武的人。” 听到这句话,梁蔷眼前的幻像散去, 转头看这个兵士:“勇武?” 他自嘲一笑。 “我这个在战场上被你们庇护的人何谈勇武?” 兵士手攥成拳头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梁公子不要谦虚,正因为在战场这么久,虽然得到我们相护, 但我们看得出来,梁公子有一颗勇武的心。” 勇武的心,梁蔷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原来他们也认为自己有勇武的心啊,就像楚小姐那样。 是啊,不管是富家公子的时候,还是沦为劳役的时候,他的心从未放弃勇武。 “我是有一颗勇武的心。”他喃喃说。 兵士神情诚恳:“所以梁公子接过边军的重任,不会比钟长荣逊色,甚至能做得更好,你会成为大夏之荣,民众之福,你必定能将声名载入史册。” 梁蔷按着自己的心口,眼神变得坚定:“是,我一定会做到。” 兵士笑了:“所以——” “所以我该怎么做?”梁蔷接过话问,他看身边的兵士,“我知道你们一直让我求钟长荣的用意,就是让我时刻跟着他,所以能及时发现他陷入伏击,但我要怎么应对这次危机?在不救钟长荣的情况下又勇武又惨烈地击溃西凉伏兵?” 他身边这些兵士只有十几人。 他摇摇头。 “我不认为能杀死钟长荣的西凉兵马,单单靠我们十几人就能击溃。” “或者——” 他看着兵士。 “靠着你们的约定,让西凉兵退去,但这样不算惨烈和勇武吧。” 听到他的话,另一个兵士笑了:“梁校尉心思缜密。”他抬了抬下巴,“这次不会让他们逃走,这次梁校尉一定要亲手杀光他们,因为需要钟长荣的亲信亲眼看到这一幕。” “然后当然不会仅仅靠我们十几人,此时有一支数百人的兵马就在不远处巡查,我们在其中安插了人手。” 他从背后抽出五支鸣镝。 “待梁校尉杀入敌中,那时候钟长荣死了更好,如果没死,我们会趁机杀死他,与此同时射出鸣镝。” “我们的人会立刻引着那支兵马过来,这样既能让梁校尉展示勇武,又不会寡不敌众惨烈战亡。” 梁蔷伸手拿过鸣镝,在手里端详:“果然周密。”不待兵士们再说话,抬起头看向前方,取下弓弩,“那就让我们去杀敌吧。” 说罢催马向前疾驰。 兵士们还没反应过来,互相对视一眼,眼里有嘲笑有不屑。 “这么迫不及待。” “当然,梁校尉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展示勇武了。” 他们低声说笑,但就在同时,看向前方的眼神变得古怪,原本到了嘴边的说笑,变成了一声扭曲的喊声。 “不——” 有更尖锐的爆裂声盖过了他们的喊声。 前方奔驰的梁蔷,在马背上举起弓弩,将一支一支鸣镝射向天空。 鸣镝伴着尖锐的呼啸炸裂,在刚被暮色吞没的天空中绽开一朵朵绚丽的花。 兵士们的脸色宛如被撕裂,不可置信。 他们是要看到这个场面,但不是现在! 现在引来援兵,一切都被打乱了! 梁蔷绝不是因为失误放出了鸣镝! 他是故意的! “追——”兵士们疾驰追上去,看着前方疾驰的小将,满是愤怒,“这个该死的傀儡,他要死,这次就让他死!” 身后森寒视线,愤怒叫嚣,梁蔷都没有在意,将五支鸣镝射向天空,他宛如卸下了重担。 曾经总是沉甸甸的身体变得轻松,骑在马背上宛如要飞起来。 他将弓弩一挽,不管不顾向前飞驰,越过几道山坡后,便听到厮杀声,也看到混战的人马。 他整个人都激动地燃烧起来。 适才有一件事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有一颗勇武的心,这是人人都看到,连他自己也相信的事实。 但他有的也仅仅是一颗心而已。 如果勇武的心不能变成勇武的行为,它其实什么都不是。 还有,怎么能算是没损失呢?钟长荣死了,大夏边军的主帅死了,大夏的军心民心,大夏的威风都会受损! 他的确能替代钟长荣。 但那个替代了钟长荣的是他吗? 只是一个空有一颗勇武和抱负心的梁蔷。 这样的梁蔷会成为大夏之荣,民众之福? 这样的梁蔷能将声名载入史册? 这样的梁蔷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前方厮杀的人马已经能看清楚了,寒意森森的刀光,乱飞的血肉,在渐渐拉开的夜幕中宛如阎罗殿。 就让这样的梁蔷死在这阎罗殿中吧。 梁蔷眼里燃起火光,将长刀挥动,大喊。 “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西凉贼受死——” ....... ....... 援兵?厮杀混战的兵马听到了这尖利撕破天地的喊声。 钟长荣挥刀劈开一把巨斧,刀未停向前,落在握着巨斧的兵士身上,那西凉兵发出一声惨叫跪倒,头颅滚落,血涌溅。 钟长荣透过血雾,看到远处有一个小将奔来,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这沸腾厮杀中。 宛如石子落入大海。 一个,援兵? 他再看过去,远处还有十几人—— 这也不够啊,不过,有没有援兵都无所谓。 钟长荣心中没有半点涟漪,长刀挥动,斩断了从后方扑来的敌兵。 ...... ...... 就算是小石子投入大海中,也还是溅起了涟漪。 援兵的喊声让偷袭来的西凉兵有些慌乱。 “他们只有一个——” “十几个——” “不要怕——” 但很快喊声变得杂乱,因为地面在震动,不远处的夜色变得明亮,宛如有火蛇从地面下钻出来。 它蜿蜒而来,又化作数只,在大地上铺展,围拢。 “援兵——” “大夏的援兵来了——” ------------ 第六十四章 问题 (半个月后) “......袭击是二王子疯狂的举动,他其实并不是针对大夏,只是为了和三王子相争。” “三王子因为攻占石坡城,博得了大王的赏识,大王子已经不在了,大王这次身心损耗,决定将王位传给三王子。” “二王子不甘心, 也要做出一件大事,来博得大王的欢心。” “大王已经将二王子斩首给钟将军赔罪,并愿意在契约上增加一千匹骏马......” 朱咏念到这里,将手中的册子合起来,看着躺在床上的钟长荣。 “御史监察大人们已经接受了西凉王的歉意,所以不会再发起讨伐了, 钟将军,您能否接受?” 不待钟长荣说话,他先表明自己的观点。 “如果钟将军你不同意,我会说服他们。” 他在说服上加重了语气。 躺在床上的钟长荣露出一丝笑容,他知道朱咏的意思,与西凉停战议和,虽然有朝廷官员们负责,但最终以钟长荣为准。 这是皇后的意志。 “多谢朱大人。”钟长荣说,看了眼一旁桌子上摆着的一颗头颅,这是西凉二王子的首级,“这件事到此为止就可以了。” 朱咏再问:“钟将军不要有什么顾忌。” 钟长荣摇头:“没有,战事在这里停下是正确的,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想要的,如果继续征战,对西凉是报复, 对大夏也是灾难。” 朱咏确定他的心意,点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和大人们敲定这件事。” 钟长荣道:“请稍等。”说罢扬声喊小山。 门外有人踢打踢打进来。 “小山,把于商的调查给朱大人。” 听到吩咐, 小山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朱咏接过。 “我们在西凉境内遇到了一个自称是大夏人的商人,要抓住他的时候,他突然自尽。”钟长荣说,“经过调查这个商人姓于,生于云中郡,家在京城,十几年间,他一直在京城和云中郡来往做生意。” 朱咏看着册子上的纪录,以及画像,勾勒出一个很常见很普通的小商人,他有些不解,但没说话,只看着钟长荣等他再继续说。 钟长荣却沉默了,停顿片刻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是一个猜测,大夏的商人的确会跟西凉人做生意,也有商人潜入西凉境内,但那都是在没打仗的时候,如今这个时候,一个大夏的商人出现在西凉境内,且要被大夏的人抓捕的时候自尽,我觉得他有问题, 而且,我担心——” 他看向朱咏。 “这个问题在京城。” 朱咏若有所思,再看于商的画像。 “还有。”钟长荣又道,“虽然西凉王说二王子袭击我是一个意外,二王子并不知道是我,只是撞上来,但我总觉得这次的袭击还是有问题。” 朱咏抬头看向他:“钟将军认为这件事其实是针对你的阴谋?” 钟长荣笑了笑:“我这半个月昏昏而睡,想得有点多,我还想到了石坡城。” 朱咏皱眉道:“将军的意思是石坡城被攻占也有问题?” 钟长荣摇头又点头:“我知道再严密的防守也会有漏洞,石坡城被突袭攻占也查过没有问题,但是,没有问题也许反而是有问题。” 他说到这里又苦笑一下。 “但我能说的也只是我觉得,证据什么的都没有。” 朱咏笑了,将册子收起来,道:“将军不需要提供,我们拱卫司的职责,就是皇后娘娘提出问题,其他的事都有我们来做,将军放心吧,我会立刻传给京城拱卫司,让他们秘密查探。” 钟长荣欣慰感叹:“我原本一直很担心皇后,将军不在了,她也没有坚实的家族,现在我放心了,她并不是只有一人。” 朱咏笑道:“将军多虑了,皇后是一国之后,从来都不会是一个人。”看着钟长荣虚弱的面容不再多言,施礼告退,“将军好好休息。” 钟长荣点点头,看着朱咏走了出去。 “将军,你要喝水吗?”小山问。 钟长荣哼了声:“难得我也能享受到小山校尉的服侍了。” 小山拎起一旁的茶壶倒了水,说:“算不上服侍,一碗水的事。” 他端着水走过来,坐在床边,将钟长荣扶起靠坐喂给他,看着钟长荣苍白的脸,轻叹一声。 这小子也知道心疼他了,钟长荣感叹。 “不知道小爷现在怎么样了,他走的时候,脸色比将军你的还要白。”小山忧伤地说。 钟长荣忍着没有把水喷小山脸上,咽下去,说:“你放心吧,有人比你更能照顾好他。” 说出这句话,钟长荣并没有觉得痛快,反而怔了怔,更生气了。 那臭小子不会真让阿昭照顾吧! 两个各自走神间,窗户咯噔一声响,有人翻进来—— 小山蹭地站起来,手里的水泼了钟长荣一脸:“什么人!” 然后看到窗边的人,是个女人。 作为钟长荣的亲信,小山自然知道木棉红的身份,他收起了攻击,但依旧戒备。 钟长荣闭了闭眼:“滚出去。” 小山便也喝道:“听到没,将军让你,嗯,出去。” 虽然知道钟长荣对这个女人态度不好,但想到就是她袭击了西凉王庭,解决了谢燕来的危机,她是小爷的救命恩人,小山并不想对她口出恶言。 钟长荣睁开眼看小山:“我让你滚出去。” 小山一甩袖子:“将军你真是,一点都不像小爷那么贴心,下次别让我服侍你了。”说罢蹬蹬出去了。 钟长荣吐口气:“我也受不起你的服侍。” 木棉红含笑走过来,看着脸上残留茶水的钟长荣,关切问:“需不需要我帮你擦擦脸。” 钟长荣冷冷道:“不需要。” 但他没有自己擦拭,他左胳膊绑缚着伤布,一层层僵直不能动,他的右臂,空荡荡。 那场伏击最后关头援兵赶来击溃了西凉兵,钟长荣死里逃生,但失去了右臂。 木棉红看着他的右臂,道:“我来是提醒你,要把这个告诉阿昭。” 钟长荣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不能让阿昭为他难过,担心—— “好让她知道你的状况。”木棉红接着说,“决定是否更换人选,以免边军出现危机。” 钟长荣身子一僵,深吸一口气,是,这才是最要紧的事,他已经残了,而且边军可能有问题,这问题还牵涉到京城。 “好。”他说,“立刻告诉她,包括我遇袭的情况都详细地告诉她。” 说完看了木棉红一眼。 “你竟然没有提前告诉她?我以为在我出事的那一刻,你就告诉她了。” 木棉红含笑道:“我可不想让她担心,再说,这事也没什么可担心,就算你死了,这里还有我。” 钟长荣张张口要说什么又咽回去。 木棉红提醒了他,转身从窗户离开了,室内恢复了安静,但钟长荣依旧没能入睡,因为外边响起了嘈杂的声音,有很多人走动,夹杂着喊声。 “梁校尉——” “梁校尉你回来了——” 一声接一声,似乎很多人都在喊这个名字。 如今边军谢燕来是一个传奇,梁蔷称得上第二个,虽然没有生擒西凉王这样骇人的功绩,但从一个劳役短短两年战功赫赫获封游击将军,其间有了失误遭到惩罚降职,但这更增加了传奇性质。 这一次救了钟长荣,梁蔷在边军中声望更盛。 梁蔷走进室内,对床上的钟长荣施礼:“将军,末将已经亲自去看过,西凉王庭已经迁走了。” 他穿着兵袍,裹着斗篷,看起来正常,但钟长荣知道,当时这小将单人匹马冲进杀场,一番厮杀后,伤痕累累,也是被抬回来的。 钟长荣说:“还没多谢梁校尉救命之恩。” 梁蔷再次施礼:“末将不敢当,杀敌是末将之职责。” 室内再次陷入安静,梁蔷能感受到床上躺着的将军视线在自己身上盘桓,那视线没有半点感激,反而是冰冷的审视。 “真是巧。”钟长荣的声音再次响起,“怎么是梁校尉救了我呢?” 这件事其实也有人问过,但立刻就得到解答,因为梁蔷一直哀求钟长荣请去杀邓弈戴罪立功,但钟长荣一直拒绝,梁蔷锲而不舍时时刻刻追着钟长荣,所以才这么巧发现了钟长荣被袭击,及时示警引来援兵。 这话都不用梁蔷说,人人都知道。 梁蔷抬起头,脸色平静看着钟长荣,说了一句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话。 “因为有人让你死。”他说,“但我没有同意。” ------------ 第六十五章 自念 室内一瞬间如冰窟。 钟长荣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朱咏叫回来。 他的猜测有证据了。 “所以,梁公子是迷途知返吗?”他冷冷说。 他有很多话要倾泻而出,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了什么?石坡城的失守是你干的?不过话到了嘴边都咽下去。 “那个人是谁!”他只问最关键的。 梁蔷神情依旧,并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多么吓人,也不觉得眼前的钟长荣多危险。 他摇摇头:“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钟长荣看着他。 “不管将军信不信,我说的是实话。”梁蔷说, 笑了笑,“而且,我也不算是迷途知返,我救你,也是为了自己。” 钟长荣冷冷一笑:“也许审讯和牢狱能帮你知道。” 梁蔷点点头:“而且从我身边的人查起来,总能查到一些什么。” 他还主动介绍办法?钟长荣看着他。 “但是,对方又不是死的, 你一动, 他肯定察觉, 总会切断线索。”梁蔷说,又自嘲一笑,“至于我,关进牢狱审讯也好,直接杀了我也好,又有什么干系,我其实什么都不算,我死了对对方没有丝毫损失,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他看着钟长荣。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可不敢保证下一次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有人像我这么心软。” 室内再次陷入冷凝。 片刻之后钟长荣冷冷说:“你不是心软, 你是有所求。” 梁蔷没有否认点点头:“是, 将军,我的所求是,我不想死,不想死得毫无价值。” 不待钟长荣说话,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 “除掉我,你查不到背后人,身边还会冒出更多隐藏的危害,所以请将军留着我,我已经将自己的隐秘坦诚给将军,我对将军来说已经没有危害。” 此时此刻的场面是钟长荣从未想过的,他看着跪在面前的年轻人,眼中有难掩的震惊。 梁蔷竟然—— 竟然会是这样的—— 竟然是梁蔷—— 他虽然戒备梁氏父子,但也仅此而已,从未仔细看过这位梁家公子,更没有探究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年轻人跟谢燕来一般年纪,相貌虽然不如谢燕来那般明艳,但也很好看,不管是先前劳役还是这两年战场厮杀都没有消磨他身上世家公子的气度。 那是跟谢燕来不同的气度。 钟长荣心里又冷笑,也是一种温润又腐朽的气度,不管脸上笑得多开心,身上都蒙着一层阴霾, 日光都穿不透。 而谢燕来则是不管眉眼多阴霾, 体内总是迸发光亮, 要将阴霾撕裂。 “梁公子真是个胆大的人。”他慢慢说。 梁蔷动了动嘴唇,想要跟钟长荣说,阿昭小姐,皇后她说过他是个勇武的人。 他稳住了心神没有开口,听钟长荣继续说话。 “......你做了这种事,还敢来跟我谈条件?” 梁蔷摇摇头:“不是胆大,我只是不想死,当然,将军如果要我死,我就立刻死。” 说到这里他看着钟长荣。 “你能得到的也仅仅是一个死去的我,我不会多说一句话。” 钟长荣冷冷说:“这是威胁?” 梁蔷再次摇头:“这是事实,那个人能做到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你觉得你能从我身上查到他吗?我只是一个工具,工具不被需要的时候,什么都不是。” 钟长荣看着他,嘲讽一笑:“那人那么厉害,你违背了他的命令,他还会让你活着?” 梁蔷俯身再次一礼:“所以我需要将军对我的信任,我就可以来瞒住他,说服他,蒙蔽他。” 室内再次凝滞。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呼吸之间。 钟长荣淡淡说:“出去吧。” “多谢将军。”梁蔷道,一句话不多说,起身告退。 梁蔷走出去,室内恢复了安静,外边的喧闹也簇拥着梁蔷散去,钟长荣躺在床上,眼神凝重,似乎还在思索,然后他叹口气。 “将军啊。”他喃喃说,“这个大将军真不好做。” 他下意识想要抬手揉揉额头,然后才发现没有了右手,左手也暂时不能动。 他再次叹口气,然后深吸一口气,喊声小山。 喊了好几声后,小山才从窗户探头看:“将军要什么,外边有人听唤呢,我是一个校尉,事情很多——”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打断他喋喋不休。 “请朱大人来。”他说,又补充一句,“把西凉人的头拿走。” 小山看眼桌案上,嘀咕一声:“刚才怎么不让他拿走?将军你果然伤到头了。”说罢不待钟长荣骂放下窗户跑了。 钟长荣在床上吐口气,我的头不仅没伤到,还变聪明了呢。 尚未走远的朱咏很快就来了,进了门看也不看桌案上摆着的头颅,低声问:“将军有什么事?” 还是跟聪明人说话容易啊,钟长荣感叹,知道回来取头不过是借口和掩饰。 “我先前说的事。”他看着朱咏,“得到印证了。” ...... ...... 虽然发生了主帅被伏击这样的大事,军营里的气氛并没有低沉,袭击者被及时歼灭,兵马还一鼓作气杀去了西凉王城,逼着西凉王坐上车,带着满城的西凉人向更西迁徙而去。 只要钟帅一声令下,他们也可以向更西处征伐。 看到梁蔷骑马而来,军营里更是变得沸腾。 “梁校尉!” “梁校尉,我们什么去打西凉王!” “砍下西凉王一条胳膊!” 听着这些喊声,梁蔷一笑:“我适才见过钟帅了,钟帅说了,他会亲自带着大家去做这件事。” 兵士们发出欢呼声。 梁蔷跳下马,在欢呼声中走进伤兵营地,看到他进来,伤兵营的兵士们也热情地打招呼。 “梁校尉来了。” “你的同伴好多了。” 梁蔷从游击将军被贬为校尉,失去了三万兵士的领兵权利,但亲兵依旧跟随着,在先前的援助钟将军的战斗中,死伤不少。 梁蔷对他们道谢,在大家的目送下走进一间房内。 这间房内只有两张床,两个兵士躺在其上似乎在昏睡。 “我认为我这样做是对的。”梁蔷看着他们直接说。 其中一个兵士睁开眼,笑了笑:“怎么?梁公子是想要奖赏吗?” 梁蔷不在意他的嘲讽,道:“就像先前我说过留着我的胳膊,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易,那么留着钟长荣的命,也不影响我们要做的事,钟长荣死了,要承继他的一切并不容易,反而会引来更多人的争抢,还不如让他活着,而我博得他的信任,被他重用,这样反而更容易。” 兵士神情冷冷:“梁公子,你只需要做事,事情怎么做,不需要你来考虑。” “梁公子。”另一个兵士也睁开眼,淡淡说,“你去安排后事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们是想在那场混战中杀死梁蔷,但卷入厮杀中就不是他们能做主了,那些疯狂的西凉兵,反而成了护住梁蔷的人墙。 但这无所谓,想要一个人死办法多得很。 梁蔷,背叛者,你死定了。 梁蔷道:“我死了,对你们也没好处,边军的战事结束了,再扶持一个这样的我不容易。” 兵士失笑,道:“所以梁公子现在是有底气了,来要挟我们了?” 梁蔷摇摇头:“我不是要挟。”他看着这个兵士,“我只是想要让我活得还像个人,请把我当个人。” 那兵士要说什么,另一个拦住他,看着梁蔷淡淡说:“别废话了,能不能像个人看你的命吧。” 梁蔷并不在意这个威胁,道:“你先前说得对,我是来要奖赏的,请转告他,安排我去杀邓弈和萧珣,我现在得到钟长荣的信任,再得到斩杀叛乱者的荣耀,我的地位就无人能比。” ...... ...... 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勇武。”谢燕芳说,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蔡伯,“其实不是什么美德,它不过是执念。” ------------ 第六十六章 做法 美德和执念的问题,蔡伯并不感兴趣,他只在意人。 “一个个不省心,一个个自称勇武。”他看着桌面上的书信,“谢燕来不是号称养伤,怎么还敢发号施令?对方以民众肉墙做威胁,他竟然让兵马退百里, 拱手让了一城,这叫什么什么勇武。” 谢燕芳笑道:“哎,这个就叫美德了,颇有宋襄公遗风。” 宋襄公也不是什么美德,蔡伯有些好笑,但想到如今的事又笑不出来:“谢家不需要他的美德。” 说罢忍不住踱步。 “和西凉的战事落定, 钟长荣虽然没有死,但残了一条胳膊,也可以让他休养。” “但现在能争抢权利的人都离开了。” 他看着桌案上的书信, 冷笑一声。 “为了战功,为了荣耀,有皇后娘娘在,哪里轮到他们战功。” 谢燕芳笑道:“能和皇后并肩作战,就是最大的战功啊。”他倚着凭几,手拄着下颌,视线悠然看向窗外,“我也很想去。” “公子你现在就是在和皇后并肩作战,要不是你在京城,皇后哪能毫无顾忌去迎战萧珣。”蔡伯说。 谢燕芳摇摇头:“那不一样,距离不同,感觉不同。” 什么距离感觉的,还真认真想这个了啊, 蔡伯无奈说:“公子不要说笑了。” 谢燕芳一笑, 轻轻捏了捏额头,叹口气:“这世间的事想得再周全,结果也不一定如愿。” 蔡伯也收起了无奈, 回到先前的话题, 不过心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公子这两年越来越喜欢说笑了。 “他们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就可以自作主张。”他再次看桌案上堆放的信件,“不想想能有今天不过是别人抬抬手推了一把。” 抬手能扶起,反手也能拍死。 谢燕芳轻叹一声:“也可以理解,蝼蚁尚且偷生。” 他微微一笑,看着桌案上的棋局。 “人跟棋子还是不一样啊。” 要把人变成棋子一样并不容易。 这就是人世间的棋局。 “好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要想了,还是先说眼前的事。”他坐直身子,挥挥手,结束这个话题,看一旁悬挂的舆图,“让我们皇后早点得胜吧。” 蔡伯有些不悦:“皇后还是吃点苦头好,要不然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 谢燕芳含笑道:“皇后不用吃苦头,身为皇后就是要无所不能。”他指着桌案上散落堆积的信件,上面有不同的标识, “告诉那边我们结交的朋友们, 现在是他们回报我的时候了。” 蔡伯应声是, 又道:“公子为皇后做了这么多,可惜皇后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被谢燕芳影响了,他突然也想说笑。 谢燕芳哈哈笑,笑意在嘴角闪耀着柔光。 “不,不需要她知道。”他说。 等那些无干的枝枝蔓蔓的人都除掉,她身边只有他,他的心意就是她的心意。 话说到这里时,杜七推门进来了。 “公子。”他低声说,“于商失去消息了。” 蔡伯看向谢燕芳:“看来边郡还挺凶险的。”又问杜七,“有人在查问于商的消息吗?” 杜七看了眼手里的信报,点头又摇头:“云中郡那边有,但是,是他几个熟悉的买家,说是于商欠了她们一些货物,迟迟收不到,也找不到人,所以跑来官府报案。” 这很正常,不算有问题,蔡伯看谢燕芳。 谢燕芳视线在舆图上没有移开,哦了声,道:“这样啊,不用过问了,把他的家人照看好就可以了。” 一个人联系最紧密的就是家人,切断和家人的联系,就扫去了在这世间的痕迹,蔡伯应声是。 谢燕芳从桌案上捡起一封书信,向外走:“我去趟皇宫,看看阿羽。” ...... ...... 谢燕芳走过来的时候,远远就听到殿前有嘈杂声。 初冬的午后,日光温暖,寝殿前摆着一张椅子,铺着毡垫,穿着龙袍的萧羽坐在其上,双手搭着扶手,脸上带着笑意,看着殿前的热闹。 两个小太监正扭打在一起,他们衣襟散乱,脸上都带了伤,但尽管如此,依旧没有停下。 站在四周的内侍们也安静地看着。 “这是怎么了?”谢燕芳走过去,含笑问。 萧羽笑了笑:“舅舅来了,朕的书房需要个研墨内侍,两个人都要来,为了公平,朕让他们一决胜负。” 谢燕芳点头:“不错,用自己的能力得到所求,这样很公平。” 旁边有内侍捧来一碟点心:“陛下,您要的桃酥。” 萧羽伸手拿过一个,对谢燕芳示意:“舅舅,你尝尝,新做的,特别好吃。”又让人给谢燕芳看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完,坐下等吧。” 谢燕芳也拿了一块桃酥,但谢绝了看座,含笑道:“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他对萧羽指了指,“那位更厉害——” 他的话音落,就见其中一个内侍抓住另一个将头狠狠地上一掼,那个内侍叫了声,手脚颤抖挣扎片刻,不动了。 血在青石地面上蔓延。 “我赢了,我赢了。”先前的内侍丝毫不察觉,只欣喜地喊。 萧羽点点头道:“你赢了,以后朕的书房就交给你了。” 那内侍狂喜咚咚叩头:“奴婢谢陛下。” 他的额头血污一片,不知道是先前被打破了,还是染上地面的血。 萧羽将桃酥咽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收拾收拾吧。”说罢向内走去。 磕头的内侍再次叩谢皇恩,要起身,脚步踉跄,但他没有摔倒,而是被涌来的三四个内侍扶住。 “小心。”“别动,我们搀扶你。”“先去治伤。”“我去太医院给你请人。” 原本无人在意的内侍被人簇拥着离开。 另有内侍将死在地上的内侍拖走,哗啦泼水洒扫血迹。 “陛下。”谢燕芳跟着萧羽迈入殿内,“以后不要这样做。” 萧羽回头看他一眼,神情有些不安:“舅舅,朕做错了。” 但他的眼里没有丝毫不安。 谢燕芳不去揭穿孩童,笑道:“陛下可以做想做的事,但不要给出理由,而是让他们自己找到理由。” 萧羽脸上的不安散去,若有所思:“朕明白了,朕不该让他们相争,而应该是他们自己想要为朕相争。”说到这里叹气一声,“是,朕这样做真不好,会让人发现朕很无聊,拿人取乐。” 谢燕芳问:“那陛下应该怎么做呢?” “朕旁观,然后奖赏争斗胜者就可以了。”萧羽说,“这次是顺序反了。” 这个孩子现在在他面前毫不掩饰性子里恶的一面,谢燕芳笑而不语。 萧羽将最后一口桃酥放进嘴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舅舅今天来是有楚姐姐的消息吗?” 谢燕芳将一封书信取出来:“不算是好消息,最近楚姐姐没能取得胜战,反而丢失了两城。” 萧羽脸上绽开笑容,伸手接过信:“只要有楚姐姐的消息,就是好消息。” 不过又轻叹一口气,眼中些许遗憾。 “这样的话,姐姐不能回来一起过年了。” ...... ...... 当吹在脸上的寒风宛如夹杂沙尘打得生疼的时候,兴平三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了。 楚昭将被风吹落的兜帽戴上,看到远处一队兵马疾驰而来。 隔着风雪首先闯入视线的是飞扬的大旗,其中有她熟悉的边军大旗,还有一面熟悉又陌生的梁字大旗。 有人在耳边重重咳了一声。 “你的老相识来了。” 楚昭转头看身边用斗篷把自己裹的严密,只露出一双眼的谢燕来。 “我们的——”她一笑,纠正说,“老相识。” ------------ 第六十七章 过渡 但老相识并没有来见他们。 旗帜烈烈,一队百人斥候兵在远处停下肃立,唯有将领能来到皇后身前,他手捧调令跪拜皇后:“云中郡钟长荣调三万增兵,游击将军梁蔷帐下军侯白泉,见过皇后娘娘。” 楚昭让身边的兵士接过,问:“梁蔷呢?” 白军侯道:“梁将军率兵攻打叛军左翼, 不能走开,请娘娘见谅。”说罢拿出一封信,“梁将军有书信给娘娘。” 楚昭笑了笑,示意兵士接过,没有再问:“好,本宫知道了,你们去吧。” 白军侯应声是,兵马疾驰滚滚而去。 雪粒子变成了雪片, 在大地上飞舞。 谢燕来将头脸裹的更严密,似笑非笑:“这个老相识不敢来见你啊。” 楚昭看着飞舞的雪片,淡淡道:“他怕我把他当场砍了。” 先前钟长荣写信告诉楚昭,自己遇到了袭击,失去了一条胳膊,同时讲了木棉红在西凉境内抓到一个大夏商人,以及梁蔷主动表明被人操控的事。 除了钟长荣的信,朱咏也给她写了密信,表示已经开始查探于商的事。 看到这两封信,楚昭惊讶又不惊讶。 钟长荣这一世也遇到了伏击,而且跟梁氏有关,所以那一世钟叔的死果然跟梁氏有关。 还好这一世钟叔保住了性命,只要性命在,钟叔也能做独臂将军。 不过, 那一世梁氏背后是萧珣, 这一世, 还是吗? 如果是的话,他跑来攻打萧珣,是萧珣的阴谋, 还是他真反了萧珣? 身边又是咳嗽一声:“哎哎,看看人家信上写了什么啊。” 楚昭看了旁边,不管是递来的调令还是梁蔷的书信,都还捧在亲兵手里。 调令她没必要看,钟叔已经写信提前告诉她了,接受了梁蔷的投诚,为了不惊扰他的背后人,做出了重用梁蔷的样子,所以让他来支援。 这三万兵马是钟长荣挑选的亲信老将老兵,说是由梁蔷为主将,但大多数都由钟长荣信任的副将掌控,不用担心兵马有问题。 至于梁蔷的信—— “不方便的话,我回避。”谢燕来在一旁笑道。 楚昭转头看他,挑挑眉:“你今天话真多,想看直接说啊。” 谢燕来冷笑:“谁想看一个大男人写的信。” 楚昭没再理会他,从亲兵手里拿过信打开,看到上面只有寥寥几個字。 “我心以行现。”她念出来, 一笑,将信扔给兵士,“他也知道我不信他。” 谢燕来转过来视线,道:“那你还用他?” 楚昭想了想:“但他要杀萧珣应该是真的,至于他还藏着什么秘密,我可以暂时不追究。”说着对谢燕来一笑,“等他杀了萧珣再追究。” 真有意思,这一世梁氏不再是萧珣用来代替自己,反而变成了要杀掉萧珣的人。 谢燕来将斗篷再裹紧,几乎把眼睛都遮上。 “你是主帅,调兵遣将你做主,我只是来养伤的。”他懒懒说,又咳咳干咳几声,“既然不抓了,就快点回去吧,我一个伤病的人,陪你在这里挨冻。” 楚昭笑道:“真打起来需要谢将军帮忙嘛,我一个人,哪里打得过。” 谢燕来呵呵两声。 “好了,好了。”楚昭道,“回城,回城。”又高声喊阿乐,“你先回去,给谢将军准备好热茶热菜热水。” 谢燕来懒懒说:“还有热肉热酒。” 阿乐在旁哼了声:“还有热汤药热药丸——” 她的话没说完,谢燕来就催马向前疾驰而去,扔下一句:“不要再用你那难吃的药来折腾我。” “良药苦口,你懂什么啊。”阿乐喊。 楚昭笑而不语,催马而行,身边的亲兵簇拥,四周大地上也有更多的兵马浮现,宛如雪雾遮遮盖住了楚昭的身影。 那是不少于万数的兵马吧,站在远处遥望的白军侯下意识地估算一个数目,忍不住看身边的年轻将官。 “皇后出行护卫是很多。”他说,“毕竟是和叛贼对峙。” 他说完这句话,看到身边做斥候打扮的年轻将官笑了笑。 这笑让白军侯有些不安,这种强行的解释,反而是在猜测什么,比如将军明明来了,却假作斥候不去见皇后,皇后说来接见将军,身边竟然还藏着这么多兵马—— “是。”梁蔷说,“边郡战事都结束了,钟将军还能被伏击,皇后娘娘在曾经被叛军侵占的地方,出行当然要谨慎严密。” 白军侯松口气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梁蔷道:“去吧,收整兵马,准备出发。” 白军侯应声是退开了。 风雪越来越大,视线已经一片模糊,梁蔷依旧遥望,离得太远了,他适才只隐隐看到她的身影。 她果然防备着他。 他知道她一定会问,而他有些事不能答,比如,石坡城失守。 如果她知道他参与石坡城失守,一定会当场就把他抓起来,根本不在意是不是会惊动背后人。 那样的话,他就再也没资格站在她面前了。 所以,这一次他不能去见她,等他杀了萧珣,邓弈,将功赎罪,让她看到自己的诚心,也让她看到自己不可或缺。 再深深看了一眼远方,梁蔷调转马头,催马疾驰,汇入奔驰的兵马中。 大地被雪覆盖,或者被疾驰的马蹄践踏,或者被厮杀混战的脚步践踏,或者被奔逃的民众践踏而消融,然后北风又送来一场雪,雪再次被践踏消融,直到春风拂过大地,青草从地下钻出来,霸占覆盖地面,雪才彻底不再出现。 兴平四年的春天到来了。 中山郡郡城内洋溢着春光,看着浅绿的枝叶,柔嫩的花朵,被战事磋磨的民众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脸。 郡府内被春光点缀,森严淡了很多,变得柔和安静。 下一刻喧嚣驱散了安静。 “世子来了。” “叩见世子。” 听到外边一声声热闹,坐在大厅里的邓弈似乎无知无觉,垂目看着桌案上堆积的文册。 脚步声走进来,喧嚣声也被挡在门外。 “太傅。”有人唤道。 邓弈这才抬起头,看着站在厅内的萧珣。 春光里萧珣的脸上点缀着薄汗,卷起的衣袖,垂下的衣摆上溅着泥点,华丽又慵懒。 “太傅,你真该跟我一起去参加春耕仪式。”萧珣道,酒窝里荡漾着笑意。 邓弈道:“这个时候,大家不一定想看到我。” 听到他这话,萧珣脸上的笑意散去。 “太傅。”他似乎有些无奈,“你下令杀人,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邓弈笑了笑:“因为不需要啊,世子没登基之前,依旧是本太傅监国。” ------------ 第六十八章 依旧 萧珣在起兵的时候,并没有宣告称帝。 举兵当时,一部分人建议宣告萧珣为帝,一部分人则认为应当先诛杀奸臣贼子谢燕芳楚昭,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然后再登基。 萧珣将建议折中,废弃现在大夏朝廷的年号, 沿用永宁年号,以示不认现状,以中山王世子身份征讨奸臣贼子,待锄奸诛恶,拨乱反正之后,再不负先帝登上帝位。 所以, 邓弈依旧是手持皇帝遗命的监国太傅。 原本萧珣觉得这样也不错, 由邓弈在前,恶名都由他承担,但除了攻城掠地,在州郡官员世家民众面前宣证贼子奸臣窃国,他对官员世家们也很能下狠手。 送礼收礼也罢,反正都知道邓弈有这个习惯,而且把礼送出去,大家也心安。 但收了礼也没能挡住邓弈翻脸。 郡城一个世家因为抬高粮价被邓弈问罪,那世家自然不肯乖乖就范,调动了族人,乡邻,以及护卫们对抗差役,邓弈知道后,直接用虎符调兵将那世家围了,并当场斩首十人,震惊了郡城。 那时候萧珣正亲自领兵在外, 等得到消息回来也晚了。 听到邓弈的话, 萧珣一丝不悦, 但很快掩去。 “我不是指责太傅做的不对。”他说道,“我知道林氏一族做得很过分,他们倒卖粮草,圈地蓄奴.....但是。” 他轻叹一声,看着一旁悬挂的舆图上星星点点的旗帜标识。 “如今正是战时,这些世家盘踞一方,枝繁叶茂,实力雄厚,是我们凝聚人心,安稳城池的助力。” “如果现在对他们太严苛,会让他们离心,投靠朝廷就糟了。” 邓弈笑了笑:“放心吧,他们不会投靠朝廷的,王爷积蓄力量几十年,这些世家早已经被他收服。”说着指了指舆图,“若不然世子振臂一呼,这么多城池都响应,所向披靡从者如云。” 意思是说如今能占据这些地方都是他父王的功劳?萧珣的眼中再次闪过不悦。 “而且。”邓弈似乎并没有看到他的不悦,笑道, “世子放心, 这些世家就算投靠朝廷,皇后也不会要。” 听到皇后两字,萧珣也不由笑了,楚昭啊,她在朝中养私卫,窥探监察官员们,动辄抄家问罪,这个女孩儿已经从粗俗蛮横变成了狠辣。 “皇后最近节节败退。”他说道,再次看舆图,嘴角弯弯,“你说我要不要给她写封信,请她来做我的皇后,她要的不就是当皇后吗?为那小儿征战是当皇后,来我身边也可以当皇后。” 她可不是为了当皇后,更不是为那小儿征战,邓弈下意识就要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下,楚昭如何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朝廷兵马节节败退,但也不要趁胜追击。”他淡淡说,看着萧珣,“这些胜利得来也并不是因为我们多强盛。” 萧珣的笑一顿,他知道邓弈说的意思。 现在的战事跟西凉战事不同,都是大夏军民,冲杀掠阵的也是大夏城池,对战的兵卒甚至说不定还是亲戚。 这仗打起来束手束脚—— 束的是皇后的手脚。 “所以世子别急着去击溃皇后,攻进京城。”邓弈接着说,指了指舆图,“先坐稳半壁江山,有你父王攒下的根基,再加上先帝圣旨遗命,让大家看到你能当個好皇帝,也让大家接受有你这个皇帝在,到时候再发兵猛击,势如破竹。” 萧珣认真地听,点点头:“太傅说得对,我不能因为暂时的胜利而轻敌。”说罢起身,“太傅请自便,林氏的事,我去给大家解释,说清楚如今的形势,同时警告他们不要觉得在打仗就可以为所欲为。” 邓弈对他施礼,看着萧珣走了出去,而随着萧珣走出去,外边也响起了嘈杂声。 似乎有不少人在外等着萧珣。 “世子——他怎么说?” “他凭什么先斩后奏!他眼里有没有殿下您!”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装什么清官圣人!以为大家不知道他在京城是怎么当太傅的吗?” “他还抄别人的家?皇后,不是,楚氏女都差点抄了他的家!” 嘈杂声中夹杂着萧珣的声音“诸位稍安勿躁。”“诸位请听我说。”“太傅他别有深意。” 片刻之后,嘈杂声散去,那些人都随着萧珣离开了。 或者说,去其他的地方继续说他的坏话了。谷餻 邓弈抿嘴笑了笑,无所谓,他走到今日从来都不是靠着讨人喜欢。 只要他还有利,哪怕仅仅是萧珣用他来反衬自己之利,他就不会被弃。 只要他不被弃,他当然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天下人,无非是以利相和。 先帝当初让他当太傅,是以他独孤阴私小人之利,这样的小人在乱事以及扶持新帝中更可用。 萧珣与他结交,是因为他可为旗帜之利。 官员世家恭维讨好他,是要借他身份之利。 邓弈手轻轻抚着鬓角,这时候他应该收回思绪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懒懒任凭思绪四散。 楚昭与他结交,是因为他占据了先机之利...... 最初他是去追查她的官吏,然后..... “邓大人为什么要送礼啊?” “邓大人这么厉害!” “既然这样,那这次我请大人吃饭。” 耳边响起了女孩儿清脆的声音,眼前也荡漾出京城酒楼里,那女孩儿惊喜的笑脸。 这声音这笑脸打断了他的思绪。 邓弈抬起手挥了挥,驱散了幻像。 ...... ...... 中山王府依旧,只不过坐在白虎皮椅上的人换成了萧珣。 先前聚来的官员世家长老们都告退了。 宁昆亲自给萧珣捧来热茶。 “邓弈真是狂妄,怪不得他跟楚氏女闹到这种地步。”他说,“现在明明是逃亡到我们这里,竟然还不知悔改。” 萧珣笑了笑:“这就是为什么先帝让他当太傅监国,因为他这种人会让任何人都不好过,不管是那小儿当皇帝,还是我们抢了皇位,都绕不开被这小人束缚。” 说罢摆手。 “不用管他,这种行径就是他的生路。” 宁昆皱眉:“那真按照他说的,变攻为守,与楚昭的大军对峙?虽然朝廷增兵不少,但我们各处城池军民一心,很是坚固,我们的形势大好啊,至少把朝廷的兵马赶回黄河以南。” 萧珣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摩挲着虎皮,忽的一笑:“不如还是跟楚昭写封信谈谈?” 宁昆愣了下,心里有些无奈,对世子来说,楚氏女真是个执念。 “她不就是要当皇后吗?还要当掌权的皇后。”萧珣说,“我许诺她,待我上朝,我身后也可以为她垂下帘帐。” 宁昆略有些迟疑:“这个,她说不定真会心动呢。” 萧珣顿时更有兴致,要让人取笔墨来,话还没说出来,铁英从外急急奔进。 “世子。”他急声道,“邯郡当地世族叛乱,杀了守将,打开城门,投了皇后。” ...... ...... (我冒出一个念头,一周一更,一更七章,这样的节奏就看起来很舒服痛快了吧?要不要试试?大家怎么想?) 7017k ------------ 明天更新推迟 到中午吧。 好搞笑,我才想了想一周更一次,今天就懈怠了,没写到要写的地方,这要是真一周更一次,我肯定会把七更变六更再变五更,最后落到反正一更五六千字也不少了的地步。 所以!码字需要规矩!必须!每天!日更! ------------ 第六十九章 收城 当一群民众跌跌撞撞哭喊着出现在视线的时候,楚昭以为跟先前一样,又是萧珣那边用来当肉墙,来当肉盾,来填陷阱,绊马索...... 但这一次民众身后没有跟着密林般的军阵。 也有兵马疾驰,他们分散左右, 如羽翼般护着这些民众。 这是朝廷兵马的斥候。 “皇后殿下——”斥候疾驰报,“是邯郡的民众,他们来报,邯郡民众正在跟叛军混战。” 听到这个消息,其他的将官们第一个念头就是,叛军新计策? 先前叛军用民众逼迫他们退兵让阵,现在又用民众引诱他们入城吗? 很快那些民众被带到近前, 虽然不知道皇后长什么样子,但一看到军阵中的红衣女将, 纷纷跪下高呼皇后。 “萧贼欺压民众,民不聊生。” “随意杀人,凌辱。” “郡城的人实在忍受不了。” “大家一起举事,冲进府衙杀了将官,开了城门。” “我们寻皇后娘娘救命啊——” “冲出来一百多人,最终只有我们这十几人活下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我们终于见到你了——” “皇后娘娘,快救命啊,救救我们——” 听完民众们的诉说,楚昭又看斥候。 “前方探报,远望邯郡郡城是有异样。”斥候道,“城内烟火腾腾。” “既然——”楚昭要开口。 旁边的将官们忙再次劝:“娘娘, 慎重, 让兵马再探。” “是啊,娘娘。”一个将官低声道,“这边的州郡都是被中山王经营多年, 第一时间归顺萧珣,不得不小心。” 楚昭看着军阵前哀戚的民众,再看向远方,民众起事跟官兵打,人数再多也宛如鸡蛋碰石头。 “不能等。”楚昭说,“就算是叛军的阴谋,那些民众也是真的在遭受践踏,他们无路可走无处可逃,连我们都弃他们不顾,我们跟叛军有什么区别?有什么脸面让他们当大夏子民。” 将官们对视一眼,再不多言,俯身施礼:“请娘娘发兵!” 楚昭抬手一挥,身后小曼立刻挥动战旗,军阵中战鼓徐徐而起,军阵在大地上缓缓而动。 战鼓以及兵马奔驰,让整個地面都在颤动。 军阵拔动,后方营帐变得更安静,坐着摇椅晒春光的谢燕来打了哈欠。 “要拔营了吗?”他说,又看了看天色,“正赶上该吃饭了。” 他转头看身边的兵士。 “吃过饭再说。” 兵士应声是:“谢将军, 昨天要的老鸭汤已经炖上了,我去看看好了没。” 那兵士转身就要走,迎面被阿乐喝止:“吃什么吃,皇后都去打仗了,你还在这里等着吃吃喝喝。” 谢燕来坐在摇椅上轻轻摇晃:“怎么不能?我又不用去打仗,我是来养伤的。” 阿乐瞪眼审视他:“我看你是来养胖的!” 谢燕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胖什么胖,我先前憔悴不少,距离补回来还早呢,怎么也要养个两三年吧。” 阿乐抓着他的摇椅就要掀翻:“养什么养!” “你这个粗鲁的婢子!”谢燕来大喊,“都当了这么多年皇后宫女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两人吵吵闹闹,谢燕来最终没喝上他的老鸭汤,不过也没有跑去领兵攻城,而是收拾了跟着辎重在后方走,等第二天跟上的时候,郡城已经打下来了。 烟火缭绕,满城狼藉中,郡城的世家们率领幸存的民众叩拜皇后。 “我等有罪,愧见皇后。”为首的老者们含泪叩头,他们须发凌乱,衣衫不整,死里逃生。 随着他们的叩拜,幸存的民众们跟着跪地大哭,亦是自称有罪。 “我等先是受中山王迷惑,相信他是为国为民的好王爷。” “再被邓弈蒙蔽,以为萧珣真是被先帝托付皇位,是大夏正统。” “我等忠于陛下,奉他为尊。” “谁想到萧贼官将兵士丧心病狂,视我等为猪狗,任意欺凌折辱,甚至以杀人为乐——” “我等忍无可忍,只能以死相搏,向皇后娘娘求救——” 说到这里老者们泣不成声,双手掩面,以头撞地。 “我等罪该万死,多谢娘娘不弃,多谢娘娘救命。” 听完这些话,再看哭成一片,狼狈不堪的众人,楚昭轻叹一口气,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城内的世家们联手,设下鸿门宴,将来赴宴的官将毒杀——而为了毒杀这些官将,有几个老人不惜共饮毒酒。 然后在世家的带领下,民众攻占官衙,夺兵器,跟驻守的兵士们混战在一起。 虽然民众都奋起而战,但在兵马面前不堪一击,还好楚昭率兵及时赶到,否则都要被屠尽。 “快快起身。”楚昭上前,亲手搀扶老者们,再看跪地的民众,“你们没有罪,就算你们被蒙蔽,也是本宫之罪,本宫来得太晚了。” “皇后娘娘——” 听到这话,老者们以及民众们终于放下心,再次叩拜悲戚高呼。 “皇后娘娘千岁!” 拿下了郡城,还有很多事要处置,追击逃兵,布防四周,搜查城内,虽然这些世家以及很多民众都说归顺,但人员还是要严格清查,以防奸细,一直忙碌到暮色降临才来到休息的地方。 阿乐已经将住处收拾好了,烧了热水,准备了热饭。 楚昭坐下来,喝了口热茶,缓了口气,忽的想到什么左右看:“谢燕来呢?” 在军中小曼是贴身跟随,而阿乐则是留在后方负责照看楚昭的起居,除了阿乐,后方还有一个谢燕来。 他当然不是照看她起居,而是蹭着跟她一起被照看。 每次歇息的时候,谢燕来也都在,好吃的好喝的也都提前享用上了。 今天怎么不在? 阿乐哼了声:“娘娘打仗的时候他躲在后边享清闲,打完了,他又到处溜达去了。” 在郡城到处溜达?楚昭想了想重新穿上外袍:“我去看看。”说罢人就出去了。 阿乐只能再次骂谢燕来,害得小姐不能歇息。 虽然谢燕来到处溜达,但楚昭还是立刻就问到了他所在,城外收殓尸首的地方。 夜色降临,城外的空地上燃着火把,密密麻麻摆满了尸首,这边只是民众们的尸首,兵士们在另外的地方。 遇难民众有些被幸存的家人收走,有些则是合家遇难,此时此刻一多半已经盖上了草席,余下的一半则还没来得及遮盖,死的人太多了,草席都不够用。 密密麻麻尸首中站着一人,似乎在巡视又似乎在出神。 他穿着黑衣,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宛如勾勒出鬼魅的花纹。 “战事最受苦的就是百姓。”楚昭轻声说,走到他身边,“是我们来得太晚了,没能救他们出苦海。” “苦海。”谢燕来重复这两个字,“或许他们并不知道身在苦海,也不知道是否跳出苦海。” 征战一日不结束,就要过得惶惶不安,今日他们夺回这个城池,不敢保证那日又丢了,楚昭默然一刻,她的确没资格说是救民众出苦海。 她环视四周,遇难的有老有小,那一世也是这般状况吧,她本以为这一世能避免,结果还是内乱征伐。 楚昭轻声说:“你还不知道城中是怎么回事吧?萧珣的兵将暴虐无度,残害百姓,把归顺的世家都吓到了,认清他不是一个明君,说服满城民众,揭竿而起,让郡城兵将措手不及,这个城才这么容易攻下来。” “吓到了?”谢燕来嗤笑一声,“这些世家会被民众被残害而吓到?他们这么容易被吓到,当初又怎么会跟着萧珣一起反叛?” 楚昭微微皱眉:“你是说这些世家不可信,这我也知道,毕竟他们先前归顺了萧珣,要说他们无辜,也并不无辜,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不好追究他们反叛之罪......” 谢燕来打断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楚昭问。 谢燕来转开视线:“我没什么意思。” 什么嘛,楚昭道:“谢燕来,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谢燕来失笑:“我为什么跟你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 他的话没说完,有将官寻来,高声喊“皇后,有京城来的急信。” 谢燕来停下说话,楚昭也转过头:“是陛下的信吗?” 将官点头:“有陛下的,也有谢大人等人的信件。” 出征在外,京城的信件也不断,萧羽给她细说日常,谢燕芳则把朝堂的事一一讲给她,甚至还让各部的官员们也写信来,当然不会真让她费心处置朝事,很多事谢燕芳都解决了,是让她参与其中,宛如犹在朝堂高坐。 楚昭眼中浮现笑意,还没说话,身边的谢燕来走开了。 “哎。”她唤道,“话还没说完呢。” 谢燕来头也不回,只摆了摆手,大步向另一边去了。 “娘娘,这是陛下的信。”将官也走到楚昭面前,恭敬地先将一封信递上。 楚昭再看了眼走开的谢燕来,罢了,他不想说就不追问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接过信,向城内走去。 “陛下又写了好多。”楚昭说,端详手里厚厚信封,又看将官手中,“谢大人是哪一个?” 将官忙抽出来,笑道:“这个。” 楚昭在手里抖了抖,薄薄一张。 “谢大人这次怎么话少了?”她说,干脆立刻拆开看,信封里只有一张符。 楚昭愣了愣,拿在手里借着城门的灯火看,什么啊? 旁边的将官端详一刻,笑道:“这是京城大佛寺平安如意符啊,我出征的时候,我家人也给我求了。” 楚昭失笑:“他竟然也会信这个吗?” 将官笑道:“娘娘在外征战,谢大人担心,多信几个总是更安全,我家娘子就把能求的神佛都拜过了。” 楚昭哈哈大笑。 站在城外夜色笼罩之处的谢燕来回过头,看着楚昭穿过灯火明亮的城门而去。 他有什么意思呢?征伐就是这个意思。 征伐总是要死人的,胜了总比败了好,难道他非要揪着怀疑说邯郡民众不一定是被萧珣的兵将残害,而是被其他人恐吓,煽动,蒙蔽,闹起了内乱?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非要说这满地尸首死难民众不是被萧珣所害,是死在皇后你手里? 有人确是作恶,确是无情,但此时此刻做的事,是呵护她,让她所向披靡,让她满身光芒。 难道他非要把她按在烂泥里,让她不仅身体疲惫,还心神煎熬? 没意思。 谢燕来的视线又看向摆着的满地尸首。 没意思,生生死死哭哭笑笑,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游戏。 他收回视线,转过身大步消失在夜色中。 ...... ...... 几乎是一夜未睡,楚昭才处理完邯郡的诸多事和看完了京城送来的信。 萧羽的信是最后看,用来佐餐,舒缓身心。 “看着陛下的信,小姐吃饭,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阿乐在一旁捧着热羹汤一勺一勺喂楚昭,好让楚昭腾出手。 楚昭靠坐在椅子上,享受着阿乐的服侍,懒懒地拆信,忽的想到什么坐起来。 阿乐忙将勺子移开,差点戳他脸上。 “还有件事。”楚昭说,放下萧羽的信,铺展信纸,拿起纸笔,“要交代一下。” 阿乐无奈叹口气,但也没有劝阻小姐休息,战事就是这样,一点也不能耽搁,主将稍微休息眯一下眼,说不定就能错失战机,死伤惨重。 她也放下汤碗,去外间厨子盯着热水和热饭。 楚昭很快写好了,唤小曼。 才在隔间睡下的小曼气恼地冲出来:“什么事!” 楚昭笑着将信递给她,道:“把这个给丁大锤,让他派人来邯郡,查一查这次邯郡内乱。” 小曼嘀咕一声急什么啊,伸手接过信就要向外走,阿乐从外冲进来差点撞上她。 “小姐。”她急道,“谢燕来不见了!” ------------ 第七十章 难安 谢燕来的住处干干净净还有熏香,丝毫不逊色皇后所在。 阿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他一夜没回来,这里没用过。” 昨晚心情不好?所以一夜未归?楚昭看这边守着的兵士:“他去哪里了?有人跟着吗?” 兵士道:“昨晚谢将军跟他的亲兵们在一起,让我们不用等他。” 谢燕来虽然这次来说是养伤,但身边也带了十几个亲兵。 楚昭立刻让人去唤他们,兵士们去了,很快就跑回来。 “那些人也都不见了。”他们说, 神情震惊,“守卫说昨晚谢将军带着人离开了,至今未归。” 听到这句话,阿乐喊道:“小姐,他跑了。” 跑了?楚昭微怔。 “他一直说自己不是来打仗的,肯定是腻烦了跑回去了。”阿乐说, “往边郡,还有京城的方向查一查,肯定能找到他。” 楚昭笑了摇摇头:“不会, 他不会跑。” 但下一刻她眉头皱起,不仅不会跑回家,反而是去做危险的事。 钟叔以往写信,一封信半封都是抱怨数落大骂谢燕来,不听令,自作主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十天半个月私自突袭一次西凉都算小事,直到最后来了一出生擒西凉王。 钟叔说得知消息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欢喜,反而吓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谢燕来在她这里也没有真的老老实实养伤,刚来就指挥着兵马突袭了萧珣后方, 助她渡过了黄河,后来面临萧珣兵马以民众做威胁, 下令撤兵——这件事至今还被主将们不满,他们也不是说要置民众与不顾, 但总该商议一下吧, 至少告诉皇后一声吧, 那谢燕来竟然自己就做主了。 现在他突然消失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吓人的事。 其实他的伤的确很重,养了这么久,才刚刚好转。 楚昭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一口气突然也提不上来,因为她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该不会带人奔萧珣去了吧? “殿下。”兵士在旁问,“那追查还是不追查?” 楚昭慢慢摇头,又点头:“不能追查,但又不能不追查。” 兵士听得糊涂,那到底是? 阿乐在旁叹气,阿九把小姐气得都糊涂了。 她的意思是,怕谢燕来真是奔着萧珣去的,追查会打草惊蛇,暴露谢燕来行迹,但如果不追查,谢燕来真是奔着萧珣去的,他只有那几个人无疑是飞蛾扑火—— 找到他, 阻止他,如果不是能阻止,也要助力他。 楚昭深吸一口气,让阿乐取来凤印发了令符,对兵士吩咐:“调一批斥候,秘密追查。” 兵士应声是。 看着兵士领命离开,阿乐在旁小声劝道:“小姐,去休息会儿吧,一天一夜没睡了。”说到这里又忙加上一句,“要不然等谢燕来有消息,小姐都没力气去抓他。” 楚昭笑了,道:“说得对,我这就去睡饱养足力气。” 阿乐高兴地点头,心里悄悄松口气,她真担心小姐担心阿九不能吃不能睡,所以用为了阿九来劝小姐,果然管用。 但旋即又不解,用阿九来劝小姐吃好睡好有什么可高兴的?明明这都是那个阿九的缘故! 且不管阿乐怎么在心里反复抱怨谢燕来,楚昭吃饭沐浴之后躺在了床上,放下厚厚的帘帐,床内宛如黑夜。 楚昭闭上眼。 他是因为看到民众死难气急了吧。 但怎么能不跟她说一说呢?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也恨萧珣啊,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恨。 他要是一去再也回不来,怎么办? 楚昭睁开眼,伸手按着心口,心跳得都令人窒息。 谢燕来会死吗? 谷萚 那一世,她都没听过谢燕来这個人,不知道他生是什么样,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楚昭怎么也躺不下去,想要起身下床,又怕阿乐在外听到担心,干脆在床上坐着,用手捂着脸埋在膝头。 谢燕来如果死了,可怎么办? ....... ....... 天气越来越热,似乎春花还没开败,就到了夏天。 坐在王府的大厅内,萧珣用力扇了几下扇子,然后重重拍在桌子上。 摆放在桌子上的一张信纸被拍得跌落在地上。 宁昆走进来,看到这一幕,道:“世子都不该理会这封信,楚昭一定故意激怒您。” 先前因为听到邯郡世族反叛投靠了皇后,暂时打断了萧珣跟宁昆说给楚昭写信劝降的事,但后来萧珣还是给楚昭写了信。 而楚昭也给他回了信,刚送到。 萧珣看了眼地上飘落的信,笑了笑:“楚昭小姐说对当我的皇后没兴趣,因为她已经当过皇后了,不过,如果我真心倾慕她,愿意给她当入幕之宾的话,她会在皇宫为我留一席之地。” 宁昆恼怒:“这贱婢真是无耻。” 萧珣哈哈笑:“的确是楚昭小姐会说的话。” 宁昆冷声道:“这贱婢因为连得两城得意洋洋,那两城都是当地世家反叛的缘故,她真以为是她多厉害。” 萧珣脸上的笑散去:“我适才烦闷也正是因为这个。”他伸手按了按额头轻叹一声,“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他们背弃我,丝毫不在意他们家中都有子侄在郡城为官。” 当然现在这几个世家的子侄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宁昆恨恨道:“这跟世子无关,这些世家就是如此,狡兔三窟,分明是早有筹谋,一方面谋得王爷信任,一方面也必然结交了朝廷,能让他们反叛,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说到这里又看了眼外边。 “当然,如果非说我们的缘故,那也是因为邓弈。” 萧珣轻叹一声:“看来邓弈因为粮价,斩杀林氏的事,还是让很多人寒心,我没能安抚大家。” “邓弈在世子面前都耀武扬威。”宁昆低声说,“世子您的安抚怎能让大家信服啊。” 萧珣默然一刻:“目前他有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他看了眼宁昆,“你比别人更清楚。” 外人看到的是因为邓弈手握先帝遗旨监国,尚未拿回皇位的世子在他面前势弱。 但其实对萧珣来说,邓弈真正手握的是他毒杀中山王。 毒杀中山王的那副寿字,并不是朝廷的阴谋,是世子亲手涂上的,宁昆垂下视线,这一切也是他亲手安排的。 他盗用了中山王的印信,将京城的人脉给萧珣所用,才有了萧珣周全谋划。 如果这个事实被揭露,弑父之罪,纵然有先帝遗命,萧珣也别想坐这个皇位了。 宁昆心里叹口气,有什么办法呢,要得到想要的就难免要失去一些自由,人生就是这么难啊。 “世子——”有侍卫从外边疾奔而来,“太傅遇刺了——” 太傅?邓弈? 萧珣猛地站起来,宁昆面色震惊,但下一刻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问。 是你做的? 瞬间又都反应过来,宁昆忙垂下视线,以动作否认不是自己。 萧珣皱眉,喊铁英。 铁英从门外进来。 铁英是他最信任也是最厉害的,如果真要邓弈死,他一定会让铁英出手。 所以这件事也不是他做的。 他现在也并不想邓弈死。 “铁英。”萧珣道,“去查怎么回事。” 7017k ------------ 明天更新 推迟到中午。 把这个情节写完。 么么哒。 ------------ 第七十一章 命运 行刺发生的时候,邓弈正经过太傅府。 来到中山郡后,萧珣也给置办了太傅府,但他至今还没有踏入过。 路过的时候,车前的官吏讨好地让停下来,指给他看。 邓弈掀着车帘看了眼。 府邸比京城还要豪华,虽然主人从没来过, 但大门开着,门房里坐满了人,门外还有兵勇护卫,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从递上名帖的动作看,是来拜访的客人,一切如同京城太傅府那般。 “太傅。”官吏道,“世子说了一切都按照京城的太傅府置办, 您进去看一看, 家具摆设都几乎一样呢。” 邓弈有些想笑但又收起了笑,道:“那怎么能一样。” 京城那个太傅府虽然他也不怎回去,但府里至少有个老娘,有娘,就算是个家。 现在么—— “老夫人的消息,世子也一直让人打听。”官吏看到他的脸色,低声道,“但一直未有,不知道是被害死在那场大火里,还是被抓起来。” 他又忙道。 “不过太傅放心,如果朝廷以老夫人做要挟,世子一定会倾尽所能救老夫人。” 邓弈笑了笑:“不用, 没必要。” 没必要?官吏心中咋舌,邓弈这种小人为了权势连亲娘都可以不顾...... 邓弈看了眼官吏, 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但也没必要跟他解释。 那场大火或许是真要烧死他,但不会伤害他的母亲。 如果母亲被抓,也不会被推出来做要挟。 别人不知道他,楚昭难道还不知道?他曾经舍弃过母亲一次,自然能舍弃第二次,用老娘来威胁他,是无用之功。 那女孩儿不会做这种事。 邓弈垂下视线,没兴趣再看太傅府要放下帘子,就在这瞬间,几個刚跟门房点头哈腰送上名帖和礼单的仆从,猛地从脚下的礼物盒子里,抽出长枪,刺向邓弈的马车。 邓弈的眼角余光看到流星般光芒,本能向后一仰,长枪滑过了鼻尖,砰地一声钉在车厢上。 再下一刻眼前兹兹闪光,砰地一声,整个车厢爆裂。 “太傅——” “有刺客——” 煊赫的太傅府前瞬时陷入混乱,街上的民众惊叫着四散,无数的兵士从四面八方奔来。 地面震动。 ...... ...... 萧珣赶来时街面上已经一层层防控了。 马车散落在地上,惊马已经被兵士们击杀, 在马车和马尸首中散落着十几个人的尸首。 这其中有邓弈的护卫, 以及刺客。 萧珣看着坐在太傅府外台阶上几乎认不出来的人, 担心地问:“太傅,你还好吧?” 邓弈脸上溅着血和烟火的熏黑,衣衫凌乱,一条胳膊不自然的折弯着。 几个大夫正围着他给擦拭包裹。 “还好,我的护卫们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住了致命的袭击。”邓弈说,“只是折断了胳膊。” “郡城如此严密,竟然有刺客行凶!”宁昆沉声喝道,“刺客是什么身份?” 兵卫上前将三具尸首拖过来:“他们拿着济城张氏家的名帖,已经派兵马去查了。” 萧珣道:“这身份必然是假冒的。” 宁昆心里想也不一定,忍不住低声说:“世子,我记得林氏与张氏有亲......” 萧珣看了他一眼:“查证了再说。”又沉声向四周官员们喝道,“不管查证出来刺客是何身份,一概以谋逆论处,合族抄斩!” 官员们齐声应是。 “太傅。”萧珣又看邓弈,“是回郡衙还是回府内养伤?” 他知道邓弈对太傅府没兴趣,所以询问一声。 邓弈道:“在哪里都一样,既然在这里,就回府吧。” 萧珣点点头,官员们忙让人取来软轿,将邓弈搀扶坐上去,一队队兵士先涌入府门,府内已经兵士遍布,除了太傅府的仆从,外人只有七八个。 他们瑟瑟发抖跪在角落,被兵士们看守着。 看到邓弈一行人走进来,有人忍不住喊“太傅,我们冤枉。”其他人也纷纷喊“太傅我们不是同党啊。” 他们跪地叩头。 邓弈目不斜视如同没听到。 萧珣被吸引看了过去。 “是先前在门房等候见太傅的人。”侍卫忙说道。 在刺杀邓弈的三人出现时,太傅府的门房已经坐了一些人,刺杀发生后,他们被看管了起来。 萧珣收回视线,转头对宁昆吩咐:“这些人也都查,还有,太傅府的守卫再增加一倍.....” 他说着话,觉得眼角的余光变得缓慢,看到跪地的那几人像球一样在地上一滚...... 一切似乎变得很慢,但又很快,那七八人一瞬间脱离了兵卫的看守,如鹰展翅扑过来。 “殿下小心——” “殿下——” 萧珣只觉得脑子嗡嗡,视线也变得摇摇晃晃,到处都是人,似乎要把他与这个世界隔绝。 但噗的一声,身前一个官员被一刀捅穿了脖子。 萧珣一瞬间被拉回这个世界,他闻到浓烈的血腥气,看到闪着寒光的滴血的刀尖。 刺客。 这些刺客,是冲他来的! 先前刺杀邓弈不过是诱饵。 太傅遇刺,无论如何,他也会来探望。 只要他出现,只要接近他,他们就能行刺。 又是噗的一声,好似有一堵墙挡在了他的身前,萧珣看到墙后血花飞溅。 铁英手中一把剑,只挥动了一下,从上到横再到斜劈下,但却有三个刺客被斩杀。 他紧贴着萧珣,将萧珣严密护住,手臂一探,长剑宛如点墨笔,落在又一个冲来的刺客心口,刺客噗通跪倒在地。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瞬间,宁昆的脸上甚至一半还保持着在倾听他说话的专注,另一半扭曲着震惊。 萧珣心中乱纷纷,又觉得无比安心,哪怕这些刺客再神出鬼没,有铁英在他就是安全的。 但念头刚闪过,地上的一具尸体忽的如蛇一般滑动蜿蜒而起,瞬时与铁英贴在一起。 又是噗的一声轻响,萧珣看到铁英的脖颈后穿透一根铁钎...... 他的视线再次变得缓慢,看着铁英慢慢跪下去,铁英似乎还想回头看他一眼,但脖子被铁钎钉住一动不能动,最终消失在眼前..... “别动。” 有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脖子里传来冰冷的触感,萧珣打个寒战,重回人间。 人间一眨眼,变成了地狱。 四周都是尸体,他宛如站在血潭中。 宁昆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邓弈也被掀翻扔在地上,被软轿压住,官员们有的倒地死去有的满地乱爬,一层层兵卫围来—— 但又如同遇到屏障不能靠近。 这屏障就是他。 “放开世子——”将官们怒声喝道。 萧珣听到一声轻笑,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光洁的下巴,待要再看,肩头剧痛,铁钎穿透,这痛来得猝不及防,萧珣失声痛呼,人也佝偻起来。 “退,后。”拔高的声音一字一顿,应和着萧珣的惨叫送出去。 逼近的兵士们宛如被无形的气囊弹开,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萧珣也被对方扯着向后退去——后方是太傅府的厅堂,很快退了进去。 “你逃不掉——” “快快束手就擒——” 将官们带着兵士又再次涌来。 “敢进来我就杀了他。”男声喊道,然后抬起脚,砰砰将门关上。 天地间仿佛一瞬间安静下来。 萧珣看清了挟持自己的人,这次不是女子——闪过的念头让萧珣无比羞愤,为什么他又被人劫持?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比他高一些,比他瘦一些,脸色有些灰扑扑,很明显是做了伪装,但依旧挡不住几分熟悉。 飞扬的眉眼,高高的鼻梁...... “我在哪里见过你。”萧珣忍着痛脱口说。 眼前的男人一笑:“我?我可是亲眼见过世子英雄救美呢。” 英雄救美,萧珣微微一怔,下一刻耳边似乎响起女声“我就是淹死也不用他管,这是我和——” “阿九!”萧珣道。 谢燕来一笑:“世子竟然还记得我?果然我风姿出众,人人过目不忘。” 或许他不是记得他,萧珣看着他:“是楚昭让你来杀我的?” 谢燕来挑挑眉:“我还有一个名字,叫谢燕来。” 谢燕来!萧珣惊讶,原来他就是谢燕来! 他当然知道谢燕来,先前就知道,谢燕芳的兄弟嘛,但也仅仅如此,并不在意,统一归为谢氏子弟,而谢氏只要盯着一个谢燕芳就足矣。 但这两年不同,尤其是这个谢氏子弟生擒了西凉王。 这可不是因为姓谢就能做到的事,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没想到刚注意到,这个人就出现在他面前了—— 萧珣微微垂目看了眼抵着自己脖子的铁钎。 “是谢燕芳让你来的?”他说,又道,“谢公子,你可知道,杀了我你绝对逃不出去。” 谢燕来哦了声没说话。 萧珣微微转头看着他:“谢公子,我觉得以你现在的功勋,可以有自己的前程了。” 谢燕来笑了,笑得有些嘲讽。 “阿九——”萧珣道。 这一声刚开口,萧珣只觉得脖子一痛,下一刻意识凝滞,他垂目看到穿透脖子的铁钎,血一一滴一滴滴落在华丽的王袍上。 好奇怪,他被杀了吗?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被杀了? 他不是这样死的! 萧珣的视线变得模糊,又变得无比清晰,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穿着龙袍登上皇位,众臣在大殿齐齐叩拜,邓弈也在其中。 他在朝堂上叱骂反贼谢氏。 他回到后宫,楚昭投怀送抱满脸依赖。 这才是他的命运! 谢燕芳根本就没有接近过他身边,更别提这个什么都不是的谢燕来! 他不该是这样就死了。 这不是他的命运! 怎么会这样? 他一定是在做梦。 萧珣贴着谢燕来的身子滑落,跪倒在地,意识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 “别叫我阿九,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的讲条件,猜利益,烦死了。” “在你们心里世间事就没有不讲条件不求利益,仅仅是我想做,以及该去做的吗?” 谢燕来皱眉说,看着跪倒在地上的萧珣。 “你们争权夺利以天下为棋盘,差不多行了,天下人也不该这么倒霉,为你们活得痛苦,死得还要感恩戴德。” 他站在一步,失去支撑的萧珣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在身下蔓延。 谢燕来静静看了一刻,收回视线在厅内走动。 这个太傅府的会客厅,他比邓弈还熟悉,这些日子,他们借着各种身份进进出出送礼送货,然后将这里摆放了他们准备的...... 他伸手探了探架子上摆着的瓷瓶,手指染黑。 他再看向桌椅板凳,入目都闪着油光。 他再看地上的砖缝,密密麻麻黑灰蔓延。 其实没有想今天会遇到邓弈,但他们一直在等着今天。 谢燕来从怀里取出一把火折子,站定在宽大的屏风前,再看了眼室内,引燃火绳一扬。 呛人的烟味在厅内弥散,夹杂着兹兹的响声。 “放开世子——”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要什么尽管提——” 厅外的官员们在大声的喊,兵士们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外边的兵马也在一层层围拢,将太傅府,将这条街,这半座城,以及将整个城都围起来—— 一个站在台阶下的官员嗅了嗅:“什么味?”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前方,耳边轰隆巨响,眼前火光冲天,热浪扑面而来,官员大叫一声向后跌去。 邓弈正被兵士托架着退开以免影响救萧珣,此时此刻回头看去,火光在他脸上闪烁,眼前的华屋被火吞没,在燃烧在碎裂—— 就像他先前在京城的太傅府书房那样。 ...... ...... 城外一处荒田中的两个农夫,看着城中腾起的烟火,烟火距离他们很远,看起来也不怎么骇人,袅袅而起,但他们的脸色如同贴近其中被火炙烧一般发红。 一个抓着锄头就要向城池方向冲,另一个死死拉住他。 “你干什么!”他喊道,“快走啊。” 被拉住的农夫低声哑涩:“小爷怎么办?小爷他——” “你别忘了小爷的吩咐!”拉着他的农夫低声喝道,双眼红红,“我们要做的是什么!” 被拉着农夫眼里都要滴出血:“那小爷,小爷,小爷他——” “不要让小爷白白送死——”拉着他的农夫嘶声喊道,“走——” 两人转身向远处疾奔而去。 “萧珣死了——” “萧珣死了——” ...... ...... 萧珣死了消息几乎是瞬间传开了,中山王府刚来得及把二公子扶到军前,还没机会去各地传报新君,朝廷的兵马就从四个方向如潮水般杀来。 而不知道是因为邯郡世家的影响,还是萧珣死了觉得大势已去,很多州郡的世家甚至官员纷纷倒戈,不到一个月,朝廷的兵马势如破竹,逼近中山郡。 兴平四年七月,皇后大军兵临中山郡城下。 ------------ 第七十二章 平定 裹着一只胳膊的邓弈走上城墙,俯瞰前方,看到了遮天蔽日军阵前一袭红衣身影。 “太傅,太傅,一定要强调,二公子决不能去京城为质。”宁昆跟在邓弈身后,再次叮嘱, “我们可以削爵,可以交兵马,但二公子不能离开中山郡,否则——。” 萧珣死后,虽然二公子继续领兵,但士气大跌, 事到如今,中山王府诸人也都没有战心,在皇后兵马逼近的时候,提前送去了认罪书。 邓弈问:“否则如何?” 宁昆面色一狠:“我们就与郡城同亡!” 邓弈看他一眼没说话。 宁昆面色又一黯,苦笑道:“这也是为了大人,王爷和世子都不在了,王妃和公子们怎么说都是皇亲国戚,罪不至死,朝廷必然不肯放过的就是大人了。” 邓弈道:“我倒不怕死。” “我当然知道大人不怕。”宁昆诚恳道,“我也不怕,但是我们还能一搏,能不死为何不活着?” 他抓住邓弈的胳膊。 “做了这么多事,最后一场空,我们怎能甘心啊。” 邓弈没有说话,看向前方,此时那一袭红衣已经来到城门前。 两队盾甲兵在前密护, 后方足足五排弩兵紧随。 比起当初皇子乱闯皇城的时候,真是兵将精良, 不慌不乱,气势威严。 “邓弈。”城门下楚昭高声喊。 此时是白天, 郡城城门虽然高大, 但也可以看清城门下女子的面容,快要一年没见,竟然有些陌生。 而跟四年前相比,更不一样了。 她也不再仅仅是楚岺的女儿,而是大夏的皇后。 邓弈淡淡道:“皇后娘娘,好久不见。” “邓弈。”楚昭没有丝毫攀谈过往的意思,喝道,“速速开城门!” 宁昆在一旁忍不住扯了扯邓弈的衣袖提醒他。 邓弈没理会他,看着城门下,道:“楚小姐,我如今不欠你一顿饭了吧?” 饭?宁昆愣了下,这是说什么呢?或者是攀谈过往,好谈条件? 楚昭看着城门上的邓弈,道:“所以呢?不开城门吗?” 邓弈垂目:“不开。” 直接说不开会不会有些挑衅?应该稍微缓和一些吧,宁昆心想,这是为了逼皇后先谈条件? “太傅,不如——”他忍不住在旁低声说。 话刚开口, 就听得城门下楚昭一声呼喝:“小曼。” 伴着这声音, 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女卫举起了手里的弓弩,宁昆口中的话还在慢慢说,眼光的余光看着箭矢慢慢飞来—— “——还是直接——”宁昆听到自己的声音变慢。 噗的一声在他耳边诈响。 身边的邓弈向后倒去,宁昆视线只看到颤巍巍的箭羽插在邓弈的胸口。 宁昆余下的话变成了大叫。 与此同时城门下传来更大的喊声。 “拒开城门,格杀勿论——”楚昭喝道,抬手一挥,“攻城——” 伴着她令下,盾甲兵瞬变圆阵,将楚昭以及弓箭兵护住,弓箭兵弓弩齐发,箭雨如雨飞向城墙。 城墙上猝不及防兵士中箭,慌张防守,还击,陷入混乱。 远处静候的军阵也擂响了战鼓,厮杀声震天向郡城扑来。 “开城门不杀——” “缴械不杀——” ....... ...... 兴平四年七月,中山王王妃携带子女跪地恭迎皇后。 皇后当场怒斥中山王以及世子萧珣,贬中山王府众人为庶人,发配戍边。 持续将近一年的中山王叛乱结束了。 信兵奔向四面八方传递消息。 朝廷大军也并没能歇息,继续追查逃亡的余孽,收整归顺和尚且负隅顽抗的城池。 入驻郡城的官员们也事务繁杂,定奖罚,抚慰民众,修整破损城池。 而一直冲阵在前的皇后却不见了踪影。 ...... ...... 一场秋雨让郡城变得安静了很多。 阿乐将伞举高,护着楚昭走进府邸,这座宅邸看门庭就能想象到富丽堂皇。 但此时迎面的屋宅坍塌一片,几乎被火烧尽,看不出半点原来的模样。 一队兵卫正在其中奋力的翻挖,翻开了废墟还不算,还要掘地三尺。 “当时我们商议的是烧毁房屋,这样能给在外警戒的传达消息。”一个兵士站在楚昭身侧,鼻音浓浓说,“而且,小爷说,这样的话,也有利逃生。” 阿乐瞪着废墟,喊道:“都烧成这样了,怎么逃生啊!” 兵士还没说话,一直沉默的楚昭开口:“是想趁着救火时候混乱吧。” “那是一个方法,但实行起来很难。”兵士低声说,“因为这是在府内,兵卫必然已经团团包围。” 谷趺 一部分人忙着救火,但必然还有很多人围守。 楚昭不说话了。 “最好的办法是就在大火里躲着。”兵士接着说,“我们几次潜入府中,先是在厅内布置了引火,同时将屏风上藏了一层防火布,撬开了窗边的地板,挖了一个通向屋外的洞,提前在洞里藏了一具尸首——” 阿乐听到这里眉飞色舞:“我知道了,所以谢燕来就可以在着火的时候披着防火的屏风拉出藏着的尸体,让他假充自己,然后从洞里钻出来,这样就没人能发现。” 她说着高兴跺脚,盯着那兵士急问。 “他逃出来了是不是?他逃出来了是不是?” 这个问题兵士也想问答案,他脸色惨白,道:“太傅府都是兵卫,小爷说,会在洞里等着.....因为萧珣在里面,火应该会很快就扑灭,然后他们发现尸体,就会散了,等那时候再.....” 阿乐脸上的笑意散去。 应该,然后,等.....这三個词构成的不是希望,而是幻想。 “你知道,大火燃烧的时候地面会多热吗?”她喃喃说,“你们怎么会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兵士身子颤抖噗通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咽:“因为小爷就没想着活下来。” 所以,任何一个能尝试的办法都是好办法。 阿乐只觉得嗓子辣痛。 “殿下,找到了。”那边的兵士忽的喊。 阿乐还没反应过来,楚昭已经冲了过去,阿乐忙举着伞追上去,楚昭跑得很快,雨水,地面狼藉都没能挡住她的速度。 眼前出现一个明显人工痕迹的坑洞,从废墟下蜿蜒直到一棵大树下。 这里距离屋宅有一些距离,尽管如此,大树也被熏死了一半。 坑洞内散落着木板支撑,甚至还有树根,但没有尸体。 楚昭脚步一软,阿乐忙扶住她。 “爬出去了?”阿乐颤声说,“是不是,真爬出去了?” 没有人能回答她。 因为距离谢燕来藏在这里,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或许当时就被挖出来了。” “爬出来能藏哪里去?必然满城搜捕刺客。” “还有一个问题,谢将军有没有受伤?一共进来十人,都死了,可见凶险.....” “去问郡城和王府的官将们,抓了多少刺客,死的活的都要。” “也许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了.....” 兵士们的声音不断传来,楚昭跪坐在地上,任凭泥水湿透衣裙,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看着坑洞。 这坑洞并不大,仅仅能容下一个人,躺着,挪动。 那时候他在这里面,热不热? 是不是很难呼吸? 他在里面躺了多久? “小姐。”阿乐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她,含泪道,“没有见到尸体,就还活着,我们快去满城查找,阿九一定等着你救他呢。” 楚昭点点头:“是。”她再看四周,“搜,这里搜,满城搜,任何地方,都搜。” 兵士们应声是,急急散去。 阿乐搀扶楚昭:“小姐,起来吧,我们先回去。” 楚昭却摇摇头:“腿有点麻,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缓缓。” 什么腿麻啊,腿麻也不能坐在雨泥水地上缓缓啊,阿乐忍着眼泪,小姐就是不想走,就是要守着这个坑洞。 “那,小姐,我们去那边屋檐下缓缓好不好?”她小心地哄着。 楚昭不说话,也不动,就在这时,又有兵士疾步来。 “娘娘。”他说,“邓弈醒了,说有话问娘娘。” 邓弈。 楚昭无神的视线凝聚,扶着阿乐站起来。 ...... ...... 郡城的牢房里,兵士和大夫退了出去,躺在木板上的邓弈看到人影晃动,女子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牢房的阴暗让她的面容变得模糊。 邓弈微微抬手,抚上心口上方,这里裹着厚厚的伤布。 “皇后,是特意让箭偏了一寸。”他声音沙哑地说,“留我一命吗?” 楚昭不回答他的话,问:“玉玺在哪里?” 邓弈的尸体已经搜过了,没有玉玺,郡城和中山王也没有。 邓弈道:“你是知道我如果死了,玉玺就再没人能拿到,娘娘对我的人品真是了解啊。” “我没兴趣猜你的心思,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在意。”楚昭淡淡说:“我现在需要玉玺吗?没有玉玺,我依旧能要你们的命。” 邓弈没有再纠缠着这个话题,忽道:“我娘还活着吧。” 楚昭道:“她命不好,有你这样的儿子已经很倒霉了,不能再为你赔上性命了。” 邓弈道:“一命换一命。” 什么意思?楚昭没说话。 邓弈看着她:“我娘的命,换谢燕来的命。” 7017k ------------ 第七十三章 见到 蝼蛄和蚂蚁不被成年人注意,但却是孩子们最熟悉的玩伴,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蹲在地上看过蚂蚁,想象着它们生活在地下是什么样。 地下旳生活原来并不有趣。 阴暗,潮湿,窒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甚至觉得已经死过好几次了。 被烧死了。 流血流死了。 泥水糊住了口鼻,蚂蚁虫子在身上爬动,树根缠住了他,要将他化为养料。 有时候觉得身体轻飘飘与泥土混为一体,有时候又觉得整个大地都压在身上重不堪负。 耳边有时候很嘈杂,能听到很多声音,燃烧的火,炸裂的石头,虫蚁爬动,碎土滚落。 有时候安静地一片空白,如同漂浮在混沌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混沌中有敲打的声音,驳驳不轻不重,然后猛地戳了下来,穿透了泥土,穿透了他的身体,穿透了他的咽喉,胸肺—— 谢燕来猛地弹起,如同被扔上岸的鱼,他大口大口喘气,眼前浮现一个男人的脸,他裹着披风,站在黑暗中俯视—— “你果然还在这里。”声音在耳边响起。 下一刻黑暗里亮起灯,照亮男人的脸,谢燕来认出来了,邓弈。 “你还真是命大啊。”邓弈说,说完又摇摇头,“不,应该是命好。” 命好?谢燕来有些想笑,嗯,也是,很多人都说他命好,一个外室子一跃成为谢家子弟,锦衣玉食高高在上。 命好,能从大火中活下来。 不过遇到邓弈,还算命好吗? 这个投了第二个主子当太傅的人。 第二个主子刚被他杀了。 “你命好,遇到她。”邓弈的声音从上方跌落。 她?谁?谢燕来闪过念头,下一刻邓弈松开了手,那盏灯落了下来,豆大的灯瞬间腾起火焰,铺天盖地将他吞没。 谢燕来发出一声低呼,本能地抬手挡住头脸。 没有炙热熏烤,也没有呛人的窒息。 谢燕来睁开眼,大口大口喘气,眼前一片昏暗,没有大火,没有邓弈。 他也不在地下躺着了。 他躺在床下,或者说床板内。 虽然也是封闭的地方,虽然也是狭小无法舒展,但跟土里不一样。 他又做梦了,还是梦中梦。 他深呼吸让气息平缓。 他看着床板上方渐渐浮现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然后整张脸出现,然后这张脸一笑,阴暗逼仄的床厢如春光洒满。 谢燕来也忍不住笑了。 死,他其实不在意的,也并不害怕。 不过,活着的话就能再见到她。 “谢燕来。”浮在上方的女孩儿笑着说,“你还好吧?” 谢燕来想应一声,但想到只要他一开口说话,梦境就会散去,以往他都是为了让梦境散去而开口,但唯一例外就是梦到她。 梦到她,他就不太想醒来。 他将头微微点了点,代替回答。 “真好吗?”女孩儿皱眉,打量他,“那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伤到了喉咙?不能说话了?” 这死丫头在梦里也这么烦人,谢燕来瞪了她一眼。 “完了,这都不反驳。”女孩儿喃喃,“可见真是坏掉了。” 无论如何也得教训她一下,至少让她下次在梦里出现的时候,不要再这么唠叨,谢燕来道:“不想说话的人多了,又不是都是坏掉了嗓子。” 女孩儿脸上绽开笑,但旋即又满面哀伤。 “都过去这么久了。”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说,“嗓子还是哑的,肯定是被火呛伤了,邓弈一直没有给你用药吗?” 抚在脸上的手柔软而温暖,梦里的触感这么真实吗?谢燕来愣了下,还有,她问邓弈? “楚昭?”他说。 楚昭看着他,应了声。 “楚昭!”谢燕来猛地起身。 他这才发现,床板不知什么时候被掀开了。 他不是在做梦? 但他没能起来,楚昭扑了进来,在这狭窄的床厢内抱住了他。 虽然这女孩儿并不算多重,但落在身上也是有重量的,跟挡火的屏风不一样,跟撑着坑洞的木板不一样,跟落在身上一层层的土也不一样...... 不是做梦。 是真的。 “楚昭!”谢燕来道,“你干什么!” “我压痛你伤口了吗?”女孩儿立刻回应他,撑着身子滑向一旁,“哪里受伤了?刀剑伤还是烧伤?” 谢燕来哼了声:“哪都有伤,什么伤都有......” 他话没说完,就见楚昭眼泪滑落,一滴两滴很快如雨而下,在脸上流淌,她小心翼翼地伏下来,用手小心地圈着他的脖颈,倚在他身侧。 谢燕来的话顿了顿,慢慢说:“也没那么重,你来得太晚,伤都好了。” 倚在他身侧的楚昭不说话,但谢燕来知道她还在哭,眼泪打湿了他的肩头。 “别哭了。”谢燕来说,迟疑一下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真没事了,一个月,都过去了。” 楚昭抬起头看着他。 帐子和床板都掀起来,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视线并不昏昏。 他脸色苍白,消瘦的凹陷,如果不是依旧浓黑的长眉,微挑的凤眼,她都认不出是那个桀骜神采飞扬的谢燕来了。 楚昭眼泪模糊了双眼:“谢燕来,你怎么总是这么惨啊。” 谢燕来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孩儿,上一次见她这么痛哭,还是她父亲过世之后,心里涌起百般滋味,同时又无数热流沿着血脉蔓延全身。 他忍不住笑了,说:“可能我的命不好,比较倒霉吧。” 楚昭摇摇头:“不,你的命很好,好到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能活下来。” 她将头再次埋在谢燕来肩头。 “我的命也很好,能遇上你。” 遇上他是她命好吗?不是当初责怪都是因为他坏了她的轨迹,断了回边郡的路的时候了? 贴在肩头的女孩儿又抬起头,看着他:“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遇上你,原来就是老天对我开眼。” 也不知道怎么了,这话听在耳内,宛如人又被大火炙烤一样,烧得他浑身不安。 “不要说好听话了。”谢燕来说,伸手推女孩儿的额头,“快起来,别挤着我。” 楚昭却不起身,将头放在他的肩头。 “稍微等一会儿,让我歇口气。”她说,幽幽长叹一口长气。 她也很累吧。 得知他不见了。 得知到萧珣被刺杀了。 还要提着一颗心,压着神魂,调兵遣将,不急不躁稳打稳扎。 他这将近一个月被邓弈藏在床板里,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中。 昏睡和身体的疼痛虽然很痛苦,但清醒着的人更痛苦。 谢燕来没有再说话,感觉倚着肩头的女孩儿呼吸绵长,果然睡去了。 “我也是。”他低声说。 遇上你,原来就是老天对我开眼。 ...... ...... 阿乐站在门边,看了看内室,再看了眼外边站着的四五个大夫。 “什么时候让大夫看伤?”她忍不住低声说。 按理说找到人第一时间就该抬出来查看伤情,小姐怎么也跳进床内了? 小曼道:“都一个月了,也不急这一刻看伤了。” 她看了眼内里。 “他们睡着了。” 睡着了....阿乐有些好笑又无奈,怎么又睡着了?这次还不只是谢燕来,小姐也跟着睡了。 小曼对她使个眼色:“让他们睡吧,都累了。” 阿乐默然一刻,没有再说话,轻轻把门带上。 ------题外话------ 新情节进行中...... 7017k ------------ 第七十四章 照顾 中山王府秋景浓染。 只不过府内没有先前的热闹,中山王的家人们被关起来,准备押送流放,奴仆已经发卖。 行走其间很是安静。 “娘娘,你看,这里还有温泉。”阿乐惊喜地指着前方说。 如今主将官员们都在郡城府衙办公,皇后则入驻了中山王府,虽然需要皇后处理旳事务更多,但比起战事还是轻松了很多,可以逛一逛中山王府。 前两次她们来都没有这个机会。 楚昭从一旁的假山上收回视线,再看温泉,笑道:“中山王还是很会享受的。” 阿乐疾步过去,用手试了试,道:“要不要让阿九来泡泡温泉,会不会对身体好?” 楚昭笑着摇头:“他现在还是呆在房间里不见天日养着最好,放进水里一泡就能晕过去。” 说到这里又道。 “现在该醒了吧。” 说罢转身就走。 “回去看看吧,该吃药了。” 阿乐忙从温泉池站起来:“小姐,你刚出来——他又不是不会自己吃药!” 楚昭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乐无奈跺脚,再看了眼四周的美景:“住进中山王府这么多天,连王府什么样都没看清过,果然这第三次也没机会。” 她叹气追上去。 王府的屋宅里更是安静,谢燕来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似乎分不清现在是梦里还是现实,鼻息间有浓烈的药味传来...... 在邓弈床下藏着的时候,为了掩盖多了一人的气息,以及随时给他用药,邓弈借着自己遇刺受伤几乎把药摆满了屋子。 “睡了多久了?” “今天的药是哪几种?” “准备了粥吗?今天的鸡汤炖好了吗?我先尝尝,昨天的他嫌弃咸了。” 门外有女声细碎,谢燕来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闪耀着神采,他嗓子微痒咳嗽一声,细碎声顿消,脚步急响,有人走近床边。 “醒了啊。” 楚昭笑盈盈俯身看他,不待回话,转头吩咐。 “药快拿来。” 谢燕来皱眉:“刚醒就让吃药,一天到晚吃药,这几天比我一个月吃的药还要多,还不如让邓弈来照看我呢。” 楚昭笑着坐在床边,利索又轻柔地将他扶起来靠坐,说:“邓弈那是没办法,又不能让大夫给你看,他只能随便给你药用用,也不能多用,怕被发现,没吃死你是你命大。” 阿乐取来汤药碗,直接递给楚昭,也不说什么小姐我来吧,知道说也没用,这里用不着她,把小炕桌摆好,放上一溜装了干果鲜果的小碟子,就退开了。 楚昭端着药碗喂谢燕来,又哼了声:“你还感激他,他可不是照看你,他那是拿着你当筹码呢,事先没有告诉我一点消息,我要是直接杀了他,你呢?你就一个人熬着,最终也死在他床下,还有,我饶了他一命,他开口先问的是他娘是不是还活着,得知他娘还活着,然后才说一命换一命,把你说出来,要是我说他母亲不在了,你也要死在床里面。” 女声在耳边叽叽呱呱,谢燕来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清,他心里只想着一句话。 那时候,邓弈说,你命好,遇到她。 按理应该说命好是遇到邓弈,邓弈救了他嘛。 他现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因为邓弈知道她会对他手下留情,更不会伤害他母亲,所以他要救他来偿还...... 嗯.....邓弈是问了母亲还活着后才透露自己的消息,对邓弈来说,母亲的命是最珍贵的,所以这是用他最珍贵来换她最珍贵的? 邓弈认为他是她最珍贵的。 呃,他是她最珍贵的?! 他—— “哎呀,今天真乖。”楚昭高兴地说,“这么快就把汤药喝完了。” 不知道是被适才的走神呛到了还是被药呛到了,谢燕来咳嗽起来。 “一口喂得不多啊?呛到了?是苦的缘故吧?”楚昭忙给他拍抚,又捏着桌案上蜜饯往他嘴里塞,“吃块糖。”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抓住她胳膊挡住:“我正咳嗽呢,你嫌我呛得不够厉害啊,还喂!” 楚昭笑道:“我不懂啊,我又没伺候过人。” 巧言令色,谢燕来哼了声。 楚昭见他咳嗽平息了,便将手晃了晃——手腕还被谢燕来握着,说:“吃一口,药真的不好吃。” 谢燕来看着晃到嘴边的手,下意识张口,然后看到自己握着她的手腕,这手腕纤细,柔软,攥在他手里似乎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被火烧一般松开手,再从她手里拿过蜜饯,自己扔进嘴里,转开视线。 “累了吗?”楚昭又起身来扶他,“躺下吧。”又问,“要不要再吃点东西?炖了鸡汤,包了小馄饨.....” 她轻声细语给他念做了什么吃的。 谢燕来转过视线,皱眉:“皇后娘娘不忙吗?怎么一天到晚在我这里。” 楚昭道:“本宫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谢将军。” 她嘴角含笑,跟以前的嬉皮笑脸似乎一样,又似乎不一样......或者不是她不一样,是他自己的心不一样了,谢燕来再次转开视线:“多谢娘娘圣恩。” 他停顿一下。 “我杀萧珣,不是为了你。” 所以,她其实不用,这么对他。 “我知道。”楚昭轻声说,“你是为了你自己,你的心让你做这件事。” 谢燕来看她一眼,但跟以前一样,跟她说话总是想笑,他忍着笑说:“所以你不用对我感恩戴德。” “我没对你感恩戴德啊。”楚昭伸手按着自己的心口,一本正经说,“我照顾你,也是为了我的心。” 她的心!她的心想怎么样!谢燕来心跳了跳,哎了一声:“什么啊,又胡扯什么,你的心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了又懊恼。 他才是胡扯呢,这说的都是什么。 楚昭抿嘴一笑,没有再跟他纠缠,也没有回答自己的心跟他有什么关系,道:“好了,你先躺下,莪有话跟你说。” 又说什么?谢燕来没有拒绝,让楚昭扶着慢慢躺下来。 都没有说话,室内安静,他们两人这么安静相处很少见,谢燕来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因为她来搀扶他躺下,两人又贴的很近,他的视线避不开她的脸。 白皙,清丽,眉眼干净透彻像世间少有的美玉,再没有当初在驿站装傻的女孩儿那副样子了。 她长大了.... 已经四年过去了,真快啊。 有手抚上他的脸,谢燕来一个激灵回过神,耳边又是一声轻叹,这女孩儿也在端详他的脸。 “瘦得都脱相了。”她说,“没有以前好看了。”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胡说八道,小爷什么时候都好看!”又羞恼推开她的手,“别动手动脚。” 楚昭笑着收回手,坐下来。 “这几天我想了一些事。”她说,眉眼轻柔地看着他,“谢燕来,你这次还是死了吧。” ------题外话------ 好短小啊......惭愧。 7017k ------------ 第七十五章 奖赏 死了吗? 谢燕来看着她,哦了声,抬手想要枕在脖颈后,但举了举手最终只放在肩侧,道:“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这可是杀萧珣的大功呢。” 楚昭将他双手拉下来:“你现在骨头架子都散了,少做奇怪的动作。” 谢燕来很恼火, 手枕着头怎么就是奇怪的动作了!明明是潇洒不羁。 “杀萧珣的大功呢,是谢燕来的,谁都抢不走。”楚昭接着说,“但除了谢燕来,我觉得阿九也该得到奖赏了,阿九的奖赏就是, 自由。” 自由?谢燕来哼了声:“你又瞎想什么呢,谁不自由?自由,你还是先想你自己吧。” 楚昭点头:“我想了啊。”她往他身边挪了挪, 随意盘坐,扳着手指,“我一开始当皇后,是想让我和我父亲过得好一些,能为国出力且不被污蔑,再后来是既然当了皇后就要又担当,就要当好,现在西凉王被打败了远远遁走了,中山王父子死了,阿羽再过两年就可以亲政了,再加上有谢燕芳在,这个皇位他算是坐稳了,我就可以走了。” 她说着眼中满是期盼。 “离开京城回边郡, 我这个念头其实从未变过,就算父亲不在了,父亲的魂灵还在那边。” “到时候我回边郡去,自由自在地巡视着父亲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说罢看谢燕来,挑了挑眉。 “你不想跟我一起吗?” 谢燕来正听得专心, 还有些走神畅想.....陡然听到这句话,不由撑着身子往里面挪了挪:“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我,我对那边又不熟。” “哪里不熟,谢将军现在在边郡比我熟的多。”楚昭笑道,又认真道,“阿九,当这个谢家子弟太累了,你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你得到的也不是你想要的,咱们,不要了。” 咱们...不要了。 谢燕来一瞬间眼底酸涩,又有些怔怔。 这句话,他也说过呢。 很早以前,他抱着娘的尸体哭着说:“娘,咱们不要了,咱们回家去吧。” 但是,娘不能回答他了。 谢燕来将头转向内里, 借着咳嗽压下了翻起的情绪。 楚昭似乎没有察觉他的情绪,继续说话。 “听到你的消息时,我就一直在想,找到你以后,一定带伱走。” “不管是尸体,还是活着的你。” “你不适合做谢家子弟,你做谢家子弟太累了,咱们做够了,不做了。” “从入城我就安排了,涉及邓弈和你的事都只有我的亲信龙威军插手,其他人都不知道。” “这样掩盖了你的消息,世人只知道谢燕来与萧珣同归于尽了,以后再没有谢燕来。” “不过,你就算不当谢燕来,也依旧能在边郡做你喜欢做的事.....” 听到这里,谢燕来转过头,似笑非笑说:“我喜欢打架生事,怎么做?做山贼吗?” 楚昭眼睛亮亮:“对啊,你可以做山贼嘛。” 谢燕来看着她,问:“那你呢,做守边军的女将军吗?” 楚昭点头:“对啊,像我父亲那样。”说着噗嗤一笑,指着谢燕来,“那你就是像我母亲那样。” 说完愣了愣,父亲母亲那样的夫妻吗? 女孩儿的脸闪过一丝羞红,用手指挠了挠脸。 “说话也不想想,什么都说。”谢燕来嘀咕一声,将头转向另一边,压住烧红的耳朵。 室内陷入安静,安静又有些尴尬,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姐!”阿乐在外探头,“边郡小曼家来人了。” 小曼家来人也就是说木棉红那边的人来了,楚昭忙从床上下来,对谢燕来道:“那就说定了啊。”说罢疾步跑出去了。 谢燕来松口气,又莫名有些遗憾,撇撇嘴:“什么就说定了,说定什么啊。”说罢翻身向里,将头埋在枕头上,也不知道是动作太大疼痛还是别的原因,用手噗通噗通锤了捶床板。 ...... ...... 谷喜 楚昭并没有走出去多远,就在谢燕来住处旁边见到了小曼家来人。 厅内窗边站着曼妙的身影,正好奇地扯过探窗盛开的木槿花。 楚昭一眼看到,有些惊讶:“你——木寨主,怎么来了?” 她让小曼传消息给木棉红派些人来,但没说让木棉红亲自来啊。 木棉红转过头,视线黏在女孩儿的身上,轻轻一笑:“想你了,就来看看。” 这是木棉红第一次这么直白说话,楚昭愣了下,略有些拘谨,但心里莫名地热起来。 原来被人直接说想是这样的感觉啊。 原来她也是期待被人想的啊。 “我,挺好的。”她说,迎着木棉红的视线,还抬起手转个身给她看,“没有受伤。” 木棉红眼中秋水荡漾,点点头:“没受伤就好,不过,受伤了也没事,不怕的啊。” 楚昭嗯了声,看着她:“多谢你,能让西凉王认输求饶,是多亏你们杀去了王庭,你,还好吧?” 虽然信上问过了,木棉红也回信答了,但信上跟见面说还是不一样。 木棉红道:“如果不是你们,我也没机会和能力杀去西凉王庭啊。”说着也展开手臂转了个圈,“你看我也没受伤。” 楚昭不由笑了。 木棉红又掩嘴一笑,道:“我都没想到我这辈子能劫掠西凉王宫。”说着从手上褪下一個珠串,“看,这个是从西凉王宫里抢来的,我觉得特别好看。” 她往前一递,眼神略有些忐忑。 “送给你。” 其实就是一串绿松石,楚昭笑了笑,她走过去接住,带在手腕上,木棉红看到她手腕上原本有一个不知道什么做成的串。 楚昭带上了,举起手对木棉红晃了晃:“看,两个带在一起还挺合适。” 木棉红眼中满是笑意点头:“我们阿昭带什么都好看。” 这也是她第一次称呼我们阿昭。 楚昭略有些不自在,但没有说什么,转头看窗边的木槿花。 木棉红及时换了话题,问:“你送消息说要我们带走一人?” 楚昭转过头看她:“是,是邓弈,就是上次让小曼送去的盲眼老妇的儿子。” “太傅啊。”木棉红笑道,“原来没杀死啊。”又点头,“不杀死好,留着指不定有什么用,就如同我们在寨子里破烂东西也都留着呢。” 不是这个比喻吧,楚昭被逗笑了,手捏住花枝摇了摇,嗯了声,道:“还有,把谢燕来也带走。” 木棉红有些惊讶:“他?” “对啊,他也活着呢。”楚昭点头,又轻叹一口气,看着盛开娇嫩的木槿花,“是他运气好,死里逃生,我不想让他再混在纷乱征战中,想让他去好好养伤。” 木棉红看着女孩儿捏在手里的花摇啊摇,了然浅笑,轻声说:“好,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楚昭转头看她:“我——放心的。” 她其实差点脱口说,我以后也去找你,和你在一起,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这话,以后再说吧。 ...... ...... 阿乐和小曼探头看这边,看到两人站在窗边,说什么听不清,但能看到两人都在扯木槿花摇啊摇——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反正比上次见面无话可说,气氛尴尬要好的多。 两人愣神间,见楚昭转过头喊:“阿乐阿乐,快去让厨房准备饭菜,特色饭菜,都端上来。” 阿乐大声应声是转身乐颠颠走了。 小曼收回视线,这次先抿嘴一笑,然后才哼一声。 7017k ------------ 第七十六章 惦念 深秋的宫宴上必有一道莲子羹。 小皇帝不挑食,但加了新鲜桂花的莲子羹能多吃一碗。 不过今天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萧羽拿起信报再次看。 齐公公看到是皇后的信,便没有再劝吃饭,让内侍们收拾下去。 皇后出征在外,信报半个月一封,随着平叛大捷,信报越来越密集, 几乎三五天就有。 自从得知萧珣已死,皇后大捷后,朝堂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就连一向神情安静从不表露喜怒的小皇帝都一直嘴角弯弯,欢喜难抑。 但此时这封信让萧羽脸上毫无笑意,神情哀伤。 “唉。”他深深叹口气, 对齐公公说, “楚姐姐多伤心啊。” 最新送来的消息是,找到谢燕来的尸首了。 先前随着萧珣已死捷报来的还有谢燕来带着十几人潜入中山郡, 成功刺杀萧珣,但谢燕来生死不明的消息。 其实那时候大家已经揣测谢燕来死了,只不过找不到尸体,皇后不相信。 现在攻破了郡城,中山王府的人供述,为了泄愤,将所有刺客尸首剁烂埋在了中山王府花园里当花肥了。 中山王府的花园被翻开,找到了十几具尸首,虽然腐烂,但还是尽力拼凑给死者一个完整。 谢燕来的尸首也在其中。 当然信上并没有描述这个场面,就算见过战场厮杀的萧羽都不敢想象,他重重地叹口气。 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天多少次叹气了,齐公公看着孩童紧皱的眉头, 也跟着叹口气:“是啊,又能有什么办法,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皇后娘娘的父亲也是死在战场上。” 萧羽摇摇头:“舅舅和楚将军不一样。” 楚将军确切说是病死的, 楚姐姐对他的离开早有准备,但谢燕来不一样,谢燕来从那晚守宫门开始,就一直英勇善战,冲锋在前,为楚姐姐排忧解难。 楚姐姐很信赖他,很倚重他,楚姐姐肯定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死。 就像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父母。 他其实也没想过谢燕来会死。 萧羽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舅舅了,但只要一想就有清晰的印象,那晚黑夜城门前,对他毫无感情的双眼,日常宫中相对,对他也没有丝毫地恭敬。 这个舅舅不喜欢他。 或者说,不喜欢他这個身份。 这一点跟另一个舅舅完全相反。 那个舅舅喜欢他,只是因为他的身份。 但他对喜欢他的舅舅没什么厚爱——反正他亲近谢燕芳也只是因为谢燕芳的身份,对谢燕来这个不喜欢他的舅舅,他也没有厌恶。 他还想着如果让这两个完全不同的舅舅对峙你死我活,不知道谁赢谁输,这下看不到结果了。 可惜了。 萧羽再次重重叹口气。 “陛下要重重奖赏谢燕来将军。”齐公公轻声说。 萧羽点点头:“不管楚姐姐奖赏什么,朕都要加倍。”说罢又问, “燕芳舅舅是不是要去中山郡?是去接楚姐姐回来?” 齐公公道:“是去接谢燕来将军灵柩回京。” 萧羽不由坐直身子眼睛亮亮说:“不如朕也一起去吧。” 齐公公也满眼期待:“实不相瞒,陛下,老奴也想去。”又无奈,“但皇后不在,谢大人也离开了,朝中不能无人,只能陛下守着,陛下在朝中,皇后在外也才最安心。” 萧羽倚着椅子看他一眼,说:“齐公公,你就直接说朕不能去嘛,拐弯抹角,还要拿着楚姐姐来当借口,朕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齐公公惭愧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在老奴心里,陛下永远如孩童般当珍爱。” 萧羽哈哈笑,将手摆了摆:“朕知道你的心意,齐公公,你跟别人不同,在朕这里不用这么小心谨慎说话,你去忙吧,朕要给姐姐写回信。” 齐公公笑着应声是,但也没有立刻就走,将桌案上布置好,又摆了两碟点心。 “齐爷爷,这些事我们来做就行了。”两个内侍在旁赔笑,说着还上前帮忙。 皇帝身边有很多内侍,分工详细,这是专门伺候笔墨的。 当然在齐公公面前,这些内侍都要靠后站。 不过这些小崽子们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我摆好了,你们再伺候,我更放心。”齐公公笑呵呵说,没有喝退他们。 两个内侍笑着应声:“有公公指点,我们做事也安心。” 对于内侍们之间的话,萧羽如同没听到,一手拿着信看,一手捏着点心吃,没有制止齐公公做事,也没有制止内侍们抢做事。 对于这些人来说,能为皇帝做事,是天大的荣耀,是皇帝的恩赐,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当皇帝,很简单。 就像谢燕芳说过的当皇帝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皇帝什么都不做,其他人才会做事,还会为了做事而相争。 齐公公告退了,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见伺候笔墨的两个内侍站在桌案前殷勤地问“陛下要用哪个笔?”“陛下要喝点什么吗?” 谷酋 萧羽一边看信,一边回答他们的话“用这只笔。”“喝点水就行,要不凉不热的温水。”“小袁子你去给我换张纸,前几天压了桂花那张。” 室内热热闹闹。 陛下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缩在暗夜里被这个世间吓到的小孩子了,他已经越来越会做皇帝了。 齐公公收回视线,对四周侍立的内侍们吩咐:“听着陛下吩咐,我去歇息了。” 内侍们七嘴八舌应声是,有两人跑来送他,更多的人则站着殿外不动——好容易皇帝跟前的红人走了,怎能错过机会。 “爷爷,你看那些兔崽子们,一个个张狂起来了。”一个内侍扶着齐公公恨恨啐了口。 另一个内侍忙跟着点头:“您得给他们个教训了。” 齐公公道:“记住,在这个皇宫里只有一个人可以教训人,那就是皇帝,其他人都别想,想得多,教训也多。” “公公,那些人想要抢走陛下对你的亲近呢。”一个内侍小声说。 陛下原来只依赖齐公公,但随着陛下长大,身边需要越来越多的人,小孩子的依赖容易得到,但也最易变。 齐公公笑了笑:“放心吧,不会的。” 那个小孩子既然不再当小孩子,他也不把他当孩子看待了。 作为一个宫中活这么久的老人,他知道怎么才能得到皇帝的亲近,那就是,不跟皇帝亲近。 ...... ...... “来人。” 萧羽写完信,唤了声。 门外一个内侍最先抢着跑进来。 “把这封信送去给谢大人,让他帮我带给皇后。”萧羽道,又问,“你叫什么?” 内侍忙报上名字。 萧羽点点头喊了声他的名字:“以后你替朕传信。” 内侍欢喜若狂高声应诺,双手接过信,疾步而去。 萧羽对桌边侍立的内侍摆摆手,两个内侍忙退开,到了在门边听着内里安静无声,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见靠着椅子坐的小皇帝看着桌案似乎在出神。 小皇帝不说话的时候,慢慢长开的细长眉眼越发沉沉,带着不和年纪的冷静。 忽的嘴角一弯,他笑了。 两个内侍倒是被吓了一跳,忙收回视线。 萧羽看着桌案上的信,笑意弥散,楚姐姐就要回来了。 西凉王被打退了,叛乱的中山王终于被清除了,以后楚姐姐不用奔波征战,再也不会离开了。 ...... ...... 内侍送来皇帝信的时候,谢燕芳已经准备出门了。 “让陛下放心。”谢燕芳对内侍笑道,“我会跑得比驿兵还快。” 内侍恭敬施礼告退。 谢七爷嘀咕一声:“小孩子还挺惦记皇后。”看着谢燕芳系上披风,“不过没想到,谢燕来这小子就这样死了。” 谢燕芳抿了抿嘴,其实他也没想到谢燕来会这样做,但谢燕来这样做也不奇怪。 这个半路被收留在谢家的孩子,就是养做孤勇者。 孤勇者最终的结局就是死得绚烂。 这就是谢燕来注定的归宿。 死得其所,是高兴的事,不过—— 谢燕芳轻叹一声:“皇后不知道多伤心。” 所以他才要亲自去接谢燕来。 给逝者足够的风光,是对生者最好的抚慰。 说罢又问:“迎接燕来的事都准备好了吧?” 谢七爷点点头:“放心吧,沿途都安排好了,保证让这小子风风光光回来。” 这也是他们谢氏的风光。 谢燕芳没有再说话,接过马匹翻身上马,看向前方,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小孩子惦记她,大人也惦记啊。 乱七八糟的枝枝蔓蔓都砍掉了,成就了这样独一无二前所未有的皇后。 这是他谢燕芳雕琢的珍宝。 接她回家喽。 他催马疾驰而去,杜七等人在后疾驰相随。 7017k ------------ 第七十七章 去留 中山郡城外一队队兵马集结,马蹄纷乱,兵士们呼喝,但气氛并没有紧张,反而笑声嘈杂。 这是来支援的边军在整队,他们要回边郡了。 而比大军更先行的是信兵斥候,他们轻甲急行, 穿着打扮相对简单。 最外围的一队斥候打扮更加简单,如果不是腰间都挂着大夏兵马的腰牌,都要被当做普通人。 不过这也不奇怪,斥候本就是多种装扮来刺探。 谢燕来上上下下打量身边的男人。 男人跟他们穿着打扮一样,脸上一圈络腮胡,但不知道是因为那双沉静的眼, 还是什么原因,整个人看起来很不协调。 “有什么想说的, 说。”邓弈淡淡说,“别跟没见过我似的。” 谢燕来挑眉道:“邓大人粘上胡子也不像山贼。” 邓弈道:“像不像山贼又不是看外表,而是看行事。”说罢也打量谢燕来一眼。 “我行事也像。”谢燕来直接道。 邓弈依旧审视着他:“山贼可不会去跟目标同归于尽,山贼求财保命,没命要财有何用?” 谢燕来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谢将军也不像是为了名利舍命的人。”邓弈问,“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跟萧珣同归于尽?” 谢燕来嗤笑一声:“是行刺!什么叫同归于尽!” 邓弈看着他:“是我救了你的命,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谢燕来嘀咕一声:“你说是她救了我。”站到邓弈面前,懒懒说,“这件事很简单,我之所以要这样做,只是因为,看你们这种人,不顺眼。” 邓弈看着他, 似乎不太理解。 “你们这种人。”谢燕来看着他, “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 把天下人不当人, 你们活着是这世间的毒瘤。” 邓弈点点头,道:“所以为了天下人,谢将军舍身除毒瘤。”又笑了笑,“你一个人这样做只能除掉一个,这世间——” “除掉一个是一个。”谢燕来打断他,“我谢燕来要的不多,只要做一件我想做的事,就足矣。” 说着又冷冷一笑。 “这些道理,你们这种人贪心永不知足的人,根本就不会明白。” 邓弈默然一刻,抬眼看他,道:“邯郡世家投朝廷,是谢燕芳干的吧。” 谢燕来眼神微微一凝,没有说话。 “我现在说萧珣的兵马,我选的官员,根本没有屠杀邯郡的民众,这话不会有人相信。”邓弈淡淡道, “因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胜者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收回视线看着远处, 笑了笑。 “谢燕芳是什么样的人, 世人看不清,你身为谢家子弟,看得很清楚。” “你根本不敢告诉楚昭这個真相,因为这件事关系大局,大局,就不论善恶对错。” “萧珣死了,这件事就结束了,民众不用受苦了,谢燕芳也不用再作恶为善,而楚昭也不用背负痛苦。” “其实伱这不算什么英勇,你是内心愤怒,无可奈何,无路可走,所以一腔孤勇冲过来要杀掉萧珣。” 说到这里,他又收回视线看着谢燕来。 “谢将军,这个结果你真能就满足了?你要的就到这里了?” “你一个人杀掉一个人,就真解决问题了?” 谢燕来一步上前揪住他,一字一顿道:“别再对我说这么多废话,摆出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你看得透又如何,什么事都不做,还有,我现在不是谢将军,你也不是邓太傅——” 就在此时,马蹄响,有人奔过来。 “阿九。”木棉红先看谢燕来,“一会儿记得打先锋。” 又看邓弈。 “祝二,你把补给清点好。” 她似乎没有看到两人对峙,微微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马鞭。 “在我们寨子里事情做不好,可是有惩罚的。” 说罢催马疾驰而去。 谢燕来看了邓弈一眼,放开了手,转身就走。 “哎。”邓弈又唤住他,“我来这里是做囚犯的,你来做什么?” 谢燕来转头看他一眼:“做山贼。”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嘴角弯弯哼了声。 或者说,做等一个人的山贼。 ...... ...... 站在郡城城墙上,能看到集结的兵马,分兵,成队,然后渐渐远去。 谷攇 楚昭不由微微踮脚,想要视线跟随更远。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但几步外又停下,似乎踌躇不敢上前,但看到楚昭始终没有回头,根本不在意身后有人来有人走,他还是主动开口了。 “梁蔷,见过皇后娘娘。” 楚昭这才收回视线,看着站在身后的梁蔷,问:“梁公子是来问本宫为什么不让你回边郡吗?” 梁蔷是作为边军援兵主将来的,现在战事结束,边军集结离开了,但唯有梁蔷被留下来。 梁蔷看着楚昭,垂目道:“罪臣知道为什么。” 楚昭换了话题,对他示意:“梁公子跟本宫走走。”说罢沿着城墙迈步。 小曼在旁不远不近跟着。 梁蔷迟疑一下,跟上去,看着几步前的背影,垂下的手忍不住攥了攥,不管怎样,他有机会跟她这样一起走一走—— 楚昭说:“本宫没想到有一天会巡视中山郡郡城城墙,梁公子更没想过吧。” 梁蔷道:“说实话,我连穿上兵袍都没想过,有时候我做梦醒来,还以为自己是在京城,是无忧无虑的梁家公子。” 提到先前,那女孩儿回头看他一眼。 “梁公子,本宫先前虽然与你们梁家有口角之争。”她说,“但本宫没有能力让你们落罪。” 梁蔷点头:“我知道,梁氏获罪,是朝堂之争。” 楚昭问:“那到底是谁指使你谋害钟长荣?” 她问的真干脆,是啊,如今的她身为皇后,不需要跟臣子客套,有资格直接问,梁蔷默然一刻:“当初助力我和父亲从军的是一位姓蔡的旧友。” 他将当初的事讲给楚昭。 “但在我们从军不久后,蔡大人就调离了云中郡。” “从未有人直接跟我接触,让我做事,但我能感觉到我一步一步都是被人安排。” “我常常在事到临头才接到吩咐,给我传达消息的都是身边的普通的兵士,比如钟将军这次。” “我被要求不停地去求见将军,跟随着将军,然后看到了将军中了埋伏,然后才被要求,站在一旁等——” 说到这里时,楚昭看着他,他也没有回避视线。 “他们让我等钟将军死了,让我再去诛杀西凉兵,然后,获得功勋,然后——” 楚昭接过他的话,道:“然后你们父子靠着声望,就能接手边军,取代钟将军。” 梁蔷道:“娘娘猜的对。” 也不是猜的,毕竟她那一世亲自看到了,楚昭收回视线向前走。 “那些给我传达过命令的兵士,很多都战死了,要么就调动不见了,每次都是新面孔。”梁蔷跟上她,补充一句。 楚昭嗯了声:“做事很缜密。”又问,“石坡城跟你有关系吗?” 梁蔷默然一刻,点头:“是我,放西凉兵,进去的。” 他的话说完,前方的女孩儿猛地转过身,带起一阵疾风。 梁蔷噗通就跪下来:“娘娘,我错了。” 楚昭看着他:“错了?你错了,知道多少人付出了生命吗?” “我知道。”梁蔷跪直身子,声音嘶哑,“我知道,所以我后悔了,所以我悔恨不已,所以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所以在他们让我旁观等待钟将军死的时候,我违背了命令,提前放出了求援信号——我想逃离我想逃生,我想摆脱这一切——” 他看着楚昭,眼神哀求悲戚。 “阿昭小姐,请救救我。” “我不想变成这样,我还想当那个曾经被你称赞勇武的梁蔷。” 当初称赞勇武吗?楚昭眼中闪过一丝自嘲地笑,其实那只是个误会,她是在称赞那一世的梁蔷,但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一世梁蔷勇武只是一个阴谋。 “我会以奖赏你征伐萧珣为理由,带你回京。”楚昭看着他,说,“希望那人再联系你的时候,你能让自己重回那个勇武的梁公子。” 梁蔷俯身:“多谢娘娘!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有兵士在不远处禀告“皇后殿下,谢中丞到了。” 楚昭微微一笑:“来得真快。”说罢越过梁蔷而去。 梁蔷在后再次俯身叩头:“末将恭送娘娘。”然后慢慢起身,站在城墙边看着走下城墙的女孩儿,她的脚步轻松欢快,城门外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风掀动为首公子的披风,宛如月光流华。 他心中没有嫉妒,也并不奢求有一天能被楚昭如此相迎,他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好。 他知道楚昭并不相信他,留下他,也是为了引出背后人。 但无所谓。 只要他有用就行。 不仅仅是对皇后有用,对那位背后人也有用,这样他就能依旧拥有已经有的一切,甚至越来越多。 先前该说的都说了,但有一件事没有说,他这些功勋,其实都是在别的兵士相护下得到的。 那个勇武的梁公子,其实从未存在过,所以也回不去了。 7017k ------------ 第七十八章 安置 狂风吹动,中山王府内悬挂的白幡如雪。 刺杀萧珣的十几人棺椁都安放在这里。 谢燕芳迈过门槛,又回头看楚昭:“你不用陪我去看他了吧。” “担心我伤心吗?”楚昭说,笑着摇摇头,“不会,我送别过我的父亲,失去这种事我能接受。” 说着还先迈步走进去。 谢燕芳没有再说话, 跟着走进去,来到谢燕来的棺椁前站定,棺椁打开,虽然天气已经寒凉,也用了各种药物,但内里的尸首以及气味很是骇人。 谢燕芳神情平静, 仔仔细细认真地看, 接过仆从们递来的各种物品,有衣衫鞋袜有摆件吃食。 “这些都是他的婢女收拾出来的。”谢燕芳对楚昭说, “都是燕来他最喜欢穿的用的吃的。” 楚昭道:“他在军中没有什么喜好,吃的用的穿的都跟大家一样。” 谢燕芳道:“他在军中不是谢家九公子。” 谢家九公子喜好也不多,很快就摆好了。 “其他人都已经火化为骨灰。”楚昭轻声道,“燕来等着你亲眼见过。” 谢燕芳再次看了眼棺椁内的尸首,道:“其实在我记忆里,他还是当初那个刚进门的小孩子,我们谢家很多孩子,在我眼里都一样,现在他终于变得不一样了,可惜我也看不到他了。” 楚昭也看着棺椁内,道:“其实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谢家公子, 所以,我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恍惚,我熟悉,我失去的到底是谢燕来, 还是那个路途中偶遇的驿兵。” 谢燕芳转头看她, 看着女孩儿眼中的怅然以及茫然,轻声道:“不管他是谁,他都死得其所。” 楚昭点点头,对一旁的兵士们示意:“封棺。” ...... ...... 夜幕降临收整好谢燕来的骨灰,谢燕芳回到住处,蔡伯已经将室内布置好了,熏香铺垫,仆从们捧着铜盆巾帕而立。 谢燕芳接过仆从递来的巾帕,蔡伯为他解下披风。 “公子现在要沐浴更衣吗?”仆从们询问。 谢燕芳点点头:“皇后那边准备了晚宴,一会儿我要过去。” 仆从们忙去准备。 “公子。”蔡伯问,“确定是尸首谢燕来吗?” 跟进来的杜七呵了声:“烧成那样了,能看出什么。” 蔡伯瞪了他一眼:“看尸体当然看不出来了,要看的是旁边人的反应。” 杜七皱了皱眉抱臂道:“皇后吗?也没有哭也没有喊,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 “皇后要是真大哭大喊,那才是奇怪呢。”谢燕芳笑道。 蔡伯微微皱眉:“皇后跟谢燕来的关系一向很亲近,谢燕来死了,还是为了助她歼灭萧珣,她不该无动于衷。” 谢燕芳握着茶杯看着弥散的热气, 说:“皇后不是无动于衷,她似乎有些茫然,就好像是失去了一个不熟悉的人, 但这个反应是正常的,因为对皇后来说谢燕来一直都是分裂的,在她眼里有两个谢燕来,皇后亲近的谢燕来,在皇后眼里不是谢家人,现在她不知道是该为哪個谢燕来悲伤。” 什么这个谢燕来那个谢燕来的?杜七和蔡伯对视一眼。 “公子你就说有没有问题吧。”杜七道,“亲自跑来看一眼就是为了确认。” “我来了,我看过了,我亲手把我兄弟安葬了,这就是确认他死了。”谢燕芳道,将茶一饮而尽。 正是如此,就算躺在棺椁里的不是谢燕来,那他也是个死人,蔡伯一笑:“公子快去沐浴吧,别让皇后等太久。”说到这里回想入城见到皇后的场面,一年没见,那女孩儿气势更沉稳,甚至带着几分看不出喜怒的威严,“这一战后朝中无人能阻止她说话了。” 谢燕芳一笑:“本该如此。” ...... ...... 谢燕芳沐浴更衣再来到中山王府时,得知皇后正在见官员。 “是哪位?”谢燕芳问。 随着平叛结束,京城和中山郡来往的官员也不少。 谷殓 “是拱卫司丁指挥使。”兵卫倒没有隐瞒,又问,“中丞大人,需要禀告您来了吗?” 谢燕芳摆手:“不用,拱卫司的事都是机密,不要打扰皇后,我先看看这中山王府的景致。”说罢站在廊下,环视四周。 兵卫依言肃立没有向内通报。 内里楚昭正在看着丁大锤递来的名册,这是要在这边设立的拱卫司的人员。 “你们挑出来的我都放心。”楚昭说,“但要切记查这些世家手段要隐秘,现在叛乱才平,不能再起波澜,更不能打草惊蛇,这些盘踞在当地的世家甚至有百年之久,盘根错节,没有官职,但比官员们更难对付。” 丁大锤应声是:“娘娘放心我明白。” 楚昭道:“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在这里亲自坐镇,待你们拱卫司安稳下来,我再离开。” “娘娘您在京城和在这里对我们来说都一样,不用特意为我们压阵。”丁大锤道,又带着几分关切,“您出来这么久了,回去歇歇吧。” 楚昭一笑:“我没事,我留在这里也不只是为你们压阵,中山王筹划几十年,我一定要确定这里变得安稳,才能放心地回家。” 说到回家的时候,她双眼亮了起来,丁大锤忍不住想,皇后果然也很想回家呢。 “好,娘娘放心,我会把家看好的。”他郑重说。 她说的家并不是京城,楚昭笑了笑,问:“大锤,你想过回家吗?等不忙了,你们兄弟们去家里看看。” 如今丁大锤在京城走出去,民众不敢直视,官员们不管心里怎么瞧不起他们,但表面上都礼让三分,丁大锤都几乎忘记自己还做个山贼,更想不起来自己落草为寇前日子过得什么样。 他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是指挥使。 当然,皇后对他们的出身是很清楚的。 想到出身,丁大锤讪讪一笑:“兄弟们都在京城安家了,原来有妻儿的接来,没有的也都找了婆娘,日子过得好得很。” 说到这里再次对楚昭深深一礼。 “多谢皇后娘娘提携大恩。” “这日子是你们拿命换来的,是你们对我先有大恩,我才能对你们施恩。”楚昭笑道。 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小曼哼了声:“别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丁大锤嘿嘿一笑:“也谢谢小曼姑娘。” 小曼哼了声转过头。 “好了,你下去吧。”楚昭将名册递给他,“忙完了早些回京城。” 丁大锤应声是伸手接过,告退出去了。 楚昭靠在椅背上轻轻舒口气,微微闭目。 “娘娘累了吧?”谢燕芳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不如臣明日再来?” 楚昭笑着睁开眼:“面对臣子是累,但谢三公子此时此刻不是臣子。”说罢坐直身子,“而且,正因为累了,才更要吃饭,小曼,传膳。” 小曼哦了声对外吩咐,谢燕芳含笑走进来,自在楚昭对面坐下来。 “娘娘虽然有些疲惫,但精神很好。”他端详她一刻,说道,“那接下来娘娘是先回京城呢,还是等这里再安稳些?如果娘娘回去,我来处置这边的事。” 先前萧珣第一次带兵逼近京城闹乱的时候,就是这样,楚昭终结了战事,谢燕芳则留在沿途善后。 楚昭摇头:“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上次并没有真打起来,这次真刀真枪地打了快一年,我打得,我来善后吧。”说着又一笑,“时间也不会太久,待这边的官员选好,官府运转,我就回去,过年肯定赶得回去。” 谢燕芳点头说声好。 这边小曼引着侍从送来饭菜。 “伱先前也没来过中山郡吧。”楚昭笑道,“尝尝这里的风味,我觉得还蛮好吃的。” 谢燕芳伸手拿起筷子。 “三公子。”楚昭又道,“我这样做,你会不会觉得我太霸权了?” 先前掀起垂帘说话插手朝政,也仅限与朝堂这一方天地,但现在留在州郡,亲自将打乱的官府重置,也就意味着皇后在地方也安插了势力。 谢燕芳握着筷子道:“在我心里,娘娘和陛下就应当霸权天下,我也不认为这是霸权,这是娘娘该做以及必须做的事,而且我谢燕芳愿为娘娘出谋划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罢看着楚昭,眼神清澈又明亮。 “从结识阿昭小姐开始,到现在,我都是如此,将来也会一直如此。” 7017k ------------ 第七十九章 可以 说起过往,楚昭也微微走神,她当初拦住谢家当街鞭打谢燕来,然后趁机见了谢燕芳,的确是心存结交。 那个能占据半壁江山让萧珣无可奈何的谢燕芳,是比邓弈更让她想结交,而且, 也是最让她畏惧戒备的人。 这个畏惧戒备深藏在心里,不敢展露半分, 这一世她救下萧羽,不仅断绝了萧珣当皇帝的路,也断绝了谢燕芳造反的路。 不过,谢燕芳对萧羽百般珍护,不表示能容忍她这个皇后分权,就像邓弈,哪怕与她合作, 也无法容忍她站在朝堂上以女子的身份干政,但谢燕芳对她的态度,她真切地感受到,是毋庸置疑的赞同,以及扶持。 她要去边郡看父亲,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趁她在外,剔除她本就不稳的根基,还与邓弈制衡,助力她坐稳后位。 她要在朝堂上说话,要参政,他半点不反对。 他也并不是坐山观虎斗,就如他告诉她的那样,要想坐稳这个朝堂,皇后你必须变成虎, 必须自己争权。 他什么都不做,就是在助力她, 让她背有靠山。 在日常的小事上亦是做得贴心,谢氏是皇帝唯一的亲人,但谢燕芳却只让她当皇帝最亲的人,为此不许谢氏族人进京。 他从不担心皇后强盛会让皇帝势弱,而且还让人不由猜测,他甚至更愿意看到这样。 从古至今这样的外戚少有,更别提还是谢燕芳。 谢燕芳,这个前世闹得大夏十年不安稳,占据半壁江山的燕狼,这一世活得无欲无求。 他似乎所有的欲求都在萧羽当皇帝上得到了满足。 楚昭端详着谢燕芳。 公子温润如玉,眉眼清冽,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清致淡雅。 那一世的谢燕芳是什么样的神态?可惜那一世她没机会见到。 “三公子。”她坐直身子,问,“如果为了朝堂安稳,我可不可以请外戚不得为官?” 这句话够狠吧,现在朝堂没有了邓弈,她这個贪权的皇后,开始将手伸向谢氏了。 谢燕芳点头:“可以啊。” 楚昭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眼中带着笑意。 虽然是在笑, 但不是嬉笑,笑得轻松坚定且真诚。 他是真可以,半点不做假不虚伪不客套。 楚昭笑了,伸手示意:“三公子,尝尝这道菜啊。” 谢燕芳轻轻舒口气:“看来我答对了,我要答错了,今晚就吃不到饭了。” 楚昭哈哈笑,亲自给他递上盛好的汤饭。 “阿羽这段日子乖不乖?”她问。 谢燕芳笑道:“作为孩子还可以,作为皇帝暂时无法评述,因为皇帝,不是乖还是不乖来定义的。”说罢又道,“他对燕来的离世也很难过,这孩子虽然跟燕来相处不多,但反而对燕来比对我更关切。” 这一点楚昭倒是知道为什么,因为当初那夜乱事中,她将谢燕来推到萧羽面前,雏鸟落难,印象深刻。 “他也不负阿羽关切,从那一晚守城门一直到现在,守边郡,杀萧珣,他为萧羽守护了大夏。”她轻声说,“阿羽应该也必须铭记这个舅舅。” “没有人会遗忘他。”谢燕芳说,低头斟酒,带着几分感叹,“一个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且做成功了,我很佩服他。” 说着抬起头看着楚昭一笑。 “我谢燕芳从未看轻过任何一人,但能被我佩服的人也不多。” “以前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谢家子弟,现在,他是独立于世人前当被铭记的谢燕来。” 对谢燕来这样的人,真正的聪明人都会佩服,谢燕芳说的是真心话。 而且在一次又一次成功之后,还能舍下名利功勋,孑然而去,她虽然当时提议了,但没想到他真能答应。 “我也佩服他。”楚昭端起酒杯。 谢燕芳与她轻轻一碰,说:“很高兴我们能认识这样的人。”将酒一饮而尽。 楚昭一笑,捧着一饮而尽。 “不过说实话,这中山王府的口味,不如京城的好。”谢燕芳说道。 楚昭笑道:“谢大人也太挑剔了。” 谷螈 她也经常称呼谢大人,但以这种调侃口吻还是第一次,谢燕芳一笑:“我的确很挑剔,不过一般人看不出来。” 楚昭再次哈哈笑。 ...... ...... 谢燕芳披着月光回到住处,蔡伯围着他嗅了嗅。 “喝了不少啊。”他说,再端详谢燕芳的脸,“看来谈的很愉快,让你留在这里吗?她什么时候走?” 谢燕芳接过仆从递来的茶,笑道:“不让啊,她要亲自留在这里,清整重建州郡官府。” 蔡伯一怔:“什么?她这是信不过你啊,那这一晚上都说了什么?” 谢燕芳已经坐下来,斜倚凭几,眼角的笑如月光般:“说了燕来,我们一直在说燕来,然后说中山王府的饭菜虽然不如御膳,但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说谢燕来还这么高兴?”蔡伯皱眉,“看来她真是不伤心。” “错了。”谢燕芳对他摆了摆手指,“蔡伯,要让人高兴不是回避谈论逝者,而是畅谈逝者。” 他说着举起茶杯。 “勇武的人,虽死犹生,英雄应当被传说。” “说英雄,是天下最高兴最畅快的事。” 说罢将茶如酒般仰头饮尽。 蔡伯看着谢燕芳的样子,无奈道:“真喝多了,随你高兴吧。”说罢向外走去,一边唤人,“煮醒酒汤来。”说着又摇头,“真没想到,我也有需要给公子准备醒酒汤的时候。” 谢三公子从小身边仆从如云,但与其说是仆从照看他,倒不如说是仆从按照他的安排来照看他。 公子从未安排让人做过醒酒汤。 公子从未跟人喝酒喝醉。 公子如果喝醉,也只是跟自己喝酒独醉。 蔡伯嘀嘀咕咕去了,室内只剩下谢燕芳,他依旧斜倚凭几,窗边夜风吹动海棠树,月光在他身上摇曳。 “说英雄,英雄就该活在心中。”他道,“我很高兴跟她一起说英雄。” 说一辈子都无所谓。 ...... ...... 兴平四年末,大雪纷飞,伴着满城的爆竹声响,楚昭一如上次那边,轻装简行入京城。 虽然没有皇后仪仗,但皇城禁卫已经提前得到吩咐,对雪花飞舞中奔来的红斗篷女子丝毫不阻拦,宫门大开,禁卫肃立,看着她穿过城门。 前朝大殿上没有官员林立,唯有一个半大孩子的身影,斗篷帽子上都落满了雪,宛如一个雪人。 当看到骑马而来的身影,雪人顿时活了,沿着台阶飞奔而下,飞舞的雪花纷纷避让。 “楚姐姐——” 楚昭忙跳下马,张开手向萧羽迎去,当人扑入怀中的时候,她差点没站稳。 “阿羽真成大孩子了,力气比我还大了。”她笑道。 端详着面前的孩童,将近一年半没见,眉眼都有些不一样了。 孩童的稚气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渐生的少年气。 萧羽展颜一笑,牵着她的手,捧在手里呵气:“姐姐的手好凉,冻坏了吧。” 楚昭一笑,抽回手搭上他的肩头:“你的手比我的更凉,在这里冻了多久了?走,我们快回去暖和。” 萧羽点点头倚着她一起向宫内而去。 退避在四周的侍卫内侍们齐声高呼,在风雪中一声声传开。 “恭迎皇后娘娘——”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7017k ------------ 第八十章 年节 今年的年节,皇城举办了大宴。 这一日皇帝和皇后先携朝臣们一起到皇家寺庙焚香祭天,宣布改元,然后朝臣们散去,帝后在皇家寺庙用过开年斋饭,午后回宫。 之后朝臣们携带家眷们赴宴,共度年节。 宴席设在御花园旁的琼芳苑,这里是皇城花房所在,亭阁阔朗,地龙温暖。 午后便陆陆续续有朝官家眷们到来,这也是所有人最齐聚的时候,而且边郡战事大获全胜,西凉王认罪割地远遁,中山王父子被诛,动荡数年的大夏终于安定了。 朝中也安定了,邓弈被皇后射杀,除了那些跟邓弈牵连过深的官员,朝中定论其他人是被邓弈蛊惑或者识人不清,不再清查。 这让上上下下的官员们彻底松口气。 今日大宴的氛围轻快欢悦,官员们三三两两在一起说笑,来得早的女眷们还相约去御花园赏景。 一如先前,每次宴席也是楚昭和楚棠相见说话的时候。 两人在窗边坐着,一起看宴席的名册。 “不知不觉大家都出嫁了啊。”楚昭看着名册,曾经是这家女儿的小姐,变换了身份,成为另一家的妻。 “大家也不是都能赴宴来了。”楚棠说,“有些嫁的远,有些则没资格。”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嫁到可以出入皇城大宴资格的人家,而且就算嫁入这样的人家,也不一定有资格跟着进宫,比如是幼子孙媳低辈分。 说到这里,楚棠又笑了。 “不过有些原本没有资格,却因为自身得来了资格。”她翻看名册,“丛阿珊你还记得吗?” 楚昭还真记得:“那位喜欢钓鱼,当初在楚园跟人比试钓鱼的小姐?” 楚棠点头,指给她看:“她去年嫁入了这家二房的幼子为媳,丈夫也没有入仕,但这次家里的太夫人赴宴,除了带两个儿媳,还带了这个孙媳。”说着凑过来低笑,“我听婢女们说,两个儿媳有些不满,但太夫人说就指着这个孙媳来皇后跟前讨杯酒喝,也给家里两个儿子在皇帝面前讨个脸面,皇帝再有两年就要亲政了,事关前程,两个儿媳都不反对了。” 楚昭没笑这个,笑楚棠:“你的婢女们倒是什么都知道。” 楚棠抿嘴一笑:“我一个闺阁女子独自在京城,必须让自己耳聪目明。” 小兔他们除了看家护院,还把楚棠的婢女仆妇带着一起训练怎么打探消息。 一年多没在京城,市井街道以及世家内宅的消息都是楚棠这边定期送去给楚昭的。 楚昭看着楚棠微微一笑:“阿棠,你年纪也不小了,亲事怎么说?” 楚棠故作羞涩抬袖半掩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着又放下衣袖,不装了,坦然道,“父亲和母亲相中了书院的一个弟子。” 书院的弟子啊,楚昭想着上一世楚棠的婚事,不由问:“家世如何?” 她记不清楚棠前世嫁给人家是哪一家,只知道是当地的豪富。 豪富贪权娶了皇后的姐姐,但最终无法忍受皇后姐姐飞扬跋扈,一家人泣血上书朝廷要求合离,让她在萧珣面前灰头土脸,楚氏的声名更狼藉——当然,现在再想这或者也是萧珣安排好的。 “是当地大族。”楚棠道,“不过,族大人多,这位弟子在族中远枝单薄。” 单薄?楚昭笑道:“伯父伯母怎么能看上?我们阿棠可是郡主。” 楚棠笑道:“我跟爹娘说了,我现在是郡主,我不想给人伏低做小,也不想去为他人装点门面,他们就相中了这个。” 家世过得去,在族中又不是被看重的人,楚棠嫁过去,丈夫一家地位会不同,丈夫会依仗妻子,而妻子又属于这个小家,跟族中联系可远可近,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样楚棠里外都地位超然。 楚昭感慨道:“父母为儿女的亲事都是挑选最好的。” 没想到做事那么不可靠的伯父伯母能挑选合适的人选。 虽然身为皇后,声名赫赫,但没有父母,心缺一角难补全,楚棠以前会羡慕别人得到的,但现在她知道没有人能万事如意,有得到就有失去,要吃甜的就也要吃苦。 “家人都会关心家人。”她说道,看着楚昭轻声问,“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你觉得如何?” 宽慰她是她的家人啊,楚昭轻柔一笑,看着她:“阿棠,不是父母觉得如何,也不是我觉得如何,是你觉得如何,你要记住,结亲,最重要的是,你喜欢。” 她轻轻拍了拍楚棠的手。 她已经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希望楚棠也能有。 喜欢.....楚棠默然一刻,一笑:“我知道,我明日就启程去书院,跟爹娘一起过年节,也亲眼见见这个人。” 楚昭一笑:“祝你如意。” 这边阿乐走进来:“娘娘,陛下那边准备好了。” 一如先前,皇宫大宴,皇帝都会和皇后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 楚棠忙起身告退。 楚昭又叮嘱道:“回去的时候多带些人,注意路途安全,把排场摆起来,我们小心谨慎,但该让人知道的时候也要让人知道。” 楚棠笑着点头应声是,看着楚昭起身准备换上礼服,忽道:“阿昭,你现在,有喜欢吗?” 楚昭微微一怔,看向楚棠。 楚棠却忙转身走了,有些畏惧地拍了拍心口,她竟然问皇后这个问题,简直是大逆不道,哪能还能真等着楚昭回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或许是因为适才楚昭叮嘱她时真切的眼神吧,让人心暖又有些难过。 皇后,是皇帝之妻。 但对楚昭来说,只是个身份。 她可不认为楚昭当皇帝的妻子是因为喜欢。 那楚昭她这辈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喜欢了? “阿棠小姐说什么呢?有什么?喜欢?”阿乐不解问,她没有在跟前侍奉,不知道她们适才说了什么。 楚昭抿嘴微微一笑,手指轻轻一甩腰间的垂坠。 “说喜欢啊。”她说,“我也有呢。” ...... ...... 暮色降临,琼花苑灯火通明,宛如琉璃。 到处都是说笑的人群,宫女们穿梭其中送上美酒果饮。 梁蔷迈进厅内,感觉到身后母亲脚步迟疑。 “母亲?”他回头低声询问。 梁母脸上闪过一丝拘谨的笑:“没事,只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 其实母亲回到京城已经一年多了,梁氏也重新悬挂在府邸门外,但邓弈出事后,梁氏本就不稳的根基立刻飘摇,梁氏几乎闭门不出。 他这次回京,因为征伐萧珣有功,恢复了游击将军,让梁氏家人松口气。 这次他也接到了赴宴的资格,而且为了跟其他人一样,堂堂正正,他也带了女眷来。 要想真正站稳脚跟,单靠他一人不够,要让家里人也都变得.....有用。 与人结交,与人攀谈,与人来往,这是女眷们的作用。 母亲先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梁氏二房的夫人,宫廷宴席也参加多次,现在却有些拘谨,可见被先前的生活磋磨刻印。 也许他该给母亲适应的时间,但——没有时间。 “别担心。”梁蔷伸手扶了下母亲,轻声说,“我们的位席在后排,不会被人太注意。” 梁母点头一笑:“我知道,阿蔷你放心吧。” 母子两人说话,中间被人一推,伴着略有些稚气的声音:“哥哥,这里真好看啊。” 梁蔷低头,看到妹妹。 妹妹满眼惊叹欢喜,小孩子没有担忧,来到这里已经看呆了,一心要向内奔去。 她看着厅内珠光宝气的女子们,眼睛闪亮,她跟她们一样,她也是其中一员。 就在此时,乐声悠扬而起,伴着内侍们的高呼“陛下,皇后,驾到。” 厅内说笑顿时一停,所有人都站定,向前方俯身施礼。 “恭迎陛下,皇后娘娘——” 梁蔷和母亲也随着众人施礼,梁小妹忍不住好奇悄悄从大人们的缝隙中向前看,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穿着龙袍,牵着一个凤冠少女的手缓步而来。 ------------ 第八十一章 远近 新年新节新气象,宫廷里有盛宴,京城的街市也灯火通明,民众们涌涌。 夜市繁华,也有不少兵卫不时经过,但没有再引起民众的惊慌,这是巡街的兵士,有他们在,火烛盗徒醉酒打架都能及时得到处置。 看到兵卫们骑马而来,民众纷纷避让,两个看似闲汉的男人也退到街边。 “真不容易啊,年节也要当差。”一个男人感叹。 另一个男人点头:“当差的人就这样,越到年节越忙。”说完看了那男人一眼,“六爷忙不忙?咱们找个地方小酌一杯?” 被唤作六爷的男人哈哈一笑:“咱们的忙,跟他们的忙还不一样,随时随地都是在忙,喝酒也是忙。”说罢拍了拍这人的肩头,“祁爷,今天我请客,我知道有一家烤肉铺子,藏在不起眼的地方,但手艺非常好。” 祁爷也没有客气,两人离开了喧闹的大街,来到了相对来说冷清了很多的码头这边。 日常繁忙的码头在年节安静了很多,但也还有零散的货船进出,七八个人力在等卸货背货生意,因为过年,节俭的他们也忍不住来到烤肉摊子前吃上一份肉,喝一杯水酒。 祁爷和六爷也不在意摊子简陋,人员低贱,点了两份烤肉,要了一壶酒,两人伴着河风吃吃喝喝低声说笑。 “味道果然不错。”祁爷称赞,给六爷斟酒,又问,“你们最近收成怎么样?” 六爷将酒一口喝了,龇牙道:“颗粒无收,真是见了鬼了。” 祁爷自斟自饮叹口气:“我们也是,只能再等西边,看看还有什么好路子。” 听起来是两个生意人?或者是农夫?一旁的人力们听到了只言片语,心里猜测,再看这两人,穿着打扮普通,其貌不扬,扔人堆里认不出来。 “两个兄弟别急。”一个人力捧着一碗酒多喝了几口,带着几分醉意劝慰,“如今太平了,今年一定会越来越好。” 祁爷六爷也不介意这些穷苦人答茬,笑着举起酒:“多谢兄弟吉言。” 六爷喝了酒,又唤烤肉的老汉:“再加一份,再——” 祁爷拦住他:“酒就别要了。”他们的差事不能多饮酒,当然话不能这样说,“——肉很好吃,但这酒实在不好喝。” 六爷一笑明白他的意思,对烤肉老汉扬声道:“你也该准备点好酒了。” 烤肉老汉也不介意,笑道:“小本买卖,好酒比肉还贵呢。” 码头上的穷苦卖力气的人,为了力气舍得吃一口肉,酒可就舍不得了。 六爷也就是一说,笑了笑继续吃肉。 但酒的话让几个人力接过去,男人谁不喜欢好酒啊。 “我也没喝过多少好酒。”一个人力咂咂嘴,“不过前年于商那壶酒真是好喝,现在一想起来,还满口余香。” 听到这句话,正吃肉的祁爷和六爷手一顿,同时抬头,暗夜里看到对方眼里亮起的火花。 于商。 ...... ...... 年节不止京城热闹,今年边郡亦是前所未有的欢悦。 就算在刚刚收回的尚无人迁居之地,都能听到接连不断的爆竹声,地面都在震动。 这让躺在斜坡上的人皱眉,他裹着厚厚兽皮袄子围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此时眼里满是不满。 “郡城里面是把所有的爆竹烟花都炸了吗?”他说,伸手拉起围巾,连眼睛都遮上,“吵死了。” 但这也没能隔绝外界,空中又有尖锐的鸟鸣传来。 斜坡的人用脚一踹地坐起来:“真是服了,当个山贼,比当兵规矩还多,有什么话不好好说,用这该死的鸟语!” 他扯下围巾,手指搭在嘴边发出两声婉转的该死的鸟鸣,起身滑下斜坡,再打个呼哨,不知道在哪里吃草的马儿得得奔来。 与此同时,有两匹马从远处奔来,马上的两人对他招手喊“阿九换岗了——” 阿九——谢燕来对他们爱答不理地摆了摆手。 “阿九。”那两人并不在意,热情地说,“过年好啊。” 谢燕来应了声“好。”扬鞭催马疾驰 这一片虽然原本说是属于西凉境,但西凉人并没有在这里生活,大夏人也不敢靠近,几十年都无人踏足,现在归于大夏了,除了布防了兵马,还没有民众迁居过来,乍一看荒凉一片。 但越过几道沟壑,就看到空中有烟花炸裂,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伏,一个聚集地出现在眼前。 虽然大多数都是地窝子,但也有零零散散的房屋散布,有建好的,也有正在建造的。 如同大夏所有的地方一样,此时此刻这里也充满了新年的氛围。 孩童们穿着新衣奔跑玩乐,妇人们坐在一起说笑,男人们在宰杀猎物,乍一看就如同常见的村落。 但随着空中的鸟鸣声,以及不时从四周冒出窥探的身影,再到进了村镇,看到玩闹的孩童手里拿着木头削的刀剑,连女童都不例外,闲坐的妇人们腰里偶尔露出刀柄——就知道这里并不是常见的村落。 “阿九回来了。” “阿九来我们家尝尝新做的蒸肉吧。” 不过看到谢燕来,村人们热情的打招呼,如同熟识多年的乡邻,谢燕来就算用围巾裹着脸,但一路这样走过,一双眼也变得柔和,到了家门口跳下马,一群孩童呼啸而过,谢燕来长腿三步两步避开。 顺便抓住一个小孩,将几乎拖地的裤子提了提。 “等等我等等我。” 小孩却不感激,因为耽搁了玩,急得挣脱。 谢燕来气呼呼指着他:“小屁孩子,一会儿踩到裤子摔个狗啃泥。”说罢将缰绳一扬,让马儿自便,走进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一圈篱笆,而屋子也只有一个地窝子。 不过在他“家”旁边的邻居,住的是一个建好的三间房子,一圈篱笆围住的院子里还养了鸡鸭。 这可以说是村落里最好的房屋,俨然就是大户人家。 谢燕来长腿一抬,越过自己的“院墙”,再越过邻居“院墙”,然后跳进鸡鸭窝里伸手摸鸡蛋—— “二爷——”一个小厮从正屋子里跑出来,如鸡鸭一般扯着嗓子喊道,“阿九又偷蛋——” 谢燕来瞪了他一眼,将热乎乎的鸡蛋在手里晃了晃:“大惊小怪,不就鸡蛋吗?再说了,你家的鸡鸭还偷我院子里的草和草里的虫子吃呢。” 小厮哼了声,要说什么,内里传来声音:“阿才,水烧了吗?饭做了吗?” 小厮哎了声:“知道了知道了,别催了,就去做饭了。”说罢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不忘瞪谢燕来一眼,小声警告:“不许来偷我家的饭!” 谢燕来对他挑眉不理会,再看正屋中,隐隐可见一个身影端坐,手里握着一卷书。 “祝先生大过年的还在苦读啊。”他拉长声音说,“这是第一次过这么清闲的年无事可做吗?” 里面的人没有理会他,谢燕来撇撇嘴也懒得再跟他说话,拿着鸡蛋越过院墙回去了。 但屋内的人没能清静,小厮又从厨房冲出来,举着两块肥瘦相间的肉。 “二爷,二爷。”他喊道,“快看这是什么?不知道谁放在厨房的。” 屋子里的人似乎不厌其烦,握着书卷走出来。 “这是有人给送礼吗?”小厮低声问,又忍不住嘀咕一声,“竟然当山贼都有人送礼?” 难道二爷命中如此? 邓弈看了眼小厮手里举着的肉,说:“这是束脩。” 束脩啊,小厮当然知道束脩是什么意思,一拍头,恍然,是了,如今二爷不当官了,但也没本事当山贼,所以只能在山贼窝里当个教书先生,教小山贼们读书识字—— 这间盖得最快最好的房子给他们住,就是因为其中一间是用来当学堂的。 他嗨了了:“还挺懂规矩,知道给先生送礼。”说罢乐颠颠转过身进厨房,“今天就炖了它们,老夫人昨天还说要给老爷和大爷供上肉,不能让他们在阴间饿着。” 邓弈忍不住唤住他,问:“这个礼,你怎么不留着,等着将来再送出去?” 一直以来,邓弈收的礼,小厮从来不都当家用,时刻准备着再送出去。 听到问,小厮回头不解:“二爷你糊涂了?束脩又不是送礼,是先生之仪,天经地义。” 邓弈要说什么,内里传来老妇的声音“阿二,你爹和你大哥的供品做好了吗?” 邓弈扬声对内道:“娘,做了做了,今天炖了肉。”说着对小厮摆手。 小厮撇撇嘴拿着肉进厨房了。 邓弈站在门外,听着村落里的嘈杂,再看院子里鸡鸭咯咯嘎嘎,忽的又见一人走向这边,是个穿着红衣的妇人—— “祝先生。”木棉红先笑着打招呼,“新年好啊。” 邓弈对她颔首。 木棉红也没有再跟他多说,笑盈盈地喊“阿九——”“阿九你出来,有事找。” 喊了几声,鸡鸭都嘎嘎应声了,谢燕来只能从地窝子里走出来,不耐烦问什么事:“我今天的执勤结束了。” 木棉红不回答,只笑道:“跟我来。”说罢迈步走了。 谢燕来不情不愿地跟上。 邓弈看着他的背影,嘀咕一声:“这小子真是命好。” 说罢低头看手里的书卷,一边看,一边慢慢在院子里踱步。 ...... ...... 木棉红住的是帐篷,阔朗舒适,谢燕来进来看着摆着一桌子的饭菜。 “什么事啊?”他有些不自在地问,“我一会儿就要吃饭了,祝二家的饭就要做好了。” 木棉红已经先坐下来,闻言噗嗤笑,道:“今天不用吃他家的饭了,吃我这里的。” 谢燕来不肯坐:“那我还是吃他的吧。” 吃木棉红的饭,这可是她的母亲——他登堂入室来家里吃饭,算怎么个说法? 谢燕来的耳朵微微飞红。 “是我想听你说说阿昭。”木棉红含笑道。 那就更不能吃了!谢燕来扭头就要走:“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她,你等她自己跟你说吧。” “阿九。”木棉红唤道,“其实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小时候常来郡城玩,不是跟这个吵架就是跟那个打架,除非是被将军抱在怀里,否则根本就看不住——” 谢燕来脚转开了,但耳朵竖起来,忍不住听木棉红讲的小时候的楚昭。 “——后来她去京城了,我看不到了。”木棉红轻叹一声,“不知道她在京城什么样——” 谢燕来忍不住道:“她在京城,还是那样。” 木棉红笑问:“真的吗?可是阿昭很聪明的,我觉得她到京城会掩饰自己本性的。” “才不会呢。”谢燕来说。 木棉红再指着桌案:“来,坐下来说。” 谢燕来犹豫一下,没有再拒绝,坐下来。 两人一边说一边吃饭,谢燕来渐渐放下拘束,说起楚昭眉飞色舞。 “——她胆子多大,打我的鞭子,那可是真打,她直接就冲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啊。” “在酒楼打她堂哥那才有趣呢,那小子吵不过比不过打不过,气得哇哇哭——” 木棉红含笑听着。 谢燕来也越说越上瘾,心里又感叹,原来他见过她做过这么多事啊—— 微微走神间,忽听木棉红问:“她很快就会来这里和你一起吧?” 谢燕来丝毫不迟疑地点头:“会。” 话一出口回过神,脸顿时红了。 “我是说,说,她虽然人在京城,但是,这里,云中郡是她的家,楚将军的英魂——” 木棉红一笑打断他的解释,指着桌案上:“你尝尝这个,不知道阿昭是什么口味,她会不会喜欢吃。” 谢燕来也不说话了,用筷子夹起菜吃。 其实并没有尝出什么味道,但,她一定会喜欢吃。 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吃什么都喜欢。 7017k ------------ 第八十二章 喜事 年节的爆竹噼里啪啦渐渐散去,出了正月,日子过得飞快,楚昭的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嫩绿莹翠一片。 “阿棠小姐又送来了信。”阿乐拿着厚厚一封信进来说。 今日没有大朝会,楚昭难得偷懒,睡到天大亮才起,起来后穿着家常小衣裙,随便挽了头发,坐在窗边练字。 听到阿乐的话,她放下笔,伸手接过来。 “快看看,是不是婚事要定下了?”阿乐坐在对面,好奇地问。 楚棠年节的时候去了书院,刚到书院的时候送来一封平安信,这是第二封来信。 楚昭打开信,看到楚棠先写了家里人的近况。 楚岚现在一心当圣贤,身外财都抛却了,功名更不放在眼里,著书立传广收门徒,力争要在青史上留下名号——不是皇后外戚的名号。 “不过父亲并不忌讳谈及叔父和你,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埋怨,当然,也没有以皇后长辈身份耀武扬威高高在上。” 楚岚表明楚氏一心为国为民,死而后已,楚岺为国捐躯,皇后也没有辜负先帝托付,延续了楚氏勇武,就是再多读点书就更好。 楚岚的原话是“从小生活在军中,荒废了学业,要是早点送回家,能教她多读些书。” 听到的人都说皇后正是在军中学了一身本事,所以才能不负先帝依托,战西凉平叛乱。 “文武双全更好。”楚岚肃容说,“身为一国之后,治天下比安天下更难。” 表现了一个长辈对晚辈的严苛,也表明了期待。 当然,也有人提议该请楚岚进京入朝,先有楚岺武安邦,现有楚岚文定国。 楚岚断然不许再提这种话,表明他只是会读书,并不会治世,不仅自己不会入朝,儿子们也不会。 能将书院传承,教书授业解惑,为此哪怕散尽家财,他们父子此生足矣。 这些话以及真切的表现,让楚岚的威望在当地更盛,其他地方的读书人也纷纷前来拜会求学。 “父亲是真的以此为志。”楚棠信中词句带着笑意,“这是父亲找到的最安全最满意的志向。” 楚岚的确是贪图名利,这也没什么,人人都难免心存贪念欲望,但那一世楚岚把志向不如意怪罪楚岺,又一心要从楚岺身上得名利,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道人心险恶,一脚踏入泥潭,自寻死路。 这一世他被吓到了,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也知道了自己擅长什么,该做什么。 楚昭笑了笑,将这张信纸放下,看下一张。 楚棠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跟着楚岚走访当地,有世家也有普通民众,楚岚的学子以及同道读书人,出身不等,楚岚皆一概视之——当他获得了声望后,心满意足反而心态平和,不以家世地位看待他人。 “这里的女子们也都很熟悉皇后你,从当初的楚园文会到现在,大家都一直津津乐道。” 楚棠在信中描述,所以她决定效仿当初,也举办一次谯山书院女子文会。 “原本是为了跟她们拉近关系,小小玩乐一下,没想到传开了,除了当地,四周的女子们也都闻讯而来。” “我干脆把它办大了,足足比试了半个月,现在我正和大家将文会集结成册,送来给你看。” 写到这里,楚棠又笔锋一转。 “你记得题墨宝,再让京城的人们传阅,这是我提前暗示大家的,大家为此欢喜若狂,那些男子们也蜂拥而至——虽然输了丢人丢到京城,但赢了也能被京城人看到,哪个读书人不希望声名远扬。” 楚昭看到这里抿嘴一笑,再放下这张信纸,看下一张。 而除了热闹,楚棠也借着这次熟悉了当地的世家,民众。 “皇后在民间的声望盛极,虽然有很多人觉得皇后干政颇有非议,但更多的人都以皇后为荣。” “此一次文会后,女子们都觉得跟皇后你更亲近了。” 楚昭嘴角再次弯弯。 “怎么样怎么样?阿棠对那个公子满意吗?”阿乐看到她笑了,急急问。 楚昭唉叹气一声。 阿乐紧张问:“怎么?没看上啊?”说罢撇嘴,“阿棠小姐心气本就可高了,现在身份不一般,哪能轻易看上别人。” 楚昭笑了,说:“我是叹气,国姨忙与政务,写了两张纸了,还没说到自己的儿女之事。” 阿乐听懂了,也笑了,她知道楚棠现在如同楚昭行走在民间的一双眼,眼里有大世界。 楚昭再低头看第三张,一笑:“这张写到了,她啊——要准备结亲了。” 阿乐啊一声站起来,难掩激动紧张又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吗?” 真的,楚昭看着信,楚棠说,她刚回去就见到了这个公子,家宴上,以楚岚亲传弟子的身份出席。 公子拘谨沉默,楚棠感觉平平,直到文会结束—— 她虽然是郡主,要办文会也没那么顺利,楚岚清高,唯恐被人说博声望或者谄媚皇后,不阻拦,也不帮忙,楚柯对文会心有余悸,煽动两个弟弟反对,不帮忙还添乱,她虽然带了小兔他们,但小兔等人杀人刺探是好手,办文会是一点都帮不上。 那位公子默默地替她跑前跑后,还请了很多好友帮忙说服家里,让家里的姐妹们参加。 而这些事,还都是瞒着楚棠做的。 直到文会结束后,楚柯跟她吵架才说出来。 楚棠便约了那位公子,来感谢他,以及直白地笑问他是不是为了取悦自己。 那公子摇头又点头。 “他说,的确是为我才帮忙,但不是为了取悦我,而是想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他心悦的要结发一生的妻。” 楚棠的笔尖写到这里时,一定跟着她的心在跳动,她写—— “他说,我是。” “他说,主办一场女子文会的阿棠小姐,跟他想象中的新贵郡主完全不同,这位小姐并不是为了站在人前众星捧月令人不得不注目,她机敏聪慧,进退有度,豁朗又狡黠,她退在人后,却如玉石一般温润夺目。” “他还为她画了一幅画,是她坐在花厅里看几个女子比试,画中的她,在他笔下闪闪发亮。”楚昭对阿乐轻声说。 阿乐听得入神,期间忍不住用手捂住脸“这么羞人的话,怎么说得出来!”又嗔怪,“阿棠小姐怎么把这些话写这么详细!谁要听!” 说是不要听,听到有画,立刻双眼闪闪亮问:“画呢?画呢?” 楚昭道:“这画是阿棠的珍藏,怎么可能给我们送来。” 阿乐哼哼:“阿棠小姐最喜欢炫耀,说不定真送来让我们羡慕一下呢。” 楚昭也被她逗笑了。 楚棠当然不是在炫耀,而是欢喜不自禁,真正欢喜的时候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感受到她的喜欢。 “所以是两情相悦了。”阿乐道,松了口气,“阿棠小姐真要嫁人了啊。” 楚昭看着信上,楚棠说,最近就不回京城了,看了六月的吉日成亲,然后过年的时候,她和丈夫,跟随楚岚一家人一起回京来参加皇后。 “啊呀。”阿乐抚掌,“也就两个月了,阿棠小姐成亲的贺礼要准备了。” 楚昭含笑点头,阿乐坐不住了,在屋子里团团转。 “这可要好好准备,我们家第一个小姐出嫁呢。”她说道,话说完又看楚昭,微微怔了怔,其实应该是阿昭第一个出嫁,但那不一样,皇后的婚礼,是朝廷准备的,她什么都不用做。 不对,不对,那不是出嫁,小姐还没嫁人呢。 更不对了,那小姐以后还能嫁人吗? 阿乐呆呆时,门外有声音传来。 “楚姐姐——” 阿乐呆呆看去,看到一个男孩子在门口微微探身向内看。 “阿羽来了。”楚昭笑道。 萧羽迈进来,问:“姐姐你在做什么?”越过阿乐时,被她盯着自己的样子吸引,不由也看着她,“阿乐,你看我做什么?” 阿乐动了动嘴唇,似乎没回过神,也不知道喃喃什么。 “她是接到好消息,又忙又乱,脑子昏掉了。”楚昭笑道,示意萧羽来身边坐。 萧羽不再理会阿乐,高兴道:“啊,好消息,太好了!” 楚昭被他逗笑了,戳了戳他的额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太好了。” 萧羽在她身边坐下来,认真道:“姐姐的好消息当然就是太好了!” 楚昭一笑,指了指面前的信,道:“我堂姐,阿棠,要成亲了。” 萧羽大喜:“真的吗?恭喜阿棠姐姐!” 真好,嫁人了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姐姐的家人又少一个,他和姐姐就更亲了。 ------------ 明天更新推迟 七点别等,么么哒。 ------------ 第八十三章 蛛丝 楚昭没有再继续写字,带着萧羽去皇后的库房看看有什么礼物可以挑选。 虽然楚昭当了皇后后,很多时候都在外边,但属于皇后的贺礼从来没有少过,逢年过节,她的生辰,文武百官各地州郡, 世家大族,都会送来。 当然,比起皇帝的库房,这里还是有些空荡荡,毕竟楚昭当皇后才几年。 “楚姐姐。”萧羽也是这样的感叹,“你再去我那边挑挑吧,我有好多好多。” 他父母,先帝先后等等留下来的都属于他。 楚昭笑道:“不需要那么多,我选一件礼物, 到时候阿羽给他们赐一副墨宝,这就是能传家的珍宝。” 萧羽笑着点头,又松口气:“幸好我这段日子没有荒废,先生夸我的字越写越好。” “那就好。”楚昭也跟着松口气,“虽然没人在意陛下写得字如此,但陛下字写得好我也脸上有光。” 萧羽哈哈笑:“我一定要让姐姐荣光添彩。” 他恍惚记得小时候母亲最喜欢的事就是他被皇祖父夸赞,而能让母亲欢喜也是他最欢喜的事。 真好,母亲不在了,他还有人可以取悦,还有人能被他取悦。 相比于楚昭和萧羽开开心心地说笑,阿乐则有些心不在焉, 对选礼物也没什么兴趣。 “楚姐姐。”萧羽悄悄跟楚昭说,“阿乐对阿棠小姐其实不在意呢。” 心不在焉的阿乐立刻听到了,哼了声:“我没有!陛下不要乱说!” 萧羽对她吐吐舌头, 躲在楚昭背后。 楚昭笑道:“阿乐是要想要准备的事太多啦。”说罢看萧羽,“还有你,今天的功课写完了吗?” 萧羽嘻嘻笑:“还没——” 楚昭伸手敲他额头:“那还不快去。” 萧羽捂着额头笑着向外跑去了。 楚昭再唤阿乐:“走吧,今天不选礼物了, 让我们阿乐先养养神。” “小姐。”阿乐嗔怪,“我又不是累的。” 说到这里她叹口气,拉住楚昭的衣袖。 “小姐,我是担心你,阿棠小姐都嫁人了,你将来怎么办?” 楚昭停下脚。 已经走到门外的萧羽也停下脚。 而看到他停下脚,原本来恭敬相迎的内侍们也纷纷停下,还刻意地屏住了呼吸,安静无声。 女子的笑声从库房里传来:“你想什么呢,怎么想到我嫁人了?” 阿乐用力摇了摇她的衣袖:“小姐,我说真的呢,阿棠小姐都找到喜欢的人嫁了,你呢,一辈子都当皇后吗?” 楚昭一笑:“一辈子长着呢。”说罢抽回衣袖,“谁知道呢,说不定——” 阿乐不解:“说不定什么?说不定什么?小姐伱告诉我嘛。” 楚昭只是笑,却不回答, 将手背在身后晃晃悠悠向外走。 说不定, 她也要嫁人呢。 她迈出殿门, 看到萧羽站在一旁,对她嘻嘻一笑,指了指上方:“姐姐,该吃午饭了,要不吃过饭再做功课吧?” “休想。”楚昭故作沉脸,“一会儿我查你功课,做不完,不许吃饭。” 萧羽撒脚就跑:“快去做功课,否则饿肚子——” 伴着他蹬蹬跑开,一群内侍也跟着小跑簇拥着。 楚昭一笑,再看跟出来,一脸不放弃还要问的阿乐,她也拎起裙子跑开了。 阿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跑着追上去。 春日的皇宫中宛如有蝴蝶轻快飞舞。 萧羽迈进了寝宫,宫内四五个内侍立刻涌来,有人捧茶,有人捧着巾帕,有人打扇,有人捧着熏香将萧羽团团围住侍奉,但又不挡住萧羽走路。 “陛下,御膳房送了新的点心。”一个内侍说,将点心捧来,“奴婢让他们雕刻小动物。” 萧羽看了眼盘子,随手捏起一个白嫩软糯红眼睛的小兔子糕点扔进嘴里。 “不错,做得好。”他说,“小旭子有心了。” 被唤作小旭子的内侍高兴地道:“陛下开心就好,陛下喜欢,奴婢就喜欢。” 萧羽道:“喜欢。” 他嘴里说着喜欢,眼里没有半点欢喜,坐在椅子上,看着内侍们忙而不乱地给他摆好笔墨纸砚。 这皇城里,不,这天下人都在取悦他,而他随口说一句话就能取悦天下人。 但他们取悦的不是他,只是皇帝。 只有楚姐姐不一样,在楚姐姐眼里,他不是皇帝,他是阿羽。 要是没有了楚姐姐,世上也就没有阿羽了。 楚姐姐绝不会离开了,楚姐姐不会嫁人,楚姐姐永远都会跟他在一起。 必须跟他在一起。 ...... ...... 楚昭回去后不用写功课,但也没能准时吃午饭。 丁大锤和殷参事带来了于商的最新消息。 “竟然还能查到。”楚昭都有些惊讶。 自从钟长荣险些遇害,以及梁蔷密告后,拱卫司一直在秘密地调查,但总是迟一步,云中郡那边怎么查都是没有问题,而京城这边,因为于商久不归,于商的家人卖了铺子去寻亲,然后消失不见了,甚至连邻居都搬走了,换成了新人。 对于这個结果,楚昭倒也并不意外。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一旦察觉于商出事,钟长荣遇害未遂,必然会及时抹去痕迹。 其实一开始她不意外是因为那一世经历过,知道梁氏害了钟叔,背后指使的人自然是萧珣。 但这一世梁蔷都反水去攻打萧珣,如果真是萧珣安排,萧珣自己都要死了,怎么会放任梁蔷活着? “于商做小买卖,跟京城大商人们来往不多,但为人和气,这让对码头上的人力都有印象。”丁大锤说,“我们负责追查的队员从人力无意的一句话查到了于商的一点讯息。” “于商在两年前离京的时候,拿着一瓶酒,称为仙人赠的仙人酿。”殷参事接着道,“我们猜测这应该是送行酒,也许就是他的主人赠送。” “所以我们查了那几日京城所有的酒楼茶肆,甚至世家大族有没有宴请。”丁大锤道。 这可不容易啊,这是大海捞针,楚昭看着他们。 “我们捞到了。”殷参事说,拿出两本厚厚的册子,册上有莲池楼三字,“于商那几日出入过几家酒楼,其中一间,梁蔷也在。” 京城这么大,有名的酒楼也就那么几家,人和人遇上是难免的,但人和人能遇上,也绝不会仅仅是巧合。 楚昭看着册子没说话,这是莲池楼记录预订的草册以及账册。 “梁蔷那时刚被封了游击将军,这几家公子宴请他。”丁大锤说,“那几家人我们已经查了,暂时没发现问题。” “于商并没有显示在册子上,是在酒楼卖花的阿婆记得,因为于商不小心撞到了她,为了表示歉意,拿了她一束花,给了两份钱,阿婆对好人念念不忘。”殷参事低声说,同时忍不住想,可见如果给人卖命就不能再想着做好人—— “他也不是要做好人。”丁大锤道,“他只是打造做好人,老实人,普通人的样子罢了,这是他用来掩藏真实身份的行径,只能说是事情既然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殷参事应声是,又道:“只知道于商和梁蔷这一刻都在莲池楼,但没有发现他们有过接触。”再指着册子道,“那晚楼里的客人我们正在仔细追查,但,时间太久了,只怕会有遗漏。” 楚昭笑了笑:“一定会有遗漏的,因为有些店家会有私密客人,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殷参事点头,他的顾虑也正是如此,而且他们也不能真把莲池楼主仆都抓起来拷问,这账册还是他们偷出来的,唯恐打草惊蛇。 “那就继续打已经被打动的草好了。”楚昭说,“把梁蔷叫来。” 7017k ------------ 第八十四章 遗忘 听到宫里传唤时,梁蔷有些惊喜又有些忐忑。 虽然恢复了游击将军之位,但在京城没有兵马给他领,算是赋闲在家。 除了参加那次宫宴,他似乎被遗忘了。 那次宫宴上他也并没能靠近皇后,他的母亲和妹妹也只是在最后跟着其他人对皇后皇帝施礼。 不过,也并没有多焦急, 他在家中借口养伤,偶尔见几个朋友,大多数都闭门不出。 他知道皇后一定让人盯着他。 只是可惜没有人来找他。 或许背后人也一直在他身边,只是不让他发现,也在观察他。 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有用的,所以他有耐心等。 现在皇后突然找他,是有发现了吗? “娘娘, 梁将军到了。”内侍们向内通传。 梁蔷深吸一口气收回遐思看向前方, 有宫女走出来,打量梁蔷一眼,道:“将军请。” 梁蔷认得她,是楚昭的婢女,阿乐,他跟着她走进去,当视线里看到一个鹅黄裙衫女子身影时,梁蔷垂下视线。 “梁蔷,见过皇后殿下。”他施礼。 “免礼。”楚昭道,“将军请这边坐。” 梁蔷抬起头,看到楚昭坐在窗边,下首摆设置一席。 “谢娘娘恩典。”他没有丝毫迟疑依言坐下,看着桌案上摆着一溜酒杯, 其内酒水晶莹剔透。 他收回视线看着楚昭。 “不知娘娘今日传召有何吩咐?” 楚昭笑了笑:“请梁将军喝酒。” ...... ...... 白玉酒杯被轻轻晃了晃, 晶莹的酒水在其中荡漾, 谢燕芳将酒放到嘴边, 轻轻嗅了嗅。 “这次味道不错。”他说, “封起来吧。” 蔡伯坐在对面,将两坛酒封起来:“再过五年就能喝到公子酿的好酒了。”说罢又有些可惜, “可惜上一次送给了于商一坛,我都没喝多少。” 杜七从外边疾步进来:“公子,皇后请梁蔷进宫了。” 谢燕芳对蔡伯一笑:“你输了!我就说皇后能查到。” 蔡伯哪里还在意赌局,皱眉看杜七:“他们查到莲池楼了?怎么查到的?于商的人都清理干净了啊。” 杜七道:“码头上的人力,于商经常从那边卸货装货,离京前,于商给他们喝了公子送的酒。” 蔡伯大怒:“这蠢货蛮子暴殄天物!公子就不该给他酒!他懂个屁!” 谢燕芳哈哈笑:“蔡伯,给他送酒是我这個人该做的事,而他把酒随手送给码头上的人力喝也是他该做的事,没办法,我们都各自是这样的人。” 蔡伯看着他,嗔怪:“你还笑,莲池楼你赠了那梁蔷一杯酒,还让他知道是你赠送的,现在好了,傻子也能猜到是你了。” 他说着话,眼神渐渐沉下来。 那皇后也就该知道了。 谢燕芳道:“放心,梁蔷知道是我, 就不会告诉皇后了。”说着微微一笑, “他又不是真心为了皇后娘娘, 他不敢也不舍得跟我做对。” 他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摇晃酒杯。 只有他才是真心为了她啊。 ...... ...... 梁蔷将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桌案上摆的一溜酒杯都已经空了,他手里是最后一杯。 放下酒杯,梁蔷的眼角微微带着酒意。 “这些酒怎么样?”楚昭问。 梁蔷道:“口感略有不同,但都是好酒。” 楚昭笑了笑,倚着凭几翻看一本册子,说:“这些都是莲池楼的酒,档次不同,价格不同。” 梁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当然知道楚昭请他来不是真的喝酒,莲池楼? “你进京获封游击将军,伱的朋友们为你在莲池楼摆宴。”楚昭说,指了指桌案上,“不知道你喝的是哪一种酒?” 莲池楼的酒有什么问题?让她这么在意?梁蔷想了想,道:“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我心思也不在喝酒上,也没在意,应该是最贵的。” 那些朋友们对他的心意并一定是真的,但要拉拢他的心意是真的,所以一定会准备最好最贵的酒水。 楚昭点点头,这一点也不意外,除非特别爱酒的人才会关注。 “皇后殿下,这酒有什么问题?”梁蔷问道,又攥了攥手,“我知道,我没资格问太多,只回答就好,我只是想或许被提醒能想起更多。” 楚昭唤:“丁大锤。” 旁边的屋子里便走进来两人。 梁蔷看见是穿着蟒纹袍拱卫司的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幅画。 “梁蔷。”楚昭道,“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梁蔷看着画像,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忍不住问,“他是什么人?” 楚昭道:“他是于商,钟将军遇难的时候,他在西凉境内,看到官兵就服毒自尽了。” 梁蔷明白了,也就是说这是跟西凉的奸细。 “那一晚你在莲池楼的时候,于商也在。”楚昭说。 所以,那一晚,那个背后人就在莲池楼? 梁蔷震惊,不由站起来,走近一步,更仔细地看这张画像,但最终也只能摇头:“我那晚没见过他,我那晚其实几乎没有出包厢,也没心思在宴请上,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都有什么人。” 楚昭道:“你有没有见他这个人,其实也不重要。” 不重要?梁蔷转头看楚昭,神情不解。 楚昭看着他:“你那一晚喝了很多酒,有没有喝到不在这几种酒之内的酒?” 不在这其中?梁蔷视线又去看桌案上摆着的酒杯。 他已经说过了,哪里记得这些酒有什么不同,都一样——念头刚闪过,他的身形一僵,眼神一顿,不对,有不一样的。 耳边也传来楚昭继续说话的声音。 “——于商那晚从莲池楼得到了赠酒,据说是仙人酿,美味无比。” 赠酒! 仙人酿! 美味无比! 梁蔷觉得似乎有一道雷落下,将他劈成了两半,他的心跳了出来,而眼前也宛如有窗被推开了,一个青衣公子对他微微一笑。 “是那位公子——” “这酒不是我们店里的,是那位公子亲手酿的——” “梁蔷!” 女声在耳边响起,梁蔷分开的身体合拢,神魂归位,眼前的幻像也散去,他看着对面的楚昭。 楚昭也看着他,显然察觉了他的异样,一字一顿问:“所以,你在那里有没有也有赠酒?” 梁蔷看着她,慢慢点头:“有,那天除了我的朋友们,我接到了别人赠我一杯酒。” 果然!楚昭问:“谁?” 丁大锤和殷参事的视线也凝聚在他身上。 “我——”梁蔷摇摇头,“没见到——” ...... ...... 没见到? 楚昭还没说话,丁大锤已经眼一凝,上前一步。 “梁蔷。”他沉声道,“你可有说实话?” 眼前的壮汉,眼神阴森森,如同盯着猎物,下一刻就要将他撕裂,梁蔷毫不回避,道:“我的确没见到,我那时候是去方便,也是在室内觉得心烦,就在走廊里站着,看莲池楼中的荷花——” 他的神情带着几分追忆。 “然后一个店伙计过来,给我一杯酒,说是别人赠送的,我原本不打算要,莫名其妙,但店伙计说——” 他看向殷参事手中举着的画像。 “——这酒不是他们店里的,是赠酒人自己酿的,说倾慕我英勇所为,特表心意——” “我就接过喝了,那酒——” “现在我一回忆,似乎还能感觉到满口芳香。” 谁要知道这酒什么味,丁大锤待要再喝问,楚昭阻止了他。 “本宫知道了。”她点点头,说着一笑,“看来这位是个酿酒高手啊——丁指挥使,你们接下来着重查一查这种人。” 丁大锤和殷参事应声是。 楚昭再看梁蔷:“梁将军,这件事本宫明白了,你可以回去了。” 梁蔷垂目施礼:“皇后娘娘,如果那人联系我,我会立刻禀告。” “不用。”楚昭的声音落下来,“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会有人盯着你的。” 梁蔷应声是不再多言施礼退了出去。 ...... ......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梁蔷谢绝了内侍撑伞相送,步伐稳稳地走在雨中,雨并不大,淅淅沥沥,但他的心如大雨瓢泼。 原本在皇后殿内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了,他死命地压住,不让自己露出异样。 现在走出皇后殿,就要跨过皇城宫门,他再也压不住了。 那个人! 那个人! 那个人! 就在此时,他脚步一顿,看着前方宫门内缓缓走来的一人,那人穿着官袍,手中举着一把黑伞,迤迤然而行。 “谢大人——” “谢中丞——” 宫门的禁卫守将们的施礼声传来。 梁蔷站在原地,只觉得那人轻逸的脚步一步一步踩在心上,踩得他心跳都停了。 谢燕芳走近,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天,含笑道:“梁将军,要不要伞?” 他将手中的伞向前递了递。 “我到值殿了,你回去还要走一段,借给你吧。” 梁蔷看着他,虽然心跳是停的,但他能听到自己开口说话:“谢,大人。” 谢燕芳一笑将伞放进他手里,道:“不用谢。”说罢越过他,双手袖在身前慢悠悠而去。 梁蔷举着伞怔怔,直到传来脚步声,夹杂着内侍官吏的声音。 “谢大人,您来了,快快撑伞来。” “谢大人,陛下先前还在问你。” 杂乱的脚步让梁蔷的心跳恢复了,他举着伞慢慢转过头,看着被内侍官员们簇拥的谢燕芳。 “谢谢,谢大人。”他哑声喃喃说。 7017k ------------ 第八十五章 山雨 今年颇多雨,京城淅淅沥沥小雨下个不停,而在邯郡则是大雨瓢泼。 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 不过酒楼茶肆里依旧坐着不少客人。 雨天人更闲,饮酒喝茶听书,伴着说书先生舌灿莲花,茶楼里响起一阵阵叫好声。 去年叛乱引发的战火痕迹早已经消失不见了,损毁的屋宅都已经修补好了,有能力的自己修补,没能力的官府统一修补,世家大族更捐了慈善堂,遇难的遗孤老弱都有照看,一派安乐。 但外表的创伤修补遮盖了,内心的创伤还难免残留,大雨空寂的街上忽的传来哭声,伴着妇人的喊叫。 茶楼酒肆里的人听到了,说笑声一顿,有不少人向外看去,更多的人则司空见惯。 “姜家嫂又发病了。”有人摇头,看着桌案的棋局,“怎么也没看着?” “她家里只有一个病弱老婆婆了,错眼就看不住了吧。”对面的同伴一脸凝重说,斟酌着走哪一步。 “我早就说应该送去慈善堂,姜婆婆照看自己都难,还得照看疯妇。”旁边观棋的人道。 拎着茶壶来添茶的店伙计插话道:“姜阿婆哪里舍得,就剩儿媳妇一个亲人了,疯了也是亲人啊。” 而在这时,街上的妇人也跑到门外了,大雨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却毫无察觉,只不停地喊“救命,杀人了——” 站在门口看的人们大概猜到什么了,问:“她家人是死在逆贼萧珣手里了吧?” 旁边的人点头:“她丈夫和两个儿子,被征去当役夫,结果遇到官兵,官兵说要练兵,让他们当靶子,都被杀了。” 当年叛贼萧珣的兵马多么可恶凶残,逼的本来归顺的世家大族都忍无可忍,带着民众揭竿而起投了朝廷,这些事大家都知道,果然这个妇人是叛军的受害者。 “可怜。”大家摇头。 有人看不过去,冲出去给那疯妇裹上雨布,大声劝:“姜阿嫂,快回去吧,坏人已经被杀了,你放心吧。” 姜阿嫂喃喃“坏人,被杀了?” 那人点头:“是啊,皇后的兵马杀进来了,坏人都被杀了,你丈夫儿子也都报仇了,你快回家去吧。” 姜阿嫂再看向四周:“坏人,真的,被杀了?” 四周站着的人们也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坏人都被杀了。”“皇后已经给你报仇了。” 这话也不是哄骗姜阿嫂,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但听到四周的声音,姜阿嫂呆呆一刻,反而更发狂了,将雨布扯下来,将劝自己的人一头撞开。 “坏人,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救命啊——” 她大喊大叫,流泪大哭,在街上狂奔。 四周的人们看得无奈,又怜悯摇头:“没办法,疯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听不懂。” 疯妇在大雨中哭喊而去,街边的人们议论着收回视线,继续饮茶下棋听书。 直到疯妇浑浑噩噩,没有力气才停下来,还好疯了也知道家,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往家走,暮色降临,大雨中更是视线昏昏,一间矮房前宛如多了一堵黑墙。 疯妇呆了呆,然后才看到那是几个人,他们穿着乌黑的雨布,头脸几乎都遮挡。 “姜阿嫂。”为首的人喊道。 疯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管前面是人还是墙,跌跌撞撞奔过来,口中喃喃“杀人了,救命——” 人墙让开路。 “姜阿嫂。”为首的人再次道,“是谁杀人了?” 冲过来的姜阿嫂身形踉跄跌倒在地上,泥水溅在她脸上,但没有挡住她的视线,她看到随着这些人的走动,黑雨布下露出几道金灿灿的蟒纹—— “姜阿嫂。”声音继续落下来,“是谁杀了你丈夫和儿子?” 是谁?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姜阿嫂跌跌撞撞爬起来冲进家门。 身后的人没有追进来,声音追进来。 “你可看到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姜阿嫂扑进室内,撞在桌子上,湿透的乱发遮住她的脸,乱发下她的双眼没有半点浑浊痴傻,而是如血一般红,泪水涌出,在脸上纵横。 竟然还有人会听到。 竟然还有人会来问。 “救命,杀人啦。”她嘶哑无声地说。 ...... ...... 深夜的魏宅被人敲响,原本这么晚了,魏氏没有哪个老爷会来见客,但当得知对方身穿蟒纹袍,腰悬长刀,魏家大老爷便亲自出来接见。 作为带着邯郡民众杀萧珣兵将,投奔皇后的功臣,魏氏跟如今的郡城官员几乎可以平起平坐——就像曾经一样。 但跟曾经不同的是,郡城多了一个新的衙门,拱卫司。 拱卫司的威名魏氏早有耳闻,皇后直属独掌,身披御赐蟒纹,有生杀予夺大权。 邓弈之所以被逼走,就是拱卫司的威力。 这群虎狼今晚突然来访,魏大老爷觉得有些不妙。 但这半年多拱卫司在邯郡安静地如同不存在,从不过问邯郡官府行事。 毕竟邯郡才收复,总不能立刻就搅动的官民不安吧,那皇后的脸面也不好看。 魏大老爷含笑迎出来,见过为首的官员,虽然拱卫司很安静,但大家也都知道姓名。 这位坐镇北方归顺之地拱卫司的同知朱咏,亦是声名赫赫,可以说,就是因为他,皇后才成立了拱卫司。 “朱大人。”魏大老爷施礼,“不知有何吩咐?” “魏老爷。”朱咏道,“有人告你们魏氏虐杀民众,所以本官来问一问。” 外边大雨刷刷,让他的声音有些像说笑,他的脸上也带着笑。 但这位翰林出身的官员的心肠已经不似外表这么温和了,魏大老爷也跟着笑了:“朱大人,这从何说起?” “从叛军占据郡城说起。”朱咏道,“你们魏氏替叛军掌管役夫,那一天,召集了三十名役夫说是去挖壕沟,但当役夫们到来时,你的儿子,魏大公子带着人驱赶这群役夫做狩猎嬉戏,三十人当场被射杀。” 魏大老爷再次笑了,对身边的随从道:“这真是荒唐,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役夫姜树,以及两子,来之前忘记了带背筐,他的妻子唯恐耽搁工时,急急来送箩筐,恰好看到这一幕——”朱咏道,一双眼幽幽看着他。 魏大老爷皱了皱眉,姜树?他哪里知道役夫叫什么名字,更不关心他们的妻子——除非是小家碧玉绝世美人。 “姜阿嫂原本认了命,在叛军手下死了也自认倒霉,还有老婆婆要照看,一家人不能都死绝了,她忍着心痛眼睁睁看着丈夫儿子惨死,躲藏不出声保了性命逃回去,但没想到,你们魏氏转头投了皇后,将死难者说成是叛军所为,摇身一变成了平叛的功臣。”朱咏道,“姜阿嫂更不敢说这个秘密,只能装疯卖傻满街喊冤,但无人能查——” 听到这里时,原本皱眉的魏大老爷坐下来,端起茶杯,打断了朱咏的话。 “或者说,无人敢查。”他没有质问,斥责,更没有愤怒喊着要对质,而是笑问,“朱大人是不是要这样说?” 朱咏看着他:“这么说,魏大老爷承认了?” 魏大老爷摆摆手:“真真假假,我们暂时不论,我知道如果拱卫司要查,就有千万种办法能查,我一把老骨头也经不住查。” 他看着朱咏。 “但你们查之前,我要先问一句话。” “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但朱咏明白他的意思,张口要回答。 魏大老爷再次打断他,微微一笑,笑得温和,又很倨傲。 “朱大人,这件事你没资格回答。”他说,“你要问问皇后。” ...... ...... 拱卫司的密信飞快地送到了京城。 楚昭坐在窗边,看着晴朗的日光,轻叹一口气。 “看来人家根本不怕我。”她说,说着又一笑,“是啊,我有什么好怕的。” ------------ 第八十六章 且去 皇后娘娘还不可怕吗? 丁大锤站在一旁心想,但他现在不是当初那个只会打猎的山贼了,这时候说皇后娘娘可怕也不是好话。 当有人可以说。 阿乐捧茶过来听到这句话,不解又不悦:“娘娘为什么要妄自菲薄?皇后娘娘非常可怕!谁不信,让他去问问中山王父子,问问西凉王兵马!” 楚昭哈哈笑了,从窗外收回视线:“阿乐说得对。”她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信, “你来得正好,这里有封信,给阿九送去。” 又给阿九写信啊,上次的还没回信呢,阿乐撇撇嘴:“看来我说的不对,是等着阿九说才对。” 话虽然这样说, 还是立刻拿着信走出去, 阿九的事是机密,她拉过站在门口的小曼小声交代。 “皇后娘娘。”丁大锤看到楚昭情绪稍缓, 便开口道,“朱大人的意思是,要不再等等?” 朱咏送信回来的时候,也让亲信跟他私下解释了,讲的很简单很直白,魏氏的确杀人了,但是目的是掀起民众一起战叛军,然后邯郡从内被攻破,它的影响还不止邯郡,四周的郡城也由此纷纷反叛,皇后大军由此势如破竹,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 击溃了萧珣叛军。 现在形势才安定,皇后就要问罪魏氏,只怕会引发世家大族纷乱。 丁大锤听完这些觉得脑袋丝丝钻凉风,身为拱卫司指挥使这些日子,他以为见惯了官吏们各种阴私下作, 觉得随便拎出一个官员当街斩杀都不冤。 但这件事—— 他知道不对,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不对,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都不太对。 连朱咏都委婉地说等等,可见事情不好办。 当皇后是不容易啊,丁大锤心里叹口气。 楚昭却没什么为难,直接摇摇头:“不用等,查不清案子可以等,既然已经有苦主告了,还等什么。” 丁大锤看着她:“但,朱大人说——” “你不要在意朱大人怎么说。”楚昭打断他,“魏氏不是说了吗,让先问我怎么说,当然,我知道朱大人是为本宫着想,不过,他是官的身份来想,而本宫要以皇后的身份来想。” 丁大锤应声是, 等候楚昭继续说。 “魏氏这样做,看起来是对的, 从朝廷大局来说,看起来也是对的。”楚昭道,“但其实他这是狡辩。” 她看着丁大锤。 “他现在来问我,那他做之前怎么不问本宫?” 说到这里又笑了笑。 “我知道,或许他会说,他那时候不问我,是为了不让本宫陷入不义,所以恶事他来做。” “但他们现在来问本宫,难道不是要挟吗?” 丁大锤点点头,豁然开朗:“没错。”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本宫,为了大夏。”楚昭讥嘲一笑,“其实是为了自己,反而是要本宫要大夏为他们当替罪羊。” 丁大锤大声道:“就这样!他们魏氏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所以。”楚昭坐直身子,唤声来人,“取玉玺。” 内侍们进来,铺展卷轴,看着楚昭提笔,然后盖上玉玺。 “丁大人,接旨。”她说。 丁大锤俯身应声是,等待内侍将圣旨放在他双手,他看到展开的卷轴上只有一个字。 查。 “本宫从皇城乱打到西凉乱,再打中山王父子,一路打过来了。”楚昭道,“难道还怕区区一个质问,伤了他们的心又如何?难道为了不让他们伤心,就任凭民众们心碎不顾?” 这大夏和民众不是你们手掌中的玩物。 她看着丁大锤。 “大锤,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所以她才跟丁大锤说这么多,就是要他明白,他明白了,才能到那边腰杆挺直。 朱咏是很好,但到底是正统官吏出身,做这件事还是没读那么多书不知道那么多道理山贼出身的丁大锤更合适——我管你什么道理什么利害,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丁大锤朗声道:“臣遵旨。”说罢拿着圣旨,大步而去。 ...... ...... 街上拱卫司疾驰,民众们习惯避让,也没有再惊慌,只是指指点点议论一番又有谁要倒霉。 谢燕芳靠着窗边目送这些人远去。 “丁大指挥使亲自出马了。”他说。 蔡伯站在一旁,看了看桌案上摆着的信纸:“那魏氏的信还回吗?” 谢燕芳双手搭着窗,悠然俯瞰街景,道:“不用了,既然皇后要彻查,那当然就要有罪问罪。” 蔡伯呵呵两声:“那魏氏这次损失大了,魏老太爷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恨死你。” 谢燕芳道:“怎么会,魏老太爷可没有这么目光短浅,他老人家活了这么久当然知道,做事哪能有得无失,只要我还在,他们魏氏就有重来的机会。” “你怎么说都行,你高兴就好。”蔡伯道,说到这里又摇摇头,“不对,应该说,皇后高兴了就好。” 他现在也喜欢打趣公子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谢燕芳的笑声传来。 笑声如清泉跌落,引得街上的民众都抬起头,幸运地惊鸿一瞥。 蔡伯想,大概是因为公子的笑声吧,虽然公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公子也自来肆意快活,但这样清亮大笑很少见。 “对。”谢燕芳从窗边转过来,眼中满是笑意,“皇后高兴,我就高兴。” 蔡伯撇撇嘴:“等她因为你而不高兴的时候,你如何?” 谢燕芳一笑:“不知道,等那时候,我再想想怎么办。” ...... ...... 初夏的草原远远望就像铺了一层绿毯。 虽然躺在上面并不会真的很柔软,但能人陷进去,与草地融为一体。 鸟儿鸣叫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直到响起人的喊声。 “阿九——你的信——” 听到这句话,草丛里的谢燕来一跃而起。 站在不远处的男人看着奔来的年轻人,没好气说:“你刚才没听到暗号吗?” 谢燕来懒懒说:“我今天又不当值,鸟叫听不懂。” 什么话,男人瞪眼,谢燕来已经对着他伸手“信呢。” 男人哼了声:“在伱家,老大正等着你呢。” 谢燕来冲回家中,远远就看到木棉红坐在“院子”里,正洒谷米逗弄脚边围着的鸡鸭。 看到他冲进来,鸡鸭扑棱乱叫着逃回了对面的院子。 “当,家的。”谢燕来咬牙小声说,“你有什么吩咐,让人唤我,我去见你就好,别总是屈尊来我这里。” 木棉红笑道:“来这里怎么能是屈尊呢?这里是阿九的家。” 是阿九的家,还不是她女儿的家,不要总是一副丈母娘来看女儿的样子,谢燕来心里喊道,下意识地看了眼隔壁,每次木棉红来,邓弈看他的眼神就似笑非笑古古怪怪。 还好今天邓弈在上课,隔壁只有朗朗的读书声。 “阿昭她给我的信?”谢燕来不再纠缠这個问题,压低声音问。 木棉红也压低声音,将一封信推过来:“给。” 谢燕来伸手接过就要打开,看木棉红坐着不动,又停下,要说现在不看,但又看到木棉红盯着信期盼的眼神—— 也怪可怜的。 楚昭很少给木棉红写信。 但一个月几乎给他写了两封了,也太过分了,至少分一封给木棉红啊,要不然,他多不好意思。 谢燕来心内嘀嘀咕咕,最终没有说出送客的话,打开信纸——如果她眼神太渴望的话,他就捡着内容念一念。 木棉红却在这时站起来,笑着走了。 耍他啊,谢燕来气恼。 木棉红走出去似乎还能察觉身后年轻人恼火又害羞的视线,她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浓,虽然没有受到阿昭的信,但能看到她给别人写信,比自己看信还高兴。 尤其是身后那傻小子,看信看的咧嘴笑不停了吧。 木棉红忍住不回头,免得让那脸皮薄的傻小子羞恼。 但身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声,伴着喊声:“我要去京城。” 木棉红一怔,转过身,看到谢燕来冲过来,手里还抓着信,但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只有焦急和阴沉。 而邓弈也在这时候走屋子,听到这句话看过来。 7017k ------------ 第八十七章 困惑 “她是没有写要我去。” “也没有写出事了——” 谢燕来没能立刻就冲去京城,被木棉红赶回了家中,要过信看写了什么。 但信上也没写什么啊。 听到询问,谢燕来不耐烦回答。 “那你为要去京城?”木棉红问,再一次仔细地看信。 不至于女儿和阿九之间还有暗号吧? 楚昭这封信写得很简单,就提及了一件往事,问谢燕来还记得当年被谢家当街鞭打的事吗?让把那件事是怎么回事给她讲一讲,还说谢燕来已经死了,做过的事不分善恶都一笔勾销了,所以可以把真相说出来。 “因为你生气她揭露你不堪的往事?”她问。 她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当街鞭打对心灵上带来的羞辱比肉体上的疼痛更厉害。 有人从木棉红手里拿走信。 木棉红看了眼,是邓弈,便没有说话。 她将谢燕来赶回院子的时候,邓弈就站过来了,木棉红没有驱赶他,任凭他在一旁听着。 邓弈看了一眼信,道:“那件事,的确不堪。”再看向谢燕来,问,“跟谢燕芳有关?” 谢燕来沉着脸不理会他,问木棉红:“她最近在做什么?” 除了私信,京城的邸报钟长荣也会定期送来。 木棉红摇头:“她最近没做什么啊,就是做皇后,上上朝,商议朝事,还举办宴席什么的,小曼说了清闲又开心,哦,她堂姐楚棠还要成亲了,最近在忙这个。” 谢燕来哼了声:“她才不会真清闲。” “是啊。”邓弈道,“她既然要跟你一起来这里,走之前必然要把朝堂清整干净——” 他的话没说完被木棉红打断,声音欢喜又不安:“她真的要来这里?不做皇后了?” 邓弈没有说话,看向谢燕来,木棉红的视线也随之看向他。 谢燕来陡然被两人盯着,如同被火灼烧一般:“看我干什么?不管我的事。” 邓弈冷笑:“不管你的事?要不是为了你,她会舍下朝堂皇后之位?你不是一向聪明吗?怎么这时候犯糊涂?她要离开朝堂会做什么?当然是清除一切威胁——现在的朝堂,没有了我,还有谢燕芳,你不会不知道,她最不信任最戒备的人是谁吧?” 谢燕来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阴沉,但并没有反驳,任凭邓弈夹枪带棒说完,情绪由先前的躁动不安恢复了冷静。 “当年我这件旧事跟谢燕芳和邯郡魏氏一笔私下交易有关。”他依旧只看木棉红道,“楚昭她现在问我这个,一定是在查魏氏。” 说到这里又摇头。 “不,她是在查谢燕芳。” 木棉红知道谢燕芳,但没有太多了解,此时看邓弈和谢燕来的神情:“这个人,很厉害?” 谢燕来看了眼邓弈,冷笑说:“这样说吧,邓太傅今日这般下场,不过是被他多看了一眼。” 原本对邓弈不屑一顾,但如果谢三公子将视线投过来,多看他一眼,就能让邓弈这个名字消失。 邓弈面色木然,不理会他的嘲讽。 木棉红看着他点点头明白了:“果然厉害,阿九你今日也是拜他所赐。” 谢燕来哎了声:“我不算啊,我可跟邓弈不一样。” 邓弈冷冷说:“有什么不一样,不也是假死才能脱得人家的手掌心。” 木棉红抬手制止两人:“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看谢燕来,“我们带多少兵马去?” 谢燕来看向京城的方向。 “来得及的话,你我两人就够了。”他说,“来不及的话,五万兵马都带上也没用。” ...... ...... 草原的上空阴云密布,眼看着一场雨在凝结,村落里也变得喧嚣,似乎在忙着避雨,大人到处奔走,不是奔向家中,而是向村外去。 邓弈站在屋檐下,听着一声声长短鸟鸣,看着东南方向的天边。 但愿她这次好运。 ...... ...... 今年京城的雨似乎在初夏的时候下透了,进入盛夏后一滴雨也不下,炙阳高照。 宫里的人纷纷找凉快的地方避暑。 楚昭搬到了琼芳苑,坐在高楼上看各地送来的夏汛报,一阵风来满楼通畅。 “娘娘,娘娘,这边凉快啊。”阿乐站在楼外回廊,又咿了声,“陛下在御花园呢。” 随着萧羽长大,帝后不再住一起,再加上还有不到一年半就要登基,萧羽有很多事都要熟悉,除了吃饭的时候,帝后很少在一起。 就连吃饭,一天最多也只能一起吃一次。 楚昭放下文册起身走出来,站来回廊上俯瞰,这里恰好能看到御花园,碧波湖里的亭子中,萧羽正端坐在桌案前写什么,旁边一溜内侍安静侍立,不时拿走萧羽写好的,铺上新纸。 “陛下真忙啊。”阿乐笑道。 楚昭也笑了,是啊,大家都在忙,萧羽在忙着长大,她在忙着准备—— 眼前一闪,视线里多了一人。 “谢三公子也在。”阿乐看到了,又哈了一声,“他在做什么?拿着鱼竿,在钓鱼?” 楚昭看着谢燕芳穿着官袍走到萧羽身边,手中拎着的鱼竿格外显眼,他没有放下鱼竿,站在桌案前,看由内侍们捧着萧羽写好的纸张,一边看一边点头或者摇头说话。 萧羽则停下笔,专心听。 因为距离远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可以感受到是一个在教一个在学,其间萧羽神情似乎有些恼火,将笔重重放下,不过谢燕芳又说了些什么,恼火的萧羽脸上又浮现笑,提起笔,端正地写起来。 楚昭也跟着笑了。 此时谢燕芳拎着鱼竿转身,察觉抬起头,对这边高楼上的人,展颜一笑。 ...... ...... 看到楚昭走过来,萧羽立刻站起来要相迎,但下一刻又握着笔停下脚。 “姐姐。”他大声说,“你等我写完了。” 楚昭对他笑着点头:“知道了,我在这边等你。” 萧羽坐下来继续认真地写,不再分心抬头。 楚昭在谢燕芳身旁坐下来,道:“陛下越来越稳重了。” 谢燕芳傲然道:“陛下必将是一代明君。” 他说完这句话,身边的人没说话,但一直看着他。 谢燕芳转头,看着女孩儿一笑:“皇后在看什么?” 楚昭没有移开视线,端详他,道:“我很困惑。” 困惑?谢燕芳看到女孩儿眼中,似乎很高兴但又迷惑不解,她的确在困惑。 “说来听听。”他含笑道,“看我是否能解惑。” 楚昭收回视线,看向湖面,道:“邯郡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昨天拱卫司呈报邯郡魏氏案,在萧珣占据邯郡期间,魏氏为虎作伥,借机敛财,残杀民众,魏氏一族被看管起来,魏大老爷一家已经压入牢狱。 “明日朝堂上,必然又是一通争论。”楚昭说。 谢燕芳道:“是魏老太爷随着拱卫司呈报来的信让皇后你困惑了?”他将手中的鱼竿一抬,一条小鱼儿摇动着尾巴甩出水花,“皇后,听我的,将这封信直接扔进火盆里烧掉。” 他看向楚昭,目光清冷。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的事,你就是对的,无须困惑。” 楚昭看着他,眼里还是困惑,问:“你真这么想?我是对的?” 谢燕芳点头:“在我心里,皇后做什么都是对的。” 楚昭噗嗤笑了,笑意在眼里荡漾,驱散了困惑,她微微靠近他,低声道:“这话你对皇帝也说了吗?” 谢燕芳视线看着湖面,将小鱼从鱼钩上取下,扔回水中,摇头:“当然不。”他也微微倾身靠近楚昭,低声道,“只能有一个人是对的。” 楚昭哈哈笑,又唯恐打扰了萧羽,一边收住笑,一边看向亭子里。 亭子里,萧羽专注地写字,没有抬头看,只嘴角弯弯笑着。 楚昭又伸手在面前扇了扇风:“天太热了,接下来又会很烦,不如我们去避暑吧。” 她转头看着谢燕芳。 “城外狩猎场怎么样?” 谢燕芳看她一笑:“好啊。” ------------ 第八十八章 避暑 皇帝皇后去避暑,可不是说走就走,走之前要处理好政务,择定吉时吉日,选定出行人员,更有禁卫兵马巡查清理布防等等繁杂。 整个皇城都忙碌起来,但每个人都很开心。 这几年宫廷里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祭祀都没有出过门。 但阿乐一点都不开心。 “别不开心啊,你也可以出门,还是出很远的门。”楚昭笑道,“而且一路上都是美景。” 阿乐嘴角扁扁,说:“但没有小姐。”又看向楚昭,“小姐,其实齐公公去就可以了吧?” 楚棠成亲的日子就要到了,虽然贺礼已经送过去一批了,但成亲当日还是会派人参加,楚昭选了阿乐。 以往只要楚昭的吩咐,上刀山下火海阿乐都不眨眼,但这次她很不乐意。 “我还没有和小姐分开过。”阿乐说,“把小姐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这话让门边站着的小曼笑了:“不是吧,谁不放心谁?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出去啊?” “不是,不是。”阿乐忙反驳。 楚昭制止两人争执,看着阿乐道:“你这次替我去,不仅仅是阿乐的身份,还代表皇后,你带着我的尊荣,威严,然后也替我看看那边是什么样,伯父一家,阿棠夫家,还有当地的人,我要知道他们对皇后的态度看法。” 阿乐明白了,点点头:“我懂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楚昭牵着她的手,轻声说,“我也舍不得你,但我需要你帮忙——” 阿乐忙打断她:“小姐你快不要这样说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又带着几分惭愧,小姐做皇后多艰难她都亲眼看到了,她竟然还只顾着舍不得离开小姐就不做事。 伺候小姐这种事,宫里随便一个宫女都能做到。 她要做更能帮助小姐的事。 “我先去挑选这次随行带的内侍宫女们。” 阿乐脚步蹬蹬地离开了。 小曼站在门边忍不住撇嘴,下一刻看到楚昭视线看向她。 “哎——”她先开口道,“不用说让我去陪同她,保护她,这也是完成你的任务这种话。” 她看着楚昭哼了声。 “我的任务就是守着你,其他的事跟我无关,所以我可没这么好骗——” 她摆了摆手指。 “不用找借口让我离开。” 骗,借口,离开,如果阿乐还在这里听到一定大吃一惊。 楚昭笑了笑:“我是要问,在外边的人手还有多少?” 小曼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道:“并没有多少,阿棠带走小兔,鼠婆他们还在。” 楚昭道:“那就好。”说罢转身向内走去。 小曼再忍不住追上去,低声问:“你要做什么?外边才十几个人,要不,我再去找人来,姑姑那边来不及,但就近我们也收拢了不少山贼——” 楚昭对她一笑:“够了够了,能传递消息就够了,如果到时候连消息都没机会传递出来的话,外边再来多少人都没用。” 小曼也算是出生入死很多次的人,自觉地从无畏惧,但此时此刻听着楚昭的话,再看着她脸上的笑,莫名心惊肉跳。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她再次低声问。 谋反吗?不对啊,她都是皇后了,还谋什么? 楚昭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要说服一个人。” ....... ....... 一队队兵马如乌云一般密布,几乎覆盖了整条街,但没有引发民众惊恐,反而整个京城人都涌出来。 当看到华丽的车驾驶来,民众们看到坐在垂纱珠玉中的皇帝和皇后,很多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皇帝皇后了,记忆里的孩童已经宛如一个少年,坐在身边的少女如花般绽放。 “陛下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 无数的喊声滚滚而来。 楚昭和萧羽含笑对着四周视线巡视,在众官内侍宫女禁卫的簇拥下驶出京城。 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山林,萧羽身子坐得更直,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僵硬,下一刻他的肩头被楚昭揽住。 “阿羽。”楚昭轻声说,“不要怕。” 她也看向前方。 “你穿着龙袍,成为大夏的天子踏入这里,那些要杀你的人会吓得魂飞魄散,你的父母会为你激动欢喜。” “你来这里不需要害怕,害怕的是他们,那些坏人,要害你的人。” 萧羽抬头看着她,点点头:“我不害怕。”他握住楚昭的手,“跟姐姐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楚昭抽回手。 “就算我不在,就算你一个人,也什么都不用怕。”她认真地说,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挑眉一笑,“所以阿羽让我看看你的狩猎本事吧。” 原本因为楚昭收回手,眼神微微凝滞的萧羽瞬时绽开了笑容,眉飞色舞,还挥动了手臂。 “姐姐,你会看到我有多厉害的!” ...... ...... 奔驰的马匹让整个山林都震动起来,猎犬狂吠,山鸟乱飞,夹杂着人声呼喝。 坐在山坡上能看到山下激烈的狩猎。 “阿羽的骑术还不错。”谢燕芳走过来,抬手搭眼帘看,“但箭术还不行。” 楚昭道:“他还小嘛。”又笑了笑,“也不需要箭术好,他是皇帝,骑马射箭强身健体就可以了,不要作为娱乐痴迷,也不用作防身之术。” 作为娱乐痴迷,有他的父亲先太子的前车之鉴。 至于防身,如果真到了需要皇帝用箭术自救的地步,那也只是死路一条了。 楚昭抬头看谢燕芳,道:“谢大人不去给陛下做个表率吗?” 谢燕芳遥望在禁卫护卫下追逐一只花鹿的萧羽:“阿羽曾经以我为表率,我姐姐以我为表率,她自然而然要让阿羽也以我为表率——” 他说到这里,低头看楚昭,微微一笑。 “这并不是因为舅甥情深,而是因为阿羽会是帝王,如果一个帝王从小就以我为表率,那在他一生中,我都将为表率,而谢氏的地位,也必将无人能比。” 楚昭笑了笑:“人之常情,太子妃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 太子妃姓谢,嫁入了皇室,也永远是谢氏的人,要为自己的家族筹谋。 谢燕芳道:“但太子和姐姐都死了,我就算骑术箭术优异,博学多才,无所不知,在阿羽眼里,一个连他父母都不能保护,连他也不能保护的人,什么都不是。” 楚昭道:“你不用妄自菲薄,阿羽他知道,能坐稳这个皇位,离不开谢大人。” “是。”谢燕芳道,“我知道他知道,他知道我也会这么做,但表率就罢了。” 说到这里又摇头轻轻一笑。 “其实我也没想过做谁的表率,我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让阿羽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帝王,至于我,至于谢氏,是不是表率,是不是地位无人能比,无关紧要。” 楚昭点点头:“我看得出来,这的确是三公子的心愿。”她看着谢燕芳,“那我呢?我是不是可以做三公子眼里的前所未有的皇后?” 谢燕芳笑道:“当然。” 楚昭看着他,眼中有些不解:“那为什么你要杀害我的人?”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凝结,在楚昭身后的小曼一动不动,四周垂手而立的禁卫们是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谢燕芳没有丝毫凝滞,也没有惊讶,神情认真地问:“你指的是,钟长荣还是邓弈?” ------------ 明天更新推迟 没写出来,到了重要时刻,太难写了,明天继续写,推迟到中午吧。 ------------ 第八十九章 解惑 听到谢燕芳的反问,楚昭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邓弈啊—— 她跟邓弈反目,是因为石坡城失守,或者更早一些,是因为邓弈要任命梁蔷。 梁蔷的一切都是谢燕芳安排的,那邓弈自然也在谢燕芳筹划中。 所以那把火不是萧珣或者邓弈放的。 那个时候邓弈被她下令关起来,的确是到了最合适的时候,邓弈的性命可以被谢燕芳收割了。 原本邓弈就该这样死了,但却被藏在暗处的萧珣救走,也不知道邓弈这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或者说这是命运的驱动?楚昭伸手按了按额头,有些想笑。 谢燕芳坐下来,将桌案上摆着的茶斟了一杯,推给楚昭。 “我知道,邓弈看起来是跟娘娘作对的人,但其实你们是相伴一起走到现在的人。”他说,“最后娘娘不得不亲手杀了邓弈,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楚昭接过茶杯握在手里,道:“其实也还好,我也不怎么喜欢他。” 谢燕芳道:“娘娘这样想就对了,你和邓弈不可能共存与朝廷,所以为了娘娘好,邓弈必须消失。” 楚昭道:“除掉邓弈是为了我,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但你对钟长荣下手,总不能说也是为了我吧?”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不好回答,谢燕芳在毡垫上坐正身子,道:“也是。” 楚昭失笑,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我楚昭拼死拼活在云中郡亲自领兵战西凉,撕开那些为国为民大公无私,我私心为了什么?”她道,“三公子这样聪慧的人不会不知道。” 她将茶杯放在桌子上,看着谢燕芳一字一顿。 “我是为了掌握兵权。” “钟叔是我最信任的人,你杀他,就是杀我。” 山风在林间呼啸,带了山坡下狩猎的嘈杂声,但转瞬逝去,山坡上如同被一层罩子隔绝。 这罩子是由四周看得见的禁卫,以及看不见的禁卫构成的。 谢燕芳看了眼楚昭身后已经抬起眼看过来的侍女,侍女眼里闪烁着杀意。 他再次拎起茶壶给楚昭斟茶。 “虽然很荒谬,但我还是要说,我这样做的确是为了皇后。”他说,垂目看着莹亮的茶水,“通过钟长荣掌握的兵权,只是楚昭能掌握的兵权,不是皇后,皇后要想掌真正的兵权,就不能把权交给亲人。” 他抬眼看楚昭。 “尤其是人尽皆知的亲人。” “皇后应该知道,所以你将你伯父一家赶到谯山书院,远离京城,不给他们任何官爵。” 那是因为他们会给自己带来灾祸,会被人利用,会被人蛊惑,那一世她亲眼见过,所以当然要避免,但—— “钟长荣就不会给你带来灾祸吗?不会被人利用?不会被人蛊惑?”谢燕芳的声音淡淡传来,“钟长荣跟楚岚一家不同,但是,他就算无心伤害你,但抵不住千万人的窥探算计。” 楚昭默然,其实那一世她也见到了。 萧珣为了吞噬父亲留下的边军军权,私下纵容让钟长荣遭到了诋毁,钟长荣声名狼藉,被孤立被排挤,一步步被吞噬,而这些诋毁也都加注在她身上,恶后,霸权,用兵权挟持天子。 尽管她什么都没有做。 “我知道,皇后并不在意这些,我想你当初说服先帝就是用这一点,你和你的亲人,不惜自污,不惜霸权,甚至宁愿要污名恶名,哪怕用兵权挟持天子这样的声名来让阿羽这个幼童坐稳皇位。” 听到这里时,楚昭眼前浮现当初那一晚,她站在皇帝跟前提出的建议和许诺。 “是。”她笑了笑,“我当初就是这样跟先帝说的。” “那时候阿昭小姐不是为了当皇后,只是为了活下去。”谢燕芳轻声说,“让很多人活下去。” 楚昭端起他推来的茶杯,轻轻喝了口。 “现在不需要这样了。”谢燕芳说,“现在皇后握住兵权,傀儡,才是最好的选择,傀儡的好处,不用我说,阿昭小姐也知道吧。” 梁蔷这样的傀儡,尤其是还曾与皇后有嫌隙,不仅能彰显皇后宽宏,还能抵挡分化朝中官员们的诋毁,能收拢一批对皇后有异心的官将,还能随时毫无芥蒂的弃用——楚昭点点头,神情几分怅然:“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轻叹一口气,带着几分自嘲。 “我知道三公子你有多厉害,我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坐稳这个皇后之位,我不可能在朝堂上论证一言九鼎,我也不可能握着龙威军横行无忌,我更不可能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她平叛萧珣,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不到两年啊,这不是她厉害,萧珣也不是败在她的手里。 这一世,萧珣迎战的表面上是她,但其实依旧是谢燕芳。 那天她让梁蔷喝酒,梁蔷明明神色有异,但在最后还是没有吐露那人是谁。 他面前站着的自己是皇后,皇帝还小,她可以说是天下最权势的人,但梁蔷面对她,却选择不开口,为什么? 能为什么啊,因为那个人才是最厉害的。 她这个皇后跟那个人相比,什么都不是。 邯郡的魏氏也是如此,就算被告之查出真相了,也不屑地让她想一想。 魏氏为什么不把她放在眼里,因为在他们眼里的人才是最厉害的。 楚昭重重的叹口气,手盖住脸。 “但就算我知道又如何,我离不开你,因为没有你,我根本走不到这个时候。” “所以我让自己不去想你在做什么,我只需要看到结果就好了。” “其实我也不是好人,更不是什么公正无私。” 看着女孩儿靠在凭几上,一副痛苦的样子,谢燕芳有些无奈,道:“你想多了,我先前很早且一再说过,这些都是你自己让你自己应得的,简单点说,就是先有你,再有我,是阿昭小姐站到我面前,让我看到了——” 他看着楚昭。 “我心甘情愿相助。” 楚昭手掌张开,从手掌缝里看他。 “我能看到三公子你眼底的纯澈,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她说,“所以我才困惑。” ...... ...... 困惑,这不是楚昭第一次跟他这样说,谢燕芳想到先前在御花园钓鱼时,她看着他就说过这句话。 所以她并不是困惑邯郡魏氏的事。 “这些年我一直在看,我看到你对萧羽是真的奉为帝王,真诚又坦然,不卑微不倨傲,甚至没有丝毫的高高在上。” “但你又与西凉来往,甚至操纵西凉兵马,攻大夏的城掠大夏的地,让大夏的兵民丧命。” “我也看到了你对我的相助,不管我怎么看,都能看到你的真心实意,我挑不出来半点虚假。” “但你又挑拨我与身边的人相斗,安插人手夺我信任的人兵权,甚至性命。” 楚昭看着眼前的公子,摇了摇头。 “我很困惑,三公子,你到底是在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燕芳看着她,道:“我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心愿,只要做一件事,就是让阿羽做一个声名赫赫的帝王,但是,阿昭小姐,帝王并不是等于大夏。” 帝王不等于是大夏?楚昭愣了愣。 “帝王是天下,或者就是那句话说的,孤家寡人。”谢燕芳说,“帝王要的是,天下,所有,世间,万物,都要为他所用。” 楚昭若有所思:“所以你护着是阿羽这个帝王,并不是大夏子民,所以——” “所以不需要拘泥是己方还是对方。”谢燕芳道,“只要能为我所用,为何不用?西凉人也好,大夏人也好,只要可用就都要用。” 楚昭看着他,神情复杂:“三公子这个想法——” 她似乎无法言表。 “我这个想法虽然听起来不堪,但事实就是如此。”谢燕芳轻声道,“我无意冒犯,如果不是西凉人,如果不是大夏子民伤亡,你的父亲不能为先帝所用,或许这一生只是个碌碌无为的兵勇。” 楚昭面色微变,但不待她说话,谢燕芳再次道。 “我知道楚将军以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为信念。” 他看着楚昭。 “但我们不论念,论实。” 楚昭默然不语。 谢燕芳看向山坡下,这边的鹿已经狩猎结束,不远处传来雁鸣,这是放出了大雁,皇帝该去猎雁了。 “世间善恶,道理,我都懂,但阿羽生在这样一个时候,而我遇上了这样境遇的阿羽。”他说,“时也,命也。” 命也,楚昭轻叹一口气:“那我遇上三公子,也是命啊。” 那一世遇上谢燕芳是萧珣邓弈的命,她的命是遇上萧珣,这一世,她改掉了萧珣的命,就只能自己来面对谢燕芳了。 听到这句话,谢燕芳笑了笑。 “我知道我虽然再三说,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但这些事带来的痛苦是由阿昭小姐承受的。”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摇摇头,“而且我不能说是为了你,这只是我的事,这些事,就算跟阿昭小姐讲清道理,分析好利弊,阿昭小姐也永远都不会这样做。” 楚昭看着他,失笑:“三公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什么话也都由我说了,是吧。”谢燕芳笑着接了句。 楚昭没说话。 谢燕芳道:“说这么多,我不是在为我自己辩解,我也不需要辩解。” 他看向楚昭。 “我只希望能为阿昭小姐解一个惑,你和阿羽是我要护着的皇帝和皇后,这一点毋庸置疑。” 楚昭定定看他,似乎要看透到他的血肉心神中,道:“我相信。” 说罢将适才谢燕芳递来的茶饮尽,再斟茶,两杯。 “谢大人请用。”她说。 谢燕芳伸手端起茶杯,看着莹莹茶水,道:“但皇后还是要给我一杯毒茶。” ------------ 第九十章 说服 毒茶。 听到这句话,楚昭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喝了口。 “三公子不信我啊?”她笑道。 谢燕芳也笑了。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就算是父子夫妻,这种情况下,也要几分戒备。”他看着茶壶,道,“同一个茶壶,茶水也不一定一样。” 楚昭将茶慢慢喝完,看着茶壶,自言自语:“我当时就不知道。” 那一世她和萧珣同食同宿,她可没想过要对萧珣半点戒备,直到一次又一次喝下他亲手斟的毒茶,身体孱弱,失去孩子,直到最后一杯再无遮掩的毒酒送上路。 她也没想到这一世她会从宫中找出这种东西,来用给别人。 “不算是毒。”她说,看着谢燕芳,“是一种让人暂时昏睡的药。” 谢燕芳哦了声:“原来是这个。” 站在楚昭身后的小曼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出汗,但心里又有些茫然,从谢燕芳说是自己要杀钟长荣开始,她就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但直到现在两人一个指出你给我茶中下毒,一个则解释是什么样的毒,气氛还是那么平和—— 在京城里的厮杀的确跟战场的不一样啊。 小曼觉得这里更可怕。 “娘娘不用这样,想要我如何直接告诉我。”谢燕芳坦诚道。 楚昭便也坦诚道:“我先前问过你,为了朝堂安稳,外戚可不可不为官,你回答说可以。” 谢燕芳点头:“当然可以,不仅我不为官,我还能保证谢氏任何一人都不为官。” 楚昭看着他一刻,摇头:“我现在知道谢氏其实无关紧要,为官不为官也不重要,最关键的人是你,所以我希望你消失。” 消失?谢燕芳饶有兴趣问:“怎么消失?” “我不会放你自由而去,也不会让你在朝为官。”楚昭也坦然道,“我要把你关起来,让你与世隔绝。” 谢燕芳看着她,笑道:“与世隔绝吗?”又道,“让一个人消失最好的办法是杀了他。” 楚昭摇头:“三公子,我不会杀你,我不会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你对我和阿羽有扶持相助大恩,但你太危险了,不能让你再左右大夏的事和人了,所以,我要把你关起来,至少在阿羽成为一个真正帝王的前你不能再出现。” 谢燕芳道:“我想我适才已经说清楚了,我并不会危害到你和阿羽——” “不,你会的。”楚昭打断他,“三公子,你最大的危险就是将我和阿羽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谢燕芳看着她,默然一刻。 “你做的事是为了你想要的皇帝和皇后,不是我和阿羽。”楚昭道,“我和阿羽只想,也只会做自己。” 谢燕芳道:“我没让你们不做自己,只是有些事你们自己不方便做,所以我才来做。” 楚昭摇头:“只要是我们自己的事,就没有不方便,就不需要别人来替我们做,而且谁也不能替我们做。” 谢燕芳默然。 他的沉默让这边陷入了凝滞,小曼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好。” 就在窒息的时候,谢燕芳点点头说。 “我愿意为皇后让路。” 楚昭看着他,道:“多谢三公子。” 谢燕芳又看手里的茶杯,忽的笑问:“那这茶我还用喝吗?” 楚昭也笑了,道:“不用了,话都说好了。” “如果我先前没发现喝了呢?”谢燕芳又笑问,“皇后就不用多费口舌了。” 如果是别人来说,这话怎么都是质问和讥讽,但谢燕芳来说只会让人感觉是调侃。 “喝了我就等三公子醒来再说这些话。”楚昭也没有丝毫尴尬,认真道,“只是先后顺序不同。” 谢燕芳一笑将茶杯放下。 ...... ...... “她要做什么?” 听到谢燕芳的话,等候在营帐里的杜七怒目。 “要把公子你抓起来?” 谢燕芳纠正道:“关起来。” 公子还有心情说笑呢,杜七面色沉沉说:“早就知道她藏着心思呢,蔡伯说了,她既然敢查魏氏,就是要对公子动手。”又冷笑,“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把公子抓起来。” “整个狩猎场兵马一层层环绕。”谢燕芳道,“内宫禁卫一层,拱卫司一层,最外边是京营兵马,我是被押送回来的,此时此刻我们的营帐已经被重重围住,无人能靠近。” 杜七淡淡道:“那又如何?” “我知道这不如何。”谢燕芳道,摆摆手,“别在意,她现在生气呢,也对我戒备,就让她随心所欲吧。” 杜七道:“公子,她这叫什么随心所欲,她对我们起了杀心,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谢燕芳道:“皇后当然可以对任何人起杀心,我一直在等着她查到我,一直在好奇她会怎么做。”说到这里他点点头,“不错不错,做得很不错。” 杜七在旁耸耸肩:“公子你还在夸她,难道她杀了你还很高兴?”他忍不住嘀咕一声,“要是蔡伯在,肯定又要唠叨了。” 不过也不急,蔡伯马上也就知道了。 谢燕芳听了他的话,没有再笑,而是若有所思:“做得还是不够像我。” 如果是他的话,茶不会把人毒晕,只会毒死,也不会关着活人,只会把死人埋起来。 “皇后,这是舍不得杀我啊。” 不过这也像他,因为他也舍不得杀她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笑了。 他们果然是一样的。 ...... ...... “这就是你说的说服?” 皇后营帐里,小曼一反常态拉住楚昭,神情愤怒问。 “先是下毒,又直接说要把人关起来。” 这种事还能说服? 有没有想过她当时在场的心情! 楚昭笑道:“是说服啊,你看,这不是说服了嘛。” 小曼瞪眼看着她。 “谢三公子是个聪明人,跟他说话就要直接干脆。”楚昭握着她的手,轻声道。 小曼神情质疑:“他那么聪明,那么厉害,这就能被你说服,乖乖被关起来了?” 楚昭道:“他不是被我说服,他是被他自己,他太聪明了,太自信了,能说服他的只有他自己,他其实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听不太懂,小曼忍不住揉了揉额头:“那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要是不想被关着了随时都能反悔。” 楚昭看着渐渐降临的暮色,道:“我是要趁着他还没反悔的时候,让他不能反悔。” ...... ...... 暮色降临的京城,突然奔进一群群兵马,城门关闭,还好兵马疾驰在街上宣告“缉拿西凉奸细,闲杂人等回避”,让民众们稍微缓解了紧张。 捉拿西凉奸细啊,民众们又忍不住议论纷纷,谁是西凉奸细? 兵马在城中散开又聚集在两处宅院。 谢家内宅的灯火刚刚点亮,璀璨生辉,只不过此时在其中的人们没有歌舞欢悦,而是神情惊愕。 “西凉奸细?我们谢氏?”谢七爷站在屋檐下,惊愕过后,哈哈笑,“皇后这个理由也太敷衍了吧,我们可是外戚,皇帝唯一的亲人,你哪怕用个贪腐的罪名都更能服众。” 而与此同时的梁宅里,除了震惊更是慌乱,这是梁氏经历的第二次,怎么会这么快又出现了?家中的人们到处奔走嘈杂“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会是奸细?”“我们梁氏有功。”“这是皇后挟私报复。” 在一片惊恐中梁蔷神情平静,但他垂下的手攥在一起。 所以,虽然他不说,皇后其实也知道了。 那这次,皇后能赢吗? ------------ 第九十一章 入夜 京城夜色喧嚣,狩猎场里则没有白日的热闹。 这次帝后避暑没有邀请官员以及家眷,所以晚上也没有宴席,篝火明亮中,只有楚昭和萧羽坐在一起吃饭。 今晚的主食是萧羽的猎物,御厨精心炮制,但帝后的心思都不在吃喝上。 楚昭将谢燕芳的事以及她做的决定告诉了萧羽。 火光跳跃在萧羽的脸上, 他的神情忽明忽暗。 “我没想到三舅舅竟然会这么做。”他说道,又摇头,“不过三舅舅做什么都不意外,我从小就知道他很聪明很厉害,母亲说,他能做他想做的一切事。” “他对陛下没有不臣之心,一心一意扶持你做皇帝。”楚昭道, “但, 阿羽, 皇帝是要你自己来做的,你不能变成他人的皇帝。” 萧羽点点头:“我听姐姐的。”说罢又反应过来,楚姐姐刚说了不要他做别人的皇帝,姐姐也是别人,还这样说,姐姐会不高兴,他立刻改口,“我记下了,我会做我自己。” 楚昭失笑,伸手抚了抚萧羽的肩头,要说聪明这孩子也聪明的很。 “你很快就要亲政了,虽然你年纪小,虽然先帝和太子都不在无人引导你, 但你经历过生死苦难,这些经历会引导你, 你会学会怎么做一个皇帝。”楚昭道,“不会, 可以学,只要学,败而不馁,就没有什么学不会的,阿羽,皇帝是要用一辈子来学习的,所以,不要怕也不用急。” 萧羽笑了,点点头:“姐姐放心,我不怕的。”抱住楚昭的胳膊,“有姐姐在,我什么都不怕。” 楚昭将胳膊抽回来,让他坐正身子,道:“姐姐不在,你也不用怕,你要记住,离开谁,你也能当个皇帝。” 萧羽哦了声, 依言坐正身子,看到面前的盘子, 兴致勃勃地割了一块肉:“姐姐,伱快尝尝,这是我亲手打的鹿肉。” 他把肉小心放到楚昭的盘子,抬头看楚昭,又回过神,话题转的太快了。 “姐姐。”他讪讪问,“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么大的事,他就只惦记着肉凉了不好吃?楚昭好气又好笑,道:“我不止是要把谢燕芳关起来,还要把谢氏定罪。” 定了罪就能名正言顺地削砍谢氏这棵大树。 这可是萧羽的外祖家。 萧羽被她点破心思,干脆也不遮掩了,笑道:“我知道三舅舅对我的心意,只要我在,我就是皇帝,谢氏就是我的亲人,以及臣子,姐姐现在把他关起来是为我好,三舅舅必然也是认同这一点,所以才愿自缚,而且,三舅舅的确做了错事,做错事受到惩罚也是应该的,更何况这惩罚只是关起来,谢氏定罪也只是论罪,并不是抄家灭族,所以,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楚昭被他说得默然,他说得很对,但,有些不是仅仅对就算了,他对谢氏还真是只当外戚,不当亲人啊。 这是谢燕芳教导的结果? 还是说,生在皇家的孩子,天生就克制情感。 “你这么冷静,我都不知道高兴还是不高兴了。”她无奈说。 萧羽笑道:“那姐姐你尝尝我的打的鹿肉,觉得好吃了,就可以高兴了。” 楚昭哈哈笑了,依言吃了口鹿肉。 “好不好吃?”萧羽关切问。 楚昭不说话,继续吃了口,又看萧羽,道:“给我切肉啊,一块怎么够?” 萧羽脸上绽开笑。 ...... ...... 吃过饭楚昭就让萧羽早些歇息,毕竟打猎很累,至于楚昭,今夜注定无眠,京城,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不停的送来。 萧羽洗漱后也没有睡,坐在床榻上,听两个内侍在讲明天打什么猎物。 “这边的山奴婢都看好了,明天去西边,有好多野鸡。” “还是去东边吧,听说要准备野猪。” 萧羽忽的站起来,两个内侍也慌忙停下说话,问:“陛下要什么?” 萧羽看着帐子外,道:“朕出去走走。” 他去看看三舅舅,虽然他没什么兴趣去看,但如果不去的话,楚姐姐会觉得他冷心肠。 “去问问烤肉还有吗?”他又吩咐。 内侍道:“陛下和娘娘把剩下的赏了人,估计都抢没了。” 陛下打的猎物不多,帝后两人吃不了多少,赏下去可就不够分了。 萧羽看他一眼:“谁说非要是朕打的那只,今日朕来狩猎,所有猎物都是朕的。” 内侍恍然,陛下的意思是随便割一块肉就是了。 “奴婢愚蠢。”他抬手打了自己的脸一下,颠颠地跑了。 萧羽知道他们鲁钝,十个也比不过一個齐公公,小时候他喜欢聪明人为他筑起的屏障,他可以躲在其中,现在他长大了,聪明人在身边,让他觉得很烦—— 聪明人不说话,眼神都很吵。 ...... ...... 听到萧羽前来时,盘坐在地上的杜七站起来,脸上浮现笑意。 “陛下果然惦记着公子,不被那女人所惑。”他说道。 斜倚闭目的谢燕芳被他逗笑了,说:“我可没教出来这样的陛下。” 说话间萧羽已经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三舅舅,这是我今天的猎物,烤好了,你也尝尝。”他高兴地说。 半点不提发生了什么事,也似乎没看到一路走进来密密麻麻的兵卫。 谢燕芳坐起来含笑点头:“多谢陛下,真是太好了。”又问,“陛下今天打到了什么?” 萧羽道:“他们放出来的,朕每样都打到了。” 谢燕芳笑着打开了食盒,看着切好的各种肉。 “只有些凉了。”萧羽道,“你想吃就自己热一热,不想吃就扔掉。” 谢燕芳不在意他的态度,这孩子在他面前早就不遮掩敷衍。 萧羽随意坐下来,看着四周,也不说话。 “陛下看什么?”谢燕芳问。 萧羽道:“没什么,朕在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朕就走。” 杜七在旁愕然,什么意思? 谢燕芳已经笑了,道:“别在意时间,只要你来过就可以了,其实不来也没事,你楚姐姐不会在意这些。” 萧羽自然也不惊讶被谢燕芳看穿,不承认也不否认,靠坐着椅背,叹口气:“三舅舅你出了事,朕身边只有姐姐了。”虽然是在叹气,但他眼里满是笑意,“姐姐再也不会离开我,要为我辛劳,和我相伴。” 谢燕芳笑了,道:“陛下客气了,就算我没出事,皇后也不会离开你。” 他说完这句话,却没听到萧羽的应声,他不由抬头看了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小少年眼神些许阴郁。 姐姐真的不会离开吗?姐姐这一年多经常说奇怪的话,什么姐姐不在,什么以后你自己,姐姐不再喜欢牵他的手,晚上睡觉前也不再来看他。 他不是小孩子了,能察觉到话里的意思,以及姐姐对他的疏远。 不过现在好了,姐姐把三舅舅都抓起来了,他身边只有姐姐了,姐姐一定会守着他的。 “人不会离开自己的家。”谢燕芳说,“皇后和阿羽你一样,没有父母亲人了,你们就是对方的亲人,所以,阿羽在的地方,就是皇后的家。” 这话没能抚平小少年眼里的阴郁,反而更添几分不安。 父母亲人吗? “阿羽。”谢燕芳的声音拔高,“你在担心什么?” 萧羽回过神,看向他,阴郁被几分躁郁替代,道:“我没担心,你也别担心,等姐姐消气了,就会把你放出来,我走了。” 说罢起身向外走。 “皇后是不是还有家?除了楚岚之外,她还有亲人?” 谢燕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萧羽的身形一顿。 谢燕芳的声音继续传来。 “那楚姐姐的确是要离开你。” 萧羽猛地转过身:“才不会!” 他回过身,看到手中捏着一块凉烤肉的谢燕芳眼里凉凉的笑意。 萧羽垂下的手攥紧,道:“楚姐姐已经嫁给我了,我们就是一家人,她不会离开我的。” 谢燕芳将不知道是什么肉的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楚姐姐那不叫嫁给你,是因为你爹娘死了,她在扶助你,如果她亲人还在,她早晚会离开你,萧羽,如果你的爹娘活着,难道你会不想回到他们身边吗?” 想....萧羽眼神些许茫然,母亲就不用说了,温暖的怀抱,而父亲,虽然很少陪伴他,忽视他,但他还是想要父亲。 所以,楚姐姐也是这样吧。 谢燕芳起身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你告诉我,我现在还能帮你留下她,否则她就真回家了。” 萧羽看着他,嘴唇动了动,道:“她母亲,还在。” 7017k ------------ 第九十二章 天光 建宁元年的六月,楚昭在京城外狩猎避暑,山里的夜比皇城里凉爽,不过楚昭也没能做个好梦。 她一夜未睡。 不做梦更好,有时候做梦都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她曾经活过的那一世可没有建宁这个年号。 这一世重来,借着做皇后这个有利身份,她选的年号都是跟那一世不同的。 本就不同了。 楚昭伸手捏了捏额头,小曼将灯熄灭,天色已经蒙蒙亮,青光中烛火昏昏不明没什么用了。 “你要歇息一下吗?”她问,“还是先吃饭?”说到这里又多说两句,“这一夜京城那边都看好了,没出大事。” 一晚上消息不断,但都是好消息。 官兵围了谢宅,梁宅,谢氏和梁氏虽然有出言不逊有哭喊吵闹,但没有大阵仗闹起来。 城中世家官员,有出来打探消息,但看到是京营兵马,又是皇后之令,大家便都退回去。 拱卫司窥探到私下有质疑是皇后贪婪,但大多数都说再观望,等候皇后出面解释。 由此可见,皇后的威信更盛。 京城外兵马也都安稳,四周也没有异动。 提了一晚上的心可以稍微放一放,歇息一下了吧。 楚昭摇摇头:“不休息了,一会儿阿羽要来吃饭。” 说到萧羽,小曼道:“他昨晚偷偷跑去见谢燕芳,不知道会不会心神动荡,今天还有没有精神打猎。” 这件事楚昭当时就知道了,并没有阻止萧羽,也不奇怪,萧羽就算对谢燕芳没有深刻的亲情,但对这件事肯定好奇,怎么都要去见一见谢燕芳。 “他不会受影响的。”楚昭笑道,“甚至今天会更精神。” 就算一晚上没睡,萧羽也会表现出让她看出来的精神奕奕。 这孩子聪明地有些过头了。 楚昭从额头上收回手,端起茶杯:“你去告诉丁大锤,今天把谢家在京城的几个老爷还有梁蔷送进牢房,我和皇帝,还有谢燕芳都在狩猎场,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会等着我们回去,趁着这个时间,连夜审问,明日把罪名落实,昭告天下。” 小曼应声是,道:“丁大锤也该过来了——” 话音未落,营帐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掀起帘子走进来。 “丁大锤你怎么来这么晚——”小曼竖眉说道,话没说完,身形骤变,腰身扭转挡住了楚昭,同时寒光一闪,袖中藏着的一双短刀横在身前。 楚昭站在小曼的身后,这两年她和小曼都长个子了,只不过小曼比她长的更高。 站在小曼的身后,她完全被挡住了,她握着茶杯,微微歪头看过去。 清晨的山风翻动,卷起衣袍,涌进来的光亮倾泻在谢燕芳的脸上。 ....... ....... 丁大锤站在山林间回头望,总觉得耳边有沙沙声。 “丁指挥使。” 前方有声音传来。 丁大锤转头,看到萧羽站在前方,手中握着一把弓箭,晨光在林间跳动落在他的脸上。 “有什么发现吗?”萧羽问。 今天天不亮的时候,皇帝就来传唤丁大锤,这其实很少见,虽然拱卫司名义上是天子直属,但其实他们都是由皇后掌管,小皇帝也从不过问他们的事。 不过陛下召唤,没有人可以不听,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昨晚小皇帝还去见了谢燕芳。 丁大锤怀着各种心思过来了,小皇帝只是请他去打猎。 “朕昨天就盯上了一只野猪。”他说,“趁着天不亮,你助朕打下来,送给姐姐一个惊喜。” 对于曾经的丁大锤来说,皇帝原本是很令人敬畏的,高高在上神仙般的人物,但现在么,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皇帝,虽然对皇帝依旧敬,但却少了几分畏。 听到这话,丁大锤不仅没有俯身遵命,反而断然拒绝:“陛下身边有负责打猎的侍卫,让他们去就可以了。” 萧羽没有因为被拒绝而生气,神情有些讪讪:“朕知道丁大人很忙,朕是听侍卫们说,丁大人曾一人擒获一只野猪,所以才想请你帮忙。” 丁大锤听了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确跟人说过,日常难免跟侍卫们说笑。 “因为此时意外的事,姐姐担心我。”萧羽轻声说,“我不想让她担心,我要是打一头野猪,姐姐一定会惊讶,也能看到我没有受到影响。” 小少年眉飞色舞精神奕奕,举着手臂。 “姐姐也就不会担心我了。” 丁大锤犹豫。 “丁大人不用亲手射杀野猪。”萧羽忙又道,“到了山上帮我们指点一下怎么围捕,我们自己蹲守,丁大人去忙就好。” 那还好,也就是去看一眼的功夫,皇帝都如此说了,他这个做臣子的不能太过分,丁大锤应声是。 但现在么—— 野猪的痕迹还没发现,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狩猎场包括山林几乎每一处他事先都勘察过,但现在的山林怎么走都觉得有些异样。 但查看暗哨明岗号令又都对得上。 “丁大人。”萧羽又问。 丁大锤摇摇头:“没发现。” 萧羽便道:“那继续找找吧。”说罢要迈步,却见丁大锤站着不动,“丁大人?” 丁大锤耳边的沙沙声越来越密集,就好像地面上有无数的蛇虫爬过,又或者,是无数的人在悄悄地奔走。 猎人的直觉让他汗毛倒竖,如果他觉得不对,那就一定不有不对—— “陛下。”他喊道,“臣告退。” 扔下这句话,他转身疾奔,同时将腰刀拔了出来,寒光在林间闪耀。 萧羽看着他的背影,沉默无声。 “陛下。”旁边的侍卫轻声道,“不用在意,时间够了。” 萧羽道:“三舅舅会说服楚姐姐的是吧?” 侍卫道:“当然,陛下放心。” 或许他该亲自去说服姐姐,不该把姐姐一个人丢给谢燕芳,萧羽看着飞奔远去的丁大锤,忍不住抬起脚。 但如果知道是他阻拦姐姐,姐姐肯定会生气,就不会喜欢他了。 萧羽垂下视线,将脚落下。 ...... ...... 看到谢燕芳,楚昭惊讶又不惊讶。 或许,这才是正常的。 “我果然关不住谢大人。”她笑了笑说。 “皇后不用自惭。”谢燕芳道,“你才当皇后几年,自然比不得我运筹十几年。” 楚昭道:“让我这婢女走吧。” “你说什么胡话呢。”小曼喊道。 谢燕芳道:“阿昭小姐这话会伤了这姑娘的心,她怎会扔下你走。”他的视线落在小曼身上,第一次仔仔细细看她,“原来她是你母亲的人啊,我一直以为是你父亲的。” 楚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湮灭。 “阿羽告诉你的?”她说,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我还是没长教训,三公子你说得对,这种境遇下,父子夫妻,也要戒备。” 萧羽是她救的,但这个被她救的孩子,也是皇帝。 “他是个孩子,你不要苛求他,也不要怪罪他。”谢燕芳道,“没有孩子的秘密能瞒过大人。” 说到这里,他眼中几分怅然,又清明。 “很多事,先前觉得有些不对,但也能解释,现在我才彻底明白了。” “比如,萧珣为什么能被楚岚一家抓住。” “比如,石坡城失守,西凉王被擒,钟长荣为什么还能袭击西凉王庭。” “比如,中山王缴获的十万兵马在边郡折损数目那么多,一点都不像中山王精心练出来的。” “比如,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听到这里时,楚昭忍不住道:“我把你关起来,跟这件事没关系吧。” 谢燕芳看着她:“有关系,如果不是你母亲还在,就不会是阿昭小姐把我关起来。” 什么?楚昭皱眉:“不是我是谁?” “是皇后。”谢燕芳道,“皇后可以把我关起来,皇后想做什么都行,但楚昭不行!” 他上前一步,看着楚昭,摇摇头。 “楚昭不想当皇后,不行。” 说到这里,他嘴角的浅笑如寒冬冰封。 “所以我替陛下传达了一道新令。” “剿匪。” ------------ 第九十三章 微亮 “京城匪。” “京城外沿途的匪。” “云中郡的匪。” 说到这里时,谢燕芳看着楚昭。 “楚将军未有剿尽的匪。” 听到他开口说剿匪的时候,小曼的脸都青了,待听完这一溜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她再也忍不住:“你疯了啊!”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把眼前这个男人一刀劈死。 但这个男人虽然一个人走进来,身上不带任何兵器,并不是柔弱不堪一击。 她更重要事是护着身后的人。 身后的人笑了。 “你先前要杀钟长荣,说了那么多理由。”楚昭笑道,“现在要杀我母亲,你打算怎么说?” 谢燕芳道:“说,我很生气。” 他再向前一步,无视挡在面前握刀的小曼,只看着楚昭。 “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走到今时今日,竟然不是为了当皇后,而是为了离开。” 楚昭道:“我做了这么多事,走到今日今日,威盛名望,独霸朝堂,这时候我离开,对你们来说是好事,少了一个劲敌,应该高兴才对。” 谢燕芳道:“这是世间的悲哀——” “这不是世间的悲哀。”楚昭打断他,看着谢燕芳的眼,“这只是世间的事不如你所愿而已。” 是吗?谢燕芳的眼神微微怅然,但是他真的很生气,很悲哀。 这世间的事并不是都如他所愿,比如先前太子和太子妃被杀。 那时候他也很生气。 但并没有悲哀。 谢燕芳伸手摸了摸心口,生气和悲哀是不同的感觉,虽然他很少悲哀。 “我们现在谁也说服不了谁。”他说,垂下视线,“以后再说吧。” 以后,就是除掉那些牵绊之后。 他说罢转过身。 就这一刻,小曼再也忍不住,动手了。 短刀在青光中一闪,刺向谢燕芳后背。 “别动——”楚昭大喊。 但还是晚了,她没能阻止小曼动手,也没能阻止谢燕芳转身抬了抬袖子。 短刀在青光再次一闪,飞了出去,小曼也跌向门口,挟裹着帐帘滚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楚昭,她扑出去抱住了小曼。 “别动。”她再次喊,将小曼死死按在地上。 她虽然没有小曼这般功夫,但力气也不小,小曼竟然一时起不了,气得直骂“我要杀了他。” 楚昭无奈道:“杀不了的。” 她虽然没见过谢燕芳与人动手,看起来他只是个翩翩公子,但已经知道她母亲是山贼,知道小曼是母亲送来保护她的人,他还敢独自前来,又直白地告之自己要做什么,可见是根本不把小曼放在眼里。 她现在按着小曼,也是挡着身后谢燕芳。 她回头看了眼,谢燕芳还站在营帐里,透过没有了帐帘的看过来。 “既然如此,那就先从阿昭小姐身边开始剿匪吧。”他说。 箭如雨而来。 楚昭一瞬间凝滞,却依旧用力将挣扎的小曼按在身下,她是命中注定要死的人,小曼——唉,她死了小曼也不一定能活,但,晚一步也好。 那些箭雨却越过她,扑向身后的营帐,营帐撕裂声噗噗声乱响。 谢燕芳不见了,撕裂了营帐挡住了箭雨。 “娘娘——”前方传来喊声,“快走——” 楚昭向前看去,数十拱卫司禁卫奔来,为首的是丁大锤。 “丁大锤,你死哪里去了!”小曼喊,挣扎起身抓着楚昭向他跑去,“快杀了谢燕芳——” 伴着嗡嗡声,羽箭再次乱飞,但这一次不是飞向谢燕芳的位置,而是向丁大锤等人。 拱卫司禁卫倒地一片。 “皇后娘娘小心。”丁大锤与十几人举起了盾甲将她们护住。 “狩猎场的兵卫被换了。”丁大锤急急道,“他们还在夺外围,我及时示警,外边也打起来了。” 小曼道:“少废话,快冲出去。” 丁大锤应声是:“东边还在我们掌控中——”聚过来的禁卫们变换阵型护着楚昭向东边奔去。 楚昭被小曼拉着,透过盾甲看到四周涌来的人马,他们不披甲不穿兵袍,但弓弩刀枪齐备,进退森严,气势不属于兵卫。 密密麻麻,地面上,树林中,山坡上,到处都是。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谢燕芳的私兵力量。 楚昭回头,看到被箭雨刺穿的营帐被掀开,谢燕芳被一群黑衣人围住,他从一人手里取过了弓箭,然后看过来—— 没有丝毫的迟疑,就在她视线看过去的瞬间,他拉弓射箭—— 楚昭似乎能听到弓弦在耳边嗡地一声,箭光如流星般而来,穿透了几乎看不到的盾甲缝隙,穿过了一个禁卫的肩头,直奔向她的咽喉—— 有大力将她一甩拉在身前。 楚昭脸上一热,有血溅在其上。 她看到一支箭颤巍巍穿透了小曼肩头。 小曼向她跌来。 楚昭将她抱住。 “小曼姑娘——”丁大锤喊。 “别管我。”小曼脸色惨白,用比丁大锤还大的声音喊,“快带她走——” 丁大锤伸手要将楚昭护在身前,但楚昭将小曼推给了他。 “走。”楚昭说,“把消息传出去。” 说罢挤过禁卫冲了出去,向谢燕芳这边而去。 “楚昭!”小曼喊道,下一刻再无力软软倒下去。 丁大锤抱住了她,看着眨眼冲向谢燕芳的楚昭。 “我知道你不是要杀我。”楚昭喊道,“放他们走——” 她知道吗?谢燕芳握着弓箭,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放箭,晨光明媚刺目,模糊了他的面容。 丁大锤看着挡住身后的楚昭,感受到身前小曼揪住了他的衣襟。 “传,传消息。”小曼喃喃,人已经昏迷,手却还死死揪着他,“姑姑,姑姑——” 她想到了楚昭那句话,能传递消息就够了,如果连消息都没机会传出去,再来多少人也没用。 把消息传出去,把消息传出去就还有希望。 丁大锤想,其实比起楚昭,他真正的大当家是木棉红,现在大当家不在,他听小曼的。 丁大锤抱起小曼大喊:“冲——” 数十禁卫趁着箭雨停歇这一刻向前奔去。 但后方没有箭射来,其他地方的人马还在涌来,一步一步逼近,围拢,羽箭也再次飞来。 丁大锤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双眼猩红地盯着前方,只要冲到前方的密林,就能避开弓箭。 他对这里勘察了半个月,他非常熟悉,那边密林有陡峭滑坡,只要冲下去,就有机会逃出追杀。 盾甲如同被雨密集敲打。 不断有人倒下。 丁大锤看着前方的密林,似乎就在眼前,但感觉又那么遥远。 “放下兵器——”有少年的声音嘶声喊,“朕命令你们,放下兵器——” 马蹄声弓弩声似乎瞬间停下了。 丁大锤看到从前方斜刺里冲出一个小少年,跟他不久前看到的不一样,此时小皇帝身上滚满泥土,看上去狼狈不堪。 丁大锤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打野猪不是骗人的吗?怎么看起来被野猪拱了一般。 念头一闪而过,他脚步未停越过了小皇帝。 借着因为小皇帝出现,四周的人马停下弓弩,他终于接近了密林。 身后传来朗声。 “把陛下带下去。” 然后便是再次马蹄踏踏,有人马冲过来,伴着小皇帝的尖叫。 “不要伤害姐姐——你们都退下——放开我——” 楚昭回头看去,看到萧羽被一人抓起来拎上马背。 见她看过来,萧羽张手大喊。 “姐姐我错了,姐姐我错了,谢燕芳,你快停下——” 但下一刻有手捂住了他的嘴,堵住他的声音,他也看到楚姐姐的视线,看到楚姐姐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句什么。 那一眼,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 那句话他似乎也听清了。 姐姐说,以后你的命和我的命,无关了。 萧羽的眼泪涌出来,大颗大颗滚落。 他一直记得,那一晚他在生死之间起伏,就算站在了熟悉的皇城前,也是神魂四散茫然无知,然后楚姐姐握着他的手,将他拉回来,说你的命和我的命,是在一起的,你死,我死。 现在姐姐不要他了。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四周也响起了羽箭的破空声。 丁大锤扑入了密林中,密林隔绝了身后。 ...... ...... 尖锐的鸟鸣声在林间一声声,惊起无数的飞鸟。 密林间又响起了弓箭声,夹杂着猎犬的狂吠。 飞鸟似乎都被吓跑了,林间恢复了安静。 嘈杂的脚步声很快打破了安静,一群人握着刀剑停下来,看着脚下滚动的山石,明显的滑坡,以及血迹残留。 “人从这里逃了。” 伴着土石滑落,很快就到了谷底,但唯有人滚落的痕迹,没有人。 脚步声猎犬声再次嘈杂四散。 “追——” ...... ...... 京城境内的山林不安宁,京城外很远的山林也陷入了嘈杂。 夜晚中腾起了大火,就算在几道山梁外也能感受到凶猛。 地面在震动,似乎有兵马奔驰,夹杂着厮杀声。 “这是在,剿匪?”木棉红低声说,眼中有惊讶,“好快啊。” 谢燕来看着前方的夜色,眼中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有浓浓的担忧。 是啊,好快啊。 楚昭已经出事了。 7017k ------------ 第九十四章 路过 天光放亮的时候,山林的厮杀平息下来,但兵马并没有散去。 “沿途设了关卡。”前方探路带来消息。 “查山贼吗?”木棉红问。 来人摇头:“好像是要查西凉奸细。” 又是剿匪又是西凉奸细的,木棉红道:“看来这路不好走。” 也不是不能走,但太耽搁时间,木棉红的眉头蹙起。 “除了山贼和西凉奸细。”谢燕来道,“我们还可以有其他的身份。” 其他的身份?木棉红看向他。 谢燕来看向前方,虽然那人俯瞰棋盘,但她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总还是挣得不被堪破的生机。 ...... ...... 北曹镇驿站外,疾驰不断的兵马在路上荡起一层层尘土,就算站在驿站内,也被呛得连声咳嗽。 “许丞,许丞。”一个驿卒捧着一个茶壶从后边走来,“你要的茶泡好了。” 许丞顾不得掩口鼻,急急转身护着茶壶:“蠢才,这么大尘土送过来做什么!我可就这一壶茶了。” 驿卒讪讪,看外边奔驰而过的兵马:“怎么这么多兵?这是有多少西凉奸细啊?” 驿站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他们昨夜就接到急令并且沿途传递而去。 许丞小眼眯起来,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除了官面的消息,他作为驿丞还得知一个未散开的消息。 皇帝的外祖谢氏在京城的宅子被围了,兵马镇守,人都被关了起来,同时被围的还有游记将军梁氏,没错,就是那個曾经被围过一次又刚起复的梁氏。 西凉奸细,许丞喝了口茶,谁知道皇后娘娘是要查西凉奸细,还是要找借口除掉谢氏啊。 那个小姑娘,从驿站一别,短短几年,已经要权倾天下了。 不知道她还记得他吗?许丞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立刻又忙甩开,可别记得他了,跟这楚小姐挨上边的人都没好下场。 正胡思乱想又有一行七八人疾驰,没有从驿站前而过,而是停下走进来。 驿兵吗?许丞心想看过去,见这一行人兵袍凌乱脏兮兮,脸上裹着围巾只露出眼睛,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兵士们冬天裹住头脸避寒挡风雪,夏天裹住头脸防晒挡灰尘。 驿卒已经机敏地迎过去了。 驿兵也要查验身份,但驿卒在那边说了几句话,神情古怪地回来了。 “许丞。”他说,“他们没官牒腰牌。” 没官牒腰牌?许丞小眼顿时犀利,胖乎乎的身子也绷紧了,现在兵马调动可都是在抓奸细——且不管是奸细还是其他人。 官兵不会无缘无故调动。 也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没有官牒腰牌的兵卫。 他许丞做了三十多年的驿丞,这身肉不是白长的—— “他们给了这个。”驿卒接着说,拿出一个印章,“说是奉密旨。” 许丞低头一看,视线一凝滞,这是一块刻着凤字的印鉴,更该死的是他见过这个信物,大概两年前,上头送下来新的驿令模板,除了各种口令字令,还有一个密令。 “这个凤印图案。”上头来传递消息的兵卫沉声说,指着图案让他记住,“是皇后密旨,会有专人使用。” 不过一直没见过。 没想到此时此刻见到了。 “许丞,这个是真的吗?”驿卒的声音在耳边问,“是什么密旨?” 许丞身子绷得更紧。 官兵不会无缘无故调动。 也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没有官牒腰牌的兵卫。 他许丞做了三十多年的驿丞,这身肉不是白长的—— 上头神仙打架,他不能多管闲事,尤其是涉及那个女孩儿。 许丞深吸一口气,道:“旨能是什么!当然是圣旨!”又瞪了驿卒一眼,将印章塞给他,“密就是不可问,不可说!去按照规矩招待就行!” 驿卒被喷了一脸茶水,忙应声是,颠颠回去了。 许丞依旧不近前,他作为驿丞,原本就不负责招待,此时此刻更不会靠近了,只一边喝茶水,眼角的余光看着这一行人。 那些人跟驿卒在说什么。 许丞不在跟前也能猜出来,要马要粮,不停留立刻就走,这也是驿兵正常的习惯,驿卒也习惯了,喊其他杂役来准备他们要的东西。 正说着话,又一队人马过来,这次不是兵卫,是当地的官员差役呼啦啦一群。 “许令——”为首的官员没进门就喊。 许丞忙放下茶壶迎过去:“齐督邮你怎么亲自来了?” 齐督邮穿着官袍骑马,要注意仪态不能撑伞不能裹着头脸,晒的通红,汗流浃背,又被荡上一层尘土,狼狈不堪。 这种大夏天,齐督邮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能为什么,还不是上头突然要剿匪又要查奸细——”齐督邮没好气说,眼光一溜,看到驿站里站着的人马,“许令,可有闲杂人等?” 许丞笑道:“我们这里地方也来不了闲杂人等啊,都是驿兵。” 齐督邮哼了声:“你原来可没少招待闲杂人等,比如——” 许丞忙作揖打断齐督邮:“那些旧事快别提了,齐大人,有过那一件事,老儿我哪里还敢再招惹闲杂人等。” 想起当年的事,齐督邮也有些唏嘘,还有些莫名地激动,他可差点亲手抓到皇后娘娘—— “齐大人,快进来坐坐。”许丞邀请,“在我这里能盯着路口,严查密防。” 齐督邮当然不想在外边跑,顺着话下马走进来,吩咐其他人:“在这里好好查问。” 许丞带着齐督邮向内去,迈进大厅时回头看了眼,见院子里那些没身份的兵卫收好的物资,十几匹充作备马的骏马也都牵过来,他们正在准备上马,其中一人抬头迎上许丞的视线。 这视线锐利如箭,许丞心中一颤忙避开,耳边听得嘈杂马蹄以及呼喝,呼啦啦一群人离开了。 许丞这才再抬头,看到大路上掀起尘烟滚滚。 那一双眼,眼尾斜飞,黑黝黝,如深潭,又如美玉。 他见过。 那双眼,那个女孩儿,就在他这个驿站里—— 后来他还特别留意这个驿兵,但再没见过,他记得这个驿兵被唤做阿九,私下悄悄打听,结果却得到一个吓人的消息。 那个阿九是谢氏子弟,谢燕来。 后来这个名字越来越有名。 直到死去。 “许令,干什么呢?”齐督邮在内喊。 许丞一个哆嗦回过神,忙应声来了来了,抬脚迈步,但没提防门槛,被绊一个趔趄。 齐督邮在内哈哈笑:“你行不行啊,这都老的走不稳了?” 许丞笑着打哈哈:“大人可别这么说,老儿还想多干几年呢。” 没错,他的确还想多干几年,所以那些前尘往事,人啊什么的都记不清了,忘记了。 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 ...... 京城的倒没有兵马疾驰,除了城门多了兵卫,以及谢氏梁氏家宅被兵卫驻守外,其他一切如旧。 因为皇帝皇后没在皇城,朝会也暂时停了,不过官员们依旧各司其职。 御街上有官员们走过,一边闲谈。 “皇后这避暑要避多久?” “十天半个月也该够了吧?” “当年先帝避暑可是一住就是三个月。” “这还没登基呢,就想学先帝不理朝政?” “哪有不理朝政?朝事奏章每日都送去,也都批阅送回来了,再说了,皇后闲着了吗?” 说到这里,一个官员对着城中一个方向努努嘴。 “谢家梁家都被围着。” “各地也都传了消息,要剿匪,要查西凉奸细。” 他们正说着话,前方有官员走来,蟒纹袍在日光下闪烁,顿时让官员们停下脚,也停下说话。 “朱大人。”一个官员主动打招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拱卫司同知朱咏对他们含笑施礼:“昨晚到的。” 那看来邯郡的事已经落定了,官员们的视线在他手上扫过,这个曾经的小编修手上又染一层血了。 朱咏没有跟他们寒暄,越过他们向紧临着宫门的拱卫司而去。 “他都回来了,不知道谁又要倒霉。” “还能谁,谢大人可是被皇后扣在狩猎场呢。” 所以,皇后这不是避暑去了,分明是要对付谢氏了,官员低声议论着走开了。 朱咏没有回头,虽然听不清,也知道这些人在议论什么,他是在路途中听到京城的动静,忙加快了步伐进京,直接去狩猎场见皇后,但他被拦在外边,没有进去。 兵卫传递了皇后的话,让他这段日子主持拱卫司,盯着谢氏梁氏同党。 朱咏踏入拱卫司,看着熟悉的官衙,熟悉的官吏兵卫。 但——总觉得不太对。 真是皇后关了谢燕芳吗? ------------ 明天更新推迟哦 今天没写完…明天中午吧。 ------------ 第九十五章 平静 暮色降临时,狩猎场狩猎的声音平息下来。 营地里点亮灯火,御厨们刀斧翻飞,将猎物切砍,煎炸烧烤变成美味。 享受美味的依旧只有两人,只不过不再是皇后和皇帝,而是谢燕芳和皇帝。 谢燕芳用刀将一块烤肉切开,放到萧羽的盘子里:“陛下,尝尝我打的猎物。” 萧羽神情有些木然,看着面前的烤肉,说:“你是想要姐姐死吗?” 谢燕芳道:“我要是想让她死,她今天就不会坐到这里了。”他看着萧羽,“在她救下你之后,她其实就可以死了,她活不活,跟你活不活没有关系。” 萧羽能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活下来了,坐上皇位了,他身边有官兵有朝臣有外祖谢氏,不管朝堂怎么纷争,不管大夏怎么动荡,他这个皇帝其实都不会被影响。 他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他是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所以有很多人想杀他,也有很多人要保护他,皇后楚昭也是其中之一。 她在,她做很多事,她不在,还会立刻有其他人填补她的位置,一样来做事。 其他人,萧羽握着刀,这个念头闪过,让他心神茫然,他想象不出其他人是谁,也不想想。 不一样。 没有人能和楚姐姐一样。 就算其他人能做楚姐姐做的那些事,也不会像楚姐姐那样待他。 他特别害怕失去楚姐姐,但现在,他眨眼间就失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只是想通过谢燕芳说服,或者,哪怕,强行留下姐姐,但是他没想要对着姐姐动兵马啊。 那些人马怎么能将刀剑弓弩对准姐姐! “你这样做是说服不了她的。”他喃喃说,“楚姐姐是从来不怕威胁的。” 谢燕芳道:“我知道。” 他不是在威胁她,他只是在留住她。 “说服,阿羽,你记着,首先是对方心里能自己说服自己,否则你说再多都没用。” “所以这个时候,你要做的就是,留住她就行了。” 说罢,他端起面前的盘子起身。 “现在,陛下你就静静地等着这件事过去就好了,其他的不用多想,想也没用。” 他看了眼僵坐的小少年,笑了笑。 “多吃点东西,不要用不吃饭来威胁我,当然,多吃饭也不能讨好我。” 说罢转身离开了。 谢燕芳在他面前一直以臣子自居,恭敬又亲和,但此时此刻,他高高在上,态度疏离。 萧羽看着谢燕芳的背影,并没有丝毫陌生,或者说,还感受到熟悉。 这才是他小时候熟悉的那個三舅舅,那个只活在母亲口中,聪明厉害无所不能,又很疼爱他的舅舅。 但实际上,这个舅舅从来不见他,也没兴趣见他。 这个舅舅的眼里没有萧羽,只有一个皇长孙。 萧羽低头慢慢地切肉,有眼泪滴在上面,然后和在一起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 没有人跟楚姐姐一样,只有楚姐姐把他当做萧羽。 ...... ...... 营帐外环绕着一层层明明暗暗的守卫,一如先前,只是被关起来的人换了。 谢燕芳越过守卫掀起帘子走进营帐。 楚昭坐在桌案前,一手握笔,一手拿着一本文册,蹙眉凝思,听到有人进来也不理会。 “殿下,吃点东西吧。”谢燕芳说,走过去,将盘子放下。 楚昭这才看了眼,但手中的笔并没有放下。 “没毒。”谢燕芳道。 楚昭笑了笑:“三公子说笑了,虽然说父子夫妻都要戒备,但那是势均力敌的境遇,现在的我可不担心会被你下毒。” 她晃了晃手里的文册。 “我批阅完这个再吃。” 谢燕芳坐下来,从桌案上随手拿起一本文册,看着上面写好的批复,道:“阿昭小姐此时此刻依旧能尽职尽责。” 楚昭低头写字,淡淡道:“虽然得益与三公子扶持我坐稳了皇后之位,但大夏朝堂走到今时今日,也是我楚昭熬心沥血的成果,我再恨三公子,也不没必要糟蹋我自己的心血。” 谢燕芳笑了笑:“所以说,阿昭小姐就该做皇后。” 楚昭没有理会。 对于她的沉默谢燕芳也没有再说什么,收回视线,垂目看奏章。 就这样安静的相对而坐,帐内只有偶尔灯花轻爆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大概是一本奏章批完了吧,谢燕芳感觉到女孩儿视线盯着他。 看啊看啊。 谢燕芳抬起头,迎着她的视线,问:“阿昭小姐在看什么?”他伸手抚了抚脸,“我今天打猎,溅到了血迹,但洗干净了啊。” 女孩儿的眼神很奇怪,说的话也奇怪。 她说:“久仰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了。” 谢燕芳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很陌生,犹如初见。”说到这里轻叹一声,“人和人难免有形同陌路的时候,这时候感觉到陌生也正常,但,不用担心,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你我总会再熟悉的。” 楚昭笑了,又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这就是那个谢燕芳会说的话。 谢燕芳说的也没错,她是把他看做陌生人,只不过他再聪明也猜不到她感慨的是另一世谢燕芳。 燕狼。 那一世,燕狼谢氏几乎天天出现在她耳边,但可惜直到死她也没见过。 这一世她与谢燕芳早早就相见了,一起守护着萧羽,击溃了萧珣的皇帝命。 这一世她认识的谢三公子,文雅可亲,倨傲风趣,当然,聪慧也是聪慧,厉害也很厉害,但这都是站在同一阵营看到的厉害和聪慧。 这种厉害和聪慧没有丝毫威胁,反而令人愉悦。 直到此时此刻,她看到了站在敌对面的谢燕芳。 他神情依旧柔和,神态依旧温润,但不管眼神还是说的话,都如同寒玉,淡漠森寒。 他坐在你面前对着你笑,也是高高在上,漠然俯瞰。 那一世的谢燕芳就是这样吧,这一世她终于亲自见到了。 楚昭又有些怅然,这一世她保住了萧羽,留住了邓弈,改变了萧珣当皇帝激发谢氏造反的命运。 邓弈依旧当太傅,谢氏不用再造反了风光尊荣都有。 但她也知道一开始走在一起不一定不会反目,她跟邓弈因为权势闹得生分,跟谢燕芳也必然会起争执,但没想到,谢燕芳与她反目竟然不是因为她要当皇后,要霸权,要打压权臣外戚,要胡作非为,而是因为她没这样做—— 楚昭仰头长叹一声。 这就算是神仙也想不到啊。 怎么想都匪夷所思。 楚昭本想问问他,是因为自己藏着母亲,藏着私兵,所以他这是不信她真肯交出皇后之位。 但看着谢燕芳的眼神,这话又问不出口,她看的出来,谢燕芳不是因为这个。 他就是,因为她不当皇后而愤怒。 “三公子。”楚昭看着他,“一个恨你的皇后摆在朝堂,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会以为,时间会抚平一切吧?或者你有足够的本事让我当个傀儡,但我要告诉伱,除非我死了,否则就算把我做成人彘,我也会带着坛子撞向你。” 她说话时,谢燕芳认真地倾听,听她说完了,他笑了笑。 “身为臣子,又是外戚,我从未想过要与皇后在朝堂和气共处。” “君强臣弱,臣强君弱,君臣之间难免胶着。” “所以,请皇后娘娘不用担心,尽情做你的皇后,臣会自保。” 满室灯火摇曳,谢燕芳脸上的笑淡如月色,楚昭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又无话可说。 “三公子这似乎是无畏无惧,又好像是落落大方。”她说,讥嘲一笑,“但其实这不过是你对我的惩罚报复而已。” 谢燕芳嘴角浅笑,没有说话。 “违背你意志,不肯落在你棋盘中的棋子,被囚禁束缚,满腔愤恨,不过是困兽挣扎。” “还有比看着困兽挣扎更开心的事吗?” 谢燕芳似乎想了想,道:“大多数时候,的确是这样,但——”他伸手按了按心口,摇摇头,“对阿昭小姐,我不是这样,我是真的觉得遗憾。” 遗憾?遗憾什么?楚昭想笑,要说什么,营帐外脚步声响,有人唤声“公子。” 谢燕芳微微转头嗯了声。 门外的人才敢继续说话:“外边有些事。” 有什么事? 谢燕芳看了眼楚昭,起身走出去,伴着门帘掀起,楚昭听到远处传来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在吵闹。 “朝臣们闹着要见皇后——” 谢燕芳在这时走了出去,帘帐垂下,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断了说话声。 朝臣们?楚昭握紧了手中笔,笔尖上的墨滴落,微微闪烁寒光。 ------------ 第九十六章 漩涡 “我等求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臣等冤枉啊。” 狩猎场外围来了很多人。 除了一些拱卫司兵卫,大多数都是官员们。 他们神情愤怒说着什么,还有人在流泪,所以看起来吵闹,但并没有威胁。 两个黑衣人从夜色中走过来,看着被兵卫围挡在外边的官员们。 “怎么回事?”他们低声问,眼中几分戒备,“他们,察觉到什么了吗?” 如果察觉到了,那就直接都杀了吧,不要耽搁时间。 夜色起伏,几个潜藏的黑衣人也冒出来。 “没有。”他们说道,“是那个朱咏,拱卫司的,惹麻烦了。” 两個黑衣人视线凝聚,看到那群官员其实并不是混在一起,很明显分成两方。 其中一方官袍在火把照耀下闪光,那是衣袍上的蟒纹。 此时不用狩猎场的兵卫喝止,拱卫司的人先开口。 “乔大人,你这样鼓动大家这样闹。”朱咏说,“就算见了皇后,也是罪加一等。” 听到他这话,官员们更愤怒了。 “朱咏!你少在这里恐吓。”一个官员喊道,“我行的端做得正!” 另一个胡子花白的官员,声音嘶哑,推开扶着自己的官员:“就算是皇后要问罪,本官也要先参你,朱咏,你滥用职权栽赃陷害刑讯逼供以权谋私——” 朱咏跟丁大锤这些兵卫不同,文官出身,就算吵闹成这样,也没有暴怒。 “黄大人,说话要讲证据。”他轻声细语说,“我抓乔大人可是有证据的,他与邯郡魏氏有书信来往。” 他的话音落,对面的官员们如同油锅里溅水。 “你胡说——”“这是你伪造的——”“朱咏!你与人勾结,要夺乔大人家祖传珍宝——” “那人已经承认了,文书你伪造的,是他亲手塞进乔大人书房。” “你想杀人灭口,还好老天有眼被我们提前发现——” 在这么多官员咆哮声中,朱咏的声音被淹没。 内里的黑衣人也听明白了。 他知道朱咏是在邯郡和丁大锤一起查魏氏,案子落定后,丁大锤先回来,朱咏现在也回来了,看来是又在京城里查魏氏同党了,被官员们围攻了。 黑衣人没兴趣再听。 “将他们赶走。”他低声吩咐。 便有黑衣人依言将消息传向前方兵卫那边,但还没传达过去,朱咏猛地越过兵卫向内而来。 “我自去跟皇后表明。”他说道,对这些兵卫挥手指使,“拦住他们。” 因为这些人没有威胁,兵卫们原本有些漫不经心,朱咏动作又快,一时竟没拦住,刚要追,官员们看到了也蜂拥而来。 “我们也要去——” “拦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他要去娘娘面前诋毁栽赃,休要放过他。” “我不信皇后娘娘真要包庇他——” 兵卫们忙拦这些人,这些人穿着官袍不带兵器要么瘦弱要么年长,别说打了,稍微用力都不敢,一时间手脚束缚,混乱一片。 趁着这混乱,朱咏狂奔向内,几个拱卫司兵卫紧随。 “皇后娘娘的位置我们不知道。”他们急问,一面急切地四下看,“指挥使大人在哪里?” 朱咏道:“不用找丁大人,我知道。” 他没有参与狩猎场布控,但他仔细翻看了这些日子拱卫司的纪录,找到了大概的方位。 现在没有时间去找丁大锤他们,只要见到皇后—— 朱咏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 再快些! 前方灯火隐隐可见明亮中的营帐,但下一刻路被拦住了。 很多人,持箭配刀,宛如一堵墙。 朱咏猛地停下来,其他人没收住差点撞到他。 怎么了? 朱咏看着人墙缓缓让开,一个人走来,他的心终于沉下去。 “谢大人。”他说,“果然被关的不是你。” 下一刻四周响起弓弩声,跟上来的拱卫司兵卫尚未回过神纷纷倒地,眨眼只剩下朱咏一人。 谢燕芳看着他:“是你啊。”点点头,“不错,皇后没有看错你,能察觉不对,又敢冲进来。” 朱咏按住身前的腰刀,虽然他只是个文官,配刀只是拱卫司的标志,他从未用过。 “谢燕芳。”他沉声喝道,“你要谋反!” 谢燕芳笑了:“皇帝是我外甥,身上一半的血是我谢氏,我何必谋反?”说罢摆手,“你是她挑选的人,做事做得也不错,我就不杀你了,留着你,她以后还能用。” 但话音未落,朱咏已经拔刀向他扑来大喊:“逆贼受死。” 他当然不能杀死谢燕芳,甚至都没能靠近,伴着他的喊声,几个黑衣人跃出,抬手击飞他手里的刀,抬脚将他踢倒在地上,几把刀就落在他的脖颈后。 “既然——”谢燕芳皱了皱眉,话没说完,身后响起了嘈杂声。 “公子。”一个黑衣人喊道,“是皇后那边。” 谢燕芳已经转身疾步而去,衣袍翻飞。 黑衣人也没有再理会地上的朱咏,疾步追去。 朱咏从地上爬起来,有些站立不稳,适才那黑衣人一脚几乎踢断了他的腿,这些人比丁大锤还厉害呢—— 丁大锤他们应该已经遭遇不幸了吧。 朱咏看向前方营帐所在,那边厮杀喧天,兵器相撞溅起火花,是谁来救皇后了? 他从地上抓起自己的刀,虽然他一脚就能被人踹倒,但依旧毫不犹豫地向那边奔去。 ...... ...... 长刀与铁鞭在空中相遇,伴着刺耳的声音,长刀断成两截,铁鞭也飞了出去。 这一击让两人都向后退去,两步三步,在地面上滑出一道沟才停下来。 裹着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抬手擦了擦嘴角,但嘴角的血没有擦去,反而半张脸都是血迹。 他手上虎口震裂,一手的血。 “行啊,杜七。”他说,将手甩了甩,“这几年没少杀人吧,越来越厉害了。” 杜七看着眼前的人,眼中震惊又有怒意。 “谢燕来,你可长本事了,装死!”他说罢双手在腰间拔出一双软剑,“也好,今日正好让伱死在我手里!” 谢燕来飞旋俯身,避开了杜七,伴着剑光急退,一步两步三步,再起身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带血的长剑,寒光闪过,杜七发出一声闷哼,胳膊上血飞溅。 四周的厮杀声如同漩涡,将两人卷入其中。 奔出营帐,手里还握着笔的楚昭,只来得及看到谢燕来的背影,下一刻背影与刀光剑影混为一体,眼前似真似幻。 她没有丝毫迟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就要向漩涡冲去,但下一刻就被飞来的短刀打落,人也踉跄后退,撞在营帐上。 谢燕芳从一旁大步而来。 “你就不用亲自下场了。”他说,“这么多人为你拼命,你死了,大家一腔心血空付。” 楚昭看着他,转身就跑。 但她哪里跑得过,没几步就被谢燕芳抓住。 “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跟我喊别打了,放过他们。”他有些好笑,说,“怎么转头就跑了?”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会放过他们。”楚昭咬牙说,用力挣扎。 她的挣扎根本毫无作用,谢燕芳稳稳牵住她的胳膊,转头看营地里的厮杀,到处是人,到处血肉横飞,但他还是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你把他藏起来了啊。”他说,笑了笑,“不错,谢燕来死了,与谢氏无关了,活着的就是你的人,你看,他现在来救你了,如果他还是谢燕来,可来不了。” 楚昭冷笑道:“我还有更厉害的呢——” 伴着这句话,原本拼命要挣脱的女孩儿借着他的拉拽猛地贴近,一手牢牢抱住他的腰,一手狠狠向他脖子扎去。 一只笔落在谢燕芳的脖子上,白皙的肌肤,幽蓝的笔尖,相衬下有着诡异的美感,如果再有一滴红红血,必然会更美。 可惜笔尖没能更近一步。 谢燕芳一手揽着女孩儿,一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头看看脖颈。 他的眼神似乎跟先前一样淡然,但又似乎有些惊讶。 “楚昭。”他说,“你要杀我?” 楚昭用力,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如铁钳,她纹丝不能动。 “我当然要杀你。”她咬牙说。 谢燕芳还在看贴近脖颈的这只笔:“还是见血封喉的毒啊,你是真要我死。”他声音有些怅然,视线看向怀里的女孩儿,“我就没想要你死。” ------------ 第九十七章 抛去 狩猎场这边被突袭进入,那边还有朝廷的官员们在吵闹要冲进来,更有死而复生的人出现。 但谢燕芳浑不在意,他在认真地问这个问题,似乎确认楚昭是不是真要杀他是天下最重要的事。 “你见我的时候,上次拿着有毒的茶,这次拿着有毒的笔。” “我先前还提醒你说, 做人要戒备,真是多余,楚昭你待我真是很戒备了。” 他说到这里,又摇头。 “不对,你不是戒备,你是要杀我。” 他看着楚昭,眼里有夜色有火光,跳跃翻动。 “你怎么能想杀我呢?” 楚昭听不下去了:“谢燕芳,伱说这些什么废话?我为什么不杀你?” 谢燕芳似乎微怔,似乎这是个从来都不用想的问题。 “因为。”他说,说了两个字又停下。 楚昭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给了他回答。 “谢三公子,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问这么可笑的话?” “因为你厉害?因为你是萧羽的舅舅?对,没错,因为你厉害,因为你是萧羽的舅舅,我当然对你好,对你恭敬,敬佩你,但这不表示我不就不能杀你啊?” “我先前不杀你,是因为还需要你为我和萧羽披荆斩棘劈山斩海, 清路除障,谢燕芳, 现在西凉已定,中山王已除,邓弈已死, 而萧羽就要亲政,而你,就成了我要除掉的障碍,我当然要杀你。” 说到这里,楚昭再次用力将笔向他脖子里推,虽然依旧纹丝不动,这也表明了她的心意。 她仰头看着谢燕芳,咬牙喊道。 “我只恨我动手太晚了。” 谢燕芳看着女孩儿眼里跳跃的火光,毫不掩饰的戾气,先前心中那些风雨雾霾空茫一片,一瞬间齐齐被切开,重归豁然。 他笑了。 “是,没错,这才对,就是这样。” “我们这种人,当然想杀人,当然要杀人。” 他握着楚昭的手, 从自己的脖子上拉开, 转向楚昭。 不像楚昭动作那么吃力, 他的动作缓慢流畅, 伴着跳跃的火光,笔尖逼近了楚昭的脖颈。 白皙的脖颈,幽蓝的刀尖,有着同样的美丽。 楚昭眼中没有畏惧,但她微微侧了头,看向厮杀中—— “别担心。”谢燕芳看着她,也不问她要看谁,“都要死,此时见不到,待会儿就见到了。” 说到这里又笑了笑。 “这样挺好的,一起死了,你们在泉下有伴。” 楚昭哦了声,收回视线看他:“这么好,三公子跟我们一起死啊,你一個人活着多孤单啊。” 谢燕芳被逗笑了,因为贴得近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 “我还是留在人间怀念你们吧。”他说,冷玉般的眼中带着笑意,“有人可以怀念,也不寂寞。” 他再看女孩儿的脸,认真又仔细,似乎要将她刻在心底。 其实也早就在他心底了。 他为人间突然出现一抹异色而心喜,他愿摇舟与其共度,不论逆风逆水,没想到她只想独舟而去。 这真是悲哀。 他不能看着异色而去,就亲手让它消失吧。 谢燕芳垂下视线,将手送出去—— 但就在这一刻,他猛地抬眼,脚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影如长蛇蜿蜒匍匐而起,然后吐出猩红的信。 长剑擦过楚昭的肩头,刺向谢燕芳的心口。 谢燕芳腰身一拧人向后仰去,与此同时,楚昭手中的笔被他握着送了出去,刺向来人。 来人如蛇翻滚,避开了笔,但谢燕芳已经从后仰旋身而来,长手如刀,一刀砍中来人。 来人发出一声闷哼,宛如被一折两断跌落在地上。 楚昭还在谢燕芳手中牢牢被抓住,她发出一声尖叫,看着地上的人影。 就算模糊不清,就算一句话没说,她依旧认出来了。 “娘——” 不待她拼命挣扎,又有疾风从侧边袭来,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被谢燕芳扔出去,又似乎是被劲风吸走。 天旋地转中看到有血飞溅,一个人头飞起,而她也落入了一个怀抱。 杜七无头的尸体挡在谢燕芳身前,噗通一声跪地,然后栽倒不动了。 在他身后,谢燕芳半跪在地,衣衫满是血,微微抬头,看过来。 楚昭也抬起头,看到火光下谢燕来白皙的脸,脸上满是血,狰狞如兽。 下一刻她眼一花,身子再次腾空,她不由伸手抱住谢燕来的脖颈,在夜色中向山上疾奔而去。 与此同时,折断在地上逃过一击的木棉红也起身疾奔。 两道身影宛如火蛇,在厮杀中烧开一条路。 谢燕芳半跪在地上,看着火蛇向山林中蜿蜒而去,他伸手按着自己的胸前。 心口上方一寸,插着一把长剑,微微颤。 ...... ...... 楚昭只觉得双耳嗡嗡,风声厮杀声灌满,但又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她紧紧抱着谢燕来,只看着谢燕来。 “谢燕来,谢燕来——”她大声地喊着,“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这其实不是问,只是在喊,一声接一声,喊得嗓子沙哑更咽,还有眼泪落下来。 她满腔震惊,又满腔欢喜。 他怎么会来啊,那么远,她又没有告诉他一点消息。 还有...... “娘——”她再次嘶声喊,用力地四下看。 娘呢?娘被谢燕芳—— 一道身影从旁边掠过。 “我在呢。”木棉红喊道,虽然声音有些嘶哑,但动作不比谢燕来慢,甚至越过他,先一步向前而去,只留下一句,“阿昭别怕。” 她没害怕,她一点都不怕,楚昭抱紧谢燕来的脖子,让自己紧紧贴着他。 “你们怎么来,你怎么来了?”她再次问。 “来了就来了,问什么问!”谢燕来喊道。 话说到这里时,他们已经奔入山林,向高处而去,但密林中也响起了厮杀声,同时火光四起,铺天盖地.如天罗地网。 “谢燕来,放我下来。”楚昭喊,“你们走,别管我——” 谢燕来喝道:“闭嘴。” 楚昭却没有闭嘴:“谢燕来我以前对你好,你说过我是要让你和谢燕芳自相残杀,虽然我当时不承认,但其实我也藏了私心,而结果也算是这样了,你看,谢燕芳要杀我的时候,你来救我——” 她不仅说这么多,还用力勒他脖子,勒地谢燕来脚步踉跄差点跌倒。 “你有完没完。”谢燕来气道,“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话多!” “没完,你听我说,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我早就不这样想了,我不想你来救我。”楚昭说,“你快走吧,你带着我娘快走吧,别管我。” 谢燕来低头瞪眼:“你——” “我中毒了。”楚昭说,“我要死了。” 谢燕来声音一顿,借着四周的火光,看到怀里女孩儿惨白的脸,脖子上有一道血痕,并不深,浅浅一道,渗出的血珠闪着幽蓝。 “我用来杀谢燕芳的毒刀,刚才他还是划伤了我。”楚昭说,仰头看着谢燕来,忽的双臂用力贴近他,在他满是血污的下巴上咬了一口,“我中毒了,我会死的,你们快走,你们要活着。” 谢燕来眼神一瞬间茫然,不知道是因为被非礼轻薄,还是因为什么,他没有再说话,只将怀里的人抱紧,脚步更快向上疾奔。 “谢燕来——”楚昭喊。 “谢燕来——”身后也有声音喊,“我要死了——” 谢燕来微微向后看去,看到远处的山林里谢燕芳被数人抬着而来。 火把照耀下,他浑身是血,心口上方插着一把剑。 “谢燕来。”他看着高处密林中影影绰绰的身影,“你看着我。” 他伸手握住长剑,猛地一按,长剑穿透了身体,抬着他的两边身后的人顿时被溅了一脸血。 “公子——”无数惊呼声。 谢燕来也似乎惊住了,脚步停下。 “谢燕来,把楚昭杀掉。” “我已经重伤成废人,命不久矣,我将谢氏交给你,将萧羽交给你,将大夏交给你。” “你是谢氏能取代我的唯一公子。” “你是大夏唯一的国舅。” “谢氏以你为尊。” “大夏以你为尊。” 谢氏,大夏,从此后以他为尊?谢燕来看着山下的人影,再看怀里的女孩儿。 女孩儿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但双手依旧紧紧搂着他。 “木棉红——”他猛地喊,将手中的女孩儿用力一抛,“接着——” 这时他已经到了悬崖边。 随着一抛,楚昭宛如腾云驾雾,飞快地向山崖下坠去,她的意识一瞬间清醒,看着火光中谢燕来的脸越来越远。 耳边是风声,似乎还有萧羽的喊声,以及尖锐的鸟鸣。 她的眼一黑,什么都消失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 ...... (本卷终) 7017k ------------ 第一章 梦焉 楚昭觉得自己跌入风暴中的大海,乌云遮天蔽日,一片漆黑,而她在巨浪中起伏。 海水时而将她碾压,时而又宛如无数的手臂将她撕扯,这时候她整个人皮开肉绽的疼,疼的她骨头都在尖叫。 有时候又一片平静,这时候的她随着海水起伏,摇晃地她舒服地只想落入海底沉沉睡去。 但每次要睡下去的时候,耳边又响起嘈杂,刀剑声,厮杀声,她就会惊醒,想发生了什么事。 谢燕来! 娘! 她拼命地挣扎睁眼,耳边的嘈杂变得清晰。 “——前方路不通——” “——我知道哪里还有路——” “——跟鼠婆走——” “——姑姑,姑姑——丁大锤不行了——” “——姑姑,姑姑——楚昭也不行了——” “呜呜呜姑姑——我也不行了——” 听到这里时候,楚昭还有些想笑,甚至还想喊声小曼“别怕,咱们三个不行了还能作伴。” 她心里喊了,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听到了温柔的女声。 “别怕,姑姑在,你们谁都死不了。” 楚昭觉得起伏的身子渐渐平缓,甚至还感受到温暖,不再是冰冷和虚无。 她似乎贴在谁的身上,这身躯柔软又温暖,有火光从眼缝里透进来,她看到晃动的光影,夜色,火把,从眼前呼啸而过的风—— 她恍惚的视线落在身前,看到凌乱的头发,光洁修长的脖颈。 “娘。”她说。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声,因为她自己都听不到,但身前的人转过头,光影昏昏中,她看到一张温柔的脸。 “乖儿。”她轻声说,“娘在。” 娘......楚昭迷离地看着这张脸,这是木棉红。 这是她的母亲。 “娘。”楚昭喃喃,“梁妃说,你死了,还有,我,我也中毒了,萧珣他毒杀我。” 一只手揽住她的腰,用力拍了拍。 “昭昭,娘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木棉红的声音坚定有力,“娘背着你呢,你什么都不怕。” 乖儿,昭昭,从未有人这样唤她。 楚昭想起以前看到楚棠和蒋氏相处,楚棠会依偎在蒋氏身边,蒋氏会抚着她的肩头唤我儿,她那时候会想,如果她的娘还在,会怎么唤她? 原来也会这样。 娘唤她乖儿,唤她昭昭。 娘的口中唤出的昵称那么好听。 楚昭贴近木棉红,将手伸过去紧紧抱住她的腰。 真好。 娘没有死。 娘来救她了。 有娘在,她一点都不怕。 她的身子再次沉向海水中,意识也陷入混沌,她感受不到外界的声音,最后连身子的起伏都感觉不到了。 她好像消失了,又好像落地了,冰冷,坚硬,耳边的嘈杂忽远忽近,似乎有很多人在奔走,在哭喊。 这嘈杂在她昏沉的意识中掀起了一层一层波浪,冲刷着她,让她僵硬的身子再次随之起伏。 尖叫如巨浪袭来,热乎乎的液体扑来,楚昭的口鼻一瞬间被堵住,下一刻她大口的呼吸,也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猩红。 血。 紧接着是被砍成两半的尸首。 尸首身上穿着华丽的宫廷衣裙。 耳边尖叫声再次传来。 “娘娘,快进来,藏起来——” “啊——” “——你们休要过来——” “——我哥哥——梁蔷是我哥哥——” “你们不要杀我——” 梁蔷?楚昭意识凝聚,她用力地向前看,看到殿门,看到殿门倒着的宫女太监,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边,虽然看不到脸,但能看到妖娆的身姿,穿着衣袍也很熟悉。 皇后礼服。 那是皇后礼服。 殿门的厮杀似乎是停了,妖娆的女子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声“哥哥——” 她抬脚向前冲去。 “哥哥,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但她才迈步就又发出一声惨叫。 楚昭看到一支箭穿透了她。 她倒下来,撞在地上扭转,半张脸面向这边。 楚昭清晰的看到她娇俏的脸,大大的眼。 “哥哥——我是你妹妹——为什么——”她喃喃,话没说完,不再动了,一双眼还死死瞪着,满是惊恐和不可置信。 梁妃,楚昭嘴唇动了动,这张脸陌生又熟悉,给她送来一杯毒酒,她死之前记住了这张脸,但陌生——楚昭的思绪凝滞,陌生是觉得好久没见了。 为什么好久没见了? 她觉得思绪沉重浑浊,记忆缓缓浮现,她想起来了,她死了。 她被萧珣一杯毒酒赐死了,为了让新宠梁氏当皇后,因为钟叔死了,梁氏父子现在掌握着兵权—— 梁氏父子,梁蔷。 但,梁蔷为什么杀了他的妹妹? “梁将军——梁妃已死。”有声音喊。 “把尸体带上,给三公子看。”有男声传来,“萧珣余孽已清除。” 有兵卫上前,将殿门前的尸首拉拽起来,有人走近站在一旁俯瞰地上的梁妃。 楚昭也抬头看着他。 此人穿着兵袍,手中握着弓弩,腰里悬着刀,铠甲衣袍上满是血迹。 这是梁蔷,熟悉又陌生,熟悉是总觉得才见过,陌生是他蓄短须,似乎大了好几岁。 他的面容更加阴沉,眼中一片漠然。 梁蔷,杀了他妹妹? 他适才说什么?萧珣余孽?三公子? 楚昭觉得思绪有些混乱,但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对,萧珣娶了梁妃,梁蔷背后人是谢燕芳。 “三公子来了——” 伴着这喊声,梁蔷收回视线看向身后,身形也挺直,带着畏惧。 楚昭也看过去,但那个人似乎很高,她怎么抬头也看不到,只看到月白的衣袍。 “公子。”梁蔷恭敬施礼,“萧珣新封的皇后,梁后,已除。” 有男声轻轻嗯了声,声音又有些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公子,这是先皇后楚氏的住所。”一个兵卫说道,“楚氏死了一直未下葬,灵柩放在这里。” 楚昭看着衣袍晃动,那人迈过门槛走进来。 “楚氏,这就是那个楚后吗?”他说,声音带着笑意,“骂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真人呢。” 兵卫跟进来,劝阻“公子,放了这么久,不像样子,别污了公子的眼。” 是啊,她死之前病了那么久,最后喝毒酒痛苦而死,脸都是狰狞的,一定很吓人,楚昭忍不住伸手摸了自己脸,但下一刻她震惊地发现她没有手,伸出来的是一只黑细的触角。 楚昭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触角,也看到月白衣袍从面前走过去。 “这就是楚后啊。”他说,“平平无奇啊。” 说到这里他似乎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天下人不过都如此。” 是啊,天下人谁也比不上你,你谢三公子目中无人,入目皆蝼蚁,楚昭转过头,看到身后摆着一副棺椁。 也看到了站在棺椁前的公子。 公子乌发如墨,面白如玉,侧面如刀裁,眼中带着笑意。 她一点都不陌生,包括脸上的神情,似乎就在不久前,她还看着这张脸。 不过,棺椁里躺着楚后,那她——楚昭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簸箕虫。 簸箕虫! 她飞快地爬动,钻过地上的尸首,爬上棺椁,俯瞰其内—— 她看到了自己。 枯瘦,腐败,陌生的,自己。 记忆如水扑来,她死了,被萧珣害死了,但她又没死,这是变成了簸箕虫? 是了,在她幽居这段日子,萧珣不再踏足,宫人也很少来,宫内荒凉,蛇虫蚊蝇到处都是。 她躺在床上看到簸箕虫爬过,从一开始的害怕尖叫,变成了熟悉,后来还用吃食来喂这些虫子。 楚昭呆呆地想着,看着棺椁内,耳边再次响起公子的声音。 “楚氏就这么死了,不过死了也就死了,的确是没用。”他说,“对萧珣,对我来说都没用了。” 没用了。 楚昭抬起头,趴在棺椁上,她能更看清公子的脸,看着他眼里森冷。 哈,哈,哈,所以萧珣杀了她没多久,谢燕芳这个反贼就攻破京城了? 但记忆是这样,但又似乎有什么不对。 “公子——”门外有兵卫冲进来,“萧珣被燕来公子杀掉了——” 燕来? 楚昭怔怔,这个名字,好熟悉啊。 “不过萧珣把宫殿点燃了。”兵卫的声音继续说,“燕来公子还在里面,要不要灭火?” 谢燕芳道:“萧珣也算是真狠。”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把宫殿围好,不用灭火,我们阿九更狠呢,一定不会让萧珣活着逃出来。” 阿九?这个名字宛如一道雷打在她心头。 阿九—— 她猛地向前扑去—— 然后跌落向棺椁。 下一刻被人伸手接住。 “哎呀,这是什么?”他将两根手指抬起,看着手指中夹着挣扎的小黑虫。 “簸箕虫。”兵卫说,“公子快扔掉,这宫里摆着死人,脏得很。” 公子没有将虫子扔掉,笑了笑:“公子我杀人无数,哪里怕脏啊。” 他在一旁坐下来,丝毫不在意椅子上的尘土,胳膊撑在扶手上,将小黑虫在手指中转动。 “公子。” 外边有将官们涌进来,大声地笑。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萧珣自焚,恶后已除,奸贼邓弈的首级悬挂在城门。” 公子没有笑意,淡淡说:“这些贼人死了,也换不回太子和姐姐,还有阿羽。” “公子,太子太子妃以及小皇子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将官们说道,然后对视一眼,单膝跪下来,“公子——请公子为了太子太子妃,接大夏天下——” 外边更多的人都跪下来,喊声震天。 “请公子接天下——” 小黑虫在手指翻转中头晕目眩,好容易停下来,看到公子冷玉般的脸。 “就这啊。”他自言自语,“这容易的事,真无趣。” 楚昭忽的感觉到捏着自己的手指用力,下一刻就要被捏爆。 她用力地挣扎。 不行,不能死,不对,她已经死了,但,那也不能死,做一个小虫子也不能死,她要去看看,去看看—— 阿九,那个阿九—— 似乎被挣扎惊动,公子视线看过来。 “这个小虫子看起来不想死。”他说,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不过你这个小虫子不死又能怎样?” 他抬手一弹。 小黑虫被弹了出去,飞向空中。 天旋地转,楚昭在空中用力摆动身子,要向外去—— 阿九。 阿九。 眼前清晰的视线又变得模糊,火把,昏暗,刀光剑影,厮杀声,喊声,又似乎还有笑声。 马蹄疾驰,一个面容闯进来,他头脸被裹住,一双眼闪闪亮,他手中抛着一把匕首。 “喂,你是奸细,偷我的信。”他喊,“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匕首闪着寒光向她飞来。 但下一刻匕首又从远处飞来,刺入他的心口,他站在悬崖上,浑身是血,俯瞰着,他轻声喊:“楚昭——” 楚昭向地面跌落,她用力地伸出手“阿九——” 在落地的那一刻,她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神慌乱,伸手向前。 有手握住她的手,温暖有力。 “在呢,我们在呢。”女声轻柔,“娘在这里呢。” 楚昭浑浊的视线渐渐凝聚,看到面前的人。 “娘?”她喃喃问。 木棉红点点头:“对,娘,在呢。” 娘..... 汹涌的记忆潮水般将楚昭吞没,她长长地吐口气:“娘,我做了一个好长的噩梦——” 伴着这句话,她再次陷入黑暗。 7017k ------------ 忍不住问一下 这章写得没看懂?交代了那一世每个人结局,谢三最大赢家,感叹无敌寂寞无趣,手里弹开放过的小虫。 有了这一世且看一只小虫是否挣出一片天地的隐晦寓意。 (这篇有话一会儿删除) (作者不能解读故事,读者看不懂就是作者写得有问题。) ------------ 第二章 令新 楚昭醒的时候不多,但没有再沉入混乱的梦境。 她的意识恢复了,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中毒了,还好毒不深,木棉红用了一堆的土法子,虽然不能让她立刻清醒,但不会危及性命。 她们逃出了狩猎场,逃出了京城,但身后追兵未断,前方还有拦路关卡。 楚昭偶尔清醒的时候,不是在木棉红的马背上疾驰,就是在被抱起来准备赶路。 这期间,她看到了小曼,木棉红抱着她的时候,小曼的脸会在眼前晃,还给她喂水,用左手,楚昭看到她右肩裹着伤布——当时在狩猎场,小曼替她挡了谢燕芳射来的箭,穿透了肩头。 人还好就好。 她还看到丁大锤,丁大锤伤很重,也被人抬着,闹着要大家不要再带着他。 “再这样,谁都走不了——” “把我放下了——” 后来楚昭就没有再看到丁大锤,也许是木棉红把他藏在某地养伤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楚昭想,他当时喊声中气十足,应该会平安吧。 希望会。 这一次不知道拱卫司以及禁卫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还有,她一直没有见到谢燕来。 她醒来会挣扎着左右看,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谢燕来呢,木棉红会说他在忙在忙。 ······ 有话想对作者说?来Θ起◇点读书评论区,作者大大等着你! 楚昭醒的时候不多,但没有再沉入混乱的梦境。 她的意识恢复了,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中毒了,还好毒不深,木棉红用了一堆的土法子,虽然不能让她立刻清醒,但不会危及性命。 她们逃出了狩猎场,逃出了京城,但身后追兵未断,前方还有拦路关卡。 楚昭偶尔清醒的时候,不是在木棉红的马背上疾驰,就是在被抱起来准备赶路。 这期间,她看到了小曼,木棉红抱着她的时候,小曼的脸会在眼前晃,还给她喂水,用左手,楚昭看到她右肩裹着伤布——当时在狩猎场,小曼替她挡了谢燕芳射来的箭,穿透了肩头。 人还好就好。 她还看到丁大锤,丁大锤伤很重,也被人抬着,闹着要大家不要再带着他。 “再这样,谁都走不了——” “把我放下了——” 后来楚昭就没有再看到丁大锤,也许是木棉红把他藏在某地养伤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楚昭想,他当时喊声中气十足,应该会平安吧。 希望会。 这一次不知道拱卫司以及禁卫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还有,她一直没有见到谢燕来。 她醒来会挣扎着左右看,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谢燕来呢,木棉红会说他在忙在忙。 楚昭醒的时候不多,但没有再沉入混乱的梦境。 她的意识恢复了,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中毒了,还好毒不深,木棉红用了一堆的土法子,虽然不能让她立刻清醒,但不会危及性命。 她们逃出了狩猎场,逃出了京城,但身后追兵未断,前方还有拦路关卡。 楚昭偶尔清醒的时候,不是在木棉红的马背上疾驰,就是在被抱起来准备赶路。 这期间,她看到了小曼,木棉红抱着她的时候,小曼的脸会在眼前晃,还给她喂水,用左手,楚昭看到她右肩裹着伤布——当时在狩猎场,小曼替她挡了谢燕芳射来的箭,穿透了肩头。 人还好就好。 她还看到丁大锤,丁大锤伤很重,也被人抬着,闹着要大家不要再带着他。 “再这样,谁都走不了——” “把我放下了——” 后来楚昭就没有再看到丁大锤,也许是木棉红把他藏在某地养伤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楚昭想,他当时喊声中气十足,应该会平安吧。 希望会。 这一次不知道拱卫司以及禁卫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还有,她一直没有见到谢燕来。 她醒来会挣扎着左右看,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谢燕来呢,木棉红会说他在忙在忙。 楚昭醒的时候不多,但没有再沉入混乱的梦境。 她的意识恢复了,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中毒了,还好毒不深,木棉红用了一堆的土法子,虽然不能让她立刻清醒,但不会危及性命。 她们逃出了狩猎场,逃出了京城,但身后追兵未断,前方还有拦路关卡。 楚昭偶尔清醒的时候,不是在木棉红的马背上疾驰,就是在被抱起来准备赶路。 这期间,她看到了小曼,木棉红抱着她的时候,小曼的脸会在眼前晃,还给她喂水,用左手,楚昭看到她右肩裹着伤布——当时在狩猎场,小曼替她挡了谢燕芳射来的箭,穿透了肩头。 人还好就好。 她还看到丁大锤,丁大锤伤很重,也被人抬着,闹着要大家不要再带着他。 “再这样,谁都走不了——” “把我放下了——” 后来楚昭就没有再看到丁大锤,也许是木棉红把他藏在某地养伤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楚昭想,他当时喊声中气十足,应该会平安吧。 希望会。 这一次不知道拱卫司以及禁卫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还有,她一直没有见到谢燕来。 她醒来会挣扎着左右看,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谢燕来呢,木棉红会说他在忙在忙。 楚昭醒的时候不多,但没有再沉入混乱的梦境。 她的意识恢复了,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中毒了,还好毒不深,木棉红用了一堆的土法子,虽然不能让她立刻清醒,但不会危及性命。 她们逃出了狩猎场,逃出了京城,但身后追兵未断,前方还有拦路关卡。 楚昭偶尔清醒的时候,不是在木棉红的马背上疾驰,就是在被抱起来准备赶路。 这期间,她看到了小曼,木棉红抱着她的时候,小曼的脸会在眼前晃,还给她喂水,用左手,楚昭看到她右肩裹着伤布——当时在狩猎场,小曼替她挡了谢燕芳射来的箭,穿透了肩头。 人还好就好。 她还看到丁大锤,丁大锤伤很重,也被人抬着,闹着要大家不要再带着他。 “再这样,谁都走不了——” “把我放下了——” 后来楚昭就没有再看到丁大锤,也许是木棉红把他藏在某地养伤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楚昭想,他当时喊声中气十足,应该会平安吧。 希望会。 这一次不知道拱卫司以及禁卫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还有,她一直没有见到谢燕来。 她醒来会挣扎着左右看,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谢燕来呢,木棉红会说他在忙在忙。 楚昭醒的时候不多,但没有再沉入混乱的梦境。 她的意识恢复了,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中毒了,还好毒不深,木棉红用了一堆的土法子,虽然不能让她立刻清醒,但不会危及性命。 她们逃出了狩猎场,逃出了京城,但身后追兵未断,前方还有拦路关卡。 楚昭偶尔清醒的时候,不是在木棉红的马背上疾驰,就是在被抱起来准备赶路。 这期间,她看到了小曼,木棉红抱着她的时候,小曼的脸会在眼前晃,还给她喂水,用左手,楚昭看到她右肩裹着伤布——当时在狩猎场,小曼替她挡了谢燕芳射来的箭,穿透了肩头。 人还好就好。 她还看到丁大锤,丁大锤伤很重,也被人抬着,闹着要大家不要再带着他。 “再这样,谁都走不了——” “把我放下了——” 后来楚昭就没有再看到丁大锤,也许是木棉红把他藏在某地养伤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楚昭想,他当时喊声中气十足,应该会平安吧。 希望会。 这一次不知道拱卫司以及禁卫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还有,她一直没有见到谢燕来。 她醒来会挣扎着左右看,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谢燕来呢,木棉红会说他在忙在忙。 楚昭醒的时候不多,但没有再沉入混乱的梦境。 她的意识恢复了,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中毒了,还好毒不深,木棉红用了一堆的土法子,虽然不能让她立刻清醒,但不会危及性命。 她们逃出了狩猎场,逃出了京城,但身后追兵未断,前方还有拦路关卡。 楚昭偶尔清醒的时候,不是在木棉红的马背上疾驰,就是在被抱起来准备赶路。 这期间,她看到了小曼,木棉红抱着她的时候,小曼的脸会在眼前晃,还给她喂水,用左手,楚昭看到她右肩裹着伤布——当时在狩猎场,小曼替她挡了谢燕芳射来的箭,穿透了肩头。 人还好就好。 她还看到丁大锤,丁大锤伤很重,也被人抬着,闹着要大家不要再带着他。 “再这样,谁都走不了——” “把我放下了——” 后来楚昭就没有再看到丁大锤,也许是木棉红把他藏在某地养伤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楚昭想,他当时喊声中气十足,应该会平安吧。 希望会。 这一次不知道拱卫司以及禁卫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还有,她一直没有见到谢燕来。 她醒来会挣扎着左右看,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谢燕来呢,木棉红会说他在忙在忙。 楚昭醒的时候不多,但没有再沉入混乱的梦境。 她的意识恢复了,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中毒了,还好毒不深,木棉红用了一堆的土法子,虽然不能让她立刻清醒,但不会危及性命。 她们逃出了狩猎场,逃出了京城,但身后追兵未断,前方还有拦路关卡。 楚昭偶尔清醒的时候,不是在木棉红的马背上疾驰,就是在被抱起来准备赶路。 这期间,她看到了小曼,木棉红抱着她的时候,小曼的脸会在眼前晃,还给她喂水,用左手,楚昭看到她右肩裹着伤布——当时在狩猎场,小曼替她挡了谢燕芳射来的箭,穿透了肩头。 人还好就好。 她还看到丁大锤,丁大锤伤很重,也被人抬着,闹着要大家不要再带着他。 “再这样,谁都走不了——” “把我放下了——” 后来楚昭就没有再看到丁大锤,也许是木棉红把他藏在某地养伤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楚昭想,他当时喊声中气十足,应该会平安吧。 希望会。 这一次不知道拱卫司以及禁卫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还有,她一直没有见到谢燕来。 她醒来会挣扎着左右看,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谢燕来呢,木棉红会说他在忙在忙。 楚昭醒的时候不多,但没有再沉入混乱的梦境。 她的意识恢复了,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中毒了,还好毒不深,木棉红用了一堆的土法子,虽然不能让她立刻清醒,但不会危及性命。 她们逃出了狩猎场,逃出了京城,但身后追兵未断,前方还有拦路关卡。 楚昭偶尔清醒的时候,不是在木棉红的马背上疾驰,就是在被抱起来准备赶路。 这期间,她看到了小曼,木棉红抱着她的时候,小曼的脸会在眼前晃,还给她喂水,用左手,楚昭看到她右肩裹着伤布——当时在狩猎场,小曼替她挡了谢燕芳射来的箭,穿透了肩头。 人还好就好。 她还看到丁大锤,丁大锤伤很重,也被人抬着,闹着要大家不要再带着他。 “再这样,谁都走不了——” “把我放下了——” 后来楚昭就没有再看到丁大锤,也许是木棉红把他藏在某地养伤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楚昭想,他当时喊声中气十足,应该会平安吧。 希望会。 这一次不知道拱卫司以及禁卫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还有,她一直没有见到谢燕来。 她醒来会挣扎着左右看,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谢燕来呢,木棉红会说他在忙在忙。 7017k ------------ 第三章 新人 皇城内官员们三三两两而行,看起来跟先前一样,但又不一样。 最早的时候,官员会分成两批人,一批人簇拥着太傅邓弈,一批人跟着谢燕芳。 后来太傅邓弈不在了,就以谢燕芳为首。 现在谢燕芳也不在了,官员们似乎因为无人可跟随,神情有些茫然。 “接下来怎么办吧。”有人低声说。 “等呗。”有人叹气,“再熬一熬陛下就亲政了。” 在他们身后有人冷哼一声:“所以有人就迫不及待谋害皇后。” 听到这话,大家都回头看这个官员。 “薛大人,你这话说错了吧。”立刻有官员竖眉喝道,“明明是皇后迫不及待谋害其他人。” “谁谋害谁,谁心里清楚。”那位薛大人毫不示弱。 那官员冷笑:“是吗?要论心了吗?可惜没有拱卫司把我抓起来论论对错。” 拱卫司的人一多半死在狩猎场,剩下的被关进牢房,拱卫司门口贴上了封条,一夜之间拱卫司不复存在。 就像朝堂上再无皇后身影。 那位薛大人眼中闪过一丝怅然,气势也变得低沉,其他官员们此时纷纷劝说,将两人分开拉走了。 “薛大人。”一个官员叹气说,“胜败已定,有些话你就放在心里吧。” 不管谁要谋害谁,现在皇后败了,败者为寇,而谢氏胜了,谢氏就是功臣。 薛大人面色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攥起,就这样吗?败了就是贼吗? “看。”那官员忽道,对着前方抬了抬下巴,“有人去太傅殿。” 邓弈之后朝中没有再设太傅,但太傅殿没有闲置,皇后常去那里处置朝事,皇后在外出征的时候,谢燕芳会去。 皇后已经成贼潜逃,谢燕芳受了伤,是谁来了? ...... ...... 太傅殿外官员们聚集,不时地向内探看,内里也站满了官吏,但没有以前的喧嚣热闹。 他们手中捧着文册,看着桌案前斜倚而坐的男人。 男人身后兵卫和内侍肃立。 他脸上的面具让诸人眼神恍惚,手里抛动的东西更让人恍惚。 玉玺。 “三公子重伤休养,陛下还小,我作为家里人,替他们来看着。”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看不到面容,声音也听不出年纪,但看身形应该还年轻。 谢家的公子啊。 谢氏一直安居东阳,大家都不了解,也就熟悉谢燕芳,还有一个死了的谢燕来。 “公子怎么称呼?”一個官员问,“是接替三公子任职御史中丞吗?” 男人看向他:“不用问我怎么称呼,我也不任职,不上朝,我就是帮忙看着,用用玉玺给大家批阅奏章。”说罢指了指他手里捧着的文册,“来,把你们的事念来听听。” 虽然有官员神情复杂犹豫,但谢氏的拥趸者明显早就知道,纷纷站出来,将自己处置的事一一回禀。 站在殿外的官员们看到这一幕,面面相觑,这算什么? “监国太傅至少还有个名分。”一个官员低声说。 名分也是束缚,朝官以及天下人都看着。 这没名没分,天下人人不知道,但他又掌握着一切,岂不是传说中的挟天子背后称王? 有官员冷笑:“皇后都被除掉了,谢氏一家独大,自然他们想怎样就怎样,有名分没名分都是他们说了算。” “熬吧。”也有官员无奈说,“熬到陛下亲政。” 熬到陛下亲政就能好吗?很多不说话的官员心中默默想。 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有奏章被拍在桌子上,这让所有人心神一跳,收起胡思乱想看向内里。 一个官员面色涨红。 “你这是要为楚后喊冤?”面具男问。 面具后的视线寒意森森,一旁禁卫的刀也闪着寒光,殿内的凝滞让大家不由想起那一日早朝。 说是皇帝和皇后连夜从狩猎场回来了,又连夜告之第二天要上早朝。 大家原本以为是朱咏滥抓无辜跟官员们闹起来,惊扰了皇帝皇后,所以急匆匆回朝,没想到第二天一上朝,皇帝倒是出现了,但皇后没见到,谢燕芳也没见到,还有一群兵卫将大殿围起来,由一个内侍站在殿前宣告了皇后意图谋反,畏罪潜逃。 满殿哗然。 京城外狩猎场的动荡也传开了,还有目击混战场面的官员们。 “朱咏就是故意引我们去的,我们亲眼看到他拿着刀冲进去——” “很多人混战,火都烧了半座山林——” 虽然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官员们还是有些恍惚。 皇后就这样消失了。 但又没有消失,还是有官员坚持提及,还要追问—— 先前那个当众质疑的官员是一个,现在还有官员写了奏章。 其他人看向那官员的眼神几分同情又无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脑子不清醒啊,这是非要当皇后同党被抓起来,满门抄斩才开心吗? 但不管被什么眼神盯着,那官员抬起头,没有丝毫退缩。 “本官身为御史,要请查皇后谋反的事。” “要人证物证,要彻查狩猎场现场。” “皇后受先帝所托,战西凉平叛乱,声名赫赫,如果不查明,难安天下。” 殿内变得更加安静,令人窒息,直到面具男人发出一声嗤笑。 “这位大人。”他说,“一个案件不查,不会影响天下的。” 他说着将奏章砸向那官员。 “不批。” 那官员被奏章砸在身上,向后退了一步,不肯罢休:“本官身为御史——” “那你就别当御史了!”面具男喝道,“拖出去!” 侍卫们迈步而出,将这官员架起拖了出去。 “本官——” 那官员的声音也旋即被堵上。 殿内很快恢复了安静,面具男视线扫过,问:“谁还要查啊?” 殿内无人再开口。 面具男靠坐回去,摆摆手:“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累了,其他的事下次再说。” 累了.....他还真是不当回事,官员们鱼贯退了出去,门外等候的官员们也忙都散开了。 太傅殿恢复了安静。 “公子。”内侍恭敬问,“您要不要用膳?” 面具男看着桌案上堆放的奏章,道:“抬着这些,给陛下送去。”他站起来,“顺便用膳。” ...... ...... 皇帝寝宫内,内侍们进进出出送来御膳,宫女们灵巧无声地布菜,看起来人很多,但却是如死水一般感受不到半点活气。 萧羽坐在桌案前,木然吃饭,宫女递来什么就吃什么。 有人迈进来。 没有内侍回禀,也没有通传,看到他,内侍们纷纷让路。 他走近桌案,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 宫女给他摆好碗筷。 然后内侍宫女都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两人。 “奏章给你送书房了,吃过饭就去看看。”他说道,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萧羽。 萧羽抬起头:“舅舅——” “乖外甥。”男人似笑非笑说,伸手按住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双凤眼,“不想看也可以不看,我都替你看好了。” 他的眼在笑,他说的话也很温柔,他还唤他外甥,他以前从不喊他外甥,只称呼他为陛下。 但这场面没有丝毫温馨,萧羽也感受不到暖意,只有森寒。 就像,小时候在宫门前见到的那样。 只不过现在身边再没有温暖的手揽着他。 ------------ 第四章 夜笼 萧羽看着含笑的人。 先前姐姐没有告诉他,谢燕来还活着。 得知谢燕来死了,他当时还很遗憾。 现在看到还活着,心里也没有多惊喜。 “好,谢谢舅舅。”他说,又垂下视线,“辛苦舅舅了。” 谢燕来道:“不用谢,这种好事人人都想干。” 萧羽道:“但舅舅你并不想。”他握紧筷子抬起头:“我知道你是被谢燕芳威胁的,你本来能和姐姐一起走——” “陛下,你想多了。”谢燕来打断他,又摇头啧啧两声,“你这样说你三舅舅,你三舅舅会伤心的,他这可都是为你的天下啊。” 萧羽站起来道:“他不是为了我,他只是为了天下,他现在不能动了,就逼着你来替他做事。”他的眼圈发红,“舅舅,我没想到他会害姐姐——” “陛下。”谢燕来打断他,指了指桌案上,“我是来吃饭的,不要说这么倒胃口的话题。” 萧羽眼神黯然,坐下来:“是,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说了。” 谢燕来将碗中的饭菜几口吃完,再看眼角泛红委委屈屈的小少年。 “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多了。”他说,“比如,有些人走了,就别想再让她回来。” 他站起来,伸手轻轻敲了敲萧羽的肩头。 “你就安安稳稳当你的皇帝,不要想着挑拨我和谢燕芳,就算谢燕芳死了,楚昭也不会回来。” “楚后已经定罪,你以后再也没有这个皇后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眼角泛红的萧羽,眼中蒙上一层水汽。 谢燕来丝毫不在意皇帝是不是要哭了,接着说:“我留在这里,是为了这个天下,但不是为了谢燕芳,也不是被他威胁。” 他收回手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看着萧羽。 “这天下,其实也不是你的。” “你有这天下,是因为你的血脉,而这天下能有如今,是她的心血。” “我不能任凭你们这些人,糟蹋她的心血。” 说罢将桌案上面具带上,大步而去。 殿内恢复了安静,退去的宫女内侍悄无声息的进来。 萧羽坐在桌案前,眼里的水汽退去,恢复了神情木然,道:“添饭。” 宫女们忙上前,给他添饭。 萧羽安静地又吃了一碗饭,起身向外走去。 “陛下要去书房吗?”一个内侍忙恭敬地问。 萧羽道:“刚吃完饭,朕不去看奏章。” 有精力才能勤政。 没精神的时候,还不如好好歇息。 这是姐姐教他的习惯。 萧羽的声音顿了下。 “去御花园。”他说,“伱们踢蹴鞠给朕看。” 内侍们高兴地应声是。 最近宫里的气氛真是让人窒息,还好,陛下还一如先前。 内侍们呼朋唤友,热热闹闹地簇拥着皇帝向御花园去了。 萧羽在御花园玩了半日,看内侍们蹴鞠,自己也下场踢了一圈,然后回到书房,将谢燕来送来的奏章认真地看,一直看到掌灯。 “陛下,歇息一下吧。” “陛下要不要用甜汤?” “陛下要不要下棋?” 内侍宫女热闹地伺候着,萧羽吃过宵夜,跟两個内侍下了一盘棋,就到了歇息的时候,洗漱上了床,寝宫内的灯逐一熄灭。 一如先前。 ...... ...... 萧羽躺在床上,紧紧抓着竹筒。 这个竹筒,楚姐姐一直替他保存着,但后来他就很少用了。 他已经独睡很久了。 虽然独睡,但知道楚姐姐在隔壁,在他起身跑几步就能找到的地方。 哪怕楚姐姐出征在外,他也知道,姐姐会回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羽起身掀起被子跳下床,赤脚跑出去。 “陛下——” 寝宫的夜色被搅乱。 ....... ....... 齐公公夜里不当值,但年纪大了也睡不着,尤其是最近发生了变故。 这件事意外,也不意外。 皇城里就是这样,上一刻还说笑自在的人,下一刻就会互相厮杀。 有胜者就有败者。 也没什么公平可讲,看命吧,看谁命更硬。 那女孩儿的命是很硬,但不是硬在皇城这种地方。 不过他倒是没有太伤心,反而松口气,离开这里也好,这皇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这里呆久了,人都会变。 他可不希望那女孩儿也变了样子。 齐公公胡思乱想一刻,终于有了昏昏睡意,却听的门外脚步蹬蹬。 谁半夜跑来他这里? 自从他不再往皇帝跟前凑,连他的干儿子干孙子们都跑光了。 齐公公念头闪过,起身要去看,门已经被人推开了,一个人影裹挟着初秋的夜风扑进来抱住了他的腰。 “齐公公。” 看着扑进怀里的萧羽,齐公公有些恍惚,那一晚那个孩子就是这般紧紧地缩在他怀里,一只小手攥着他的衣角。 当时还没他腿高,现在已经到了他肩头了。 “我以为我能做很多事了。” “我能掌控很多人,让他们围着我转,让他们做我想做的事。” “我以为我能坐收渔利。” “但当伤害临头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什么都不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萧羽抬起头看着这个老内侍,眼泪滚落。 “原来我所谓的厉害,只能伤害不防备我爱护我信任我的人。” 而不防备他爱护他的人原来那么少。 当他想肆意哭诉悲伤和害怕的时候,只有这个老太监。 齐公公看着怀里小少年的脸,轻轻叹口气,没有将他推开,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陛下,你太急着当大人了。”他轻声说,“你也根本不懂什么叫失去。” 失去并不是那一晚他看着父母死去。 真正的失去,不是失去了人,是失去了心。 ....... ....... 夜色里的谢宅门前灯火通明,仆从们一声声呼喝“公子回来了。” 伴着呼喝声,家门里很多人匆匆而来,除了管家管事仆从,还有年轻的公子们。 他们肃立在门前,看着一辆黑车在禁卫的簇拥而来。 带着面具的男人下车。 “公子回来了。”诸人乱乱喊道,齐齐施礼。 谢燕来目不斜视缓步向内走去,门内还有人正在跑过来,显然是刚听到消息,也显然不情不愿。 “装什么威风。”那人嘴里骂骂咧咧,“摆什么臭架子,出门,回来都要人送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谢燕来停下脚,道:“谢宵。” 谢宵声音一顿,看着跨过门槛的男人,脸上还带着面具,灯火照耀下狰狞。 “公子回来了。”他咬牙说。 谢燕来道:“你来晚了,是不想遵从我的规矩吗?” 谢宵看四周,有的公子们给他使眼色让他少说两句,有的则对他挤眉弄眼,示意他也一起认怂。 认怂,谢宵心里哼了声,这狗杂种又能奈何他? “三叔以前也没这规矩。”他哼声说。 说罢斜眼看着谢燕来,来啊,打他啊,不就是会跟狗一样撕咬吗? 谢燕来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冲过来揍他,而是道:“他有他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人和人不一样,规矩也不一样。” 还跟他解释,这是是摆出当家人姿态,要以理服人?谢宵再次嗤声:“还真以为你说了算。” 谢燕来道:“来人。” 谢宵愣了下,四周的人也愣了下,下一刻有仆从站出来应声是“公子有什么吩咐?” 谢燕来指了指谢宵,道:“以下犯上,嚣张不逊,给我打断他的腿。” 谢宵再次愣了,四周的人微微躁动,真的假的? 那些仆从们却没有丝毫迟疑,果然上前抓住了谢宵:“宵公子,对不住了。” 谢宵大惊,又看到有仆从拿着棍棒走来。 “不会来真的吧?”他喊道,“你们大胆——我——做了什么,我是公子,我爹都没打——” 他的话没说完,一声惨叫在门前响起。 站在门前的诸人脸在灯火下一片惨白,不可置信。 谢燕来,疯了吧! “还有。”谢燕来已经向前走去,想到什么又回头道,“把他送回东阳,告诉他爹,以后不要让我在家里见到他这个儿子。” 管事肃容应声是。 门前除了谢宵的惨叫,无人出声。 谢燕来阔步而去,身后无数视线凝聚,满是震惊。 ....... ....... 谢宅深深,谢宵的惨叫并没有传开,更何况谢宵叫了几声就晕过去了。 这边的院落安静如无人之境,廊下灯火摇曳,有人走来。 屋门被婢女轻轻打开,唤声蔡伯。 “公子该醒了吧?”蔡伯轻声问。 婢女点点头:“刚醒。” 蔡伯忙走进去,室内只点着一盏灯,昏昏暗暗,帘帐透出躺着的人影。 “公子。”蔡伯说,“我看那小子是非要把谢家折腾散了。” 帘帐后传来一声轻笑。 “散了好啊。”他说,“我很期待他打造出一个新的谢氏。” ...... ...... (前几天删除了推迟更新那些章节,其他阅读平台会显示章节混乱,需要删除书,重新加入书架,就解决缓存问题啦) ------------ 第五章 他乡 婢女将帘帐拉起来。 床上的公子散裹一件白色中衣,露出胸膛,胸膛上裹着厚厚的棉布。 虽然棉布上已经不再渗血,但每次看到蔡伯都会心跳停下。 公子将剑贯穿了身体。 距离心口就差一寸。 他当时在外边,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听到的时候,他的心宛如被贯穿。 太危险了。 此时此刻他不由再次念念。 “我自有分寸。”谢燕芳笑道,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前,“我不想死,就死不了。” 蔡伯看着他清瘦苍白毫无血色的脸,虽然没死,但元气大伤,一天只能清醒半个时辰,一辈子离不开床,见不得风,见不得光,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谢燕芳道,微微抬手。 蔡伯忙将他轻轻搀扶靠坐,再拿起床头玉簪将他瀑布般垂落的乌发挽起。 “世间本就没什么可看的,不看我也知道它们如何变迁,对我来说半个时辰足够了。”谢燕芳接着说,对蔡伯一笑,“但死了可就不行。” 说到这里又顿了顿。 “至少现在不行,再等些日子,等阿羽和燕来都顺风顺水的时候。”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那时候我就是死了,这世间也依旧如我所愿。” 蔡伯端起药碗给他喂药,道:“这谢家就真交给谢燕来了?他可是深恨谢氏的,就算公子给他无上尊荣,他也不会化解。” “不需要他化解。”谢燕芳道,“他恨现在的谢家,那就打造一个他喜欢的谢家,不管怎样,都还是谢家。” 蔡伯道:“我知道公子的意思,不用把他当成一个人,当成工具,好用就行。”说到这里他还是神情恼恨,但工具本就该待在工具应该待的地方,而不是摇身一变对人指手画脚,这一切都是因为—— “楚昭这个贱婢,竟然敢杀公子。” 他知道这小女子不是外表那般柔弱,贪权凶狠,也知道双方早晚会撕破脸,但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竟然是她先动手。 他说完这句话,室内一阵安静。 谢燕芳没有说话,而是接过他手里的药碗,将最后半碗端着喝下去。 喝完了还抿了抿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直到看到蔡伯的视线。 “公子现在不说高兴了?”蔡伯哼了声,“不夸她了?” 以往说起楚昭,谢燕芳总是笑,总是夸赞。 谁想到这个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谢燕芳笑了:“夸是还要夸,她动手杀我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以往看到人和事都如他所料所愿,他都会很高兴。 说到这里,笑意散去。 “但我这次并不高兴。” 是啊,虽然楚昭败北落逃,但逼的公子自残,这是很大的挫败,公子虽然大度,也不会事事都开心。 蔡伯叹口气,将一碟蜜饯拿过来,轻声劝:“药很苦,吃口甜的。” 公子受苦了。 公子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苦。 谢燕芳没有拒绝,伸手捻起一块放进嘴里含着,其实他尝不到苦也尝不出甜了。 “燕来你们完全不用在意,随他折腾。”他说,“他肯留下来,不是为了富贵荣华,也不是为了霸占谢氏,他只是为了楚昭,这个天下,楚昭拿不了,我也拿不了,就会沦落他人之手。” 为了为楚昭解决后患,保住她的心血亲人,谢燕来谁都不会信,只信自己。 所以当时他果断地让自己变成废人,就是让谢燕来走不得。 谢燕来走不得,他看着自己手心,轻轻合上,楚昭你就算人走了,心也逃不掉。 这天下,没有人能随心所欲。 谢燕芳垂目道:“只要这天下看好了,谢氏就好,所以无需在意他怎么折腾。” 蔡伯应声是,又道:“我把最近的事说给公子听听。” 谢燕芳斜倚着听蔡伯说话,大多数时候嗯一声表示知道,并不多说,不知什么时候连嗯声也听不到了,蔡伯抬起头,看到谢燕芳已经闭上眼。 “公子?”他轻声唤。 谢燕芳没有回应。 公子清醒的时间结束了,蔡伯神情哀伤,轻轻将谢燕芳扶着躺下,摘下玉簪,盖好被子,放下帘帐。 昏灯摇曳,安静无声。 ...... ...... 谢宅正房中,灯火通明。 “公子回来了。” “公子快喝口热茶。” “公子奴婢给你擦擦手。” 婢女们簇拥着谢燕来,为他解外袍,擦手,净面,在他洗漱后,宵夜也很快送来,谢燕来坐在临窗榻上,由婢女们添菜添饭。 “都是公子你爱吃的。” “还是家里的饭菜合口味吧?” 先前谢燕来还含笑听着,听到这句话,他放下了碗筷,道:“你们下去吧。” 婢女们愣了下,其中一个婢女想要像以前说笑两句,但看着谢燕来的眼神,没敢说出来。 她们停下嬉笑,退了出去。 “你干吗说家里的饭菜合口啊?”一个婢女低声责怪。 那婢女神情不安:“我只是想说公子在外应酬辛苦了。”又有些委屈,“公子很挑食的,以前也总是说外边吃不惯。” 另一个婢女轻叹一声:“以前吃不惯是因为无处可去,在哪里都一样,现在么,公子有了想去的地方,口味就变了。” “公子不止是口味变了,他虽然脸上带着笑,但不跟我们说笑了。”又有婢女喃喃说。 她们熟悉的那个燕来公子不见了。 婢女们轻声细语很快散去,屋里屋外都恢复了安静。 谢燕来坐在桌案前,专注地吃饭。 有人悄悄走进来,道:“公子。” 谢燕来看了眼这个穿着兵卫服的男人,这是他院子里的护卫,不过他也不在意谁是谁。 男人忙道:“是张谷让我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谢燕来端起酒杯,问:“什么事?” 男人道:“张谷让我告诉公子,阿福姑娘一切都好,已经到家了,钟长荣也被送过去了,都平平安安的。” 谢燕来嗯了声。 男人说完了要说的话,按照吩咐悄悄退下,刚走到门边被谢燕来叫住。 “告诉张谷,以后不要打探他们了。”谢燕来说。 男人愣了下,忙应声是退了出去。 谢燕来将酒一饮而尽,脸上浮现笑意,笑从眼底散溢,一双眼璀璨生辉。 “就说了你命好,还不信。”他伸手摸了摸下巴,“非咬我一口。” 他说着嘶嘶两声,似乎伤口还在疼。 ...... ...... 似乎一眨眼秋风就变成了寒风。 西北的寒风先是卷着枯草乱飞,然后枯草就变成了雪粒子。 楚昭站在屋檐下,将兜帽摘下来,仰头似乎要仔细看清楚是不是下雪了。 “哎哎,你干吗呢。”小曼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把帽子戴上。” 楚昭看过去,见小曼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抱着箩筐,瞪眼看着她。 “你可别淘气,吹了风着了凉,就得一锅一锅吃苦药。”小曼说,“到时候你再求我把药倒了,我是不会帮你的!” 楚昭一笑,乖乖将帽子戴好。 不知道是帽子太大了,还是脸太小了,一戴上将脸都遮上,只露出一双眼眨啊眨,还有她穿的斗篷很厚,但裹着身上,依旧看起来很单薄,似乎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 小曼抱着箩筐看着她,先前不管是在领兵打仗,还是在朝跟官员们周旋,她虽然会疲惫会消瘦,但都没有这样瘦弱。 毒伤害了她的身体,那件事也伤了她的精神。 “要吃饭了,快进去吧。”她大声说,抱着箩筐蹬蹬向屋内走去,“我这次做了你要的炖羊,你要是不多吃点,我可不会罢休。” 楚昭大声道:“我会吃两大碗的。” 话说到这里时,隔壁的院子里传来嘈杂声,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从一间屋子里涌出来,宛如笼子里放出的鸡鸭。 “下课了啊。”楚昭也来了精神,热情招手,“来我家吃饭吧。” 孩子们看过来,有人害羞有人迟疑有人大喊“谢谢阿福姐姐。”“我们不吃。”然后闹哄哄地跑开了。 楚昭含笑目送,眼角的余光看到又有人走出来。 “祝二先生。”她笑道,“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炖羊肉哦。” 邓弈看她一眼,道:“不用,我家也有。” 楚昭还想说什么,小曼在内里不耐烦地喊“快进来。”她便对邓弈一笑,转身向内走去,听的那边邓弈的小厮也跑出来喊邓弈吃饭,似乎听到了她的邀请,小厮很开心。 “阿福姑娘真好,总是邀请我们吃饭,不像那个阿九,只会来偷我们家的饭。” 邓弈瞪他一眼,喝止:“少说两句。”然后看那边的女孩儿。 女孩儿似乎没有听到,迈过门槛,消失在视线里。 ------------ 第六章 安处 这间屋子并不大,一间隔断成三部分,有卧房有客厅有书房。 这是楚昭前世今生住过的最简陋的屋宅。 “赶了两个月,终于如期建好了。”木棉红当时跟她说,一副松口气的样子,将她的斗篷裹紧,顺便抚摸她的脸,“我还担心没我乖儿的地方住呢。” 楚昭一路上一直听着母亲对自己各种昵称,现在意识清醒了,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越长越小了。 “有娘在哪里会没有我的地方住。”她也跟着说了一句很不好意思的话。 小曼当时在一旁对她们两个翻白眼。 楚昭想着,带着笑,在桌案前坐下来,小曼又跑出去把羊肉端进来。 “你自己盛啊。”她说,“你现在好了,别指望我再喂你。” 楚昭忙道:“我可以喂你。” 她的视线落在小曼右肩,虽然已经不再裹着伤布,但不管做饭端菜,还是劈柴上马,小曼都一直用左手。 还开始用左手练习刀剑。 小曼瞪了她一眼,左手盛饭,大口吃起来。 楚昭笑着自己盛饭,外边响起脚步声,木棉红走进来。 “我在外边就闻到香味。”她笑道,将斗篷解下,在一旁铜盆里洗了手,坐过来。 小曼和楚昭都起身,看到对方起身,便都又坐下来。 “小曼,给姑姑盛饭。”楚昭笑道。 小曼低头吃肉,说:“我都伺候姑姑很久了,现在该你尽孝了。” 木棉红笑道:“你们两个孩子都受苦了,让我来照顾你们。”说罢掰开桌上的蒸饼,一人一块。 楚昭笑着接了,小曼也接了过去,低下头嘻嘻笑。 三人围着桌子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小兔他们那边重新联系上了。”木棉红说,“要把阿乐接过来吗?” 朝廷官面上撤回了对楚后亲人的追查,但不表示谢氏随众会就此罢休。 楚岚等人虽然没有被抓起来,暗处也被监管,毕竟楚后有谋逆罪名,还在潜逃中。 楚昭摇摇头:“不了,我给她写封信,让她在外边吧。” 小曼忍不住说:“她在外边肯定天天哭。” “没事,知道我平安,她就不会哭了,我给她写封信说一声,而且。”楚昭说,嘻嘻一笑,看着小曼,“我在这里有小曼,有娘陪着,她不用来陪我,在外边反而更有用。” 小曼撇嘴,有什么用。 是知道如今形势还不好,怕给大家添麻烦吧。 不过,也不是只有阿乐,丁大锤至今也还留在外边,姑姑说不接他回来了,让他以后过安稳的日子。 小曼不再说话,低头吃饭。 吃过饭楚昭和木棉红一起收拾,让小曼歇息,之后便拉着小曼走:“姑姑有话跟你说。” 小曼看了眼楚昭,有些扭捏:“姑姑有话就说啊。” 虽然她觉得这母女两人在一起很腻歪,也有些嫉妒,但姑姑如果觉得冷落她,特意想跟她说悄悄话,她又觉得没必要。 她跟姑姑已经腻歪十几年了呢,楚昭才几个月而已。 木棉红笑着揽住她肩头,道:“快跟姑姑走吧。”又对她耳语,“钟长荣在外蹲了半天了,我们给他让一让。” 小曼哼了声:“他来我们这里,还嫌弃我们,我们干嘛让着他!” 木棉红笑道:“好啦,来者都是客,对客人好一些。” 两人说笑着走开了,楚昭站在门前目送,然后看向屋后,看到裹着毛裘衣蹲着的钟长荣。 “钟叔。”她高兴地招呼,“快来,我给你留了饭。” 钟长荣比她来的早,这间房子就是钟长荣亲自盯着建好的。 朝廷宣布楚后谋逆潜逃后,钟长荣并没有像楚岚一家那样被兵马围住,因为顾忌楚氏威信,朝廷只是增兵云中郡外,以防边军暴乱。 但钟长荣也没来得及暴乱,直接就被亲兵们给架走了。 小山是策划者。 “皇后出事了,你肯定不会罢休,朝廷对你也不会罢休,为了避免冲突麻烦,钟帅你暂时避一避。”他安抚说。 钟长荣是被灌醉后五花大绑,大骂这群兔崽子们投敌叛变。 “没有没有,钟帅你还信不过我?”小山拍着胸脯喊,“我会替你守好边军的,此时此刻,我来做这件事比较合适,钟帅你不合适。” 钟长荣气骂:“你合适个鬼!怎么?你以为你攀上谢家了?你就无所不能了?” 小山纠正他:“我攀上的是阿九,跟谢家无关。” 阿九不就是谢家吗?钟长荣要骂,又想到什么:“是不是阿九那小子让你这么干的?” 虽然谢燕来与萧珣同归于尽的消息传遍天下,但楚昭已经告诉钟长荣真相,不过小山怎么也知道? 楚昭不可能告诉小山,一定是阿九他! 小山却不肯说,一副我嘴很严,我最听令的态度,将钟长荣交给了木棉红那边的人——虽然木棉红还没回来,驻地也有兵马围守。 钟长荣前脚被带走,后脚就听说边军上报宣称钟长荣畏罪潜逃,选出一位大将军来暂掌边军,等候朝廷清查以及调任选派新主帅,围着边郡的兵马便撤走了。 边军这边又重重布防,看起来是防备钟长荣,实际上是筑起了堤坝以防他们被发现——木棉红的人马还能如常去云中郡买卖物资,只要是从这边来的,就算携带兵器,守兵也装作看不到。 钟长荣将闷气压下,等候楚昭回来,楚昭回来后,又专心守着她养伤,直到寒冬才算是好起来。 钟长荣自认为寄人篱下,寄的还是深恨的木棉红,拒绝跟这里的人打交道,在村落外搭了棚子,养了几只羊,独来独往。 楚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钟叔,你真是犯糊涂,你不想想,这边将近五万兵马,都是你给木棉红的。”她说,“这里明明是你的地盘,你才是老大。” 钟长荣端着饭碗猛吃几口,摇头:“阿昭你就别宽慰我了。” 楚昭笑道:“我前几天听几个人跟大当家唠叨,说四周没有西凉人了,抢劫都没地方抢,都要忘记自己是山贼马匪了,撺掇大当家去西凉人如今安居之地转转,被大当家驳回了,说自己分身乏术。” 她说到这里挤挤眼。 “钟叔,你带着人马去呗。” 钟长荣眼里闪了闪光,又摇头:“我也分身乏术,我还是守着你吧。” 楚昭对他举起胳膊挥了挥:“我没事了,我现在都好了。” 钟长荣看着她瘦弱的胳膊,眼中满是慈爱。 “阿昭,你放心,我没事,如今的日子其实挺好的。”他说道,神情恼恨,“你当这皇后有什么好,这几年到处冲杀,护国护民,结果呢,反而成了他人眼中钉,一个两个都盯着你,算计你,害你,这破皇后咱们不干了,让他们狗咬狗折腾去吧。” 然后又叹口气。 “我知道阿九的用意,他在外边筑起了堤坝,让咱们这里成为独立之地,逍遥自在,再不用被那些破事烦恼。” 说到这里又哼了声。 “算阿九这小子有良心,不枉费你对他这么好。” 楚昭手拄着下颌,眼睛亮亮问:“钟叔也能看出我对他好?” “没有人比你对他更好了!”钟长荣瞪眼说,“从我第一次见他,就看出来了。” 第一次啊,是她还不知道他是谢燕来的时候,楚昭笑了笑,又摇头:“其实我对他也没什么好的,他认识我以后,反而更倒霉了。” 以前钟长荣肯定要反驳两句,但此时此刻,他不太想抱怨那小子。 如果不是那小子发现及时,带着木棉红等人赶到京城,阿昭只怕就死在谢燕芳手里了。 “不认识你,他都不知道什么叫甜,不知甜所以不知苦,并不是过得不苦了。”他嘀咕一声。 如果能尝到甜,哪怕日子过得苦,回想的时候也会很开心。 虽然不咒骂那小子,但也不想多谈,免得阿昭不开心。 “这羊肉炖的不错。”他说,独臂举着碗,“阿昭你给我再来一碗。” 楚昭道:“你可别吃多了,大晚上的,小心积食。” “我哪里有那么娇弱。”钟长荣反驳,又兴致勃勃,“我养的羊可好,炖起来肯定比这个还要好吃。”说到这里又皱眉,“但炖了怪可惜的,都能听懂我发号施令排出军阵了。” 楚昭被逗得哈哈笑:“那就不吃,钟叔你好好养着,让它们冲锋陷阵。” ....... ....... 夜幕降临,钟长荣离开了,小曼还没回来,楚昭的屋宅陷入了安静。 她站在屋檐下,看着四周,房屋错落,家家户户亮着灯火,街道上有贪玩的孩童们跑来跑去,与内地常见的村落没有区别,但再看向远处,有人马巡查而过,再远处新建的哨堡闪着灯火,又彰显着这里不是普通的村落。 “大晚上的,你在外边吹冷风做什么?” 邓弈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楚昭收视线看向他,见邓弈手中握着书卷。 “先生真是手不释卷了。”她笑道,“大晚上小心熬坏了眼。” 邓弈道:“阿福姑娘多虑了,为了让我当好教书先生,大当家给了我足够的灯油,亮如白昼,彻夜不灭都可以。” 楚昭挑眉道:“日子过得不错啊,祝二你心情不错吧?” 邓弈一丝冷笑,道:“我跟你不同,我来这里是囚犯,你知道囚犯的心情是怎样的吗?” 楚昭笑了,道:“囚犯的心情啊,我还真知道。” 她看向夜色。 那一世她被囚禁在皇城里,生不如死。 这一世,阿九被囚禁在那里了。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迈步。 “你做什么去?”邓弈皱眉问,“大晚上的,别乱走。” 楚昭道:“我不乱走,我就围着屋子走。”她伸手环绕指着一圈。 邓弈不解:“围着屋子走什么?” 楚昭已经迈步走起来,回头一笑:“锻炼身体。” 锻炼身体?邓弈看着她,楚昭已经转过头裹着斗篷慢慢而行,一步一步蹒跚孱弱。 孱弱,邓弈扯了扯嘴角,他适才可看到了,女孩儿眼里跳动的光芒,满是杀气。 ------------ 第七章 新年 建宁二年伴着一场大雪到来了。 皇城里一如既往,举办了新年大宴。 男人们还好,如常准备,女眷们有些上愁。 “去还是不去呢?”一家的夫人拿着帖子皱眉问丈夫。 丈夫也皱眉:“你这话问的,皇帝宴席请你,你不去?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说,还带家里其他人去不去。”夫人说,又压低声音,“皇后毕竟不在了。” 丈夫也微微怔了怔,楚后被定罪潜逃已经过去半年了,朝廷京城里有关楚后的痕迹似乎都被抹去了,但站在朝堂上的时候,官员们进奏完,视线会不自觉落在皇帝身后,皇帝身后没有垂帘没有椅座也没有女子。 内宅里也都不谈皇后,有些年纪小的女孩儿翻到姐姐嫂嫂们案头的楚园文集,好奇询问是什么,女子们都纷纷闭口,将文集夺回来—— 有些人家将文集烧了。 大多数舍不得,藏了起来。 “当年带家里的孩子们去,是因为皇后与很多女孩子是玩伴,借此让皇后开心,也能让家里在皇后面前露脸。”夫人轻声说,“现在皇后不在了,女眷就不用再去那么多了吧,免得引皇帝,谢氏不悦,嫉恨我们——” 的确是这个问题,丈夫点点头,道:“那就你我两人去吧,别带家里其他人了。” 大多数人家都讨论到这个问题,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但赴宴的时候,却并不是冷冷清清。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们不见了,但来着很多小女孩子,年纪在八九岁到十岁左右,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 她们穿着喜庆的新年衣服,带着珠宝,粉雕玉琢。 虽然被教导过,但这般年纪还没开始交游,都是在家或者亲戚们中跟着姐姐哥哥们玩,乍一来到皇宫这等有生之年不一定能进几次的地方,一个个还是难掩紧张拘束,有女孩子忍不住抓着长辈的衣角问东问西,还有女孩子不知挨了训还是怎么了,红了眼。 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嘈杂。 “怎么带着孩子们来了?”有些人不解,皱眉,“这是担心宴席冷清,要添些热闹?” “这又不是他们家宴。”有人嘲笑,“弄一堆娃娃来膝下承欢。” 但也有人意味深长一笑:“这你们就不懂了,这是大有深意啊。” 深意?其他人愣了下,就在此时乐声奏响,大家忙站好,看着皇帝走进来。 明年就要满十三岁的皇帝个子又长高了,他肤色很白,眼细长,能看出与先太子肖像,但比先太子长的漂亮。 不知是身上明黄的龙袍,还是面色淡漠,让少年多了几分威严。 当初坐在龙椅上那个娇弱孩童真的长大了。 明年他将亲政,成为真正一言九鼎的天子了。 殿内不管是官员们还是女眷们都纷纷跪地叩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不用再叩拜皇后,女眷们这半年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恍惚一下。 也有人恍惚明白了另一个事实。 皇帝没有皇后了,皇帝可以重新娶皇后了! 似乎是在一瞬间,殿内很多人都反应过来了,视线落在那些携带年幼女儿的女眷们身上。 震惊,恍然,不解,若有所思。 这能行吗? 皇后之位怎么也是属于谢氏的吧? 也不一定啊,谢氏已经当国舅了,一家独大,选个其他姓氏的皇后,装装面子更好吧。 还可以拉拢姻亲。 一时间男客女眷心思乱动,无人在意皇帝说了什么贺词,宫女上了什么美酒佳肴,歌舞乐声多么优美。 大殿里大概唯有两人神态淡然,专注地欣赏歌舞。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坐在下首戴着面具的谢氏公子。 谢氏公子看了一场歌舞,在开始诸臣给皇帝道贺的时候,起身离开了位置,但刚走到门外,就被人在后唤住。 “谢....公子。” 谢燕来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跟在后边。 灯火跳跃下,金兽面具越发狰狞,梁蔷深吸一口气,站在这位谢家公子面前。 这位公子从未说过姓名,也不知道在家中排行第几,人人都只称他公子。 不知道他在谢家是比谢燕芳更神秘的存在,还是只是谢燕芳的附庸。 梁蔷无从揣测,自从皇后都败走后,谢氏越发深不可测。 “三公子还好吧?”他问。 谢燕来看他一眼:“你是盼着他好还是不好?”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梁蔷神情自嘲,道:“我没有资格揣测,毕竟我的好与不好都是由你们做主。” 既然已经接管了谢氏,谢燕来自然知道梁蔷说这话的意思,哦了声,收回视线,懒得理会。 “公子。”梁蔷又道,上前一步,“我想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将梁氏一手推倒,又把梁氏扶起来。 就算想要扶持一个傀儡,边郡多得是。 谢燕来再次转过头,面具后的声音笑了:“大概是因为你到现在了,才敢问一声为什么吧。” 这话宛如一巴掌,抽得梁蔷脸火辣辣。 是啊,如果一开始上阵的时候,被人护着扶着的时候,问一句为什么。 或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那后来多次之后,傻子都清楚事情不对的时候,问一句为什么。 再或者,到了被那个女孩儿察觉追问的时候,他问一句为什么。 事情也不会发展成这样。 能有今日,都是因为他自己是个废物,胆小鬼,怯懦,贪婪,的人,是他自己想要当个傀儡。 谢燕来没有再理会他,转过身看向殿内,来客们正逐一上前叩见皇帝,此时站在皇帝面前的是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 一旁的内侍捧着名册念道“定威大将军军长史梁籍之妻。” 谢燕来道:“那是你母亲?” 梁蔷回过神,看过去,点点头。 谢燕来的视线看向站在梁母身旁的女孩儿,女孩儿穿戴华丽,跟着母亲施礼,但胆子很大,偷偷抬头看皇帝...... “你妹妹多大了?”谢燕来问。 梁蔷愣了下:“今年三月就满十一岁了。” 谢燕来转头看他,道:“不错,很合适。”说罢走进殿内。 合适?合适什么?梁蔷不解,要追上去,但谢燕来走得很快,且所过之处人人退避,没有人敢近前与他攀谈。 梁蔷最终停下脚,看已经叩拜结束告退的母亲,他的视线也落在妹妹身上,再想到先前听到的议论,神情微变。 不会吧。 ...... ...... 新年大宴上引发的各种猜测心思,还没来得及传开,刚出了正月,朝廷就宣告了一个诏书。 封梁籍之幼女为后。 因为年纪尚幼,特赐行宫一座,由宫廷教养,待成年之后再举办大婚册封。 消息传来,一片震惊。 年幼也就罢了,反正先前的皇后还比皇帝大,年纪不算什么了。 但凭什么是梁氏女? 梁氏先前可是获罪之家。 “话也不能这么说。”有人反驳,“当年楚岺也获罪啊。” 所以,皇帝这还是按照楚后的样子来选皇后? “你们别瞎扯了,多明显啊。”有人云淡风轻看透一切,“这分明是谢氏选定的,别忘了,先前那晚,楚后下令可是将谢宅和梁宅一起围了。” 所以,梁氏跟谢氏是一党的。 原来梁氏不是邓弈的人啊,又或者看到邓弈落罪,梁氏转头就投了谢氏。 这梁氏真是看不出来啊。 各种议论纷纷,梁宅家门紧闭,虽然天降大喜让他们梁氏的身份再次飞跃,但此时此刻梁氏并不敢大张旗鼓。 要淡定要稳重,要宠辱不惊,要有皇后母族的风范。 但对于梁小妹来说,这些都不是孩童的考虑,她可以肆意地在屋子里团团转。 “我要当皇后了!” “我要当皇后了!” 关起门来,只有自己家人,也不需要太压抑狂喜。 梁蔷走进来,看到她这幅样子,梁母在一旁宠溺又无奈地笑,问:“你知道什么叫皇后吗?” “我当然知道。”梁小妹眼睛亮亮说,她可没忘记,她刚回京城,第一次去皇城,看到那个走在皇帝身边的女子。 那么美丽,那么威风。 进了京城当了大小姐还不够威风,要是自己也能进宫当宠妃就好了。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了,而且不是宠妃,是皇后。 她真和那个女子一样了! 想到这里,她再次如花蝴蝶一般跑动。 以后就是她走在皇帝身边,穿着华丽的衣袍,接受无数人的叩拜。 而且皇帝长的也真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孩子都好看。 “你看她。”梁母无奈说,“还是一个孩子,真能当皇后吗?”又看着梁蔷,“阿蔷,这件事,是不是跟你和你父亲有关?” 梁蔷默然一刻,点点头:“我刚接到消息,父亲要被封为大将军,主持边军,我也要启程回边军协助父亲。” 原来如此,梁母恍然,又有些不安。 “这样,是好还是坏啊?”她说,看着桌案上的诏书,“这个皇后能不能当?” 她的话音落,梁小妹听到了,立刻飞扑过来,将诏书抱在怀里。 “当然能!”她喊道,“我是皇后,我一定要当皇后。” 梁母抓过她要呵斥,梁蔷笑道:“你是皇后,你当然能当,诏书都下了,皇帝金口玉言。” 梁小妹这才松口气,喊声哥哥真好,再依偎在母亲怀里,仰头道:“娘,哥哥,还有爹爹,以后我给大家好多好多封赏。” 梁母抚摸女儿的头,笑着道声好。 梁蔷也笑着,只是眼神木然。 无所谓好不好,反正都是傀儡而已。 ....... ....... 但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个决定。 萧羽第一次闯进了太傅殿,看着号称批阅奏章,但实际上枕着奏章睡觉的谢燕来。 “我不要这个皇后。”他咬牙低声喊道。 谢燕来道:“皇帝怎能不要皇后。” 萧羽咬了咬下唇:“我有皇后,楚姐姐——” 谢燕来坐起来,打断他:“陛下糊涂了,你再没有楚姐姐了,她不会回来了。”说罢拿起一本奏章扔给他,“好好看你的奏章!看好你的江山社稷!” 奏章砸在身上掉落,萧羽呆呆立在原地,面色苍白。 是,他清醒点,谁当皇后都无所谓,毕竟谁也不是他的楚姐姐。 他没有再说话,俯身捡起奏章,果然依言坐下来看。 谢燕来看着坐下来的少年,少年面容宛如木雕石塑,因为皇帝进来吩咐将殿门关上,春日的光都被挡在外边,大殿内昏昏暗暗。 “真是无趣。”他说,“以后批阅奏章的时候,应当有歌舞相伴,这才热闹。” 但热闹也不一定就有趣。 谢燕来重新躺下来,透过面具看着雕梁画栋。 ....... ....... 谢燕芳在清醒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个消息,笑了笑。 “你看,他多会用人,梁氏就该这样用。”他说,“蔡伯,你可以放心了吧。” 蔡伯道:“公子放心我就放心。” 谢燕芳笑道:“我当然放心。” 他伸手按了按心口。 他会放心地等着看,新人取代旧人,旧人是否能放心地逍遥自在。 ...... ...... 春日的草原,白羊点点遍布,伴着一声呼喝,一支箭从远处飞来,落在一只羊脚下。 羊儿受惊,咩咩叫着逃开了。 不远处的羊倌有些心疼,唤着小羊的名字,对另一边喊道:“阿福,你看着点!” 楚昭举着弓箭从山坡上站起来,大声喊:“钟叔,你是让我看着射中,还是别射中啊?” ------------ 第八章 其神 去年年底的时候,楚昭每天晚上能绕着整个村子走三圈。 今年正月的时候,楚昭已经能骑在马上在村外颠颠小跑。 到了开春,村外专门给孩童们练习功夫的校场里,楚昭的箭术一跃为小毛头们之首。 现在她已经不再满足校场里跟一群孩子们比试,开始骑着马跑到外边来一展身手。 钟长荣看着女孩儿穿着布衣裹着围巾,骑着一匹红马,拎着弓,背着箭疾驰而来。 虽然有围巾,但春日的风还是将她的脸吹得红彤彤。 “小心点。”钟长荣忍不住说,示意她快点下马。 楚昭利索地从马背上跳下来,让钟长荣又吓了一跳。 “真没事了吗?”他说道,又抱怨,“木棉红也不管你,亏得你喊她一声娘。” 楚昭笑道:“我真没事了。”说到这里对钟长荣挤挤眼,“几十年都没娘,我爹和钟叔你不也照看我好好的嘛。” 钟长荣满意哼哼两声,看着她手里的弓箭,问:“力气恢复了吗?” 楚昭道:“还是差点。” 钟长荣道:“看出来了,要不然今晚就要吃烤全羊了。”说罢再次看向羊群,唤一声二十七,有只小羊果然颠颠过来了。 他有点心疼地说:“腿有点瘸了。” 楚昭好气又好笑:“那你这二十七也不怎么样,一吓就瘸了,怎么冲锋陷阵。” “这就是你不懂了。”钟长荣瞪眼,“羊群冲锋陷阵跟人是不一样的,我们二十七是哨兵,一声令下,引路断后厉害的很,有他在,我都不用指挥,羊群就能自己放自己。” 楚昭笑得捂着肚子。 钟长荣还特意为她演示一番。 楚昭看了一番钟长荣驯羊,再骑着马跟着羊群奔驰半日,就被钟长荣催着回去。 “要好好养身体。”他再三叮嘱,“骑马射箭什么的不急,如今咱们身处无人管之地,日子自由自在,开开心心比什么都重要。” 楚昭连声应是,又叮嘱钟长荣不要多喝酒,这才催马回村落。 自从身体好了,小曼也不跟她一起住,她也不做饭,回到住处让小红马自寻吃喝,自己径直走进邓弈家院子。 “阿才。”她喊。 小厮立刻从厨房探出头:“阿福回来了,饭马上就好。” “今天什么饭?”楚昭期待地问。 “烧鸡!”小厮眉飞色舞,“还从集市买到了干荷叶。” 楚昭连声称好。 小厮示意她:“快进去等着吧。” 楚昭走进室内,邓弈家的厅堂比她的亮堂很多,一个盲眼老妇坐在窗边摸索着做袜子。 “阿福来了。”她侧耳听笑道。 楚昭嗯了声坐在她身旁,大声称赞:“阿婆你做的袜子真好看。” “好看不好看不重要,阿二和他哥哥都脚大,袜子总是穿不住。”邓母说,说到这里又想到什么,喊,“阿二,阿二。” 这次不用小厮在厨房回话,楚昭道:“阿二还在上课呢。” 邓母哦了声,似乎是想起来,接着絮絮叨叨:“阿二读书用功,吃得多,阿大每次都把自己的饭送给他,骗他说自己在家吃过了。”说到这里又喊,“阿二,记得给你爹和哥哥修坟。” 楚昭也不在意邓母混乱的话语,跟着点头:“记得呢,他说过了。” 然后在邓母这两句话反复中,小厮把饭菜端上来,不多时,邓弈也进来了。 “我一个人的束脩可不能天天吃肉。”邓弈皱眉说。 小厮很不高兴:“三天前才吃过一次肉,而且这只鸡不是买的,是小蚂蚱他娘送来的,蚂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他娘特意谢你的。” 邓弈看他一眼:“谁送的礼你都收。” “这可不叫礼。”小厮纠正,“这叫人情。” 他们主仆争论,邓弈眼角余光看到楚昭撕下一只鸡腿—— “阿福。”他说,“你娘就在村子里,又是当家的,她可不缺肉吃。” 楚昭笑着将鸡腿咬了一大口,道:“我都大了,哪能围着娘转。”说着伸手撕下另一只鸡腿,撕扯开放进碗里,再握着邓母的手端起,“阿婆,鸡腿,吃。” 邓母说声好好,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筷子吃起来。 楚昭将自己的碗端起:“我吃好了,走了走了。”话虽然这样说,又往碗里添了一勺荷叶饭,从厅堂走过去的时候,又拿了一块砚台。 “借用一下啊。” 这些动作是一瞬间完成的,等扔下这句话,人已经消失在室内了。 邓弈皱眉看着门外,摇摇头。 “阿二,你爹和哥哥——” “我记得,马上去修。” 迈进自己的屋门,邓弈家的絮絮叨叨就被隔绝了,楚昭走进书房这边,慢悠悠将饭和肉吃完,然后拿出砚台,开始研墨。 桌案上铺展一张大纸。 楚昭在上巡视,不时提笔勾画,她很专注,以至于直到邓弈开口说话,才察觉。 “你在做什么?” 楚昭抬起头看到站在厅堂里的邓弈,道:“没什么啊,画画吧。” 画画就是画画,为什么加上吧?是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邓弈干脆走进来,看到桌案上的图纸,图纸上山川壮阔,有线条如箭穿梭其中,掀起波澜。 “娘娘这是画行军作战图啊。”他说。 青木村中只有阿福姑娘,从无娘娘。 不知邓弈这个称呼是故意的,还是无意脱口而出。 楚昭也不在意,没承认也没否认,反而问他:“怎么样?画的很精神吧?” 邓弈道:“精神又如何?” “画精神了还不能如何。”楚昭说,端详着图纸,再抬头一笑,“等我人精神了,它就不止是图画了。” ...... ...... “你说要做什么?” 钟长荣和木棉红都被叫来,看着桌案上的图,再听楚昭的话,神情都有些惊讶。 楚昭道:“我要惩奸除恶,清君侧,我要宣告天下,楚后无罪。” 钟长荣和木棉红看着她,神情震惊,但更多的是复杂。 “阿昭,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太恨人。”钟长荣说,神情恨恨,“他谢氏,还有那个小皇帝,的确是欺人太甚,你咽不下这口气也是对的。” 楚昭道:“不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件事也不是论公平不公平,我也从未奢求谢氏和陛下对我们楚氏另眼相待,这件事很简单,就是一场博弈,而当时的确是我输了,败了。” 说到这里她又一笑。 “但我败不馁,而且我没死,那我就要再来一次。” 站在木棉红身后的小曼忍不住说:“你不是不想当皇后吗?当时那谢燕芳发疯,不就是因为这个,你现在可以不当了,如今这日子不就是你想要的?干吗又要杀回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钟长荣虽然不喜欢小曼的态度,但这次没有呵斥她,迟疑一下道:“钟叔不是畏战,你知道的钟叔什么都不怕,不过,阿昭你是担心朝廷还会威胁我们吗?这个真不用,阿九他——嗯,阿九这小子只要想做,就能把事情做好,有他在,我们可以安心。” 楚昭看着小曼道:“我当时跟谢燕芳闹翻,是因为当皇后,但也不是,我今日杀回去,是为了当皇后,也并不是。” 小曼听得头疼。 楚昭又看向钟长荣:“我知道是阿九坐在皇城,替我们牵制了无休无止的追杀,我当然也相信,阿九能保护好我们,但是,这一世,我还是想自己来保护自己。” 钟长荣想,这一世,那那一世又是什么?也微微头疼。 “我要当皇后,是我自己能当,不是靠谁扶持,更不是靠谁恩赐,我若不当皇后,也是我自己安置好天下,安置好我的后路,而不是由别人来安置我。”楚昭接着说,“我不想要别人来替我做,或者说,我也不相信别人能替我,这一世,我想要的,我一定要自己亲手做。” “原本我楚昭,到这里,就死了,就了了。” “但我这一次幸运遇上了阿九,小曼,娘,钟叔你也在,我没死,我活着,而且我还有能力。” “那我楚昭就不能停在这里,这件事就不能到此为止,否则,我就白活了这一场。” 小曼伸手揉了揉眉头,撇撇嘴,扭开头不再说话。 钟长荣怔怔一刻,笑了,点点头:“没错,不能白活这一场,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 楚昭又看向木棉红,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话,只在一旁笑盈盈。 “娘。”她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木棉红笑着摇头:“我当然没有啊,我儿想做什么,对为娘来说还需要解释和理由吗?” 钟长荣和小曼同时嗤声。 楚昭被逗笑了,点点头:“娘说得对,不需要问,我提刀,娘就杀人,天经地义。” 木棉红一笑,道:“那我这就去磨刀。”说罢招呼小曼,两人果然不多说一句,转身走了。 钟长荣想了想,道:“那我去把我的羊散了。” 楚昭再次被逗笑,看着钟长荣大步而去。 她望着外边的夜色,刚重生的时候可没想到,最后是她举起讨伐大旗,宣告除恶臣清君侧。 这一次被讨伐的恶臣是谢氏,而她这个皇后则成了反贼。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打断了楚昭的出神。 “祝二。”她转头,看到邓弈还在室内,先前他没走,也没有说话,只坐在桌案前,“你还不快去忙?” 邓弈道:“我忙什么?” 楚昭挑眉道:“当然是带着你的学生们写讨伐告示。” ------------ 第九章 归郡 西北的春天很短,一开始跟冬天没什么区别,就是从寒风变成了沙尘风,和寒风一样打得人脸疼睁不开眼。 然后刮来刮去,风停了,天上的太阳就变得毒辣。 上一刻裹着棉衣瑟瑟,下一刻晒得一头一脸汗。 站在守堡上的兵士忍不住将还没来得及换成单衣的棉袍脱下来,顶在头上遮阳。 自从西凉王兵败,西凉民众迁居远离,严格来说,他们这里已经不算是边境关守。 在更西边有另一方人马戒守。 那方人马,传言颇多,有说是先帝留下的龙威军,有说是先前中山王叛军被罚戴罪立功,不过身份虽然众说纷纭,但确凿无疑的是,袭击西凉王庭击杀西凉大王子的就是这些人。 就凭这一点,深得边军敬畏。 那些人没有编入军中,现在仗打完了,他们好像在那边定居,女人孩子都有,有巡逻的兵士看到村庄已经成型,还有商人定期会去开集市。 不过他们也并非真正的村民,村中有练武场,男人女人都携带兵器,进进出出毫不掩饰。 念头闪过,兵士的视线里出现一队人马。 有男有女,穿着灰扑扑的衣衫,有人带着竹帽,有人带着草编的帽子,有人干脆顶着树枝,他们催马前行,看起来杂乱,实则有章有法,尤其是站在高处俯瞰,是标准的雁字阵。 他们携带着刀剑,以前会用布敷衍的包裹一下,这次连敷衍也没有,任凭它们在日光下闪耀着寒光。 兵士没有如临大敌,也没有沉着脸远远就喝止,不待那些人近前,就挥动了放行的旗语。 “兄弟们进城去啊。” 待那群人走近,他热情打招呼,还特意指点。 “你们多往里走走,落城那边要开三天庙会呢。” 土墙下为首的男人含笑点头说声好,但没有像以往那样径直而过,而是示意这兵士:“兄弟们来一下,有点事跟你们说。” 有事说?堡上守兵愣了下,但也没多想,应了声好,果然走下来。 这边驻守有十几人,此时也都被唤过来了。 “兄弟们,什么事?”为首的甲长问,看着眼前带着斗笠的男人。 但男人没有说话,而是让开,身后一个女子走过来。 女子带着草编的帽子,将帽子摘下来,十八九岁明眸皓齿。 “是要告诉你们一声。”她说,“这个堡我们接管了。” 甲长以及身后的兵卫都愣了下,似乎有些听不懂。 “接管了,是什么意思?”他不由脱口问。 女孩子微微一笑:“就是说,我们抢了这个地方。” 抢了?甲长一惊,兵士的本能让他按住了刀,但还是晚了一步,四周寒光闪闪,一把把刀对准了他们。 “放下兵器。” 伴着呼喝,伴着兵器被夺走,甲长以及兵卫们被寒刀抵住脖颈,终于清醒过来了。 “你们要做什么!”甲长喝道。 而适才堡墙上的守卫眼都红了,愤怒又委屈:“我们当你们是自己人!你们怎能这样对我们!” 楚昭看着小兵,眼神和蔼:“正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才这样对你们啊。” 如不然,走近的时候就直接放箭了,要堡不要人。 “殿下。”一人喊道,“这里我们已经接手了,您请继续前行吧。” 楚昭点点头,将帽子戴上,转身上马。 “殿下?”甲长听到了,忍不住再次问,神情惊疑,“你,是什么人?” 楚昭在马上对他一笑:“我是楚昭,也是大夏的皇后。” 说罢催马疾驰而去。 留下被收缴了兵器,神情愤愤的兵卫们失声乱乱。 “楚小姐!” “阿昭小姐!” “皇后娘娘!” 并不是人人都见过楚昭,但这个名字边军无人不知,除去楚将军之女,皇后身份,更是与他们并肩作战过的女将。 真的假的?皇后娘娘怎么在这里? 下一刻甲长回过神,想起来了,好像先前是听过一个消息,说是皇后谋逆潜逃—— 不过,这消息立刻被大家抛却了,没有人讨论,更没有传播,开什么玩笑,皇后娘娘怎么会谋逆!是西凉奸细或者中山王余孽造谣呢吧。 现在看来,皇后娘娘这是果然潜逃到这里了? “是,皇后娘娘是在这里。”先前的十几人,有一多半跟着楚昭走了,剩下的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一边站位守堡,一边跟兵卫们说,“要去征讨真正的逆贼了。” 征讨真正的逆贼,兵卫们也不挣扎了也不愤恨了,乖乖随着男人的指挥靠着墙站好,心神纷乱。 突然地面震动,兵卫们转头看去,远处有更多的人马涌来,如乌云铺天盖地。 随着乌云逼近,能看到阵中旗帜烈烈,楚字大旗,凤旗,以及钟字大旗。 钟?兵卫们再次愣了下。 这一次不用守堡的男人们介绍,他们忍不住激动地喊起来。 “钟将军——” “是钟将军——” 对了,除了皇后,好像钟将军也不见了,不过边军禁止谈论此事,以至于大家也不知道钟将军是真不见了,还是只是谣言。 钟长荣穿着布衣,独臂持刀,在人马旗帜的簇拥下来到这边,看着站在墙下的兵卫们,沉声喝道:“皇后被陷害,本帅特去追随,此时将陪同皇后讨伐谢氏贼逆,护佑陛下,还大夏清明,尔等可愿随我和皇后去惩奸除恶?” 兵士们激动地点头,高声呼喝:“我等愿意!” 其实也没太听清也没细想钟长荣说的什么,反正跟着皇后和钟帅就是了,一直以来,他们就是在惩奸除恶。 “分兵三路。”钟长荣高声道,“入云中郡。” 身后人马齐声应和。 ........ ........ 夜幕降临的时候,郡城的一座宅邸中,梁籍还在书房忙碌,桌案上堆积如山。 “大将军辛苦了。”有人笑道,走进来。 梁籍抬起头,看到来人,手中的笔一顿,道:“不敢当,尽我所能罢。” 来人是他的亲随李方。 李方将羹汤放在一旁几案上:“将军用点宵夜吧。” 梁籍起身走过来,端起羹汤,而李方则在书桌前坐下,看梁籍未看完文书,同时拿起笔写写画画。 梁籍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一开始的紧张,局促,自惭,到后来麻木,现在则是理所应当。 “这边军我接过来,会不会不合适?”梁籍迟疑一下,问。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李方笑道,“您的女儿成为了皇后,您当然要掌握军权,这是先前皇后留下的传统,大家不满,要咒骂,那就先骂楚后吧。” 梁籍跟着笑了笑,总觉得这话不太能安抚人,反而寓意不太好——他们将来不会也落得楚后那样的下场吧。 这话他自然不敢问,先前还可以说不知道背后人是谁,猜测过邓弈,中山王,甚至连西凉人都猜了,现在那些人,甚至包括楚后都纷纷倒地,整个大夏只剩下一人,傻子也知道是谁了。 “我自然不在意这些。”他转开话题,道,“不过先前是吴将军主持边军,不管是从资历还是功绩上来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怕他心有不痛快,边军起了纷争——” 李方不等他说完就摆摆手:“那是自己人。” 自己人啊,梁籍道:“那就好那就好。”说到这里又忍不住问,“谢三公子身体可还好?” 谢燕芳和楚后在狩猎场厮杀,现在楚后跑了,谢家用另一位公子代替三公子主持朝事,谢家不隐瞒谢燕芳受伤,但谁也不知道伤得如何。 李方笑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就是个下人,只知道按吩咐做事,其他的不过问。” 这话也是在说他,大将军又如何?女儿当了皇后又如何,依旧是一个下人,没资格过问公子的事,梁籍面色微热,但也不觉得羞惭——有什么羞惭的,天下人都是皇帝的下人,而现在的皇帝是谢燕芳的傀儡,那做谢燕芳的下人天经地义。 “我会尽心尽力做事,以报公子知遇之恩。”他郑重说。 李方笑了笑,要说什么,外边传来脚步声。 “将军。”兵卫在外请示。 梁籍肃容道声进来。 兵卫看到梁籍在吃宵夜,亲随李方在整理桌案,也不奇怪,道:“四位大将军奉帅令到了。” 梁籍愣了下,下意识看李方:“他们来见我?” 他没下令啊。 李方也皱眉,他也没有啊。 那是谁?能动用帅令? “梁将军——”门外又传来嘈杂,有人急急奔来,喊着,“报——钟将军来了。” 梁籍一时没反应过来,谁?除了钟长荣,四个大将军里还有谁姓钟吗?念头闪过门外的人已经进来了。 “周小山?”梁籍倒是认得这个兵卫,因为是钟长荣亲兵营的人,他还有印象,“你来做什么?” 小山没说话也不看他,侧身让路,在他身后又有人走进来。 看到这个人,梁籍震惊地站起来。 “你——”他道,“楚——” 话没说完,就见楚昭抬手,弓弦嗡一声,一道寒光划过。 伴着一声闷呼,原本站在书桌前的李方捂着咽喉向后倒去。 楚昭再次搭箭,对准了梁籍,道:“梁籍,见到本宫,还不跪迎?” 梁籍没有丝毫犹豫,噗通跪下,高声道:“罪臣叩见皇后!” 楚昭收起弓箭,看着跪地的梁籍,真是好笑,她上一世为什么会觉得梁氏父子勇武,堪比父亲和钟叔呢? ------------ 第十章 昭告 夏天的日头毒辣,但这并不会让驿兵放慢脚步,五个驿兵顶着一身土冲进一间驿站。 驿站的兵卒们熟练地验他们的令牌官牒,看到是云中郡来的。 虽然边境战事结束,但也并没有就此太平,先是楚后谋逆的事也牵连到边军,朝廷调集兵马围住了云中郡,让各地很是紧张,还好及时更换了主帅,局面才算是稳定了。 不久前又更换了主帅,而且又是一个皇后的父亲,消息传开,又引发了各种议论。 朝廷和边军之间的信件频繁也不奇怪。 驿卒们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利索地归还官牒,同时递上消暑解毒茶汤。 “热水,干净的衣衫都备好了。”他们说,“小哥们先去洗漱,我们再准备饭菜。” 驿兵们却没有向屋内走去,只将茶汤仰头喝完。 “我们天黑赶到下一处再歇息,现在换马立刻赶路。”为首的驿兵道。 看来是个急信啊,驿卒们也不再多说,驿兵们行期严苛不能耽搁,很快备好新马,装好干粮和水,略作喘息的驿兵们再次上马。 “哦,这个。”驿兵的首领似乎想到什么,从衣襟里拿出一封驿报,“将军令沿途张贴宣告。” 这种情况也常有,一般是有捷报,或者某些兵将立功,往京城报喜的时候,沿途也会传达,比如战时的露布飞捷。 非战时大概就是剿匪啊什么的。 驿卒们接过应声是,那些驿兵们催马疾驰而起,荡起尘烟滚滚。 驿卒们说笑着向门厅走去,一人手中晃着驿报,在后懒懒打开,驿报很大,是用来张贴的那种格式。 “不知道最近有什么新鲜事,还值得沿途宣告。”驿兵抖开举在身前,第一印象,嚯了声,“字还写得挺大——” 无非就是那些事,驿卒们也不感兴趣,更愿意去大厅内听过路的人们谈论各地趣事,比如哪位大人告假三日不是因为吃多了拉肚子,而是因为被夫人打了。 “管它什么呢,贴起来吧。”他们随意说,“谁想看就去看。” 话音落,却听得身后的驿兵声音僵硬干涩:“这,这,这不能贴——” 大家不由回头看,见那驿兵举着驿报,不知道是风吹还是怎么了,驿报抖得哗啦啦响。 “什么消息啊?”大家不解,“怎么就不能贴了?” 驿兵抬起头看大家,结结巴巴说:“这好像是,诏讨檄文——” 诏讨?檄文?大家更糊涂,忍不住围上来,往他手里的文书上看。 “皇后楚昭告诸令:逆贼谢燕芳,谋杀皇后楚昭,矫诏惑众,要挟天子,专制朝权,虎狼其心——” 只看开头几句,宛如一道惊雷炸响,几人都呆住了,接下来的字都看不清了。 “看什么呢?”“什么好消息?”“这是新来的驿报吗?”“写的什么?”“让我也看看。” 大厅里有不少人在歇脚,有人进有人出,几个驿卒挤在门口,自然被大家注意到,一边问一边凑过来看。 听到询问,一个驿卒回过神,下意识地将驿报伸手护住。 “不能看——”他喊道。 但还是晚了,驿报展开,字写得又大,看过来的人,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行大字。 皇后楚昭告诸令,逆贼谢燕芳—— 来往驿站的都是官身,自然懂得这是什么意思,顿时哄然。 诏讨檄文! 潜逃的楚后出现了! 潜逃的楚后还要讨伐谢燕芳! 闻讯而来的驿丞站在廊下,看着乱哄哄的人群,听着从人群中爬出来的,因为撕扯只拿着一角驿报的驿卒回报。 他脸色苍白,看着混乱的驿站,呆呆怔怔一言不发。 “快把这些人驱散吧。”驿卒急道,“怎么阻止他们传播啊?” 驿丞看他一眼,苦笑:“还阻止什么啊,你糊涂了吗?你忘记是谁把这檄文传来的吗?” 驿卒一怔,本就苍白的脸变得白。 是驿兵。 从边军来的兵。 “很显然,云中郡,边军,已经在楚后手中了。”驿丞说,越过乱哄哄的人群,看向远处,“迅雷之势,不可阻挡。” ...... ...... 迅雷之势不止在驿站。 繁华的街市上,一队兵马疾驰而来,他们兵甲齐整,身后背着彩旗。 这是急行军。 经过先前与西凉的战事,平叛中山王,民众们已经熟悉了行军,见状忙避让。 兵马从街上疾驰而过,他们不说话不呼喝,但走过一条街就扬手一甩,有卷轴滚落在地。 街上民众被吓了一跳,以为是兵士们掉下来的,急切唤他们,但兵士们已经眨眼消失了。 卷轴没有封印,落地散开,有民众大着胆子捡起抖开。 如果是识字的人一眼看到,面色愕然。 如果是不识字的则问四周人,四周识字的人看到了,都如同见鬼般向后退一步。 “这——” “这上面写的是,楚后讨贼逆谢氏檄文——” “楚后?是皇后——” “皇后回来了——” “皇后说谢氏才是逆贼——” 哄然喧哗瞬时在街上炸开。 等官府闻讯匆匆赶来时,就算追回了檄文,也无法阻止檄文的传开。 也并不是所有的急行军都会白日堂而皇之穿城过市,夜色里的也会有人马潜行,所过之处有低低地破空声。 破空声中无数箭矢,宛如流星。 箭矢携带着厚厚的纸张,在半空中如花瓣一般飞落,在夜色里中翻滚而散,然后在清晨的城池中掀起波澜。 ...... ...... 不止是城镇,村落里也没有被遗漏。 清晨拾牛粪的老人颤巍巍从地上拿起一张纸,纸上的字很大,看起来很吓人,但有着大大的官印,这让不识字的老人又认为很重要,于是拿着奔回村中,寻找识字的人。 “快看看写得的什么?是不是官府下发的新告示?” 这个村子里识字的只有几个在镇上读书的孩童,孩童们原本被叫醒说看写的东西,很不高兴——他们读书时间不长,学得又不是很好,偏偏村人们总认为只要进了学堂就什么都会。 你要是不会,就会被骂不用功,爹娘还会一顿好揍。 待凑近纸张,顿时又高兴起来。 “这些字我都认得。”他们高兴地说,不仅没有了不情愿,还大声念,“皇后楚氏,被害逃亡,逆贼谢氏,霸占朝堂,今我归来,惩奸除恶,告之乡邻,勿惊勿乱,各安其所,静待太平。” 这么多字呢,一口气读下来了,他们好厉害! 孩童们叉腰挺背,等候家人和乡邻们称赞。 但家人和乡邻们却神情呆滞,下一刻哄然四散。 “出大事了——” “要打起来了——” “戒严戒严——” “把村人都召集起来——” ....... ....... 天地间似乎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 就连站在山林里,也能感受到气氛不太一样。 丁大锤将手中的绳索放下,眯眼看脚下的山路,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有马匹疾驰而过,有赶着车马的人们经过,还有挑着担子,抱着孩子的人匆匆而过。 以往这么偏僻的地方可很少有这么多人路过。 偏僻的地方人多了,那也就是说,其他地方可能出事了,所以避开到这里来。 “丁四儿——” 一声大喊,将出神的丁大锤拉回来,他转头看到一个乡邻。 “你怎么又偷懒了?”乡邻说,“你今天还是一只猎物都没抓到,你这样怎么当猎户?” 丁大锤哦了声,说:“慢慢来。” “还慢什么啊,这都多久了,你连只兔子都打不到。”乡邻痛心疾首,“你投奔你姑婆,你姑婆又穷,帮衬不了你,你还得养活她,你得找门生计,要不然怎么养家?怎么娶妻?我可跟你说了,村东老羊家的大女儿看上你,但你要是不能攒下一间房,老羊家女儿可是不会和你跟你姑婆挤着一起睡——” 乡邻絮絮叨叨,丁大锤听到又没听到,忽的打断他。 “你听,是什么声音?”他说。 乡邻愣了下,问:“猎物入陷阱了吗?”一边竖耳去听,但没有动物哀鸣啊,山林安静,偶尔有几声鸟鸣。 鸟鸣清脆悠长。 他要说什么,丁大锤忽的发出一声鸟鸣,乡邻吓了一跳。 “你以为这样就能迷惑猎物吗?”乡邻又好笑,耐心要教他,“这样不行——” 他的话没说完,丁大锤再次发出鸟鸣,比先前还响亮,尖锐,还有几分嘶哑—— 山林中有鸟鸣随之而起。 “你这是打算学鸟叫?”乡邻再次道,“鸟不值钱,要想卖钱,还得是兔子,野鸡也行——” 他的话没说完,丁大锤将绳索扔给他,说:“铁牛兄弟,我走了。” 走?乡邻一愣,又忙道:“你可别自暴自弃,打猎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要有耐心。” 丁大锤对他一笑,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弓箭,视线扫过山林,忽的抬手射箭。 伴着箭矢飞出,不远处的灌木丛扑腾乱晃,一只兔子背上插着箭窜出来,旋即倒地不动了。 “打猎要稳,但出手也要快,铁牛兄弟你箭术很好,就是容易犹豫,下次果断一些。”丁大锤说,将弓箭塞给乡邻,然后大步而去。 这是教他打猎呢?乡邻怔怔,问:“丁四儿你干吗去?” 丁大锤没有回头对他摆摆手,道:“打猎去了。” 打猎?现在不是在打猎吗?乡邻看着瘦弱有气无力的男人,突然变得灵活像一只野兔,眨眼就消失在视线里。 ...... ...... 缉捕追不上的驿兵。 夜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过路人马。 城镇里散落张贴着被人抑扬顿挫诵念的檄文。 乡野村落里口口相传着兵事将起,速速回避的顺口溜。 宛如从边郡射出一支火箭,一路点燃汹汹火,直向京城扑围而去。 ...... ...... 京城外三郡严阵以待,兵马筑起重重关卡,但凡路过的人都被严查,态度极其凶猛。 不过在看到这边一队人马的身份官牒后,他们收起了一半的凶猛,添了一半神情古怪。 “梁将军。”为首的官将说,“节哀。” 梁蔷神情木然,一改往日温和有礼,没有理会这个官将,那官将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带着人走开了。 “怪可怜的。” “还没去边军,边军就没了。” “他父亲还在边军呢,不知道如今——” “那肯定逃不了,楚后现在深恨梁氏,毕竟现在梁氏女儿做了皇后——” “不许议论,速速做事。” 伴着呼喝声,嘈杂的兵马散去了,梁蔷的脸色并没有好多少。 “小梁将军。”一个护卫低声问,“还继续前行吗?” 前行?去做什么?谢燕芳让他做边军的将军,现在边军已经被楚后抢占了,他还去做什么?送死吗?梁蔷木然起身:“回京。” “那梁大将军......”一个护卫忍不住问。 梁蔷看他一眼,那护卫不说话了。 “为国岂能顾念私情?”他说,说罢上马,再看了眼遥远的西北方向。 他们父子已经走到了今日,总不能两人都死了吧。 ------------ 第十一章 议论 京城外各地兵马设置关卡重重,但京城里也还是出现了散落的檄文。 不过比起其他地方,官府收缴很快,几乎眨眼就不见了。 几个年轻人进来,看着周老太爷没有下棋,而是靠坐在椅子上,拿着纸在看,一边看一边笑。 “祖父您看什么呢?”他们问。 周老太爷对他们招手:“来得正好,来瞧瞧楚后讨伐檄文。” 年轻人们吓了一跳,有人慌忙关上门,有人小心四下看。 “祖父!”他们低声道,“你从哪里弄来的?”又有些紧张,“难道咱们家里也有潜入了?” 楚后虽然逃了,但据说她在京城还有不少人手潜藏。 他们堂堂周氏不会也被潜入了吧! 阿江的确跟楚后关系不错,但阿江已经出嫁—— 快去查查曾经服侍阿江的婢女婆子们! “行了行了,把家里当什么地方呢。”周老太爷看着惊慌的晚辈们,没好气喝道,“这是我重金求购来的。” 求购,还重金,晚辈们更震惊了。 朝廷阻挡了檄文传播,反而让檄文物以稀为贵更值钱了? “祖父,你买它干什么?”晚辈们说,“官府要是查来——” “查就查啊,这檄文又不是我写的,我看看怎么了?”周老太爷说,将一张纸放下,又拿起另一张,“先前他谢氏说楚后谋逆,张贴告示传召天下,我们都看了,如今楚后贴告示,我们怎么不能看了?” 说罢又指着大家。 “你们这些年轻人,胆子怎么这么小?就算年纪小,你们经历的事也不少了,皇子乱,西凉入侵,中山王叛乱,这几年天天浪里坐船一般起起伏伏,现在楚后发个檄文讨伐谢氏,又算什么大事?” 年轻人们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说起来他们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了。 “祖父教训的是。”他们纷纷道,又伸手去棋盘上拿纸张,“我们也看看写的什么。” 周老太爷嫌弃地瞪了他们一眼:“你们还不如阿江一个女孩子胆子大,瞻前顾后,以后别跟着我学棋。” 说到这里又生气。 “阿江出嫁了,就不能回家了吗?为什么一个月了都没回家一次?” “当时就应该招婿,干吗要嫁出去!” “我想好了,这次楚后赢了重归朝堂,我要阿江去做女官——” 听到这句话,见过大风大浪的年轻人们再次慌乱“祖父,这话可不能说——”“祖父,不是我们胆子小,是现在说不合适啊——” 周家深宅内的纷乱,在京城很多宅邸里都同样出现,被紧闭的宅门格挡在内。 谢家此时此刻亦是声音嘈杂。 “她当初非要留在边军领兵,目的就是为了把边军掌控在手中。” “所以我早就说边军可不信了,当时就该杀进去。” “现在好了,都归楚后了。” “消息确定了吗?四个大将军都投降了?” “梁籍也降了,你看这张檄文上,写明了楚后携大将军谁谁,谁谁,梁籍也在其中。” “梁籍肯定是被迫的,他女儿现在是皇后,他投什么降!当以死抗争,说不定人都被杀了。” 谢家的大厅堂里十几人,或坐或站,有穿着官袍,有常服,年纪不等,议论纷纷。 坐在主位的谢七爷,放下手里的各路信报,示意大家安静。 “大家稍安勿躁。”他说,“投敌作乱的兵卫已经在沿途分别被抓住了。” 厅内诸人神情没有稍缓。 “但楚后之势汹汹。”一官员沉声说。 明明先前无声无息,突然之间无处不在。 这不仅仅是云中郡一队兵马能做到的,楚后私下蓄养了多少人马? 怪不得先前谢燕芳要下令剿匪,剿匪之令就不该收回。 其实谢七爷本也不同意收回剿匪之令,都是因为谢燕来——念头闪过,门外有人站过来,投下好大一片阴影。 “你们在做什么?”男声沙哑问。 看到来人脸上的面具,厅内诸人都站起来,唤声:“公子。” 谢七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神情不善地看着他。 “无事。”他淡淡说,“一切都好,你去宫里吧,这个时候,陛下身边离不开人。” 其他人也忙道:“公子放心,一切都好。”“请公子宽慰陛下。”“公子安心,一切事有我等在,必将尽心尽力,平稳时局。” 谢燕来没理会他们,只看着谢七爷,谢七爷坐在椅子上也看着他。 察觉到气氛怪异,厅内的人们也都安静下来。 谢家这位公子很是古怪,能被谢燕芳选定作为替代者,肯定不普通,但他跟谢家人相处的时候,不像亲人,倒像是对手。 还好在大家觉得要窒息的时候,谢燕来转身走了。 诸人松口气,谢七爷的肩头也放松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冷笑,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又能怎样? 就算你愿意谢氏被那贱婢毁掉,其他人也不会愿意。 谢氏定罪可不是谢氏一族的事,而是与谢氏有关的所有人的事。 你肯,其他人可不肯。 真以为让你主持大局,你就无所不能了?主持大局,关键在这个让字,让,你就能,不让,你就什么都不是。 谢七爷又是畅快又是恨恨,等到阿羽长成,等到彻底铲除楚后,哪怕燕芳一天只能清醒半个时辰,也不需要留着谢燕来这个混账。 “楚后之势汹汹又如何。”他打断室内说话,接着先前的话题,“兵马可有汹汹?” 听到这话,诸人一怔,旋即恍然。 “兵马至今未出云中郡。”一人高声道。 “边军十几万是数量不小,一个云中郡是不小,但我大夏兵马有数个十几万,州郡有数个云中郡。”谢七爷冷声道,“檄文算什么,她真以为战西凉,平叛乱,她真就文武双全,所向披靡?她能做到这些,是我们谢氏在后相助,是整个大夏为她做盾,现在要造反,她先踏出云中郡再论气势吧。” ...... ...... “她啊,要得就是气势汹汹。” 与此同时,从昏睡中醒来的谢燕芳,听完蔡伯急急讲述新的消息后,说道。 “她要做的是对天下人宣告我们谢氏之罪,在天下人心中打下这个烙印。” “打,她没那么急。” “是的,云中郡的兵马至今未动。”蔡伯说,将最后一口药喂给谢燕芳,“看来她是要稳住根基,与朝廷分庭抗争,一城,一郡,一民,缓缓图之。” 谢燕芳笑了笑,没说话,示意要躺下来。 蔡伯忙将他扶着躺下,有些担忧问:“公子不太好吗?” 虽然已经很不好了,但怎么连半个时辰也撑不住了? “我没事。”谢燕芳伏在枕头上,轻声说,嘴角微微一笑,“我要多休息养神,等着——” 等着看她染着血踏着尸骨,绝望又无路可走,重回皇后之位。 就说了,她逃不掉的。 ....... ....... 皇城里,萧羽没有像以往那样在书房认真看奏章,听到谢燕来来了,他急急寻来。 “楚姐姐她真要回来了。”他颤声说。 谢燕来看他一眼:“你什么高兴的事吗?回来的也不是你楚姐姐,而是楚昭。” 萧羽明白他的意思,楚昭再也不是他的楚姐姐,但——他还有机会再见楚姐姐就足够了。 “舅舅。”他不理会谢燕来的嘲讽,低声道,“我们怎么帮她啊?我们要不要私下传令,让大家投降?” 谢燕来嗤声笑了。 “我知道,我没这个本事。”萧羽急急道,抓住谢燕来的手,眼神期盼,“但舅舅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谢燕来甩开他的手。 “我没办法。”他懒懒说。 他看向窗外,有一句话也不想说出来——但她一定会有办法。 只是,有办法又怎么样? 还不是要入这牢笼? 放着安稳日子不过,想尽办法回来干什么啊! 他用力攥着手,几乎将自己的骨头攥碎。 回来干什么啊! ...... ...... 随着朝廷官府兵马的快速反应,驿站里没有再出现驿兵传递檄文,大街上也没有到处散落的檄文。 不过气氛不一样。 河东郡的平阳府城,街上酒楼茶肆热闹,不时有官兵上门,手中举着画册,查看客人们,叫来店家掌柜询问。 “有无异常之人?” 这一间名为惜墨轩的店铺里,听候询问的是一个妇人,连声道:“没有没有,我这里就是卖文房四宝的铺子。” 为首的官将看了眼,文房四宝的铺子?不是酒楼茶肆吗? 厅内是摆着柜台,文房四宝琳琅满目,但也摆着几张桌案,此时有四人围坐,手里都握着酒杯,面前还有小菜。 而二楼上蹬蹬有人跑了下来。 “春娘——贵客破了棋局——”这是一个店伙计,高声喊,“那壶冷梅香可以上——” 他看到了站着的官兵,声音戛然而止。 春娘忙讪讪对官将道:“大人,我们这里顺便还能让客人下棋读书写字,提供一些茶酒。” 她的话没说完,官将一摆手:“查一遍。” 兵卫们蹬蹬散开,向楼上去。 “兵爷——”春娘有些不安,忙道,“楼上都是女眷,别吓到她们——” 官兵们已经冲上二楼,二楼是阔朗的大厅,摆着琴棋书案,有七八名女子散座,陡然见一群官兵冲上来,她们顿时发出惊叫。 但也不只是惊恐,女子们旋即愤怒。 “大胆,你们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我父亲是平阳知府——” “休得无礼——” “你们哪里的官兵?可有调令?” 雅致的惜墨轩中变得嘈杂,街道对面的酒肆二楼,一间窗户轻轻关上,隔绝了这边的喧闹。 楚棠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 “你真是吓到我了。”她说,“怎么突然就到了平阳府了?不是应该在云中郡吗?” 对面的女子脸色蜡黄,包裹着头巾,手里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摆着新鲜的李子,就如同街上常见的提篮叫卖的民妇一样。 听到问,她一笑,这一笑,双眼闪耀,让平平无奇的面容顿时生动,也呈现了楚棠熟悉的气息。 “是我昭告天下讨伐奸恶。”楚昭说,“我当然一马当先先行。” ------------ 第十二章 办法 虽然官兵不再抓捕楚岚一家人,但被严控在谯山书院看管,楚棠便没有回家。 一开始到处游荡,后来接到楚昭的消息,放下心来,就在平阳府落脚。 “原本是要上山。”楚棠说,“但朝廷先前剿匪,分明是得知了大家的身份,所以上山不安全。” 阿乐在门边站着戒备,听到了反驳道:“什么啊,明明是阿棠小姐受不了苦,不肯去,用那些话吓住了小兔。” 楚棠也不否认,笑道:“谁说逃亡就得吃苦了?咱们当了这么多年皇亲国戚,总不能白当吧。” 楚棠随时随地收拾的小包袱里都是珠宝,从封赏,别人送的礼物中精挑细选,贵,不重,易携带,且拆卖不会被查到身份的珠宝。 她可是居安思危,为自己的后路花费了很多心思的。 所以虽然是逃亡,但一路上不缺吃不缺穿,进了平阳府城,还盘下一间铺子当起了掌柜。 此时对面的嘈杂已经平息,伴着脚步声,官兵也向其他地方去了。 楚昭伸手推开窗户,看着对面的惜墨轩。 “还以为你会开个热闹的酒楼。”她笑说。 楚棠倚着窗看对面,道:“热闹的酒楼能多探听消息,但安静的书画棋乐所在也能探听消息。” 在檄文出现在府城之前,楚棠已经从一位女子口中得知了,甚至还当场写出了檄文内容。 “喏。”她微微抬下巴,看正走出惜墨轩的一个女子,一个婢女在驶来的华丽车前摆放脚凳,一个婢女为她举着扇子遮挡日光,女子眉头微蹙,低头看手里的一张纸,似乎沉浸在思索中,“这位是知府家的三小姐。” 楚昭微微一笑:“我早就说过了,阿棠你做事我放心。” 阿乐在一旁补充:“其实都是薛公子在做事,阿棠小姐只是动动嘴,手都不用动。” 薛公子就是被楚棠一起打包带着逃路的夫婿。 楚棠一笑:“这还是因为我能慧眼识人。”说罢收起闲谈,“你这是要怎么样?夺下平阳府吗?” 说到这里向外看了眼。 那位知府家三小姐已经坐上车离开了,车前车后仆从涌涌。 “我虽然是这家店的主人,但从不出面,跟这位小姐也没来往。” “不过,我可以借着送书卷去找这位小姐,进入知府府,小兔可以假扮杂役,到时候我们制住知府——” 就像当初对付萧珣那样,楚棠眼睛闪闪,伸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楚昭哈哈笑了,摇头。 “不用不用,抓了知府,占据平阳城,到时候难免一场大战,对我们的形势并不利。” “我这次来,不是要说服劝降官府,是要借路。” 借路?楚棠看着她。 “我要去京城。”楚昭说。 楚棠明白了,所有人都以为皇后还在云中郡,突然出现在京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说不定直接把刀架在谢燕芳的脖子上—— 但—— “你一个人?”楚棠又冷静地问。 她也知道,当初自己能把刀架在萧珣的脖子上,看起来简单,实则是天时地利人和多方面原因。 谢燕芳可是比萧珣更厉害的人。 楚昭一个人,或者带几个人,是绝对不可能靠近谢燕芳的。 楚昭道:“我带三万兵马。” 三万,那还可以,楚棠松口气,但下一刻气又提起来。 “三万!”她眼瞪圆,“你要怎么借路?” 一个人,十个人,哪怕几十个人,悄无声息,潜行而过,是没有问题。 三万人!还要携带兵器,怎么都不可能悄无声息! 楚昭一笑:“所以这不是来找你想办法嘛。” 楚棠用扇子挡住脸:“要我说,咱们还是投降吧。” 楚昭道:“等想不出办法的时候,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投降了,我被押送进京,官兵注意力被吸引,其他人就能趁机潜行。” 阿乐这次没跟着点头,苦笑道:“小姐,不要说笑了。” “别,让她说笑。”楚棠放下扇子,“还能说笑就说明真有办法。” 楚昭笑道:“之前我和邓弈商议了很久,找出一条最快的路。”她伸手沾水在桌案上画出一道弯弯曲曲。 楚棠哦了声,一面看她的动作,一面觉得哪里不对。 邓弈?这个名字好熟。 也是个山贼吗? 念头闪过,楚昭已经继续说话了。 “水路,船帮。” 楚棠神情恍然:“我知道了,你是要向平阳府的谭氏借路。” ...... ...... 府城内到处核查,府城大路上也不断有兵马疾驰,城门更是兵卫森森,对进出城门的人严查,以至于四个城门外挤满了人。 一辆马车在十几个家仆的簇拥下疾驰而来。 “城里果然也严查了。”为首的仆从说。 显然已经知道如今的形势,不过他们速度没有放慢,而看到他们,原本拥挤的人群竟然让开了一条路。 “是谭家。” “谭家的人。” 伴着嘈杂窃语,这一行人很快到了城门前,正将人的车马包括箩筐都里外翻查的兵卫们看到了,都停下手。 “谭七爷回来了。”在一旁懒懒而立的城守官忙上前打招呼,“这一趟出去有七八天了吧?” 车帘掀起,内里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对城守官颔首算是回答他的话,问:“咱们这边也被波及了吗?” 城守官恭敬道:“咱们这里还好,没有发现异常。” 谭七爷便放下了车帘,穿过城门向内而去。 “七爷。”车外的仆从问,“去店里看看,还是直接回家?” 车里传出声音:“先去见大哥,让旗主们来家里见我。” 仆从应声是,一行人扬鞭催马在街上疾驰而过。 楚棠站在窗边轻摇扇子俯看:“我们进平阳府的时候,就遇到了谭家的船在运货,足足有十八条,霸占了整条水面,后来下了渡口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只是谭家一旗的数量,小兔当时都惊讶地嚯了声,他怎么说的?” 阿乐在旁补充:“说这是水匪啊。” “谭家祖上是船工出身,传下造船秘技,百年来繁衍,成为一方霸主,周旋在货商,官府,甚至沿途匪盗之中。”楚昭道,显然对谭家也了解过了。 楚棠道:“如今当家是谭家大爷,造船的秘技也在他手里,不过可惜的是,他只有一个女儿,当地传言,谭家是坏了河中风水,再加上行船难免有人溺水,与河神水鬼结怨,遭到了诅咒,妻妾成群,前后足足夭折了五个孩子,最终谭妻舍身出家,才换来一个女儿。” “如此珍宝的女儿——”楚昭道:“你有把握引来她吗?” 楚棠伸手摇晃着一张帖子,笑盈盈说:“我怎么这么有先见之明呢?早早地在这里经营,惜墨轩文会的名声刚好略有起色,不久前,谭小姐的婢女也来买了一卷文集,虽然人没有上门,但我想她对接下来的文会,会感兴趣吧。” 楚昭笑了,道:“所以我说过了啊,阿棠你做事,我放心。” 楚棠毫不客气收了恭维,又见楚昭伸手摸自己的脸。 “可惜啊。”她轻叹一声。 “可惜什么?”楚棠不解。 楚昭看着街上人来人往,道:“可惜我没有谢燕芳长得好看。” 楚棠愕然,这时候怎么想到谢燕芳了?还比美? 她端详楚昭,嗯了声:“你是不如他美。”再撑不住失笑,“但你比他美又如何?” 楚昭也笑了,是啊,就是比他美,她也引诱不了人家的女孩儿啊。 ------------ 第十三章 之前 在诏讨檄文之前,大家已经将这一仗打了数遍。 心里,头脑里,纸上作画,沙盘对阵,以及在广袤的草原上一遍一遍演示。 除了研习战术,还研习人,沿途经过的城镇世家大族。 “既然要速战速决,就要借助人力。” 邓弈指着学堂里悬挂的舆图,跟楚昭屋子里悬挂的作战舆图不同,这个舆图上每个地方写了姓氏。 “先前我到处求官,为了攀附,对很多世家大族仔细了解,后来当了太傅,很多世家大族子弟为了跟我攀附,以家族之力相托,坦诚自荐,我对他们了解更多。” “这些世家大族在当地枝繁叶茂,如果他们愿意,甚至能遮蔽官府。” 说到这里时,邓弈还冷冷哼了声。 “他们的助力,娘娘可是亲自体会过的。” 楚昭当时忍不住笑了,知道他说的是平叛的时候,邯郡世家突然倒戈,让萧珣兵败如山倒,但笑了之后又自嘲。 这个助力,是谢燕芳带来的。 谢氏底蕴深厚,谢燕芳又经营这么多年,世家之间利益往来盘根错节,谢燕芳能说动他们为助力。 而且,邓弈现在的提议,也是那一世谢燕芳做过的,当时谢燕芳与朝廷胶着时,一地要塞的世族倒戈,让朝廷大伤元气,让谢燕芳稳稳占据了半壁江山。 她楚昭也能这样做? 她可还记得,邯郡魏氏对她讥嘲不屑的态度。 “娘娘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邓弈也在一旁冷嘲,“从初识就夸我厉害,但对我动手却从不畏惧。” 楚昭被他嘲讽的又笑了,行了行了,她知道了,她去做就好了,她只是有自知之明,但勇气十足呢。 不过做起来真没那么顺利。 在来平阳府前,已经去过另外两地的世家所在,但都没能接近当家人,单看外围主事的就能知道态度,还差点暴露了身份行迹。 谭氏是最后一个希望了。 三万兵马分散游荡潜行,走到这里已经极其不易,再拖下去就会被发现,只能直接开战攻城掠地,那样的话,就算能坚守不退,但必然身陷困顿,一年,两年甚至三年都别想靠近京城。 那这场对战,就真的要像那一世那样,十年也结束不了,最后谁赢谁输也不一定了,说不定最后还是谢燕芳坐在她棺椁前感叹过往。 想到这里,楚昭深吸一口气,再次伸手摸了摸脸。 “平阳府最好的脂粉你还是帮我买一些吧。”她对楚棠说。 ...... ...... 楚后讨伐谢氏沸沸扬扬,但真正的战事至今还局限在云中郡附近,所以虽然气氛紧张了,日常生活没有太大影响。 酒楼茶肆,路上奔走的人群依旧人热闹。 今日东大街上尤其热闹,车马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停在惜墨轩前,有男有女,有青春年少也有白发苍苍。 这么热闹吸引了闲人们的注意,尤其是看到最近恨不得老鼠洞都查一遍的官兵也经过此处,不仅不驱散核查,反而顺手维持了一下秩序,免得外边的车马进不来。 闲人们更好奇了,什么事啊,这东大街不是城中最热闹的所在,只有几家买文房四宝的书铺,一两家没什么人气的茶铺,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四周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还说着什么“怎么样了?”“输赢如何?” 不多时,书铺里的店伙计举着一杆蓝锦旗插在了门外,围观的人群中瞬时喧闹。 “读书人们赢了。” 同时向前涌去,书铺外架子上被店伙计挂上卷轴,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快看看写的什么?” “是谁的锦绣文章?” 闲人们被挤得东倒西歪,不得不贴着墙站稳,再次发出疑问“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旁边被挤过来的人听到了给他们解释“惜墨轩办了游园会。” 闲人们瞪眼“惜墨轩有个屁园。”那么小的地方,只有两层楼。 旁边的人哈哈笑了,带着几分炫耀:“这你们就不懂了,游园会不是指游园,这是京城流传的一种文会方式,指男子和女子同场竞技。” 但旁边又有人哼了声“什么京城流传,明明是楚后创立的,现在不敢说楚后了,就改成京城流传,有本事继续说楚后这两个字啊——” 楚后。 竟然还牵扯上楚后,闲人们瞪眼。 但有人不喜欢这种阴阳怪气,冷笑道:“说楚后所创的又如何?楚后有罪,文会难道就也有罪了?楚后才存在几年,文会存在多久了?你是要宣扬因为楚后有罪,天下就应当禁止文会吗?” 那人顿时面红耳赤,他可当不起这个,喊道“你胡说八道,曲解我——” 这就吵起来了,闲人们再次目瞪口呆,四周其他人都笑起来:“这算什么,游园会就是要吵,京城游园会最早的时候,男女都互相骂呢。” 还有这种事?男人也就罢了,女子们也敢对骂?闲人们震惊,这边的人们已经开始鼓噪“论辩一番”“你们也比个输赢。” 惜墨轩外的街上变得嘈杂。 惜墨轩内也嘈杂一片。 楼下的男子在笑,楼上的女子们在愤愤。 “有什么好得意的!那张宣都三十岁了,赢了我们也不奇怪。” “对,阿茹还能跟他一较高下,我们阿茹也很厉害。” “没错,阿茹你好厉害!适才那个白胡子老头不是说了吗,你只是笔锋略逊,再磨练些时日就好。” “嘻嘻,阿琪,你敢称呼闻先生为白胡子老头——小心你爹回去罚你,那可是你爹的授业恩师。” 女子们虽然愤愤,但互相鼓励,称赞,笑闹,充满了青春明媚气息。 站在一旁做使女打扮的楚昭忍不住莞尔一笑。 “我想起了我们年轻时候。”她轻声说。 另一旁也做使女打扮的楚棠看她一眼:“我们还没七老八十呢,那时候只不过是五六年前!” 楚昭忙低下头,免得笑出声失态。 这边惜墨轩的女掌柜开始招呼“新题送来了,这次是书艺。” 楚棠用胳膊撞了撞楚昭:“别怀念过往了,干活吧。” 楚昭抬起头应声是,端正神情捧起托盘,视线看向最内里一桌。 楚棠对她使个眼色,自己先向另一边走去,逐一询问桌案前的女子们:“小姐要试试书艺吗?” 一桌上一般坐了四个女子,关系好的还有五六个挤在一起,听到询问,有的一起点头,有的则只有两三个应声,楚棠便按照人数将托盘中的纸张摆好。 楚昭也走到了内里,站在这桌前,这桌只有一个女子独坐,与其他人的侍女在隔壁屋子等候吩咐不同,她的两个侍女都站在身后陪同。 “这位小姐。”楚昭含笑问,“要试试书艺吗?” 这女子十五六岁,白皙娇俏,只是神情与她耳边的翠玉一般透着冷凝,她一手托腮,一手再拨弄桌上的茶杯,茶杯空荡荡,并无茶水,听到询问,眼皮也不抬:“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这位小姐进门,不管问什么都是一个不字。 楚昭也不多说,再次应声是,起身要走开,但这一次旁边一桌的一个女孩儿哼了声。 “谭小姐,你来这里半日了,什么都不参加,茶水也不喝。”她道,“是来看我们热闹的吗?” 谭小姐依旧垂着眼皮,手指将茶杯一转一转:“是啊,来看你们与男儿们一较高下有多可笑。” 这话不止让问话的女孩儿顿时竖眉,其他女孩儿们也都看过来,神情复杂。 ------------ 第十四章 说服 因为得来不易,备受娇宠,也备受珍惜,谭小姐很少出门,日常也只是与亲友家同龄人来往,就这寥寥狭小的范围,还是有消息传出来,谭小姐脾气不好。 不爱说笑,总是冷着脸。 促狭的女孩儿们还给她起个外号,叫冷面玉女——这个玉女也是指着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 因为她母亲许诺出家才从菩萨跟前换来她。 楚棠先前没有把握她会来,和楚昭商议就算不来,事后可以借着送文集去找她,然后进入谭家大宅,再寻机见谭大老爷。 没想到这一日她竟然亲自来了,这样更好,谭小姐只要下场,不管输赢都会写在文集里,这样楚昭就直接拿着文集去见谭大老爷,夸赞他女儿,这样连谭小姐都不用去见了。 但没想到来了跟没来一样。 而且说的话分明是不喜欢这件事。 那要是接下来去送文集,谭小姐会不会下令不许进?楚昭看向对面,这边的动静已经让厅内的所有人都看过来,楚棠对楚昭用眼神表达担忧。 “你怎么说话呢!” “自己没本事,还要笑别人?” 今天能来参加文会的都是家里备受娇宠的女孩儿,谁还没个脾气,顿时很多人都站起来,竖眉呵斥。 “谭玉女,你家里给了请了很多先生,夸赞你博学多才知书达理。”更有人直呼其绰号,“你今日就让我们大家看看,你到底有多博才呗。” 先前几声质问,谭小姐都垂目不理,直到听到这一句—— “你算个什么东西!”她握住茶杯砸过去。 因为距离远,茶杯并没有砸到那女孩儿身上,落在地上发出脆裂的声音,夹杂着女孩儿们的尖叫。 要打起来了?楚昭向后挪了挪,楚棠也悄无声息挪过来。 “颇有你当年的风范。”她低声说。 楚昭抿嘴笑,低声道:“我最初可懦弱的很,被你们欺负到无可奈何才奋起反抗的。” “我们不过是女孩儿之间口角而已,怎么叫欺负你呢,不要总是挂在嘴边。”楚棠低声说。 的确,跟她以后的遭遇相比,女孩儿们的口角的确不算什么,她奋起也不真是因为这个,楚昭没说话,看着厅内剑拔弩张的女孩儿们。 她和楚棠都没有去阻止,打起来也好,打起来就更有理由去见谭大老爷了。 楚棠甚至用眼神询问楚昭,要不要加把火。 “——我算什么东西?我张娇虽然比不得你谭玉女博学多才,但我也敢跟人一较高下。” 虽然谭小姐砸了茶杯一副要动手的模样,先前的女孩儿也没有害怕,火气上头亦是不相让。 谭小姐冷笑,身后两个婢女紧紧护在她左右,但她没有冲过去跟这位小姐扭打,也没有让婢女冲过去打,而是坐下来。 “所以啊,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多厉害。”她说道,抬手示意,“你们最好别让我看笑话。” 其他的女孩儿们也都劝那位张小姐“别理她。”“我们是为了自己开心才来玩的。”“据说当年楚....嗯,有人输了还坦然写认输的凭证呢,怕什么,输了就输了,胜不骄败不馁。”“来来,阿娇,将你的气息用在这字上,展示锋芒。” 女孩儿们都坐下来了,剑拔弩张的氛围散去。 楚棠对楚昭低声道:“我说错了,阿昭小姐的风范不是谁都能有。” 楚昭忍着笑,转身去端了新茶杯走到谭小姐这边。 “谭小姐。”她轻声说,“您的茶。” 谭小姐眼皮也不抬,要说一句话不喝,却见茶杯是空的,她愣了下,忍不住抬眼,看到一个眉目清秀肤色略黑的婢女。 那婢女没再说话,安静地退开了。 谭小姐收回视线,嘴角抿了抿,握住茶杯在手里慢慢地转动。 ...... ...... 谭小姐果然一直看到了最后,傍晚散场走出来,店外树立的代表男子们得胜的蓝旗远远多与女子们的红彩旗,不过外边围观的人并没有发出嘲笑,有不少驻足在女子们的作品前细细看。 “这位小姐写的字真不错啊,下苦功练过的。” “没想到女子也能写出文章来。” 听着夸赞多过嘲笑,女子们脸上的黯然散去了,互相一笑,当然,看到谭小姐时,大家转开了视线。 “谭小姐笑话看得很满意吧。”一个小姐哼了声。 谭小姐道:“满意啊,果然很好笑。”说罢在婢女仆妇簇拥下上了车。 女孩子们再忍不住窃窃私语“她竟然是这样的人啊。”“怎么这么不让人喜欢。”“我们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人家大小姐要什么有什么。”“下次她可别来了,太扫兴了。” 坐在车里的谭小姐浑不在意,马车很快走了,将这里的一切都抛开了。 ...... ...... 夜色里谭家大宅被轻轻叩响。 门外站了一个妇人和两个婢女。 “我是惜墨轩的掌柜,今日谭小姐参加文会,走得急,我们要集结成册,需要小姐签上墨宝,特来再次打扰。”妇人恭敬说道,在她身边的婢女举着文册给门房看。 涉及到大小姐的事门房不敢怠慢,忙告之前院管事。 大小姐出门都是要经过大老爷准许的,所以管事知道今日的确去参加惜墨轩的文会了,既然小姐愿意去这个文会,那就表示很在意,于是便唤了一个婢女,给她一个对牌:“带她们去见小姐。” 三人跟着这个婢女向内去了,谭家的门关上,光影晃动,围绕着整个宅子似乎冒出很多人影,与夜色一起将谭家笼罩。 ...... ...... 谭小姐的宅院很安静,除了廊下侍立的两个婢女,几乎看不到别人。 屋子里也没有谭小姐。 小曼从屋顶上悄无声息翻下来,来到侧面屋角的楚昭和惜墨轩掌柜面前。 借着廊下灯火跳跃,可以看到小曼已经变成了引她们进来的谭家婢女装扮。 “在后边的书房哭呢。”她低声说。 掌柜妇人低声说:“这里交给我,你们去见谭大老爷。” 楚昭却没有立刻就走,迟疑一下问:“她哭什么呢?” 因为文会受了欺负?也不算吧,反而是她欺负了别人。 小曼皱眉:“管她呢。” 她们又不是为谭小姐来的,就是借口找谭小姐进门,然后借口谭小姐的名义去给父亲送文册,然后如果谈崩的时候,再暗示谭大老爷,谭小姐在她们手中—— 谭小姐哭还是笑无关紧要。 楚昭却依旧没有走,道:“去看看。” ...... ...... 这间书房华丽又阔朗,透过窗缝几乎看不过来,几排书架书卷琳琅满目。 楚昭想起文会上那位小姐说的话,谭小姐请了很多先生,博学多才,看起来并不是玩笑。 此时此刻谭小姐坐在地上,抱膝啜泣,身边还有一个婢女跪坐劝慰。 “玉女,玉女,我宁愿她们喊我鬼女。”谭小姐泣声喃喃。 婢女道:“小姐别这样说,她们是嫉妒你,你是菩萨所赐。” “菩萨如果真被爹娘感动,为什么不赐个金童?为什么要赐我这个女儿?”谭小姐抬起头,一双眼红肿,“爹娘要的不是女儿,是儿子,我这个玉女有何用!” 婢女哪里敢回答这个,忙转移话题:“小姐,咱们不生气,奴婢知道你真的很厉害,今日在场的人做的诗词书画,没有一个比得过你,小姐你是不屑于展示。” 谭小姐眼泪滚落:“厉害?厉害又如何?我博学多才,我还会——”她说着在身后摸索,拿出一只小木船,她滚滚眼泪看着木船,“我还会造船,但又如何?我是个女儿,不能传承香火,就什么都不是——” “我最大的作用是为谭家结一门好亲,笼络一个姑婿。” “这不需要我博学多才,也不需要我掌握谭家秘技,我再博学多才再厉害有什么用——” 她握着木船狠狠往地上砸去,木船碎裂,木屑刺破了她的手。 婢女尖叫一声,抱住她的胳膊:“小姐不要伤了自己。” 谭小姐甩开她,不是护着自己的伤手,而是急急地将碎裂的木船捧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对你们发脾气,你们是无辜的。” 她将碎裂的木船捧着在眼前。 “虽然我不是世间的珍宝,但你们是我的珍宝,我会珍爱你们。” 她说着从书架下拉出一个箱子,哗啦倒出一堆的工具,绳索刀子凿子量尺等等散落一地。 谭小姐开始认真地修复摔裂的木船,丝毫不顾手上的血,眼神闪亮。 婢女在旁捂着嘴,不敢劝也不敢惊扰。 这是小姐最开心的时刻,让她沉浸其中片刻欢愉吧。 ...... ...... 小曼在后轻轻戳了下楚昭。 楚昭收回视线看向她。 小曼摆头,眉头紧皱,眼神催促:“走啊,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我改主意了。”楚昭对她低声道,“我不去见谭老爷了,我要见谭小姐。” 小曼瞪圆眼,先前大家商议的可不是这个! 难道像楚棠开玩笑说的,阿昭还想色诱谭小姐呢。 色诱谭小姐又如何?谭小姐又不做主家里的事,再说了,虽然谭小姐是唯一的女儿,但涉及家族前程,她的性命安危都不一定能威胁到谭大老爷。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楚昭已经转身三步两步到了书房门前,伸手就推开了。 书房里的婢女吓了一跳,抬起头,而谭小姐都没有听到,专注的在木船上凿弄。 楚昭迈步走进去,将门随手关上。 “你是什么人!”婢女终于回过神,喊道。 因为这喊声,谭小姐也视线微转看过来。 “你是——”她说,“惜墨轩那个婢女。” 楚昭一笑,道:“谭小姐还记得我。” 谭小姐道:“我记忆很好,过目不忘。”说罢不再看她,继续看自己的船。 “你要干什么?”婢女挡在谭小姐身前,神情戒备。 “谭小姐。”楚昭向前一步,开门见山,“我想与你谈笔交易。” 谭小姐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你的来意了,去找我爹就行了。”说到这里又提醒,“不过你也别狮子大开口,我在我爹那里并不是什么都能换到。” 真是个聪明又有意思的女孩儿,楚昭笑了,不待婢女做出拼命的动作,席地坐下来。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我认为,要与谭家做成这笔交易,说服谭小姐你才是关键。”她说,“只有你才能让你家全力以赴,你父亲都不一定能做到。” 谭小姐依旧不看她:“你高看我了,我虽然姓谭,但我可做不了谭家的主。” “我知道啊,所以我说的是你家。”楚昭道,“谭家真正变成你的家。” 谭小姐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她。 楚昭看着她,继续道。 “你当家做主的家。” “像男人一般能当家做主的家。” “是你的安身立命,握在自己手中的家。” “这样的属于你的家,才能与我一起全力以赴。” ....... ....... 书房里一阵安静。 婢女呆呆站在一旁,都忘记喊人了。 谭小姐握着木船,手上的血滴落,染红了她的一角衣衫,她忽的噗嗤笑了。 神情冷凝的女孩儿笑起来,明媚可爱。 “这位姑娘你很清楚我的痛苦。”她的声音似乎也变得轻柔,“你说得话也很诱人,但是,你诱惑不了我啊。” 说到这里她打量楚昭一眼,眼中有些遗憾。 “你如是个男儿,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与我成就姻缘,借你男儿之名,让我在谭家安身立命,我倒还愿意一试。” “但你是个与我一样的女儿身,我如何能信你?” 楚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大概是因为,我要做的事,其实跟许诺你的一样。” 谭小姐似乎有些不解。 “我是楚昭。”楚昭道。 谭小姐一怔,手中握着的木船落地,啪嗒一声,但这一次,谭小姐没有再心疼地去捡。 “你是,楚昭?”她失声问,“楚后的那个楚昭?” 楚昭用手在自己脸上揉了揉两下:“我现在做了伪装,你可能看到过画像吧,但其实我比画像上还要好看——” 谭小姐和婢女都愣了下。 这个不重要,楚昭自己都笑了,重要的是,楚后不一定能引诱这小姐,反而会更吓到她。 “我讨伐谢氏,为得是回归朝堂,也就是为了掌控大夏,为了在大夏这个家里,我这个皇后能当家做主,谭小姐,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一定能让你——” 她的话没说完,谭小姐已经站起来。 “殿下,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她说,“我这就去见父亲,我一定能说服他听你号令。” 楚昭反而愣了下:“不用听我再说说?我再给你介绍一下我自己——” 谭小姐摇头:“不用,殿下,我早就对你很了解了,你做的诗词,做的画,棋局,我都能倒背如流,你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让人及时传回,收录你的文集我都有,你在每次宫廷宴席上说的话,我也都抄录着,我虽然在平阳府城,但皇后您一直宛如在我眼前——” 这,这,楚昭惊讶问:“但,你不是,不喜欢我办的这种文会吗?认为与男儿们一较高下很可笑。” 谭小姐看着楚昭,眼睛里跳动着火焰:“但,皇后您做得可不仅仅是在文会上与男儿们一较高下。” “皇后,我早已对你倾慕,我没想到竟然真能见到你。” “皇后,能与你同心协力,谭柒儿我这辈子死而无憾。” 女孩儿的声音变得雀跃,楚昭有些恍惚,忍不住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现在特别想对邓弈说,他说得对,我太谦逊了。”她也不管谭小姐能不能听懂,喃喃,“原来我就算不如谢燕芳长得好看,我也能做到他做到的事。” 她跟那一世的楚昭,完全不同了。 她也能光芒耀目。 ------------ 第十五章 船行 这件事的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当听楚昭讲述时,连坚信女儿无所不能的木棉红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谭老爷会听谭小姐的话吗?” 谭小姐对楚昭倾慕愿意赴汤蹈火,但谭老爷不一定就愿意拖着谭家这么大的家业赴汤蹈火啊。 楚昭道:“我之所以决定去说服谭小姐,也是为了谭家的家业。” 谭大老爷费尽心思求子,就是想要把自己的身家传承下去,虽然谭家子侄众多,但人都是自私的,子和侄是不可能一样的。 谭小姐生在这样的人家,置身宝库中,却只能看拿不到,女子也是人,也有贪心也有雄心壮志,只不过因为女子身份,生不起心思,也不知道该怎么生心思。 所以—— 楚昭看着大家道:“我先去说服她,让她生出心思,她再让谭老爷生出心思。” ..... ..... 不管是因为生出了心思,还只是因为对楚昭的倾慕,谭小姐说到做到立刻就去见谭老爷。 楚昭依旧扮作婢女跟随。 谭小姐把文集送到谭大老爷面前,从文会说起。 “这些人与男人们一较高下,果然输了。”谭小姐一脸嘲讽。 谭老爷安抚女儿,说:“输了也正常,不丢人,你也不要生气。” “我当然不气,我只觉得可笑,拿着消遣之技去跟人家安身立命的技艺比,自取其辱。”谭小姐说,拿起谭老爷桌案上的木船,“就好比这做船技艺,父亲学就是安身立命,我来学就是玩乐,天生不同,怎么比?” 谭老爷默然不说话,看着桌案上的木船,他知道女儿桌案上也摆着木船,同样的技艺,就因为性别不同,意义就不同。 谭小姐就此打开了话题,将自己的不甘心和雄心大志倾泻而出,最后跪在谭老爷身前:“父亲你从你的弟子中选一个与我招赘,让我留在家中,让我接你的衣钵,我一定不会辜负父亲,把家业传承发扬光大。” 谭老爷苦笑:“我也想过这样,但阿柒啊,能相助你的人不会来当赘婿,能当赘婿的人不能成为你的助力,你一个女子,群狼环伺,这不是你能走的路,还是嫁出去,金银以及谭家家世傍身,一生衣食无忧——” “父亲你想错了,我要是嫁出去,再多金银也不能傍身,我的姓氏也被夺走,我这一生的衣食就只能寄托在他人身上,他人与我没有血缘亲情,不会像父母这般全心全意待我,我怎能无忧?真正的无忧是我的身家性命都在我自己手中。”谭小姐跪地抱着父亲的胳膊哭道,“我要赘婿是要一个身份留在谭家,而且就算有助力,也决不能不在夫婿身上,甚至也不在谭家,而是在外边。” 谭老爷何等聪慧,听到这句话立刻就看向站在门边的楚昭。 “不知是何方高人?” ...... ..... 楚昭看着大家道:“然后我就对谭大老爷表明了身份。” 谭大老爷因为女儿的话生了心思,再动之以情晓之以利说服就容易多了。 从当家人为家族利益思虑方面来说,这件事成了,谭氏就如同从龙之功,谭大老爷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谭氏诸人来赌一把。 而从私心上来说,让自己的嫡亲女儿承继掌控家业诱惑着谭大老爷全力以赴说服谭氏诸人。 楚昭伸手三根手指。 “谭大老爷许诺我三天时间。”她说,看向一旁平阳府城,“三天过后,谭氏一百五大船,三百木帆船,分别为木材货,粮盐货,瓷货专船供我们调遣。” 这数目庞大,足够承运三万兵马,这船形庞大,运兵器极其便利,诸人神情再忍不住欢喜。 楚棠看她一眼,笑道:“你还真色诱成功了。” 楚昭道:“不是我色诱成了,归根结底是父母为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说到这里忍不住看向木棉红。 那一世,她的父母也在为了她能平安顺遂幸福而舍身拼命,只可惜她蠢笨无知。 木棉红亦是对她一笑,忽的伸手一指:“看,那是不是谭氏的信号?” 楚昭等人忙看去,见平阳府城那边天空中璀璨烟火炸裂。 “谭大老爷说商定后,谭氏会宣告为谭大小姐招婿,放烟火庆贺。”楚昭说,微微一笑。 楚棠对城池上空的烟火摇了摇手:“那就恭祝谭小姐得如意佳婿,平步青云,锦绣繁荣。” 楚昭收回视线看木棉红:“木寨主,给钟叔传信,迎战朝廷兵马。” 木棉红抱拳应声是。 楚昭再道:“娘,传令,咱们的人马集结登船,入京。” 木棉红一笑:“好。” 她将手放在嘴边,微微仰头,发出清脆的鸟鸣,鸟鸣声声直入云霄。 平阳府外河津,稷山,新绛,临汾四个渡口无数船工,驮夫,如蚂蚁般奔走。 “怎么感觉这几天船好多。”有不少人好奇询问,一面搭眼向水中,看到水中大多数船上展开了谭氏的船旗。 “谭家大小姐要招赘,说要像男儿娶妻一般大办,谭氏这是要去采买四方珍宝。”有消息灵通的人笑着说。 招赘这个话题引来更多人议论,从谭大小姐说起谭大老爷子嗣艰难的旧事,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是百说不厌的消遣。 伴着人员奔走,日夜不停,一只只大大小小的船下水,展开旗帜,乘风破浪,宛如利箭划破水面而去。 ...... ..... 通往京城的大路上亦是日夜不停兵马疾驰,掀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在路边大柳树下歇凉的两个挑夫被荡的灰头土脸,他们随手挂在柳树上的斗笠也震动的摇晃。 “这几日经过的信兵比前些时候多了很多。”一个挑夫将手里的汗巾在面前晃了晃,驱散尘烟,看向一旁的同伴,问,“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同伴裹着围巾,严严密密只露着一双眼,闷声道:“暂时没消息。” “大锤。”同伴低声道,“你说,皇后能打过来吗?” “当然能。”丁大锤毫不迟疑说,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瞬时犀利,“怎么?你不信皇后?” 这一刻,曾经的能吓哭孩子的拱卫司指挥使又回来了,同伴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担心,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听候吩咐就是帮忙。”丁大锤打断他。 二人说话,路上又是一阵尘烟,几个驿兵疾驰而来,其中一个似乎无意看了眼柳树上悬挂的斗笠,抬起手指着呵斥那两个挑夫:“休要影响行路,靠边——” 伴着呵斥一行人疾驰而过。 丁大锤站起身来——没有靠边,而是向前一步,从尘土中捞起一支竹筒,抽出纸条。 “云中郡和朝廷打起来了。”他转头对同伴说。 同伴神情激动:“所以——” “准备抢马!”丁大锤低声说,声音也难掩激动,“一定要万无一失。” 同伴将汗巾扔在地上:“放心吧老大,抢东西,这是咱们的老本行!” ...... ...... 边军钟长荣亲自率兵袭击云中郡外驻军,斩杀军将三人的消息很快也在京城传开了。 果然还是打起来了啊。 悬在心头的石头落地,京城的气氛紧张但也没有太大慌乱。 不管怎么说,云中郡距离京城很远。 “比当初中山王父子造反所在还要远。”酒楼茶肆里还有人画着舆图指点,“那时候距离这么近,打了不到一年。” 围着看的人有些愣愣说:“那要这么说的话,这次皇后至少要用一年多时间才能打过来。” 这话似乎哪里不对?指点舆图的人吓了一跳:“哎哎,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我可没说!” 他可没盼着皇后得胜,也没有认定谢氏是奸恶的意思。 说话的人也回过神了。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他也忙道,“我就是,就是说个事实。” 他伸手指着舆图,嘀咕一声。 “当年的确是皇后平叛。” 茶楼的掌柜急急跑过来驱散诸人,且不论当年如何,现在说话不对是要引来祸患的。 对于皇后会不会打过来,不是大家可以议论的话题。 但对于梁家大宅里却可以肆意放声。 “哥哥——”梁小妹提着裙子飞奔追来,“那个楚后要打过来了——” 已经走到门口,披甲带械的梁蔷停下脚回头。 梁小妹趁机抓住他,焦急道:“你一定要守好京城,守好陛下,可千万别让那楚后打进来,她要是打进来,我怎么做皇后!” 梁蔷看着妹妹激动地小脸,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点点头:“好。” “哥哥,我的前程,咱们梁氏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梁小妹殷切叮嘱,又眼睛闪闪亮,道,“要不我去皇城陪着陛下一起——” 梁蔷失笑,示意跟来的仆妇们:“照看好小姐。” 仆妇们忙上前拉住梁小妹,梁小妹到底还是个孩子,被连拉带拖的带回去了。 梁蔷不再停留转身走出家门,翻身上马在兵卫的簇拥下疾驰,刚走上大街,就看到有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煊赫而来。 梁蔷主动避让在路边,施礼“谢公子。” 以往对他视若无睹的谢公子,这次将马车停下来,掀起了车帘,面具后的视线打量他一眼,问:“做什么去?” 他不知道自己做什么?看来这位谢公子并不是真的可以做主,当谢三公子开口时,这位替身就只是替身了。 梁蔷恭敬道:“末将奉命接管京城防卫。”又看了眼这位面具公子,道,“以及皇城的防卫。” 这位公子每日坐镇皇城,谢家却没有将皇城的防卫交给他,所以,这位公子,其实,并不被看重? 梁蔷念头飞闪,等着这位公子再问,然后窥探反应。 那公子却将帘子放下了,只一声嗤笑:“你能守住什么呀。” 马车继续粼粼向前而去。 梁蔷站在路边,垂在身侧的手攥住,脸微微火辣。 ------------ 第十六章 夜来 一直到夜色降临,站在京城城墙上的梁蔷,脸上的火辣似乎才散去。 他自嘲一笑。 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他竟然还留着羞耻之心。 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他应该立刻俯身恭敬讨好道:“末将不才,请公子教导。” 怎能觉得羞耻呢? 他就应该因为这位公子停下来跟他说话而欢喜,别说嘲讽一句,哪怕啐他一脸也是他的荣幸。 他梁蔷今天能站在这里都是托他人之福,否则此时此刻,他们一家还在边郡当劳役呢。 梁蔷看着前方的夜色,如果还在边郡当劳役的话,此时此刻应该已经在屋子里躺下歇息了吧。 今天是双日,晚饭应该有荤油,还会多提供一张饼,那今晚肚子吃得饱,能睡得香甜。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香甜了,回想起来,这几年最香甜的时候,竟然是当劳逸睡土床。 梁蔷再次自嘲一笑,真是好笑,在劳役所睡得香甜又能如何? 但他在这里站着,身后兵卫簇拥,又能如何? 在劳役所他至少知道明天是要挖坑还是筑城,而他事先不知道自己要来这里守城,也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站在这里。 他突然也不知道,谢燕芳是不是真能成功。 刚收到云中郡对朝廷兵马进攻的消息,他就接到了增兵守城的命令,云中郡距离京城快马也要半个月的路程,更不用说,无数城池兵马壁垒关卡—— 为什么现在就增兵城守严防? 难道谢氏是认为楚后真能打过来? 当初他站在楚后面前,从楚后的描述中突然明白了谁是背后人,谢燕芳啊,那个女孩儿和谢燕芳相比,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谢燕芳。 但现在谢燕芳竟然对那个女孩儿如此戒备?那个女孩儿已经能和谢燕芳并肩而论了吗? 胡思乱想中,忽的耳边响起一声惊呼。 “烽火——” 烽火?六月酷夏中这一声喊让梁蔷陡然打个寒战,他抬眼望去,浓墨的夜色天际有火光腾腾。 来了! 她果然来了! 伴着天际不断腾起的火光,大地也开始颤抖,似乎有千军万军滚滚。 “敌袭——” “敌袭——” ...... ...... 夜色笼罩的皇宫内,外城一般是除了值夜的官员就没有其他人,但今日并没有冷冷静静,而是不断有脚步声。 站在内宫城上以看到到处都是兵卫。 “云中郡一开战,皇城立刻就布防了。”一个禁卫说,“守卫至少增加了一倍。” 另一个禁卫抱着长枪,道:“哪怕只有一个云中郡的兵力,也没人敢小瞧,毕竟,那是皇后。” 提到皇后,先前的禁卫默然一刻,忍不住笑了:“我还记得当初皇后就是杀进皇城的,这次难道也——” 旁边的禁卫轻咳一声打断他:“别乱说话。” 楚后出事后,皇城的禁卫自然更换了一批,那些龙威军都不见了,换上了一些新人。 他们这些人能留下已经是很幸运了,千万别惹事。 今日外城增兵,内宫这边也多了很多兵卫,是那位谢公子亲自带来,且谢公子此时坐镇内宫。 “咱们禁卫就是保护陛下的,其他人其他事咱们不闻不问。”那禁卫低声说。 先前的禁卫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视线看向前方,忽的一凝。 “外边好像情况不太对——” ...... ...... 灯火通明的皇帝寝宫内,萧羽没有像以往那样勤奋看奏章,而是走来走去。 内侍们都不在,带着面具的公子坐在龙椅的脚踏上,专注地擦拭鞋子上沾着的泥。 “舅舅。”萧羽站在他面前,压低声音,“就真的没办法吗?” 谢燕来不理会他。 萧羽便转身又来回走,然后想到什么又停下。 “舅舅。”他低声急急道,“我想到一个办法,你带着我离开皇城去找姐姐,这样就不用姐姐费力打过来,朕在哪里,哪里就是京城,就可以为姐姐正名。” 谢燕来专心将碎石剔除,道:“陛下高看我了,带你离开?我自己都离不开。” 他抬起头。 “你真以为我在谢家当家做主了?我这主是人家让我当的,让我当的时候我是主,不让我当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是。” 他指了指外边。 “现在你和我都是在牢笼了。” 萧羽喃喃:“那怎么办,怎么帮姐姐?” 谢燕来低下头继续擦鞋子:“你做好你自己,就是帮忙了。” 萧羽神情黯然,他以后好好做自己,再不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但姐姐回不来—— 门外有细碎脚步,有人推门进来。 萧羽忙转头,看到齐公公正将门关上。 “外边,好像不太对了。”他转过身低声说。 ....... ....... 今夜的京城没有像以往那样璀璨如星河,喧闹如白昼,得知楚后下令兵马杀出云中郡后,京城这边宣布宵禁。 夜色浓浓中,家家户户门紧闭,不时听着街上马蹄声踏踏。 突然的宵禁让所有人都变得紧张。 “那么远呢,怕什么啊,哪里就眨眼打过来了,楚后又不是神仙。” “你不懂,这是为了避免大家聚众乱说话。” “对,我听说了,有些赌坊竟然开了盘口,赌楚后和谢氏谁赢——” 有人嘲笑,有人轻松,也有人骂荒唐,嘈杂间街上响起脚步声,门似乎还被敲响了,伴着咚咚响起了喊声。 “皇后入城——紧闭门户——” “皇后入城——紧闭门户——” 喊声响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风一般疾驰而过,风一般钻入家家户户。 一瞬间家宅内的人们都陷入了呆滞震惊中。 皇后入城? 皇后这就来了? 难道皇后真是神仙能缩地成寸? 而伴随喊声,街上马蹄声脚步声混乱,厮杀声四起,血腥气在酷夏的夜色中弥散。 ...... ...... 站在城墙上回头看,城池内如灯花爆裂一般,星星点点密集,宛如让整个灯盘山都燃烧起来。 “城内已经有贼兵潜入了。”梁蔷说道。 旁边的副将身形稳稳不动:“些许蛇鼠杂虫无须在意。” 梁蔷看向城中灯山最高处,他本想说担心陛下,但又自嘲哪里用他担心,皇宫必然早已经是重重防卫。 “楚贼兵马杀过来了。”有兵卫喝道。 梁蔷收回视线看向城外,见燃烧的天边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一道口子,乌云如洪水决堤涌来。 好快! 楚后到底带了多少兵马! “守城——”旁边的副将已经举刀高喝。 伴着他的喊声,无数箭雨向城外飞去,火油在空中燃起,在城外腾起火海,天地亮如白昼。 梁蔷视线里出现了军阵,他们铠甲严整,兵器森森,旗帜烈烈,大旗上展翅凤凰如同活了过来。 嘶鸣飞舞的火凤下,一个女子横刀立马。 她真的来了,不是虚张声势,不是声东击西—— 她将长刀一挥,火海中响起呼啸,城门下无数飞石投向城墙。 “攻城——” ...... ...... 似乎无数重锤落地,整个京城都颤抖起来,躲在家宅中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孩童发出尖叫。 近在门外的厮杀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似乎远在天边的厮杀声,如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将所有人都吞没。 “我们会死吗?”孩童们发出哭声。 年幼的孩童们第一次经历这些。 而大人们则不是第一次了。 很多人想起了几年前的噩梦,那时候很多家宅被点燃,蹂躏。 大人们抱紧了孩童:“不会。” 这一次跟那一次不一样,那一次暴乱是突然而起的,这一次皇后发了警示。 在夜色,厮杀声掩盖下,很多人再无顾忌地安抚孩童,也安慰着自己。 “是皇后在惩奸除恶,不会伤害我们。” ...... ...... 城内厮杀声开始的时候,谢燕芳正吃完药,要陷入昏昏欲睡中,那一刻他黯然的眼神一亮。 “这么快啊。”他说。 蔡伯看着冲进来的谢七爷,也有些不可置信:“是虚张声势?多少兵马?不可能数万!” 谢七爷没说话,谢燕芳已经摇头:“怎么会,她声势一起,那就是势在必得。” 谢七爷愤怒道:“就算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京城,她也休想得逞!” 蔡伯好奇问道:“她是怎么来的?是谁助她?” 谢燕芳对他们接下来的话丝毫不在意,伏在枕被上眼神再次黯淡:“好可惜啊,我不能亲眼看到——” 他的话没说完,人便寂然无声。 谢七爷急呼“燕芳——” 蔡伯将谢燕芳的衣被搭好,轻声说:“公子睡了。” 谢七爷也知道谢燕芳如今的状况,纵有千万般本事,到了时辰,天塌地陷他也只能睡去。 “这都是那楚后害的!”他恨声道,看着床榻上安静睡颜的公子,“如果不是狩猎场受伤,此时此刻公子亲自提刀斩了那楚后。” 就像当初乱军中一刀斩了三皇子。 蔡伯忽的笑了。 这时候还笑什么!谢七爷转头瞪他。 “我觉得,今晚跟那一次好像啊。”蔡伯笑说,神情有些怅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那一晚谢七爷并没有忘记,那一晚也并不是美好的回忆,对谢氏来说,一切筹谋随着太子和太子妃的死而天塌地陷。 “今夕绝不会像往夕。”谢七爷站起来,看着外边,眼神冷冷,狠声说,“这一次该让她天塌地陷了!” 楚后不过是依附皇帝所在,如果没有了皇帝,她还算什么?蝼蚁蛇虫而已! 他们谢氏不一样,就算没有了皇帝,依旧能翻云覆雨! ...... ....... 一重重宫廷也阻挡不了厮杀声,整个京城四面都火光腾腾。 齐公公站在殿外台阶上,遥望四周,感受着地面的震动,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冲撞京城,又似乎只是皇城内兵卫在奔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 齐公公回头,看到穿着龙袍抱着一杆龙旗的萧羽。 “陛下,你这是?”齐公公忙迎过去。 萧羽道:“齐公公,朕这样出去号召大家迎皇后,与朕同去勇武者,赏万户侯!” 齐公公看着个头几乎到了自己肩膀的少年,夜色里眼神明亮,再不是当年那个躲在暗处瑟瑟发抖的孩童了。 “陛下,不可鲁莽。”他和蔼道。 萧羽要说什么,身后又冷笑声。 “你省省吧。” 齐公公和萧羽回头看到谢燕来走出来。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也号召不了谁。”谢燕来道,伸手从他怀着抽走龙旗。 话说到这里时,宫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重。 “陛下——末将等来护驾。”门外传来喊声,“请开宫门。” 这是外城的禁卫们来了,内城的一队禁卫此时也奔来。 “陛下,楚贼在攻打城门。”为首的将官道,“请陛下速速回避。” 听到这句话,萧羽不仅没退,反而忍不住要上前—— “真的?”他问。 但下一刻有人抓住他向后一甩,同时眼前晃动,伴着噗嗤一声,萧羽看到那杆龙旗插在了奔来将官的胸口。 那将官神情震惊,发出一声“你——”下一刻背在身后的手中的刀落地,呛啷一声。 怎么回事? 这一切发生的很突然。 齐公公没有丝毫犹豫,抱住萧羽大喊“护驾——” 这一声喊也让那死去的将官身后的兵卫从呆滞中回过神,再不掩饰拔刀:“杀——” 龙旗翻动,刀光乱飞,明黄的龙旗眨眼间染红一片。 萧羽被齐公公抱着没有丝毫畏惧,还伸手扶着这个老人,一双眼盯着翻飞的龙旗。 果然如同谢燕来所说,他和他不过都是在牢笼中,现在看守们要屠杀猎物了。 萧羽看着在兵卫中厮杀的谢燕来,一手翻动龙旗,一手长刀,如蛟龙一般在猎手中翻滚,先前围来的十几禁卫纷纷倒地。 蛟龙再勇,一人能抵十人,那二十人,三十人,百人呢? 萧羽看向四周,脚步杂乱,无数禁卫奔来,他张张口,不知道许诺什么能让诱惑人为他拼命? 翻飞的龙旗被插进了地上尸首中,龙旗已经变成了血旗,握着龙旗的人摘下了面具。 “我是谢燕来——”他高声喝道,看着四周涌来的禁卫,“——皇城禁卫何在?——” 谢燕来? 这名字让禁卫们一怔。 尤其是跑在后边的几个禁卫。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内宫里怎么突然杀起来了?这是楚后的兵马到了,还是其他人的? 今夜好乱,他们心神也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停下脚步,还是跟着冲上去,冲上去之后呢?杀谁? 直到听到这个喊声,这个名字,他们陡然回过神。 “谢燕来!” “是谢校尉!” “但谢燕来不是死了吗?” 几人看着前方,拄着血旗站在一地尸首中的年轻人,火光跳跃,照着他的脸。 火光血旗,白皙面容,凤眼冷眉。 “是谢燕来——”一个禁卫喃喃。 他从未忘记这个人。 曾经谢燕来也是皇城禁卫,也是这样一个夜色,他站在城墙上,挥动着长刀,喊—— “皇城禁卫,守护天子。” 那禁卫下意识地精神振奋,跟着喊“敢来犯者,皆是逆贼——” 更有禁卫眼神恍惚喃喃“谢校尉显灵了——” 不管是精神振奋还是恍惚,他们毫不犹豫向谢燕来奔去。 禁卫们都还在跑,但跟先前不同了,泾渭分明变成了两方人马,一方将刀枪对准谢燕来,一方则转过身,将后背对准谢燕来。 “护驾——” “谢校尉有令,护驾——” ....... ....... 无数箭雨飞上城墙,躲避不及的兵卫瞬时倒下,同时飞上来的还有绳索铁爪,夹杂着声声呼啸。 呼啸宛如浪涛拍打这城墙,坚厚的城墙似乎在颤抖。 梁蔷握着刀俯瞰,看到城墙下密密麻麻兵卫,不断有人跌下,但不断有人用软梯,木架,攀爬。 他再回头看城墙上,火光,巨石,箭矢中尸首遍地,兵卫们用箭,用各种工具对城墙下倾泻。 他再看向远处,城内的厮杀声也更大了,而且还是皇城所在。 “将军,他们攻城车来了了——”有兵卫嘶喊。 那就是要撞城门了,梁蔷握刀转身向城下奔去。 “与我杀敌——” 有兵卫们下意识跟着奔去,有兵卫们暂时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又有箭雨飞石,有人倒地,有人躲避,城墙上再次陷入混乱。 城墙下亦是兵卫奔走。 比起上边,有城墙护卫的城门下也没有多安全。 城内不断有袭击而来,断断续续,躲躲藏藏,杀不过来,但也杀不尽,兵卫们离不开城门又不得不分神。 “开城门——”梁蔷忽地喊道,当先向城门冲去,“与我杀敌——” 城门的守兵,以及跟随他的兵卫都有些恍惚,与我杀敌听得懂,开城门似乎有些不对? 梁蔷已经到了城门前,有两个兵卫本能要阻止,但梁蔷抬手挥刀,两个兵卫跪地滚倒。 “开城门——杀敌——” 虽然他是谢氏扶持至今,勇武是假的,但身份地位是真的,军令如山倒,哪怕再奇怪兵卫们也前仆后继,无数兵卫涌来。 “梁蔷你这狗贼!”有将官在后追来喝道,“——拿下他——” 但已经晚了,城门缓缓拉开。 梁蔷夺过一匹马疾驰冲出去。 “城门已开——迎楚后入城——”梁蔷高声喊,同时举起刀。 他已经看到了破城车后凤旗飞扬紧随。 那女子就在那里。 如果当时在皇城她询问自己的时候,说出酒楼里遇到了谢燕芳,现在是不是他就在她身边,可并肩作战? 如果更早些,在边郡,她从刀下救下他的胳膊,他对她坦然到底出什么事,是不是早就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战? 梁蔷看着越来越近的凤旗,看到了那女子的身影,她骑在马上,手中握刀,刀上有血。 自那时候在酒楼一见,她越来越勇武,越来越所向披靡。 而他却步步后退。 “楚后——梁蔷迎您入城——”梁蔷再次喊道。 但话没说完,迎面有箭光飞来,他下意识抬手阻挡,伴着马儿嘶鸣,人跌下去。 “皇后入城——缴械不杀——” “皇后入城——速速投降——” 兵卫踏踏,呼声如雷,攻城车隆隆,劈山斩海。 楚昭看着前方。 “好像刚才有人在喊什么。”小曼低声说,“投诚?” 楚昭淡淡道:“现在我还需要投诚吗?不用理会。” 她看着前方已经被撞开的城门。 兵马如潮水般涌入。 无数的喊声也随之涌入城池内。 “皇后入城——缴械不杀——” ...... ...... 厮杀声还在继续,比先前还要猛烈,房屋都似乎跟着抖动起来,但屋宅们的人们却没有先前的惊恐,反而都忍不住向外倾听。 “听——” “皇后入城——” “皇后入城了——” 人们将孩童们抱在怀里轻轻摇晃。 “没事了,没事了。” ....... ....... 城池的厮杀并没有结束,到处都是对战。 “如果皇城攻不下,我们必须入门夺户。”丁大锤大声喊,“娘娘,否则撑不住。” 这城中也早就被谢氏调配兵马,明兵暗阵,步步为城。 楚昭看向前方:“最有利的门户是皇城。” 丁大锤当然知道,那也必然是谢氏兵马重防之地,而且—— “娘娘,如果现在就杀入皇城,陛下如果出了意外。”他低声道,“那你——” 那样的话,天下真的大乱,天下大乱,皇后这个身份也不占优势了。 楚昭看向前方,忽的笑了笑:“不会。” 不会? 丁大锤要说什么,楚昭已经催马向前直奔皇城方向。 “丁大锤。”小曼左手持刀,道,“你重伤一次,胆子变着小了啊。” 丁大锤面色涨红:“没有啊——” “没有啊?没有你这样那样思前想后的干什么呢?”小曼哼了声,“都到这份上了,还想什么想,干就完了——” 说罢挥刀向前疾驰去追楚昭。 旁边响起了笑声,丁大锤瞪了一眼四周男人们:“笑什么笑!没听到怎么吩咐的吗?还不快去干死他们!” 男人们嗷呜怪叫,乱乱向前杀去。 ...... ...... 一重重街道杀过来,相比于沸腾的城池,皇城倒是坐在一片安静中。 高高的城墙被黑暗笼罩,无声无息,宛如死地。 奔来的兵马不由放慢了脚步。 “看起来——”丁大锤忍不住又要说话。 楚昭的速度却没有丝毫放慢,她疾驰直直向城门而去,仰头高喊。 “阿九——” 死静的宫门前回荡这女声。 一声接一声。 女声嘶哑,干涩,算不上多好听。 墙垛上夜色笼罩的人影似乎再也听不下去了,双腿晃动,人站起来。 “喊什么啊。”他说,俯瞰城门下,“门开着呢。” ------------ 第十七章 暗浓 兵马的涌入让皇城活了过来。 血腥气也随着风萦绕在鼻息间。 适才一路走上城墙的时候,遍地都是尸首,火光都照不出惨烈,不知明早天亮会看到什么样的地狱。 那个人靠着城墙,夜色披在他身上,笼罩在昏暗中。 当时小曼为她举着火把走过来时,他嫌弃地喝止:“你傻了啊,想让人都看到我吗?想让我白死啊?” 楚昭让小曼收了火把离开,她摸到他身边与他并排靠着墙。 城门下兵马踏踏,城墙上换上了新人,四周嘈杂又混乱,但两个人靠在这里,仿佛与世隔绝。 而且一时谁也没说话。 还是谢燕来先打破了安静:“哎。” 总要说点什么吧。 否则这样子怪怪的。 他开口了,楚昭便也开口了。 “谢燕来。”她说,“你那天干吗把我扔下山!”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你说什么呢!” 这是什么时候?刚刚经历了多大的事?怎么这毛病就改不了,每次都是这样,明明重要的时候,有那么多重要的事可说,结果一开口就是莫名其妙无聊的话。 “这怎么莫名其妙了?”楚昭气道,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我要是摔死了怎么办?” 谢燕来道:“不会,你娘接着呢,我们都商议好了。” “商议好了?黑灯瞎火,乱成一团,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楚昭质问,“我要是真死了,怎么办!” 说得好像多怕死似的,要是真怕死,跑回来干什么! “你还说我?你又跑回来干什么?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当傀儡啊,你打打杀杀的冲过来,万一我被人杀了怎么办?”谢燕来竖眉反问。 楚昭好气,却莫名其妙喷笑。 真要怕死,怎么会来当傀儡啊。 他为了什么,她知道。 楚昭突然不说话了,谢燕来本来要继续的嘲讽质问,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她为了什么,他也知道。 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不会的,真是商议好了。”他低声说,“很多人潜伏在山下等着呢,搭好了网子,就算你娘抓不住你,也不会有事的,你想想,你落下去的时候没见到网子吗?” 还真说起这个了啊,楚昭声音闷闷:“我不知道,我那时候都吓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吓晕了啊,谁能吓晕她啊,装可怜,谢燕来摸了摸下巴:“楚昭,你可别忘了,你先咬我一口呢,留下好大一个疤呢,我可没说你什么。” 有冰凉又柔软的手摸过来,捧着他的脸,仔细摩挲。 “真的吗?” 女孩儿站直身子来摸他的脸,因为他个子太高,她不得不踮着脚,又或许因为太累了,踮脚后摇晃不稳。 谢燕来忙伸手扶住她的腰。 她更贴近他,伸着手在他下巴上摩挲,仰着头贴近仔细看。 “留疤了啊?”她担忧地问。 她当时中毒了,差点没了命,真要咬破了,阿九也中毒,然后溃烂什么的。 他是因为力竭靠着墙,墙就是他的支撑,根本没有半点力气再去扶着一个人,但不知道此时这个女孩儿贴在怀里,谢燕来没有脱力倒下,反而好像又多了一个支撑。 他慢慢将身前的人抱住,觉得疲惫都散去了,身后墙都不需要了。 身前的人突然将她抱住,楚昭吓了一跳。 “阿九阿九。”她急急唤。 她又不是傻瓜,不让灯火照出来哪里是怕被身份暴露,都杀成这样了,谁还在乎身份,他分明是身上伤太重,不想让她看到。 “怎么办怎么办?”楚昭喃喃。 直接唤来大夫来,还是自己扶着他先躺下来? “怎么办?”谢燕来有些想笑。 因为他突然将她抱在怀里,女孩儿双手落在他肩头,人更贴近他,然后额头抵着他的下巴。 谢燕来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我也咬你一口好了。” 然后他果然咬下来。 他是要咬下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他力气不够,视线又看不清,就咬错了地方。 这个地方也是皮肉,但跟她捧着自己脸的手不一样,跟贴滑过脸的肌肤也不一样。 又软又润。 他只是打算咬一口,但入口汁水四溅,饥渴疲惫瞬时被抚平,他不由贪心要多咬几口。 但奇怪的是,多咬几口后消失的饥渴又如火一般从心底冒出来,且点燃全身。 浓烈,炙热,滚烫,他不得不用力地吮吸,撬开阻挡的贝齿,攥取更多汁水。 直到身前传来嘤咛声,还有手捶打他,才陡然回过神。 他在做什么。 他睁开眼,夜色幽暗中,看到乌黑的眼,他与她还唇齿相贴。 这一瞬间呼吸都停下了。 城门下的脚步声,说话声,闪动的火光,血腥气,都消失了。 只能听到心跳声。 他的,或者她的。 他们身体也贴在一起,分不清谁的心跳。 谢燕来陡然松开,要想向后退—— 身后是城墙,退无可退。 撞上城墙,他又向前栽去。 楚昭抱住了他,将他推着靠在城墙上。 “还,好吧?”她颤声问。 不知道是不是被咬坏了,她的声音跟先前不同,支离破碎。 这时候回答什么?好,还是不好,好像都不对,谢燕来没说话。 “要不要叫大夫?”楚昭又问,人更贴近他,伸手摸他的脸,到处乱摸,“到底伤在哪里?” 谢燕来抓住她的手,再将她抱紧,免得乱动。 “不用。”他说,又停顿一下,“伤得不轻,但一时半时不看大夫也死不了。” 楚昭便不说话了,安静被他抱着。 谢燕来却又松开,道:“你,入皇城了,先去忙吧。” 楚昭的声音似乎有些笑意:“不用,丁大锤小曼他们都在,城防已经接手了,张谷他们在京营盯着,虽然的确有很多事要做,但,这一时半时我不去做,也不会天翻地覆。” “城内。”谢燕来也想到什么,说,“我杀了一些人示威后,那小子拿出皇帝之威稳住了大家,我就算不在他身边,他也在重重护卫中。” 所以也不用担心萧羽的安危。 所以,他们可以贪这一时半时轻松,继续在这昏暗的城墙上,伴着一地的尸首相拥。 楚昭忍不住笑了,靠着他的胸前,忽的问:“你,以前,亲过吗?” 说什么呢,谢燕来感觉耳朵发热。 “我没有。”楚昭不用他回答,接着说,声音有些古怪,似乎高兴又似乎哀伤,“原来,是这个感觉啊。” 那一世,萧珣与她欢好,但从没亲过她的脸,更不要说唇齿。 她以为,欢好也不过是那样了。 但,原来,吻能这样欢悦。 “阿九。”她抬起头。 谢燕来嗯了声,低头看女孩儿眼睛亮晶晶。 “你再咬我一次。”她轻声说。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先前是他失态了,做出这样的事,但,是不是要说些什么啊,怎么什么都不说,就,还,这样啊。 此时浓浓夜色变淡,贴着这么近,能看清女孩儿小小的脸,红红的唇,明明适才咬过了,咬得那样狠,为什么没有干枯,反而汁水更浓。 算了。 他轻唤一声:“阿福。” 然后低下头,轻轻含住她的唇。 ------------ 第十八章 看着 天亮之后,京城内的厮杀也慢慢停下来。 楚后的兵马先收整了皇城,簇拥着萧羽走出皇宫,萧羽身穿龙袍,手中握着刀,高声宣告。 “楚后归朝,谢氏认罪,缴械不杀。” 然后戴着面具的谢燕来跪地束手就擒。 谢氏真正随众厮杀而亡,余下的被谢氏调动的兵马见大势已去,都放弃了抵抗。 官员们也都从家里被请出来,甚至连没有被请的民众也都跑出来,纷涌喊着守护天子,以及喊着恭迎楚后—— 但大家只看到了皇帝,并没有看到楚后。 “是不是受伤了?” “还在忙吧。” 民众们议论纷纷,担忧不安。 楚昭的确有受伤,不过行动无碍,她也不忙,慢悠悠走在荫凉的园子里,身边小曼一手持刀,一手捧着一杯酒。 四周还有十几护卫紧随,脚步踏踏,打破了宅院的安静。 “三公子的宅院总是别有洞天,与众不同。”楚昭环视四周,神情赞叹。 前方屋门一丛桂花树下站着的蔡伯冷冷说:“如今天下都是你的,一个宅子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三公子清醒的时间只有这么一会儿,你最好别错过。” 楚昭没有再说话,笑了笑,走上前,小曼和兵卫们也跟着,这么多人涌进去,能将屋内要填满。 “楚后如此胆怯吗?”蔡伯冷笑,“我们公子都这样了。” 楚昭停下脚看他一眼。 “三公子现在就是一具尸体摆在这里,我也戒备。”她说,“这是恭维,你应该高兴。” 蔡伯还没说话,内里传来笑声。 男子的声音虽然不似先前有力,但依旧如清泉透亮:“皇后说得对,我很高兴你这个恭维。” 楚昭没有再说话,迈进室内,看到垂纱卧榻上的谢燕芳。 他乌发散落,白面如纸,薄唇毫无血色,轻灵净逸,又如同画中远山水墨一般不真实。 “一年未见,三公子清瘦了很多。”她说。 谢燕芳一笑:“皇后亦是清瘦,受苦了。” “要得偿所愿,就是要多受些常人不受的苦。”楚昭道。 谢燕芳点点头:“是啊,所以我很高兴,皇后你还是回来了。” 所以他也是得偿所愿吗?不想做皇后的她,还得杀回来做皇后。 楚昭走向床边。 “哎,你小心点。”小曼拦住她,低声说,恶狠狠看了眼床上的公子。 自己一条手臂就是废在他手里了。 虽然现在这个人脆弱如薄瓷,但那若有若无的笑,浑身上下冷冷的气息都让人心生寒意。 “不用担心,三公子现在舍不得杀我。”楚昭说,从小曼手里接过酒杯走到卧榻边坐下来。 谢燕芳含笑看着她。 “谢家人都跑了。”楚昭道,“你怎么不跑?” 入城后,除了去皇城,也分了兵马杀向谢宅,但谢家的人都消失了,连奴仆都不见了。 谢燕芳依旧在。 不可能是因为谢燕芳病重不能移动,或者不值得移动抛下了。 对于谢家人来说,谢燕芳就是死尸,他们也会珍惜地带走。 “我啊。”谢燕芳倚枕看她道,“等着你啊。” 楚昭哦了声:“也是啊,困兽入笼这种事,当然亲眼看最高兴。” 谢燕芳笑了,没承认也没否认。 “跑不跑都一样,谢氏已经定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楚昭道,“谢氏跑不掉的。” 谢燕芳点头:“皇后说得对。”他倚枕看向室内,“天地万物生生死死起起伏伏都是定数,世上最初也没有谢氏,没了就没了。” 楚昭笑了:“听起来你倒是不在意谢氏死活。” “我看得开啊。”谢燕芳笑道。 “你不是看得开,你只是在意生死起伏是不是在你意料中,如果在,你就看的开,如果不在,你根本就不会罢休。”楚昭淡淡道,“谢燕芳,你其实是这世上最看不开的人,因为你自来只看到自己。” 谢燕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头,似乎在思索她的话:“是吗?不过这个不重要,皇后回来就好。” 楚昭失笑:“你看,你到现在还只在意这个,还只看到你自己,看不到我。” 谢燕芳看向她。 楚昭轻轻转着手里的酒杯。 “三公子,我回来就是为了走啊。” “这是三公子你给我的教训。” “我先前认为阿羽长大了,你也是真心实意呵护他,这个天下有你在,我可以安然而退。” “后来我才知道,能让自己安然而退的,只有自己。” “这一次回来,我就是来做这件事的。” 谢燕芳蹙眉,道:“除非是坐在这里,亲手握着,否则这世上哪有可信的人让你安然?” 楚昭道:“是让人信我。” 说到这里她眼睛亮亮一笑,倾身靠近谢燕芳,低声说。 “邓弈还活着,他还可以再用。” 谢燕芳看着靠过来的女孩儿,道:“厉害啊,这个我真没想到。” 他眼睛弯弯,笑意满满,是真在称赞。 “还有,关在牢里的拱卫司,你没有杀他们,经历这一场生死,他们更可用了。” “我会再想一些新的办法,将朝堂重新打造清明。” “更重要的是——” 听到这里时,谢燕芳接过话,笑道:“更重要的是,云中郡,兵马在手,裂地而治。” 楚昭眼睛亮亮,问:“怎么样?我安排的不错吧?” “邓弈入朝,挟制阿羽,阿羽手握拱卫司,挟持朝臣,你远离朝堂,以云中郡为屏障,既是阿羽的后盾,又是阿羽的——威胁。”谢燕芳若有所思道,“你们这三四方互相依赖又互相戒备,的确是乱而不散,张弛有度。” 楚昭宛如听到夸赞的学生,眼睛笑弯弯。 看着她的笑,谢燕芳亦是轻柔一笑。 虽然经历过狩猎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但两人之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不过,我还是不懂,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谢燕芳轻叹一声。 “大概是因为留在这里的我,就不再是我了吧。”楚昭道。 谢燕芳抬头看着她,一年多未见,她更消瘦了一些,黑发白面,但眼依旧灿若星辰。 透过那双眼,站在这里的恍若还是那个奔来家中与他结交的女孩儿。 她始终还在衡量。 衡量人和事,值不值得她沉沦。 谢燕芳点点头:“我懂了。” 这皇城不值得她沉沦。 他也不值得她沉沦。 楚昭也看着他:“不过我也有些不懂,三公子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非要来辖制我?” 谢燕芳没说话,视线落在她的手上,问:“这是给我的酒吗?” 楚昭垂目看手里的酒杯,道:“是。” 谢燕芳伸手,女孩儿并没有将酒杯递过来,似乎有些迟疑。 他微微一笑,再向前伸手,修长的手指握住了酒杯,也握住了女孩儿的手。 楚昭愣了下,下一刻冰凉的手指收走,酒杯也拿走了。 谢燕芳将酒一饮而尽,然后伏在枕上。 “大概是因为——”他说,“爱吧。” 这是在回答她的话?楚昭看着他。 谢燕芳对她一笑。 “我以为我是在爱自己。”他说,“原来不是。” 不是什么?楚昭微怔,再看谢燕芳已经闭上眼,白瓷如玉的酒杯滑落, 他安然入睡。 ...... ...... 阿乐进来时,室内已经没有兵卫,只有楚昭独坐在床榻边,似乎终于可放心自在地端详这个谢三公子。 她看着看着又忍不住一笑。 谢三公子可能不知道,那一世,他也这般端详过她的尸体。 不过可能没有她看得这么认真。 毕竟那一世的楚后实在不值得多看一眼。 “小姐。”阿乐轻声说,“你还好吧?” 楚昭回头看她:“我怎么不好了?” 阿乐上前一步,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小曼告诉我了,说,谢燕芳,他,他说,爱你呢。” 真是想不到,谢燕芳原来对小姐竟然还有倾慕? 杀了一个说爱自己的人,肯定心情会,不太好吧? 尤其是这可是谢燕芳哎,阿乐忍不住看卧榻上,虽然病弱这么久,但公子依旧令人赏心悦目。 楚昭听懂了,笑了,道:“我没有不好啊,这很好啊,我很高兴呢,不过我是因为我自己而高兴。” 她看着谢燕芳。 “他爱我,不是他多好,而是因为我好。” 谢燕芳也说过这句话,她值得他喜欢。 不过那时候她还感受不深,现在她已经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如果她还是那一世的楚昭,谢燕芳怎么会爱欢她? 她现在不会因为谁喜欢她而激动,甚至感激对方喜欢对方了。 她只会更爱自己,感激自己。 楚昭站起来,伸手轻轻抚了抚谢燕芳的脸,一笑,转身向外走去。 ...... ...... 谢宅外兵马林立,楚昭走出来微微顿了顿,直到看到一个明黄身影。 “姐姐。”萧羽从马背上跳下来,喊着奔过来。 奔了两步又停下,眼中带着怯怯看着她。 楚昭道:“陛下。” 她喊他陛下....萧羽本就发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他想挤出一丝笑,但不知道挤出来的笑是不是比哭还难看。 “你有没有要对我说的?”楚昭又问。 萧羽喃喃:“对不起。” 他上前一步。 “楚姐姐,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仗着你喜欢我而伤害你。” 楚昭摇头,道:“不是,你不该不珍惜你拥有的,阿羽,你活下来是幸运,你应该珍惜一切,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人,还有这个大夏。” 萧羽点点头:“是,姐姐,我知道了。” 楚昭走上前,站在他面前,曾经的顽童已经快要跟她齐肩了。 天亮之后他一直在城中奔走,以天子的身份安抚民众,威震叛逆,龙袍上也变得有些凌乱。 楚昭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衣襟。 “那我就原谅你一次。”她说,又伸手戳了戳他额头,“下次可不会原谅了哦。” 萧羽的脸上瞬时绽开笑容。 “姐姐。”他伸手抱住楚昭,哽咽喊道。 楚昭任他抱了抱,抬手拍了拍他:“好了,我们回宫去,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回宫去,萧羽高兴的站直身子:“好,我们回宫去。” 楚昭笑着点头,向前走去。 萧羽在后微微顿了顿,看着自己伸出的手。 姐姐,没有再牵他的手。 ------------ 第十九章 安宁 京城很快就稳住了,之后就是对京城外清理。 这其间查证宣告了谢氏与西凉人的勾结交易,以及与魏氏等等世家一些隐秘之事。 谢氏几位当家老爷们入狱,家产被抄没,谢家的族人散去,投亲靠友,或者改名换姓。 梁氏父子重新被贬为发配边郡劳役,有关梁氏父子怎么成为冒功领赏,石坡城又是怎么被攻破的罪状也公告天下,引来一片唾骂。 不过梁氏其他在边郡未劳役的族人并没有再被延长刑期,脱了罪身,安稳谋生。 到第二年秋天,萧羽亲政的时候,大夏恢复了安宁。 萧羽亲政,对朝官们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皇后依旧坐在皇帝身后。 也是有区别的,没有了邓弈,没有了谢燕芳,朝中又被清理了一多半的官员,没有人主导,皇后似乎也没有了争执的对手,几乎也不怎么说话。 皇帝成了朝堂上说话最多的人。 十三岁的少年,这么多年没有说话,一开口论朝事没有丝毫青涩。 毕竟在朝堂上坐了七年了,且认真看了七年的奏章,虽然看似旁观,其实一直参与其中了。 萧羽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变化,以前用来上课的时间被商议朝事替代,还是在书房忙碌。 看完和商议之后,他会带着奏章来皇后寝宫。 皇后寝宫外的禁卫,内侍,宫女,看到他纷纷施礼,一层层通报进去,等萧羽走进来,楚昭已经站在门口相迎。 今日的楚昭没有穿皇后礼服,只穿着家常翠色衣衫,挽着袖子,手里握着一根箭矢。 “姐姐。”萧羽高兴地唤。 楚昭招手,笑道:“我正在投壶,你也来与我比一比。” 萧羽笑道:“好啊。”又道,“但姐姐你先要把奏章看了。” 楚昭看了眼他身后捧着奏章的内侍们,摆摆手:“先放进去吧。” 内侍们恭敬地将奏章捧到皇后的书房。 楚昭和萧羽与宫女内侍们玩了几局投壶,帝后各有输赢,然后一起吃晚饭,之后楚昭坐下来开始看奏章,看过萧羽的批注后,取来玉玺叩上。 皇帝虽然亲政了,玉玺依旧掌握在皇后手里。 萧羽没有丝毫异议,在一旁看书,间或回答楚昭的询问,这是他最喜欢的晚间时光。 “明年开科考的事,现在应当筹备起来了。”楚昭看完今日的奏章,说道。 萧羽放下书,道:“我已经吩咐礼部和吏部做准备了,从地方到京城逐级开考,力求不遗漏任何一个有志有识之士。” 楚昭道:“关于科考,我还有一个想法。” ...... ...... “听说了吗?要开科考了。” “早听说了啊,陛下新政废弃举荐,广招天下有志之才。” “不是,除了陛下,皇后娘娘也要开科考,考的是女子。” “女子!女子科考干什么!难道也要当官!” 皇朝如今有拱卫司严守,不会像以前那样上朝时皇帝打了几个喷嚏都能传遍天下,但如果有消息传出来,那就是必然是确凿无疑。 虽然这个消息听起来实在荒唐,前所未有,但如果是皇后娘娘的提议,那也必然是真的。 皇后要做的事,从来都是言出必行行必果。 民间沸腾了,到处在议论这件事,少不了各种大逆不道之言,尽管皇后一直以来行事很跋扈很可怕,关系阴阳之道男女之分颠覆伦常的事,很多读书人愤怒不已,是可忍孰不可忍,甚至有人跑到官府门口大声叱骂,抱着舍身警醒世人的目的。 但不管是官府还是私下的拱卫司龙衣卫,明面暗地都没有抓人。 官府甚至还召集这些抗议之士,给他们提议:“跟我们说没用,这都是从上到下定好的,不如这样,你们安心科考,等考到京城,考到皇后面前,再去与她慷慨陈词,让她改变主意,重回正道。” 听起来好像很不错,但也有读书人觉得不太对,要是考不到呢? “考不到?考不到就好好去读书,圣贤书都还没读清楚,论什么道!”官府也毫不客气地说,“先修身再齐家治国吧!” 而得到消息的女子们也惊诧不已。 这一次皇后宫宴上,来的人比其他时候都多,还有很多从外地奔来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熟悉是很多都是楚昭以前的玩伴,陌生是,这些年大家成亲生子许久不见了。 “殿下,真的要让我们考试?”一个女子开门见山直接问,“考上了就真的能当官?像我爹那样穿着朝服,骑着马,去官衙,甚至来上朝?” 旁边有女子没忍住嘀咕一声“齐乐云你爹还没资格上朝呢。” 其他女子们都噗嗤笑起来。 楚昭也笑了,看着已经做妇人装扮的齐乐云,眉眼脾气也都还是少女模样。 “是真的考,要跟男子们同场竞技,就像当初我们楚园文会那样。”楚昭笑道。 提到楚园文会,围在这里的女子们神态激动。 七年多了,大家成亲嫁人生子,过往的时光都模糊了,有时候甚至不知道少女时期的事是不是做梦。 此时听到皇后提及,一瞬间记忆清晰,如果是梦,那是她们这辈子最美的梦,根本舍不得忘记。 “这一次,大家可不是在一个小园子里比试,而是要在天下人面前比试了。” 楚昭继续说,还对齐乐云挑挑眉。 “怕不怕啊?” 齐乐云道:“我齐乐云什么时候怕过!”说着看着楚昭,“我,我当时可是连你都敢欺负的。” 女子们再次被逗笑,有人拍打她,有人哎呦。 齐乐云也有些讪讪,下意识想找自己的母亲,不过又想到她自己也当母亲了,母亲没有再陪在她身边。 楚昭哼了声:“齐乐云,欺负人你还挺得意的。” 眼前穿着皇后礼服的女子一副恼怒的模样,齐乐云却没有觉得害怕,反而忍不住笑。 楚昭,当初可不就是这样凶巴巴的,一点都没变。 “你别生气嘛,我后来不欺负人了。”齐乐云笑着说。 “我想你也不敢了。”楚昭笑道,带着几分得意,“因为欺负我吃了大亏,长了教训。” 齐乐云笑得脸通红。 其他女子们也都笑了。 “考上之后,是真的能当官,有官服,可以骑马,去官衙。”楚昭接着说,微微一笑,“至于能不能做到你们父兄丈夫做不到的事,那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果然是真的,女子们一阵激动。 “我就说是真的啊。”楚棠在一旁端着茶杯说,“我好歹是个郡主,我说了你们怎么不信呢。” “你是郡主,但你没当官嘛。”齐乐云道,“我们当然不信你。” 楚棠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好,这一次之后,你们以后就能看到我的官威了。” 齐乐云哈哈笑:“阿棠,你行不行啊,还是安心当个郡主吧。” 听着她们笑闹,一直站在后边安静不语的女子走上前。 “那女子科考也是像男子那样从下到上层层遴选吗?”她问。 有女子看到她,忍不住道:“周江你果然会来考。” 她还记得这个周江原本安安静静不喜争抢,直到楚园文会才暴露了本性——不愧是喜欢下棋的人,最爱争输赢。 周江蹙眉道:“我原本不在意的,但我祖父想让我来京城当官,让我带着夫婿赴任一起搬过来,这样的话,就把家传的棋谱给我。” 原来是为了棋谱,女子们再次笑了,不愧是周江。 楚昭也笑了,道:“因为此事是第一次,参加的人肯定不会多,所以只在京城进行一场大考,考上了也只为翰林官,不会真的像男子那样处处可去所有事都可以做。” 说到这里又看着大家。 “这只是开始,目的是让大家接受。” “只要接受了,才能一步一步做更多。” “等女子们做了官,接下来就可以在各地推女子学堂。” “让世人知道,读书学习技艺也能成为女子们安身立命之本。” “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女子们来科考,来当官,人多了,也就会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尝试。”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所以将来会怎样,就在尔等之身了。” 齐乐云伸手按着心口,喃喃道:“我竟然这么重要吗?我竟然可以决定将来如何,担此重任。” 此生不白活了! 旁边有人轻咳笑道:“先考上再说啦。” 齐乐云哼了声:“怕什么,我考不上,我让女儿考,女儿考不上,还有孙女呢。” 女子们都哈哈笑起来,是啊,她们做不到,还有女儿和孙女呢,只要有了机会,就不一样了。 看着宴席上陷入欢笑,楚棠靠近楚昭,低声道:“记得徇私给我留个最好的官位。” 楚昭低声道:“当然,有官身再有郡主爵位,我就指着你坐镇仗势,给大家撑腰呢。” 楚棠嗔怪看她一眼:“我就知道我不得清闲。”说着又一笑,“我都想说我爹在家偷偷说的话了。” 她学着楚岚的声音发出一声长叹。 “罢了,我们是来给她还债的吧。” 楚昭笑道:“差不多,这样想就对了。” ....... ....... 虽然议论纷纷,但果然皇后要做的事,只要说了就真的无可阻挡。 建宁四年秋,女子们奔向京城,准备待考,而各地也开始了男子们的科考,他们要从县郡州府一步步考去京城。 “真有意思。”县衙里,一个官吏一边整理士子们的名册,一边跟同僚说笑,“你知道外边怎么说?说,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为的是与女子们一较高下。” 另一个官吏摇头:“不用理会,都是那些考不上的人在说酸话。” “我知道,总要让人说话,我想皇后娘娘也不介意,最近拱卫司很清闲,也不去抓人。”那官吏说,忽的声音一顿咿了声,“这个名字——” 旁边的官吏问:“名字怎么了?犯讳了吗?” 科举很严苛,犯讳的话,可能真的不能参加了。 那官吏摇头,捧着名册怔怔:“不是,是有些,面熟。” 名字还能面熟?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多了,旁边的官吏好笑:“这有什么稀奇的。”他伸手接过来,一眼看去,笑容也顿了顿。 “嗯。”他摸了摸短须,“这个名字,是挺面熟的。” 邓弈。 竟然跟先前那个轰轰烈烈以托孤身份而起又轰轰烈烈而散以谋逆罪名而终的太傅重名。 ------------ 第二十章 空闲 相比于地方官府的忙碌,朝中倒是悠闲一些。 萧羽也因此有了半日空闲,高高兴兴拿着长弓。 “姐姐上次说我臂力太弱,让我多加练习。”他说,“我去让姐姐指导我。” 看着要奔出门的皇帝,齐公公忙借着给他整理衣袍拦住,低声说:“皇后没在宫里。” 萧羽举着弓的手放下来,道:“姐姐,回家去了吗?” 以前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家,这里就是姐姐的家啊,但现在,他知道不是了。 齐公公眼神慈爱地看着他:“皇后出去时还特意来看陛下,陛下与朝臣们在商议国事,所以没有打扰。” 萧羽的脸上浮现笑容,看着齐公公:“齐公公,你不用担心,姐姐就算不来告诉我一声,我也知道她是惦记着我的。” 将手里的弓箭举起来。 “走啊,我们去姐姐那里玩,这样别人更不会察觉她不在。” 齐公公也笑了,道:“还是陛下聪明。” 萧羽道:“齐公公你不要哄我了,朕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 齐公公跟着他向外走,道:“在老奴眼里,陛下永远是聪明可爱的孩子。” 萧羽哈哈笑,将长弓背在身后大步向后宫而去。 “要不要问问皇后您也去看看阿九公子?”齐公公倒是忍不住又低声问,“他到底也是你舅舅。” 萧羽看了眼宫外的方向,摇摇头:“舅舅从来不想不做朕的舅舅,不要去打扰他了。” 这一次齐公公看着少年,郑重俯身应声是。 萧羽从宫外方向收回视线:“快走吧,我们去等姐姐回来。”又略有些得意一笑,“舅舅养伤,肯定不会陪她玩弓箭。” ...... ...... 秋日的楚园里,池水晃动,一尾肥鱼摇曳而去。 楚昭将鱼竿拎起来:“这鱼是吃太饱了,连鱼饵都看不上眼。” 身旁寂静无声。 楚昭回头看谢燕来身后荫凉下躺卧,闭目似乎睡着了,日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轻快跳动。 她抿嘴一笑,将鱼钩扯下来,再将鱼竿甩过去。 鱼线刚飞过去,谢燕来闭着眼抬手抓住。 “钓不到鱼,来钓我啊?”他说。 楚昭哈哈笑:“因为鱼儿太聪明不好钓。” “那是你太笨了。”谢燕来说,闭着眼将将鱼线在手上一挽,再用力一扯,楚昭顺势扑过来。 谢燕来不再说话,甩开鱼竿只握着她的手,继续闭目。 楚昭半坐倚在他身边,一手任凭他握着,一手在他脸上跟着阳光跳跃,跳过他宽阔的额头,高高的鼻尖,光洁的下巴,再一跳到清晰的喉结上,沿着喉结再滑下去—— 因为在家中,谢燕来穿着很随意,衣襟一滑就松开了。 就在手指不安分如鱼儿般要游进去胸口的时候,谢燕来抬手按住她。 “斯文些!”他睁开眼,说。 楚昭笑着伏在他肩头:“这已经很斯文了,粗鲁的话,应该是撕拉——” 她要做个撕扯衣服的动作,但无奈两只手都被谢燕来握住不能动。 虽然没能撕扯开,但倚在他肩头,这个角度也能透过衣襟看到他的胸膛,白皙的肌肤上有一道道狰狞的疤痕。 这可是胸前啊,心口啊。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她轻声说。 前前后后几次赴死拼杀,谢燕来的身上遍布伤疤。 但他不让她看。 “伤有什么好看的。”谢燕来说,“不许看。” 楚昭抬起头,挑眉道:“那成亲洞房的时候,也不让我看吗?难道洞房的时候你还不脱光光?” 怎么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谢燕来气笑:“我熄灯后再脱光,这总行了吧?” 楚昭想了想,摇头:“不行,我还可以摸到——” 说着将手挣脱,就作势在谢燕来身上摸去。 谢燕来将她揽住,楚昭跌在他身上能感受到胸口笑得起伏。 他们为什么要讨论洞房?还熄灯,脱光? “别担心。”谢燕来笑着揽着她,在她背上轻轻拍抚,“不用心疼我,这些伤,我自己都不心疼,我并不在意我这具身体,我在厮杀的时候反而会很高兴,甚至期待自己被杀死。” 那样他就能摆脱这具烙印着谢氏血的皮囊了。 他就能只是母亲的孩子。 楚昭明白他的意思,他根本不爱惜自己,久而久之在谢氏的困笼中变成一头只会厮杀的猛兽。 那一世,他就是这样死去了。 她都不知道世上存在过他。 楚昭抱紧他:“但以后不能这样了,以后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还是我的。” 听起来还是有些怪异,谢燕来哼了声:“你何尝不是如此?你不也几次三番不管不顾去赴死。” 楚昭咳了声:“其实那不是不管不顾赴死,是倒霉没办法。” 她抬起头看着谢燕来。 “我那时候也是不想死的。” “现在就更不想了。” “我舍不得你。” 谢燕来道:“我说的是先前,后来我拼了命厮杀,是为了能活着,因为一想到要与你生死相隔不再见,我就很害怕,阿昭,我也舍不得你,我想好了,如果不能活,我们就一起死。” 楚昭本来挺感动的,听到这里又失笑,呸了声:“你就不能想点好的?我们都受过这么多苦了,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谢燕来哼了声:“我看你就是不想与我同生共死。” 楚昭挑眉道:“我干嘛要跟你同生共死,我连你的身体都没看过——” 这话题怎么又转到这里了,谢燕来呛笑,胸口震动,然后将女孩儿一翻,放倒在地上,然后吻下来。 如今的他们,吻已经不再生涩,不再会让两人都差点憋死自己。 只是依旧会让人头晕目眩支离破碎,只想打碎了揉烂了合在一起。 楚昭是打算与他成为真正夫妻的。 虽然受过爱的苦,但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爱,现在她知道了,便毫不犹豫去爱。 只是谢燕来伤太重,养了很久。 此时此刻感受到身上男子火热的反应,楚昭从头晕目眩中贴近他的耳边:“我们回房去吧。” 下一刻她被抱起来,但却没有向房中去,而是被放站在地上,谢燕来伸手在她背后拍抚,让她缓下来,也让自己缓和下来。 “我打算走了。”他说。 楚昭大怒:“走哪里去?” 谢燕来失笑,将一瞬间炸毛的女孩儿抱紧,道:“回家去啊,现在邓弈不在那边了,我打算把他的房子修一下变成我们的,这样我们的家就更大了。” 楚昭回过神,松口气,又没好气:“好好的干吗说修房子,修房子又什么好急的。” 谢燕来看着她:“急着与你成亲。” 低头在她眉角轻轻一吻。 ------------ 第二十一章 春生 建宁五年的春天京城格外热闹。 其实这热闹从去年冬天就开了。 参加朝试的学子们陆续涌来京城,学子们有专心备考的,但更多的是被京城繁闹吸引,呼朋唤友吟诗作对赏景赌酒。 而且女子们也会参加朝试,于是除了男子们以文会友,还有了很多和女子们的比试。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夏连续多年战事,读书人的脾气也都变了,君子不仅动口,还动手,好好的文会,会着会着就变成了骂战,骂着骂着就变成了武会,一群读书人撕扯翻滚在一起,斯文全无。 更令人无语的是,还不只是男子们。 几场有女子们参加的文会,也能如此,当然区别是下场打人的是女子们带的仆妇婢女,女子们在旁呼喝指挥。 京城的官差们日夜不停东奔西走,到处处置打架斗殴事件。 抓又抓不得,打也打不得,讲道理还讲不过这些读书人,甚至讲到最后一群人还要来跟官府理论。 京兆府的官员们头疼不已。 不过倒没有世家权贵来闹——能读书尤其是培养出能参加文会女子们的人家,非富即贵。 天子脚下遍地都是权贵,同僚们走过一条街都能撞上十个,京中子弟是最难管束,动不动就一人出事,一家人闹起来。 但京兆府的官员们这次却因为他们不来闹而恼火,甚至跑到这些人家里质问你们家儿子女子打架闹事成何体统,当长辈的不管束吗? 事关子侄们的家长浑不在意,说为了学问打架能叫打架吗?那叫求学之道。 至于事关女子们的家长竟然也不在意,还反问谁说女子们不能争论?都是为了求学,男子们能做,女子们当然也能,当年皇后—— 当听到当年皇后这句话时,官员们就立刻不问了,掉头就走。 什么都别说了,有什么样的皇后就有什么样的臣女吧。 伴着这些热闹过了一个年,随着更多学子们涌入,突然之间又多了一个传言,这个传言并没有掀起热闹,宛如藏在水下,缓缓传开。 “登州榜首。” “千真万确,就是这个名字。” “重名重姓的多了。” “相貌据说也很像。” “据说登州知府偷偷去看,只一眼就吓得崴了脚。” “真的假的啊。” “我也不知道啊,没见过啊。” “不过这进京城来,见过他的人就多了。” 伴着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在某一天的时候,街边的酒楼茶肆突然多了很多人,点了好酒好菜,但却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外看。 “这是做什么呢?”掌柜好奇问,也跟着往外看,“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一个客人低声跟他说:“登州榜首。” 掌柜失笑,是,一州榜首是很厉害,但汇集京城里来已经很多榜首,有什么稀罕? 才高八斗?哪个榜首也都当得起这个本事啊。 难道是貌美如花?或者丑陋不堪?这两样都很吸引人,但对读书人来说,不过是皮囊身外物,不值得如此肤浅围观。 那人却不细说,意味深长:“你等着看就是了,你是京城人,你一看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奇奇怪怪的,掌柜的带着几分不屑,身为京城人这几年什么奇怪的事没见过。 说话间有人跑进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激动“来了来了。” 听到这话,室内的人都有些紧张激动地看出去。 掌柜的漫不经心拨弄算筹,抬抬眼皮看了眼外边,见大街上走来七八个男人,都是读书人打扮,风尘仆仆,牵着马,马上驮着书架行李,跟所有进京待考的学子们一样—— 如果这这真是登州榜首,阵势可不如其他的榜首啊。 虽然的确有贫寒子弟一跃为首,但之后必然会被官府和当地的世家看重,赠银钱赠仆从,务必要为他的锦绣前程保驾护航。 前几个州郡榜首进京的时候,都是香车宝马,要么仆从涌涌,要么被读书人们簇拥。 眼前这一行人,看起来跟普通学子没什么区别,这里面真有榜首? 掌柜的垂下眼,还不如多看几眼账册呢。 “就是那个——” “就是他——” “快看——” “哪个?” “走在最后那个。” 当街上那群人走近这边时候,厅堂内更喧闹,掌柜的再次抬眼,最后那个就是榜首吗? 那这个榜首人缘不怎么好啊。 因为看起来是一行人作伴,但走在最后的那个跟大家泾渭分明。 其他人指指点点交谈京城热闹,没有人跟最后的人说话,很明显是刻意保持距离。 此时那人走过来,掌柜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握着算筹的手一僵。 这张脸—— 这张脸不是美貌如花。 也不是丑陋不堪。 这张脸看起来平平无奇。 这张脸没有丝毫笑意。 这张脸,肤色微黑,眼薄,唇薄。 薄薄的眼忽的看过来。 掌柜的手一哆嗦,算筹啪嗒跌落。 “太,太,太傅——”他喃喃说。 与此同时,店内探身往外看的客人们也一瞬间凝滞。 直到那人走了过去。 下一刻掀起喧闹。 “是不是?” “就是他——” “我刚才都喊出来了。” “不是你一个人喊,我听到很多人都喊出声了。” 不止是这一家,街上皆是如此,一直藏在水下的暗流终于跃出水面,掀起了漩涡。 ....... ....... “真是邓弈,还是长得像?” “叫邓弈,又长的一模一样,你说这能说是像?” 太学里也议论纷纷,比起民众们,其实他们早就接到了消息,虽然很多人没有机会见过太傅邓弈,但州府郡城的官员们多多少少有几个见过。 只是他们送来消息说的含含糊糊。 不过大家也可以理解,毕竟朝廷公布邓弈死了。 如果这个人真是邓弈,就该隐名埋姓躲起来,竟然还堂而皇之来参加科考,名字也不改,相貌也不改。 如果真有问题,拱卫司不可能不知道。 如今拱卫司州郡县都完备了,深宅大院田间地头都能窥探,蝼蛄蚂蚁都逃不过他们的眼,更不用说一个长得像邓弈名字也叫邓弈的人。 但这个邓弈不仅依旧能参加科考,还当了榜首,此时又坦坦然然走进了京城。 “大人。”有小吏冲进来,打断了厅内聚在一起品茗说笑的官员们,“来了来了,那个邓弈来了。” 听到这话,官员们有些乱乱地起身,各自去各自的书案前坐好。 “学生邓弈,前来登册。”门外传来声音。 一个官员微微一颤,这声音也好像,他轻咳一声:“进。” 几个官员盯着门,看到光影晃动,一人走进来,穿着青色长袍,头脸干干净净,面容一如先前无喜无悲。 他视线扫过诸人,走到其中一人面前,拿出一张名帖。 那官员下意识站起来,伸出双手接过。 “大人。”他脱口道。 邓弈忽的笑了 这官员回过神,脸色僵硬。 “现在叫大人尚早。”邓弈将名帖递到那人手中,道:“学生来登录名册,待学生高中后,与大人们再同朝共事。” 那官员一语不发,双手握着名帖坐回去,深吸一口气,提笔将名帖登录,再将名帖递给另一人,另一人核对,提笔签注,再递给下一人,下一人核对,拿起太学的印章扣上去—— 邓弈接过递回来的名帖,施礼:“学生告退。” 他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凝滞的气息也散去,三个官员齐齐舒口气。 “他要是不是邓弈。”一个官员说,“我就是见鬼了。” 另一个官员觉得这话不对:“他真是邓弈,不是才该是见鬼了吗?” 也是啊,三人对视一眼。 “可能是因为京城历经太多磨难了,好像总是会见鬼。”一个官员道,“先前皇城禁卫不是有传言,楚后回朝的时候,谢氏那位燕来公子,也显灵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官员们眉头跳了跳,伸手按住额头。 别管了别管了,不猜了不猜了,他们就是负责准备朝试,人事鬼事跟他们无关。 ...... ...... 所有的考生名册摆在了皇帝的案头。 萧羽的视线在邓弈的名字上停留一刻。 “阿羽怕吗?”楚昭在旁问。 萧羽道:“不怕啊。”他伸手抚过这个名字,一笑,“他能考上,朕就敢用他。” 少年长眉上挑,意气风发。 楚昭也笑了,怪不得谢燕来不喜欢这小子,因为他们的确长得都是谢家人的模样。 萧羽眉眼长开,跟谢燕来更像了。 ...... ...... 四月末时候,两岸树荫翠绿,春花已经到了末期,一阵风过乱飞。 湍湍河中,行驶的兰舟上垂下一只手,从水中捞起几片花瓣。 被水浸透的花瓣,在白皙如玉的手掌中,宛如重获生机,殷红妖艳。 “所以,邓弈考上了?”托着花瓣的公子倚着船舷问。 蔡伯在后轻摇船桨,点点头:“是,而且排在前十。” 谢燕芳回头一笑:“睡了一年多,我错过了不少新鲜事啊。” ------------ 第二十二章 不同 听到这句话,蔡伯的脸上浮现恨意。 “楚贼可恨。”他说道。 谢燕芳嗳了声:“蔡伯你真是从开始到现在都没说过她一句好话啊。” 的确是这样,从第一次见那女孩儿,他就不喜欢,为什么呢?蔡伯摇着船桨想,看着倚船舷而坐,曾经的乌发已经如雪的公子。 大概是因为从第一次开始,这女孩儿就让公子另眼相待。 世人在公子眼里没有什么不同,一旦有了不同,心总会偏颇。 心若偏颇,便会受其困障。 果然,公子落到了今日地步。 “我现在只恨我只说了不好听的话。”蔡伯叹气。 应该直接除掉她。 还是他小瞧了这女子。 谢燕芳哈哈笑:“但这次你真不能怪她,不是她害了我,是我自己害了自己。” 听到这句话,蔡伯脸色更难看,摇得船桨咯吱响。 那女子杀回京城,第一件就是给公子送来一杯毒酒。 这当然早在预料中,谢燕芳先前自伤是为了让她回到这皇城,并不是说自己不想活了,真就心甘情愿被人杀死。 所以提前饮下了毒酒,这样可以以毒攻毒不受其害。 谁想到—— “她给我的竟然不是毒酒。”谢燕芳道。 结果无毒可攻,毒伤自身,差点真死了。 “她是故意的!怪不得她临走的时候对着我说了一句,算人者其实不过是在算己。”蔡伯想起当初依旧气得发抖。 当时他没反应过来,以为楚昭是谁谢氏自己作乱所以自寻死路,等发现公子状态越来越不对时候,他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谢燕芳再次笑了,可惜他那时候毒发昏死,不知道楚昭什么样的神情,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没能为她鼓掌叫一声好。 她说得没错,她戒备他,知道他也在戒备她,所以她就顺水推舟,让他自食恶果。 她的确跟他不一样,她比他还可恶。 谢燕芳含笑倚着船舷看湍湍流水,耳边蔡伯的声音还在继续。 “老太爷他们入了牢狱,家业也被抄没,虽然提前按照公子的吩咐,让家中子弟改名换姓散去保存血脉,但改名换姓的血脉跟咱们谢氏还有什么关系。” “这一年,谢氏被定罪,她还不罢休,钝刀子磨肉,生生将谢氏磨成粉尘。” “不止谢氏,谢氏的亲朋好友也都深受折磨,苦不堪言。” 谢燕芳打断他:“这些都不重要了,蔡伯,败者为寇,这就是寇的下场。” 他将手掌翻下,落花再次跌入水中,眨眼而去。 蔡伯默然一刻长叹一声:“我知道这个道理,但谁想到我们会折损在她手里。” 谢燕芳忽道:“我昏睡这一年,做了一个梦,经历了另一场人生。” 蔡伯愣了下:“另一场人生如何?” 谢燕芳道:“跟现在相同又不同,那一场人生里,阿羽也死了。” 萧羽也死了啊,虽然知道梦,蔡伯还是忍不住问:“那结果如何?” 谢燕芳微微一笑:“结果当然依旧如我所愿。” 但也没什么意思。 那个梦里并没有楚昭,或者说,有一个可忽略不计的楚昭。 他甚至都没看过她活着是什么样。 只看到了一具死尸。 所以,就那样呗,无惊无喜无趣。 蔡伯对梦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活在现在,轻叹一声:“楚后把邓弈推出来,又不给他正名,让他似是而非,终生受辖制,为她所用。” 先太傅邓弈罪名是定死了,现在邓弈就算不改名换姓,就算人人都知道他就是邓弈,他也不能再成为邓弈,而且邓弈成了悬在他头上的利剑。 一旦皇帝不想用他,就能斩下来。 真不知道他还出来做什么,还不如直接死了,可能求死不能吧,谁让他成了楚昭的掌中物。 “不用想那么多。”谢燕芳懒懒道。 他如果在她身边,也会让她这么做。 这不仅是牵制邓弈,还能牵制皇帝。 蔡伯又道:“她开女子科举,笼络更多世家大族来固权。” 朝中已经没有了太傅邓弈,谢氏也被她清除,那接下来她的阻力就只剩下,皇帝。 说到这里蔡伯再次悲叹一声。 “公子啊,当初你因为她不当皇后而愤怒,是中计了。” “她不过是要借机除掉你。” “你一心扶她为后,她则是一心要你死。” 谢燕芳依旧懒懒一笑:“不要想那么多。” 他也会让她这么做,用一个科举,几个女子为官就能笼络一批世族,是很明智的做法。 皇后与萧羽争权又如何? 谁说当了皇后就只能当皇后? 萧羽是她救的,命归她所有,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听着谢燕芳这两声不用多想,蔡伯怔怔一刻,再次长叹,是啊,不用多想了,再多想也没用了,公子的身体是彻底废了,谢氏也没了,说邓弈人不人鬼不鬼,至少还能出现在世间,公子却是不能了。 他带着公子四处漂泊,只求能让公子活下去。 那些雄才大略,那些人心筹谋,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他不想再让公子伤心,安静摇桨。 谢燕芳倚在船舷上,静静看着流水,他倒没有什么伤心,身惨,家惨,结局惨,也都无所谓。 她的确是如他所愿做皇后,当了皇后做的这些事,也都合他心意。 那她所谓的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 五脏六腑都烂透的身体让他活得很辛苦,但他还是醒来了。 他熬着着痛忍着苦,且看一看这世间的她有什么不一样。 ...... ...... 空荡一年多的大殿上站满了人。 新帝亲政后的第一场科考选出来的二百名士子,以及与士子们比试胜出的二十名女子都站在了朝殿上。 不分男女,不分年纪,皆披红袍簪花,伴着礼官的吟唱,齐齐叩拜皇帝皇后。 士子们激动,女子们更激动。 先前她们跨马游街,似乎整个京城的女眷都出现了,为她们鲜花铺路。 以前她们也做过这种事,只不过是站在街边为男子们撒花,倾慕,艳羡。 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们也能被如此相待。 此时又站在皇城大殿上,她们中也有人来过皇城,但都是以女眷的身份在侧殿在后宫,从来没有踏入过大朝殿,与男子们并肩而立。 在大殿的时候,每个人都强忍着不能失态,待朝典结束,皇后亲自召见她们的时候,有几个女子没忍住掩面落泪。 这二十位女子中,只有有七八人是楚昭熟悉的玩伴,虽然齐乐云等人都参加了,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入选,毕竟并不都是惊艳才绝之辈。 这七八人能入选也是下了苦功夫,楚棠头悬梁锥刺股,周江也被祖父关在家里,拿着戒尺盯着学。 能入选也是幸运,到底是相比于男子们,这次参考的女子们还是少。 “这么激动啊。”楚昭笑道,“先前揭榜的时候不是激动过了吗?” “先前只是赢了而激动。”一个女子道,“现在是真切地感受到赢了的结果而激动。” 这个女子姓曾,不是楚昭熟悉的玩伴,甚至年纪也不小,有三十多岁了。 她自称曾娘,出身也是一个望族,但京城才女从来没有她的名号。 曾娘是靠着天文历法算数杀出重围,不仅在女子们中独占鳌头,这一科二百士子也无人能与她相比。 虽然先前定下的是女子入翰林院,但这两天礼部户部工部的官员有意无意地来皇后面前打转,旁敲侧击打探这位曾娘,似乎心动但又碍于男女有别犹豫。 “赢了的结果,是真切的地位和权势。”楚昭含笑道,“这么多年来,就是它们让这满朝满殿官员前仆后继舍生忘死。” 曾娘上前一步:“皇后,我曾氏愿为皇后舍生忘死。” 她父亲也好,兄弟们也好,都平平无奇没能入仕为官,而她更是一个为未婚夫守节终生不嫁的守家女。 族中对她最大的期待就是死了后挣一块牌坊。 没想到她用来熬时光的技艺竟然能给她换来功名。 而对家族中来说,官帽比牌坊值钱,只要能光耀门楣,族中也不在乎是男是女,人脉财力全力相助。 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说,另外几个女子也纷纷上前表明心志。 她们的今日是皇后给的,家族也知道,得到就要付出,而家族中也很愿意付出。 男子当官就是将自身和家族售予帝王,再从帝王手中得到回报。 女子们当官,自然也要如此。 楚昭含笑看着她们。 “不,你们要做的不是为本宫舍生忘死,而是为你们自己。”她说,“你们如今赢了,需要做的也不是往上看,而是往下看。” ------------ 第二十三章 请君 “要赢不容易。” “赢了之后更不容易。” 楚昭看着诸人,轻叹一声。 “你们将来要面临很多艰难险阻,与同朝的男子们相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本宫能给你们的是一个机会,但能让你们站稳脚跟的只是你们自己,请好好爱护自己,为自己而尽心竭力。” 说到这里时,楚昭又略带顽皮冲大家眨眨眼。 “所以,爱卿们,借着身份,借着机会,让自己强大起来,不要为了本宫。” 这是说让大家把家族之力先用在自己身上?女子们一怔,又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有些怅然。 虽然她们这次因为考上官被看重,但其实家族里只是把她们当做一个桥梁,连接皇后与家族,家族里也认为皇后之所以让她们当官,不过是为了笼络世家。 现在皇后直接告诉她们,她不要笼络,把家族能提供的好处都用在自己身上吧。 皇后眼里看到的是她们,每个人,独立的人。 皇后对她们的期待,就是她们自己本人。 曾娘有些恍惚,其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个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俯身施礼:“臣,谨遵娘娘吩咐。” 其他女子们也纷纷施礼高声:“臣谨遵娘娘吩咐。” 楚昭道:“免礼平身。” 再看诸人。 “但独木难成林,你们真要成就自己,还是需要依靠。” “而这依靠来自普罗大众。” “所以你们要向下看,除了关注自身,还要关注其他的女子们。” “要用自己的能力推广女学,督促女子参加科考,让更多女子入仕为官。” “要让民众们相信,女子们真的可以读书可以成才,可以位高权重。” “如此才能人心凝聚,滴水成河,河水磅礴,尔等就能乘风破浪所向披靡。” 诸位女子们再次齐声应是,神情除了激动更多的是意气风发。 “世上的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尤其是从未有过开先河。”楚昭轻叹一声,站起来,“你们出身富贵,衣食无忧,本该风平浪静度过一生,本宫将你们拉入这漩涡中,你们莫要怪本宫。” 周江噗嗤笑了,道:“娘娘也算是历经艰难险苦,死里求生,走到如今怎么越发胆子小了?” 楚昭也笑了:“无知无畏,正因为历经了生死,才不忍心。” 曾娘道:“娘娘无须多虑,这一生有机会选择是风平浪静还是风浪不休,已经是我等之福。” 楚昭再看其他人,其他人亦是含笑点头。 “好。”楚昭道,“那就请诸位臣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诸人端正一礼齐声高呼“臣等必将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了,艰难险苦暂且未来。”楚昭笑道,“宫中已经备下簪花宴,请诸位爱卿先去尽情享乐。” 女子们又都笑起来,宫女们从一旁提香而入,齐齐施礼。 “恭请大人们赴宴。” 女子们再次对楚昭施礼,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向大朝殿而去。 ...... ...... 邓弈被请来时,宴席还未散,而楚昭因为多饮了两杯酒,退席在殿外的花亭内歇息。 看到他过来,宫女们退在一旁。 “见过皇后娘娘。”邓弈在亭外施礼。 楚昭自己摇着扇子,也不睁眼,道:“考的不怎么样啊,只能在翰林院编几年书了。” 邓弈道:“学业荒废许久了,能考上已经是不错了。” “你现在倒是知足了。”楚昭笑道。 “在娘娘面前,我不知足又能如何?”邓弈说。 他也不在乎君前礼仪,撩衣就在台阶上坐下来,听的身后的女声继续传来。 “是啊,不知足的人都被我杀了。” 女声缓缓,似远似近。 “邓大人是死过一次的人,更要记得。” 这是对他的警告,邓弈嘴角扯了扯,道:“娘娘也不要骄傲,以为自此后就无所不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可是听说最近土匪山贼们都接到传单要抓一只不怎么肥且病残的羊呢。” 楚昭道:“我知道那人不好杀,对他来说,我们都是不入眼的蝼蚁,但是,不入眼的蝼蚁这次这么多,蚍蜉撼树也未尝不可。” 这次,那次的,邓弈以前听偶尔听她说过这种奇怪的字眼,但无所谓了。 “不过。”楚昭坐起来,睁开眼,“你现在不是我们家的人了,以后不许再窥探我们家的消息。” 邓弈转过头,道:“既然说起这个,我们一家虽然搬走了,但是,那座房子是我的束脩,你们两个不能平白霸占吧。” 楚昭立刻醉眼朦胧:“什么?你在说什么?我喝醉了,听不懂。” 说着抬手招呼。 “阿乐阿乐。” 亭外的阿乐忙扶着楚昭。 “我就说了嘛你也没什么酒量,喝那么多。”她嗔怪,“快回宫去醒酒。” 主仆两人便踩着邓弈的衣角走开了。 邓弈在台阶上坐着,忽的一笑,摇摇头,再站起身来向宴席走去。 宴席内笑语喧哗,但门口几人看到他,笑声一顿,移开了视线。 邓弈并不在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自斟自饮。 他知道,以后的日子都是这样,被人当鬼一般戒备着。 以前他是人,做鬼鬼祟祟事。 那以后他是鬼,不知道做人事会是什么样。 ...... ...... 春科的喧闹随着几场春雨过去了,一眨眼就到了炎炎夏日。 虽然这期间女子为官起了几次纷争,但都平平顺顺度过了。 楚昭的日子过得有些清闲。 “娘娘。”内侍禀告,“陛下来了。” 萧羽脚步飞扬走进来。 “姐姐。”他皱着眉挥动袖子,“真是热死了,我穿着小衫看奏章,那群大臣竟然指责我,我建议他们也脱了官袍,他们竟然跟我哭天抢地。” 楚昭笑着拿着扇子给他扇风:“你可真敢说。” 萧羽坐在她身边,从桌案上取过茶杯,自己倒了茶一口饮尽:“动不动就祖训,我想我穿着小衫看奏章,祖宗们不会怪我的。” 楚昭一脸同情:“我们阿羽辛苦了,当皇帝就是这么不容易。” 萧羽看着她,道:“姐姐,我想去皇陵看看父亲母亲。” 楚昭有些惊讶:“春天科考的时候,不是去拜祭过了?” 萧羽道:“那时候人太多了,我想单独去看父亲母亲。” 楚昭挑眉一笑:“哦,我知道了,阿羽想父亲母亲了。” 对于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想念这个两个字很羞人,萧羽耳朵略发红,但点点头:“是,我最近好像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突然就很想念他们。”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小时候,好像这样,就能忘记摆脱恐惧。 “好。”楚昭笑着点头,“我们明天就去。” ...... ...... 皇陵其实楚昭来的并不多,有几年她奔波在外。 楚昭抬头看前方,这边是先帝的陵墓。 她已经记不清先帝的样子了。 回头看以前,感觉像上一世,而上一世就更模糊不清,有时候觉得可能是梦吧。 “姐姐。” 萧羽的喊声从一旁传来。 楚昭对先帝陵墓一礼,然后走过去。 “跟你父亲母亲说完悄悄话了?”她笑问。 萧羽点点头:“我跟他们说了好多好多事。”说着拍拍胸口,“心里舒坦多了。” 说完了又忙抓住楚昭的胳膊,忙忙解释。 “姐姐,我跟你说完了心里也舒坦的。” 楚昭哈哈笑:“解释什么啊,难道我会嫉妒你父亲母亲啊。”她伸手捏了捏萧羽的鼻尖,“阿羽有更多的人可以倾诉,我只会更开心。” 萧羽想到什么将竹筒拿出来,道:“差点忘了送给我父亲的礼物。” 这个竹筒,楚昭看着它,神情复杂,但更多的是欣慰。 “其实,我父亲很少与我亲近。”萧羽抚摸着竹筒,“我对父亲是有怨言的,我那天给他准备的礼物,是故意要吓他——” 里面装的是蛇嘛,楚昭还记得,当然竹筒里早已经换成玩具蛇。 “后来他死了,我没机会吓唬他,也再没有机会得到他的亲近。”萧羽说,看着面前的墓碑,“我一直抱着这个竹筒,似乎这样我就不会失去。”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将竹筒放在墓碑前。 “现在,我不再怕失去了。” “就像姐姐说的只要爱我的心在,人就会在,不管是不是在我身边。” 楚昭伸手抱住他,轻叹:“我们阿羽真的长大了。” 萧羽倚在她肩头,道:“所以,姐姐,你可以离开了。” 楚昭站直身子,看着他。 萧羽也看着她:“我现在能接受失去了,姐姐,你可以再信我一次。” 他知道,那一天姐姐回来了,但姐姐再不信他。 姐姐再没牵过他的手。 他去见姐姐再不能长驱直入,姐姐身边永远有兵卫簇拥。 姐姐再不会像以前将他挡在身后,把后背交给他。 他不怪姐姐,这都是他自作自受。 楚昭抬手轻轻抚了抚少年的眉头。 “你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走吗?其实不是不信任你。”她说,“你是皇帝,我是不一样的皇后,就算我们两个再信任,皇权之下,我们是不可以共存的。” 萧羽张张口要说什么。 楚昭手指轻触他鼻尖,制止他。 “当然,这也不是问题,因为姐姐有很多手段,让你变得毫无威胁,让你这一生只信任我一人,让你变成我的傀儡。” 她看着萧羽轻轻摇头。 “但我不想这样,不想把你变成这样,我也不想我变成那般模样。” “我当过一个什么都不是皇后。” “我现在也可以当一个无所不能的皇后。” “但,我最终还是想要当一个我喜欢的我。” 萧羽点点头,郑重道:“姐姐,除了皇帝身份,我也会当一个我喜欢的我。” 楚昭一笑,端着萧羽的脸,曾经稚气的孩童已经变成了翩翩少年。 “阿羽。”她说,“姐姐从不后悔救了你,姐姐很荣幸那天救了你。” 萧羽再忍不住伸手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头,眼泪轻轻滑落。 ------------ 第二十四章 后来 皇后消失已经六年了。 事情发生在建宁四年冬天。 冬祭的时候,皇后没有出现,当时朝臣们还有些疑惑,但只是认为皇后可能身体不适。 直到新年大宴上皇后也没有出现,朝臣们这才觉得不对,当场十几位官员就站出来问皇帝,皇后在哪里? 更有一些女眷蒙头就要往后宫冲。 宴席一片混乱,拱卫司都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 皇帝只能给大家解释说皇后有要事外出。 那位黑着脸很吓人的拱卫司丁指挥使也证明皇后外出了,再加上皇后的堂姐,慧敏郡主,翰林院编修楚棠楚大人,替皇后给大家道歉,说事关紧要不得不瞒着大家。 皇后外出也不稀奇,先前皇后就经常外出征战。 嗯,不过没听说哪里又打仗了啊? 虽然是有些地方官府和世家起了冲突,听说闹得挺大,但官兵持刀一围,几天也就安稳了。 或许需要皇后出面安抚吧。 如果是皇帝一人说的话,诸人心中存疑,但有拱卫司,楚棠都说了,大家就松了口气——相比于皇帝,大家更相信这两人。 皇后这外出一出就再没回来,就好像消失了一般。 不过没有人再揪着皇帝追问,因为看到拱卫司如常,楚棠楚大人还调任了御史监察院。 而皇帝已经满了二十岁,后宫始终没有添新人。 皇后在与不在都一样,那何必说破,就当皇后一直在,一直这样下去吧。 丁大锤从宫中走出来时,看到朱咏和楚棠迎面来。 两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朱咏是翰林出身,虽然穿着拱卫司骇人的蟒纹袍,但就算是入牢狱审问犯人,面色也温和。 楚棠就更不用说了,娇俏女子,虽然调到御史台,但是靠一手文章来风闻奏事弹劾,不管把对方用笔骂成什么样,脸上总是温柔怡人。 出什么事了,让这两个笑面虎都不笑了? “丁大人。”两人看到丁大锤,都施礼问好。 这两人都是皇后的心腹,丁大锤面色缓和几分,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朱咏道:“楚大人要以权谋私,下官请她先为本官写弹劾奏章去。” 楚棠在旁冷笑:“朱大人握着他人阴私,待价而沽,本官请他去跟陛下开个价。” 读书人说的话就是复杂,丁大锤皱了皱眉,道:“今年的州郡女科举还是被阻拦了?” 朱咏道:“欲速则不达,要以理服人,不是把阻拦的人都砍死。” 楚棠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丁大锤不想再听了,摆手:“去吧去吧,见陛下去吧。” 两人彬彬有礼对他一礼,这才继续向内去。 看到两人并肩而行,宫门进进出出的官员投来视线,虽然已经六年了,但看到女子们穿着官袍与男人们走来走去,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楚大人跟朱大人这脸色倒是挺相配。” “金童玉女吗?哈哈。” 还有人忍不住嬉笑,但下一刻有阴寒的视线看来,那官员不由打个寒战,声音戛然而止。 宫门口,蟒纹袍闪闪发光,丁大锤冷冷盯着他们。 “这位大人看到男人和女人就想到金童玉女,不如去我们拱卫司大牢里看看,也有男有女,让你好好开心开心。”他说。 那官员差点窒息,挤出一丝笑:“哪里哪里,我是,想到我家儿子女儿了,托丁大人的福,我又新添了一儿一女。” 他说话颠三倒四,旁边的官员们想笑又不敢笑,还好丁大锤没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诸人都松口气。 “吓死我了。”那官员拭汗。 “你也是,在家里耍花花嘴,你家人不敢如何你,来朝中可收敛点吧。”其他人也抱怨,“都是官身,可不是好惹的。” 那官员懊恼道:“我就是....”就是看到男人和女人走一起不习惯嘛,除了跟着丈夫,女子们很少能抛头露面。 哎,时代不同了,罢了罢了,要是真进了拱卫司,身家性命都没了。 “我知道了,我以后注意点。” ...... ...... 繁闹的街市上,有一队官差疾驰而来,背着包袱,手里举着旗帜。 “这是传达明年科考的。”京城的民众立刻认出来了,“真快啊,三年又三年了。” 街边酒楼里临窗,齐乐云也盯着这群官差,差点将身子探出去,有一个女童一个男童小心翼翼抱着她的腿。 “娘,小心点。”他们说。 门被推开了,有几个女子走进来,看到这场面,有人没忍住噗嗤笑了。 “齐乐云,科考考不上而已,你可别想不开。”她笑道。 齐乐云从窗外收回身子,瞪了她一眼,急急问:“怎么样怎么样?楚棠成了吗?” 几个女子在室内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斟茶,被齐乐云夺了茶壶,才笑道:“成了。” 一人指着外边。 “这次传达下去的,州郡县考,女子也可以参加了,不用只京城一场了。” 齐乐云双手合十念声佛“终于熬出头了。” 女子们的科考只有一场,所有人都杀来京城,非惊艳才觉之辈,根本就不可能出头。 “齐乐云,你都当娘了,还要考啊?”一女子笑道,伸手拉过齐乐云的两个孩子,一人塞了一个香包,“拿着,姨姨给你们玩。” 两个孩童恭敬施礼,不吵不闹在旁坐下来。 “我不考了,我小姑要考。”齐乐云说,眉飞色舞,“我早就打算好了,她在京城上太学,然后我们回老家去参考,到时候——” 老家的女子们再厉害,肯定不如京城太学学出来的人,肯定能高中,哪怕得不了榜首,只要入选,也都跟男儿们一样,有了功名之身,有了功名之身,就可以被官府聘用,能当官能为吏。 齐乐云得意地大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们家也要出一个女官!” 女子们无奈摇头:“都当了娘了怎么还是这副刁钻模样。”“你也别自以为聪明,如你这般想的人多得是,没有真本事还是难。” 随着官差急报,新一届科考的消息在大夏散播开,如今有关女子科考的事已经人尽皆知。 在偏远的云中郡,明年的科考成了最热门的话题。 云中郡虽然偏远,但物产丰富,这些年又没有了战事纷扰,城池亦是繁华。 城中酒楼茶肆林立,城外大路上车马人不断。 此时此刻城门外一棵大槐树下,路过歇脚的贩夫走卒也都在谈论女子科举。 “这次州郡县试也有女子参加了,不用再奔去京城。” “跟男子们一样,同场竞技。” “我还是觉得这是胡闹,女子们能干什么?” “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听过曾娘曾大人吧?就是考出来了,一身本事学以致用,如今在工部专管治水。” “我知道,是不是那位女河神!” “女河神吗?我知道我也知道,我老家,我老家三年一淹,曾大人用了三年的时间,今年真的没有再有洪水了!” “真这么厉害啊?” “真的,我们老家已经要给她建生祠了,人人都争相捐钱,我也给我娘写信说了,我们家也捐钱。” 话说到这里时,树上啪嗒掉下半个梨子,伴着孩童哎呀一声“我的梨——” 被砸在头上的路人抬头,也哎呦一声“谁家小孩爬这么高!” 树下的人们都抬起头看,看到粗壮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上,一个四五岁粉雕玉琢的女童。 她短短的小胳膊都抱不住树,看起来摇摇晃晃。 树下的人们都哎呦哎呦连声,唯恐这小孩掉下来。 而随着人们的哎呦,树上的女童也哎呦哎呦地摇晃,似乎下一刻就要跌下来。 这棵树可不好攀爬,几个路人围着转来转去,爬了几次都失败了。 围观的路人一边哎呦着,一边张着手准备接小孩,一边心中疑惑。 这小孩是怎么爬上去的? 正混乱间,大路上马蹄疾驰又奔来一队人马,人马在旁边停下,荡起一阵尘烟,其内传来一声清朗的喊声。 “楚柒柒!” 伴着这喊声,树上的小孩停下了哎呦,在诸人的视线中,嘻嘻一笑,小短腿一蹬,人便飞了出去。 “啊——”树下的路人们发出惊叫。 而伴着这惊叫,小孩稳稳地飞向路边,落在了尘烟中伸出的胳膊里。 路人的视线随着看去,尘烟散去,看到这是一个瘦高的男人,黑衣袍裹身,黑围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那双眼如星玉般,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的手臂揽住女童,眉眼竖起:“你又——” 他的话没说完,女童扑过去贴在他脸上,软软喊:“爹爹——柒柒好想你——” 竖起的眉眼,如冰雪瞬时融化,变成了闪闪的笑意。 “爹爹也想你。”他笑道,将女童单臂抱在身前,催马向前,“走,回家去。” 马蹄疾驰,伴着女童的笑声,一队人马再次向前而去。 路边的人们这才回过神,也看到了这一行人身上携带的兵器,以及毫不掩饰的凶悍之气。 如今太平盛世,再无外敌入侵,也没有山贼马匪——好像也有山贼,他们行路时经过山林也遇到过,但那些山贼似乎对他们没兴趣,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甚至还要把猎物卖给他们。 可能看错了吧,虽然长的凶,但其实只是猎户。 那么这群人马是什么? 虽然太平盛世,但官府兵马更严明,私自携带重弓刀剑,那是要被查问的。 看这群人所去的方向,是郡城,这是堂而皇之要入城啊。 “我知道了。”一个路人忽道,“他们是落木城的人。” 路人们都是外地来的,对云中郡的府县城不太熟悉,神情茫然,落木城怎么了?那里的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吗? “落木城其实不属于云中郡。”路人笑道,“它原本是西凉的地盘,十年前西凉战败,西凉王携子民远遁而去,他们原本的地方就被占据,称为落木城。” “那这些人是我们大夏的兵士?”有人听懂了,问。 但路人却又摇头:“也不是兵卫,但,他们在那边就像一道屏障,护卫着大夏。” 诸人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所以才可以优待携带兵器,虽然不是兵卫,但也算是大夏的守卫。 可惜,适才没有认真看,看看这群英雄好汉,诸人再次向大路上望去,那队人马已经看不到了。 ....... ........ 这队英雄好汉却没有再谈论英雄的事。 他们在城门守卫注视下径直入城,话题一直围绕着被抱在怀里的女童。 “这是第几次离家出走了?从会走开始算。” “你们难道忘记了,柒柒还不会走的时候,就能爬着离家出走呢。” 队伍里不时响起笑声,夹杂着女童的嗔怪。 “不是离家出走,我是在求学。”女童抱着男人的脖颈,一脸认真跟四周的叔叔伯伯们说,“我将来是要当河神的。” 一个男人哈哈笑:“你这是又刚听来的新鲜词吧。” “对啊,上次不是说要当货郎吗?”另一个男人说。 女童还想争辩,被男人按在身前,竖眉道:“说罢,这次惹了什么祸?” 女童对他嘻嘻笑,似乎想说什么。 “少跟我花言巧语,你这手段比你娘差远了。”男人伸手敲她额头。 女童便捂着头乖巧说:“我把狗娃他们栽到土里种着了,是他们说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长高。” 男人失笑,再次敲了她额头:“那肯定是你蛊惑他们的。” 旁边的男人们也都笑了“所以柒柒惹祸了,你娘要揍你,你就跑了?”“你怎么不去找你外婆?” 女童叹口气:“别提了,外婆比我更害怕我娘,比我跑得还快。” 男人们再次哄笑。 只有一个独臂男人哼了声:“就知道木棉红靠不住。” 其他人眼神闪躲不说话,女童眼睛立刻亮了,对着独臂男人伸出手,甜甜喊:“钟爷爷抱——” 独臂男人脸上笑开了花,对女童伸出手:“乖柒柒。” “柒柒也很想钟爷爷。”女童说,“等回去了你帮柒柒去跟娘说——” 她的话没说完,伸出来的手嗖的缩回去。 独臂男人用手摸了摸鼻头,咳咳两声:“我这一趟出门染了风寒,这两天还是避开人养一养的好。” 女童气呼呼挥动小拳头:“钟爷爷你也靠不住!” 男人们再次哄笑。 “好了。”男人将女童在身前抱好,道,“别想耍滑头了,乖乖回去认罚。” 女童垂头丧气叹口气,要是什么,前方街上传来喧嚣。 “着火了——” “着火了——” 男人双眼一暗,看向前方,见不远处的空中腾起浓烟。 “走。”他催马向前。 ....... ....... 火烧汹汹,无数人奔走将水泼上去,一个个狼狈的民众被搀扶出来,到处都是哭声喊声。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还在里面——” 一个妇人被背出来,她连声嘶喊,背着她的男人听到了,将她交给迎来的其他人,头也不抬再次冲向大火中。 “危险——” “不能再进去——” 伴着身后的喊声,人已经冲入浓烟中。 火势逼得人步步后退,有更多的人涌来,官兵也来了,很快将四周清理,避免了火势蔓延。 “孩子,我的孩子——”妇人跌跌撞撞要冲向火场,被民众们死死拦住。 除了她,另有几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也焦急地向火场中看。 “完了完了。” “肯定活不了了。” 还有人喃喃一句“早知道不从这边过了。” 混乱间响起一声喊“出来了——” 伴着喊声一团火球从火场中滚了出来,官兵们立刻涌上水泼布拍打,火球是裹着一层被褥,掀开来最先传出婴儿哇哇的大哭。 这哭声在火场中并不响亮,但却是让所有人都松口气。 妇人冲过去抱住孩子,再看眼前人—— 眼前人脸已经熏黑,头发衣衫也燎烧不成样子,裸露之处血泡狰狞,且只有一只手臂。 “恩人——”妇人抱着婴儿跪下大哭叩头。 独臂男人面对火场没有丝毫退步,此时却惶惶退开,声音哑涩“不用,不用。” 官兵此时道“快来治伤吧。” 独臂男人再次避开“不用不用。”说罢低头就走。 其他男人也忙跟上,官兵以及民众们看着他们走到一处,背起箩筐,箩筐里是巨大的石头。 原来是劳役啊。 诸人恍然,劳役都是罪罚之人,日常见了都不屑一顾。 不过此时此刻大家没有移开视线,看着那男人慢慢起身,重石让他身形佝偻。 “他和钟爷爷一样是独臂。”有女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好勇武啊——” 或许是独臂两字吧,起身的男人身形一僵,下意识地闻声看来,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童。 他的脸已经熏黑,但尽管如此,依旧能看出神情震动。 然后他与那男人的视线相对。 静静一刻,他收回视线,背着箩筐与同伴们慢慢而去。 “爹爹。”女童伸手扳着男人的脸,“你认识他吗?” 男人收回视线,道:“不认识啊。” 女童撇嘴“骗人。”不过眼睛滴溜溜一转,贴近男人的脸,讨好说,“不过,还是爹爹最勇武。” 男人一笑,将她从脸边拎开:“但最勇武的爹爹也不会帮你去跟你娘求情。” 女童顿时垂头丧气,父女两人正说笑,有将官走过来。 “九——”他迟疑一下,恭敬道,“九爷,火势已经控制了。” 男人收起说笑,看向火场,眼神带着几分幽远:“查一下,起火的原因。” 起火的原因,这边杂居,灶火混乱,难免引发火灾,有什么好查的?不过虽然疑惑,但将官立刻应声是。 “九爷。”他神情又带着几分激动,“您来了,要不要去营里看看?” 男人看他一眼,笑了笑,摇头:“我要回家了。” 和官兵们一起灭火的男人们也都回来了,不在意身上脸上的黑灰翻身上马,随着男人疾驰而去。 ...... ...... 越过一座一座城池,穿过一道一道沟壑,奔驰在连绵起伏的草原上,穿梭在一群群牛羊中,然后视线里出现一座城池。 而远远地看到他们,城池上挥动五彩的旗帜,响起了呜呜的长号。 男人们随着归家的号声发出怪叫,与此同时城池外玩耍的孩童们也涌来了。 “柒柒——” “柒柒回来了——” “柒柒这次更厉害了,这么多天才被抓回来——” “柒柒这次有什么好玩的故事讲给我们——” 看着一群群大大小小的孩童,男人笑着将女童一甩,女童稳稳地落在地上,被孩童们淹没。 “别急,听我慢慢讲——”她稚气的声音响亮。 男人不再理会,催马向城内而去。 他要见的人却不在家中,他又调转马头向城外另一个方向去。 这边林立着墓碑,此时一座宽大的陵墓前,有女子独坐。 “你在做什么?”男人大声问。 独坐的女子转过头,立刻放下手里的纸笔,对他张开手扑过来。 男人将她抱起,轻轻一举,就与他四目相对。 边郡的风沙没有在女子脸上留下磋磨的痕迹,恍若还是多年前河水边阿福的样子。 楚昭呸了声:“我当阿福的时候是故意掩盖了容貌,你这是在说我变丑了?” 她说着将男人的围巾扯下来,露出明媚的面容。 谢燕来哈哈笑:“我那时一心杀小贼,哪里在意你长什么样。” “小贼貌美如花。”楚昭笑嘻嘻说,在他唇上啄了下。 但得到的回应是几乎窒息的深吻。 “爹看着呢!”直到楚昭轻捶他肩头,才被放下来。 谢燕来看向墓碑,道:“怎么来看父亲了?” 楚昭道:“因为柒柒这个顽皮鬼,小曼天天找我吵架,骂我不会带孩子,我出来躲清静。”说着伸手按额头,“真是头疼,怎么这么顽皮,跟我一点都不像。” 谢燕来似笑非笑:“是吗?我第一次见柒柒娘的时候,柒柒娘打了人,偷了钱,还哄了一群人陪她做戏跑了很远呢。” 楚昭哈哈笑。 谢燕来低头看到墓碑前摆着几张纸,有字还有画,女子们的画像。 “这是什么?”他问。 “阿羽的来信。”楚昭说,“抱怨邓弈不听话,一天天梗着脖子在朝堂给他惹是生非,要么就是拖着棺材去查税钱,仗着自己是死人,闹得生人不安。” “跟你说干吗?让你把邓弈打一顿啊?”谢燕来说,“他都这么大了,自己打呗。” 楚昭哈哈笑。 “这个呢?”谢燕来又问,指着画像。 “这个啊。”楚昭眉飞色舞,招呼他来看,“阿羽该娶妻了,这是入选女子的画像,他让我,们帮忙选一下,你也快看看。” 谢燕来看都不看,那小子才不是让他选呢,不用特意加那个门字。 他冷笑:“他的妻子让你选什么!” 楚昭笑道:“舅妈嘛,舅妈也是妈嘛。”说着端详画像,慈眉善目道,“都不错,都是青春正好,貌美如花。” “皇帝从不缺美人。”谢燕来将画像扯过来放下,“看什么相貌。” 是啊,皇帝除了看相貌更要看其他的,终究不能是纯粹的喜欢。 坐皇城不易啊,尘世烦扰,楚昭怅然一刻,丢开这些。 “对了,你写信说,这次在更西边,见到了奇怪的人?”她问。 谢燕来道:“对,奇怪的相貌,说着奇怪的话,好像说那边也有城池首府,跟咱们这边完全不同。” 楚昭神情好奇:“这么有意思啊,那咱们去看看吧。” 谢燕来点头:“好啊。” 楚昭又道:“是不是更西边还有更奇怪的地方,咱们倒是也去看看。” 谢燕来再次点头:“好啊。” 楚昭眼睛闪闪,道:“听说往天上的月亮有神仙,咱们也去看看。” 谢燕来再次笑,点头:“好啊。”握住楚昭的手,“别说天上了,地下九泉你想看,咱们也去看看。” 楚昭呸了声:“每次说生,你都不忘说死。” 谢燕来将她抱住,轻声说:“生我们是在一起了,我是害怕,死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楚昭抬起头,踮脚轻轻咬了口他的下巴。 “不会,我给你留个疤,生生世世我也能找到你。” (全文完)